第四十六章 本地人的点菜方式
“我不是帮你,我是在帮自己。开学典礼出了事,不止你这个书记要被处理,我们这些辅导员,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了。”傅松精神萎靡地摆摆手,一方面是后怕,另一方面刚才帮着梁希跑前跑后维持秩序,在极大的精神压力下,身体再好也受不了。
梁希将汗水打湿的刘海儿拨到一边,笑道:“不管怎么样,我都得感谢你,真的。”
“行了行了,女人就是麻烦。没事儿我就回去了,他娘的,吓死老子了,晚上得喝点酒压压惊。”
梁希翻了个白眼儿,又狠狠瞪了傅松一眼。
明明是个大学老师,平时也是彬彬有礼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满嘴脏话,跟变了个人似的。
或许是因为压力大吧?梁希主动给傅松找了个借口,当然也不算是借口,因为刚才连她都想骂娘了。
“傅老师,晚上请你吃饭,你不是想喝酒吗?我那有两瓶好酒。”
“哦?”傅松深感意外,回头问:“啥酒?”
梁希笑着道:“你来不来吧,如果不来就是知道了也喝不着,如果来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傅松舔了舔嘴唇,上一次喝酒还是养猪场开业请冯芳两口子吃饭,这都过去大半个月了,还真有点馋酒了,而且梁希还说是好酒,那要不就给她个面子?
上午开学典礼,下午自由活动没按排课,傅松就在宿舍蒙头睡大觉。
五点半,梁希来喊他出去吃饭。
傅松也没料到梁希会找上门来,在孙绍宗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中,抓起外套就走。
沐大北面临海,南面一路之隔就是市政府,虽然是新建,但并不荒凉。
两人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私人饭馆,落座后梁希让傅松点菜。
傅松把菜单扔到一旁,说:“一看你就不是本地人,本地人吃饭从来不看菜单。”
刚才一路两人有说有笑的,梁希几乎忘了傅松的毒舌,这刚坐下就被他呛住了,“我本来就不是本地人!”
“走吧,让你看看本地人是怎么点菜的。”
梁希心里好奇得很,于是起身跟上他,只听傅松大喊一声:“老板,点菜了!”
老板是个瘦子,面色黝黑,一看就是个常年混海上的渔民。
“老板,今天有什么好货?”
“梭子蟹,虾爬子,大对虾,扇贝,大黄花小黄花,鲅鱼,秋刀……。”
老板一口气不带停顿的,傅松听得直流口水。
傅松回头对梁希说:“饭馆里的菜单是一年四季都要用的,所以应季的菜不会放在上面。这个季节正是吃海鲜的时候,在沐城下馆子你还吃鸡鸭鱼肉,会让人笑话。”
“你懂得真多,一张菜单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梁希恍然大悟,随即又问:“那为什么不换菜单呢?”
没等傅松开口,老板倒是解释上了:“大妹子,我们这是小本生意,一张菜单不值几个钱,可蚊子腿再小也是块肉啊。”
傅松看她多少有些尴尬,连忙岔开话题:“你看看有没有想吃的?”
梁希看了两眼就觉得头晕,摇摇头说:“我就认识螃蟹,其他的一样都不认识,你来点吧。”
傅松也不跟她客气,手指头飞快地点着:“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各来两斤,都清蒸,再来条大黄花。”
两个人点这么多东西,老板高兴得合不拢嘴,“大黄花怎么吃?”
“你怎么拿手就怎么来,我俩只管吃。”
老板笑呵呵道:“那行,保准你俩满意!要不要主食?我那口子刚包的鲅鱼饺子。”
傅松看向梁希:“挺好吃的,要不要尝尝?”
梁希笑道:“我还真没吃过鱼肉饺子,那就尝尝。”
这个点客人不多,菜上的很快,四个清蒸,一个红烧大黄花,一盘鲅鱼饺子,摆满了桌子。
“大兄弟,大妹子,你们慢点吃,不够再点啊!”老板娘说话嘎嘣脆,是个利索人。
“麻烦大姐了。”
老板娘一走,傅松就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虾爬子,也不怕烫手,干净利落地剥了皮,刚放到嘴边,突然想起自己不是一个人。
“要不这个给你吃?”
梁希嫌弃道:“你吃你的,我自个儿剥。”
“那我就不客气了。”大口一张,一条虾爬子就进了肚里,真他娘的鲜!
又吃了个梭子蟹,傅松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对了,你不是说有好酒吗?”
“瞧我这记性!”梁希一拍脑袋,从毛线织的手提袋里掏出一瓶红酒。
“这啥酒?这是法文?”
上辈子傅松很少喝红酒,觉得没什么味儿,除了能装逼,他还真不知道红酒有什么好喝的。
“别人送我爸的,我也不知道。”
梁希又拿出了开酒器,熟练地启开木塞,跟老板要了两个玻璃杯,一人倒了半杯。
傅松看她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些,都傻眼了:“你看着娇滴滴的,力气倒不小。”
“废话真多!”梁希端起杯子,“傅老师,敬你!”
一口喝下一半,傅松砸吧砸吧嘴:“这玩意儿真不如啤酒好喝,跟马尿似的。”
“你还喝过马……,哼,粗鲁!你要是不喜欢,那就别喝。”梁希气呼呼地伸手要拿他的杯子。
傅松眼疾手快,端起杯子把剩下的红酒倒进嘴里。
开玩笑,虽然不懂红酒,但也看得出来这瓶红酒绝对不会差,有便宜不占不是他的作风。
梁希看着好笑,拿起酒瓶就要倒酒。
傅松连忙拦住她:“就这些了,不喝了。”
“真不喝?那正好,我还真有点舍不得。要不来点啤酒?”
“这个可以有!”
喝着喝着,傅松感觉自己好像上了梁希的当,这娘们儿真他娘的能喝!
“你还行不行?”梁希脸蛋红扑扑的,笑呵呵地看着傅松。
傅松怕了,连忙捂着杯子,举手认输:“要不还是喝红酒吧,我肚子涨得难受。”
“想得美!”梁希白了他一眼,“今天到这了,想喝等以后吧。”
感觉憋不住了,告了个罪,傅松跑去厕所里痛痛快快地放了水,回来后看到梁希正在结账。
傅松可没过去付钱的打算,今天本来就是梁希请客,在这方面他一向分得很清楚。
第四十七六章 第一堂课
两人沿着海堤公路往回走,不知不觉到了那天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梁希忍不住看了看傅松,而傅松也在看她,四道目光刚对上又马上分开。
尴尬啊!
气氛突然变了,沉默在发酵,过了良久,梁希打了个冷战,双手抱着胳膊,就像那天面对傅松的时候一样。
只是,那天是因为紧张和害怕,今天却是被冻的。
梁希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件衣服,她一眼认出来这是傅松吃饭的时候穿的那件。
心头一暖,刚要伸手接过,却听傅松嘀咕:“真不懂你们女人,要风度不要温度,活该冻死!”
梁希的手停在半空中,这些日子以来好不容易升起的好感,顿时烟消云散。
有心想拒绝,但冰冷的海风让她保持住了最后一丝理智,夺过衣服披在身上,一句话不说就往前走。
“喂,我说你连声谢谢都不说啊。”傅松几步就追了上去,边走边抱怨。
“谢谢!”梁希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两人,现在虽然走在一起,却形同陌路。
宿舍楼三楼楼梯口,梁希将衣服摔到傅松的怀里,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上了楼。
“什么人呢,一点礼貌都没有!”傅松朝她背影撇撇嘴,马上将衣服穿好,好冷!
回到宿舍,门还没关上,孙绍宗颠颠地凑过来。
“老傅,你是不是跟梁希出去吃饭了?”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下午她来找你,你跟着她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你俩没在食堂,肯定是出去吃了。”
傅松:“……。”
老孙老孙啊,你他娘的也太无聊了吧,干脆去写侦探小说得了,老子保证当你的第一个读者,而且绝对不白嫖。
孙绍宗抽了抽鼻子,顿时瞪圆了眼睛:“你俩还喝酒了?”
“嗯呐,还别说,梁希挺能喝的,反正我喝不过她。”傅松笑呵呵地继续在他心口上扎刀子。
一听梁希真跟傅松喝酒了,孙绍宗感觉天旋地转,按着胸口,痛心疾首道:“老傅,梁希,你们俩,你们俩……。”
卧槽!
傅松吓了一跳,老孙不会被气出心脏病了吧,赶紧上前扶助他,“老孙,老孙,你听我说,我跟梁希之间只是普通同事的关系,没你想的那么龌龊!”
“真的?”孙绍宗突然觉得心口不疼了,“老傅,你没骗我?”
“骗你是龟孙子!”傅松说得斩钉截铁。
“这么说我还有机会?”孙绍宗直起身子,“哈哈,老傅,好兄弟!”
傅松都不知道该说啥好,这可怜的孩子,读书读傻了吧。
梁希要是能看上你,老子他娘的跟你姓!
……
正式开课后的第三天,下午的最后两节是傅松的选修课。
夹着教案提前五分钟走进教室,扫了一眼,60人的教室坐了差不多一半。
今年地理系通过高考招生一共46人,还有12个是从师专地理专业转过来的大一、大二学生,也就是说,现在的地理系三个专业总共就58个学生。
陆陆续续有学生走进教室,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最后一个学生踩着点跑了进来。
上辈子练就的一双火眼精金,都不用点名,傅松就知道人都来齐了。
尽管如此,名还是要点的。
对于傅松来说,点名是一种仪式,更是老师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
同时,点名也是一种了解学生的方式,总不能一个学期课程结束后,还叫不全学生的名字,这样的老师是不合格的。
但还有一点傅松是绝对不会公开承认的,点名还是一种取乐手段,每当在花名册的某个名字后面用红笔画上×时,傅松心里就会有一种报复成功的满足感和喜悦感。
老子的课你都敢不来上,反了天了!
你不给老子面子,老子管你死活!
你让老子一时不痛快,老子让你一世不痛快!
打开花名册,傅松面无表情地说:“现在开始点名。”
“鲍帅。”
“到!”
“邓广武。”
“到!”
……
点完名,傅松转过身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写上“傅松”两个字。
“我叫傅松,这个学期将和在座的58位同学一起探讨、学习这门课程。这门课程的名字大家都看到了,只有六个词。”
转过身继续在黑板上写字,“人、生产力、地理:过去、现在和未来”。
“很简单的六个词汇,对吧?但我要告诉大家的是,这六个词汇看着简单,但放到一起却一点都不简单。”
“可能有同学会说,傅老师,人是生产力的一种重要要素,你为什么把人跟生产力并列?在座的有没有人有这样的疑问?”
