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此物必大行于天下
高拱咬着咸菜,忽然叹息一声,指着这一张报纸说道:“周大人奇思妙想。此物必大行于天下。”
周梦臣说道:“高大人错了,此物,而今已经的大行于天下了。”
高拱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在官报上给我留一个版面,我今夜就给你写一篇文章,只是,此物。”高拱手指轻轻敲打桌面上的报纸,说道:“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慎之,慎之。”
周梦臣说道:“我明白。”
对于舆论是要利用,也要限制。根据不同的国情有不同的用法。
如果是清朝,周梦臣死也不会打报纸的主意,怎么?嫌死的不够快,还是九族不够砍?清朝君主对民意,与明朝是两个极端。明朝的士大夫与清朝士大夫,不,清朝没有士大夫,只有奴才。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报纸在明朝,那是大杀器。要知道历史上复社,仅仅凭借结社,就能左右朝廷政局,就是因为他们有影响力。而今周梦臣一手打造的报纸体系,要比结社在传导舆论上厉害得多。
更不要说。而今周梦臣对报纸掌控力还是最强的。
因为大家都不知道怎么玩?而且周梦臣的气学之中,有一批编辑人才。毕竟大医精诚等十几个期刊。一直在运行,虽然说批量很小。大多几千份而已,但是也锻炼出一批编辑运营人才。
而今周梦臣大量办报,官面上有官报。私下里,还有很多从这些期刊之中离职的人员自己办报,可以说是先声夺人。但是周梦臣从来不敢小看,古代人的智慧。
如果徐阶,他吃过几次亏,一定会明白报纸上的政治游戏该怎么玩。
对于科技,周梦臣对古代人是碾压性的,但是关于人性,关于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周梦臣不觉得自己能与徐阶这样名垂千古的大佬对局。
徐阶仅仅是不熟悉新事物,等熟悉了。周梦臣也就占不了便宜了。
所以,周梦臣要趁着这个机会,要快打猛打,快攻猛攻。在徐阶熟悉这套规则之前,为自己营造先发优势。
至于将来,周梦臣当政之后,又是另外的用法了。
而远在江南的王畿,此刻也得出了与高拱同样的结论,他看着京师来的报纸,说道:“此物必大行于天下。”
其实王畿对报纸要比徐阶了解。
因为王畿自己也办报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与气学对垒。
气学分科设学,几乎每一门专门的学问,都设一本月刊。借此发展人员
一时间,将很多人聚拢过去。
无他,虽然儒学一统天下,但是很多具体的实在的学问,还是存在的。特别是在江南发展得很不错。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江南科举考试竞争太激烈了。
很多人都不觉得自己有希望考中。以至于大量读书人从事具体商业事务。
同时也有很多家中殷实,科举无望的人,用心研究很多专门的学问。这一点,并不是其他地方可比的。
为了对抗气学,王畿作为心学的掌门人。虽然很多人都不服他,他依然觉得,自己应该做出一些事情来。就照葫芦画瓢,办了月刊与气学打擂台。
但是结果却很不好。
原因很简单,气学内有统一的标准,这个标准之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个表示就是实践与现实。基于这个标准,很多事情都可以谈。
基于这个标准,大部分气学学子在月刊上的讨论是有意义的。在彼此争论之中,将事情越搞越清楚了。而且很多人学习气学理论之中,与自己身边的事情验证,有很新奇的发现。
总之,气学之类的期刊,已经自成生态了。大部分人都能参与进去。
而且王畿办的心学期刊就不一样了。
完完全全成为了王畿的主场。
王畿从来是好讲学,好辩论。办了期刊之后,就是将期刊当成自己讲学平台。完全发表自己的意见,对别人的意见,发表之后,随即当成靶子,大加鞭策。
可以说,期刊成为了王畿一个人的舞台。
王畿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只是如此一来,心学一脉就更加分裂了。
本来,王畿就不能服众。虽然王畿资格老,但是很多与王畿同时期,或者稍后一点拜入王阳明门下的人,还没有死光。本来大家仅仅学术上的分歧,还有相互容忍的可能。
但是而今王畿这么一搞,很多人不与王畿玩了。
当然了,也可以说,王畿一脉更纯粹了,纯粹是王畿的徒子徒孙,他们学的也不称不上是王阳明之学,还不如说王畿之学。
王畿在这上面的经验,是失败的经验。但是即便是失败的经验,也好过没有经验。
正如张居正所料,王畿接到了徐阶的书信,自然坐不住了。
徐阶从来是将心学当成自己助力,徐阶是一个政治家,他一切行为都是基于政治利益,而不是其他,他对心学也是如此。而今徐阶对心学已经没有什么需要了。徐阶当然不会过河拆桥,这对他的名声大大不利。但也没有为心学衰败与否多
操心的意思。
但是王畿不一样了。
王畿一向以王阳明衣钵弟子自居。自然不能容忍这一点。
于是王畿召集了自己的弟子们说道:“周梦臣在京师,想动科举。估计是将气学代替理学成为关学,这是我们万万不能容忍的。否则王师一番心学,至于何地?”
