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武好古学坏了(求收藏,求推荐)
“你,你,你怎么敢和为父顶嘴……”
武诚之有点儿被儿子给气到了。
武好古被换魂前是孝子,老子说东他不敢往西,老子说一他不敢言二的。
顶嘴这等事情,自打武好古懂事开始,便从没发生过。
可是在开封府大牢里面呆了几天,出来后武好古咋就那么不听话了呢?
难道是在牢子里面跟人学坏了,变成逆子了,这可不行啊,得好好教训……
“阿爹,”武好古却是一脸正色地道,“吾家祖上可是出过皇帝的,如何能入阉宦门下?
若如此,吾父子百年后,有何面目见则天大圣皇帝于九泉?”
“你……”
这嘴顶得武诚之这个爹都没话说了。好吗,连武则天都搬出来了!
现在是武则天不答应了,武诚之能比武则天还大吗?若是一定逼儿子去拜刘有方,那不孝的就是武诚之了,武则天的在天之灵是要生气的……
“官人,有王驸马府的高大官人来寻大郎,正在门外。”
正在武好古不知道该怎么教训儿子的时候,冯二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了。
武好古连忙对父亲一拱手道:“阿爹,这位高大官人是孩儿的通天梯,孩儿可不能怠慢于他。”他又指指书桌上的《冯二娘写真图》,“快快将这幅画收起来,在潘家园赌斗前莫叫人看见。”
说完,武好古便一阵风似的出了书房,又到了院子里面,看见冯二娘已经开了门,把高俅高大官人迎了进来。
看见高俅,武好古便一拱手,叫道:“高俅哥哥,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高俅晃了晃右手拎着的一个装着个“鞠”的网兜,笑道:“大郎,哥哥我方才在桑家瓦子外和人蹴鞠,现在顺道过来寻你则个。”
武好古当然知道高俅为何而来,他笑眯眯看着蹴鞠归来的高俅,笑道:“小弟听闻高俅哥哥蹴鞠技法高超,在开封府显有对手啊。”
“蹴几脚鞠而已,”高俅道,“不过是雕虫小技,哪里比得了崇道你的画技?”
“高俅哥哥说笑了,蹴鞠若是小技,那绘画也是小道,我兄弟就都是精通小技小道。
不若寻个日子,小弟便用绘画小道将哥哥的蹴鞠小技画到纸上如何?”
“画个蹴鞠图么?”
“对,就画个蹴鞠图。”武好古说着便拉高俅进了厅堂,武家的老女使王婆婆端上了两碗点茶,然后便出去了。
厅堂里面,就是武好古和高俅二人,武诚之也不知去哪儿生闷气了。
武好古接着说:“四月初一便约了小米官人在潘家园斗画儿,哥哥不如一起来看看。若比完了还早,便给哥哥也写个真吧。”
“给我画写真?”
“对,就是给哥哥画,”武好古笑着说,“便要将哥哥的蹴鞠技法留在纸上,将来还能将画刻印成书,好叫别人一看见便知哥哥蹴鞠的厉害。”
“大郎说笑了,哥哥我的那点本事可上不得台面,要是被印在书上,岂不是要贻笑大方了?”
武大郎并不是在和高俅说笑,漫画(连环画)和画报可是个不错的勾当,基本可以算得上是他前世的老本行。
而且现在的开封府只有刊印邸报和广告的勾当,并没有漫画(连环画)、画报和真正新闻出版业。这几个勾当,按照后世的说法就是拥有未知的市场空间的蓝海!
如今这个北宋末年的商业门类虽然包罗万象,但是在武好古看来,却还有许多没有被开拓出来的蓝海在等着自己去畅游呢。
不过想要在蓝海中畅游,靠他一个人的力量也是不够的,要不然就算做成了,也是被权贵吃掉,所以他必须有最大的靠山才行!
想到这里,武好古便起身对高俅道:“时候不早了,小弟约了两个朋友一起去烧猪院吃酒,哥哥若不嫌弃烧猪院粗鄙,便一起去如何?”
高俅哈哈一笑道:“去甚烧猪院啊,一起去我家里吃酒吧,我那浑家烧得猪肉可不比烧猪院的和尚差。”
……
榆林巷是靠近潘楼街的一条街巷,也是极为繁华,街巷之上店铺林立,布幌飘扬。
在街巷东面,靠近观音院的地方,开了一座书画斋,取名陈记画斋。画斋是前店后庭院的布局,三进三出,面积虽不算大,却极为精致。
这座画斋,便是翰林院待诏直陈佑文祖传的产业了。
在后院中一座小小的阁楼内,穿着身宽松的长袍的陈佑文,正盘腿坐在一张平榻上,手中捧着幅展开的画卷。那张颇为儒雅的面孔上,此时正流露出一抹淡淡笑容。
“三哥儿,今日怎地有闲暇,来老夫这边?”
在堂下,站立一个壮汉,神情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正是潘楼街上的泼皮首领赵铁牛。
“大官人……小底先给您道喜。”
陈佑文有喜了,而且还是双喜临门。一喜是他马上就要出职为官了,勾当翰林图画院的刘瑷已经呈文上报,就等吏部核准便能赏他一个将仕郎了。
虽然只是个从九品下的将仕郎,属于最小的文官。
可是官就是官!
二喜则是武家画斋马上就要改姓陈了。虽然武家还有三个月的活当期,若是能凑出三万三千缗钱便能赎了当。
不过武家怎么可能拿得出恁般多的铜钱?他家可还“欠着”刘大貂珰五六万缗和万大官人的七千二百缗呢。
如果拿不出这两笔铜钱,武家父子早晚得被刘有方折腾得滚出开封府!
所以武家画斋,现在已经是陈佑文的囊中之物了。
虽然贵了一点,需得花上六万缗,不过也是值得的。因为开封府书画文玩行从来就是潘楼街、东十字街口和大相国寺集市三处勾当。
其中东十字街口还是潘楼街的附属,而大相国寺集市一个月才开张八天。
因而开封府书画文玩行就向以潘楼街市为尊。只有把买卖开在潘楼街市上,才有可能拿到书画官牙身牌,只有拿到了书画官牙身牌或成为待诏直,才有资格成为书画文玩行的行首。
陈佑文自己马上就是官了,而且还是翰林图画院待诏直,是众待诏、艺学、袛候之首。如果他儿子陈珍再能杀入潘楼街,拿下官牙身牌,那就毫无疑问也会成为书画行会的行首了。
这样父子二人,两大行首,便可在开封府的书画文玩行中呼风唤雨。
区区六万缗钱,真个不算甚底啊。
“三哥儿,这次你也帮了不少忙,待老夫拿下了武家的店铺,少不了你的好处。”
赵铁牛拱拱手,“小底多谢大官人。”他顿了顿,又道,“大官人,小底还打听到个事儿,是和武家大郎有关系的。”
“武家大郎?”陈佑文嗤的一笑,“那个鸟厮啊,除了张小白脸能讨潘家那小寡妇的喜欢,他还能有甚事情?”
赵铁牛道:“有消息说四月初一,他要和米家的小米官人在潘家园赌斗画技。”
“你说甚?”
赵铁牛这话一出口,陈佑文马上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他。
“武大郎要和米友仁赌斗画技。”
陈佑文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武大郎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吧?”
赵铁牛一脸堆笑,“可不是吗,小底也觉得他是得了失心疯。”
陈佑文放下手中的画卷,看着赵铁牛问:“赵三郎,你的消息可准?”
“准。”赵铁牛笑道,“小底还去米大官人府上寻了小米官人的贴身女使打听,消息是千真万确的。”
陈佑文点了点头,没有追问赵铁牛怎么认得米友仁的女使,而是转了个话题道:“王驸马府上的高俅这些日子可寻过武大郎。”
“寻过,今日还去了武大郎家里。”
“今日?”陈佑文挥挥手,“知道了,继续盯着姓武的便是……最多再过一个月,便可大功告成。到时候老夫做主,在潘楼街上给你寻十个吃食摊位。”
“多谢陈大官人。”
第三十八章 高俅家也不富裕
武好古瞧着眼前这个袒胸露乳的女人,正有些发愣的时候,郭京已经醉醺醺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上前,顺手还在阎婆儿的一个大木瓜上拧了一把。
“阎婆儿,洒家来和你说,这位便是大名鼎鼎,潘楼街上的赛画圣武好古,武大官人!”
“呦,原来是武大官人啊。”
阎婆儿向武好古盈盈一瞥,然后才轻轻将抹胸拉好,做了个万福,柔声道:“奴家阎七七,见过武大官人。”
武好古两世为人,都正经得很,这一世虽然也结交过几个歌伎,但都是卖艺不卖身的那一类,还从来没和这等豪放的风尘女子打过交道。但还是施了一礼:“原来是阎小姐,大郎有礼了。”
“果然是个雏儿啊。”阎婆儿痴痴笑着,“若是奴年轻个十几岁,倒也当得起这一礼。不过如今奴就是个图痛快的老鸨……大郎若是有意,随时可以来怡红院寻奴的。”
武好古被她言语一欺,额头上冷汗直冒,吃吃地道:“阎小姐……在下,在下寻郭三哥和刘小乙有些俗务。”
“还是文绉绉的,奴奴最喜欢了……”阎婆儿又抛了个媚眼给武好古,见对方没有反应,才扭头问郭京,“三哥儿,如何?”
郭京的酒量很好,吃到现在也只是微醉,看到武好古带着高俅一块儿寻来,知道一定有正事儿。便站起身对阎婆儿道:“婆儿,刘小乙醉得不行,今晚便留你这里了。我和武大郎,还有这位大官人一起去了。”
“也好,便把刘小乙留下。”阎婆儿倒也通情达理,当下便和另一个姐儿扶着醉醺醺的刘无忌走了。
武好古这才给高俅和郭京互相介绍:“哥哥,这位便是我的兄弟郭京,人称郭三郎。方才那位是刘无忌,人称刘小乙。
三哥,这位大官人便是我常和你说的高俅哥哥了。”
郭京一拱手,施了一礼,“小底郭京,见过高大官人。”
“莫说甚底大官人,”高俅客气地一挥手,“高某也是禁军出身的,和郭三哥算是同袍,不如兄弟相称吧。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去我家吧,就在右三营巷。”
开封城北厢的这一带,地名多和军营有关,不过住在这里的也不都是禁军或禁军家眷。这是因为王安石变法的时候裁了不少人,而且驻开封府的不系将禁军各部都有不少空额,各个指挥的实际兵力通常只有员额的一半。
所以能在禁军里面拿到一个编制,对开封城北厢的丁男而言,算是非常走运的。
不过即便“如此走运”的郭京,仍然无法再开封府置下产业,只能和自己的娘亲还有一个没出阁的妹子租了两间破屋子居住。
为了省点房钱,又把自己住的那屋子匀了一半给从外府过来的假道士刘无忌。
便是如此节俭,郭三郎还是存不下钱,买房是不用想的,就是到怡红院这等场所风流快活的机会也不很多。
直到不久前跟着武好古发了一笔,才变得大手大脚了些。
不过想要在开封府安家立业,再把自己的妹子体体面面嫁个好人家,就凭从《醉罗汉图》这单买卖上能分到的钱还是不够。
眼下的开封府,真的让武好古感到非常熟悉,仿佛就是他后世打拼的大都会。
钱,是很好赚的。哪怕是做工的,一个月也能有个几缗钱,抵得上许多小地方做一年的。
可是花钱的地方却更多,因而绝大部分的人都感到手头很紧。
哪怕是“太尉高俅”的家宅,看上去也不甚宽裕,没有院子,只有一栋依着狭窄的街巷而建的瓦屋。远没有武家在第一甜水巷的宅院宽敞气派,而且看着还有些残破,不知多少日子没有修过了。
当然了,能够在开封外城的城北厢有个小宅子,其实也是一份足够让人羡慕的家业了。
在武好古的印象中,这所房子没有个五六千缗是拿不下来的!
以高俅给人当书吏的收入,便是有些外快,也是很难买下这所宅子的,估计这房子也是高家先人留下的产业。
高俅带着武好古、郭京走进巷子的时候,一个高高瘦瘦,穿着打着补丁的儒服的青年便朝他招呼起来。
“大哥儿,你可回了,嫂子和侄儿们都等得急了。”
高俅冲武好古和郭京一笑,指着那青年说,“他是我兄弟高廉,也在开封府学读书,和大郎家的老二该是同窗。”
除了一个弟弟,高俅还有三个“衙内”,分别名叫高尧康、高尧辅和高尧卿,现在都是小娃娃,在城北厢的私塾里面读书,现在都放课回家,等着开饭。
高俅的浑家,也就是妻子姓晁,三十多岁,是个高大粗壮的女人,皮肤很白,是典型的禁军女眷。由于北宋官家喜欢挑选高大肤白的汉子入上四军和诸班直,所以开封的禁军官兵包括将门在内都喜欢娶高大的女子为妻妾。
经过一百多年的“品种改良”,凡是老禁军或将门出来的男女,往往都是又高又白的。
高俅、晁氏、潘孝庵、潘巧莲、王诜都是这等长相。郭京也生得高大,只是粗黑了一些,在靠脸吃饭的北宋开封禁军里面怕是不会有太好前途。
高俅领着武好古、郭京进家门的时候,穿着麻衣和围裙,一副劳动人民妇女打扮的高晁氏已经带着三个孩子迎出来见客了。
晁氏的年龄应该比武好古的后妈冯二娘还小一些,不过因为生活艰辛,看上去却显老,眼角上都有了些鱼尾纹。生了三个孩子后身材也走了样。不过仍然可以看出她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儿。
高俅的三个娃娃都还年幼,最大的高尧康也就十岁上下,身子还没有张开,矮矮瘦瘦的一个,也很规矩,恭恭敬敬向武好古和郭京行了礼,只是不知道长大了以后会不会去抢林冲的娘子?