“没有?”傅松摇了摇头,这届学生不行啊,洞察力太不敏锐了。
“人固然是生产力的重要要素,但人是有主观性的,人的主观性来源于什么?中学政治课上肯定讲过,主观性来源于自我。人的主观性有什么表现形式?政治课上也有讲到,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认知,认识世界。”
“生产力是不断发展变化的,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变化,人的自我意识特别是认识世界能力和角度也是不断变化的。那么我们是否可以作出这样的推论: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变化,人类对世界的认识是不断变化的,当然也对地理的认识不断变化的。比如说,工业革命前相当长时期的农业文明时代,受限于生产力的落后,人类的活动半径……。”
……
“在不同的生产力水平阶段,人类对世界的认识,对地理空间的认知存在相当大的差异。同时,人的认知的变化,又反过来对生产力的发展造成了影响。人、生产力、地理空间这三者之间具有一种耦合关系,这种耦合关系是如何发挥作用的呢?这就是我们这门课要探讨的内容。”
“这门课分为三个章节,每个章节4个星期8个课时。第一章和第二章主要讲过去和现在,这门课中的过去和现在分界点是二战结束。这两部分的授课形式是我讲,你们听。而第三章的授课形式是我听,你们讲。”
第四十八章 嚼舌头
话音刚落,下面的学生就嗡嗡议论起来。
傅松用黑板擦在桌上拍了拍:“有什么想法可以面对面的提出来,我的课上除非我安排小组讨论,否则不允许交头接耳!”
“傅老师”,一个穿红衣服的女生举起手来。
“刘梅同学,请讲。”
“咦?傅老师,你认识我?”刘梅站起来,一脸惊讶。
傅松淡淡地笑道:“在座的每一个人的名字我都能叫上来。好了,刘梅同学,现在是上课时间,如果你想学习这种快速认人的方法,可以在课后交流。你有什么问题?”
“傅老师,为什么第三章你要让我们来讲?如果讲,是以什么形式讲?”
“请坐!”傅松右手下压示意她坐下,“刘梅同学这个问题问得好。首先我来说说为什么让你们来讲。刚才我说过,前面两章主要讲过去和现在人、生产力和地理之间的相互关系,等学习完这两章,我想大家在心里对人、生产力、地理之间的关系多少有自己的认识。”
“如果没有一点认识,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你一节课没上,二是你是通过作弊考上大学的。”
“哈哈……。”
同学们突然发现这个傅老师跟别的老师不一样,教学方式与众不同不说,上课时严肃中带着幽默,没有其他老师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傅松又用手压了压,“有了一定的认识,那就说明你对这个问题就有了自己的逻辑思维能力,就能独立构建符合逻辑的体系。之后,按照这个逻辑体系,你对未来做一些预测。简单地说,这门课就是一道数学题,前面两章是给出的条件和提示,你们要通过学习,找出条件中的逻辑关系,然后推导出结果。”
“当然,这只是打个比方,数学题的结果具有唯一性,而我们这门课属于社会学范畴,每个人建立的逻辑体系不可能完全相同,这就决定了每个人对未来的预测也不可能完全一样。”
“傅老师,你让我们预测什么?”
傅松笑道:“随便,我不做任何要求,也不规定方向,完全是发散性的。”
“随便?那我可以预测下一任美国总统吗?”
傅松哈哈一笑:“只要你能逻辑自洽,就算你预测下一任美国总统是戈尔巴乔夫,我也会给你满分。不过我提醒大家,这门课是地理系的选修课,明白了吗?”
“明白了!”
“好,那咱们正式上课。”
……
一周两门课四个课时,对上辈子动不动每周要上十七八个课时的傅松来说,简直不要太轻松。
唯一让他头疼的就是每周的会议多如牛毛,学校的集资推进会,资产管理处的校企创收务虚会,地理系的例会和学术交流会,学生摸底情况敦促会,辅导员学习交流会,党支部组织生活会,教研项目促进会……
开学半个月,傅松在会议上花的时间和精力,比在教学上的时间多得多,有时候他都怀疑,自己到底是来沐大当老师的,还是来开会的?
在他看来,绝大部分会议都是可开可不开的,甚至有些会议根本就没有必要开。比如资产管理处的创收务虚会,完全就是傅松一个人的表演,他在上面讲,其他人在下面神游物外,除了浪费时间外,一点用处都没有。
傅松最喜欢开的会是每周六晚上的班会,对照着报纸宣讲完一周时事,偶尔会对一些热点问题点评一番,剩下的时间就成了他和学生们的吹牛会。
地理系的班会是出了名的热闹,连其他系的学生都知道了傅松的大名。
傅松在班会上讲的各种段子和心灵鸡汤,很快就传遍了学校,甚至出现在学生们的手抄本上。
……
下了课,傅松夹着教案优哉游哉出了教学楼,看到梁希迎面走过来,傅松打招呼道:“梁书记,忙着呢?”
梁希笑了一下,马上严肃道:“傅老师,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谈谈。”
“谈啥?”傅松被她搞得一头雾水,上次不是都说好到此为止了吗,怎么还翻旧账。
梁希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说:“谈谈你们地理系班会的问题,我这两天听到一些不好的声音,说你把班会开成了茶话会、侃大山会,影响非常不好。”
傅松不高兴道:“梁书记,你这话我不爱听,我们地理系的班会怎么就影响不好了?”
梁希瞪了他一眼:“你跟我尥什么蹶子,那些话又不是我说的,怎么跟个爆竹似的,一点就炸。”
“这么说你这个书记是支持我的?”傅松有些不相信梁希会这么好心。
梁希有些无语道:“你觉得呢?”
傅松笑道:“我觉得你应该支持我。不用问我都知道谁在背后嚼舌头,同行是冤家嘛。呵呵,他们做事死板,套路满满,学生不喜欢是正常的,我要是学生,我也不喜欢听他们废话连篇……。”
梁希见他越说越离谱,连忙打断他,“傅老师,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提醒你以后要注意方式,更要注意团结。”
傅松摊摊手:“那我可以辞了辅导员吗?谁爱做谁做去。”
“不行!”梁希被他气得不轻,“傅老师,你可以试试看。”
“看在梁书记的面子上,我还是继续干这个费力不讨好的辅导员吧。”傅松也就是随口说说,别看大学辅导员连个官都不算,但对立志要做校长的人来说,有和没有辅导员的履历区别大着呢。
梁希:“……。”
傅松见她脸色不善,赶紧道:“梁书记,没啥事我先撤了。”
……
地理系的办公室一共七个人,六男一女,都是青年教师,年龄最大的曲同才四十出头,剩下的都是二三十不到四十岁。
六个男老师中,除了傅松、曲同才、季满江他们三个老人外,剩下的三个都来自北大。
张晓春,二十四岁,跟傅松一样,都是80级大学生,任人文地理专业老师。
刘兴国,三十七岁,和曲同才搭档,任地图测绘专业老师。
赵志,老三届中的78级,地理信息系统专业毕业,来沐大专门教《地理信息系统导论》一课。
唯一的一个女同事是从师专过来的邵青,今年正好四十岁,是办公室里的老大姐,人特热心,办公室里的杂活基本上都被她给包圆了,搞得几个大老爷们儿都怪不好意思的。
第四十九章 暴利
傅松走进办公室,发现只有邵青一个人在。
“邵姐,就你一个人?他们呢?”
邵青没有抬头,从眼镜上方看了一眼,说:“都去上课了。”
傅松不经常来这办公,对大家的排课不熟,在墙上找到了排课表,抄在笔记本上,以后要是有事儿上不了课,可以跟他们换一下。
坐着喝了两杯茶,傅松突然想起挺长时间没去养猪场看看了,于是跟邵青打了个招呼,直奔养猪场。
养猪场开业一个多月,刚开始傅松隔三岔五来一趟,等到养猪场走上正轨,他干脆把日常管理工作扔给了蒋卫林团队。
接待傅松的是蒋卫林的一个学生,叫孔锐,现在是农学院的副教授。
一边背着手视察猪舍,一边听取孔锐的汇报,见缝插针地跟临时工们拉拉关系,握握他们刚收拾过猪粪的手,最后即兴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
“哎呀,你瞧见没,小傅厂长刚才跟我握手了呢,咱们这个小傅厂长为人真心不错。”
“那是,小傅厂长是沐大的老师,还是省大的高材生,学问大着呢。”
“听说养猪场就是在傅厂长的建议下筹办的,当时很多人都不看好,没少说傅厂长的风凉话。嘿嘿,现在脸都被傅厂长抽肿了。”
“小傅厂长不仅学问大,人还老和气了,也不嫌咱们的手脏。我这手今天就不洗了,沾沾小傅老师的文气儿。”
“呕……,你快拉倒吧,你要是敢不洗手,你家那口子不得一脚把你踹炕下去。”
……
竖着耳朵将工人们的议论听了个遍,傅松脸上若无其事,心里却得意极了,老子这手段如何?
哈哈!
不过当他来到养猪场的办公室,从会计周虹手中接过开业至今的流水账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再也笑不出来了。
周虹原来是学校财务处的出纳,上个月因为筹办养猪场的事儿,傅松跟她打过几次交道,对她的印象不错,开业前通过葛寿文的关系把她借调到养猪场当会计。
要做好出纳可不容易,关键是要细心,周虹是老出纳了,认真程度上肯定没问题,可傅松还是不敢认这本帐。
又数了一遍数字,好像没错,傅松问周虹:“周姐,怎么比半个月前翻了一番了都,你没算错吧?”
“傅厂长!我绝对不会算错!不信我当着你面再算一遍!”周虹一听这话,顿时急了,作为一名老出纳,别人说她什么都行,但就是不能说她算错了。
搞财务不是做算术题,算术题算错了无非得零分,可财务数字要是算错了,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傅松看周虹激动得脸都红了,连忙赔笑说:“周姐,你瞧我这张嘴,今天没带把门儿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这给你赔礼了。”
周虹本来挺生气的,但傅松这个堂堂的厂长都给自己道歉了,她心底里的火气顿时烟消云散,“嘿,傅厂长,你呀是关心则乱,不碍事不碍事。我跟你说道说道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听了周虹的解释,傅松这才明白怎么回事。
之所以刚才看到的应付账款金额比半个月前翻了一番,主要因为猪越来越能吃了。
半个月前的猪个头比现在小,吃得也就少,随着猪的个头越来越大,好家伙,食量居然呈指数上升趋势。
叹了口气,傅松合上账本,这才一个来月,养猪场就欠两家饲料厂两万多块钱了,可想而知,越往后饲料的消耗也越大,或许下个月的饲料成本就得超过三万,等到12月份以及明年的1月份,平均每月的饲料钱估计得接近四万了!
嘶……,傅松倒吸了口冷气,这1500多头猪出栏之前岂不是要耗费十四五万块钱的饲料!
