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0章 马家军、博士团
“官人,那少年应该也是来考云台学宫的吧?”
西门青笑着对武好古道:“要不奴让人去警巡那边取了他们的案册,看看那白衣少年是何人,到时候就招他入学宫吧。”
“不必了。”武好古说这话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他今天遇上的人是耶律大石。“若是有本事,一定能考上的……又不难考。”
两所云台学宫的招生要求其实是很低的——未来的千年大学,在这个时代可不怎么吃香啊!别看苏东坡的名气不小,可是他的学问在眼下并不是显学。科举考试可不考这个,科举的标准现在仍然是王安石的新学。
至于武好古提出的实证主义和自然之道,更是连台面都还没上呢!
要不然,武好古也不会急吼吼在界河商市这里开了分院,还免费招收来自辽国的学生——这都是在为即将开始的学派斗争和儒学外传打基础啊。
“走,”武好古笑道,“大姐,咱们今天去马植的庄子走一遭,他今日该从析津府过来了吧?”
西门青点点头道:“马二伯是昨天晚上到的,今日应该就在他的庄子里。”
“那好,咱们就去叨唠一番,做个恶客。”
马植这段时间也挺忙的,他的叔父马人望受命协助萧保先、萧奉先和萧嗣先三兄弟去抓捕昔日参与迫害大孝顺圣皇帝(耶律延禧他爸)和宣懿皇后萧观音的罪人。马植则在析津府这里等叔父派人送来的名单,拿到名单后就马上抓人。已经抓到了好几十个后知后觉的罪人,还有更多的罪人则得到消息,躲到界河商市避风头了。
也算能交代的马植总算得了空,就带着家眷离开了因为大搜捕闹得人心惶惶的析津府城,到了自己在界河商市北面的堡坞。
这座堡坞是今年刚刚修建的,正好紧挨着商市的北部边界,还扼守着大道。而且修建得高大结实,也用了大量红色的砖头包裹夯土。
这么一座堡坞,自然是拥有防御功能的,名义上是防备界河南岸的宋人,实际上则是界河商市北城的一座重要支城。可以用来屏蔽商市的北城的北面。
武好古和西门青带着几十骑随从——主要都是西门家、慕容家和柴家的子弟,武好古也依着御前骑士的标准给了他们土地,将他们变成了依附商市的骑士——浩浩荡荡的就到了马植的堡坞之外。
高处瞭望警戒的马家家丁早就发现他们了,所以当武好古到达堡坞南门的时候,马植已经带着两个看着不到十岁的儿子,身边还有两个年纪和武好古相仿的锦袍大汉跟随,笑呵呵站在敞开的大门口迎接了。
“马二哥,”武好古下了马,就大笑着上去,一把抓住了马植伸过来的两条胳膊,用力摇晃了一下,“真是想煞小弟了。”
“嚯!”马植已经感觉到了武好古的手劲儿,讶异了一下,“大郎,你这些日子可没少练功夫吧?”
“那是,”武好古笑了笑,“我现在可是大宋的武官,还是带御,总得有两下子吧?”
武好古又将目光转向了跟着马植的两个娃娃,“这两位应该是令郎吧?”
“燕儿、云儿,快来拜见武叔父。”马植笑着将两个儿子,马燕和马云介绍给了武好古认识。
两个生得虎头虎脑男孩子闻言全都恭敬地向武好古行礼,口称叔父。武好古身后的西门青大概早就知道马家的小郎君要来,已经准备好了见面的礼钱。也不是塞着大面额私交子的红包,就是小串的铜钱,用红绳子系着,笑吟吟递给了马家的两个小郎君。
“大郎,我来给你介绍两位燕中豪士。”马植接着又把自己身后的两位锦袍大汉介绍给了武好古。
“这位是武清刘范,这位武清李奭,俱是与你我同心的好汉子!”
燕地汉人豪杰中当然有不少心向大宋的,辽国奉行世选制,扶植的是燕四家这样的豪门,对于普通的燕云汉人百姓而言,除了被燕四家这样的豪门和契丹人联手压迫,是没有什么出路的。
因此在辽末大乱之中,就由不是燕云百姓发起暴动,脱离豪门控制,投归大宋。
而在如今,被界河商市所吸引的辽人中,就有相当一部分是燕地的平民甚至豪门的逃亡部曲,原本在析津府城开买卖的商人,现在也大量迁往界河商市。
不过马植介绍给武好古认识的这两人,却不是准备南迁到界河商市的商人,而是马植新收的骨干家臣。现在马植的人生轨迹也因为武好古的出现而发生了改变。不再是一个不吃香的医巫闾山马家的子弟,而是借着参与主管界河商市的机会,成了萧保先的亲信。
当今的大辽皇帝没有什么班底,身边真正可以依靠的也就是皇后的三个兄弟,萧保先、萧奉先和萧嗣先。
当上了萧保先的亲信,马植自然就有了更大的施展空间,得以在界河以北的辽国武清县境内经营庄园堡坞,建立家丁私兵了——这可不是医巫闾山马家的堡坞和私军,而是马植自己的实力!
而刘范和李奭二人,多半就是武清县这边的土豪,现在为马植所用了。
……
“马二哥,你这城池真是不错啊!”
在马植和西门青的陪同下,武好古已经登上了马家堡坞的城头。在辽国这边,大族豪强私建城池根本不是个事儿。所谓头下军州就是私人所建,做大以后朝廷给个军州号,算是国家的地盘,不过头下军州之主,却是世袭莽替的。
而马植在武清县南部所建的这座私城,更是坚固异常,城墙高约三丈,一水的红砖包裹,南北两处城门旁还修建了掩护的角楼凸壁,城外还有开挖了一半的壕沟,看上去又深又宽。
城内的面积虽然不大,但是却设施齐全,房舍、仓库、马厩、校场、手工作坊一应俱全。
马植也恁是得意,倚在一处垛口,用手抚摸着心爱的城墙,咧嘴笑了起来:“大郎,某家这城别说在辽国,就是在大宋,也能算得上有数的坚城了……放在两年前,某是想都不敢想能有这样的城池的。”
两年前还没有红砖和界河泥灰——界河泥灰就用石灰和黏土磨碎煅烧,然后再掺入碎砖一起磨碎,再加水加糯米汁加沙子搅拌均匀而成的。算是武好古和黄四郎还有其他一些工匠共同发明的土质水泥。质量其实并不好,但是比原本的三合土还是强了许多,加上红砖修出来的城池,的确是天下少有的坚城了。
“此城周边的土地也都悉数归附马二哥了?”
武好古则站在另一处垛口,向北探望。冬日的阳光这个时候,从西面撒下,将眼前的河川平原,都蒙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界河以北的辽地,比起界河以南的宋地,稍显繁华,可以望见不少小型的壁坞堡垒,目之所及,没有一处可以和马植的堡垒相比。
马植闻言笑了起来,得意的说:“修建城堡的土地,还有周边的数万亩,原本都是别家的,被某用高价盘下。起了这座城池后,还有不少土豪前来归附,如今小半个武清都可以说是马某人的地盘了。
某在那些土豪之家中选了1000壮士,携着家眷入住此城,交给刘范、李奭二人调教,算是有些实力了。再过上两三年,等某家把这千人调教好了,便可以去谋苏州安复军节度使的差遣了。”
原来马植也在建立自己的私军!
不过他的进展要比武好古快多了!因为辽国统治下的燕云土地本就是庄园制的根底,大大小小的庄园,都是拥有武力的。而马植又是燕云世选名门的子弟,又得了萧保先的信用,号召力和权力都不缺。界河商市则给了马植修建城堡,建立私军所需的财力,让他可以收买武清县境内的小土豪,为己所用。所以才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积聚起上千名壮士。而这些汉人壮士并不是大族出身,因此对契丹皇帝的认同度不高,所以马植才是他们效忠的君主。
有了这上千人的私兵,马植才有能进一步去谋求军州节度使的地位。要不然就算通过萧保先的关系买到了一个节度使,上了任也是没有实权的。
相比之下,武好古在界河建军的步伐可就小的多了。北沧州的骑士虽然都是他和慕容忘忧、施国忠一起操办出来的,可是其中绝大部分人效忠的还是宋徽宗!
哪怕那些不名列殿前御马直,而是被武好古私募起来的西门家和柴家的骑士,也不能算是武好古的私军——宋人对军阀的认同度是很低的,别说武好古了,就算是历史上岳飞、韩世忠这样的人物,也架不住赵构的削权。
所以武好古想要建立自己的力量,就必须另辟蹊径,建立起一种截然不同于以往任何一种军队模式的新式军队——用儒家实证派的思想武装起来,决心为天地成仁,为生民取义,为往圣传大道,为天下开太平的武装博士团。
这是拥有思想武装的新式军人!
第561章 我们有真理
“为天地成仁,为生民取义,为往圣传大道,为天下开太平……”
用了一餐肉多量足的“燕京火锅”之后,武好古和马植就在一间偏厅里面一边喝茶解腻,一边说着儒家真理的问题。
马植也是个儒生,大道是不懂的,北宋的进士肯定也靠不上,不过儒家的经义还是读过的,也听说过张载的“横渠四句”,所以反复念叨着武好古的“博士四句”,总觉得有点变扭。
“为天地成仁是何说法?”马植问,“某只听说过为天地立心。”
“天地本无心,立心之说不过是道德之言,并未太大意义。”武好古品评着张载的名言,似乎有点狂了,不过却也没有说错。
他有了后世的一些哲学知识,又熟读儒家经义,因此才能够看懂和理解横渠先生。
他顿了顿,又说:“横渠四句中的前两句虽能震动人心,但也仅此而已。最后一句是儒家之宏愿。真正让横渠先生成为一代大儒的,其实是第三句。”
“为往圣继绝学?”马植眉头微皱。在横渠四句中,他最不理解的就是这一句了。往圣他知道,就是孔子、孟子这些,可是“继绝学”是什么意思?
“对,”武好古道,“儒学道统起自《周礼》,兴于孔孟,然秦汉以来,便止步难进,才有了佛道大兴而儒家渐微。直到本朝才有了大儒辈出,绝学得以继续的盛况。不过关洛之学继绝学的路径,却是错误的。他们是无法用正路求道,只得从佛法之中取经……所传的不再是孔孟之道,而是释迦牟尼之道了。”
在武好古的理解下,为往圣继绝学的意思就是继续发展儒学思想,宋朝的濂、洛、关、闽诸大家之所以能称为大儒,就是发展了儒学的思想,将儒学拓展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或者说,他们回答了孔子所求所闻而不曾得到的大道。把“求自然之道”,变成了“存天理、灭人欲”……说得在直白一点,就是宋朝的大儒把儒学变得更像是宗教了。
如果把“天理”变成“基督、安拉、佛祖、太上老君”这样拟人化的神,那就差不多了。
所以他们无疑是大儒,但是路却走错了,他们没有找到解答孔子之闻道的方法。
而武好古用后世的实证主义对应儒家的求道和老子提出的自然之道,就形成了不同于关洛理学的另一条“继绝学”的路线——这当然是正确的路线!谁敢说不正确,就派博士去以理服人!
此外,现在作为显学的荆公新学则走了“以儒为宗,融汇诸家,援法入儒”的路线,试图寻找政治制度上的出路,主张“通经致用”,对于“继绝学”这种“不致用”的问题并不大注重。
而和关洛理学和荆公新学明显不同的是,以实证主义和自然之道为灵魂的实证派儒学,从诞生之时起,就自带着对神学、玄学的理论优势,因此就会拥有极强的传播欲望。
而且实证主义本身也具有社会学的属性,所以必然会和“通经致用”的荆公新学产生严重的冲突,因为实证主义社会学同样会批判王安石开创的新政!
毕竟熙宁新政的出发点虽好,但是能够经得起实践经验的政策实在也不多。甚至变法的初衷富国强兵就可以被实证证明为错误的,如果国富就能兵强,那大宋可比西夏、大辽还有女真野蛮人富多了……
所以武好古现在推出的实证主义儒学,在理论上对于关洛理学和荆公新学是很容易取得优势的。
而在理论上取得优势的实证主义儒学,就可以把自己包装成为真理了!
而真理,是有强大力量的!
真理,可以武装思想的!
真理,应该向天下传播的!
真理必将战胜谬误……
“大,大郎,你是说可以用实证之法求自然大道?”马植听了武好古阐述的理论,脸色也有点变化了。
他不是大儒,但是他也知道儒家不信神仙鬼怪,也知道孔夫子子是“朝闻道,夕可死”的。所以他马上就听出武好古“提出”的这一套“实证之道”的厉害了。
实证之道正好对应了孔子的求道和孔子从老子那里求来的自然之道!
你只要是儒学,就很难在论道辩证中驳倒实证之道。
“是啊,”武好古顿了顿,看着马植,“既然道已经圆满了,那么儒学就不应该再龟缩中土,而是应该将真理传播四方。博士团和云台学宫,就是为了传播大道而建立的。
马二哥,可愿意助小弟一臂之力吗?”
“我?”马植听得似懂非懂,“大郎,要我怎么帮你?”
武好古笑了起来:“马二哥,你有这个心就行了。至于怎么帮......不如就先让两位小郎君到界河的南开门书院来念书吧,我可是这间书院的院长啊。”
界河商市本来只有南北两门。北门在界河北城,称为北开门。南门在界河南城,称为南开门。界河市舶司的衙署就在南开门外。诺大的界河南城只开一门的目的是为了防止走私——当时界河商市并不负责代征抽解税,所以要圈起来以防走私。
不过在武好古提举市舶司后就没了必要,所以商市南城就陆续开设了东开门和西开门。至于界河南城的北面和界河北城的南面,因为沿着界河,都是岸堤和码头,所以没有城墙和城门。
而开在界河南城南开门内的南开门书院,则是建中靖国元年夏天才开工的,到现在还没有建成。原本在界河商市动工的时候,就修建了一所六艺书院,当时是在界河南城的东面开工的,就在云台学宫界河分院校址的旁边,但是这所书院建成后却被慕容老头的兵学司占用作为“骑士学堂”使用了。
所以武好古就命令界河商市营造所在界河南城的南门内修建了一所新的书院,书院并没有命名,不过人人都管它叫南开门书院。
因为重新建设书院和师资、教材等问题,所以原计划和云台学宫界河分院一起开学的南开门书院,现在还在筹备当中。
根据武好古的计划,南开门书院应该是一所包括了蒙学、小学两个阶段教育的十年一贯制书院。不过学员可以选择在开蒙时期入学或者在小学阶段入学。而从南开门书院毕业的生员,则会进入云台学宫、界河骑士学堂、界河船政学堂等学校,接受进一步的教育。
和现在搞得声势浩大的云台学宫相比,这所界河南开门书院其实更受武好古的重视。因为武好古知道实证主义和尚武精神,都是要从娃娃抓起的。
现在进入云台学宫的生员大多年龄偏大,大部分人的思维也定型了,真正的实证主义儒生和仁义博士还得从娃娃抓起。而且二十多年后能够去抵抗南下的女真少数民族的战士和博士,现在要么还没出生,要么就是娃娃或者是少年,只有少数已经成年。
所以武好古就兼任了界河南开门书院的院长了。而这所书院在后来也演变为了大学,成为了中国第三所千年大学,就是著名的巍巍南开了……
……
“大石头,这博士是何物?听着怎么恁像个官职啊?”
“博士之名应该取自官职,不过在云台学宫的意思却不是官职,而是博学多才的传道之士。”
“传道?怎听着像个和尚道士?”
“博士可不是和尚道士,博士是为往圣传大道,为天下开太平的高士,怎生是僧侣道人可比的?”