露了个面以后,晁氏便带着三个没成年的娃娃去了后厨,并没有和高俅兄弟以及两个客人同席。
高家的房子不但看起来破旧,里头也非常拥挤,进门就是堂屋,里面摆着张方木桌,几把旧椅子。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因此屋内还点了油灯,光线很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一阵子连日阴雨,让这屋子有些发霉。武好古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怎么也挥不去的霉味,很像是武好古前世生活的拥挤的江南小镇上的民居。
四个人各寻了把椅子坐下,不一会儿,高俅的浑家晁氏便端上些酒菜吃食。有一盘兔子肉,一盘蒸羊肉,一盘绿油油的蔬菜,一碗炒鸡蛋、一叠云豆还有一大盘子炊饼以及两壶浊酒。
高俅抱了抱拳,“一点家常小菜,不成敬意。”
郭京哈哈一笑:“家常小菜便可,改明日去我家,还没有这等吃食呐。”
武好古则是苦笑:“若是不能狠狠发上一票,待到月底,怕又要去开封府吃牢饭了。”
“吃牢饭?怎就吃牢饭了?”
高俅的弟弟高廉早就饿了,一直盯着桌上的吃食看,等着开动,无意间听到有人要去吃牢饭,被吓了一跳,抬头就望着长得黑不溜秋的郭京。
“大郎,真的没路了?”高俅却同情地看着武好古问。
武好古也看着高俅,突然一笑道:“路,还有一条。”
“是甚底路子?”高俅问。
“骗!”
第三十九章 武好古是骗子
“骗?”
这回高俅和高廉两兄弟都是一惊。
高廉惊的是自己的大哥怎么会认识这等马上便要被捉进开封府吃官司的骗子?
高俅则是无法想象武好古如何能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骗到几万缗钱?
“怎么骗?”高俅虚心请教。
武好古笑而不答,只是看着高廉。
“二郎,去和你嫂嫂他们一起吃吧。”
“大哥……”高廉总觉得哥哥和骗子往来颇有不妥。想要劝说,却被高俅瞪了一眼,便没了法子,只好起身告退。
小小的堂屋里面,便只剩下了武好古、高俅和郭京三人。
武好古道:“不瞒哥哥,四月初一的潘家园赌斗便是一个骗局。”
“骗局?骗……米友仁?”高俅一边问,一边给武好古和郭京各斟了杯酒。
武好古笑了笑,轻轻转动着酒杯,说:“小米答应赌斗,便是中计了。他父子素有大名,岂是小弟能相比的?
能和他赌斗,小弟便已经占了大便宜。况且小弟此局必胜,就能借着小米的大名向上一步了。
不过那几万缗钱,却要从别处去找。”
几万缗钱在武好古口中轻描淡写,郭京知道他的本事,自是听得两眼发亮,高俅却是愣了又愣。
“去何处寻几万缗?”
“开个赌局不就有了?”武好古一笑,“我与米友仁本就是赌斗,何不再赌大些?”
“赌大些?”
武好古看了看眼前的二人,笑道:“两位哥哥不如和我一起操办这事,在潘家园设个赌局,赢一把大的,一起发财。”
潘家园赌斗本来就是个局,武好古一开始诳米友仁入局的时候没有想那么多。后来在家一个人琢磨了一番,发现这是个名利双收的机会。
所以才让郭京、刘无忌两人到处去放风,就是想多吸引点观众到潘家园。
结果又把“高太尉”给钓来了。
有了“高太尉”这个托,武好古便能在潘家园玩一把大的了。
“大郎,你要怎么做?”高俅听到“发财”,顿时来了兴致。
别看他跟着王驸马表面上风风光光,实际上却也穷得很。
王诜不过是个挂名的官,没有啥捞钱的机会,跟着他混的高俅自然也是两袖清风,要不然家里也不会那么不景气了。
而且高俅家里还有个没成家的弟弟高廉,还有三个儿子。高廉虽然入了开封府学,但是书读得一般,没甚底机会入太学,将来还得靠哥哥想办法谋出路。
而高俅的三个儿子将来也得读书成家立业……如果不能东华门外唱名,少不得还要给儿子们买房!
真是亚历山大啊!
武好古看着自己的“高俅哥哥”问道:“哥哥,四月初一那天,你能把王驸马诳到潘家园吗?”
“不用诳,”高俅摇摇头说,“驸马爷就是个富贵闲人,他要知道潘家园赌斗的事儿自会去凑个热闹的。”
“那敢情好啊!”武好古抚掌笑道,“高俅哥哥,那就再劳烦你备下几十份赌斗契约。”
“行啊,我来做就是了。”高俅想了想,又问,“大郎,你是想叫王驸马做个赌斗的中间人吗?”
“对!”武好古道,“赌局总得有个中人,要不然怎么能玩大了?
而且,王驸马在书画行中的地位如何,是有目共睹的。我与小米的赌局,也只有他有资格来判输赢了。”
宋朝人比较好赌(中国哪一朝不好赌?),什么事儿都能拿来赌一把。
画技比试,自然也可以设个局了。
不过这赌局不可能是武好古自己出面来设,就像后世的赌球不能由球队来操办一样,否则便没有公信力了。
另外,武好古和米友仁的赌斗也需要有书画行的大佬来做裁判。
武好古现在叫郭京、刘无忌二人在外大肆宣扬赌斗的事儿,必然会引起刘有方、陈佑文的注意。
如果这两人到了潘家园,极有可能会成为赌斗的裁判,这对武好古来说是极为不利的。
所以武好古希望王诜可以到场,如果有可能的话,再拉一二可以在书画行中一言九鼎的人物,这样就不怕“黑哨”了。
“高大哥,你说李伯时有没有可能去潘家园?”武好古这时又问了个人。
“伯时”是李公麟的字号,而李公麟是神宗熙宁三年的进士,如今官拜御史检法。同时他也是当今著名的大画家,时称“画中第一人”。论画技,是在米芾、王诜之上的人物。
此公和王诜关系很好,而且居住在开封府,又是御史,若能把他诳到潘家园,一定能公正评定的。
“李伯时……若是驸马相邀,他一定会去的。”高俅笑道,“哥哥便想想办法吧。”
武好古冲高俅一拱手,“多谢高大哥了,此局若有进项,便分给高大哥三成。”
“好说,好说。”高俅想了想,又问,“只是你有赌本吗?”
“有。”武好古笑道,“吾家小有资产,便是如今,几万缗总能拿得出来的。”
“好,那便联手做一局吧!”
……
从高俅家出来,已经过了亥时。
走在城北厢的小巷中,但见一轮明月高悬,月光清冷,洒向人间。
“时候太晚了,若再回内城怕要到明日了,而且夜路也不安全,不如去我家将就一晚吧。”
郭京跟在武好古身后,邀他去自己的住所过夜。
“也好。”武好古知道郭京主要担心自己的安全。
开封府城内到处都是军巡铺,治安情况是很好的,哪怕入夜也少有人拦路打劫。
不过武好古最近有点拉仇恨,还是小心些好。
“郭三哥,等四月初一事了,我打算去一趟海州。你能不能在禁军里面寻几个靠得住的兄弟,随我走一趟?”
“去海州?去海州做甚?”
“去洗钱,去给人家寻《八十七神仙图》,也给自家寻个退路。”
“洗……钱?还要寻《八十七神仙图》?”
郭京完全不明白武好古想要做什么,但是他知道,跟着武好古肯定有钱赚。
而且还能赚大钱!
这才是关键。
“行!”郭京拍着胸脯道,“包在某身上了,开封的老禁军多不能打,不过某家识得几个从西军调来的教头,都在西边见过血杀过贼,可以一敌百。”
“可靠得住?”
武好古其实只想寻几个看上去像一点的保镖,没想到郭京直接给他荐了西军来的硬手。
“靠得住,如何会靠不住?”郭京苦笑,“这几人又不是光棍,全是有家有口的,可除了武艺又不会别的营生,都穷极了。大郎手若肯一直雇他们,便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了。”
武好古闻听,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那些时代在开封府当禁军的军汉都有别的营生,军籍只是个编制。可是从西军调来的杂品武臣们却都是“没本事”的,到了开封府这个花花世界后,全都坐困愁城。
开封府虽好,却是对有钱有势的富贵人言的,若是要靠几个“死军饷”养活一家老小,那可真是活在人间地狱里面一样。
这开封府的花花世界,压根就不是个能养职业兵的地方,再好的兵,搁开封府放上几年也都变成牢骚满腹的中年苦汉子了,再上战场,便没有甚底锐气了……
第四十章 郭小小
一夜无事。
当天色大亮,再次为开封府注入活力时,武好古也从一张收拾得很干净的窄小床铺上起身了。
床铺是刘无忌的,不过替武好古收拾这床铺的却是郭京那个嫁不出去的黑妹子郭小小。
小小今年十三岁,并不算丑,俊眉靓眼,珠圆玉润,还是小小萝莉已经有些曲线怒突了,个子更是和武好古差不多高,真不知长成了以后会婀娜成甚模样?只是这丫头的皮肤黑了一些。
不过郭小小难嫁并不是因为黑,而是因为拿不出嫁妆。
开封府的男儿们大多为房所累,女儿们则被嫁资困扰着。
没有嫁妆的女子,哪怕貌若天仙,也难嫁得好人家,除非姓赵……当然不是赵铁牛的赵,而是赵匡胤的赵!
赵宋皇家支派的女儿,一向是开封府商家主妇首选。在武家没有没落前,武诚之就一直想替儿子找个姓赵的媳妇。若是能得个县主,聘礼出到几万缗也无妨。
娶了县主,那可就能荫一个官了,若是有官,武家哪会有今天的祸事?
可惜县主没有寻到(县主也不是在铺子里面吊着卖的,得等机会才能弄到手),祸事却先一步上了门……
而郭小小家贫,还有一个没房没钱(现在有钱了)的哥哥郭京,自然没指望嫁作人妇了。
所以郭京和老母亲穆氏一直都想把郭小小典给武好古做妾(做妾当然不必自带嫁妆,而且还可以拿进一笔),本来都和没被换魂的武好古说好了,就等武好古娶了姓赵的媳妇,就把郭小小送去暖床……之所以这样安排也是习俗,娶妻之前纳妾是对女家不敬,特别媳妇还是赵家之女。
结果却让武好古到了二十高龄还是个没睡过女人的童男子。
不过郭小小对武好古似乎也没甚底意思,天亮后进来收拾屋子的时候也不理大郎,还一个劲儿问“无忌哥哥”去了哪里?惹得郭京黑脸一板,指着妹子就一顿臭骂。
“你这丫头怎恁般不长眼呢?当着武家大官人的面问甚刘无忌啊?那小子哪里比得上武大官人?”
小小这才仔细打量了一番睡眠不足,显得不太精神的武好古,却不大满意,小嘴儿一掘,嘟囔道:“你都把武大官人夸上了天,奴看还是无忌哥哥好……”
“你你你……”郭京跺了跺脚,“气煞某家,某家今日就把你送去给武大官人暖床!”
说着话竟要去捉自己的妹子。
“不去,不去……”
小小仿佛受了惊的兔儿,叫了一声就一溜烟冲出了屋子。
郭京便要去追,却被武好古叫住了,“三哥,你做甚呢?小小不愿意就算了,过去你家贫,嫁不了妹子,现在还缺那几百缗的嫁资吗?
寻个夫家去做大妇,不比给人做妾强吗?”
郭京闻言却连连摇头,“大郎你生在富家,岂知贫贱夫妻百事哀啊……小小那样的野丫头,富庶之家根本瞧不上,只能嫁个城北厢的穷当兵,一辈子苦出不得头,哪里比得上做你的妾?”
武好古听了这话,也只能苦笑无言,因为郭京所言句句属实。
这开封府的兵都落到了这步田地,不就是有国无防吗?
看来二十多年后那场大难的根子,便在于此啊!
再说句大实话吧,让如今的武好古自己投兵从戎,去禁军当个丘八,也是一百个不愿意的。
等到四月初一后,他至少是和米友仁平起平坐的画师了,随便涂两笔就够禁军的大头兵们忙活大半辈子的了。
这种世道,谁还会把当兵看成个好勾当?
想到这里,他也没兴致再和郭京说下去了,便一抱拳道:“天色已明,我便回内城去了。明日便是四月初一了,你和小乙今晚一定要去大相国寺,明日一早便可带上交引到第一甜水巷来了。”
价值近五万八千缗的交引都藏在大相国寺傅和尚的僧房里面,武好古做的《醉罗汉图》的原本也在那里,都由傅和尚看守着。
“好的,某知道了。”
武好古吩咐完了,正准备离开,刘无忌却回来了。
他给郭京和武好古带来了早饭,同时还带来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消息。
“大郎,阎小姐听说你的写真了得,想请你为怡红院的花魁画幅个像……”
“小乙,你说甚呢?”
刘无忌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郭京打断了。
“怡红院就是个肉铺子,那里的小姐也配让大郎来画?大郎的画技早晚是绘画称旨,将来是要画官家画太后的。”
武好古笑道:“三郎,你言重了。其实小乙倒给我提了个醒,给小姐画写真也不是不行……”
刘无忌大喜,“大郎,你答应了?”
“没有,”武好古连忙摇头,“阎小姐那里的女人我不画,至少现在不能画,将来再说吧。“
看到刘无忌一脸失望表情,武好古劝导道:“小乙,你也是有身家的人了,怎么还往怡红院去寻阎小姐那个老鸨啊?不如等这次的事情了了,给你和三哥都说门好亲事。”
“那你呢?”刘无忌笑着反问,“你莫不是还在想潘将主家的十八姐吧?”