平均一头猪的饲料成本就要90-95块钱,每只猪仔的收购价在30块钱左右,最后再加上工人工资、水电费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一头猪的总成本在140-150块钱。
今年上半年,生猪全国平均指导性收购价每百斤为83块钱,成品鲜肉销售价为一块五毛钱,一头生猪出栏时平均200斤,能卖166块钱。
当然,这是按指导性收购价计算的,如果按下半年的市场价算,每百斤差不多在100块钱左右,也就是说,一头生猪最多最多才能卖200块钱。
扣除各项成本,一头生猪的毛利润为50-60块钱。
如果是普通企业,还得再扣除35%-55%的企业所得税,好在养猪场是沐大的校办企业,沐城市直接减免了养猪场的企业所得税,这部分钱就成了纯利润。
最后,再扣除养猪场的意外损耗,比如病死猪,平均一头猪的纯利50块钱左右。
这么一算下来,今年养猪场的1500头猪,纯利润也就七万五千块钱。
傅松给沈校长下的军令状是一年时间养猪场纯利润10万块钱,完成军令状基本没问题。
傅松本来应该很高兴,很开心,但他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一想到大头都被饲料厂赚去了,他就浑身难受。
现在一斤面粉才两毛五,梗米一斤2毛,玉米一斤一毛六,这是销售价,原料收购价就更低了,如果大批量的购入,成本会进一步降低。
这年头猪饲料最主要的原材料就是玉米和麦麸,加上少量的配料,如花生榨油剩下的渣子。
这些原材料在如今的农村随处可见,想买多少就能买多少,一斤这样的猪饲料,成本能有多少?
一毛钱都不到!
根据傅松的估算,生猪从购入时40斤左右长到出栏时的200斤左右,大概需要500斤猪饲料,1斤猪饲料成本往高了算1毛钱,成本总共是50块钱。
卧槽,暴利啊!
50块钱成本的东西,饲料厂居然卖老子90多块钱,几乎翻了一倍!
不,翻了绝对不止一倍,别忘了猪饲料的成本是按1毛钱每斤算的,傅松认为实际上最多8分钱。
卧槽卧槽,125%的暴利!
不对,这已经不是暴利了,这是黑!
真他娘的黑!
老子脸都不要了才划拉来1500头猪,累死累活干整整半年,到头来赚得还没你们卖饲料赚的多,简直岂有此理!
还养个屁猪啊,直接卖饲料得了!
第五十章 眼红
难怪西蜀的刘氏兄弟靠卖饲料能成为全国首富,以前傅松还真看不上饲料行业,一直以为刘氏兄弟发大财纯粹是运气好。
这他娘的哪是靠运气,而是实实在在的眼光和实力!
傅松眼红了,心口像有好几只猫爪子在不停地挠,刘氏兄弟能做饲料,老子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怎么就不能做了!
而且如果傅松没记错的话,刘氏兄弟今年应该还在养鹌鹑,还没有涉及饲料行业,现在风头最盛的是那个叫做“正大”的外资企业。
此时的正大在傅松眼里是个绝对的庞然大物,根本生不起抗衡之心,不过傅松也没想着跟它抗衡。
市场那么大,随便从中分一杯羹,傅松还怕被撑死呢。
傅松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仰着头看着天花板想得入了神。
周虹等了一会儿,见他眉头时不时地紧锁,还以为他正在为养猪场的开支发愁,于是开口说道:“傅厂长,要不要我去跟两家饲料厂谈一谈,再往下压压价,我觉得现在的价格还有不少水分,咱们养猪场需求量这么大,他们应该会再给咱们些优惠。”
傅松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周虹这个提议正中他的下怀,刚才他还在琢磨该派谁去谈呢。
首先想到的是葛寿文,只是老葛最近有点忙,好几天都不见人影儿了。
老葛去不了,傅松又想到蒋卫林,但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仅仅一闪而过,让老蒋养猪行,可让他去跟人家谈判……,他就不是块做生意的料!
最后他又想到了于升,当初去饲料厂谈合作的时候,于升是自己的拎包跟班,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
只是这小子太年轻,他有点不放心。
本来已经打算亲自出马了,没想到周虹跳出来主动请缨。
得,就周虹了!
这种跟人扯皮的事儿,他这个做老大的不好亲自出面,万一谈崩了,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周姐,这事儿就交给你了,给我狠狠地压压价!”
“好嘞,傅厂长,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周虹这段时间闲得发慌,正愁没事做呢。
傅松眯着眼睛看着她,阴恻恻地笑道:“周姐,你记住了,一定要给我狠狠地往下压!”
哎呀妈呀,这眼神太瘆人了!
周虹突然打了个激灵,这小傅厂长平时看着挺和气的人,逢人就笑,没想到还有这么凶神恶煞的一面。
难怪总是听人说,这些臭老九都是笑面虎,一肚子坏水儿,蔫儿坏蔫儿坏的,以后自个儿可得小心点,别因为小傅厂长年轻就轻视了他,一不小心得罪了他,自个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偷偷地掐了下大腿,周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傅厂长,我坚决按照您的指示,为咱们厂争取最大的利益!有什么结果我马上向您汇报。”
傅松愣了愣,周虹怎么这么客气了,一口一个您的。
看她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腰挺得笔直,姿态放得很低,傅松突然笑了,微微颔首:“周会计,你办事我放心,我等你的好消息。”
外面的天色已经发黑,傅松准备回学校吃饭。
一边往外走,一边不忘又嘱咐了一遍:“周会计,给我记住了,一定要给我狠狠地压价!”
“傅厂长,您越是这么说,我心里怎么就越没底了啊”,傅松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狠狠地压价,还真把周虹弄糊涂了,“万一我压得太狠,人家不乐意咋办?”
“做生意嘛,总要有个讨价还价的过程,哪有一上来就谈拢的事儿。当然了,我让你狠狠地压价,并不是让你狮子大开口,你是干会计的,成本核算这块比我在行,该怎么喊价肯定心里有数,我这个门外汉就不指手画脚了。”
周虹似是而非地点点头,还是有些拿不准:“傅厂长,要不您定个底线?”
“底线?”傅松笑容一敛,“我不给你底线,但你要给我探出饲料厂的底线。”
“傅厂长,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您是不是想知道他们的成本到底有多少?”
呦,这么快就被她看出来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看出来就看出来呗。
傅松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周会计,抓紧时间。嗯,今天就这样吧,我回学校了。”
看了一眼正一头雾水的周虹,傅松夹着包转身出了门。
哼,你还真以为猜到了老子的打算?老子的心思深不可测,哪是那么容易揣测的。
图样图森破。
探出饲料厂的生产成本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傅松不能让饲料厂的日子太好过。
他已经下定决心进入这一行业,但不是之前打算的那样,将饲料业务纳入到校办企业中,而是想亲自干。
这么赚钱的生意,老子傻了才往外推呢!
虽然他现在是校办养猪厂的厂长,但也仅仅是个厂长,充其量是个职业经理人,没有任何股权,甚至连期权都没有,养猪厂赚得再多,他也只拿一份死工资。
既然干多干少,干好干坏都一样,老子才不愿费力不讨好呢。
把军令状完成了,傅松觉得已经对得起沈校长的赏识和器重了。
这是等价交换,不对,明显老子付出得更多,却得到更少,这不公平!
对,就是这样,老子不欠学校的!
老子已经对得起学校了,所以接下来老子要为自个儿考虑考虑了。
现在是1985年,私营经济的发展形势固然比刚改革开放那会儿好得多,整个社会对私营经济也不再喊打喊杀,然而实事求是地讲,社会对私营经济的偏见依旧存在,而且还不小。
但不管怎么说,形势一直在向好的一面转变,或者所谓的在曲折中发展,未来肯定有反复,傅松对此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这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瞻前顾后,缩手缩脚的,能成得了什么大事儿?
傅松上辈子当够了老实人,这辈子一定要换个活法儿。
第五十一章 一石三鸟
眼下这个机会,一定要抓住。
既然要进入饲料制造业,那么现在的这些饲料厂都是潜在的竞争对手,傅松没有分手送祝福的嗜好,更没有好心到给敌人输送弹药的地步,所以他才会让周虹狠狠地压价,从而挤压饲料厂的利润空间。
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只要有一丝削弱敌人的机会,傅松就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摸清竞争对手的底细,挤压竞争对手的利润空间,一石二鸟?
不不不,如果只为了这两只鸟,仅仅为了对付两家小饲料厂,哪能显出傅校长的手段?
傅松的胃口更大,他的目光已经越过了这两家饲料厂,瞄准了整个沐城地区所有的饲料厂。
他要给其他饲料厂造成一个错觉——做饲料的前景没有想象得那么好。
傅松最担心的是,一旦这些先行者们赚了大钱,马上就会引来无数的人一拥而入。
这绝对不行!
在傅松眼里,沐城的市场是自己的,光现在已有的饲料厂都够他头疼的,哪能允许新人进来?所以,他必须努力营造这样的假象,即使希望不大,很可能到最后没有结果,但做总比不做好,做了还有成功的可能,不做那就一点可能都没了。
或许有人说,整个沐城的饲料消费市场那么大,区区一个校办养猪场,哪来的底气和本事让人家饲料厂乖乖听话?
这样问的人肯定不懂经济,没有炒过股票,。
为什么庄家可以操控市场?原因很简单,他们体量大,手中的筹码多,想怎么割韭菜就怎么割韭菜,想什么时候割韭菜就什么时候割韭菜,而韭菜们虽然知道前面是坑,但还是不由自主甚至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这其实就是马太效应,所谓的赢家通吃。
尽管沐大校办养猪场成立还不到一个月,但早就名声斐然了。
如果说一个月以前养猪场在筹备尚未开业时,所有人对养猪场都是抱着一种有枣无枣打三杆子的消极心态,就连沈校长都不例外,即使有傅松下的军令状,他也不没抱太大的期望。但自打养猪场开业后,人们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原因很简单,因为沐大校办养猪场的规模大,可以说是沐城地区最大的规模化养猪场。
沈校长在开业那天来过一次后,隔了半月,于百忙之中抽出小半天时间,专门过来视察养猪场,从当时沈校长的言谈举止看,傅松明显感觉到他对养猪场开始重视起来。
现在,养猪场的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眼红的有,羡慕的有,说风凉话的有,嫉妒恨的也有。
但敢伸手的却一个也没有,谁敢伸爪子,以傅松对沈校长的了解,沈校长真就敢给他剁了。
所以,沐大校办养猪场是市场上最大的庄家,而且这个庄家还练就了一身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天然地立于不败之地,不管是市里还是沈校长,都不会让它有任何闪失。
损失钱是小事,丢了沐大的面子是大事。
既然养猪场已经早早地立于不败之地,傅松这个养猪场的厂长就可以用一种超然的态度,跟众多的饲料厂打交道。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以来,粮食连年丰收,去年更是达到了顶峰,以至于出现卖粮难的现象,卖的多买的少,市场供需失衡,粮食价格自然走低。
借着这股东风,饲料厂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
沐城周边就有不少饲料厂,国营的,集体的,私营的,光傅松亲自去过的就有七八家,加上没去过的,包括那些家庭小作坊,估计不下二十家。
既然有这么多饲料厂,那是不是意味着市场竞争很激烈?