少年大石头和萧铁牛、韩大狗三人,在抵达界河商市南城的次日,也顾不得领略商市繁华,就直接出了西开门,去了城外的云台学宫界河分院。
和他们一起抵达的还有几十个宋人少年,大多是西门家、武家、慕容家、柴家的子弟,也有一些是沧州骑士之家来的——骑士的子弟都可以入南开门书院和骑士学堂,不过还是有一些人仰慕苏东坡的大名,跑到云台学宫来了。
招待他们的是一个满口南音的苏门弟子,名叫姜唐佐,他是个儋州人士,入门比武好古还早,算是武好古的师兄。在历史上他曾经是海南岛第一个参加春闱大比的才子,虽然没有高中,但是也足开先河了。
而在这个时空,苏东坡提举云台学宫后,就让人把自己这个比较年轻的弟子唤去了海州。也不是当老师,而是读了博士科,并没有修完课程,不过却被苏东坡和武好古抓了差,到界河分院来“实习”了。
和云台学宫本部不同,界河分院目前没有“通才”科,只有“博士”科,所以姜唐佐现在的任务就是向前来求学的学生讲解博士科要教什么?要培养什么样的人才?毕业以后博士们的出路如何等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姜唐佐的儋州官话很难听明白,和耶律大石一起来的萧铁牛直到讲解结束,在博士团大楼的饭堂里面吃开封菜的时候,也没完全明白。不过耶律大石倒是基本上弄明白了,这会儿正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在给萧铁牛解释。
第562章 论道
“为天地成仁,为生民取义,为往圣传大道,为天下开太平……呵呵,他还真敢说!”
曾布将一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实践证道试论》(通论),猛地甩在了自家书房内的案几上,满脸都是阴沉的颜色。
现在时近腊月,整个开封府都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了。不但市井街巷中的人们为了即将到来的年节忙忙碌碌。连朝堂上的气氛,也因为“建中靖国二年”这个年号的确定,变得和缓喜庆起来。
不过这段时间,一本名为《实践证道试论》的小册子,却在开封府的士林之中引起了越来越大的波澜,这波澜一开始只是在中下层的儒生和国子监生中传递,但是到了年节将至的时候,终于传到了曾布这个层级了。
和《实践证道试论》一起送到这位曾相公手中的,还有武好古在界河商市喊出的博士四句。
曾布手中的《实践证道试论》是国子监司业刘逵带来的,看到曾布阴沉的面孔,刘逵吞吞吐吐的说:“相公,现在国子监三学里面的生员人人都在议论《实践证道试论》,还有人说……”
“说甚?”曾布皱着眉头问。
“说如今被奉为显学的荆公新学并没有被实证检验过,还说熙宁新政中的很多新法用起来也不是恁般好……”
武好古的《实践证道试论》对荆公新学还有各种新法的威胁是很大的!甚至超过了对关洛理学的威胁。因为“天理”目前不能证伪也不能证实的存在,属于目前不可证的假说。
而荆公新学的许多主张都是可证的,而且实证主义并不是“不可致用”的学问,而是一门实在可用的经世之学。和荆公新学经世致用的主张是一致的。两者的目的一样,但是方法却不同。
荆公新学主张“通经致用”,而实证主义则主张实践检验真理,主张摸着石头过河……这两者怎么可能共存?
另外,实证主义哲学有个非常讨厌的特点,就是把自己置于批判者的位置上。而且自身却处于很难被彻底批倒批臭——你咋证明实证主义是完全错误的?总不能用实证证明实证是错的吧?
当然了,实证主义并不适用于所有的领域,因此要证明它的局限性是可能的。但是完全打倒根本不可能,连动摇根基都不可能。
而曾布显然也注意到这个问题了,所以他并不打算去和实证主义论道。
“哼!”曾布又是重重一哼,“那就叫他们去云台学宫吧!以他们的才学,不会考不进去吧?”
“他们才不会去呢!”刘逵嗤地一笑,“去了可就没有官做了,如今的显学毕竟还是荆公新学。只是……”
又是欲言又止,曾布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公路,你有话就说嘛!这里又不是朝堂,可没有御史弹劾你失言。”
“只是这些信了实证论道的生员以后入朝为官了,说不定就会把苏东坡和武好古的学问当成显学了……”
“啪”的一声,打断了刘逵的话语。国子监的这位司业看了一眼曾布,发现曾相公的脸色铁青的都快变成黑色了。
……
“武崇道真的那么说了?”
程颐不论何时地,无论身前有没有人,都坐得端端正正,一副宝相庄严的模样,一看就是个饱学鸿儒,这份气质别说武好古这个“恶儒”,就算武好古的老师苏东坡也比不了。
他的两个学生,以程门立雪闻名的杨时和游酢也都和他一样,坐的笔直,气度森然,满满的都是浩然之气。
而一直陪伴在程颐左右的侯仲良,此时却只是在叹息,满脸都是惋惜的表情,仿佛在替“横渠四句”被人篡改而可惜。
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又干了几年知县的杨时这时看着侯仲良道:“师圣,你和武好古走得近,倒是说说那人到底是忠是奸,是正是邪?”
杨时是知县任满回京守选,等待新的任命的。而游酢则是刚刚得到了知和州事的任命,准备出京的。之前他曾经在朝中担任了一段时间的御史,虽然是旧党战线中的人物,也没有和武好古发生过任何冲突,但是他对武好古作风还是很看不惯。于是就冷冷哼了一声:“武好古是阿谀之辈,无良小人无疑!”
“既然是小人,那么何来大儒之名?”杨时追问。
侯仲良叹息道:“他的大儒之名是来自学问的……他人是小的,可学问也是真的!中立兄,你敢说《实践证道试论》是没有一点道理的吗?”
“……”
杨时也知道武好古的《实践证道试论》是有道理的!
但是武好古的道理,却戳在了关洛理学的痛处之上!如果武好古早生个几十年,也不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杨时或许会去武好古家门外“立雪”。
如果武好古不是个商人,而是和他弟弟一样,是东华门外唱名的好汉,杨时或许会承认对方寻到了窥见大道的门径。
可武好古偏偏是个商人,而且还是个幸近小人……私德大大有亏啊!
这样的人怎么可以问鼎儒家正宗?儒家可不仅只有问道,还有伦理纲常呢!把一个四民之末的商人(其实武好古从来就是士族)尊为大儒,天下的秩序还不得颠倒过来了?
程颐这时轻轻叹着:“此子的道虽与我不同,但是的确被他窥见门径了。若是他能早出一千多年,位列七十二贤之一,名教早就传于四海之外,天下也早就致太平了。可他偏偏晚出了一千多年……”
这番评论,让到访的几个大儒都有一种震惊的感觉——听程颐的话,武好古仿佛是可以和孔子论道的高人!是可以位列七十二贤的人物!
“老师……”杨时看着恩师,正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程颐却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师圣,年节后你走一趟界河,邀武好古入京论道吧!”
“论道?”杨时一愣,“老师,您要和武好古论道?”
程颐是什么人啊!成名已久的大儒啊!宗师泰斗一级的人物,他和武好古论道,而且还是由他提出……这身份可不是掉了一丁半点!
程颐一笑:“和当世子贡论道有何不可?
对了,师圣,在《文曲星旬报》上把论道的消息登出去!”
“登出去?”侯仲良愣了又愣,“老师这是要……”
程颐冷冷道:“关洛之学和苏武之学论道,荆公新学总不能避而不见吧?他们只要出来,那就是输定了!”
原来如此!
几个程门弟子终于明白了。关洛理学要和荆公新学论道是不行的,不仅是人家手里大权在握,而是真的论不了。
理学是圆大道的,而新学则主讲经世致用,两边论道那就是鸡同鸭讲,论个屁啊!
而实证学派则是伦理、政治、大道一把抓,都通用的。理学和他们论道虽然占不了上风,但是不会输——天理不能证,不能证就是无对错。虽然论道的结果会大大提升实证派的地位,也会确立武好古的学阀地位。但是只要新学参与,那么崩盘的一定是新学!
因为新党的“通经致用”,怎么能和实证派的实证检验相比?两者根本没法比啊!一个是求大道的工具,一个不过就是教条主义改良。
而新学、新党是一体的!如果新学崩了,新党还能猖獗多久?到时候真理在实证派,在关洛理学那边,新党手里只有谬误,还怎么混?
自家的恩师就是高啊!
……
“你……你真是耶律大石?”
同一时间,正准备离开界河商市,冒着风雪南下海州去和潘巧莲一块儿过除夕的武好古终于知道自己无意(是无意吗?)之中收到了一个超级牛逼的弟子——耶律大石!
那个在宣和北伐中仅凭数千之众就把童贯的十几万大军一顿暴打,后来还于绝境之中收揽辽国的残余,西征中亚,建立庞大的西辽帝国的耶律大石,现在考进了云台学宫界河分院的博士科!
“学生正是耶律大石,请元首受学生一拜。”
正在拜武好古的就是少年大石头,他以总分第一考入了云台学宫界河分院博士科第一期。
如果……没有如果,大石头肯定能以高分从学院毕业,然后加入仁义博士团,成为一位为了传道卫道而战斗的仁义博士!
“好!”武好古看着英气勃发的大石头,越看越喜欢,点点头,“你是本届的第一名!无论文采武艺,都是最好的,你会是我最好的学生!”
说着武好古就解下了自己的佩剑,递给了耶律大石,“大石,这是我的佩剑,现在送给你,希望你能用这柄剑去斩魔卫道,弘扬我儒家之真学!”
耶律大石也没想到武好古居然会把佩剑送给自己,愣了一愣,还是双手接过了长剑。
“学生必不负元首所望……”
武好古抬起手,“不要叫元首了,要叫老师,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亲传弟子了。”
第562章 我们做裁判员
“论道?你说伊川先生要找武好古这个幸近小人论道?”
“幸近小人?能和伊川先生论道的儒能说是小人?”
“也许只是武好古一厢情愿呢?”
“怎么是武好古一厢情愿?明明是伊川先生提出论道的……”
“伊川先生提出论道?这怎么可能?他这样也太自贬身价了吧?”
“不可这么说,大道之前怎有身价之说?”
“说得也是,可还有些……这消息可准确?”
“怎生不准?是师圣先生在《文曲星旬报》上写了文章,提及此事的。现在师圣先生已经动身去界河商市相请了……”
“真的吗?”
“报纸在这里,你自己看……”
就在武好古辞别了刚刚怀上身孕的西门青离开界河商市,踏上往海州而去的路途的时候,程颐要和武好古论道的消息,已经在开封府传开了。
这事儿可真是让人大跌眼镜。虽然武好古的《实践证道试论》在开封府传得挺广,也有不少儒生认为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武好古和程颐并不是一个等级的儒。如果是武好古向程颐请教,那么大家还觉得比较正常……但是论道,那可是一个级别的大儒才能论的,如果武好古能和程颐论道,那岂不是是实践证道真的可以和天理之说并论?
“子宣,你听说了程颐要和武好古论道之事了吗?”
政事堂内,结束了崇政殿问对,又处理了一番不算太多的政务的宰执们刚一闲下来,韩忠彦就捧着碗茶汤和曾布说起了“程武论道”的事情——他虽然不是大儒,但他也是东华门外唱名的好汉出身,当然知道这场论道对于当下的儒门意味着什么了?
而且,他也知道新党、新学在这场论道之中的地位有多么尴尬。
可以说,程颐提出的论道,一下子就把武好古的实证派和新党、新学都架在火上烤了。这两个大儒,这回总算是干了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其实从武好古的本意来说,他是不想那么早就翘尾巴的。毕竟现在大石头他们还小……博士团也没有壮大,界河商市也没有庞大到无法撼动,武好古还是挺孤单的。如果再过个十几二十年,等到大石头等人、博士团和界河商市都成长起来了,那武好古就不怕和谁论道了。
“关洛之学是伪学!有何好论的?”替曾布说话的居然是韩忠彦自己举荐的陆佃——他不是新党,但却是新学的灵魂人物!自然能听明白韩忠彦在挑事儿。
现在洛学自降身价去和武好古论道,就看你新学跟不跟了。新学不跟让人看扁,跟了就说不定就让武好古那厮批得再没有立足之地。
实际上,新学的“大道”也是缺失的,走的是儒、释、道融合的路线,又不能像二程那样编出一个理学,怎么去和实证主义论道?理学还可以说自己圆了孔夫子的问道,反正也不能证伪。新学说什么?拿佛经来和武好古论吗?所以这一块根本没得论。
至于新学的政治路线,效果怎么样大家都知道……反正是没有武好古搞钱的办法好使,人家才是真正的民不加赋而钱多多。新学的路线是巧立名目,搜刮民财,只是不用加赋的名义。武好古的赚钱之道,可是被实践反复检验过的!
韩忠彦被陆佃怼了一句,有些恼怒的看了他一眼——他的副相是自己推荐的,怎么和曾布蹲一个坑里去了?对了,王安石的那个新学好像就是他和王雱、沈凭、龚原他们几个的协助下弄出来的!
“对!”李清臣也道,“关洛理学本就是伪学,苏门蜀学一样在胡编乱造,统统应该禁止!”
李清臣和苏门蜀学是对头——苏东坡和他的那些弟子一个比一个会拉仇恨,所以敌人很多。现在的武好古在这方面显然是得了苏东坡的真传,拜师不到一年就有点成为众矢之的的苗头了,将来真不知道怎么办?大概只有让大石头这样的博士去以理服人了……
“理学兴许是伪的,不过实证之学,恐怕不是伪学吧?”韩忠彦端起茶汤,喝了一口,然后淡淡地说,“现在云台学宫传授的许多科目的课本,可都是赵小乙参与编纂的!”
程颐让人批斗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把“天理”的概念替换了儒家的“问道”,虽然也是给了一个答案,但毕竟改变了儒学的核心思想,的确有点伪学。
相比之下,武好古给出的是一个求道的工具,怎么能说是伪学?
而且赵小乙很可能也参与了实证主义的研究,赵小乙的的学问能是伪学?李清臣你是不是不想做官了?
李清臣脸色铁青,他和几个苏门弟子(其实不包括武好古)怨恨很深,要是让出自苏门的实证之学成了显学,那二苏说不定就要宣麻了,他能有好果子吃?
可是要禁止苏学好像也有点危险,现在苏学通过武好古的实证自然之法和赵佶搭上边了。云台学宫的许多课本都有赵小乙参与,谁敢提议禁止?文字狱搞到皇帝头上去不是找死!
武好古这个奸佞实在是太奸了!现在年轻一代的奸佞怎么奸成这样了?
……
“决不能让他们论道!”
“子宣,论道之事又不需要朝廷批准。”
“可是让他们论了道,咱们怎么办?跟不跟?”
“不能跟!那是武好古那奸人的陷阱……”
“对!若是跟了,岂不是把实证伪学置于荆公新学相当的地位了?”
“陶山,你是做学问的,你怎么看?”
曾布的相府之深处,一间僻静花厅里面,这个晚上灯火通明,里面挤满了新党新学的大佬级人物。自从王安石故去后,新党新学其实已经四分五裂了,各个山头之间时常也斗得不可开交。像今天这样大家伙聚集一堂,可真是有点破天荒了。
而让他们在今晚聚集起来的原因,则是新党的执政基础新学正在被动摇。
新党其实是一个拥有理论基础的朋党,这个基础就是强调“融汇百家”和“通经致用”的新学。一旦新学崩溃,那么以新学为指导思想的新党,也就很难续存了。
所以今天在京的新党、新学大佬们也都放下了昔日的种种恩怨,全都跑到曾布家里面来商量对策了。
“陶山”是陆佃的号,他皱着眉头,似乎在苦苦思索:“实证求道之论要驳倒是很难的。圣人求道问道之事,天下儒生人人皆知,一千多年来求道而无门才让道、佛大兴,而融汇佛、道、儒三教之法,也是因为求道无门。如今武好古给出了求道之门,我辈儒生如何能视而不见?”
“哼!”李清臣冷哼了一声,“难不成就让出显学地位给实证之学吗?”
“不不,”陆佃摇摇头,“邦直此言差矣。我儒家过去求道无门之时,不一样是天下显学?这显与不显,不在大道,而在致太平!”
致太平就是辅佐君王治理国家教化百姓的道,也是儒家成为显学的原因。在理学大兴之前,儒家学者因为大道无门,就常常回避这个问题。但是中原王朝的朝堂之上也没有让和尚、道士做主啊。
就算眼下的大宋,“大道”的解释权还是属于道释的,特别是道家得到赵宋王朝的关照,成为了国教。但是道士还不是牢牢让儒生压制着?
陆佃接着说:“我辈儒生,务求经世致用,不必去追求虚无之大道,也不须在万物小道上花费太多的精力。”
“陶山的意思是,我们不参与?”曾布皱眉问。
“非也。”陆佃摸着胡须笑道,“不是不参与,而是要主持这场论道!”