一听刘无忌提起潘巧莲,武好古的心里就是扑通扑通的直跳,脸颊也有些发热。
“不提了,不提了。”武好古立起身,然后拍了拍郭京、刘无忌两人的肩膀,“郭三哥,把昨晚和高大哥商量的事情同小乙说说,等你们到了大相国寺再与和尚说了。
另外,这次在潘家园的局,你们也有份。进项高大哥拿三成,我拿四成,你们每人一成,行吗?”
其实在潘家园赌斗中,郭京、刘无忌和傅和尚的作用不大。不过武好古既然当他们是伙伴,就得带着他们发财。而且,他现在也需要几个好兄弟来帮衬,一个好汉三个帮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行。”
“一切都凭大郎做主。”
“对了,三哥。”武好古想了想,又说,“回头让和尚做个账册,公中的钱由他管,但怎么用必须由我们四人商量着决定,也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
我们兄弟的勾当以后还要做下去,还得做大,必须得有个规矩。”
“嗨,瞧你说的,我们都听你大郎的。”
“对,对,你一个说了算就成。”
郭京和刘无忌这回都提出了异议,他们这些日子跟着武好古是分到大钱了,这辈子都没恁般阔过,自然听武好古的。
“既然你们听我的,便要立好规矩。”武好古摇摇头道,正色道,“我们兄弟的买卖才开张,今后还要做大事,如何能没个规矩?”
“还要做大?”
“这假画的勾当……”
武好古听了两人的话,嗤地一笑,“说甚呢?谁说一直要做假画了?我们以后要做的勾当大着呢,大到你们想都不敢想……好了,今天不谈这些,我先回内城去了,你们准备一下,也去寻和尚吧。”
第四十一章 机会要来了
天将隅中,刮起了东风,空中乌云翻卷,似乎有一场暴雨将至。
武诚之此时的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狂暴的想要打人。
从今天早上开始,他便枯坐在书房之内,盯着武好古画得《冯二娘写真图》,目不转睛,动也不动。但是内心之中,却是一阵阵的狂风暴雨。
因为……他已经看出不对了!
他在潘楼街上的名气,也不是浪得来的,如何看不出武好古的这幅《冯二娘写真图》所有的笔法,和《醉罗汉图》如出一辙。
而且,《冯二娘写真图》在写实、写真方面的水准,略微还超过了《醉罗汉图》。用《醉罗汉图》上学来的笔法,是无论如何都画不出《冯二娘写真图》的,反过来倒是有可能……
另外,《醉罗汉图》出世才多少时日?有谁能在恁般短的时间里,便将此画所用的笔法全部习得,还融会贯通,并且再有所升华呢?
也就是说,《冯二娘写真图》和《醉罗汉图》极有可能是一人所画!
而这个人,就是他的儿子武好古!
可是……武好古在绘画上面有多少水准,武诚之又怎会不知?
在武好古的印象中,他的长子顶天就是个二流画师,终其一生,也难入大雅之堂。潘楼街上的书画官牙,大概就是他能达到的最终高度了。
而现在……武好古已然是一代画圣了!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祖宗保佑,让武好古这小子突然开了窍吗?祖宗也是的,那么大的事情,怎么就不托个梦说一声呢?
就在武诚之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书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进来的正是冯二娘。
冯二娘一脸的忧愁,看着枯坐不动的丈夫,显得非常难过。
“官人……怎就坐了半日呢?”
她今日上午去了开封府学看儿子武好文,回来便听王婆婆说武诚之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面。
“哦,”武诚之应了一声,“看画呢。”
冯二娘蹙了下秀眉,“看画看了一个晌午?”
她轻移莲步,到了武诚之背后,看了一眼书桌上的图,“这幅啊,不是大郎画得么?可真像啊,没想到大郎的画技,竟到了如此地步。”
“别说你没想到,”武诚之苦苦一笑,“便是我这个一手教会他画画的爹爹,也没想到……”
“这总是好事吧?”冯二娘问,“这等画技,可称得当世第一人了。”
“好,当然是好。”武诚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是他不该拿这画技去骗人钱财。”
“怎么了?”冯二娘有些奇怪,造假画骗钱的事情,武诚之自己也干了不少啊。
武诚之叹了口气,“娘子,明日便和我去把和离办了吧。”
“还要……和离?凭大郎的画技,难道就不能……”
“不好说,”武诚之叹了口气,“是福是祸,我也不知了……我这儿子,现在也不听我的。便只能由着他去了,只盼着别累到二郎。
对了,二郎怎么样了?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他还有心思读书吗?”
冯二娘闻言也是一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
武好古想豪赌一把?
而且,还有必胜的把握!
对此,驸马王诜有点难以置信。
“高大郎,那武大郎的人像写真在潘楼街上可有名吗?”
“无甚名气,不过他的界画楼台之前一样无人知晓,便是现在也没几个人知道他的本领。”高俅一边回答,一边将一幅刚刚裱好的《桑家瓦子图》挂在了另一幅《桑家瓦子图》旁。
老驸马王诜抱起胳膊,端详着眼前的两幅画,总算有个七八成像了。他吐了口气,说:“临摹了不下三十纸,才堪堪入门……若是要得其精髓,非穷十年之功不可。
他的人像写真若有界画楼台的本事,那无疑便是当世画圣了!”
“画圣也不过是个画画的,”高俅满脸堆笑着说,“若是无人庇护,明日之后,他父子兄弟便在开封府无立锥之地了。”
王诜看了眼高俅。
“你想让我收他入门下?”
高俅笑道:“驸马,活的画圣,总比死的《八十七神仙图》好吧?”
“好是好,”王诜摇摇头道,“可是我王诜只能留住死的《八十七神仙图》,却留不住活的画圣。而且我也老了,没有几个十年之功可以用在绘画一途上了。
对了,那武大郎还说要给你写真?”
“是啊,他要画个《蹴鞠图》。”
“画《蹴鞠图》?”
王诜想了想,“如果真画得好,倒是个机会啊。”
“是武大郎的机会吗?”高俅问。
“也是你高大郎的。”王诜瞅了一眼自己的这个亲随,“机会只有一次,你好好把握吧。”
高俅不知道王诜要给自己和武大郎甚底机会,但是他本能感到,这次机会如果抓住了,是能改变命运的。
想到这里,高俅忙一揖到地,“驸马厚恩,高俅没齿不忘。”
王诜闻听,顿时笑了,“便这样吧。高大郎,去给老夫备车,老夫要去镇安坊会个老友,听说她最近得了个宝贝,甚是美艳啊!”
“喏。”
……
此时在陈佑文的宅邸当中,几名如今在开封书画文玩行中大名鼎鼎的人物,都在他那宅院中济济一堂。
米友仁也在其间。虽然他是国子监生,又出身勋臣之家,属于前途无量的士大夫。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真正安身立命的本钱还是书画。
大宋开国以来,除了初年,绝大部分时间中勋臣亲贵都是富贵闲人。要得个官不难,但是要做大却是非常困难的,除非能凭本事考个进士。
如果走国子监的后门当个官,那就甭想政事堂、枢密院这等地方了,恐怕连知一府一州都很难轮上。多半就是在京当个闲官,或者出京做个知县百里侯罢了。
不过米友仁对外放做官也没甚兴趣,在开封府当个掌书画(翰林书艺局和画院是文官中官共管的)的官儿才是他的理想。不仅逍遥自在,而且油水也不差。
而要坐上这种位子,便要和画院、书院的待诏,还有潘楼街上勾当的头面人物搞好关系。
所以今天恭贺陈佑文出职为官的人中,就有米友仁的身影。
陈佑文出职在潘楼街市上是件大事儿,酒宴摆在了王楼,包下了王楼四塔中的一塔,摆了流水席,还请了当红的行首歌伎献艺。
不过现在还没到饭点儿,因此只是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聚集在陈佑文的宅子里面,一点果子,几壶点茶,聊着事情。而穿上了绿色公服的陈大官人,则是一脸的志得意满的模样。
他现在不再是吏员身份,而是真正的官人了!
虽然为了这个官,他着实下了血本,可是这本钱下得却值。因为有多大的官,才能发多大的财……现在陈佑文不仅有了官,而且待诏直的差遣也还抓在手中,是有官又有权。
这钱,还怕捞不回来吗?
不过终于如愿披上官袍的陈佑文心里总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不痛快,就是武诚之那个本来不怎么中用的儿子武好古,不知怎的就涨了本事!
居然有了一手能让王诜和米友仁都侧目的界画楼台……而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他陈佑文陈大待诏,潘楼街上的巨头,竟对武好古的本事一无所知。如果不是前来道贺的米友仁亲口告诉他,他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难道这武好古竟是深藏不露?
可是他为什么要怎么做?有甚底好处?
还有,他用言语激米友仁在潘家园赌斗,分明就是想出名啊!
在眼下这个武家已经变成一盘菜的时候显露真本事求名……分明就是不甘心被书画行的劫数给勒索一大票。
这……不合规矩啊!
“元晖,你和他赌斗了甚底物件?”陈佑文轻轻放下茶碗,低声问米友仁。
米友仁的目光四下一扫,笑吟吟道:“待诏该可猜到的……如今武家因何遭难啊?”
陈佑文按了下额头,“糊涂了,竟没想到。”他笑了笑,“如此说来,那武大郎是急病乱投医吧?”
“不好说,不好说。”米友仁只是摇头,“若是比山水,他当不如我,若是比界画,我自不如他。但是写真人像……他们武家可是传承了吴家样的。”
“他的吴家样可不如你啊……”陈佑文说了一半,又忽然摇了摇头,“除非是过去没有显出真本事!”
“过去没显出真本事是甚意思?”
陈佑文眼珠子一转,淡淡地道:“便是要寻个一鸣惊人的机会!”
“一鸣惊人的机会?”米友仁眉头皱了皱,“那岂不是把我当垫脚石了?”
第四十二章 潘家园,西四房
雨夜,潘家园,西四房。
很少住人的老宅中依稀亮起了灯火,潘孝庵和潘巧莲兄妹,在白天的时候就从开封府城外的庄园挪进了潘家园,还带来了好几十个仆役,将年久失修的院子好生打扫了一番。
因为明日会有许多开封府中能算一号的人物大驾光临,看米友仁和武好古的那场赌斗。
当然,同时也会一睹潘巧莲的绝色姿容……
不过潘孝庵却一点都不关心明天的这场必将震惊开封画坛的比试,他现在正冲着摊开在自己面前的一幅《美人图》发怔。
图上的美人,是冯二娘!
图是冯二娘的老女使王婆婆送到潘孝庵手上的,目的是为了武好文能顺利进入太学。
入太学不像考科举,一纸定乾坤,那是需要拼爹的。可是武诚之这个爹现在坑了,所以冯二娘只能另外想辙。
而潘孝庵,则是她唯一能指望得上的人了。
不过她并没有把那幅武宗元的《天女散花图》献给潘孝庵,而是拿了武好古给她本人画的《冯二娘写真图》送来了……
灯光之下,图上的冯二娘仿佛活了过来,又回到二十年前,和冯二娘在潘楼相见的那一刻。
“啊呀,这是冯二娘,怎恁般像?要是给县主嫂嫂见了如何是好?”
背后传来了潘巧莲大呼小叫的声音,潘十八姐不知甚时候进了书房,就立在潘大官人背后。
“十八,莫吓你十一哥了……你嫂就是见了这画也不会说甚的,不过是一幅画罢了。”
“县主嫂嫂”自然是赵家之人,不过却不是花了大价钱迎来的。潘家将门和赵家皇室结亲是天经地义的,不必“买婚”,而且嫁入潘家的县主也不是那种落魄了的赵家女儿。相应的,这位“县主嫂嫂”的脾气也有点大,早年一直不许潘孝庵纳妾和蓄养家伎。
不过这几年,随着潘孝庵的几个儿女(都是县主嫂嫂生的)先后出生,县主嫂嫂对潘孝庵放松了不少。
潘孝庵看着妹子发问:“十八,你知这画出自谁人之手吗?”
“谁?”潘巧莲扬了下秀眉,“不会是大武哥哥吧?”
“就是他。”
“那明日的比斗,大武哥哥就赢定了。”
“赢是赢定了,可是祸事恐怕也要跟着来了。”
“祸事?”
潘孝庵点点头,又取出一张李唐从苏家铺子买来的《醉罗汉图》摹本,放在了《冯二娘写真图》旁边。
“怎么样?”潘孝庵问,“看着是不是一人所画?”
“一人所画?”潘巧莲怔了怔,“十一哥,你莫不是眼花了吧?”
“不是我看出来的,”潘孝庵摇了摇头,“是李晞古看出来的。”
“李晞古?”潘巧莲愣了愣,“《醉罗汉图》原来一直在武家手中?”
“呵呵,”潘孝庵冷笑了几声,“为何不是《醉罗汉图》本就是武大郎造的伪作?”
“啊!那幅画可坑了刘有方和陈佑文五万缗啊!”
“而且我家也难逃同谋的嫌疑!”潘孝庵冷冷地道。
“哼!那又怎样?”潘巧莲挑了下秀眉,“我潘家人还惧他一个老公一个市侩?”
潘孝庵看看妹子,摇了摇头,叹口气:“惧是不惧的,可是做买卖讲究和气生财,平白无故得罪刘有方和陈佑文,真也是的。他又这本事,早点显出了,早出人头地了,武家也不会有祸事。
况且,武好古如今也用不着我们去救了,这等画技……还怕没有贵人相助吗?和他们相比,我又算甚底?在我家也只有四哥(潘孝严)能收他入门了。
只是不知道……”
“不知道甚么?”潘巧莲被他哥哥说得有些糊涂,追问道。
“只是不知道你们俩的心思了!”潘孝庵看着妹子,呵呵一笑,“你和他,未必无缘啊!”
“十一哥,你是说……”潘巧莲讶异了则个,俏脸儿马上羞红起来,好似一个熟透的苹果一般。
潘孝庵摇了摇头,低声道:“可他若是入了四哥门下,你们俩就无缘了!”