答案是否定的。
完全竞争市场的前提之一是要有大量的卖家和买家,任何一个卖家或买家都不能影响市场价格。
现在是什么时候?卖方市场大肆横行、倒腾批文最赚钱的1980年代。
对于大部分工业产品来说,工厂里生产出多少,就能马上卖掉多少。
饲料行业也不例外,供不应求,饲料厂大门口每天都有一溜货车等着拉货。
饲料厂的东西不愁卖,按理说傅松不该让周虹去狠狠杀价,但他就这么做了,不仅这么做了,还做得理直气壮、肆无忌惮。
傅松的脑袋没坏掉,也没有进水,他这么做是有底气的,而养猪场的规模就是他的底气。
养猪场今年才1500头生猪,就已经将两家饲料厂的产能压榨干净了。
作为供应商,饲料厂的老板们最喜欢的就是养猪场这样的大客户,因为他们只需要埋头拼命干就行了,而不需要跟一个个的小客户打交道。再说它们也没时间理睬那些小客户,两家饲料厂马力全开、加班加点才能勉强按时完成养猪场的订单。
通过这两家饲料厂的忙碌程度,很容易估算出它们的利润情况,之前那些不愿赊账给傅松的饲料厂老板们,早就哭晕在厕所里了,如果上天给他们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们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抱着傅松的大腿喊爸爸。
而这仅仅是今年的情况,按傅松的规划,养猪场明年的规模至少扩大一倍,这对两家饲料厂意味着什么?
钱!比今年赚更多的钱!
但这种钱不是谁都能给得了的,在沐城,只有傅松给得了!
想要继续跟养猪场做生意,没问题,按我划的道道来,否则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这就是规模大、体量大的优势,这就是产业链头部企业的优势,对供应商拥有强大的议价能力和控制力。
当然,那两家饲料厂或许会选择拒绝,但傅松觉得这种可能性非常小。由俭入奢易,由简入奢难,这两家饲料厂已经被养猪场巨大的需求量养叼了胃口,再让他们过回小打小闹的日子,却眼睁睁地看着同行们挣大钱,比杀了他们都难受。
所以,傅松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压根不信那两家饲料厂敢翻天,相反他倒是更期待对方拒绝,这样他就来个杀鸡儆猴,以这样的方式向沐城的饲料厂宣告,这地盘儿老子说得算!
第五十二章 没钱真难受
通过一个小小的压价策略,傅松有信心四两拨千斤,达到搅乱整个沐城饲料市场的目的。
只有局面乱起来,傅松才好浑水摸鱼。
计划很完美,前景看起来很美妙,但傅松没有本钱啊!
地皮、厂房、设备、人员工资、原材料等等,都需要钱,没有钱就算有再完美的计划也只能抓瞎。
上哪搞钱去?要不把那玩意儿卖了?
可问题是,卖给谁?
卖给银行,价格给得太低,傅松又不甘心,而且按官方收购价卖了似乎也不够啊。
卖给私人?且不说有没有人敢买,就算敢买,又有谁买得起?
傅松的社交圈子就这么大,要么是开发区管委会的老同事,要么就是沐大的老师,一个大款都没有。
唉……,长叹了口气,傅松骑上自行车出了厂子大门。
“傅厂长,傅厂长。”
傅松扭头看了一眼,于升站在路边朝他招手。
“是你小子啊,怎么才下班?”傅松停下车,右脚撑着地。
冬天天黑得早,下班也早,沐城这里五点多一点太阳就下山了,现在都六点一刻了。
于升嘿嘿笑道:“刚才向师傅请教问题,没注意时间。”
养猪场开业后,看在于欣的面子上,傅松没让于升真去猪舍养猪,而是把他扔给农学院的老师当徒弟。
还别说,这小子学东西挺快,下午他师傅还当着傅松的面夸他呢。
“行啊你,知道长进了。”傅松觉得挺好笑的,不久前这小子还觉得养猪丢人,死活不愿来养猪场上班,现在却变得这么主动好学,不得不说世界变化有点快。
“傅厂长,以前是我不懂事,你严厉是严厉点,不过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要是没有我姐,我屁都不是,嘿嘿,以你的脾气,骂我都觉得浪费时间。”于升虽然才17岁,但初中毕业后就开始练摊,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一年多,谁好谁坏自然分得清楚。
“哈哈!”傅松用手指点着他,“你小子还没笨到家!行了,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你回家?要我带你一程?”
“那感情好!”于升也不客气,麻利地跳上自行车,“哎呀,啥时候我能混上大金鹿?”
“没出息!”傅松回头骂了他一句,“只要给我好好干,大金鹿算什么?摩托车甚至小汽车都不在话下。”
“傅厂长,嘿嘿,你真敢想……。”于升不好意思也不敢说他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不信拉倒。”傅松淡淡一笑,如果不是重生,换做以前的他,也是不敢想的。
……
“傅厂长,我就在前面路口下。”
“你家就在学校附近?”前面路口再往前走五六百米,就是沐大了。
“嗯呐,我姐平日里就是步行去上班的。傅厂长,去我家坐坐吧,正好认认门。”
“今天就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说。”
于升回到家,刚进门就看到姐姐于欣抱着胳膊坐在沙发上,冷着一张脸。
“咋了姐?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弄死他!”于升倒不是光打嘴炮,真要是有人敢欺负姐姐,于升绝对敢跟他拼命。
小时候兄妹俩被人欺负,都是姐姐保护他,现在长大了,就轮到他保护姐姐了。
“别打岔!”于欣皱着眉头,“我问你,下班这么久了,你上哪去了?”
原来为了这事儿啊,于升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姐姐被欺负了就行。
“没上哪啊,下班前我向师傅请教问题,这才回来晚了。”
“编,你继续编!”于欣气不打一处来,自个儿的弟弟是啥德性,她能不清楚?如果他说出去玩儿了,她信。可他却说什么请教问题,呵呵,打死她都不信。
“你还敢撒谎?是不是又跟那些个体户鬼混去了?”于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好不容易给他安排了个国家工人身份,他怎么就这么让自己省心呢!
“姐!”于升委屈地嚷道,“我真是刚下班,不信你问傅厂长,我还是坐着他的自行车回来的呢。”
“傅厂长?傅松?”于欣愣了愣,有点惊讶,“你跟他一块回来的?”
“嗯呐,姐,你真英明,一下就猜中了!”于升蹲在姐姐跟前,仰着脖子满脸堆笑,像只哈巴狗。
于欣甩给他一对白眼球,小声嘀咕道:“我就说呢,下午他没课,怎么办公室里就没人呢?原来是去养猪场了……。”
“姐,你说啥?我没听清。”
“没什么,没什么。你饿了吧,我们吃饭。”
于升勤快地帮忙收拾桌子,很快兄妹俩就坐下开始吃饭。
“姐,刚才我还邀请傅厂长上来坐坐呢,不过他没答应,说以后有机会再来。”
“哦,他还说什么了?”
“没了,说完人家就走了。”
“哦。”
“对了,姐,给你讲个笑话,哈哈,乐死我了……。”
于欣头也不抬,说:“我不想听,吃饭。”
“不是”,于升的笑容僵在脸上,“姐,老有意思了,你是不知道傅厂长也是个爱吹牛的人,你猜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于欣抬头看了他一眼,“哦?说什么了?”
“他说,哈哈,他说让我好好干,以后别说什么大金鹿,就是骑摩托,开小汽车都不在话下,哈哈。”
“好笑吗?”于欣低下头吃饭,“敢想敢干的都是有本事的人,你连想都不敢想。”
于升:“……。”
“我饱了,你慢慢吃,吃完了放这,过会儿我再收拾。”
于升没来得及开口,就看着于欣回了自己屋,砰的一声,房门关上了。
“咋了这是?”于升一脑门子问号,突然感觉嘴里的饭不怎么好吃了。
……
“后沙旺、地儿荒,零零星星几个庄。黄沙从秋刮到春,提来咸水洗衣裳……。”
傅松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有一句没一句地哼起了小调。
孙绍宗忍了好几次,最后忍无可忍,“老傅,求你了,别唱了,唱得我心里怪难受的。”
你心里难受?有老子心里难受吗?
一桩赚钱的大生意就摆在面前,却因为没有本钱而只能干瞪眼,傅松这两天心里头火烧火燎的,整个人无精打采,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
第五十三章 理想与现实
看了一眼面色凄苦的孙绍宗,傅松突然来了恶趣味,朝他努努嘴,“老孙,你难受啥,说出来让我乐乐。”
“滚蛋!”孙绍宗从桌上抄起一本书砸向傅松,“你还有没有人性!你的良心呢!”
“卧槽”,傅松手忙脚乱地接住书,从床上爬起来,“就跟你开个玩笑,你还真生气了。咋了老孙,耷拉着张脸,谁欠你钱了?告诉我,我帮你讨债。”
随手翻了翻书,卧槽,还是英文原版的,每个单词看起来都挺眼熟的,可就是不知道什么意思,“你们搞计算机的就看这破书?”
孙绍宗一把夺回来,鄙视道:“这可是计算机专业的经典著作,不懂就不要瞎说。”
傅松:“……。”
说得好有道理啊,老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对了老傅,你刚才唱的小调叫啥名字?”
“你问我,我也并不知道啊。不过歌里所说的东西我倒是深有体会。”
“哦?难道还是反映现实的?说的是哪里的事儿?”
“说的就是咱沐城呗。这首歌是我去年在沐城经济技术开发区工作时听村民们唱的,后沙旺是开发区那边的一个地名,其实就是一片盐碱地,海水连年倒灌,打井打出的都是盐碱水。那里寸草不生,更长不了庄稼,所以就没什么人,只有两个小村子。刮大风的时候就漫天黄沙,面对面都看不清人。”
孙绍宗听完后变得沉默起来,坐在床沿上低着头,良久才说:“我老家的情况跟你说的差不多,甚至比什么后沙旺都苦。”
傅松感觉有点不对劲儿,老孙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不能吧,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哭上了。
一个大老爷们儿还要不要脸了,哭哭啼啼地成何体统,真丢人!
心里把孙绍宗鄙视了一番,傅松趴在床上探头问:“我说老孙,你这是干啥呢,开诉苦大会啊?”
孙绍宗抽了抽鼻子,闷声道:“没事儿,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我娘,心里就忍不住难受。”
“哦。”一听这话,傅松就没了兴趣,应付了一声,然后又躺回床上。
这年头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每家每户都有一些不忍言的苦楚,傅松听得太多见得太多,耳朵都起茧子了,心里更是波澜不惊。
不要说别人,单单把老傅家的这种事情拎出来,傅松保证能绘声绘色地讲一天一夜都不带重复的。
很快,教师宿舍熄灯了。
傅松闭着眼睛,马上就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孙绍宗说:“老傅,老傅,你睡了吗?”
“睡了。”傅松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哦……,不对,你骗我。老傅,我睡不着,跟你说会儿话。”
“你想说啥,我听着。”
“其实也没啥。”
“没啥就睡吧。”
“不说出来睡不着。”
“那你说吧。”
“从哪说起呢……。你知道我家农场的,家里五个孩子,我是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63年我爹得肺结核死了,我娘一个人拉扯着我们五个孩子。那时,全家的生活就靠我娘挣工分吃饭,一年辛苦下来,年底还要倒找给农场一些钱。”
傅松一下子没了睡意,卧槽,还有这种倒找钱的骚操作?