“主持?”曾布一愣,“谁去主持?”
“自然是国子监了!”陆佃振振有词地道,“圣人所寻之大道乃是出给后辈儒生的一道题目,在以往的历朝历代都没有人能解,现在出了能解此题的大儒,不正是我朝文治鼎盛的明证吗?不正是熙宁以来所行新法的成就吗?
子宣,我们应该向官家上奏章,由国子监负责主持此次儒门大道之论。若是论得好了,还可以形成制度,三年一论,或可以在科举大比之后举行,此等也是儒门大兴之事啊!若有可能,还可以让旁门左道之士都来讨论。我等只高居其上,公论是非对错。”
陆游他爷爷的理论水平就是高啊!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新学不能下场去和实证之学、关洛理学论道,而是应该高高在上主持论道。
新学一旦主持论道,论什么,不论什么,什么是真理,什么是谬论,那就得由新学说了算了。
到时候就让实证学派和关洛理学去讨论天理大道,甚至可以让和尚道士阿訇牧师选人一起来论,新党新学就做个裁判,多好啊!
当然了,论道就是论道,你们不要来论政治!什么神仙啊,菩萨啊,基督啊,明尊啊,自然之道啊,你们随便吹,大家听着也就是一乐。置于治国什么的,还是得通经致用……
第563章 伎术官
曾布眉头紧皱,拈着胡须,一言不发,显然陷入了沉思。
陆佃的办法……可用,但还是让人担心。
可用是因为这个办法能暂时将关洛之学和实证之学圈在天理大道和万物小道里面。但是这阻挡不了实证之学的扩散,现在国子监里面已经有不少生员被实证之学蛊惑,至于国子监外有多少儒生中了实证之道的毒就更不得而知了。
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将来科举高中,进入官场后,就会成为实证之学在官场中的势力。
到时候云台学宫、界河商市、实证派官员都有可能串在一起,再加上武好古、潘孝庵、高俅这几个奸佞,说不定还会拉上韩忠彦这样元佑奸党,结合成为一体。那可就是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学问有学问了!
而且以武好古为首的吏商奸佞的办事能力很强,和那些“不生事也不做事”的元佑奸党完全不一样。到时候实证派一党恐怕就要遍布朝野,新学新党的末日,还是不免要来到的。
有这个想法的人显然不是曾布一人,花厅之中的气氛依旧低沉,大家都不说话,仿佛都陷入了沉思。
诺大的花厅之中,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有人操着福建官话开口了:“唉,不就是一群伎术官在瞎嚷嚷吗?我等堂堂士大夫,还用得着担心那些伎术官吗?”
曾布听了这话,忽然想到了什么,忙扭头看去,发现说话的人是蔡京。
蔡京虽然和曾布矛盾不小,同武好古走得又很近,但他毕竟是新学一派,他弟弟蔡卞可是王安石的女婿!
所以今天晚上在曾布相府举行的学派密会,他也到场了。
“元长,你说伎术官是……”
“所谓自然万物之小道,不就是伎术官的学问吗?”蔡京一笑,“子厚你看看云台学宫开设的那些课程,算学、格物自然、音乐、绘画、律学、地理、海外风物等等,听说还开了个船政学堂。这不都是伎术官的学问?武好古自己,其实也是伎术官出身啊。”
在场的新党大佬们纷纷点头,伎术官虽然也是官,但是却是北宋官场中最低等的存在。根本不能和科举出身的高贵文官相比,如果要让文官去做伎术官的差遣,那就是一种侮辱——这种事情并不是没有发生过,比如皇帝觉得某个官员字写得不错,让他写点什么,人家就会觉得皇帝把自家当成“待诏”使唤了,多半会加以拒绝。当然了,也就是宋朝的文官敢这样翘尾巴,要换成我大清那是绝对不敢的。
蔡京顿了顿,用眼角瞥了一下曾布,笑着说:“云台学宫也算是半个官学,论起地位只是次于国子监,可是生员都没有正经的出路,仿佛有些不妥啊。”
“元长的意思是让云台学宫的生员去做伎术官?”曾布眼前一亮,已经明白蔡京的盘算了。
“是啊,就让他们去当伎术官吧。”蔡京一笑,“若是国子监里还有谁高看实证之论,也让他们去云台学宫吧,伎术官也要有人去做不是?”
“这倒是个办法。”曾布轻轻点头,“只是官家能同意吗?”
蔡京笑了笑,“子厚,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我找机会给官家上疏。就先从翰林四局的伎术官开始吧,以后翰林院的伎术官都要从云台学宫出身,这样云台学宫不仅变成了伎术学宫了?”
翰林四局就是翰林院下属的天文、书艺、图画和医官四局。这个翰林院可不是翰林学士院,是不值钱的伎术官的翰林院。
曾布轻轻点头,伎术官是不值钱的,如果能把云台学宫包装成一所专门训练伎术官的学校,那么出自云台学宫的实证论也就跟着一起掉价,变成了“伎术之学”了,那就不可能成为显学了……
蔡京笑了起来,他知道,这个上疏也不会太得罪武好古那个小人,因为现在云台学宫的生员是没有出路的,连伎术官都没得做!
他心里想着:如果以后翰林四局的伎术官都得从云台学宫出,实际上就大大拓宽了云台学宫生员的入仕渠道。自己可是帮了武好古一个大忙了!
而且翰林四局只是个开始,以后还有将作监、军器监、少府监、都水监等等衙署的伎术官,还有负责开矿炼铁的伎术官可以交给云台学宫培养……那么多伎术官如果都从云台学宫出身,那可够武好古、苏东坡忙活了。
……
大宋建中靖国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中午,大宋淮南东路海州境内,在通往朐山县的官道上,驰过三四十骑人马,这些人马都做风尘仆仆的官兵打扮,身上还穿着厚厚的夹衣夹袄,脸上灰尘也都挺厚的,一看就知道是冬天行路时为了防止脸皮冻坏在脸上涂了油脂,结果粘住了不少灰尘。
这三四十骑人除了自己的坐骑,还带着另外三四十匹骏马。大宋可以非常缺马的,特别是从熙宁年间开始来来回回折腾马政之后,马匹的供应就成了个老大难问题——原本是马政的成本太高,现在是马匹不足了!虽说这两年因为和西夏、大辽关系和睦,还同辽国合办了个界河商市,有了不少马匹供应。但是在大宋腹地,一匹好马还是价值数百缗之高,而且还是有价无市。
能够以一人双马的配置赶路的军官,在大宋腹地只怕是有百年都没有出现过了!
所以大家看到这些绿袍红袄,带着弓箭驱马赶路的官兵,都忍不住要多望上几眼,心头更是疑惑:这是那位将主的精兵?怎恁般精锐?一人双马,瞧他们浑身上下沾满风尘的样子怕是赶得很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要紧的公事?
从军,看来还是苦的啊!
不过从军虽苦,但是收入进项还是很丰厚的,朝廷在养兵的问题上从来不含糊,一个禁军马兵的收入比起从九品的小文官也低不了多少。看着这些急忙赶路的骑士,多半是有什么紧急公务,上官那边还能在钱财什么克扣他们?
朐山县城以西三十余里,临着官道新开出来的草市武家店内的商家老远就瞧见这三四十骑大队人马了。明天就是除夕了,这个时候可少有人在外面走动的,若是还在外面奔波的,特别是官人兵士,那是不会太亏待自己的,想必都是花钱抓一把撒一把的了。
所以没等这几十骑靠近武家店,就有几个头戴巾渍的伙计满脸堆笑着迎了上去。
“各位官人请了,俺们这里是新开的武家店,从西京洛阳城请了最好的师傅,做得一手好鱼脍,割得片片透光,入口就化,几位大官人,就请照顾俺们小店罢!”
“各位官人老爷,俺们这里刚死了一条水牛,官府已经销了牛籍,花糕也似的好牛肉,白切的,酱烧的,都已经做好了,各位官人一定是急着赶路的,正好吃了就走。”
走在这队人马头前的,当先一人正是个白脸的青年,灰尘底下眉清目秀,好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儿,偏偏是一身武官的打扮,还携着长剑弓袋,还有一种显得有些刻意的豪迈。回顾左右,当下笑道:“哈哈,居然到了武家店了。十三叔,你说的地头就是这里吧?”
“对!就是这里!周围的几万亩田都是咱家的……这武家店也是咱家的产业。上次大哥儿你离开的时候没走这条路,这次不如就在武家店盘桓一日,四下看看,也见见兄弟叔伯们。”
“哈哈,打这儿过不就是为了见见大家伙儿吗?我们长途奔波,可是吃了不少苦了。不如就在武家店休息一日……店家,你们有甚好吃好喝的都拿出来吧。”
被拦住的这三四骑人马,正是武好古一行。他和潘巧莲约好了在除夕之前返回海州,因此七八日前就冒着严寒带着武诚兰、周云清和罗汉婢还有三十余个护卫南下。一千多里的路程,花了不到八天就走完了。
而今天他们到达的这个小小的武家店,其实也不是外人的地盘,而是海州武家的一处产业。所谓的“店”,在宋朝还有市、镇的意思。
从洛阳白波迁居来的武家人虽然大多住在天涯镇上,但是也有一些善于经营的武家人,都学了武诚昌的路子,从西门青那里借了本钱,又承包了大片土地,做起了农场主。大约有三万多亩水田,包给了不到二十个武家人。剩下的则以非常优惠的条件,租给了五百余家能拉出壮丁参加武家庄都保的农户。
而这座武家店,也是由武好古的一个叔父在经营,选了靠近官道的地盘,又从西门青那里借了上千缗的本钱,开出这么一个草市子来。
说真的,这些白波武家的老农民在摆脱了“义门”的束缚之后,也展现出了让人意外的生产经营上的本领。
看来解放思想,还真的能够释放出巨大的生产力啊!
第564章 资本主义尾巴
武家店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草市,就是一圈篱笆围着一座二层的砖瓦房,砖瓦房周围搭着许多棚子。
大概是因为临近新年了,所有的小棚子里都有商贩在摆摊卖年货和各种小吃食的。顾客也不少,都是武家店周遭的农人,拖家带口,跑到武家店来凑热闹。
别看这里距离朐山县城和天涯镇不过几十里,可是对大部分苦哈哈的农人们而言,一年到头也去不了朐山几回,能到这个草市遛达一圈就很好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那些年不远千里从西京洛阳的乡间迁到大海之滨的朐山来的武家人,绝对算是敢闯敢干,思想也比较解放的一群人了。
武好古已经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了一个随从的骑士,然后背着手走向那座二层楼的酒楼。这时一个三十许岁,员外打扮的黑脸汉子眉开眼笑的从酒楼里奔出来,身后还带着两个瞧着有点朴实憨厚的伙计。
这员外也是白波武家的子弟,还认得跟在武好古身边的武诚兰,笑着就招呼道:“这不是十三哥吗?你不是跟了族长了吗?怎地风尘仆仆地来了武家店?”
武诚兰笑着回道:“十四哥儿,我不就是跟着族长过来的?”他一指武好古,“这不就是咱们的族长吗?”
“族长?”那位“十四哥儿”一愣,在他的想象中,武大郎这样的天家心腹,又是豪阔的巨富高官,应该是极其养尊处优的。走路要人扶,吃饭要人喂,身边总少不了一堆伺候的美姬。
可眼前这位分明就是个粗鄙武夫啊,瞧着好像是刚从前线回来的……不会是族长又得了带兵打仗的差遣了吧?
“见了族长还不快拜!”武诚兰看到自己的这个兄弟发愣,连忙大声提醒。
那人这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赶忙行了揖拜之礼:“武诚松拜见族长。”
这人名叫武诚松,是武诚兰的堂房兄弟,也是武好古的族叔。辈份虽然是高的,但是在封建宗族体系之中,族长才是一家之长。一旦当上了族长,就不能以原来的辈份定高下尊卑了。
而且,武好古现在为武家所做的事情,也的确担得起族长之名……
“十四叔,”武好古笑着点点头,“今日可要叨扰了。”
“族长,外面风大,您快快请进。”武诚松唱喏赔笑着就把武好古等人迎入了他开的酒楼。
酒楼并不大,一楼堂食只能摆下七八张四人方桌,收拾的倒是干净,不过都没有客人,显得空空荡荡。
楼底西面是一张大柜,大柜前面倒立着一群个穿短衫的农夫,正在采买酒肉吃食。
明天就是除夕了,哪怕是一年到头见不着荤腥的贫农,总也要买点酒肉去供一供祖宗,顺便改善一下。
武好古看了这些穿短衫的农人一眼,发现他们都算是身强力壮,衣服也不破,显然不是太穷,便收回了目光,跟着武诚松上了二楼。
二楼多是隔开的雅间,里面全是四方大桌,同样没有一个客人。武好古随意捡了一个雅间坐进去,他自是上首,其他人各自坐下,一个雅间坐不下,武诚松又领着剩下的人去了另外两个雅间儿,一一安顿好了,才带着一个端着食盘、碗筷和酒杯的伙计回到了武好古所在的雅间,唱喏赔笑道:“族长,小店做的是洛阳风味的菜点,有新鲜的鱼脍和白切、酱香的牛羊肉,还有武家庄特产的鸭子……”
“鸭子?”武好古笑着问,“海州特产鸭子?”
“不是海州的特产,是七哥儿从洛阳白波带过来的种,特别的鲜嫩肥美。”
“你说的七哥是不是武诚昌?”武好古想起了那个倒数第一进士武忠义的“老儿子”了,“我记得他包了3000亩水田,现在怎么样了?”
“他现在可是发财了,”武诚松的语气中满满都是羡慕,“包了三千亩的水田,雇了几十个长工,今年种了一季的晚稻,一季的寒菜,还养了几千只白波鸭子……今冬还雇人修了水车、水渠、水力油坊,还打算整出几百亩有点缺水的水田改成桑田。”
武好古听他说了半天,还是不大明白。他可不会种地,在界河的时候了解了一些骑士庄园的运作。不过骑士庄园一般都是旱田的草田轮作。武家在海州的水田可不能这样玩,这个时代水田的经济价值远高于普通的旱田,不可能用来种草。
瞧见武好古有兴趣,武诚松就如数家珍般介绍起来了:“水田种稻子一年通常有两季可以播种,有的人种两季稻子,也有人种一季晚稻加一季寒菜。寒菜就是喜寒的蔬菜,有些可食用,有些可以用菜籽榨油。
而鸭子喜水,又会在水田里捉虫吃,最适合在水田、溪流之中放养。而且海州是大城,商民富庶,食不厌精,鸭子的价钱高又容易出手。
水车、水渠则是用来整治水田灌溉的,虽然会砸进去不少钱,不过会提升抗御水旱之灾的能力,水力油坊是用来榨菜油的。
至于桑树可是个宝啊,桑叶可以养蚕,可以喂羊,甚至可以在荒年活人。不可海州这里瞧着不会有荒年的,所以七哥打算用桑叶养蚕、养羊。族长要是再晚两年来,就能吃到七哥儿养的羊了。”
武好古笑了起来:“七叔原来真是个种地的好把式!好,好啊!十四叔,你这里有七叔养的鸭子吗?”
“有有有。”武诚松笑着说,“有腌过的盐鸭子,还有酱烧鸭子,还有鸭子汤……”
“行,你看着上吧。”武好古笑着,“也别尽是鸭子,好酒好菜多上一些。
对了,七叔在家吗?”
“在,在,”武诚松道,“就在庄子上,这几日是年关,他得给长工们结账。”
“好,”武好古一摆手,“快些上菜吧,吃完了就去看看七叔。”
“行,行,我这就去安排则个。”
……
“辛苦了,辛苦了……这是你一年的工钱,应该是六缗又三百三十文,我给六四缗又三百六十文。”
武诚昌这个时候正在一栋修得非常气派的宅院里面给他的长工结薪水。
这宅院不是他的,是武好古从吴延恩那里买下来的,作为自己在武家庄的住处。不过他基本不会去住,所以就给武诚昌一家使用了,条件是武诚昌替武好古维护其中一个最大的院子。
而武诚昌家里也没几个人,就是一个老婆,两个儿子,两个还没出嫁的闺女,也没有仆人。所以就把这间大宅中的一些房屋“免费”给他的长工们居住。
作为一个富农(他不是地主,武好古才是地主,所以他的成分应该是富农),武诚昌还是比较仗义的,也不克扣长工的工钱和伙食,也不放阎王债——他也没本钱放。
当然,他也不会大半夜的去学鸡叫,他没有这样的想象力,而且也不会这种口技……这是“说学逗唱”里面的“学”啊,他一读过书的老农民哪儿会啊?