……
当天光大亮时,武好古的两个好兄弟郭京和刘无忌就赶着一辆租来的马车到了第一甜水巷的“冯宅”——就是武好古的家,因为昨天武诚之同冯二娘和离,宅子已经过户给了二娘。
武好古因为今天有一场“大战”要打,所以早早起了,收拾好了画具画架。
而武诚之和冯二娘两人,因为昨晚一夜难眠,到天将亮时才睡着,所以还没醒来。武好文则住在府学里用功。王婆婆则早早出门不知去哪儿了?
所以武好古便一个人拿着画具画架出了门,上了郭京驾驭的马车,往潘家园而去了。
潘家园位于开封府的右一厢,在金水河畔,从武家过去得走潘楼街,再从皇宫大内前穿过。在马车到达潘楼街的时候,正遇上百官上朝,军巡铺封了路。
武好古便趁机下车去买炊饼包子,刚在街边一个摊子上买好了吃食,却听见有人在呼自己的名字。
“武大郎,是武大郎么?”
武好古回头一瞧,便看见一个穿着月白色儒服,头上戴着东坡巾,耳鬓还插一支红花的大胖子在朝自己招手。
“是苏大郎吧?”
武好古认出来人正是苏家铺子的东家苏利达苏大郎。
苏胖子一阵风似的走了过来,一抱拳道:“武大哥,是去潘家园吧?”
“正是。”武好古问,“苏大郎你是去何处?”
“也是潘家园,”苏胖子哈哈笑着,“去看你怎么赢米友仁,还特地换了一件读书人的衣裳,免得看大门的不让进去。”
“大郎你说笑了,”武好古当然知道开封苏家老醋的底,他指指自己乘坐的马车,“若不嫌弃,坐武某的马车一同去吧。”
“好好好,求之不得。”胖子哈哈大笑,“潘家园可远得很,我苏胖子可走不动。”
武好古点了点头,他现在真是需要朋友的时候,可没理由把苏大郎这样的眼看就要在潘楼街上红起来的人物往外推。
郭京和刘无忌也是常在潘楼街上走动的人,自是去过几次苏家铺子,难得苏大郎的记性好,居然能叫出他们的名号。而且这胖子还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很快就和武好古、郭京、刘无忌打成一片了。
一路上,苏胖子都在吹嘘他的苏家铺子如今有多红火。因为上一场唱卖《醉罗汉图》的成功,现在苏家铺子俨然是东十字街上的头牌了。
而且苏胖子还想再组织几次唱卖,看看能不能把他的铺子往“唱卖行”的路子上带……
他话里的意思武好古能听明白,是想在武家铺子倒闭后把武诚之、武好古两父子聘到自家铺子里去。
对如今的武好古而言,苏胖子的这种想法,倒也算是雪中送炭。
虽然武好古不会去给苏胖子掌眼,却还是挺感激这胖子的。
几个人说了一路,终于在将近巳时三刻的时候到了潘家园的正门门口。
武好古刚从车上下来,就看见一个十三四岁,女使打扮的少女在朝自己使劲在招手,这少女正是潘巧莲的贴身女使小瓶儿。
第四十三章 佳人有约(求收藏,求推荐)
佳人有约。
武好古跟着名叫小瓶儿的女使进了潘家园,七拐八弯后到了个破旧的小亭子里,见到了穿着一身月白衣裳,亭亭玉立的潘巧莲。
不过今天美人脸上却满是冰霜,见着武好古也不叫“大武哥哥”了,而是劈头盖脸便问:“《醉罗汉图》是不是你做的?”
“醉……醉罗汉图?”
一听这问题,武好古的脸色立时大变,“十八姐,你,你都知道了?”
“奴被你瞒得好苦!”潘巧莲的贝齿轻噬着红唇,轻轻跺脚,“为甚不早和奴说清楚?”
“十八姐,你是怎知道的?”武好古紧张兮兮的追问。
潘巧莲轻轻瞪了武好古一眼,“奴见了你给你那小娘画的图了……画得可真好!”
“我给……”武好古愣了又愣,“那图怎在你手中?”
“不是在奴手中,”潘巧莲说,“是在我哥手中……”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自己给冯二娘画得写真怎么就落到潘大官人手中?
这事儿……听着好像有奸情啊!
武好古愣愣看着潘巧莲,潘巧莲也觉出不妥,蹙起秀眉,有些幽怨地说:“大武哥哥,不说这个……还是说说你今天的打算,可不能再瞒着奴了。”
“好吧。”武好古也知道这个潘巧莲是向着自己的,咬咬牙便把自己准备在潘家园设个局骗点钱,再出个大名的计划一五一十都说了。
“赌局完以后呢?”潘巧莲看着武好古,“你真以为刘有方和陈佑文是瞎子,看不出《醉罗汉图》是你做的?”
武好古其实没想那么多……他两世为人都是画家,又不是军师,怎么可能算无遗策?
不过事到如今,他也不能退了。
再说了,又高俅哥哥和赵佶哥哥,怕个鸟!
“看出来我也不怕他们!”武好古说,“此事过后我就尽快离开开封府。
郭三郎和刘无忌同我一起走,而且三哥还会联络几个西军来的教头护送我离开。”
潘巧莲突然拧紧眉头望着武好古,“大武哥哥,你甚时候恁般胆大心细了?”
在她的印象中武好古有点胆小,而且也没那么多心思。
武好古被她问得一愣,好一会儿才说:“十八,在开封府大牢的那些日子,我想清楚了许多。男子汉大丈夫立于世,不是畏首畏尾,该放手一搏就得放手一搏!”
“说的也是。”潘巧莲看着武好古,无比认真地问,“那么……搏完以后呢?
离开开封府,远走高飞,再不回来了?”
“不,”武好古摇了摇头,“要回来的,而且还要风风光光回来,叫那些人知道一下我的厉害。”
“怎么……才能风风光光回来?”
武好古一笑:“端王!”
“端王?”潘巧莲摇摇头,“大武哥哥,你怎够得着端王?”
“我够不着,但是有人能够得着。”
“谁?”
“高俅,此人亦非池中之物,只欠一把登天之梯。”武好古说,“临走我要送他一笔钱,再给他一把登天梯,只要他搭上端王的线。我便能风风光光回开封了,到时候就……”
武好古为高俅准备的登天梯便是《蹴鞠写真图》,只要今天他能在赌斗中赢了米友仁,必然会名扬开封府。哪怕是深居王府的赵佶,也一定会知道武好古的大名。
而这幅《蹴鞠写真图》到那时,一定会被驸马王诜送给端王。以赵佶对绘画和蹴鞠的喜爱,肯定会一眼相中高俅——赵佶和高俅可是有缘人呢!
“就怎么样?”潘巧莲接着武好古的话头追问,一对美目灼灼看着武好古,显然是在期待着什么。
武好古看着眼前娇媚动人的潘巧莲,一股浓情又从心底喷涌而出,再也抑制不住了。
他的灵魂虽然来自九百多年后,但是却继承了原来那个武好古的记忆和情感,尤其是对潘巧莲的情感。
从两人年幼时的青梅竹马,到日渐长成后的两情相悦,点点滴滴,皆在心头,怎么也挥不去。
一开始,武好古对这段不属于自己的感情总有一点排斥。可是和潘巧莲接触了几次后,却让他从心底里接受了这段感情。甚至还有些鄙视原先的那个武好古。
不就是门第上有点距离么?其实也不差太多,虽然潘巧莲是将门女,可武大郎也不是卖炊饼的,而是家资十万缗的画斋少东家。
如何就不能高攀一下?
武大郎配潘金莲……哦,配潘巧莲,那简直是天作之合啊!
还犹豫什么?
“就娶你!”他突然大声喊道,“就娶你!我武大郎非你莫娶!”
潘巧莲胸脯快速起伏着,望着武好古的眼神顿时有些迷离,脸颊也越来越红。她和武好古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可是潘巧莲不是武好古能高攀上的。
潘家将门不但门第高武家一等,而且潘家十八姐还是富豪,不是那等落魄的将门女和赵家女可比。
潘巧莲若是出嫁,陪嫁少不得价值几十万缗的美宅良田!
这份嫁资,在潘巧莲守了望门寡后,便是状元也能“捉”来了。潘家将门怎么会允许武好古平白无故占了这份便宜?
不过,这些并不是挡在武大郎和潘巧莲之间最大的障碍。阻止两人走到一起的,其实是武大郎的懦弱。
过去的武大郎,就是有点胆小,有些懦弱。虽然很能讨潘巧莲的喜欢,可是在面对仿佛高山一样的潘家将门时,却少了一些勇气。
这也是让潘巧莲稍微有些看不上武大郎的地方。
可是现在的武大郎却不知从哪儿得了一副好胆,居然敢诈骗刘有方这等人物!
而且不仅有了好胆,还有了个好心思,似乎想通过高俅那厮搭上端王的线……也不知他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知道了端王好书画,喜蹴鞠。
若能投了端王所好,一个没卵子的腌渍货算个甚?
“好!一言为定!”潘巧莲被武好古的话羞的满脸通红,却还是一口应了下来。
破旧的亭子之中,两双充满情爱的眼眸互相看着,眨也不眨一下。这一刻他们能看到的,只有对方。周围的花草树木和整个潘家园林,此刻都不存在于两人的世界当中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武好古才听见小瓶儿在大喊:“十八姐,十八姐,有贵客到了……”
潘巧莲这才依依不舍的将目光从武好古身上挪开,扫了眼自己的小女使,“小瓶儿,谁来了?”
“是小米官人到了,同来的还有李员外家的小郎君和赵侍郎家的三衙内。”
来的都是平素里面和潘巧莲交往的官二代,潘巧莲朝着武大郎浅浅一笑:“大郎,奴信你,奴便在开封府等你用八抬大轿来娶。不过今天的赌局你莫出面,奴出面来和他们赌……大武哥哥你若赢了,他们没一定就耍赖了。若是奴赢了,看他们谁敢赖账?”
武大郎一脸喜欢地看着潘巧莲,低声道:“十八姐莫担心,我也不怕他们耍赖,便是他们能赖一时,也赖不了一世!”
“那便好。”潘巧莲点了点头,“待会儿可一定要好好画,也叫小米官人知道奴的大武哥哥才是天下绘画第一人!”
第四十四章 聚会潘家园
潘家园是北宋开国名将潘美的赐第,位于金水河畔,天波门内,面积很大,是开封府内城最大的几个赐第之一。
不过传承到了元符年间,这座昔日辉煌富丽的大宅却显出了破败的迹象。
虽然潘家将门的后人中依旧有不少在朝为官和富甲一方的存在,但是却没有谁愿意拿出巨资去修缮老宅——这所宅第是潘家将门公有的,潘家子孙人人有份,却没有人愿意为它掏大钱。而且潘家将门也没有没落,自然不会干出卖祖宅的事情,连租都懒得租出去。所以这间大宅就这样日益荒废,在寸土寸金的开封府,也算得一景了。
不过对开封府的勋贵子弟和官二代们来说,有这么一个潘家园倒也不错,方便他们闲暇时游玩嬉戏。各种诗会、茶会、画会和蹴鞠会,常常在这座有些荒废,但是却没有完全荒废的园子里面举行。
今天要在潘家园举行的原是一场不公开的赌斗,可不知怎的就传得满城风雨。
都说潘楼街上的画师武好古要用画技挑战米芾家的大哥儿米友仁。
米友仁虽然是国子监生,将来肯定要做文官的,可是却早早被人冠上了书画奇才的头衔。而且米家的书画也的确当得起这大名,“米家山水”如今可是开封府书画行上的珍品,是没有任何一个在世的画师(不包括进士和贵族画家)的作品可以与之并论的!
现在居然有一个潘楼市集上勾当的人物向米友仁挑战画技,简直就是自不量力啊!
而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米友仁居然同意了赌斗。
且不论输赢,光是米友仁同意赌斗,便会大大提升了武好古的身价。
所以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想:今日之后,开封府书画行中,算是有了这武好古一席之地了……
至于武好古赢了赌斗……那是不可能发生的!
赌斗书画又不是争跤(相扑),被打趴在地上起不来的一方肯定是输家。书画好坏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因而是很难分出高下优劣的。
而米友仁在画坛上的地位和米家的门第都高过名不见经传的武好古,因而两人斗画,还没有比武好古就先输了一大截。
除非他能有碾压米友仁的画技,否则怎么可能赢得了?
虽然赌斗胜负没有疑问,但是米友仁的号召力是明白着的,所以今天一大早就陆陆续续有不少开封府的风流才子和书画行的大佬,赶来了潘家园看热闹。
而潘家西四房的潘大官人潘孝庵虽然不大愿意掺和到这场赌斗中去,但是也拗不过自己的妹子潘巧莲,只得硬着头皮尽地主之谊。派人将一座位于潘家园后花园的西阁打扫了一番,挂上了锦缎帘幕,备下了糕点茶酒,还让几个家伎在现场演奏丝竹曲乐,好不风雅。
武好古带着郭京和刘无忌走进这座楼阁的时候,里面已有二三十个来客,潘大官人潘孝庵也在,正和一个华服锦袍的老者在笑谈。
好者的须发皆白,皮肤黝黑,手掌粗大,虽然穿着华服锦袍,却仍然像个老农,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土财主?
看见武好古进来,潘孝庵皱了皱眉头,便一指武好古,对老者道:“童员外,那便是武好古了。”
“哦,哦,果然一表人才。”被人潘孝庵称为童员外的老者冲着武好古拱拱手,豪爽一笑,“老夫童湜,这厢有礼了。”
“小底见过童员外。”武好古连忙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他听说过这个人。此人最近几年才活跃于开封府书画行的好事家,也从武诚之那里买过画,而且出手颇是大方。
不过武好古对他恭敬不是因为他的钱比较好骗,而是他有个大名鼎鼎的儿子,名叫童贯!