“为了偿还‘倒找钱’,我娘天天五更起,半夜睡,靠喂几只鸡、种点菜,年底卖掉还债,全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家里没粮的时候,就靠弟弟妹妹挖野菜来充饥,野菜被挖光了,就去摘柳树叶子吃。柳树叶子哪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又苦又涩,吃多了还泛酸水……。”
“我娘过了一辈子的苦日子,我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好好孝顺她。我今年都29了,我娘一直急着抱孙子,前两天还托人写信给我,问我有对象没。我不能让她失望,所以得赶紧找个娘们儿结婚。”
“你是知道的,我喜欢梁希,第一次见她是来沐城的火车上,她北大的,我清华的,所以有事没事我就往北大的车厢跑,只希望能看她一眼。真的,从第一次看见她我就喜欢上了,这可能就是一见钟情吧。不过我现在想通了,梁希再好,也只是水中的月亮,怎么说呢,算是遥不可及的理想吧……。”
“嘿嘿,说出来果然好受多了。老傅,我决定了,不要什么理想了,我要找个会过日子的娘们儿,跟她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哈哈,到时候请你喝喜酒,你他娘的得给我封个大红包!听见没?”
“老傅,老傅,卧槽,你个狗日的,我还没说完你就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孙绍宗打起了呼噜,傅松轻轻地翻了个身……
夜深人静的时候仔细想一想,傅松还是蛮佩服孙绍宗的。
以前他还有些瞧不起孙绍宗,总认为他读书读傻了,跟上辈子自己刚毕业那几年挺像的,典型的情商低,没什么心计。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上辈子傅松毕业后分配去了机关单位,而孙绍宗本科毕业后继续读硕士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就留在了清大当老师。
结果,去了机关单位的傅松被刘主任耍得团团转,灰溜溜地回了老家当了一辈子的中学教师。
经过上辈子的这番打磨,傅松也发现像自己这种人最适合呆的地方就是学校。
在这方面孙绍宗就比自己强,至少他有自知之明,从一开始就选择留在象牙塔。
孙绍宗舔狗似的暗恋梁希,也被傅松暗地里耻笑。
可换个角度一想,他这么一个爱情、婚姻双双失败过的人,有什么资格去鄙视舔狗似的爱情?
即使这样的爱情注定没有结果,但人家毕竟尝试过,努力过。
扪心自问,傅松觉得自己绝对没有这样的大心脏、大毅力。
最让傅松佩服的是,孙绍宗在感情上当断则断,在认清了现实后,亲手将理想埋葬,毫不拖泥带水。
都他娘的是人精。
这些学霸们没一个是傻子!
而他自己却像个傻子,觉得别人都是傻子,我真他娘的是个傻子!
第五十四章 调研员
傅松感觉很受伤,而且伤得不轻。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傅松夹起了尾巴,老老实实地备课、上课、改作业、管理养猪场。
至于筹钱办饲料厂的事儿,被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不是他不想,而是想也没用,毕竟他又不是财神爷,无法凭空变出几万十几万块钱来。
“叮铃铃”,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拿起电话一听,是葛寿文打来的。
“老傅,校长办公室,赶紧过来。”
“啥事啊老葛?”
“别废话,赶紧过来,不说了,我得赶紧端茶递水去,挂了啊。”
“喂,喂,娘的”,傅松骂了一句,挂上电话就急匆匆地赶往校长办公室。
到了沈校长办公室门口,听到里面传来阵阵笑声,傅松松了口气,看来不是什么坏事。
葛寿文从里面探出头,“老傅,愣着干啥,快进来。”
傅松一把将他拉出来,悄声问:“老葛,到底啥事?”
“上边来人了,点名要见你。”葛寿文语气酸溜溜的,一脸羡慕嫉妒。
“上边?哪个上边?”傅松一头雾水,心里泛起了嘀咕。
“计委和社科院的领导,过会儿你就知道了!”葛寿文不敢耽搁时间,直接把他推了进去。
“小傅。”沈校长从沙发上起身,朝他招招手。
刚才在沈校长身旁坐着的一男一女也跟着站了起来,男的是个五六十岁的糟老头子,女的看起来挺年轻,一头齐耳短发,显得很干练。
傅松只扫了一眼,没敢多看,对沈校长说:“沈校长,您找我?”
“哈哈,不是我找你,是这两位首都来的钦差找你。”沈校长很少见地大笑,扭头对身旁的糟老头儿说:“老魏啊,这就是傅松同志,哈哈,人我给你请来了,算是不辱使命。”
“你就是傅松?”沈校长口中的老魏上下打量着傅松。
沈校长故作不悦道:“怎么老魏,你可不能以貌取人,觉得小傅年轻就瞧不起人!”
说完,转向傅松,“小傅,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社科院农村发展研究所的研究员,魏奇峰。这位女同志是计委农经司的萧竹梅调研员。”
魏奇峰主动伸手跟傅松握了握,笑着道:“傅同志,你好啊。你们这位沈校长啊,还是一副护犊子的脾气,把我挤兑得都下不来台了。”
两个老家伙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傅松这个小虾米,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又尴尬,又难受。
旁边的萧竹梅上前给他解了围,“傅同志,你好。”
傅松看着递过来的小白手,轻轻握了一下,马上松开:“萧同志,大老远过来辛苦了。”
“好了好了,老魏、小萧、小傅,都坐,坐下聊。”
傅松最后一个坐下,目不斜视,心里却在思索这两位钦差的来意,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魏奇峰说:“傅同志,你在《经济研究》上发表的那篇关于整体性粮食减产论文,我看过了,这次下来调研,顺路就过来找你聊聊。”
“哦?”傅松脸色严肃起来,“您二位已经走了不少地方了吧?情况不容乐观?”
魏奇峰长叹一气:“岂止是不容乐观,简直就是触目惊心!从今年的秋粮收购情况来看,东齐省的情况还不是最糟糕的,减产最严重的是浙南省,其他省份或多或少都如此。这是全国整体性减产啊,自1961年二十多年来的第一次!”
“具体数字方便说吗?”傅松问的很小心,这玩意儿有点犯忌讳,对方能说最好,不能说他也不强求。
魏奇峰朝葛寿文看去,沈校长挥挥手说:“小葛,你去门口等着,有人来找我都给我挡下。”
“哎,知道了。”葛寿文很委屈,办公室有一个算一个,怎么就我成了小透明。
“跟别人我可能还悠着点,跟你就没必要藏着掖着。”魏奇峰点了根烟,深吸了一口,眉头紧皱,“各省的具体数据虽然还没全部统计出来,不过就目前掌握的数据来看,今年粮食产量比去年下降6%以上,赣、湘、苏、浙四省减产最为严重,而浙省更是减产将近10%。”
“魏研究员,我没听错吧?”傅松眼珠子瞪得老大,有些不敢置信,这两个数字实在太吓人了。
魏奇峰苦笑道:“我和社科院的几个同事刚开始也不信,以为统计数据错误,或者汇总计算的时候出了错。回头又重做了一遍,结果不仅不少,反而又多了0.5个百分点。”
沈校长也察觉出问题的严重性,开口问道:“老魏,今后会不会再闹饥荒?”
“绝对不会!老沈,你别慌里慌张的,天还塌不下来!”魏奇峰有些不满老朋友的危言耸听,虽然他现在心里也没什么底。
“我说一组数据你就明白了。82年之前粮食年产量不到6000亿斤,82年产量开始超过6000亿斤,83年超过7000亿斤,去年1984年超过了8400亿斤,平分到全国,人均粮食产量830多斤。就算今年减产了6%不到7%,粮食总产量也有将近8000亿斤,人均800斤。”
沈校长脸色好看了许多,“那我就放心了。”
魏奇峰说:“但形势很微妙啊,到时候舆论哗然,朝野震动……,真不敢想象!”
沈校长担心地问:“老魏,你不会受牵连吧?”
魏奇峰嘿嘿笑道:“跟我关系不大,不过出了这档子事,我们农研所也跑不了,上面肯定会让我们提供政策支持。我这次下来调研,主要就是为了找原因,定策略,谋出路。正好路过沐城,顺便来向傅同志请教。”
“魏研究员,您可别这么说,您需要我做什么请尽管吩咐。”傅松连忙摆手,开什么国际玩笑,自个儿小胳膊小腿的,还不至于让一个社科院的研究员如此折节下士。
魏奇峰摇头说:“我这么说可不是瞎客气。傅同志,我们这次下来调研走了不少地方,看了很多,听了很多,嘿嘿,至于看到的听到的有几分真,有几分假……。我这么说明白了吧?”
“我可以说没听明白吗?”傅松苦着张脸,可怜巴巴地说道。
第五十五章 针锋相对
“哈哈!”魏奇峰仰着脖子大笑,朝沈校长抬抬下巴,“老沈,你们学校怎么有这么胆小的老师,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啊。”
沈校长哼了一声,没好气说:“别跟我来这套,激将法对我没用。小傅,老魏找你了解情况,你用不着有什么顾虑,有什么就说什么。老魏,今天的谈话纯粹是学术讨论,你可不能过线啊!”
魏奇峰嘿嘿笑笑:“老沈,你刚才不是说有好茶叶吗?还不赶紧拿出来尝尝。”
“呵呵,老魏啊老魏,打秋风都打到我这了,走走,咱俩去隔壁喝喝茶,聊聊天。”
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傅松和萧竹梅两个年轻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无奈地苦笑起来。
两只老狐狸!
老家伙们不在,傅松浑身一下子轻快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着道:“萧同志,咱俩就这么干坐着大眼瞪小眼也不是个事儿,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吩咐。当然,能说的我肯定会说,能做的我也肯定会做。”
萧竹梅把头扭到一边翻翻眼皮,小狐狸!
不爽归不爽,工作还是要做的,打开笔记本,腰身坐的笔直,“傅同志,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傅松咳了咳,“不用这么严肃吧,你又不是记者,没必要搞得跟正式采访一样,随意点。”
“那……”,犹豫了一下,萧竹梅笑道,“得,听你的。”
“这才对嘛。萧同志,你想问什么?其实要我说,你们根本就不必跑过来问我,该说的我都在论文里说了。对了,我的论文你看过了吗?”
“看了,写的不错。你在论文里对全国性粮食减产的可能性做了预测,但对于减产的原因没怎么涉及,这是为什么?”
傅松摊摊手:“我有讲啊,只不过受限于篇幅,没有深入分析罢了。再说了,我通过走访调查获得的数据并不全面,不足以支撑起我的观点,所以在论文里就没展开。”
萧竹梅点点头表示理解,不像毕业论文或者研究报告要求面面俱到,期刊上发表的论文讲究的是凝练,所以才有小论文之称,相对而言,毕业论文也叫大论文。
“我记得你在论文最后点出了粮食减产的几个原因,一个是耕地面积减少,一个是粮食作物的种植面积降低,一个是国家取消了农业生产资料补贴,最后一个是建设占用耕地面积增加,主要是这四点,是吧?”