不过他也有办法让长工们出力干活。他的办法有两个,一是工钱给得多一点——工钱不能省,一分钱一分货,出钱少了可招不来好把式;二是认真选人,不是什么人他都要,他自己就是老农民,什么样的人踏实肯干,什么样的人偷奸耍滑,什么样的人桀骜难治,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没这点本事,他当年怎么管白波武家那么一大摊子的人和事儿?
另外,武诚昌招长工只招拖家带口的,单身汉他是不要的。因为拖家带口的长工比较好治,不大敢顶撞东主。而且,长工的家口又是最廉价的劳动力。女眷可以派她们帮佣打零工,农忙的时候还能让她们搭把手。小孩可以帮着放牛赶鸭子。这些女眷和小孩,只要管饭再随便给几个,就能让他们干活了。
“谢武老爷。”
一个面目给阳光晒得漆黑的粗壮汉子看着被人抬到眼前的一筐铜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冲着武诚昌又是作揖,又是道谢。
“好好好,”武诚昌笑着,又取过一大快用草绳扎着的猪肉,递给了那黑脸汉子,“这是年礼,本该除夕再送去的,不过我得去海州拜见族长夫人,所以就先给了。”
“谢老爷。”
汉子看了眼猪肉,好大一块啊!而且都是肥的,精肉只有薄薄的一层……武老爷真是好老爷啊!比原来的吴家老爷们好多了。虽然武老爷来了以后不让自家当客户,而是改当了长工。可是现在做长工可比当时做客户赚得多,而且吃得也好,真是享福了。
就在这个长工千恩万谢离开的时候,吃好了一餐鸭子宴的武好古,已经风尘仆仆的出现在了这所院子门外,他没让人去通知武诚昌,只是笑眯眯看着排着长队的长工们一个个挑着铜钱,带着猪肉,眉开眼笑离开……
正是好一幅大宋资本主义新农村的和谐画卷啊!
第565章 贫下中农们还好吗?
武好古站着那里,静静的,认真的,看着每一个离开的长工。
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满足、温顺和喜悦,以及让武好古感到非常陌生的笑容。
他的灵魂在这个时空呆了四年了,也接触到了许多古人,但是因为他这一世是个汴梁子,而且还是富裕的商人出身。因此他接触到的主要是市民阶层和官僚、商人和豪强地主阶级,同底层民众特别是农民的接触并不多。
而且他也没什么兴趣去深入田间地头,去深入农村,去和这些大宋帝国中最苦,实际上也是最底层的人民打成一片。
直到今天以前,他甚至没有怎么留意过最底层的农民——白波武家的农民并不是最底层的,他们是义门武家,家族拥有大片的土地,拥有皇封的政治特权,还都读过书。这些人在武好古看来已经很草根了,而且还有点书呆,但是武好古能理解他们。
他们非常非常努力的在向上爬!希望可以通过努力改变命运。就像武好古在前世中认识的那些漂在大城市的年轻人一样……他自己当然也是其中的一员。
但是今天,武好古却在海州武家看到了许多很穷(在武好古看来很穷),但是很知足的农民,他们脸上没有苦难的表情,好像也没有传说中的麻木……
一年几缗的工钱,大概还不够武好古吃一餐饭的,但是他们很开心,很满足,看上去不像会起义造反,杀了武诚昌这个土豪的模样。
看来发动农民伯伯搞土地革命也不容易啊……
“哎哟,这不是族长吗?”
武诚昌这时已经发现武好古来了,哪里敢有怠慢,马上大步出迎,唱喏赔笑:“您这是从界河商市回来的吧?”
“是啊,”武好古笑着往里走,“七叔,刚才那些都是你家的长工?”
“是啊。”武诚昌道,“我不是包了3000亩水田吗?那么多田我一个人可种不了,所以就雇了55个长工,今天是结薪水的日子。”
“给他们多少?”
“一年六缗多些,”武诚昌道,“还包了吃住,在海州乡下这可是最高的工钱了。”
“这就是最高的了?那你挺大方啊。”武好古在上首一把玫瑰椅子上坐了下来。
“嗨,这钱可不能省。”武诚昌吩咐家人上茶准备家宴后,也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笑着给武好古解释,“我出的钱多,但是用起来也狠啊,一年做到头,都有活儿干……农忙的时候不说了,农闲的时候还得修水渠、修水车、修油坊,还要整治土地,还要种果树。真个是把人当牛在用,给得少了可不行。
而且农活也不容易,给少了请不来好把式,活干不好,亏的还不是我?”
“好把式为何要给你做?”武好古有些奇怪地问,“他们自己不会租块田?”
“族长有所不知,”武诚昌摇头道,“种田不易啊!种田是买卖,将本就利,弄不好还会亏本。小老儿能包下这3000亩,还不是族长您照顾?
而且我现在是官户,我爹是堂堂的从九品文官,还是东华门外唱名的。而海州武家也是一等一的大户,还有族长您这颗大树给我遮风挡雨。各种各样的麻烦根本就不敢上门啊!那些苦哈哈的庄稼汉怎么能比?
他们租下几十亩田,起早贪黑忙活一年,搞不好还会亏本欠债,搞到最后卖儿卖女卖娘子的都大有人在啊!”
武好古点点头,这武老头果然有见地!他把种田看成一门生意……大农首先得是个生意人!得将本就利,得随行就市,得懂得经营管理。那些懂得经营管理,懂得抓住市场,同时也能承担风险,拥有一定资本的“农商”,大约就是西方的农业资本家吧?而将农民和商人看成两个对立的阶级,其实是非常荒谬的。
“我听大姐说,咱家还有几个诚字辈的老叔也和你一样包了土地,他们都怎么样了?”
“大部分都不错,”武诚昌道,“有一个不行……你十九叔不会经营,白忙活了一年没有赚到钱,明年不想干了,想去界河商市谋个差遣。”
“十九叔?”
“他叫武诚久,字向山。”武诚兰说,“他的性子粗疏,也不是读书的料,不过却有几斤蛮力,可以让他先去当个前后行。”
“你安排就是了。”武好古对家族里面的人,能照顾还是得照顾的。反正就是个前后行(跟班、看门、保镖之类),安排谁不是安排?
“咱家还有不少客户吧?”武好古又问起了自家客户的情况,“他们怎么样?都还好吗?”
“好啊,”武诚昌笑道,“一家三四十亩水田种着,一亩就收五十斤稻谷的租子,还是用来缴税赋的,这和不交租子没两样啊,这样的好事儿上哪儿去找?”
水田的收入不是旱田可比的,而且海州这里的水田通常都是两季,一季水稻,一季寒菜,经济价值还是很高的。
“他们各家都要出壮丁服役的,”武好古道,“现在天涯镇上值守的都是他们各家出的保丁,不给他们点好处可不行。”
“那也多了,”武诚昌道,“保丁是轮番服役的,天涯镇上又管吃管住,而且各家的徭役也用朐山县弓箭手的名义冲掉了,免役钱也就省了,客户的户税也没几个。
族长啊,我知道您是要收人心,要不然大可以多收几倍的租子。”
武好古笑了笑,没有再接这个茬,人心当然是要收买的!那可是六百多家!一家一丁就是六百多个壮士。西门青安排了西门家的武士训练他们,还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给他们添置了武器装备。
将来需要的时候,他们就是武家在海州掌握的可靠武装!如果云台学宫里面同时还能有几百个武装博士,那么有朝一日拿下朐山县城都是可能的……
“七叔,你还有多少鸭子可以卖?”武好古突然问起了鸭子。
“还有五六百只。”
“我都要了,”武好古道,“明天你找些人,带着这些鸭子,去给咱家的客户贺个除夕年节吧。”
……
武好古猜想地主给客户拜年习俗应该是宋朝才出现的,宋朝不再是世家大族的天下了,而且地主大多是文弱书生,农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从原先的封建依附向商业租赁转变。也就是说,在农村出租土地和在城市出租商铺的关系是类似的,理论上不存在谁依附谁。那么房东给租客拜年,然后在和谐美好的气氛中收一下租子和高利贷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不过武好古这个地主和宋朝的大部分地主是不一样的,他现在是一个典型的半封建半资本主义的存在!
一方面他是大资本家,有的是钱,不在乎几万亩水田的收益;一方面相对海州武家的子弟和客户而言,他又是典型的封建主,双方之间不存在平等,更不是商业交换。
因为他看中的根本不是地租和利息,而是通过土地控制一部分农民的人身。所以就采取了和田氏代齐类似的办法,施惠于民,使民爱之。
“老爷……”
“老人家,”武大善人挑了一只肥大些的鸭子,又拿了一串铜钱,一起递给了一位看上去又干又瘦的老爷子,“多大年纪了?有七十岁了吧?”
“没有,没有……”老头子咧着牙都掉光了的嘴巴,“小老儿哪有七十啊,小老儿今年才五十一岁。”
“哦,哦……”武好古笑着问,“你儿子在天涯镇当保丁?”
“是小老儿的孙子在服侍大老爷,”五十一岁“高龄”的老头道,“小老儿有三个孙子,其中两个在天涯镇上,一个当保丁,一个在老爷开的船场当学徒。”
武好古点点头,温和地说:“船场的学徒可是有出息的,你得叫他好好学啊……”
和武好古说话的老农民已经是一副感激涕零状了。在武家客户聚居的一个村落的晒谷场里,武好古正端着一脸虚伪的笑容给全村的农户发鸭子。根据儒家敬老的习俗,先从上了年纪的老农开始发,一户发一只鸭子,外加一串“压岁钱”——“压岁钱”是长辈给晚辈的,现在由武好古发,就象征着他也是眼前这些农人的尊长了。
在儒家的伦理体系中,“君父”是一体的,讲究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这些靠着武好古才有好饭可吃的农民,就得把武好古当成他们的君父。
当然了,牢固的人身依附关系不是几年时间可以建立的,甚至不是一代人就可以建立起来的。不过武好古的眼光也不是投在当下,而是看到了二十年之后。
而且人身依附关系也不能光靠恩,还得有威,恩威并施,再假以时日,才能收到效果。
所以在过去的一年中,可有不少武家庄的保丁挨了板子和军棍,还有几家客户因为保丁吃不了训练的苦头逃亡了,而被武家逐出!
不过恶人不是武好古来做的,自有武家、西门家的子侄去扮这个黑脸儿。
武好古只管扮高高在上的大善人和大老爷就行了。
第566章 海州有个吕秀才
在朐山县城以西二三十里的武家庄以及周边村落慰问完了依附自家的贫下中农,武大善人就在武诚昌的陪同之下,又一次上路了。
这一程就是二三十里,沿着官道浩浩荡荡的前行,越往东,越是能感到繁华热闹的气息。
这是武好古第一次在开封府以外的地方过年节,不过他却一点都不怀念那个仍然是天下首善的东京汴梁。
因为在他看来,开封府是没有未来的!哪怕他折腾出了一个北粮南运,可以稍稍缓解开封府为粮所困的窘境,但是这座城市的向上空间,还是被周围贫瘠的中原大地和日益淤塞的运河体系给限制住了。
更不用说在汴梁以北几十里外,还有一条早就成为地上悬河的黄河,随时可能失去控制,泛滥而来。
所以在武好古的心目中,他早就把临近大海,交通便利,而且靠近江淮大粮仓和徐州煤铁之都的海州当成了故乡。
天涯镇就在眼前了,和朐山县城并列的新建的高大城垣,在西晒的日光下显出了黄金的颜色,给人一种繁华富丽的感觉。
通往天涯镇和朐山县城的官道上显得繁忙,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营造出了一副生机勃勃的景状。
武好古骑着马,和骑驴而行的武诚昌缓缓前行,他一边呼吸着有些陌生的,混杂了咸腥气味的空气,一边又有一种归心似箭的冲动。小别数月,不知海州家中的两位孕妇怎么样了?奥丽加快要生了吧?潘巧莲肚子里的宝宝也应该会动弹了,也不知道她这次能不能如愿生个儿子?
还有家里面两个已经会调皮捣蛋的小家伙,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惹潘巧莲生气?
想到家人和孩子,武好古心中就溢满了一种甜蜜的感受,同时也更迫切的想将海州这座东海之滨的城市发展壮大起来。
在将来的乱世中,海州才是自己和家人们的避风港湾啊。
距离天涯镇的西关城门越来越近,武好古就有一种游子归巢的疲惫。一旁的武诚昌却是笑得灿烂,眼中闪烁着幸福。
他的家人也住在天涯镇上,有一栋非常不错的“石库门”小院,儿子们都在镇上的海州书院念书,不仅学文而且习武,教书的先生们不是苏东坡的徒子徒孙,就是西门家、慕容家精通武艺的教头。
他们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七叔,西关城门口是怎么回事儿?”
武好古的声音打断了正在憧憬未来的武诚昌的思绪,武老头顺着武好古手指的方向一看,原来是西关城门口立着的几个告示栏前,正簇拥着不少人。
“那是有人在看天涯镇的告示栏。”
“告示栏?”武好古愣了愣,“怎么回事儿?我离开的时候好像还没有这个呢。”
“是两个月前才立起来的,”武诚昌道,“是一家名叫《天涯旬报》的报纸先在天涯镇的三座城门内外树立告示栏,并且将自家的报纸贴在上面供人免费观看的。后来云台学宫《云台学报》也跟进,同样树立了告示栏,最近好像又有不少海州的士民把自己写的文章也贴在那些个告示栏上了。”
“自己写得文章贴在告示栏上?这不成了大字……”武好古自言自语说着就从马背上翻了下来,把缰绳丢给了个随从,自己快步向摆在城门口的告示栏走去。告示栏前拥挤着不少人,挡住了他的去路,武好古正想叫随从的武士来给自己开路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正在大声议论。
“花满山那厮不过是一介奸商,怎么能做得了天涯镇的镇长?我看吕秀才的文章说的对,天涯镇必须得选个士子出来!”
“花镇长不是武客省的人吗?有武家、吴家、西门家、慕容家还有云台学宫的支持,怎么选都是人家啊!”
“那也不行,花满山是商人,怎么服众?如果东坡先生的门徒来做镇长,那么大家也没话说。”
“也不行,吕秀才的文章上说了,根据《天涯士约》,镇长应该公推,不能私相授受。”
“公推?怎么个公推法?”
“自是该和蓝田吕氏乡约中规定的一样,士民相聚一堂,公推公议,不能让镇老会关门密议……”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有人在闹事儿?他们要反对自己的属下花满山?而且还想在天涯镇上搞劳什子公推?想怎么推?
还有,这个吕秀才是什么人?听着怎么那么耳熟?难道也是大儒吗?
武好古听得都有点呆了,一时间竟忘记去招呼随从来给自己开路了。
……
“子厚,还是你厉害,一篇文章就在海州搅动起风云了。”
“哈哈,望之,你这是在夸我吗?我可是能搅动天下风云的人,现在只能在海州和晚辈嬉闹,而且还不敢用真名。”
武好古大概做梦都不会想到,吕秀才竟然是章惇的“笔名”,那篇在天涯镇上掀起风波的文章,原来是章惇的手笔。
其实从《天涯士约》开始讨论拟定的时候,章惇就在浦园内冷眼旁观了。他的身份自然不合适去参与“士约”,可是他的眼光还是在的。一眼就看穿了所谓“士约”的本质就是金钱操纵下的商绅自治!真正说了算的并不是士,而是士商!也就是横跨官商两界的存在!