“你便是武好古?”一个带着软帽幞头,身着青布儒衫,年纪看着不大,却显出雍容气度的白胖文士立起身,冲着武好古一拱手,笑道,“在下蔡攸,裁造院监守。”
蔡攸,蔡京的长子!
其父蔡京,眼下是枢密院都承旨。蔡京之弟蔡汴更是位列宰执,拜尚书左丞。
“小底见过监守。”
武好古忙向蔡攸行礼。
蔡攸呵呵一笑,“听说你的界画楼台是一绝?”
武好古闻听此言心中就是一喜。
他可是“惜墨如金”的,界画楼台只往外送过一幅,便是给王诜的那纸《桑家瓦子图》。
而王诜属于旧党,还一直倒霉。蔡京、蔡汴都是新党,风头正劲,双方不会有太好的交情。所以蔡攸不大可能从王诜那里得知《桑家瓦子图》的存在。
而且《桑家瓦子图》在书画行中少有人知,蔡攸也不大可能从书画行知道。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蔡攸是从他努力巴结的端王赵佶那里知道这幅图画存在的。
未来的艺术家皇帝,应该已经知道武好古的大名了。
“小底的界画楼台的确可以一观,”武好古笑道,“若是监守不嫌,小底便为监守也画上一幅。”
“那便多谢了。”蔡攸客客气气一拱手,满脸都是温和的笑容。
蔡攸的态度让在场的不少人都吃了一惊。
今天仿佛是蔡攸主动和武好古招呼的,而且态度谦和,丝毫没有官架子,也没有拒绝武好古的赠画!
别以为给蔡攸这样的人物送礼很容易,人家的爸爸和叔叔都是副国级大老虎,刘有方和他们一比就是只小花猫。寻常的商人想给他们送礼都没门路,人家不收的。
不过现在收礼的是蔡攸,并不是蔡京、蔡汴。要不然武家的大难立马烟消云散,刘瑷、陈佑文这俩腌渍货还得上门去磕头赔罪!
“也许是武好古的界画真好吧?”在一旁的潘孝庵心里面也有点儿犯嘀咕。
就在这时,潘巧莲的声音忽然传来了。
“武大郎,你可来了。”
武好古回身看去,只见潘巧莲带着三个文士正从门外进来,其中一人他认得,正是米友仁。另外两人是少年文士,一个约十七八岁,白色儒服,头戴东坡巾。
另一个更嫩,仿佛才十四五岁,而且生的极美,让武好古想起了后世颇为流行的影视小鲜肉。
“见过潘娘子。”
武大郎刚才是私会潘巧莲,也是私定终身,在面子上可不能显露出来,所以武好古还是依着礼向潘巧莲问候。
潘巧莲呵呵一笑,也仿佛和武好古不熟。“大郎,你可比小米官人早到了一步。哦,待奴来介绍,这两位便是赵侍郎家的衙内赵德甫和礼部员外郎李叔文家的小郎君李易安。”
听到礼部员外郎李叔文和李易安这两个名号,武好古就是一愣,李叔文就是李格非,叔文是字号,李格非是潘楼街的常客。而且武好古还知道这位李格非有个鼎鼎大名的女儿,名叫李清照,号易安居士。恐怕就是眼前这位李易安了!想到这里,他忙又多打量了几眼这个女扮男装的“千古第一才女”。
李易安仿佛也注意到武好古的反应,一拱手用煞是悦耳的声音道:“闲来无事,听闻小米官人召集画会,故而前来看个热闹。
对了,今天的画会可是吟诗作画么?”
吟诗作画是北宋文人比较喜爱的绘画形式,就是以诗为题进行绘画,以用绘画展现出诗的意境为佳。翰林图画院学生的招考题目也都是一句诗。
而写生和写真比之吟诗作画却是逊了一筹。
“是写真。”米友仁插话道。
“写真?”李易安一愣,“画谁?”
潘巧莲笑道:“画奴。”
“画你?”李易安眨眨眼睛,看着美艳动人的潘巧莲,“那……谁来评定胜负呢?”
“咱家来评定如何?”
第四十五章 开赌了
“咱家”这个自称眼下可不是人人用得的,它是高品宦官专用的。
而这个自称“咱家”声音是从李易安,也就是李清照背后传来的,这位女扮男装的李小娘子一回头,看见个白发苍苍没有胡须的老者正在一大一小两个文士打扮得男子搀扶下走进了阁楼。
李清照没有怎么见过“老公”,好奇地眨了眨眼睛问道:“老人家是中贵人么?”
来的是刘有方、陈佑文和陈宝三人。刘有方的眼光何等老辣,一眼就看出李清照是个小姑娘了。不过他也没点破,而是朝李清照笑了笑道:“小郎君,咱家是入nei内侍省副都知刘有方,够资格评定优劣吗?”
李清照吐了吐舌头:“这个我可不知道,得问赌斗之人。”
“中贵人是书画大家,自然可以评定。”米友仁马上表了态。
陈佑文立即厉声问武好古,“武大郎,你说呢?”
武好古望着刘有方,毫不示弱地道:“刘大官自然可以评定,不过今日我与小米官人之赌,必将名留画史,只有一人来评定,怕不合适吧?”
陈佑文冷冷看着武好古,“那再加上本官呢?”
武好古瞥了他一眼,“你不合适。”
陈佑文冷哼一声:“为甚本官不合适?”
武好古一指陈宝,“令郎既然到此,想来也是准备参加赌斗的吧?”
听到这个理由,陈佑文和陈宝都是一愣。
武好古笑了笑,“怎么?潘楼街上的陈大才子不敢和某一比高下么?”
“你……”陈宝本就瞧不起武好古,被他用言语一挑,如何能忍得住,“比就比……”
“二郎!”陈佑文忙开口道,“你怎是小米官人的对手?”
“与某一比便可,”武好古摸出了属于武诚之的官牙身牌,“赌斗一把如何?”
陈佑文多老的狐狸啊,看到武好古这等表现,就隐约觉得不对。可没等他开口拒绝,他儿子陈宝却大声应道:“赌就赌,某家胜不了小米官人,还胜不了你这丧家犬吗?”
“赌多少?”
陈宝这下不敢做主了,扭头看着父亲。
“赌就赌,”陈佑文说,“本官押一万缗在小米官人身上,你接不接?”
他现在不敢押自己的儿子赢,但是押米友仁还是有把些握的。
“一万太少,”武好古哈哈一下,“押个三万缗如何?”
陈佑文嘲讽地一笑:“三万缗?你有吗?”
“有!”武好古指了指郭京搬进阁楼的一个箱子,“都带来了!”
陈佑文脸色有些阴郁,“本官要验看。”
武好古一笑,“验看也不该是陈大官人吧?这赌斗之举该有个中人,不知何人愿意替在下和陈大官人做个见证?”
刘有方想开口接下这个中人,却有人抢了先,“老夫来做这个中人如何?”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只见阁楼一角靠着窗户的一张玫瑰椅上坐着的正是老驸马王诜。
“驸马自然做得中人。”陈佑文忙冲老驸马王诜拱了拱手。
“高俅,”王诜对身边伺候着的高俅说,“去验看则个。”
“诺。”
趁着高俅验看的当口,武好古又冲着阁楼内的众人拱拱手,“小底今日和小米官人、陈宝赌斗画技,还缺两位评定,不知谁可相帮则个?”
“算老夫一个吧。”武好古的话音刚落,和王诜并排坐着的一个五十岁上下,白面长髯的儒袍老者便应了一声。
刘有方循声望去,见了那人,连忙行了一礼道:“原来是龙眠居士啊。”
龙眠居士是李公麟的号,这位“画中第一”的李御史,果然被王诜请来了潘家园。
“老夫也来评定一二。”王诜看到李公麟出了面,便也笑着开口道,“寅哥儿,由老夫、龙眠居士和刘大官来评,你可服气?”
“服气,服气,”米友仁笑道,“看来今日这一比,便是画界佳话了。”
这时,高俅已经验看过了武好古带来的赌注,向王诜报告道:“秉驸马,武好古带来的交引、身牌、地契、房契,约莫价值八万缗。”
“呵呵,八万缗,好大的赌注啊!”王诜笑问道,“陈待诏,你押多少?”
看到武好古的气势和决心,陈佑文一时竟落了下风,不知道该不该加码了。
“驸马,某家可能跟一把吗?”
这时突然站起个人想要跟风下注,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刘有方和王诜都不认得他,正想开口询问,潘大官人却先开了口道:“驸马,副都知,这位是纪忆之纪大官人,乃是太学上舍生,也是我家的世交,对书画之学颇有见地。”
太学上舍生,距离做官只有半步之遥了。而潘家的世交,不是将门就是巨贾。王诜和刘有方都不记得开封府有姓纪的将门,一时也想不起开封府哪家豪商是姓纪的。
“你要下注,老夫这个中人还能拦着?”王诜哈哈一笑,“说吧,想下多少注?押谁赢啊?”
“下个一万缗,”纪忆之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押米元晖赢。”
“你可带着现钱?”王诜笑问。
“没有现钱,立个契约便是。”纪忆之轻描淡写地道,“不过一万缗,还能赖了不成。”
“高俅,你可带着赌斗的契约?”
“带了。”高俅笑道,“小底好赌,随身都带着契约,方便与人赌斗。”
这完全是瞎话,不过也没人计较。
当下高俅便取出契约,交给了纪忆之填了数字,签字画押。
“陈大官人,你可押注吗?”接着高俅又问陈佑文。
“押!”陈佑文咬咬牙,“押三万缗,赌小米官人胜。”
他可不敢赌自己的儿子赢,便押了米友仁。
“我押一千缗,赌小米官人胜。”
“押五百,小米官人。”
“我押三百,赌小米官人胜。”
宋人果然好赌,跟着下注的人真有不少。虽然没有谁和陈佑文还有那位纪大官人一样玩那么大,不过架不住人多啊。不一会儿,下注押米友仁胜的赌资便接近了七万,而押武好古赢的却只有区区一千缗,是和武大郎一起过来的苏家铺子的苏大郎押的。
“我也押!”就大部分人都下完了注以后,突然响起一个听着有点稚嫩的声音,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个粉粉嫩嫩的小官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李清照。
“你这小娃娃怎也学人赌钱啊。”李公麟认得李清照,有些哭笑不得。
李清照吐了吐小粉舌,“可是小娃娃也见钱眼开啊,明明有钱可捡,怎能无动于衷?”
这丫头也忒古灵精怪了。
李公麟苦苦一笑,“那么你个小娃娃想押多少?”
“一缗,”李清照笑着一指武好古,“押他胜。”
“押他?”李公麟看了眼武好古,又问李清照,“可有把握?若是输了,可别哭鼻子。”
“输不了。”李清照笑道。
“何以见得?”
李清照指着武好古说:“他连赌本都带了了,显然早有准备,难不成是为了送钱吗?
还有,我看见押小米官人赢得人越多,他便越高兴,看来是胸有成竹的。”
这话……还真是有理啊!
武好古瞧了眼李清照,心说:这丫头真是赌神啊,不过就是忒多嘴了,这下可得少赚许多了……
想到这里,他叹口气,冲着满脸都是惊诧表情的潘大官人拱拱手,“潘大官人,可能安排一间静室与我和小米官人、陈二郎吗?”
作画不是唱曲,是不需要恁般多观众的。
潘大官人眉头皱皱,“早就备好了……十八姐,你带他们去吧。”
一旁,武好古也从刘无忌手中接过了画架和一个存放各种画具的箱笼。
“还请三哥和小乙稍候。”
“知道了。”刘无忌一笑,低声说,“我和三哥便在这里等你旗开得胜。”
“等着数钱便是。”
武好古哈哈一笑,又看了被潘大官人请到座椅上的陈佑文一眼,见他一张原本白净的面孔正泛着青光,心中好不畅快。
第四十六章 潘巧莲写真图 上
“武大郎,小米官人,小陈员外,请跟奴来吧。”
潘巧莲悦耳的声音响了起来,武好古扭头看过去,只见潘巧莲和她的小女使小瓶儿已经站在了通往楼阁二层的楼梯口。
武好古一手提着画架子,一手拎着箱笼,便随着潘巧莲走了上去。小米官人也早有准备,自有书僮替他拿着箱笼一起上了楼。陈宝并没有携带画具,不过也没关系,潘大官人早就在楼上预备好了文房四宝和胶矾水,而且都是上品,因而他便一个人摇着纸扇子走在最后,看上去倒也算风流潇洒。
楼阁二层的面积和一层一样,窗户全都开着,也没有挂上帘幕,显得宽敞明亮。窗外便是一个杂草丛生的院子,乏人料理,没甚好看的。稍远一些倒是有个不错的池子,一汪活水连着金水河,非常清澈。池子上面还夹着个九曲八拐的小桥,边上还堆着假山。
武好古分明记得自己儿时便去过那里,在桥上和潘巧莲追逐,在假山丛中捉迷藏,一次潘巧莲还失足落水,是自己跳进池子里把她捞上来的……
“这里有两张书案,小米官人和小陈员外你们一人一张吧。”潘巧莲笑吟吟地开口了,将楼阁中间摆着的两张书案分配给了米友仁和陈宝。
这两张书案本来是替武好古和米友仁备下的,不过潘巧莲知道武好古现在用个奇怪的画架子作画,因而又在楼阁里面另辟了个位置,摆上了案几和玫瑰椅,供武好古使用。所以就多出一张书案,正好给陈宝用。
“大武哥哥,”潘巧莲朝武好古柔柔一笑,伸出玉手一指那张摆在个高脚案几旁玫瑰椅说,“你便坐这里好么?”