“嗯,是这四点,萧同志记忆力真好。”
萧竹梅微微一笑,眯着眼睛说:“你在论文里又说,建设占用耕地是最次要的原因。”
傅松微微皱眉,说:“萧同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在论文是这么阐述的:尽管建设占用耕地已成为耕地锐减的主要原因之一,但我们不能把此次粮食减产的原因归之于建设占用耕地。与建设占用耕地相比,农业产业政策不当,打击了农民的粮食生产积极性,导致粮食单产下降,这才是此次粮食减产的最主要原因。”
萧竹梅回忆了一下那篇论文,好像一个字不差,“确实是这么说的,傅同志,这下你承认了吧?”
“承认什么了?”傅松很是莫名其妙,怎么有种被下套的感觉?
“承认你认为建设占用耕地是粮食减产的最次要原因。”
傅松竖起右手食指晃了晃:“萧同志,我纠正你一点。我从来没说建设占用耕地是最次要的原因,我说的是,此次粮食结构性减产的根本原因是农业政策不当,而不能将其归咎于建设占用耕地。”
“你这是玩文字游戏!”
傅松像看傻子似的看着她,说:“我本来就是在玩文字游戏啊,写论文不玩文字游戏,你让我怎么玩?”
“你!”萧竹梅被他噎住了,“强词夺理,歪理邪说。”
傅松笑了笑:“看你也是上过大学的,肯定也写过论文,至少写过毕业论文,我就问你一句,你在毕业论文里就没玩过文字游戏吗?本来一句话就能说明白,为了凑字数,于是拐弯抹角、翻来覆去。还有,论文里不能引用参考文献中的原话,否则就是学术不端,你是怎么做的?你可别告诉我,你论文里的每一句话都是原创。”
“我……,我……。”萧竹梅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一张脸窘得通红,傅松说的这两个问题萧竹梅都干过,不仅干过,还颇有心得,甚至暗地里洋洋得意。
“呵呵,小萧啊,咱们这些……,姑且算是知识分子吧,说穿了其实就那么回事儿,天下文章一大抄,上千年了,玩的都是文字游戏。当然,那些大牛人除外,我个人还是非常尊敬他们的。所以,咱俩是一路人,在我面前你用不着感觉羞愧。”
“谁跟你是一路人了?”萧竹梅脾气再好也忍不了这种奚落,羞愧她是有的,但她更是羞于与傅松这种人为伍。
别人这么干了,都藏着掖着,他倒好,直接连脸皮都不要了,瞎说什么大实话!
“对对对,是我错了,萧同志您是首都来的钦差大臣,千里迢迢地下来体察民情,跟我这个犄角旮旯的小人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萧竹梅都快气疯了,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的飞快,恨不得爬起来就走,可一想到这次下来调研的任务,她即使再生气,也只能忍住。
深深地吸了口气,萧竹梅挤出一丝微笑,“傅同志,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恐怕你是误会我了。嗯,我们还是继续讨论粮食减产的原因吧。”
傅松无所谓地笑笑:“好啊,我还是那句话,建设占用耕地不是今年粮食减产的根本原因。不管谁来问我,我都是这个观点,不会改变。”
萧竹梅马上反驳说:“我的观点恰恰相反,我认为今年粮食减产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建设占用耕地。”
见她骄傲地昂着下巴,一副胸有成竹、自信满满的模样,傅松不禁乐得呵呵笑了起来。
傅松发誓自己没有一点恶意,只是觉得她很可爱,可他的笑声在萧竹梅听来,却充满了浓浓的嘲讽。
第五十六章 原来是来砸场子的
“你笑什么?”萧竹梅用力地抿了抿嘴唇,“傅同志,请你严肃一点。我刚才没有说笑,我是有根据的。”
“哦,没笑什么,那你说。”傅松意识到自己这时候笑,确实容易引起误会,连忙收起笑容。
“通过这次研我们发现,国家建设、乡镇企业、农民建房三项建设占用耕地数量将近500万亩,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傅松笑了笑,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萧同志,你继续。”
萧竹梅有些激动地说:“今年建设占用耕地就已经将近500万亩,可想而知,随着今后经济不断发展,建设占用耕地的面积必然连年增加,如果不采取限制措施,总有一天我们赖以生存的耕地将不复存在,到时候粮食安全如何保障,全国10亿人民吃什么?”
一口气说完,萧竹梅深吸了口气,“傅同志,你现在还认为建设占用耕地只是粮食减产的次要原因,而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吗?”
呦,来者不善啊!这是要干什么?
砸场子啊!
傅松终于可以确定,这个小丫头片子不是来跟她讨论问题的,而是来跟他论战的!
沈校长,人家都打上门来了,你就不管管!
关门放……,沈校长!
回头没看到沈校长的人影儿,这才想起来两个老狐狸早就溜了。
既然老狐狸们不插手,傅松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俗话说王对王,虾兵对蟹将,老子就会会这个上头来的萧竹梅。
不是傅松瞧不起萧竹梅,这娘们儿一看就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学院派,坐办公室指点江山久了,就以为调研时看到的、听到的都是真理,没做到透过现象看本质,在这一点上,萧竹梅应该好好跟魏奇峰学学。
图样图森破啊!
既然上杆子往老子枪口上撞,老子就成全你。
傅松翘起了二郎腿,咧嘴一笑,“萧同志,我先纠正你一个小小的错误。现在我国有10亿人口,但正像你说的,随着经济的不断发展,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用不了几年,或许十年,二十年,我国的人口肯定将突破10亿,达到13亿、14亿甚至15亿。”
先给你挑点小毛病,让你手忙脚乱,打乱你的节奏,哼,想跟老子叫板,你还嫩了点!
“你!我……,我不是,不,我是说,我的意思是……。”萧竹梅顿时慌了,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这个傅松太可恶了,纯粹是故意的,鸡蛋里挑骨头!
傅松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这时候不趁机痛打落水狗,他就不叫傅松了。
“萧同志,刚才我已经讲得很清楚,我从来没说建设占用耕地是粮食减产的次要原因。分析一个问题的时候,要透过现象看到本质,要抽丝剥茧,追根溯源。萧同志,作为接受过大学教育的知识分子,怎么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萧竹梅刚恢复的脸色又变得通红,像极了煮熟了大大虾,“好,那你说这次粮食减产的本质原因是什么?”
傅松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这娘们儿是不是气糊涂了,怎么会问出这么弱智的问题?
“呵呵,萧同志,你年纪轻轻记性却不太好嘛。我一直强调农业政策不当是这次粮食减产的根本原因,同样也是本质原因。”
经他一提醒,萧竹梅马上回想起来确实如此,自己真是被气糊涂了,完了完了,丢死人了!
傅松见她又羞又愧的样子,有点于心不忍,于是放缓了语气,语重心长地说:“小萧同志啊,你能在调研过程中发现并重视建设占用耕地这个问题,我还是挺佩服你的眼光的。这说明你已经跳出了农经司这个局部,站在了全国层面看待问题。”
萧竹梅听傅松突然夸奖起自己,以为耳朵出了问题,抬眼看他一副认真的表情,感觉这个世界变化有点快,有点不真实。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你这个小同志啊,怎么就这么多疑呢。”傅松也是无奈了,说话重了会让她觉得难堪,说真话她又不信,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
“不是不是,我……”,萧竹梅从小能说会道,毕业工作两年了,在单位里干的如鱼得水,像今天这样手足无措、说话结巴的情况,在她印象里还是第一次出现。
不对不对,他绝对不会这么好心夸奖自己,他肯定别有用心。
对了,刚才自己跟他讨论什么问题来着?嗯,建设占用耕地是不是今年粮食减产的根本原因。他一开始矢口否认,却闭嘴不提为什么,自己跟他争辩,他却顾左右而言他,最后突然夸奖自己……
我明白了,他根本无法证明他的观点,所以才用这种方式转移话题。
哼,我绝对不会上当的!
自以为想通了的萧竹梅,重新恢复了自信和斗志,挺胸抬头,“傅同志,我的观点有全国的数据做支撑,你的呢?”
卧槽,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你们计委是什么单位?只要一声令下,下面就有无数的人为你们奔走效力,想要什么数据,下面的人就巴巴地给你们送过去。
老子做调研就他娘的一个人,顶着火辣辣的大太阳,骑着自行车花了将近一个月才跑遍了两个县,这他娘的这能比吗?
这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啊,傅松心里好心酸,好生气……
傅松语气变得冰冷起来:“萧同志,你这是在质疑我的调查数据吗?”
萧竹梅看他脸色不善,以为他心虚了,于是瞪着大眼睛,目光直逼傅松,“你只有两个县的样本数据,而且还是同一个市相邻的两个县,从统计学角度来说,你样本选取的科学性和合理性就值得怀疑,根本无法代表全国层面。通过这种调查得出的结论,根本说不了我。”
嘶,傅松倒吸了口冷气,自己刚才小瞧这丫头片子了,没想到还是科班出身啊。
下一刻,傅松突然警觉起来,这小娘们儿不按套路出牌啊!
之前他用各种小手段打乱萧竹梅的节奏,让强势的萧竹梅一直被自己牵着鼻子走,只能被动地应付,而无法组织起攻势。
第五十七章 难得糊涂
现在萧竹梅似乎变聪明了,跳出了粮食减产原因这一具体问题,根本不和傅松纠缠,直接来了个黑虎掏心,问题直指他这次调查的科学性和合理性。
只要质疑成功,那萧竹梅就能轻而易举地推翻傅松的结论和观点。
傅松的观点既然被证明是不正确的,与之相反,那就证明了萧竹梅的观点是正确的。
嘶……,这小娘们儿的用心真歹毒!
这是要撅老子的根儿啊!
必须反击!绝对不能让她得逞!
“萧同志,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在整体上采用的是简单随机抽样方法,同时又根据调查对象的经济状况、文化水平、家庭成员构成等因素,对调查样本进行了分层。从统计结果的显著性来看,是经得起检验的。”
喝了口茶,傅松又继续道:“至于你说两个县不具备代表性,这一点我原则上同意。受限于调研条件和时间,我只能有多大的锅做多大的饭。但我在研究过程中并没忽略两个县域之间的差异,通过整群抽样的方法,对两个县的调查数据进行了对比分析,结果表明了两个县之间虽然存在差异,但这种差异对问题的结论并不具备决定性作用。所以,我不认为我的调查方法存在问题。”
萧竹梅心里同样诧异于傅松的专业水平,更让她吃惊的是傅松的反应能力,自己刚提出质疑,他马上就能用逻辑严谨的语言进行反驳,并且反驳的理由连她都找不出错漏。
难道就此认输,承认他的观点是正确的?
不!他的观点绝对是错的!