“我要进京,这一次吉凶难料。你们谁愿意跟随?”
王畿弟子之中大部分都说道:“弟子愿意服侍老师一同北上。”
王畿还是很有人格魅力的。最少王畿众多弟子都愿意跟随。
王畿带着几分欣慰,说道:“好,我等师徒看看周梦臣有何手段。”
王畿还没有来到京师,就已经天下震动了。
因为周梦臣发文之后,高拱再次发文,对科举的内容,进行了深层次的批判,对理学的批判这里就不多说了。不过高拱与周梦臣的观点也是有些差异的。
高拱主张实学。他的很多观点,都是建立在实学之上。
虽然大学士李春芳下场反驳两人。
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单单是周梦臣与高拱,事情虽然大,但还在可控制范围之内。而李春芳反对,一下子将事情都高得更大了。
第一个点,说道了科举内容。周梦臣反对的大多是科举上的弊端,但并没有多少言语涉及科举内容。不是周梦臣不想对科举内容动大手术。而是不能。
大明科举用理学,已经多少年了。根深蒂固。不可能一下子动摇了。
所以就回避了。
毕竟周梦臣提出来的问题,他都是想解决的。
而高拱就没有多想,他就是来喷的,直抒胸臆。不过周梦臣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因为欲得其中,必求其上。要想打开一扇窗户,就要先声张要掀开屋顶才行。
第二个点,自然是李春芳忽然发声了。
如果之前,还是简简单单的以事论事。而今谁都看出来,不是了。是周梦臣与高拱加起来,与徐阶掰手腕。虽然发声的是李春芳,谁不知道李春芳背后就是徐阶。
如此一来,几乎所有人都不敢乱掺和了。而科举本身就牵动很多人的心思。更不要说,而今科举是否改革也成了暴风眼。更是震动天下。
想看看,到底是老谋深算的徐甘草,徐婆婆更胜一筹,还是高蛮子,与周拼命更有把握。
对了,周梦臣自己不知道,他在京城也有了外号。就是周拼命。因为很多官员都觉得周梦臣做事不留余地,每一件事情都好像在拼命一样。
第六十九章 谈一谈
闹得如此沸沸扬扬的,嘉靖在宫中又怎么可能不住知道啊。
徐阶的密揭也到了嘉靖的面前。
嘉靖的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让人捉摸不定的表情,忽然问道:“黄大伴,你觉得这一件事情该怎么做?”
黄锦说道:“奴才哪里知道。还是陛下圣明独断。”
嘉靖说道:“什么事情都让朕独断,要你们还有什么用处?”