“好的。”武好古笑了笑,便在潘巧莲指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十八姐,你也坐吧。”
潘巧莲是今天写真的模特儿,当然是穿着衣服的……褙子、长裙、抹胸,一样不少,闻言便在一张榻上端端正正坐了下去,一张妩媚动人的俏脸儿也稍稍板了起来。
她这姿态是人物写真的标准姿态,给官家、太后、功臣画标准像的时候,人家都说这么端坐着,而且还都一脸正色,根本不会给个笑脸。
这叫宝相庄严。谁见过画像上的王侯将相是嬉皮笑脸的?
不过那对会说话的明丽眼眸,仍然掩不住流露出对武好古的浓情。
两人现在可是私定了终身……给心爱的女人画像,大概是身为画师能够遇上的最幸福的事情之一了。
当武好古拿起炭条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的艺术生涯马上就要迎来高峰了。
这将是一幅充满感情的工笔写实人像写真。
武好古的前世是画过不少美女的(大部分画照片),不过那些美女都是人家的,他也就过个眼瘾罢了。因而画笔中是无法真正注入情感的,画出来的图,像则像矣,不过总少了些神韵。
不过今日,他画得是潘巧莲,今生最爱。
武好古完全沉浸到了绘画之中,而潘巧莲也完全投入进去了,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郎君,原本板着的面孔也不知不觉展开了笑颜。
不过这笑颜,只是对着武好古一人。
因而,武大郎的潘巧莲不再是可以上“祖宗像”的模样儿,而是一个正和情郎相会的怀春少女。
那份羞怯,那份娇艳,那份欲拒还迎,那份沉浸于中不能自已,全都跃然纸上。
和武好古眉目传情了片刻,潘巧莲早就把宝相庄严忘在脑后,俏丽的面孔上挂出了媚丽的笑容。
而米友仁瞧见潘巧莲的媚笑,这气就不大一出来了。潘巧莲虽然是将门虎女,可是这长相却是有点儿媚,一笑起来,更是媚到骨子里去了。
这潘巧莲的媚态对武好古而言,固然是能醉人的温柔乡,可是对米友仁这个看客来说,却无疑有点折磨人了。
而且,他隐约知道,武好古是打算拿自己当个扬名立万的垫脚石!
想到这里,他手中的画笔,便不知不觉带上了那么几分妒意,他的潘巧莲也“活”了起来,不过他画的不是个恋爱中的少女,而是个红杏出墙的狐媚女子。
至于陈宝,他倒是画得最正经。在父亲陈佑文的指导下,陈宝打小就是以成为宫廷画师为目标进行训练的。
而宫廷画师所必修的,除了“黄家富贵”这样的装饰画,便是人像写真了——就是那种可以供在太庙里面给后人瞻仰的工笔人像。
所以陈宝的人像图其实画得很不错,如果不是遇上了武好古这个掌握了后世超写实绘画的“人形照相机”,他的前半生,本可过得顺风顺水的……
……
武好古、米友仁和陈宝在楼上绘画的时候,楼阁底层内的人们则在闲聊。
今天的这场斗画,其实和诗会、茶会一样,都是开封府上流社会的一场聚会。
武好古等人的比斗只是个热闹,一群才子亲贵互相联络感情,交流消息才是正经事儿。
“纪秀才是哪里人士啊?”
刘有方本就是“文艺宦官”,和读书人打老了交道,说起话来不仅文绉绉的,而且柔声细气,听着十分舒服。
“在下是平江军人士。”纪忆之笑吟吟地回答。
平江就是苏州,那可是出了名的人文荟萃之地。那可是才子佳人遍地走的地方……
能被平江军的官学荐入太学,要么真是才高八斗,要么就是有个超级给力的爹!
刘有方顿时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纪大才子有多了几分尊敬,微笑着问:“纪秀才家里是做甚的?”
“区区商家,不值一提。”
商人在宋朝地位并不底下,不过毕竟不能和堂堂读书人相比。
“刘副都知,纪家可是平江首富。”一旁的潘大官人笑呵呵地补充道,“他家的买卖可多了,粮行、盐铺、金银绢帛铺、织坊……在平江可有纪半城之称呐。”
“哦,失敬,失敬。”
刘有方点点头,心想:有多少德才能发多大财,这个理儿是天下通的。
纪家可以当上平江首富,在地方上必然世家大族,说不定在朝中也有高官做后盾的。这样的人物,还是应该拉拢结交则个的。
“子丞(潘大官人字子丞),听说这些日子你们捧日军苦得很啊,难不成真的会调去西边?”
驸马王诜这时和潘孝庵聊起了军中的事情。他和潘孝庵都是保卫大宋社稷的武臣,对军事自然也有些兴趣。
潘孝庵苦笑着摇头:“驸马,调去西边小侄倒不惧,老章相公还真能让捧日军上阵?
如今真叫人害怕的是北面有警……”
“北面?辽人么?”王诜道,“都安稳了快百年了。”
潘孝庵点点头,“可不是么?然则听从燕云回来的客商们说,辽国的京州军也在日夜操练攻城,这可是要兴大兵南犯的征兆啊。”
京州军亦称五州乡军,是徵集临潢、辽阳、中京、析津、大同等五京道各州县的汉族、渤海族等的壮丁组成的部队。战斗力理论上不能和宫帐军相比,属于炮灰部队,不过在攻打坚城的时候,通常都是由他们出马的。
因而辽国动员京州兵的消息传来,大宋朝廷便不得不进行戒备了。
“我看辽兵是不会来的。”插话的是太学生纪忆之。
他笑了笑,言道:“辽宋盟好九十余年,兵革不兴,非是辽主守信,实乃有心无力也。如今北方有警,不过是在应付西贼,不会弃好成仇的。
况且,西军打个横山已经筋疲力尽了,想打兴庆府和灵州怕是要重蹈元丰年五路伐夏的覆辙了。两位章相公都亲历过元丰年事的,而且年事已高,如何不知道见好就收?”
“有理,有理。”
一番评说,果然头头是道,在坐的众人立时都对这人刮目相看了。
就在潘孝庵想要继续发问的当口,楼梯声却响了起来,就看见陈佑武的儿子陈宝拿着一纸展开的画作,第一个走了下来。
第四十七章 潘巧莲写真图 中
陈宝走下楼梯的时候嘴角微微翘着,露出得意的颜色。
因为第一个画完也是功力!
人像写真和山水画、花鸟画、界画等等最大的不同,就是要讲究速度的。因为写真的对象都是大人物,不是官家、太后、亲王就是大官了,怎么可能一动不动坐上半天让你画?
所以有志于入翰林图画院的画师们,在人像写真画的技艺练习上,都讲究“快、真、细”三字诀。
而陈宝在“快”字诀上,已然胜了米友仁一筹……至于那武好古,陈宝实在想不通有甚资格和米友仁一较高下?
这人的画在潘楼街上的小字辈里面都只是二等的,是根本不能和自己相比的。
此时在楼阁底层的中间,两张书案已经拼在了一块儿,成了一张大桌子。陈宝知道是用来摆画的,便将自己的画作放了上去,没敢摆在中间,而是放在了一侧。
这是一幅白描人像图,并未设色,线条简练,不取逼真,但是却别有风神气韵。画上的潘巧莲端庄秀丽,神态自若,似像而非真,却极为传神。
刘有方第一个站起身,陈佑文忙上前去搀扶,两人一起走上前去看画。
“不错,不错,”刘有方连声夸奖道,“此画已然有了李伯时的几分神韵。
陈二郎,你的白描是师(师用在这里是仿的意思)龙眠居士的吧?”
陈宝一拱手道:“都知真好眼力,小底便是师龙眠居士的。”
“师龙眠居士”并不是一定是拜李公麟为师,临摹李公麟的画作,学习他的笔法和构图,也是“师”。
刘有方笑着将画还给了陈宝,“去给龙眠居士看看,也叫他指点你一二,没准他一高兴,便收你做个门生。”
李公麟接过陈宝的画,细细看了起来,这幅画果然是仿自己的笔法而作的,已经有了自己五六成的笔力。考虑到陈宝的年纪,也是颇为难得了。
这孩子,果然是个可造之才!
“不错,不错。”李公麟边说边把画还给了陈宝,“你这画不如寅哥儿是一定的,不过画得很不错,大有前途啊。若不是老夫性子孤僻,不喜收徒,便收了你啦。
不过日后你在绘画一途上,有甚底不通的,可来问我。”
陈宝闻言自是大喜,李公麟可是了不得的人物,能得到他的亲口指点,在画坛的地位立即就能蹿升上几个台阶!
“小底多谢李御史。”陈宝拜了李公麟一礼,又喜气洋洋捧着画去寻王诜评定了。
......
“好了。”
此时在楼阁二层,米友仁也轻轻舒了口气,满意地看着自己刚刚完成的画作。
同样是一幅白描,不过却比陈宝完成的那一幅要出色的多,不仅有“吴家样”和李公麟的路数,而且还用上了米友仁从《醉罗汉图》中体会出来的笔法和构图方法。特别是画中人物的手掌、眼眸和睫毛这等很难掌握的细节,都达到了《醉罗汉图》的六分功力。
而画中人物的神韵和意境,更似乎不在《醉罗汉图》之下!除非画出那《醉罗汉图》的画师复生,否则真没有谁能胜过米友仁米大画家了。
盯着这幅自己都觉得出色的画儿看了半天,米友仁才依依不舍得将目光移开,却看见潘巧莲还浓情蜜意地注视着武好古,武好古则手持一支细笔,在竖起来架在木架子上的画板上轻轻勾勒。
“崇道兄,在下也画完了。”米友仁站起身,轻声对武好古说了一句,可是武好古却没有丝毫反应,显然是全身心投入进了绘画之中。
米友仁无奈,只得对潘巧莲说道:“十八姐,我画完了。”
可是潘巧莲一样不理他,似乎她的世界中此刻只剩下了她和武好古两人了。
叹了口气,又狠狠瞪了武好古一眼,米友仁才拿着自己刚刚画好的大作气呼呼下了楼,然后也把自己的画作往一张临时拼起来的大桌子上一丢。
“好!此画真是得了《醉罗汉图》的精髓了。”
他的画刚刚落在桌上,便有人叫起了好。米友仁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太学上舍生纪易之在叫好。
“忆之兄过奖了。”米友仁和这纪易之早就认识,“忆之”其实是个字号,纪忆之的单名是一个“忆”字。
“不过奖,不过奖。”纪忆笑着摆摆手说,“元晖兄的画的确有了《醉罗汉图》的七八分神韵,《醉罗汉图》显示不到一月,能有此神韵着,全天下大约也不会有第二人了吧?”
这番吹捧之词却是合情合理的,虽然米友仁并不是当世第一的大画家,但他肯定是最年轻的大家。
年轻人学东西肯定比老人要快,而且米友仁素有“神童”之称,所以那些上了年纪的大家,即便同一时间拿到《醉罗汉图》,也不可能超过他。
米友仁闻言却苦笑了一声,看了眼楼梯,淡淡地说:“若是没有第二人,某今日来这里作甚?”
“难道那武好古真能和元晖兄一较高低?”
米友仁点点头,“武家楼台本就不在我米家山水之下,若是他的写真也有界画楼台的本领……”
“那怎么可能?”刘有方打断了米友仁的话,“绘画一途,也是博大精深的。武大郎年纪轻轻,能通其一科便是奇才了。若是他的界画可称大家,那么写真人像必不能和元晖你相比。
他这时也站起身,走到了摆着米友仁大作的桌子旁,只看了一眼,便道:“好画,真是好画……今日的比斗,胜负应该是分了!”
一旁的纪忆也轻轻点头,仿佛赞同刘有方的话,可是却不开口,然后便退了开去。
刘有方又将目光投向了王诜和李公麟,他们两人也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上来看画了。
王诜看了画,却轻轻摇了摇头,刘有方见了忙问,“怎的,这画不好么?”
“画……自是好的,只是……”王诜扭头看了眼脸色不予的米友仁,便没在往下说。
实际上,他是看见了画上面潘巧莲的神色风韵,觉得非常不妥。
潘巧莲又不是个风尘女子,怎能画得这般风情万种?这画……如何画得是镇安坊的那两位,便对了。
李公麟上去一看,也大大皱眉,“画真是不错,论画技,不在老夫之下了。”他瞧了眼方才和自己斗嘴的小丫头李清照一眼,“看来今天这一局,是寅哥儿赢了。”
李清照一听这话就急了,捏着粉拳便道:“武大郎还没画好,怎生就是小米官人赢?这可不公平啊。”
“也对,”李公麟笑了笑,“便再等上片刻,也叫你输得心服。”
“不会的,不会的,”李清照连忙摇着脑袋,“清照不会看错的,今次必是武大郎胜!”
第四十八章 潘巧莲写真图 下
“开始设色了么?”
潘巧莲的声音,轻轻地在武好古耳边响了起来。
“是的。”正在用花青、藤黄、朱磦、墨汁、石绿、赭石等颜料配色的武好古柔声道,“十八姐,坐得久了,是吗?”
“还好。”
潘巧莲从榻上起身,莲步轻移,到了武好古身后,看了画板上刚刚勾完线条的画作一眼,“呀,画得真好。”
她也是个行家,不仅懂画,而且自己也能来一点工笔丹青……她那师父李唐,可是历史上的南宋四家,可谓一派宗师。在他的教导下,潘巧莲的眼力又岂能差了?故而她看到《冯二娘写真图》的时候,就知道武好古的画技之高,已经到了可当得起“画圣”二字的地步。
而眼前这幅《潘巧莲写真图》的水准之高,更是超过了《冯二娘写真图》。
“都把奴画活了,”潘巧莲喜滋滋地说,“郎君一定是闭上眼睛就在想奴吧?”