萧竹梅轻轻地摇了摇头,尽管没有挑出傅松的差错,但她依然坚持自己是对的,傅松的观点是错的。
这不是什么意气之争,萧竹梅再骄傲、再自负,也不敢将个人情绪带入这个能引发朝野震动的问题上。
沉默了几秒钟,萧竹梅抬头看着傅松,语气坚定地说:“傅松同志,你的意见我会如实上报,但同样地,我会在后面附上我的看法。这不是我对你有什么偏见,更不是意气之争,你要知道这事儿到底有多大……,所以请你理解。”
傅松点点头:“这是你的工作职责,我非常理解。”
从最初的学术讨论发展到针锋相对的辩论,这是傅松和萧竹梅两个人都没有预料到的。
从萧竹梅的坚持不妥协上,傅松大概猜出了计委内部对此事的态度,坚决不肯为年初发布的农业政策背锅。
这就是典型的屁股决定脑袋!虽然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傅松可以指责萧竹梅这种人,但站在萧竹梅的立场上,显然她的做法不仅没什么错,反而应该值得表扬,毕竟她在努力地维护本部门、本集体的利益。
再说她只是一个小人物,怎么说、怎么做,完全身不由己。
当然不排除有一种可能,萧竹梅根本就不清楚顶头上司们的想法,只是纯粹地坚持自己的观点。
如果是最后一种可能,傅松倒是真的佩服萧竹梅,怕就怕她只是个马前卒而已。
傅松突然想起了正在隔壁跟沈校长喝茶的魏奇峰,不由得笑了,这事儿啊,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似乎一下子想通了魏奇峰离场的原因,无他,肯定是以魏奇峰为代表的社科院农村发展研究所与计委农经司的意见相左,魏奇峰既不愿得罪农经司,又不愿为他们站台火中取栗,因此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魏奇峰的观点应该跟自己一样,将矛头直指农业政策失当,否则不至于搞这么一出戏。
这事儿已经不是自己能插手的了,还是装糊涂吧。
魏奇峰临走的时候,向傅松索要那份调研报告。
尽管傅松认为魏奇峰拿到了调研报告也没什么卵用,但他想了想还是给了。
只要有一丝能帮到魏奇峰的机会,他就不能轻易放过,万一他的这份调研报告真的有用呢?
当然,傅松并不觉得自己的脸有月球那么大,这么做纯粹是让自己少些愧疚,多点心安。
父老乡亲们,老子能为你们做的就这些了。
……
天气越来越冷,一场大雪不期而至,纷纷扬扬地下了整整一天两夜,整个世界披上了一层白色。
裹着军大衣冲进办公楼,感受到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傅松这才好受了点,被冻得发麻的脸终于有了知觉。
在办公室门口碰到了前来打水的于欣,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羽绒服,脸蛋红扑扑的。
只是这件羽绒服有点厚了,根本展现不出她的好身材。
收回遗憾的目光,傅松笑着打招呼:“早啊,于科长。你们办公室没人了吗?怎么总是你这个科长过来打水?”
“乱说!”于欣捋了捋刘海儿,“我就是个小科员,打水本来就是我的份内事。哎,暖瓶给我。”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了。”
“客气啥,顺手的事儿!”
敌不过于欣的热情,傅松只好把暖瓶递给她,搓着手说:“这多不好意思啊。”
于欣露齿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低着头转身进了开水房。
傅松刚收拾完办公桌,于欣把暖瓶送进来,放在办公桌旁,“最近忙啥?好几天没过来了。”
傅松说:“这不下周期中考试,这两天我在系里跟同事们商量出试题。”
“哦。出完了?”
“出完了。”傅松有点纳闷,笑着问:“咋了,想从我这套试题?我告诉你啊,不要说门了,连窗都没有!”
于欣忍不住笑道:“我又不是学生,没兴趣套你的题。不打扰你了,我回了啊。”
“我就不送了。”
“不用,你忙你的。”
走了两步,于欣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有些扭捏地问道:“晚上有空吗?”
“咋了?想请我吃饭?”
“嗯!”瞄了傅松一眼,于欣飞快地解释道:“今天冬至,我请你家里吃饺子。”
没等傅松开口,于欣脚步轻快地到了门口,回头又嘱咐一声:“别忘了啊。”
“啊?还真请我吃饭……。”傅松有点傻眼,本来一句玩笑话,没想到却成了真。
第五十八章 包饺子
拒绝?人都走了,难道追到她办公室拒绝?
这不是打她脸么,所以不能这么干。
要不就去?而且吃的是饺子,饺子最好吃了……
用力晃了晃脑袋,傅松没再想这事儿,拿起教案开始备课。
这个学期开学迟,比别的高校晚了差不多一个半月,所以课程安排得很紧张,老师们也都加快了教学进度,开学前做的教案就有些跟不上形势了,只能一边讲课一边修改教案。
下午没课,傅松就在校办科的办公室里继续备课,下午三点半左右,于欣借着打水的机会又来了。
“傅老师,别忘了啊,下班去我那吃饺子。”
傅松一拍脑袋,备课备的脑袋都有点晕了,要不是于欣提醒,自己还真忘了。
“好啊,过会儿下班我去找你。”
于欣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傅松捏着下巴眯起了眼睛,这小娘们儿不会看上老子了吧?
刚才那副娇羞的模样,啧啧……
也是,老子长得这么帅,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老子要是娘们儿,十年前就爱上自个儿了。
就是年纪小了点,不太下得去手……
意淫了几秒钟,傅松哑然失笑,自己一个穷讲师,像于欣这样家里有点背景的人,怎么会看上自己?
她请自己吃饭,嗯,吃饺子,肯定是为了感谢自己对于升的照顾。
所以,老傅,天亮了,该干活了。
集中精神一直工作到下班,关上办公室的门,夹着包来到信息科门口。
于欣早就收拾好了,看到傅松在门口探了探头,急匆匆地走出来,“你倒挺准时的。”
傅松拍拍肚子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有好吃的,当然要麻溜的呢。”
下了楼,傅松推上自行车,拍拍后座:“愣着干啥,上来。”
于欣犹豫了一下,侧身跳上了自行车,在他背上一拍,“走吧。”
傍晚又起风了,北风吹得傅松睁不开眼睛。
突然感到后背一沉,回头看了一眼,于欣整个人缩在自己身后。
“冷?”问完后,傅松就后悔了,这不废话吗?
“还行。”于欣牙齿打着哆嗦道。
傅松看到搭在腰间的一双手冻得通红,回头说:“你没戴手套?插我兜里吧。”
“不用不用。”
“让你插就插,废什么话!”
于欣朝他后脑勺狠狠地瞪了一眼,随即嘴角高高地翘起来,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傅松的大衣口袋里。
虽然没去过于家,但上次送于升回来,倒是知道他们家在哪个巷子里。
看到旁边有个供销社,傅松停下来,不顾于欣的反对,买了两斤橘子。
“都说了不让你买,你还买,浪费钱不是?你再这样,下次不请你来了。”
“啊?”傅松装作大惊失色的样子,“还有下次?”
于欣扑哧一笑,马上又板起脸:“本来是想常请你来的,但我改主意了,没有下次了!”
“那我今天可得可劲儿吃,把以后的都吃回来。”
两人都知道对方在开玩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看傅松上了自行车,于欣朝手上哈了口气说:“没几步路了,咱们走着回去。”
穿过巷子,眼前突然变得开阔起来,于欣指着前面不远处一栋红砖砌墙的四层居民楼,说:“我家就住那,好找吧?”
傅松打量了一番说:“这楼有年头了。”
于欣说:“这里是市纺织厂的家属楼,听我妈说是五十年代建的,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哦?阿姨也在家?”傅松有点发怵,之前压根没想到这一点。
于欣摇了摇头:“我妈不在了。”
“不在了?”
“我妈去世好几年了。”
“啊?对不起……。”
“没关系的,你用不着这样。”于欣回了个微笑,“这房子还是我妈留下的,也算是个念想。”
“阿姨是纺织厂的?”
“对呀,要不我也不会住这。”
“那叔叔……,他不会在家吧?”傅松又忐忑地问道。
“他很少回来。”
傅松明显感觉得出于欣的语气很冷淡,似乎不愿在自己面前说这个。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居民楼,于欣在前面带路,“灯坏了,你当心着脚下,楼道里堆了不少东西,别磕着碰着。”
傅松抽了抽鼻子,笑道:“嘿,谁家腌的萝卜咸菜?临走时捞上两个,哈哈。”
“你想吃,我去给你讨几个。”
“算了,捞了也没地方吃。”
打开门,于欣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暖气,闭着眼睛陶醉道:“哎呀妈呀,还是家里舒坦!”
“你随便坐,别客气,我先烧点水。”一回到家,于欣就恢复了活泼,像一只蝴蝶一样,在客厅里来回穿梭。
“你别管我了,我自己烧点就是了。”
“那行,你烧水,我去和面。”
“壶在哪?”傅松在客厅找了一圈没找到。
于欣从厨房里探出头笑道:“你傻呀,烧水壶当然在厨房啦。”
“你不早说!”傅松面子上挂不住,瞪了她一眼。
“小气样儿!”于欣不甘示弱回瞪着他,随手一指煤气灶,“囔,在那呢。”
傅松接了一壶自来水,把水烧上,“都忘了问你,什么馅儿的饺子?”
“白菜猪肉的,喜欢吃吗?”于欣一边和面一边回头问。
傅松嘿嘿笑道:“只要是饺子,就没有我不喜欢吃的。”
“我来剁馅儿。”傅松是个急性子,挽起袖子开始洗手。
上次吃饺子还是八月份返校那天早上杨巧兰包的,几个月没吃了,傅松都快馋死了,光靠于欣一个人包什么时候才能吃上。
于欣惊讶道:“你还会剁馅儿?”
“小瞧我不是?”傅松抱起一颗大白菜,麻利地剥去外面的叶子,“我不仅会剁馅儿,还会包,更会吃,哈哈。”
这可不是傅松瞎编,他确实最喜欢吃饺子了,上辈子家里隔三岔五包饺子,老伴儿年纪大了不爱折腾,他就自己包。
为了自己的口福,傅松也算是拼了,和面、剁馅儿、拌馅儿、擀皮儿、包饺子、煮饺子一条龙,就没有他干不了的。
第五十九章 陌生的感觉
五十年代修建的居民楼一般是一室一厅的格局,而于欣这房子是少见的两室一厅,但也只有五十多平不到六十平。
厨房就更小了,两个大活人挤在狭窄的厨房里,转个身都不方便,于是时不时你撞了我一下,我蹭了你一下,最后搞得傅松都不好意思了,生怕于欣觉得自己占她便宜。
“我去外面剁。”傅松把菜板搬到客厅的餐桌上,这里好,地方宽敞,可以放心地施展傅氏刀法了。
白菜、大葱、生姜很快剁好了,傅松朝厨房里喊了一声,“肉呢?”
“哦哦,来了来了。”于欣慌里慌张地跑出来,“中午刚割的,一直放在窗户外冻着,我刚才闻着还行,你闻闻有味儿没?”
傅松拿起肉凑到鼻子下,翻来覆去闻了一遍:“挺新鲜的,对了,现在猪肉多少钱一斤?”