现在正在浦园里面和章惇一起喝茶聊天的是吕嘉问,他刚刚从自家的“吕氏石炭场”回来——因为有东南六路发运使的照顾,这座石炭场很顺利的就开了出来。徐州那边的“煤老板”们都很好说话,答应了赊账,而海州这边的亭户(盐户)、小火(私盐户)也都很爽快的给“吕氏石炭场”预付了货款。至于石炭运输也不是问题,自有在秋季运河封冻前南下的纲商低价帮着运送到海州,甚至有不少纲商因为仰慕吕嘉问高尚的品德,连运费都不收……
总之,短短几个月时间,吕嘉问的“商业奇才”就经过了实践的检验!
而手头有了不少闲钱的吕嘉问,就和章惇联手办起了《天涯旬报》,主打的是第一手的开封府消息,包括朝廷的非绝密消息!
因为消息的准确和及时,使得《天涯旬报》迅速崛起成为可以和《云台学报》分庭抗礼是海州大报。
而在《天涯旬报》发展起来以后,章惇则在建中靖国元年的最后几天,以“吕秀才”的名义在《天涯旬报》的天涯镇的告示栏上刊登文章,把攻击的矛头指向了天涯镇镇长花满山。
“子厚,”最近发了财,心情显得不错的吕嘉问笑着问,“等你把花满山赶下了台,想让谁去做镇长?”
章惇笑着摇摇头:“谁当镇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有人知道,现在官府支持的人选,在《天涯士约》之下,都敌不过武好古和云台学宫支持的人了。”
吕嘉问轻轻点头,同意了章惇的分析。《天涯士约》的游戏规则可以说是云台学宫定的,走的就是“绅商共治”的路线。其中的“绅”不仅有贬官及其家属中的男性士子,还包括了云台学宫的老师和学生。
这样一来,无论采取什么办法推选镇长,天涯镇肯定会落在武好古和云台学宫手中。
吕嘉问想了想,问:“子厚,你是说曾子开会推人去选?”
“怎么不会?”章惇冷冷一笑,“你莫不会以为曾子开对眼下天涯镇被豪商垄断的局面非常满意吧?”
“说得也是!”吕嘉问拈着胡子,“士人之约本来应该是士人做主,怎么能让商人参与呢?”
……
“老爷回来了!”
一声发喊,让本来就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武家临海庄顿时沸腾起来了。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除夕就是明天,后天就是正月初一。虽然武好古不在家,不过在潘巧莲这个主母的安排下,各种过年该预备的东西,都已经预备停当了。还让人去郁州岛上接了苏东坡、黄庭坚、米友仁等人还有他们的家眷到了天涯镇,就等着时候一到,大家一块儿喜迎新年了。
可是武好古却迟迟没有抵达——昨天就有跟随武好古的西门家骑士到庄上报信,说是“元首已经到了武家庄”,算行程,今天怎么都该来了。怎么到了天将黄昏还没有来?
就在潘巧莲焦急起来的时候,终于有人喊着“老爷回来”了。潘巧莲也顾不得有孕在身,马上就站了起来,在两个丫鬟的搀扶(其实根本用不着)下,飞快地迎了出来。才到二门,就看见风尘仆仆的武好古笑吟吟的出现在了眼前。几个月不见,武好古看上去多了几分风霜,脸上也有些胡子拉碴的了。
不过一张让人显得俊朗的面孔上,却是溢满了灿烂的笑容,看来界河之行还是非常顺利的。
“官人……”潘巧莲叫了一声,武好古已经快步上前,拉住了她的玉手,四目相对,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才听武好古笑着说:“终于回家了……十八,你还好吗?肚子里面的娃娃可踢你了?奥丽加呢?她怎么样了?”
第567章 苏东坡才不怕呢
在潘巧莲陪嫁的临海庄宅子里面,这个时候却是红烛高烧。花厅之内,一席家宴,已经吃到了人人酒足饭饱的时候儿。
对于现在的生活,武好古只有一个感觉——爽!
房子、娘子、票子、孩子,该有的都有了,而且还都超过了一个品德高尚的大儒应该享受的标准,都有点腐化堕落了。唉,这主要都是大宋封建主义社会的环境太恶劣了,以至于让武好古近墨者黑了。
在心底里面狠狠谴责了一番大宋腐朽的社会风气之后,武好古就把目光投向了奥丽加。这个“筋肉洋妞”怀了身孕,终于没有办法按照一个“帕拉丁”的标准锻炼自己了。大半年将养下来,身材终于圆润丰腴了,特别是那两座山峰,隔着衣服都能看出有多可观了。等孩子生下来,自己可得好好和她牵牵手,算是弥补了之前的遗憾。
接着武好古又把目光转向了在一旁伺候自己的完颜罗汉婢,这个黄毛大丫鬟现在也已经长熟了,发育得非常好,长相虽然不如奥丽加,但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而且还有一种印在骨子里的山野情调……看来是时候享用这个黄毛丫头了。
被武好古色眯眯的一盯,罗汉婢心头的小鹿顿时乱撞起来了。她可早就把自己当成武好古的人了,只是自己这个主人一直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比自己晚来好久的奥丽加连孩子都快生下来了,自己怎么还是一个丫鬟?难道自己最后要和金瓶儿、苏影娘一样,最后被主人“送人”(其实金瓶儿是嫁人的,嫁给了慕容忘忧的一个侄子慕容鹉)吗?
今天主人的目光好像有点意思了,要不等晚上就去给主人还有主母暖个被窝?
不过席上的武好古,这个时候已经把目光从罗汉婢鼓鼓囊囊的胸脯上挪走了。因为潘巧莲这时笑吟吟地开口说话了,“官人,奥妹妹眼见着就要生了,可是连个名分都没有,要不……就叫她做个妾吧。”
“妾?”武好古看了一眼奥丽加,充满异国情调的俏丽面孔上露出了一丝忧愁。她已经在中国呆了许多年,知道“妾”的地位是什么样的?
中国人实行的一妻多妾制,而妾是没有地位的,理论上完全受妻子的控制……奥丽加宁愿做一个没有名分的情人兼“帕拉丁”,也不愿意做武好古的妾。
“不合适吧?”武好古笑着,“我有西门大姐一个妾就够了。”
“那奥妹妹难道要……”潘巧莲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奥丽加。
其实她不是很在乎武好古纳妾,因为武好古拥有的最重要的财产共和行的股份,是由武家内账房持有的。而武家内账房一半的权益属于潘巧莲。所以潘巧莲的孩子们将来是不会没有钱花的,而且武好古总是能打拼出一个将门的,以后潘巧莲的儿子也不怕没有官可做。
“奥丽加也开个外室吧,”武好古笑着,“我要把她带在身边的,纳了妾就不方便了。”
“那奥妹妹的孩子怎么办?”
武好古和奥丽加对视了一眼,发现金毛美女显得非常满意,然后就笑道:“奥丽加的孩子就让他们在界河发展吧,将来可以加入博士团,也可以做骑士。”
对于这个安排,武好古早就和奥丽加商量过了。奥丽加是“帕拉丁”,她的儿子们也将是“帕拉丁”。会有各自的庄园,会在界河商市内拥有一定的财产,还会接受严格的“骑士”和“博士”教育。
“那可就有点亏待奥妹妹了……”潘巧莲说着话,又瞅了一眼奥丽加,见对方显得非常愉快,也就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大郎,”潘巧莲又将话题转到了开封府发生的一些事情上,“奴昨天收到了十一哥托人捎来的书信。
信上说,伊川先生要派侯师圣来请你去开封府论道。”
“论……道?”武好古一愣,“谁和谁论?”
“好像是伊川先生要和官人你论啊。”
“啊?”武好古瞪大了眼珠子,“十八,你说伊川先生要和谁论?”
“和官人你啊。”潘巧莲说。
“和我?”武好古愣了又愣,“不是和东坡先生?”
“不是啊,是和你论道……”潘巧莲从一个贴身的女使那里取过了潘孝庵派快马送来的书信,交给了武好古。
武好古展开书信一看,眉头就大皱了起来。潘孝庵的信上写得很清楚,武好古和苏迨、苏过、吕好问合编的《实践证道试论》一书在开封府被盗印了不知道多少,国子监里面几乎人手一本。
而且这本书还引起了好大的波澜,不仅有许多朝臣在私下议论这本书,连大儒程颐也当真人,决定派侯仲良去界河商市请武好古前去开封府论道——论一论理学和“实证主义”谁才是真理!
看到武好古眉头大皱,潘巧莲以为他担心说不过程颐,于是就笑着安慰道:“官人,伊川先生是大儒,学究天人,你论不过他也不要紧,能和他论一论,就足以名流史册了。”
武好古摇了摇头:“论道是不会输的……若是要同和尚、道士论,那我未必是对手,但是伊川先生大儒,他赢不了我的。
大儒有大儒的原则,就是不能脱离孔孟之道,也不能引用鬼神之说。所以他们不能用有神论的观点去批判实证主义,同时也不能阻止实证主义对天理的批判和质疑——因为天理不是出自孔孟之口,而是关、洛学派自己瞎琢磨出来的。”
“那官人为何烦恼?”潘巧莲秀眉微蹙。
“因为捧得越高,掉下来的时候就跌得越疼啊!”武好古轻轻叹了口气,“伊川先生这回是把我和实证论架在火上烤了。”
“火上烤?”潘巧莲的眉头蹙得更紧了,“那官人就别去和他辩论了。”
武好古笑了笑,“十八,这事儿等明儿见了东坡先生再和他老人家商议吧,总会有办法应付伊川先生的。”
潘巧莲点点头,“对,是得和东破先生好好商量则个。”
“时候不早了,”武好古拍了拍肚皮,笑了起来,“十八,不如早些休息,明天还有的好忙呢。”
……
第二天一早,武好古就带上礼物,前往苏东坡的住处去拜年了。
苏东坡在天涯镇上的宅子是新落成的,自然也是武好古这个好学生相赠的,三进三出的院子,就建在海边上,站在自家的花厅里面就能望见大海和对岸的云台山,景色非常不错。
不过今天苏东坡却没有什么兴致看海,而是在忙着看孩子。他的爱妾俏金娘不久之前给他生了个女儿,乳名小云。晚年得女的东坡先生喜爱的不行,武好古见到他的时候,他正怀抱着小婴儿,脸上笑得都开了花。见武好古来了,就笑着招呼:“大郎,你快过来瞧瞧,这是为师新得的女儿。”
武好古走上前去,看了看东坡先生怀中的女婴,长得非常秀气,和自己的女儿美娘有的一比了。
“你看她长得像谁?”东坡先生问。
“像先生。”武好古昧着良心说。
“呵呵,尽胡说,”苏东坡笑着,“她要长得像我这个糟老头子还好看?她呀……和遁儿刚生下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苏遁是苏东坡的四子,由爱妾朝云所生,可惜生下没多久便夭折了,而苏东坡的这个爱妾朝云也在绍圣三年病逝惠州。苏东坡给自己这个新得的女儿取名苏小云,大概也是为了纪念这位早逝的伊人吧?
“大郎,”苏东坡轻手轻脚把爱女交给了一位奶妈,然后又问武好古,“你昨日才回海州的吧?”
“是的。”
“那你知道最近开封府的士林之中因为你的那本《实践证道试论》闹得沸沸扬扬,程颐那个书呆子还要找你论道吗?”
“学生已经知道了。”武好古一边说一边看着苏东坡,发现自己的这个老师一脸笑嘻嘻的样子,仿佛在说一个笑话。
“他也真是老糊涂了,”苏东坡笑着,“居然和你这个晚辈论道,要是输了,还有脸面称大儒吗?”
“老师,”武好古说,“他倒是不会输的……而且学生也不敢去和他论道啊。”
“不敢去?”苏东坡一愣,“为何不敢?”
武好古苦笑了起来:“伊川先生此举是把学生架在火上烤了……学生若去了开封府,得罪的恐怕就不是关洛之学了。”
说真的,程颐那个老学究武好古一点都不怕。论道是不会输的,而且程颐无权无势的,还能拿自己怎么样?
“老师,”武好古接着又说,“现在实证之学跳得太高,起得太快,学生有点怕了。”
苏东坡皱起眉头,“你是怕……新学?”
武好古点点头,“新学毕竟是显学。”
“哼!”苏东坡冷哼一声,“那就和新学的那几位论道啊!有甚好怕的?老夫陪你一起去,再把子由也叫上,好好和他们论上一回!”
第568章 如意算盘
什么意思?不怕把事情闹大?武好古愣了愣,已经有点明白自己这个老师的心思了。
宰相,苏东坡还是想要当的!
苏东坡本来是有资格宣麻拜相的大臣啊,在王安石变法开始前,他的仕途可谓是一帆风顺。高中进士后的第五年就做到了凤翔府判官,而且其中的三年还在家里给母亲守孝。到了王安石变法开始的时候,苏东坡已经做过了判登闻鼓院。如果不是卷入了随后发生的党争,还以为乌台诗案成了众矢之的,以他早年的资历的名声,宣麻是毫无难度的。
而且即便在党争中挨了整,苏东坡还是在元佑更化时期东山再起,做到了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可以说离宣麻拜相也就一步之遥。可惜最后因为他主张调和新旧矛盾,再次外任,以龙图阁学士知杭州。
可惜他想要调和新旧的主张并没有换来新党对他的宽容,在绍圣绍述开始后,他又一次成了新党强烈攻击的标靶,一路贬到了儋州,几乎对官场绝望了。
可是现在他被武好古捧为云台学派的宗师,又有了《实践证道试论》这个可以用来寻找儒家大道的工具,做官的心思自然活络起来了。
如果能够通过论道把“实证主义”捧为显学,那么苏东坡和他弟弟苏辙当然能东山再起,兄弟二人同时宣麻都有可能的!
因为“实证主义”成了显学,那么荆公新学当然就是伪学了。官家怎么能让一群“伪儒”呆在政事堂里面?当然得让新党的大员们统统滚蛋,这样得腾出多少宰执的位子?
而武好古本人作为《实践证道试论》的第一作者,毫无疑问就获得了大儒的地位,赐进士转文资都是不用问的。而以25岁的年纪成为朝臣和大儒,还有一个学派作为后盾,宣麻也不过是三十多岁的事情……
这如意算盘真是好啊!可是武好古也知道,正因为学派斗争的背后牵扯到太多的利益,所以也就成了你死我活的斗争,理论的是非对错,有时候不是评判学术高低的标准。
要不然孔子也不需要带着子路去以德服人了……而武好古身边的“子路”还太少,讲理的时候心虚啊!
……
武好古在给苏东坡拜年,并且商量着要不要去开封府论上一场道的时候,和他有“杀子之仇”的吕嘉问,则在拜访知海州事曾肇。
而且还备上了一份豪礼,摆出了大商人的派头。
“望之,你这又是何苦呢?”
在知州衙署的后院,曾肇看着来访的吕嘉问,一脸的惋惜。
“苦?”吕嘉问哼了一声,“我现在做了大商人,不过几个月时间就获利数万缗,做官十年都赚不到,怎么能说苦呢?”
曾肇闻言也只是叹息。吕嘉问一定是受了丧子之痛的打击,才破罐破摔掉进钱眼里去的。可是自己又能说什么呢?吕嘉问的儿子,可是为了新党而死的……
“那……那望之兄你有用得着我的,尽管说就是了。”曾肇的意思是,吕嘉问在生意上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尽管开口。
“好!”吕嘉问居然真的点点头,“那我就说了。
子开兄,《天涯士约》可是在你的支持下制订的?”
“是,是啊。”曾肇听对方提起了《天涯士约》忍不住眉头大皱起来。
《天涯士约》的确是在他的支持下拟订的。而且所有的条款他都看过,觉得没有问题,才同意在天涯镇试行的。至于试行的结果……不能说不好吧?现在天涯镇的户口增加极快,几乎够得上一个望县了。镇上的商业也发展得很好,住税和过税都有直逼海州榷场的苗头了。
可问题是,这个天涯镇越搞越像界河商市了!在商业繁荣,人口聚集的同时,商人的势力也迅速膨胀。几乎一半的镇老,不管他们有没有官身,实际上都是商人。而天涯镇的镇长花满山,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商人,连个官身都没有。
“子开,”吕嘉问冷笑着,“天涯镇可要变成第二个界河商市了,你的功劳可真是不小啊!不知道御史言官们知道了会怎么想?”