武好古闻言真的闭上了眼睛,沉吟许久后才笑道:“好了,十八姐的样子现在便存在好古心中,便是离了开封府,也能天天相见了。”
“那大武哥哥一定记得早些回来。”
武好古重重点头,“一定,最多半年,我便能风风光光回到开封府,到时候再做一笔大买卖,就可八抬大轿把你给娶了。”
“嗯。”
郎情妾意,时间自是飞快流逝,转眼已是午时。
潘家的女使们又一次盈盈而来,奉上了待客的点茶小食。潘大官人接过茶碗便喝了一大口,目光却仍旧盯着通往二楼的楼梯,眉头紧皱。
武好古和潘巧莲两人(其实还有一个小瓶儿)在那里待得也忒久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而且两人还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这事儿怎么看都不对头啊!
正在潘大官人急得有点耐不住的时候,刘有方突然发话了,“这也太慢了些吧?咱家宫里还有事儿,怎能一直等下去?”
“是啊,”刘有方边上的陈佑文也帮腔道,“潘秉义,不如派人将武大郎唤下来……他若还没画好,便是输了。”
还没画好就是输了,而且一输可就是几万缗,这陈大官人真是好算盘!
在场的众人听到陈佑文的话,不由得便低看了他几分。
而潘孝庵潘大官人却是左右为难……若是一个陈佑文押了赌注,他也不在乎了,一个将仕郎而已。
可偏偏还有个刘有方,之前他可是画了五万缗买了武好古伪造的《醉罗汉图》,待会儿会不会看出来啊?
到时候,潘家金银绢帛交引铺少不得被刘有方记恨上,说不定还会失了潘楼街上的不少大主顾……
可要是帮着刘有方、陈佑文,让武好古输光身家,他那个好妹子潘巧莲还不得跟着吵翻天?
潘大官人的爹妈都死得早,他老爹临终的时候还再三关照他要顾好妹子的,所以潘孝庵一直都很疼潘巧莲,见不得她受一点委屈的……
而且他妹子是寡居多金,年轻貌美,还是个望门寡,又身名门……这可是东华门外的好男儿们做梦都想得到的佳缘!
将来说不定潘大官人还要靠妹妹、妹夫来撑腰呢!
“腌渍货!”
在心里面骂了一句后,潘大官人还是站起身,快步走向楼梯,才到楼梯口,却听见了脚步声传来。他忙抬头一瞧,便看见武好古和潘巧莲一块儿下楼来了。
而且武好古仿佛还牵着潘巧莲的小手!
这这这……成何体统?
“大郎,你总算是画得了!”
潘大官人旋即开口,把沉浸在浓情蜜意中的二人给惊了一下,武好古这才依依不舍地送开了那只又白又嫩的纤纤玉手。
“潘大官人,”武好古有些尴尬地将才画完的画递了过去,“在下才画完,是有些慢了。”
“何止是慢?”潘大官人顺手接过画,看了眼武大郎和妹子,摇了摇头,又是一叹,无话可说,便转过身快步走到那张摆了两幅画的桌子旁,将武好古的画也摆了上去。
“武大郎画完了,便是这幅了。”潘大官人摆好了画,才扫了一眼,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这画,比《冯二娘写真图》还要好!
画上的十八姐简直活了……只要真懂绘画大行家,谁见了都会怀疑此画和《醉罗汉图》是出自一人之手的。
那幅《醉罗汉图》可是坑了刘有方和陈佑文五万缗的,现在又是三万缗的赌注!
前前后后坑了人家八万缗,而且还狠狠耍了刘有方一把……那刘老公脾气再好也得发狂啊!
“画得再好又如何?”陈佑文没看画就抢先发表评论了,“武大郎这图画了快一个晌午了,哪里是写真?明明是界画写生了。
这死物和活物,可不是一样的画法。”
武好古也不示弱,马上怼了陈佑文一句道:“陈将仕,今日可不是你们翰林图画院的比试,还轮不到你来定规矩吧?”
“便是潘楼街上,本官也能说得上话!”
“可这里是潘家园!“
两人居然就要吵起来,真是有失体统。
“老夫来瞧瞧吧。”王诜从椅子上立了起来,一步三摇走了上前,只是扫了武好古的《潘巧莲写真图》一眼,便立时愣住了。
这画上的潘巧莲和真人,简直一模一样!
那种神形兼备的人像画,王诜也算见多了,便是李公麟的《西园雅集图》的原本(画的是苏东坡、黄庭坚、米芾、蔡襄、秦观等人在王诜府中作客聚会的情景),他也亲眼见过,当时还惊为神作。
可是和眼前这幅《潘巧莲写真图》一比,《西园雅集图》在人像写真方面,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而且,李公麟的《西园雅集图》是白描,米友仁所做的《潘巧莲写真图》也是白描,而武好古的《潘巧莲写真图》是设色,难度又大了不少……
另外,武好古画得潘巧莲,仿佛和《醉罗汉图》上的罗汉是一个画风啊。
而且,武好古的《潘巧莲写真图》比那《醉罗汉图》还胜了不止一筹。
所以今天的比斗,武好古其实是用实力碾压了米友仁。
不对啊,这幅《潘巧莲写真图》所用的笔法不可能来源于《醉罗汉图》,反过来或许还差不多!
王诜想到这里,脸色就是一变,随即嘴角又微微翘起,露出了笑颜,却没有说话。
其实他和刘有方一样,都想得到可能在武宗元后人手中的《八十七神仙图》,不过刘有方有权,因而扮了恶人,而他只是个过气的驸马爷,只有几分薄面,所以就让高俅出面做好人。
可是没想到,死的宝贝没得到,却结交上了武好古这么一个绘画界的不世奇才。若是真能借他的一幅画把高俅送去端王门下,自己往后的日子,可就舒心了。
龙眠居士李公麟也凑上来了,他其实已经认定了米友仁获胜。虽然米友仁画得潘巧莲有点那个……但是就画论画,绝对是好的。
这米友仁在绘画一途上,果然不可限量啊!
不过武好古的画,他还是应该看一看的。
而这一看之下,龙眠居士李公麟立时也是脸色微变,“刘副都知,今日的赌斗,看来是武大郎赢了......我朝画界,是后继有人来,老夫这画中第一人的虚名,看来也该让给这位武小哥了。”
什么?
这下刘有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武大郎赢了米友仁?开玩笑吧?那是米友仁啊!米芾的儿子,公认的画界神童,未来的天下书画第一,他怎么可能输给武大郎!?
而且听李公麟的话,他是自认在画技上不如武大郎了!
那可是李公麟啊!若是论眼力,他或许比不上米芾、王诜,可是论画中的技艺,天下还有人比他更强的?
第四十九章 老狐狸,不简单
刘有方的老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的,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变成开封府书画行中的笑柄了。
他虽然是中贵人,但却也是开封府书画行中的老前辈,是和王诜、苏东坡、米芾、黄庭坚、李公麟这等大家可以玩在一起的中贵人。从神宗朝起,他就一直主管宫中的书画,可以说大半辈子就在和书画打交道。
眼力自不用说了,米芾、王诜之下就属他眼力毒辣了。那幅挂在万寿观的《八十七神仙图》其实他早就看出不对了,只是没有说,而是设了个局,让米芾、王诜一起来看的。
除了眼力好之外,他自己也能写能画,潘楼街上寻常的书画师的水平都远不如他。
他常和人说笑:便是有一日出了宫,凭着眼力和书画的本事,也能在开封府找到饭吃。
可是现在居然走了个大眼,花了五万缗(钱最后是陈佑文出的)买了一幅假画!
而且造这幅画的人,不过是潘楼街上的一个无名小儿——他现在当然看出武好古的《潘巧莲写真图》和《醉罗汉图》是一个人画的了。
这眼力要没有,他也就太浪得虚名了!
而亏钱还是小问题,能到他这个位置的人,钱根本不算甚么,可是丢了面子却是大事儿。
他这回可真是在水沟里翻了船,以后还有甚面目说自己辨识书画的眼力是天下第三?
没有了这个“天下第三”,叫他如何在宫中立足?
他在宫中的地位,其实并不是很稳。看看他平素交好的人物便知了,王诜、苏东坡、黄庭坚等人都属于旧党!而他本人虽然党派色彩不浓,但毕竟也是和旧党交好的人物,因而并不被当今官家信任。
之所以还可以高居入Nei内侍省副都知和主管合同凭由司的位子,无非是有个精通书画文玩的名声,官家需要借助他去打理宫中所藏。
如果这名声被破了,官家还用得着他这个和旧党走得恁般近的阉宦么?
“是我输了!”
米友仁一声叹息,将刘有方从自己的思绪给带来出来,刘有方扭头看过去,只见米友仁正将个信封,双手递给武好古。
“崇道兄的画技,比在下高了不止一筹,是当世第一人了!在下甘拜下风,这是便是赌注,还望笑纳。”
听了这番话,刘有方轻轻颔首,露出赞赏之色。
米芾果然有个好儿子啊,输了赌斗却不输人!
想要整治姓武的,日后还怕没有机会?何必现在当众丢人现眼?而且现在丢人现眼,就能治得了武好古了?
米友仁不输人,武好古当然也不能得意忘形,否则也叫人轻看。
而且武好古还知道米友仁日后深得高宗赵构的宠幸,在南宋时官拜兵部侍郎、敷文阁直学士。
不是进士出身,能爬到这等高位,一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这种人,还是尽可能不要得罪为好。
只见武好古恭敬地双手接过信封,也不看一眼就交给了刘无忌,然后又从刘无忌那里取过一叠折起的熟宣,转手送到了米友仁面前,笑道:“这是好古所绘的《界画楼台二十四法》,是好古钻研界画十余年的一点心得,便送与元晖兄一观,望勿推辞。”
所谓的《界画楼台二十四法》实际上是个忽悠人的东西,就是用后世的透视技法,画了二十四种亭台楼阁的形态。如果米友仁照着临摹,的确可以在界画一途上大有增益,但是要领悟出《绘画透视学》的真谛……有个数十寒暑之功,兴许能成功吧。
米友仁出了名的爱画成痴,见武好古将自己钻研界画的心得奉送,气便顺了不少。
而且他也知道,以“武家写真”的本事,武好古受封绘画称旨和做官都是早晚之事。说不定真的能把潘巧莲娶了,那可更是如虎添翼了。
到时候大家少不得都要在画院书局共事,所以结怨不如结缘。
当下便笑着接过武好古递上来的一叠熟宣,拱拱手道:“崇道兄的‘武家写真’,友仁也佩服的紧,改日一定登门求教。”
武好古哈哈笑道:“你我兄弟谈甚求教?切磋交流而已。”
“大郎果然好本事,咱家可是看走眼了。”
刘有方柔和的声音也应景似的响了起来,再看他那张老脸上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不快?
他可是在宫中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狐狸了,变脸的功夫可比书画上的造诣高多了。
此时的刘有方,俨然就是一个关爱晚辈的老爷爷,全是和颜悦色,哪有一点以势压人?
可越如此,就越让武好古心里没底。
不过场面上他也不能再去怼刘有方了,他可不想得个恃才傲物的恶名。
所以也是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小子之前多有得罪,还望副都知海涵,小子和陈待诏的赌斗,不过是玩笑罢了,当不得真的……”
刘有方闻言却大方地一挥手道:“不必不必,不过三万缗而已……花了这三万缗(不是他花,是他的走狗花的钱),认得了你这个奇才,值得,值得!
大郎啊,师圣已经出职了,画院空了个待诏的缺,你不如来做这个待诏吧。”
“师圣”是陈佑文的字,取“师法画圣”之意。听到刘有方的话,他的心脏就是一紧。
他现在虽然做了官,可没打算把待诏直这个位子让出去。
因为他是伎术官,通常是拿不到好职位的,也就是甚么“送衣物使”(就是给前线部队送东西)之类的名义出去转一圈,风光则个。
若是普通的待诏还稀罕,但他这个待诏直根本不在乎。更不用说放弃待诏的职位了……没了待诏,待诏直自然也没有了,没有了待诏直,他在潘楼街市上的地位也就没了。
“大官(大官是宦官的尊称)错爱在下了,在下性子粗疏,当不得待诏的。”
武好古却不敢去当劳什子待诏,当了待诏就被刘有方捏在手里,难保日后不秋后算账。
而且当了待诏就被拘在开封府了,哪儿都不能去,想要做官起码得熬上十年。而现在已经是元符元年,后年春天便是哲宗天子驾崩,端王赵佶即位。
只要能顺着高俅攀上赵佶,只要再有一年多就有官身了,到时候再把潘巧莲娶了,便在开封府做些大买卖,还可以为二十多年后的大难寻找出路……多好的如意算盘啊?
武好古的拒绝让陈佑文长出口气,同时却让刘有方有些难堪。
刘有方知道,性子粗疏之类的话,都是骗人的,其实就是看不上自己这个中官!
其实武好古若肯纳头便拜,刘有方是会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几万缗钱算个甚啊?
刘有方执掌开封书画行几十年,家产早就有几百万了(再说钱也不是他亏的)……钱不过是个数字,能得到官家、太后的欢心才是最要紧的。如果武好古肯投靠,便可以去给宫中的贵人画画,以他的写真绝活,还怕不能哄得官家、太后高兴?
只要官家、太后高兴了,就让刘有方拿五万十万出来也是毛毛雨。
可武好古偏偏不识抬举!