黄锦立即跪倒在地,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嘉靖淡淡地说道:“起来吧。”
黄锦这才缓缓起身,后背已经微微见汗了。
自从陆炳死后,黄锦一直觉得自己不好过。因为,陆炳之死,让黄锦的不安全感加重了。而且是很重很重的。
黄锦是嘉靖唯一信任感比较高的人。但是也因为如此,嘉靖对黄锦的怀疑,也就更多了。
这很矛盾?一点也不矛盾。
之前嘉靖能信任陆炳与黄锦,陆炳与黄锦是一路人,同样也是相互牵制的。但是而今陆炳不在了。牵制黄锦的人已经不在了。甚至嘉靖不可能找出替补陆炳的人。他已经将锦衣卫交刀了朱希烈手中,这个朱希烈也是成国公府出身。按理来说,也能让嘉靖信任了。
不然,他与勋贵牵连太深。
至于交给文官出身官员掌管锦衣卫,嘉靖脑袋没有被驴踢了。还找外戚。嘉靖对外戚也不信任。
可以说,如果同一件事情,黄锦与朱希烈两个人说法不一样,嘉靖下意思就会相信黄锦。
如此一来,黄锦的地位也是独一无二的。但是嘉靖内心深处,是不可能相信任何一个人的。而他越是离不开黄锦,就越是担心黄锦背叛。越是担心黄锦背叛,越是要这样忽冷忽热的试探。
这就是嘉靖骨子里疑心病。
嘉靖折腾了一下黄锦,随即将心思收回在这一件事情上。嘉靖淡淡说道:“有趣。有趣。”
黄锦侍立在一旁,一个字也不敢乱说。就好像雕像一般,自然也不敢问嘉靖到底是什么有趣。
嘉靖对而今的局面,是乐见其成的。
虽然说,周,高,杨三个人组成了一个松散的联盟,但是在整个大局来看,徐党还是一家独大的。大明之重在内阁,内阁之中,徐阶一手遮天,三人联手还没有撼动这个局面。
嘉靖并不是对徐阶特别厌恶,也不是对周梦臣特别青睐,他要的是平衡。在达到平衡之前,嘉靖的选
择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嘉靖倾向于周梦臣,也不会亲自下场的。但也不会站在徐阶这一方。
嘉靖将这密揭扔在一边,说道:“告诉外面,说朕跟随孙真人修炼到了紧要关头,不能见人,否则功亏一篑。今后奏疏日常进程,百官包括内阁,朕都不见。”
嘉靖本来就不见百官,能见到嘉靖的也不过是内阁几个人而已。这才是内阁权力特别大的原因。
而今嘉靖强调的就是不见内阁。
黄锦微微一惊,但也不敢说什么。立即答应一声,让一个小太监去传旨了。
徐阶在内阁接到这个口谕。立即明白嘉靖的用意。
徐阶对嘉靖的研究,要比嘉靖对徐阶的研究多。别的不说,嘉靖跟随孙真人修行的什么法门,徐阶都是知道的。他更知道的是,全真教没有传授什么玄之又玄的东西,不过是一些强身健体的东西。那一样都没有说要闭关修炼的。
不过,是嘉靖的一个借口而已。
一时间,徐阶也忍不住要反思一下自己。暗道:“自己是不是太过了。”
徐阶从一开始就知道嘉靖的意思。只是谁又能拒绝权力的诱惑。当然了,徐阶想要权力不仅仅是私利。每一个政治家想要做事,第一件事情,就是揽权。没有权力是不可能做事的。
只是徐阶知道,如嘉靖那样,异论相搅,两方争斗制衡。嘉靖可以高枕无忧了。但是整个中枢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如果天下太平,嘉靖这样做,大明天下还经得起折腾。但是大明天下是什么样子的?
徐阶与周梦臣之间有很多问题,这些问题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两人的看法不同。
而有一点两个人的看法却是一致。
那就是大明天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过,徐阶是想要用温养,小心翼翼地收拾局面,而周梦臣想得是大刀阔斧的重整局面而已。
所以,徐阶不希望内阁再争斗下去了。当然了,也有徐阶本人的权力欲作祟,这才在三年之内,明里暗里与嘉靖争执,想要保持内阁之中一家独大的局面。而今嘉靖很多手段,已经是非常露骨了。
这让徐阶内心之中反思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
随即,徐阶将这些想法收拾起来,因为这个时候想什么也都没有用。徐阶要想办法解决眼前的问题。
但是徐阶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在徐阶看来,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有三个。第一,干掉周梦臣,将周梦臣外放。自然什么事情
都没有了。
但是可能吗?
不可能,且不说嘉靖什么想法。单单是周梦臣好容易在朝廷站稳脚跟,还能让徐阶再扔出去,决计是不看能。周梦臣这些年南征北战专任四方,也不是白做的。谈不上门生故吏遍天下,但至少遍布半个天下。
拿下周梦臣,引起的风波虽然比不上拿下严嵩。但也绝对不小,而且牵连到大明朝廷做的很多事情。
徐阶做不到。
其次,就是控制局面,压低热度,一点点将事情给淹,大事拖小,小事拖了。
这也是官僚们很熟悉的技能了。即便是后世,也常常从工具箱之中拿出来用。
但是徐阶也做不到,就是因为报纸这个异数了。对报纸舆论,徐阶还没有摸清楚。而且,管理报纸的职能是周梦臣在管。甚至徐阶觉得,今后礼部尚书重要的工作之一,是科举,其次估计就是报纸了。
即便徐阶想用政治干涉报纸,但也不可能越得过周梦臣。
所以,想要将事情给淹了。是做不到的。
最后一个办法,那就时候找周梦臣谈谈了。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
徐阶有所求,他不相信周梦臣没有所求,大不了兑子吗?周梦臣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徐阶也不是没有反制手段的。不信周梦臣不肯谈。
于是,周梦臣就被叫到了内阁。
内阁值房之中,两杯热茶升迁了缕缕水汽,周梦臣与徐阶隔着水汽对视,似乎对方的眼神都有几分模糊了。
徐阶说道:“周大人,也不废话了。说说吧,你怎么才肯收手?”