曾肇有些无语。这事儿按照以往的官员考核标准的确是有功的。界河商市现在还在五年免税期中,朝廷能见到的利益就是市舶司的十万缗包税,若是五年免税期过了,总收益达到二十万都有可能的。而天涯小镇现在发展的也很快,几年后说不定也能达到十万以上的税收。
可问题是,这个界河商市已经很不对头了……听说那里常住的人口都奔十万而去了!折算成户数怎么都有一万多,可以算是个州了。而所产生的财富,更是抵得上一个大州。
这样一块地盘,怎么能不在朝廷的直接管辖之下呢?
当然了,这事儿因为涉及到宋辽关系,所以现在也没人敢多提。可是天涯镇不一样,那是在大宋的土地上!要搞得和界河商市一个模样,那还不让御史和言官喷死?
“望之,你快别说了……”曾肇连连摇头,“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拿天涯镇怎么办了。”
“自然是重选镇长了!”吕嘉问道,“既然是士大夫之镇,那起码得有个士大夫镇长吧?怎么能叫一个商人来治理?”
“重选?”曾肇皱着眉头,“要如何重选?花满山那厮的任期是三年啊。”
“自然是子开兄下令,让天涯镇的士大夫来公推。”吕嘉问道。
“这个……”曾肇眉头深皱,“士大夫公推的话,选上的恐怕也是云台书院的人啊。”
吕嘉问笑道:“云台书院的人来做也没甚不可以的……只要武官、商人捐纳之官或无官的商人不做镇长、镇老就行了。”
“连武官都不行?”曾肇问。
吕嘉问哼了一声:“当然不行!一介武夫怎么能算是堂堂士大夫?”
“恐怕不能服众啊。”
吕嘉问笑了笑:“若子开怕不能服众,请旨便是。”
曾肇拧着眉毛,“可现在的《天涯士约》,之前的《界河商约》,还有再早的《吕氏乡约》都是与约者自治,并没有让官家降诏的先例啊。”
“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吕嘉问道,“官家降诏允可‘乡约’、‘士约’是天经地义的。
至于《界河商约》,那是个特例,毕竟界河商市占了宋辽两国的土地,不方便由我朝的官家单独降诏。”
“说的也是,”曾肇想了想,“等过了除夕,我就把天涯镇的镇长和镇老都叫来,先和他们说说。”
……
当晚,武好古在自家的宅邸中大摆了除夕夜宴,便请了海州商界数得上号的人物。历年都会在冬季南下的吴延恩,今年也破例没有南下,只是在海州守着,等候随时会从高丽国到达的快船。因此他也受邀来武好古的宅邸中参加除夕宴会。
在宴会开始之前,米友仁、吴延恩、花满山、潘兴安、西门梓、苏适等几个和武好古关系密切的人物,全都在临海庄的内堂之中,同武好古聚会了。
今天晚上,武好古的情绪似乎不是很高,只是和来客寒暄了几句,就低声道:“咱们怕是树大招风了,那个吕秀才的文章都看过了么?”
吴延恩幽幽一声长叹,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大宋官家终究和士大夫共天下啊!”
“士大夫又怎地?”潘兴安哼哼道,“我们这边又不是没有!大不了请仲南兄出来做镇长。”
苏适这些日子在海州可是混得风生水起,成了一帮“贬二代”、“贬三代”的大哥了——他有四万缗的花钱指标,酒肉朋友也能交上一大群了!况且他爸爸是当过宰相的,又被贬去过岭南,他就属于资深贬二代了。
武好古却摇摇头道:“过一阵子苏仲南还有要紧事情,恐怕不能在海州久留。”
“老师,要不我来兼任吧?”武好古的学生米友仁自告奋勇了。
他虽然不是贬二代,但他是堂堂进士出身,还是官家的心腹,主管天涯镇又有何不可?就是让官家降诏也没问题啊。
“元晖,你也不合适。”武好古还是摇头,“东海县的县令很快就要任满了,等过了上元节我们就一起进京,怎么都要把知东海县的差遣给你求来。”
东海县的辖区就是郁州岛和附近的连山岛还有其他一些小岛,常住的户口很少,就是个中下县,所以米友仁的文林郎官阶足够担任权知县事。而且以米友仁和赵佶的关系,怎么都不能循着勘磨的惯例慢慢往上爬吧?这次回京面见赵佶后,肯定得升官的,到时候就是登仕郎了,虽然还是从九品,但也是选人四阶中的第三阶了,眼看就是京官,管个中下县是没有问题的。
“老师,”米友仁想了想,“那您想让谁来当这个镇长?”
武好古摇了摇头,“谁当镇长并不是问题,哪怕章子厚要来当也没甚,现在的问题是镇长和镇老应该怎么产生?”
“老师是怎么想的?”
武好古顿了顿,“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和曾子开谈出什么样的条件。“
第570章 强盛大国
大宋建中靖国二年正月初一,同时也大辽乾统二年的正月初一。
对于和大宋隔海而望的高丽王国来说,今年也是乾统二年。因为高丽国是大辽的藩属,不能拥有自己的年号,必须使用辽国的年号以示顺服。
高丽王都开京,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冷清清。如果用后世的目光来看,这座高丽王京甚至不能成为“城市”,它只是一片弯弯曲曲的土墙圈起来的山山水水。城内的面积并不小,城墙的周长有两万九千七百步(差不多四十几公里),城门有二十二座。就占地面积而言,算是非常宏大的。
但是夯土的城墙里面,却和外面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山青水秀。只有在靠近半月形的开京内城的地方,才多了那么一点人气,有了那么一些半死不活的商业和手工业,还有一些看上去比较气派的商人住宅。
和这片开京的商业区紧挨着的是内城的南大门,南大门内,则是两班贵族的聚居地和一些寺庙,以及一座倚着松嶽山而建的皇城满月台。不过大部分的内城地区还是和外城一样,都是山山水水,一片被称为松嶽山的丘陵就占了高丽开京内城一多半的土地。
如果有什么蛮夷打进了这座京城,等待他们的不是巷战或是大肆掠夺,而是一场山地丛林战——高丽人的首都里面,绝对是可以打游击的!
这大概也是女真人在历史上对灭亡高丽国没什么兴趣的原因吧?灭亡了又能怎么样?住到高丽开京去打猎吗?那还不如就在按出虎水旁呆着呢。
吴延宠这个时候已经从奇迹般发展起来的界河商市,回到了晚上出门要当心遇上野猪和野狼的开京了。大年初一的时候,他正和几个重臣一起,跟着大王王颙在太庙里面祭祖。
高丽国的制度很多都是抄袭自大宋的,不过仅是抄了皮毛,里面的东西在吴延宠看来还是他们自己的那一套,比如乱伦——高丽王氏是搞族内通婚的,最流行哥哥娶妹妹。不过他们也知道哥哥娶妹妹是有违人伦的,所以在娶妹妹的时候会给妹妹改个母姓。
另外,高丽国的重文轻武和科举也有点形似而神不似的……
这会儿吴延宠就跟着王颙进了供奉高丽显宗王询的庙庭。君臣们先是拜了显宗的牌位,奉上了祭礼,然后就听见王颙用流利的汉语背诵起了显宗大王的一首七绝:“庚戌年中有虏尘,干戈深入汉江滨。当时不用姜公策,举国皆为左衽人。”
吴延宠将目光投向了配享显宗庙庭的守太师兼中书令,天水郡开国侯,推忠协谋安国奉上功臣姜邯赞的牌位。
这位姜邯赞就是昔日高丽契丹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姜公!他是高丽开国功臣姜弓珍的后代,在高丽成宗年间状元及第——高丽国好像出了几个状元军事家——在后来的显宗年间拜为上元帅,在最后一次高丽和契丹的大战中,率领二十万高丽大军(当然是号称的)迎战十万契丹大军,并且在高丽龟州取得大捷。
而在龟州大捷后,姜邯赞也没有因为功高盖主倒大霉,而是担任了高丽国的门下侍郎同内史门下平章事,也就是宰相,直到致仕,退休后也照样荣华富贵,一再加官进爵,活到八十四岁才去世。
同姜邯赞同时代的高丽名将姜民瞻(进士出身)、崔冲(状元,号称海东孔子)等人,也都在战后安享荣华。
从这些高丽状元进士个个都能上战场,而且打完胜仗还能善终来看,高丽人的确也没学会以文御武的精髓……
“庚戌年中有虏尘,干戈深入汉江滨。当时不用姜公策,举国皆为左衽人。”
在王颙念完了祖宗留下来纪念功臣的七绝句后,陪伴王颙的大臣们也跟着一起念了一遍,然后又一块儿向姜邯赞的牌位拜了拜。
吴延宠心下明白:大王一定是下了开战的决心,所以才会在祭奠显宗先王的时候大张旗鼓拜祭了姜公。
这是鼓励两班重臣们向姜公看齐啊!
……
高丽王国的宫城满月台,也和开京一样,是建设在一片山丘之间的。
单论占地面积,比开封府的皇城可大了不少,不过皇城的土墙之内,却有不少起伏的山丘错落其间。被称为“寿昌宫”、“仁德宫”和“寿德宫”的三座宫殿,看上去就像三座宋朝的地主大院,散布在小山包之间的平地上,布局凌乱,一点也不整齐。
高丽国王日常处理政务、接见大臣的地方是仁德宫的长和殿,是仿照着宋朝的宫殿建筑起来的,不过却处处透着粗糙,一看就是个马马虎虎的劣质仿品。
高丽国的大王王颙,这个时候就在光线昏暗的长和殿中端坐着,穿着一身红色的袍服。这位大王蓄了一部大胡子,坐姿也非常威武,有那么一点武将的风采,而且他的王位也是凭本事篡夺来的,所以在当下的开京,是有不少大臣当他是一位大有作为的明君雄主的。
雄主王颙此时正精神抖擞地听着大臣吴延宠在汇报“军火贸易”进展的情况。
而吴延宠则已经说完了“用税关抵押换取兵器”的办法,正在说着自己的分析。
“大王殿下……据臣观察,大宋现在越来越像一个精于计算的奸商了,他们既想要收复燕云之地,又不愿意真正走强兵备战之路,所以就只能投机取巧,想要通过扶植辽国的对手来达成目的。而我高丽国力蒸蒸日上,已经有了强盛大国的影子,是宋人唯一的指望。”
“既然唯一的指望,那他们为何不送我们兵器?”高丽大王王颙淡淡地问。
“因为大宋惧怕契丹,不敢公开支持我们北伐生女真。”吴延宠回答,“所以他们才要用贸易的形式,向我们提供兵器……不过我们只需要给出200万,就能拿到价值600万的现成的兵器。比购买原料,自行制造加工要划算的多。”
这个时代的高丽棒子当然没有发展制造业的想法,一样的钱,拿到现成的武器当然比拿到原料划算了。至于大宋军器监的武器质量有点差的问题,高丽国君臣也不在乎。毕竟再怎么差,也比高丽人自己的东西好啊。
现在的高丽首都都跟个森林公园似的,他们的手工业是什么水平就可想而知了。虽然不乏少量的精品——高丽国是庄园经济,两班贵族的庄园里面有点良匠——但是要准备十几二十万大军是不够的。而要扩大生产,就得派徭役拉壮丁了,至于拉来的壮丁会不会干手艺活,那就管不了啦。
高丽国就这点土地人口财赋,根本不可能供养数量庞大的官营手工业劳动者,而且高丽国自显宗朝和契丹的战争结束后,到现在80多年都是太平岁月,也不需要养那么多造兵器的工匠。
“尹卿,你怎么看?”
王颙没有马上做出决定,而是征求起了知枢密院事尹瓘的建议。尹瓘曾经多次出访辽国和大宋,对两国的情况比较熟悉。
“大王殿下,臣赞同将海州关和釜山关买扑给宋人,以换取400万缗用于采购兵器。”尹瓘道,“因为我国已经80年未遇大战,虽然国力鼎盛,但是兵戈之事,已然多年未修。而生女真诸部,连年内讧,各部多有悍勇之士,非用十倍兵力才能确保取胜。”
“那生女真各部有多少战士?”
尹瓘说:“各部若是合兵,当有两万壮士。如果只看兵力最强的按出虎水完颜部,大约有3000精锐。至于曷懒甸诸部,可用之兵最多有2000人。”
“哈哈哈,”王颙大笑了起来,“昔日10万契丹尚且为我所败,如今不过数千女真……看来我大高丽雄起有望了。
尹卿,你觉得需要用多少兵马才能让生女真臣服?”
“二十万!”尹瓘回答道。
“需要那么多兵马?”王颙吃了一惊。
女真人撑死了就两万大军,自己这边要出二十万,也太高看女真人了吧?
“大王殿下,”尹瓘解释道,“二十万大军中的十万可以用于征伐曷懒甸、太白山诸部女真。另有十万驻防千里长城,防备契丹人南下。
若是我军在曷懒甸、太白山进展顺利,则可以顺势招抚按出虎水完颜部等生女真部落,利用他们的骑兵作为先导,向辽国的东京道进兵,一举恢复我大高句丽的故土失地。同时还要联合大宋,煽动渤海人。”
尹瓘的话正中了王颙的下怀,曷懒甸并不是他的终极目标,恢复高句丽的故土才是他的目标!
而要达成这个目标,高丽王国就必须先击败生女真,然后再压服或者招抚生女真各部。只要生女真各部都站到高丽国一边,那么高丽就能进一步煽动渤海人起义,并且联合宋朝一起讨伐契丹。
王颙重重点头:“好!就依尹卿所言。吴卿,劳你马上以采买使之名前往大宋,面见宋主,告知我国联宋之方略!再试探能否在将来把宋国交给契丹的岁币,转交我大高丽!”
第569章 三级会议
大宋建中靖国二年,正月初二。在家休息了一天的武好古,今儿一大早就和米友仁、苏适一块儿去了苏东坡的宅子。在苏府的花厅里面,和刚刚哄完孩子的东坡先生商量起了怎么应付知海州事曾肇对天涯镇可能采取的行动了。
“叔父,小侄这几日打听到一点消息。”苏适笑吟吟告诉苏东坡说,“曾子开好像受了那个藏头露尾的吕秀才的蛊惑,想要改一改天涯镇上的规矩了。”
“知道吕秀才是谁了?”苏东坡一脸的无所谓,似乎根本不在乎天涯镇的规矩怎么变,反而对那个写文章的吕秀才很感兴趣。
“他的文章写得很好,”苏东坡赞赏地说,“如果不是哪个贬官的化名,恐怕下一科大比就能金榜题名了。”
武好古笑问道:“那老师觉得他的文章有无道理?”
“道理自然是有一点的!”苏东坡笑道,“天涯镇毕竟不是界河商市,怎地能让商人和士人平起平坐?”
武好古连连点头,心里却想:看来苏东坡是部分同意那个该死的吕秀才的观点了。
“师公,”米友仁插话道,“您觉得这个吕秀才会不会是吕嘉问的化名?”
”不好说。“苏东坡摇摇头。
“吕嘉问现在怎么样了?”武好古问。
“他发财了。”
“发……发财?”武好古一愣,他还不知道吕嘉问现在已经是商业奇才了。
“是啊,”米友仁笑着,“他在做石炭生意,在运盐河边上买扑了一个码头,还租下了一个堆场。十二月份的时候从徐州运来了许多石炭转手倒给了海州的盐户,估计总赚了好几万缗。”
“还真有本事啊!”武好古吸了口气,心想:徐州的石炭和铁矿可是资本主义之宝!自家早就想插一脚的,没想到居然被吕嘉问那厮抢先了。
“那算甚本事?”米友仁道,“都是他女婿蹇序辰和海州这里的曾子开在照应他。”
“不,不,不。”武好古摆摆手,“能把生意做成了就是本事!而且……他还寻到了一门好营生。”
米友仁问:“老师,莫不是你也想做徐州的石炭生意吧?”
“徐州何止有石炭?”武好古摆着手指头道,“利国监的铁矿,还有彭城周遭那么多的瓷窑,可都是好买卖啊!”
“大郎,你现在是大儒了。”苏东坡笑道,“可不能张嘴闭嘴都是生意经啊。”
“老师教训的是。”武好古嘴巴这样说,心里却在琢磨:回头一定要把手伸进徐州……可是该怎么下手呢?看来得好好研究一下。
“仲南,”武好古把心思收了回来,“你打听到曾子开准备怎么改规矩了吗?”