心里面恨极,可面子上却还是无比温和,刘有方笑道:“当不得待诏还可以当个称旨,你且等些时日,咱家再荐你去给太后画画,以你的画技,称旨是一定能赏下来的。”
武好古闻言忙施了一礼,恭谨道:“那好古便多谢副都知抬举了。”
被他这么一忽悠,武好古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他的前世今生都是个画画的,并没有和刘有方这等老狐狸打过交道,更别说看透他的心思了。
第五十章 潘大官人的烦恼
入夜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雨,驱散了下午时才聚集起一些的热气。
雨后的潘家园,空气非常清新,弥漫着一丝甜美的芬芳。雨水顺着残破的房檐,嘀嗒而下,落在青石铺就的走道上,旋即溅起点点水星。再远一些,古树、怪石、水池,全都笼罩在雨丝之下,恍若披上了一层薄纱。
“大郎,雨恁般大,别回了,便在西四房歇一晚吧。”
还在那个楼阁之中,二楼之上,方才给潘巧莲写真的所在,现在摆上了一桌酒席。中间摆了个涮锅,涮锅周围放满了各色肉片(羊兔肉)、蔬菜、切脍(生鱼片)和一大盘子东坡肉,以及几盘子酱料。热气腾腾的,很有些后世吃火锅的味道。
正在用饭的是潘孝庵、潘巧莲、李唐、武好古、郭京和刘无忌等六位。
这已经是武好古等人在潘家园里吃的第二餐了,中午赌斗结束之后,潘孝庵做东,便在潘家园中饮宴,还有家伎歌舞助兴,一直持续到将近申时才散去,好不快活。
在酒席上,武好古还和刘有方、米友仁把酒言欢,仿佛真的冰释前嫌了。
酒席之后,武好古又替高俅画了一幅《蹴鞠写真图》,也是工笔写真,不过并没有完成,只是勾完了线条,便入了夜,还下起了小雨。
在送高俅离开后,潘大官人就留武好古等人用饭,还让他们留宿在潘家园中。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武好古没有拒绝潘大官人的好意,他也想能多点时间和潘巧莲相处。
哪怕不在一间屋子里面,能在一个院子里面也是好的。
“大郎啊,”潘孝庵看了眼脸上溢满幸福表情的潘巧莲,叹了口气,“你今后有何打算?”
“原打算出开封府避上一年半载,等高大哥攀上了端王再回来……”
武好古将自己的打算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潘大官人,他现在已经准备娶潘巧莲当老婆了,潘大官人就是他的大舅哥,不是外人了。
“高师严能攀上端王?”潘大官人问。
“师严”是高俅的字号,潘大官人交友广泛,和高俅也有些交情,因此称其字号。
“能。”武好古一笑,“高大哥言端王好蹴鞠、书画,我为高大哥所画的《蹴鞠写真图》必然可助他成为端王府门人。”
“若如此……倒是一条活路。”潘孝庵轻轻点头。
“不过如今看来用不着离开东京了。”武好古喝了口酒,笑着说,“今日似与刘大貂珰冰释前嫌……看来之前,有些误会于他了。”
“冰释前嫌?”潘孝庵哼了一声,“若是今日你答应入翰林图画院,便可冰释前嫌了。”
“入图画院?”武好古摇摇头,“这不就落在他手中了吗?”
“落在他手又如何?”潘孝庵说,“只要你可以为他所用,他便能容你……几万缗钱对他而言不是大数,能买来你这样的画师,还有甚不满意的?”
还有这么一说?
武好古想了想,还是觉得跟刘有方这个中贵人混吃亏了……顺着高俅的梯子,他有七八成把握可以直接攀上宋徽宗。
宋徽宗是皇帝,刘有方不过是个阉人。而且徽宗还年轻,至少可以保自己二十六七年,而刘有方看着都不长命了。
而且……攀不上宋徽宗,就娶不到潘巧莲这个美娇娘了,没有潘金莲,哦,是潘巧莲,叫武大郎怎么活啊?
潘孝庵仿佛看出了武好古的想法,却摇摇头说:“虽说官家身子骨孱弱,然毕竟只有二十几岁,这端王的逍遥王还有得做呢。
一个逍遥王,比副都知也强不了多少。本朝的王爷,有几个能掌点儿权的?
而且,你甚时候能入端王门下?六个月?还是一年?”
潘大官人的问题,武好古自然都想过了。哲宗皇帝还有一年多好活,然后就是赵佶的天下了。而高俅,便没有自己相助,也很快就要攀上端王这个高枝了。
自己最多在外面晃荡到元符三年初,便能风风光光回开封府,潘巧莲也是转眼就能娶到手的,何必去捧一个阉人的臭脚?
“最晚元符三年初便能回来了,”武好古笑着对潘大官人说。“不过现在看来,也不必出去了……”
“不出去?”潘大官人看着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武好古,“大郎,你既然不投效刘副都知,还想在开封府安稳下去?”
“不能安稳么?”武好古摇摇头,有些不解。
其实他也知道留在开封府不安全,可留开封府能常常和潘巧莲见面啊!
潘大官人嗤地一笑,“还以为你忽然精明起来了,不想还是个呆子。”他摇摇头道,“做人永远须记得防人之心不可无!
况且你这次得罪的还不是寻常人物,而是个大貂珰。虽然本朝内臣收敛,不似汉唐恁般嚣张。但是你也没有一官傍身,也非是入了太学的‘无官御史’,真当他动你不得?
依我看,大郎你还是早些离京为好,还得多带护卫,以防不测。”
“大郎,某看潘大官人言之有理,”郭京显然赞同潘孝庵的意见,他说,“某已经找好了三个能充护卫厮杀汉,都是西军出身的好汉,总能保你到海州的。”
“还是郭兄弟周到。”潘大官人连连点头,“去海州暂避也不错,我在那边有个分号,也是金银绢帛交引铺,还有个庄子。你便去了,也可有个照应。”
潘家金银绢帛交引铺的主营是交引,而交引则是商人向边军缴纳粮草后,再从开封府领取的可兑付盐、茶的凭证。
不过取得交引的都是粮商,并不会去贩卖盐、茶,便将交引在开封府卖给金银绢帛交引铺。而金银绢帛交引铺在设有榷货务和盐场的城市都有分号,在开封府收购的交引,便会运去那边销售给盐商、茶商。
另外,金银绢帛交引铺还会在这些城市以及开封府之间,进行“飞钱”,也就是汇款业务。武好古只需要在开封府的潘家金银绢帛交引铺开据“飞钱交子”,便能将钱款“飞”去海州,十分方便。通过潘家金银绢帛交引铺的“飞钱系统”,武好古还能同潘巧莲保持通信。
为了自己的妹子,潘大官人考虑得还是非常周详的。
“十一哥,”潘巧莲却在替武好古着想,她蹙着秀眉问,“若是真如你所言,刘老公没有那么好相与,那他寻不到大郎,会不会寻武大官人和武二郎的晦气?”
“会,多半是会的,”潘大官人看了眼武好古,“得让武向道寻个地方避则个,大郎,你可有安排么?”
“可去大相国寺暂避。”武好古言道,“我与大相国寺的烧猪院和尚有交情,可让我爹去依附则个,只要不出大相国寺,应当可保无虞。”
“和烧猪院有交情?”潘大官人突然道,“对了,你那个醉罗汉瞅着有点像烧猪院,该不是照着他画的吧?
武好古笑了笑,“还是十一哥好眼力。”
潘大官人点点头,“若是有他保着,便是皇城司也寻不到你爹爹。”
潘大官人说得是寻不到,意思是武诚之最好藏在大相国寺里面别露面。大相国寺是开封府最大的房东,用于出租的房屋比开封府的店楼务还多几倍,在那里藏个人自然是很难找到。如果还有个大和尚保着,刘大貂珰应该是够不着的。
第五十一章 潘家有女初长成
刘有方宅邸,物华阁。
“呯”的一声,一只白玉色的汝窑瓷碟砸得粉碎。清脆的响声打破了楼阁中的宁静,瓷屑在地板上四处飞溅。
刘有方光在白头坐在榻上,一双狭长的老眼中怒火闪动,隐约还显露出几分杀气。见他面露怒容,旁边的陈佑文束手不语,噤若寒蝉。
勾当翰林图画院的供奉官刘瑷急匆匆从门外进来,朝着养父施了一礼,道:“爹爹息怒,武好古不过是黄口小儿,不识抬举,早晚必自遭祸。”
“咱家岂能同小儿斗气?咱家是气某人纵横潘楼街多年,竟然不知有此奇才出世!”刘有方厉声道:“陈将仕!”
陈佑文抖了下,躬身道:“在。”
“《朝元仙仗图》不退了,明日一早便去武家将凭由取回,再把上次吞下的那七纸书画还给武家!”
陈佑文顿了顿,还是答道:“是。”
刘瑷微微叹息,蹲下身子仔细的将一地碎片全都捡拾起来,一边捡一边说:“阿爹,方才有小厮来报,王驸马家的高俅在潘家园呆到黄昏才走。武家大郎还没离开,看来是在潘家园留宿了。”
刘有方余怒未消,只哼了一声。
“阿爹,王驸马和潘秉义是甚底意思?莫不是真要为个黄口小儿和我们作对?”
刘有方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他是黄口小儿?你当我等是甚底?东华门唱过名的朝廷命官么?
你都一大把年纪,入宫二十多年了,怎就不知做内官最要紧的便是讨好主上吗?
凡是能讨主上需要的,便都是大的!凡是主上们不需要的,便都是小的!
那武大郎的界画楼台其实没甚么,是可有可无的。然则他的人像写真可是大本事啊!若是被王驸马献上去,往后官家、亲王要选妃,公主、郡主要招驸马,都得他先去画了……这可是炙手可热啊!
和他相比,你我算甚底?你的翰林图画院,早晚是他的囊中之物!”
听了养父一番分析,刘瑷的脸色都有些发白了。先前他也没想恁般多,只觉得武好古虽然有本事,也不过是个画师,这等人物最大就是个伎术官。
可是刘有方却想得周全(他想到的事情,武好古和潘大官人还有王诜都还没想到,不过却是必然会发生的),他一见武好古的《潘巧莲写真图》,便知这本事将来肯定会被用到选妃招驸马上面的。
往大了说,将来的皇后、太后、驸马,都得让武好古先写个真,这下武好古还不是炙手可热了?
到那时候满开封府的亲贵都得巴结武好古,要不然他一歪,皇后、太后可就是别人家的闺女了!
刘瑷这个小小的供奉官和他一比,真不算甚么……若是武好古想要主管翰林图画院,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再说了,武好古本来就是开封府书画行出身,如何管不了翰林图画院?
刘瑷将瓷器碎片放好,“阿爹,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这武好古的画技再高,也比不了您老人家伺候太后多年。您老人家总有办法对付他吧?”
刘有方的怒气似乎消散了一下,离开坐榻,走到窗边,“为父年事已高,又对太后忠心耿耿,和端王也交好,这辈子是不愁的。”
他推开窗户,负手远望。远处的延福宫只有昏暗的灯火传出,和灯火通明的开封街市,形成了鲜明对比。
刘有方低叹:“苦得却是你了,书画一途怕是走不通了……我等内臣,若不能用才艺讨好官家、太后,便只能不辞劳苦去边疆上替官家办事了。
回头为父寻个机会,让你走一趟横山(做走马承绶)吧。师圣,你也一起去吧。先做个送衣物,再给我儿当个机宜。”
去西军?这不是要老命么?
陈佑文几乎要晕过去了。待诏直没了也就罢了,居然还要送衣物去西军……现在西贼小梁太后可是在大点兵,不日就要倾国来战了。
这时候去西军,还要给刘瑷当机宜,这不是去送死吗?即便不被西贼杀了,便是一路劳苦,也得送了半条命……
而且,从西军生还以后呢?待诏直肯定做不回去了,难不成就挂个将仕郎的空官在家吃老米?
现在整个潘楼街上的书画行都孝敬他,还不是因为有个待诏直,又是刘家父子的红人。
一旦没了待诏直的差遣,谁还鸟他一个空头将仕郎?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而且,他这些年在开封府书画行可是横行霸道,得罪了不少人,一朝失势,日子还能好过?
带着满腹心思,陈佑文在刘瑷的陪同下离开了物华阁,冒着小雨步行到了刘有方宅邸的大门口。
刚走出大门,陈佑文忽然压低声音对刘瑷道:“供奉,那武大郎实在太可恨了,莫不如让在下去寻人做了他……”
刘瑷却仿佛没听见陈佑文的话,只是一拱手道:“师圣兄走好,明日莫忘了随我同去武家送还书画取走退货凭由。”
说完便转身回了物华阁。
此时在物华阁中,刘有方哪里还有一点气急败坏的模样儿,正手拿着一本武好古摹的《醉罗汉图》在细细欣赏。
“父亲,”刘瑷上前低声道,“真的就这样放过武家了?”
“不放过还能这么样?”刘有方道,“谁叫人家有真本事呢?之前别人不知道武好古的本事,他家又没半个官身,怎么弄都是书画行里的事情,旁人也就是看个戏。
如今却不同了,我们再要和他家为难,便会有人出来保了。若只是亲贵也罢了,就怕惹到那些东华门外唱名的好汉。
对了,明日从武家回来后,再带上家里的那幅苏东坡字帖《醉翁亭记》去一趟小米官人那里,问他换一幅《潘巧莲图》的摹本。”
武好古、米友仁和陈宝画得三幅《潘巧莲写真图》,照规矩都要送到潘家的。
不过他们还是可以把画留几日,进行修饰和装裱的,不过以米友仁的秉性,肯定是要留下摹本的。
而刘有方在今天离开潘家园的时候,就提出用一幅苏东坡的真笔字帖换一纸《潘巧莲写真图》的摹本。
“用《醉翁亭记》换《潘巧莲图》?”刘瑷愣了一下。这两样东西的价值差距可太大了。
字帖向来比书画值钱,而且苏东坡又是当世大家,米友仁只是未来的新星,两者价值不可同日而语。
刘有方看了一眼养子,淡淡一笑,“《醉翁亭记》再好,如何比得过潘巧莲好?”
“潘巧莲?”刘瑷愣了又愣
刘有方笑道:“潘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父亲是想……”
刘有方大笑道:“这也是潘家的福分……不是吗?”
“是,是......这下真是便宜潘孝严、潘孝庵两兄弟了。”
“都是自己人,说甚便宜不便宜的?画拿回来后,便准备去西北军前吧。”刘有方的语气已经放沉,“你的五年苦差(宋朝宦官要升高品,都要在五十岁前在边疆做满五年)还差一年,这次便去做完了吧。”
刘瑷连忙道:“孩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