周梦臣说道:“我不知道首辅是什么意思?国家大事,是民心所向,哪里有什么收手不收手的?”
徐阶淡淡地说道:“那好吧。怎么谈谈别的。西南播州战事将起,下面人心里没有底气,觉得要派一员大将去才好。我觉得云中伯不错。”
周梦臣轻轻一笑说道:“好啊。我一直觉得我这个弟子欠缺了几分功劳就能封侯。还谢过首辅成全了。”
西南战事从来难打,不是因为西南土司多厉害,而是在西南打仗,根本就是一个钻山沟的活。大军也摆不开,任你什么样的官职,在西南地形之中,最多掌控数千人,根本用不上什么大将。
更不要说。大明军功之中,西南方向的斩首,也是相当不值钱的。
打起来苦,功劳又少。甚至要拖上好几年。这样的战事,在大明军方被当成畏途,也是很正常的了。
第七十章 灵济宫
不过,徐阶的这一点威胁,周梦臣一点也不在乎。
他不介意戚继光在苦战之中磨砺。毕竟周梦臣觉得而今的戚继光虽然不错,但比起历史上的戚继光还是差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周梦臣自己的错觉。既然如此,周梦臣确定戚继光是一块好钢,自然要让他在各种困境之中成长。
西南山地的战事虽然苦了一些。累了一些。但是别人能够平定,戚继光不可能平定不了的。
徐阶反而有些吃瘪。没有想到周梦臣对戚继光如此无情。徐阶也不含蓄了。说道:“殷正茂在河朔也该动一动了。汪道昆在福建升迁过速,我觉得应该让他补一下资历,做一任京官,北-京而今没有位置,不如让他在南京过渡一下,还有南京兵部尚书唐时英,听说之前病了-----”
周梦臣说道:“首辅,高拱在吏部。”
徐阶淡淡一笑,说道:“你以为我办不成?”
周梦臣沉默了。
比起徐党,周党的板凳厚度还是太薄了,很容易被击穿。
几乎周梦臣手下,每一个有能力的人都安排出去。这不是周梦臣知人善用,而是周梦臣手中的人太少。
比如唐时英,他作为南京兵部尚书仅仅是够资格。比起之前掌控南京兵权一些大将或者文官,就差太多了。
而徐阶如果对这下人动手,只需打击一轮。周梦臣就有无人可替补的局面,即便周梦臣也学习徐阶不讲武德以大欺小。但是徐阶这边下去一个人,就能上来一个人。远远不是周梦臣能比的。
河朔省乃是周梦臣老地盘,不能丢。至于汪道昆在南京一过度,很有可能一辈子都过度在南京。毕竟南京得很过官职本身就是养老的。至于唐时英,人上了年纪,难免有大大小小的病。
但是很多时候,大病能说成小病。小病也能说成大病。而大病更能说成不治,需要告老。
总之,徐阶真要对周梦臣动手,是有些麻烦。但是对周党其他人动手,那是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轻松写意的。即便是吏部是高拱的地盘。但是高级官员的人员调动,从来不是吏部一家说了算的。
甚至,内阁与吏部多少年争夺的核心权力,就是高级官员的任命权,是在吏部还是在内阁。
周梦臣说道:“首辅,有什么话就明说吧。不用如此。”
其实,今日这一番话已经很不符合徐阶自己的风格了,如果不是逼急了。徐阶也不会用这种大失
风度的办法。徐阶微微缓了缓神,说道:“这一件事情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周梦臣说道:“首辅此言,是为公乎?为私乎?”
徐阶说道:“此话如何说?”