“一块六了都,再涨下去就吃不起了。”于欣愁眉苦脸道,随即扑哧一笑,“知道你刚才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小狗儿,哈哈……。”于欣一边笑,一边学傅松刚才闻肉的样子。
“你说错了。”傅松没有笑,板着脸一本正经说道:“狗不是这么闻味儿的,猪才会这样。”
“啊?”于欣愣了愣,紧接着发出比刚才还大的笑声,“哎呦,不行了不行了,你太逗了。”
“你知道你刚才的笑声像什么吗?”傅松有样学样,笑着问道。
于欣眨着泪眼汪汪的眼睛问:“像什么?”
“猪叫。”傅松缓缓地吐出两个字。
“你才猪叫呢!”于欣抄起菜板上的炊帚,绕着餐桌追打傅松,“让你说我是猪,嗯?你给我站住,气死我了你!”
“好了好了,我错了”。
绕了两圈,傅松放慢了脚步,然后停下来。
傅松活了两辈子,像今天这样偶尔放肆一回,纯当是缓解刚才在厨房里的尴尬氛围,可真没兴趣玩这种你追我赶的游戏,太幼稚。
于欣见他突然认输,多少有些意犹未尽,举着炊帚作势要打,“哼,说我是猪,我有那么丑吗?”
傅松装模做样地打量她,“没有的事儿,你比猪俊多了!”
“这还差不多,这次就饶了你,再有下次,哼哼!”于欣挥舞着炊帚继续威胁道。
看着于欣一副得胜的模样,傅松心里乐翻了天,这傻丫头,真好骗!
剁好肉馅,又剁了大葱和生姜,把肉馅、大葱、生姜、白菜混在一起,撒上五香粉和盐,倒上点酱油,最后浇上黄澄澄的花生油,用筷子拌匀。
于欣在一旁干瞪眼,一点都插不上手,“你可以啊,比我还熟练!”
“尝尝?”傅松递给她筷子。
用筷子挑了一点馅儿尝了一口,于欣眼睛顿时亮了,竖起大拇指:“肯定好吃,过会儿我要多吃几个!”
傅松得意道:“才多吃几个哪够?起码多吃一晚,一般人还没这个口福呢。”
“德性!”于欣甩给他两个大白眼珠子,转身从厨房里搬出面板。
傅松揉面、擀皮儿、包饺子,一整套坐下来,把于欣镇得一愣一愣的。
“这么瞅着我干啥?”傅松抬头看了一眼,感觉于欣的眼神有点怪。
“你这么能干,女人对你来说好像没什么用了……。”于欣幽幽地看着他说道。
傅松坚决不同意她的这个观点,大义凛然地反驳道:“在你的眼里,你们女人难道只配给男人做饭?女同志能干的事儿多了去了,就不用说什么妇女能顶半边天了,单单生孩子这一点,缺了女同志就不行……”
“不许说了!”于欣红着脸打断他,紧接着又飞快地瞄了他一眼,“你讨厌。”
于欣的眼睛仿佛带着一把锋利的钩子,差点把傅松的魂儿给勾了出来。
傅松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手一哆嗦,好端端的一个饺子就被他捏爆了,饺子馅啪的一声落在面板上。
老子这是怎么了?心脏跳得怎么这么快,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傅松活了两辈子,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老子是不是要恋爱了?
傅松开始回忆上辈子跟徐倩谈恋爱时的情景,可怎么回忆都记不起当时自己曾有过这种感觉,难道年纪大了,时间太久了,以至于自己彻底遗忘了?
不应该啊,老子的记忆力从小就好,否则这么笨的人怎么可能考上大学?
上辈子跟徐倩谈恋爱时,他和徐倩大多数时候或者一起去食堂吃饭,或者肩并肩地走在校园里的林荫路上,偶尔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拉拉手……
那时候他只觉得跟徐倩在一起很温馨,很舒服,但似乎真的从来没有刚才那种感觉。
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感到一丝丝期待,但更多的却是恐惧。
他这两辈子只跟徐倩谈过一次恋爱,最后却以婚姻的失败而终结,所以他怕再来一次这种结局的恋爱。
傅松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重生后,他曾经发过誓要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要让自己喜欢的女人被自己的魅力所俘获,让她哭着喊着给自己生孩子……
没想到,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嘴炮党,真他娘的给重生认识丢人!
“你怎么不说话了?”于欣打破了沉默,歪着头笑着问道。
“啊?”傅松回过神来,偷偷地瞄了她一眼,“没什么,刚才想事情了。哎,猪肉越来越贵,以后恐怕吃不起了。”
“是吗?”于欣拖着长长的尾音,然后咯咯笑起来,“瞧瞧,你想事情想得多入神,饺子里的馅儿都让你吃了?”
傅松低头一看,可不是被她说着了,一连三个饺子,自己都忘了放馅儿。
“这……,等饺子出锅后给我下面片吃,可不能浪费了。”傅松是挨过饿的人,从来不敢浪费哪怕一丁点粮食,吃大米饭的时候碗都要舔干净了。
于欣笑着道:“行,你糟蹋的你吃。”
傅松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气氛有点尴尬,就在这时,大门突然开了,于升带着一阵冷风走了进来。
傅松心里长松了口气,这小子回来的真是时候,否则自己真有些呆不下去了。
第六十章 隔空论战
“于升回来了?”
傅松恨不得抱着于升的脑袋狠狠亲一口,他第一次发现这小子长得其实比自己帅那么一点点,嗯,就那么一点点。
于升飞快地关上门,脱下军大衣挂在门后,搓着耳朵骂了一句真他娘的冷,看到傅松一手白面,惊讶道:“傅厂长,你怎么亲自动起手了?你还会包饺子?啊,你们都包完了?早知道我就慢点跑,可把我累坏了。”
于升知道傅松今晚来家里做客,寻思着姐姐一个人包饺子可能忙不过来,所以一下班就往回赶,结果进了门才发现,两个人已经差不多包好了。
在于升这个曾经的小跟班面前,傅松重新恢复了神气,笑哈哈说:“小瞧我不是?”
于升连忙摆手笑道:“没有的事儿!姐,水烧了吗?”
“没呢,你去烧上。”
“好嘞。”
……
吃完饭,傅松稍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我送你,你等我一下,我回屋换身衣裳。”于欣不等傅松答应,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于升本来想送傅松的,都把军大衣摘下来了,结果于欣却给他来了这么一出戏。
讪讪地看了看傅松,于升嘿嘿笑说:“傅厂长,不是我不想送你,可我姐都发话了,你看……。”
傅松轻轻踹了他一脚,“最近学的怎么样?要是你师傅跟我告你的状,你等着瞧,我让你扫猪粪去!”
于升吓得不敢再废话,这事儿姓傅的绝对能做得出来,为了自己的鼻子和胃着想,他像只鹌鹑一样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
看他站在那一动不敢动,一傅松大摇大摆地打开门,“跟你姐说一声,我先走了。对了,谢谢今天的饺子,以后有机会我请她也吃饺子。”
“傅厂长,我姐……。”于升挽留的话还没说完,被傅松一瞪眼又给吓了回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傅松关门离去。
于欣穿戴整齐出来时没看到傅松,“人呢?”
于升瘪着嘴说:“人早走了。”
于欣气得直咬牙:“那你怎么不拦着?”
于升心里那个委屈啊,我倒是想拦,可哪有这个胆子啊。
见弟弟闷不吭声的,于欣心情一下子变差了,“愣着干啥,洗碗去!”
“哦,我这就去。”于升乖乖地往厨房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问:“姐,你是不是想让傅厂长当我姐夫?”
“于升!”于欣横眉冷竖,掐着腰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说…什…么?”
于升一头钻进厨房,拿起丝瓜瓤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碗,“完了完了,老姐肯定看上姓傅的了。”
回头看了眼客厅,不见于欣的身影,应该回房间了,于升这才大着胆子自言自语:“姓傅的,让我姐送一下你能死啊,嗯?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就不能主动点?我姐好不容易跟你对上了眼儿,你还抻上了。我让你抻着,让你装,我姐那么漂亮,能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你再抻着我搓死你!”
刺啦一声闷响,丝瓜瓤被于升给搓破了……
于欣回到屋就把自个儿扔到床上,掀开被子捂着头,在被窝里她双手捧着自己的脸,感觉一阵阵烫手。
于升你个小混蛋,让你乱说!
傅松你个大混蛋,不辞而别,讨厌你,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算了算了,就原谅你这次吧……
……
接下来的两天,傅松一直在地理系办公室,没再去资产处办公。
又是新的一天,上午一二节课结束,曲同才哈着热气走进办公室,一看傅松居然还在,打趣道:“傅大科长,最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咋天天跟我们挤小办公室,不去校办科坐你的豪华独立大办公室了?”
同一办公室的几个老师哈哈笑起来,“豪华独立大办公室”已经成为傅松的一个梗了,常被他们拿来打趣傅松。
“曲老师,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生是地理系的人,死是地理系的鬼,嘿嘿,以后就是当校长了,也得在地理系留个办公室。”傅松跟曲同才打交道时间长了,早摸透了他的性格,刀子嘴豆腐心,喜欢跟人抬杠,爱开别人的玩笑,但也经得起别人跟他开玩笑。
曲同才背着手啧啧道:“听听,大家伙儿都听听,好家伙,小傅都开始想着校长的宝座了,唉,还是咱们顾主任说得对,年轻真好,有闯劲儿。”
傅松笑着道:“曲老师,等我当上校长,我封你个官当当。”
“滚蛋!”曲同才笑骂道,“等你当上校长,我早被钉进棺材里了!”
“哈哈……。”
“呦呵,挺热闹嘛。”
傅松回头一看,是顾永光来了。
老师们纷纷起来打招呼,顾永光伸手示意大家坐下,“这个周六周日两天期中考试,每场两个监考老师,大家有空商量一下怎么排班,排好了报给我。嗯,小傅就不用排了。”
傅松不用监考了?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转向傅松。
傅松本人更是一脸茫然,他还寻思着周末监考的时候,给系里的学生来个下马威,最好抓几个作弊的学生,借此整顿学风。
不当教导主任好多年了,还真有点怀念当年的风采和风光。
可刚才顾永光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下子将他从云端捅了下来,好难受,好不甘心!
“小傅,你跟我来。”
在同事们的目送下,傅松跟着顾永光走出办公室。
来到走廊里,顾永光递给傅松一本书,“最新一期的《经济研究》”。
傅松接过杂志,茫然道:“顾主任,是不是搞错了?我没再投稿啊。”
顾永光哼了一声,说:“你自个儿看看目录,第二篇文章。”
傅松翻开目录,找到第二篇论文的标题,“关于今年粮食减产的一些问题——与傅松同志商榷”。
卧槽,这是什么情况?
再看论文的作者,萧竹梅!
卧槽,姓萧的臭娘们儿,你真不是东西!
这种标题傅松太熟悉了,什么“与傅松同志商榷”,商榷你妹啊商榷,这纯粹就是一封战书,而且是在全国发行的期刊上,公开向自己宣战!
实在太欺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