“听说了一些,”苏适说,“仿佛准备推行士大夫治事,凡是商人和武官,都不许出任天涯镇的镇老和镇长。”
“连武官都不许?”
苏适很肯定地说:“不许。”
“老师,”米友仁看到武好古眉头微皱,低声提醒道,“曾子开虽然是知海州事,但是他所颁布的政令必须由通判联署方才有效。”
通判和知州通常是不和的,在海州这边也不例外。不过武好古也没把握能把海州通判拉过来,而且他毕竟是武官,公然插手地方政务可是非常不妥当的。
武好古摇摇头,把目光转向了苏东坡,笑着说:“老师,学生有一事相求。”
“相求?”苏东坡一挑眉毛,“相求何事?”
“求老师出面拜访曾太守,和他商谈天涯镇士约改进之事。”
“老夫出面?”
“您出面是最合适的,”武好古笑着,“您是文官,又住在天涯镇上,而且又是提举云台学宫,士约的事儿您说话谁都不会多说甚底。”
苏东坡拈着胡须,连连点头。这事儿他的确可以去说,他是天涯镇乃至整个海州的士林领袖嘛!
现在聚集在云台学宫的苏门弟子就有好几十,这还不包括云台学宫的生员。论起麾下的士子,谁有他多?而且在云台学宫内还有许多特别善于讲道理的博士科弟子——那些人可都是剑不离身、以德服人的……
“大郎,”苏东坡道,“不过为师也是士大夫,也不赞成让商人和士大夫坐而论道的。”
武好古笑了起来,“那是,那是,商人怎么能和士大夫平等呢?本朝可是和士大夫共天下的,只是……”
……
“子开,你说这何等样人才能算是士大夫啊?”
海州州衙之内,年初三到访苏东坡和曾肇聊了没几句,就忽然问起了一个让曾肇有点意外的问题了。
“士大夫者,乃是士人和文官的合称。”
这个问题当然难不倒曾肇的。曾肇不仅知道士大夫是什么人,还知道士大夫的起源和演进过程。
而且曾布也大约能猜到苏东坡提问的目的,所以他道:“在春秋战国时,只要有才学德行,能被贵族卿大夫所用,哪怕鸡鸣狗盗,亦可称之为士。
而卿大夫者,则是天子、诸侯所分封之臣属,担任要职,辅弼君王,并且要纳贡服役。而此时的卿大夫是不分文武的,如圣人之父叔梁纥就是陬邑大夫,其人身高十尺,武力绝伦,性情暴躁,乃是鲁国三虎将之一。此人若是在本朝,是不能位列士大夫的,但是在春秋时期却是鲁国的卿大夫。
不过本朝的士大夫,必须是书生,必须是文士!”
实际上宋朝对士大夫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认定。不过宋朝重文轻武,所以有些人就把武官排除在士大夫的序列之外了。孔子他爹若是生在宋朝,自然也不是士大夫了。
而曾肇将武官排除在士大夫之外,就是要封上商人参政的漏洞。因为商人捐纳一个武官者大有人在……
“书生?”苏东坡笑了起来,“何等样人才算是书生?”
“自是读书之人!”曾肇知道苏东坡的问题中藏着陷阱,于是又补充了一句,“至少要上过州学或是有文官的官身,或者参加过一次礼部试者。”
滴水不漏啊!
苏东坡笑了起来,今天他和曾肇的谈话的内容当然都同武好古商量过了。
“云台学宫呢?”苏东坡笑着问,“老夫的云台学宫可是官学啊!”
“苏门学子,自然是士!”曾肇说,“不过以商人身份入学的学生,必须得过了一次发解试才能算是士。”
苏东坡笑着:“还是子开周道,那么……子开兄准备甚时候把这个士大夫认定之准则上奏朝廷呢?”
“上奏?”曾肇一愣。
这事儿能上奏?朝廷重文轻武是一回事,但是将武官排除出士大夫的序列是另一回事了。
苏东坡捋着胡须笑道:“过了上元节老夫就要离开海州,先去界河,然后上京,准备在开封府和程正叔论道……到时候就把子开的士大夫之论也拿出来论一论吧。”
还要公开讨论?
曾肇眉头皱了起来,看着苏东坡的眼神已经有点不快了。苏东坡这是在抬杠了!
有些事情就是潜规则,不能说,特别是不能在朝堂上说的。韩琦那句“东华门外唱名的才是好汉”谁人不知?但是他也不会在崇政殿问对时说这话啊。韩琦都不会说,曾肇就更不能把这事儿捅到朝堂上去了。
你要捅上去了,皇帝该怎么回答啊?能说武官不配当士大夫吗?且不说在西北前线打生打死的厮杀汉都是武夫,就是在开封府城内不少亲贵也都挂着武官啊。就连官家即位之前也挂着镇宁军节度使、昭德军节度使的武官啊。你敢说他连士大夫都不配?那武小人、潘小人、高小人就要开始进谗言了……
另外,苏东坡说自己要去开封府和程颐论道?这事儿好像闹得越来越大了!会不会论来论去把新学论成伪学?
“子瞻,”曾肇皱起眉头,“谁是士大夫这事儿士林早有公论,你难道想为商人和武夫争士大夫之名吗?”
苏东坡一笑:“当然不会了,不过……天涯镇上也不是只有士大夫的。人家《吕氏乡约》也没排除农夫啊,《天涯士约》怎么就排除商人和武官了?这恐怕不合适吧?”
“士农工商,工商为末!”曾肇道,“工商不如农夫,也是有公论的。”
“哦,”苏东坡一笑,“那武官也不如农夫吗?”
“这个……”曾肇已经明白苏东坡要找茬了,“武官自然比农夫要高等。”
“那《天涯士约》就不该不让武官参与啊。”
曾肇反问:“子瞻难道想让文士武士在天涯镇上平等吗?”
“当然不是了。”苏东坡摇摇头,他也是文士文官,还是士林领袖,很可能还要拜相,怎么可能去帮武夫说话。
“不过武士也有参政之权啊,”苏东坡说,“我看天涯镇的镇老会可以分成三级,第一级是文士,第二级是武士,第三级是农工商民。其中第一级占镇老人数的五成,第二级占镇老人数的三成,第三级占镇老人数的两成。这样总行了吧?”
曾肇想了想,苏东坡提出的三级会议……好像也可以啊!
第571章 论道 一
上元佳节,万户悬灯。
开封府城之内,一盏盏灯笼,悬于大街小巷之中,仿佛银河上的群星都飘落到了地面。
皇宫大内,宣德门外的御街之上,一座座造型各异的灯山,也第次点亮,将长长的御街变成了灯火的长廊。在御街之上点亮的彩灯,大多属于各府院监司和皇亲贵胄,无不是美伦美奂,极尽奢华。
此时宣德门城楼上,赵佶穿着红衣幞头,受过群臣拜贺之后,就带着后宫的妃嫔坐于一处,饮酒观灯。而宰执和翰林学士们也在城楼上,陪着皇帝一起看灯。
登上宣德楼看灯是一项荣誉,是官家的甘霖沐泽,所以在喝过官家赐下的御酒之后,宰执和翰林们就要分韵即席赋诗作为答谢。如果谁做不出来,那可就要沦为官场笑柄了,自己都没脸在高位上继续呆下去了。
不过如今大宋贵文轻武,能够位列宰执的都是东华门外唱名的大才子,翰林学士更不必说了。要他们做首可以流传下去的诗篇不易,想应付一下场面是没问题的。
曾布是次相,在韩忠彦做了一首花团锦簇的马屁诗后,也挥毫泼墨写了一首。不过他今天没花什么心思,因为他心中有事儿,满满都是苏东坡要来开封府的消息。
这个消息是曾肇让人骑着快马捎到开封府来的,曾布知道后就头疼到现在。
新党和二苏兄弟可没啥好论的。韩忠彦当年不过是在大名府混日子,好歹也是知州,城门一关他就是土皇帝,而且大名府又是大宋的北京,也不算太亏了。
所以韩忠彦当了左相后和新党还是可以相处的,至少没闹得太难看。
而二苏兄弟可以被逐到岭南了!特别是苏东坡被放逐去了儋州,之前还因为乌台诗案差点送了性命。若是他二苏在政治上翻了身,那新党的重臣们还会有好下场?
所以在参加今日灯会之前,曾布就对同党们说了:“不能让二苏来开封府!”
武好古和程颐是不怕的,他们俩官儿都不大,在官场上的根基也有限,怎么敢怼树大根深的新党?就算他们把新学批臭了,也不等于可以取而代之。
但是二苏就不一样了!
二苏是可以拜相的!其中苏东坡还一大堆的门徒,什么六君子,什么四学士的,而且门徒们还有门徒,徒子徒孙一大群,其中不少是中过进士,资格也很老的官员。
比如那个知京兆府李格非现在就很红……有传闻说官家前几日还微服出宫,在潘家园里同李格非的女公子李清照合作填了首词!两人看上去很熟悉,仿佛是多年的好友!
二苏加上个李格非可就能占下半个政事堂了!另外还有米芾和王诜都是苏东坡的朋友,也是官家在潜邸时的好朋友。其中王诜可以做枢密院都承旨,米芾可以权发遣开封府,米芾的儿子米友仁够资格当个崇政殿说书……
不得了啊!如果让二苏回了开封府,新党恐怕就要根基动摇了!
“官家,那不就共和楼吗?”
正站在官家身边,伸出纤指遥遥指着城楼下面一座“灯楼”的正是元佑皇后。她是官家的嫂子,可是怎么看她和官家之间都有点亲密过头了。而官家的正宫王皇后,则有被冷落的迹象……
看着官家和刘皇后,曾布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赵佶顺着春葱一般的纤纤玉指,望着斜下方,略远处出现了一座房子模样的“灯楼”,看外形还真有点像是共和楼。这应该是共和行摆出来的。看到共和行的“灯楼”,赵佶就联想到了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程武论道”。
“这两天还有程颐和武大郎论道的消息吗?那个侯仲良出发了吗?”
天子身后的几个高品内侍互相看了看,勾当皇城司公事的李忠便上前一步,“侯仲良初五就出发往界河商市去了,关于这场论道,东京士林中仍然有人热议。”
“是吗?”赵佶笑了一声。他并没有想过这场论道很可以动摇新党的根基,只是觉得有意思,都有点等不及想看武好古和那个古板迂腐的程颐怎么论道了。
庞宽笑着,略略提高了音量:“陛下,老奴经常看报纸来着,报纸上讲,也该叫新学派人去参加论道。”
曾布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这庞宽还真该死,居然想把新党拖下水!
不对啊!曾布感到有点奇怪,庞宽是向太后的人,应该是支持孟皇后的,照理说孟皇后滚蛋后他就应该失宠了。怎么现在官家还是那么信任他呢?刘皇后就不吹点枕边风——刘皇后当然不会吹这样的风了,她是知道内幕的,当然也知道庞宽是拥护赵佶当皇帝的关键人物。赵佶怎么都不会亏待庞宽的……
“陆卿,”赵佶被庞宽一提醒,真的点了陆佃的名,“怎么样?要不要去和程颐、武大郎论一论?”
这话一出,宣德楼上所有的大臣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万一陆佃说错了话,新旧两党可就要在论道场上一较高低了。这可对目前在政事堂内人数占优势的新党大大不利了……
“陛下,”陆佃说,“荆公之学讲究的是通经致用,不去深究那种不能致用的大道。所以新学和关洛之学、实证之学乃是道不同,无可论。”
道不同,无可论!
回答的好!
曾布暗中松了一口气,陆佃找了个好理由。
赵佶略一沉吟,笑着说:“程颐的那一套的确不能致用,不过武大郎的学问可是挺有用的,陆卿找个机会还是要论一论的。”
“臣领旨。”陆佃连忙接旨。
赵佶的话说得很含糊,没有说什么时候论,也没提怎么论,陆佃有很大的运作空间。譬如私下和武好古见个面论一下也算是论过道了。
“如此也好。”赵佶也没再说什么,他并不希望武好古公开和陆佃论道,因为公开论道很可能造成武好古和新学学派的决裂,而新学新党实为一体。双方一旦决裂,对武好古可没什么好处。
曾布一直在留意赵佶和陆佃的对话,他似乎体会到了官家的心意,连忙上奏道:“苏程二家论道,实乃儒学数十年未有之盛世,足以昭显陛下之文治鼎盛,所以应该由国子监隆重操办。”
赵佶轻轻点头,曾布的提议和他想的是一样的。本朝文治胜于历代,而自己这个皇帝又是自古以来文采第一的君王,正因为有自己这样的君王,才会有武好古这样的大儒啊!
“好!”赵佶笑道,“那就由陆卿和国子监共同操办此事。
另外,此次论道既然是儒门盛事,那就不能只有我大宋的儒生参与,还应该邀请辽国、夏国、高丽国、安南国、大理国和日本国的儒生前来,共襄盛举!”
韩忠彦听到这话连忙请示道:“陛下,该由谁出面去邀请各国儒生?”
赵佶略一思索,说道:“这是儒门论道,又不是国家之间的交往,自然是国子监和云台学宫啊。”
……
同一时间,武好古和苏东坡正在云台学宫里面准备同理想、新学论道的事情。
“程正叔古板迂腐,一天到晚装成道德君子教训人,你和他论道怕是说他不过啊!”
“弟子不必说过他,弟子的实践之论就是用来检验他的天理假说的。”
“假说?”
“就是假定、假设之说。天理之说目前不可证,不可证之道就是假说之道。不仅伊川先生的天理之说是一种假说,而且佛教、道教、景教等诸教的鬼神之说也是假说。各种假说都是基于可证、可见之事务的推理和想象。而天理之说因为产生的比较晚,所以假设得还是比较合理的。”
“哈哈哈,程正叔听到你的评论一定会被气昏头的,为师都有点等不及想看你被他教训的场面了。
不过这一次咱们的对手可不仅是理学,还有新学!崇道,你懂多少王安石的新学?”
听到苏东坡的提问,武好古就忍不住皱眉头了。王安石的新学是显学,他在城南书院念书的时候自然也修过——准确的说,修过新学的是原来那个武好古,而现在这个灵魂来自后世的武好古只是继承了那些记忆,而且又将后世的知识同记忆中的儒学结合起来了。
所以他能深刻的理解程颐的理学,也能够将实证主义变成儒家求道的工具——这并不困难,凡是接受过理学大兴之前的正规儒家教育的读书人,都能将实证主义和儒学结合起来。
当然了,在二程朱熹用理学圆了儒家所求之道并且成为显学之后,儒家就变得日益教条了。不过开创儒家教条主义的,却是新学的“一道德”。
而武好古虽然不像武好文那样能用严谨而且优美的语句来阐述新学的观点,但是他却能真正理解王安石的学问和追求。
“老师,”武好古点了点头,回答道,“学生能够理解新学的大意,如果要搜章摘句,学生未必能说得过他们,不过要新学毕竟不是故纸堆里面的学问,新学是要致用的。致用而无用,就是新学最大的谬误了。”
第572章 论道 二
在建中靖国二年新年方过的时候,新兴的北方商业重镇界河商市里,正是繁盛热闹的时候儿。
和开封府的那种拥挤吵闹到处都弥漫着烈火烹油一般的繁荣不同,界河商市的繁荣虽然远远不及,但是却显得基础坚固,不可撼动。
界河商市的围墙虽然有些低矮,但是却是用红色的砖石垒砌而成的,给人一种庄严而且不可侵犯的感觉。和开封府周围高大,但是到处都有塌陷的夯土城墙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如果城墙的高度可以在未来得到提升,恐怕会变成所有进攻者的噩梦!
市内的道路也大多是良好和宽阔的,还拥有碎石铺成的硬质路面,非常平整,绝没有坑坑洼洼的地方。同开封府年久失修,到处积水的路面反差鲜明。
道路两旁,有不少已经建成或正在施工的建筑,其中也有不少使用了红砖,不过业主都在红砖外面刷了一层白色的石灰,只有少数还没有来得及粉刷的墙面才是红色的。但是这些白色或者白里透红的砖石建筑,也给人一种坚固而且耐久的感觉。
同其他所有的大宋城池都不一样的是,界河商市不是四四方方的城池,而是一座半圆形的城池,室内的道路不是笔直通往半圆的圆心,就是呈现弧形,好像树木的年轮一样,半圈半圈的排列着,和笔直的通往圆心的道路相交在一起。
半圆型的城市的圆心是个开阔的广场,紧邻着界河河岸和码头。广场四周都是高大的建筑物,至少都是三层楼的,甚至还有和共和楼一样高达四层的“高楼大厦”。
“圆心广场”和临近的码头、河岸大概是整个城市最热闹的地方了。有两三家瓦子已经开业,还在大门口摆出了射箭的靶场,一大群打扮各异的汉子正聚在那里,大部分人都带着弓箭,正一个个在靶场上面试射。偶尔有箭法超群的汉子射出一手连珠箭,还会引来一阵阵的喝彩。仿佛射箭是这座商人之城中最流行的运动。
比起开封府更出奇的是,这里还有不少人儒生打扮的人带着长剑出没。宋朝不禁止民间持有刀剑,可是儒生还是不大喜欢刀剑,如无必要,是很少有儒生愿意带着刀剑出门的。可是界河这里穿着儒服的男子,却十之七八都带着刀剑!
一行车马逶迤的进了界河商市的南开门,这队车马很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因为一行人中有不少儒生打扮的男子,而且这些行路的儒生都没有携带刀剑和弓箭,看上去也稍显文弱,明显不是城外云台学宫界河分院里面的“博士生”。
车子里面,不时有个留着络腮胡子,满脸彪悍的汉子的脑袋探出来,睁着铜铃一般的眼珠子看着周围的一切。
这汉子,粗旷的长相中带着文弱,正是武好文的老师,侯子侯仲良。
没错儿,这就是侯仲良北上邀请武好古去论道的车队。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来了不少对界河商市和云台学宫感兴趣的开封书生。
奇迹般发展起来的界河商市在开封府也有了诺大的名头,这名头不仅在商界,也在学界。特别是《实践证道试论》一书在开封府被人盗印了不知多少本后,不少本来看不上武好古和界河商市的书生也来了兴趣,便和在侯仲良同行,北上来开眼界了。
一个来自华阴县的侯家子侄骑马走在侯仲良的马车边上,看到几个带着长剑的儒生在一间巨大的瓦子门外射箭,就连连摇头道:“此地的儒生怎如此好武?难道他们平时不读圣人之书,而是整日舞刀弄剑吗?”
侯仲良笑道:“舞刀弄剑和读圣人之书也不矛盾啊,便是圣人自己也是善于击剑和射箭的。只是圣人知道不能单凭勇力行事,而是要以德服人,所以圣人虽有武力而不用。”
这名侯家的子侄沉吟了一下,正在思考侯子之言的时候,传来了喝彩的声音,原来是一位射箭的儒生施展出了连珠射的绝技,接连射出的箭镞都命中靶心,引来了一阵阵喝彩。
“先生,这边的儒生看上去都好勇斗狠,看来没有领悟到圣人以德服人的真谛啊。”
侯仲良摸着大胡子,笑着吩咐道:“停车,我们去看看吧。”
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侯仲良撩起车帘,在一位弟子的搀扶下钻出了车厢,然后大步向一处位于万大瓦子门前的射箭靶场走去。
看管这处靶场的是一个开封府来的汉子,原本是刘二狗手下的泼皮。刘二狗到了界河商市后就成了万大瓦子的掌柜,他就从手下的兄弟中跳了些能做事的帮着看场子。
这个前任泼皮看见侯仲良生得威猛,就以为是来射箭的,便上前几步唱了个肥喏:“这位好汉可是来报名参加射箭比试的吗?”
好汉?
侯仲良可是大儒,人家一般都称他为“夫子”或“先生”,让人唤作好汉还是头一回呢。而且自家一身儒衫,还带着伊川帽(程颐设计的帽子),哪里像个好汉?
而且射箭比试是什么?
“敢问小哥,”侯仲良一拱手问,“你说的射箭比试是何意思?”
“哦,”那汉子听出了侯子的关中口音,又听了他的问题,知道他是刚到界河的,于是改了称呼:“先生是刚到界河吧?”
“我家先生的确是才入城的。”一个侯子的弟子回答道。
“那就难怪了,”那汉子笑道,“界河这边的事情的确和南面有多不同,不仅商会当家,而是士风也比较尚武。这个劳什子射箭比试,就是界河商会出资举办的,开开出了悬赏,比试的前十名都有高额奖赏可以拿。如今在各家瓦子前摆出的靶场只是报名试射的。
先生一看就是道德君子,想来是看不上射箭小技的。”
其实侯仲良会射箭,他爸爸侯可也是允文允武的关学大家,自然不会把儿子教育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
不过侯子在长大成人后就意识到了儒生应该以求道立德为主,不应该追求武力,所以就不再练习射箭和击剑,现在多年不练,技艺也就生疏了。
“我家先生自然不屑武夫之艺,”侯子的一个弟子说道,“只是这里怎地有许多儒生装扮的人在试射?”
“嗨,这些儒生大多是从云台学宫来的……其中多半是北朝来求学的儒生,都是允文允武的。”
侯仲良看了眼刚才射出连珠箭的儒生,是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这时已经收好了顽羊角为主要材料的压层弓,正在从草靶子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三不齐箭。
北地的儒生终究不能静下心来做学问啊!侯仲良看着那少年,心里有些惋惜,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又问:“小哥,再问一声,云台学宫怎么去?”
“先生原来要去云台学宫啊……这可不近啊,我也没怎么去过,不如找个人领你们去吧。”
“那就有劳了。”
“不劳,不劳,我去去就来。”
主持射箭比试的万大瓦子的伙计说完就转身去了,不一会儿便将刚刚收拾完三不齐箭的那个少年儒生领到了侯子跟前。
“在下云台学宫弟子耶律大石,见过先生。”
少年自报了姓名,原来是武好古的弟子耶律大石。他在拜入武好古门下后并没有一直留在界河,而是在去年除夕到来前返回了析津府,他的双亲和一对弟妹现在都在析津府,他是回去和他们共度新年的,直到上元节后才再一次南下回到云台学宫,等待开学。
在此期间,就听说了“弓箭大比”,因此就和几个同窗一起来报名了,顺便在试射的时候露了一手连珠箭。
“耶律大石?”侯仲良眉头微皱,云台学宫里面怎么还有辽国皇族的弟子?虽然孔子曾说过有教无类,可是契丹人毕竟是大宋的敌人啊!这事儿要是让熙宁奸党知道了,多半就要拿着做文章了,武好古恐怕要惹上大麻烦了。
“敢问耶律小哥,”侯子也不好扭头就走,于是便问,“云台学宫该怎么走?”
“先生要去学宫?”耶律大石看着眼前长相威猛的大儒,也不敢小巧人家,便恭敬地问,“先生是来学宫当教授的吗?”
“不是,”侯子道,“我是奉了伊川先生的嘱托来此寻武客省的。”
“哦,”耶律大石笑道,“家师不在此地,他年前就去了海州,大约再过十几日方能和东坡先生一起回来。”
“东坡先生也要来界河?”侯仲良愣了下,“还有,你称武客省为老师?”
“是啊,”耶律大石笑着点头,自豪地说,“晚生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云台学宫界河分院的,所以得了客省青睐,收入门下了。”
侯仲良眉头大皱,这武好古不仅收了契丹人做云台学宫的弟子,而且自己也收了个契丹皇族子弟做入室弟子……真是太不谨慎了!
第573章 论道 三
“你收了一个契丹皇族的孩子入门下?”苏东坡撩起马车的窗帘,望着骑马走在一旁的武好古,眉头已经拧了起来。
东坡先生现在已经跟着武好古一起北上界河了,和他们一起的还有苏迨、苏过、吕好问以及另外十几名苏东坡门下的徒子徒孙。
其中苏迨、苏过和吕好问是准备陪同苏东坡和武好古一起入京论道的,其他人则是去云台学宫界河分院担任教授的。
云台学宫界河分院目前虽然只有博士一科,但也不能只有“以德服人”的路线,儒家的道理还是要的。所以武好古就从海州的云台学宫调了一批“大儒”和自己一块儿北上界河。
而这一次北上因为带上了苏东坡和其他一些不大能骑马赶路的东坡门下,所以就走得慢了。在路上,武好古还和苏东坡提起了自己新收的徒弟大石头。
不过苏东坡却认为武好古收一个契丹皇族子弟入门是相当不妥当的。
“老师,”武好古无所谓的笑着,“契丹的皇族、后族人数众多,他们几乎就是耶律和萧两大姓氏,要避开皇族、后族,也就收不到契丹人做弟子了。”
“一定要收契丹弟子吗?”苏东坡皱着眉头。
“当然了,”武好古笑道,“开办界河商市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以此为据点渗透燕云,刺探辽国吗?而想达出目的,最好的办法不就是利用云台学宫广收门徒吗?”
“话虽如此,”苏东坡叹了口气,“但是朝中的奸党还是不会放过这个借口……大郎,你可要做好被弹章压身的准备啊!”
收了耶律家的弟子为徒,在某些人看来就是里通契丹的铁证!
“为了国家,为了能收复十六州,背点弹章没甚大不了的!”武好古却不放在心上,“他们若是要弹劾,界河商市现在也是辽国东粮西运的中转之地……通辽的罪名,怎么都跑不掉的。”
苏东坡眉头大皱,“你是仗着官家宠幸,只怕有朝一日君恩不在了,这些可就都是能杀你的大罪了!”
武好古笑了笑:“老师,您以为官家是何等样人?”
“官家?”苏东坡看着武好古,等着他自己回答这一问。毕竟武好古才从官家赵佶的头号心腹!
武好古笑道:“官家是有厚福之人,享用当会远迈前代。至于治道如何,当在可倾心托人,这一点和先帝其实是相同的。一旦得到官家赏识,必然信重无疑,不必忧虑谗言。若是官家能得名相辅佐,一番大业也未尝一定。只是这名相……”
后世对宋徽宗的评价是很低的,不过武好古和他接触了几年,却发现宋徽宗的为人还不错。而且也不像历史上的许多君王那样有疑心病,器量也很大。若说有什么不足,一是轻佻;二是自我感觉太好——他没疑心病的原因大概也是感觉太好,自以为古今帝王文采第一,别人都不如他吧?
总之,宋徽宗就是个既自信,又能信人的皇帝!如果他能遇上几个名相,成就一番伟业也不是不可能。可问题是,如今这个时代,大宋朝廷内外谁能算真正的名相?
面对开了挂的“完颜敢达”们,蔡京、王黼、童贯这些奸贼搞不定,让韩琦、司马光、欧阳修他们来当宰相,让包青天当枢密副使(包公当过这个官职)代替童贯主持北伐就能打败“完颜敢达”们了?
在武好古看来,他的铁哥们宋徽宗也是个背锅侠!他是在替大宋列祖列宗的重文轻武国策和科举制度大兴之后,宋朝士大夫阶层的全面文弱化在背锅。
也不需要大宋的士大夫们像汉末群雄和隋唐关陇那样能打,有大石头、姜邯赞、尹瓘,甚至吴延宠的能力,大宋也许就能扛住了。
当然了,这种局面也不是士大夫本身的错误,还是宋徽宗的祖宗们埋下的祸根。他们用科举制度和洗脑式的教育,让大宋的精英士子们放弃了武力,同时还把国家赖以存在的禁军养成了废物。
实际上,宋徽宗接手的是一个基本解除了武装的国家……
所以这个名相,一不小心就当成背锅侠了!
苏东坡摸着胡须,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琢磨要去当一回背锅名相。
“大郎,”苏东坡道,“既然官家相信你,那为师也不多说了。
你还是和为师说说论道的事情吧,你打算怎么揭穿程颐的伪学?”
“老师,”武好古眉头大皱,“其实伊川先生的天理之论并不能算伪学……”
“怎不算伪学?”苏东坡横了武好古一眼,“程正叔的学问不伪,难道你的学问是假的?”
武好古想了想,摇摇头道:“学生说的不妥,伊川先生的学问的确是伪的,不过却是有用的,所以不能全盘否定。
至于学生的实践之论则是一门需要探索几百上去年的学问,是不能给出一个简单易懂的答案的。”
“老夫明白,”苏东坡皱眉,“你就是想把程正叔的学问整合进云台学宫的体系。
只是,这道怎么论?这瞎话怎么圆?我们和程正叔谁主谁仆?”
武好古笑道:“老师问的这些,就由论道而定吧!
伊川先生要论高下,而学生却想合二为一……只有合二为一,才能把儒学向外面传播啊!”
“那新学呢?”苏东坡冷笑道,“新学眼下可是显学!要是不扳倒新学,就算你能把程正叔的谬论整合进实证论,还是会被新学压制的!
新学的那些人,可是相当霸道的!”
武好古笑了笑:“总有办法的,他们霸道不了太久的。”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就是:只要曾布、许将、赵挺之这些人没有办法变出钱来给宋徽宗玩“丰亨豫大”,那自己和实证主义就能屹立不倒!
……
此时此刻,就在武好古盘算着要怎么通过一场论道把实证派和理学整合起来的时候,新党新学的那些人却已经先赢下了一句。
大宋建中靖国二年二月初一,官家赵佶通过翰林学士颁下内制,授权政事堂和国子监筹备儒家论道大典!
“制书已经下达了,诸位觉得这次的论道大典该怎么办?”
韩忠彦手中捧着碗茶汤,目光在一众新党宰执身上扫过。
他和苏东坡、苏辙之间,当然是有书信往来的,也知道二苏兄弟准备利用这次论道复出!
这也是他们二人的最后一搏了。虽然《实证论》不是二苏兄弟的学问,但是武好古、苏迨、苏过这三人都是苏学门人。所以二苏是可以以“实证派”师尊自居的。
一旦“实证派”击败新学成为新的显学,那么二苏宣麻就是必然的了——这场论道用后世的标准看,就是主义之争!获胜的一方当然就是儒家领袖,替代失败一方掌握政权是理所当然的。
而且大宋政坛的特点就是“刀把子”基本不参与政争,政争就是书生嘴炮,所以新党掌握的权力在嘴炮战中作用不是很大。
“当然是先定题目!”
陆佃回答道。
因为学术斗争的原因,被韩忠彦提拔起来的陆佃现在彻底倒向了新党的阵营。所以在政事堂中新旧二党的人数对比现在是5:1了!
陆佃说:“儒家的道有伦理纲常,有道德修养,有治国之策,此三者皆不必论!”
构成儒家思想的当然不止是世界观和方法论了。还有伦理学和政治学。伦理学规定了汉人的生活方式和道德规范——中国人认为乱伦的那些事情,绝大部分就是来源于儒家伦理。比如哥哥妹妹什么的,当时在很多地方可不是乱伦!
而儒家政治学说因为不断吸收各家之学,到了宋朝则变成了一个大杂烩,既有加强君主专制的东西,也有限制君主权力的内容;既有加强中央集权的主张,也有实行地方自治的理论。既有主张国家垄断官营的经济路线,也有官不与民争利的论调。
可以说想要什么路线,都能在儒家这个大杂烩中找到理论依据,甚至后世的GC主义真理也能在儒家的理论里面找到一个“大同思想”。
而新学的主要功力,就是用在儒家的各种政治学说之上。
“伦理、道德、治国之策皆不论,”韩忠彦问,“就只论一个大道吗?”
“论一个大道还不够吗?”陆佃摸着胡须,“儒家的大道不全,因此才被佛道所趁,如今关、洛之学提出了天理之论,云台学宫有提出了实证之法,难道不应该让他们一论高下吗?”
“陶山说的不错,”曾布开口帮腔了,“光是一个大道,就足够苏学和洛学论上十年了,哪儿还有功夫论别的道?”
“没错,”许将也道,“这一次就论个大道吧。”
“是啊!”李清臣点点头道,“师朴,现在全天下的儒生可都想知道天理和实证谁对谁错?”
“……”
政事堂内是一边倒的五比一,韩忠彦本来就软弱,现在也不坚持了,只是心里面在想:这次二苏是肯定要来的!到时候论什么不论什么,恐怕政事堂和国子监都控制不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