周梦臣说道:“如果是为私,就是为了翰林院的一些书呆子,为了能读死书的书橱。我周梦臣是万万不可会退让的。”
“那为公,又怎么说?”徐阶说道。
周梦臣说道:“如果为公,觉得我这样做是不动摇天下根基。我倒是能理解一下,只是天下人言天下事,既然是公事又怎么怕人说?怕人议论?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成大事不可谋于众。你不知道吗?”徐阶说道。
周梦臣说道:“我觉得恰恰相反。成大事不可谋于众,那要看什么样的大事。如果是如高平陵之变如此阴私之事,自然不可谋于众,为一家一姓之利益的大事,自然不能谋于众,但是如果是为天下人谋福祉,又怎么怕公之于众了。君子坦荡荡。”
徐阶的脾气微微上脸。随即徐阶的脾气也算好得了。但是周梦臣有些话,还是有一些太过分了。他是拿徐阶与司马家相比,徐阶能受得了这个侮辱,他虽然对嘉靖也不是没有微词的。但是这种微词,不妨碍他忠于嘉靖。真要生死立辨的那一天,徐阶说不定也会舍命救嘉靖。
而司马家对曹家又是什么样子?徐阶怎么能受得了这话。
徐阶说道:“如此说来,徐某倒是乱臣贼子了。”
周梦臣立即说道:“不敢,下官可没有说过。”
徐阶冷哼一声,说道:“不管你怎么想。这一件事情不能继续下去了。明年就要科举,这个时候说这个。如何不让天下士子人心惶惶啊。这真是要动摇根基的大事。此事必须有一个了结。”
周梦臣沉默片刻,也觉得徐阶说得也是有这一些道理的。
大明士子都是大明预备官员,科举对他们来说太过重要了。在科举之前,这一件事情一直定不下来,对他们太过不利了。
而且周梦臣觉得不管是声势,还是其他方面,他都做好了准备了。或许是时候定下来了。
周梦臣说道:“首辅说得对,只是怎么定下来?”
徐阶说道:“你可知道灵济宫?”
周梦臣说道:“自然知道。”说到这里,周梦臣的眼睛之中,已经有一些恍然了。
灵济宫是北-京一处名胜,相传成祖皇帝病重,梦见二徐赠药,随即药到病除。成祖皇
帝病好之后,为二徐立庙宇,就是灵济宫。规模不小。
当然了,让周梦臣联想到的,就是徐阶在灵济宫的讲学。
徐阶在灵济宫讲学好多年,将自己包装成为了心学大佬,一步步夯实自己的基础。后来目的达成之后,也就讲学的次数也就少多了。但是灵济宫讲学,也是大明儒学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果然不出周梦臣所料。
徐阶说道:“既然如此,就在,灵济宫中各请名家共同商议此事。成与不成,定下来就好。就不要如此纠结了。周大人觉得如何?”
徐阶也是会与时俱进的。
周梦臣以报纸作为新媒介,新战场,打了徐阶一个措手不及。而今徐阶是要将讲学辩驳那一套引入政治决策之中。毕竟徐阶讲学这么多年了。他很清楚一点,很多时候,言辞上的胜利,并不代表事实上的正确。
讲学中的辩驳是这样,报纸上的议论也是这样。
只是引入这些,给他们一个另外的战场。
周梦臣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徐阶说道:“只是有一件事情我要说在前面。”
周梦臣说道:“首辅请讲。”
徐阶说道:“你我都是朝廷官员,这样的场合公然前去,不管怎么说都有一些不合适。这样吧。这一次所有有官身的人员都不得参与。周大人觉得怎么样?”
周梦臣一听就知道徐阶是在给自己下套。
原因无他,以王畿为首一大批心学大佬上京了。而周梦臣这边却没有几个重量级的人物。气学一脉还是相当薄弱的。周梦臣上场,自然能镇得住场子。但是如果没有周梦臣。气学一脉几乎没有可以依赖的大佬。
这还怎么辩驳?
周梦臣正要说话。
徐阶说道:“周大人,既然要争就堂堂正正的争。否则你我下场,谁还敢大声说话?”
周梦臣无奈地想道:“这一件事,我恐怕是不得不应了。”
周梦臣知道这个条款对他不利。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徐阶说得有道理。如果他们都下场,一来不够体面,官场上大员们在百姓面前争得面红耳赤。的确有失朝廷尊严。二来如果一切都以官职高下而论,恐怕很多话都不可能说出来。这也有悖于周梦臣的初衷。
他也希望大明的风气是越来越开放的。而不是相反。
而且周梦臣也明白一件事情,随着他的地位提高,他作为气学领袖也不大合适了。
第七十一章 风云会聚灵济宫
学术与政治两条路虽然有相通的地方,但是却不是完全相通。
而且周梦臣精力还是有限的。不可能兼顾气学。而今他是需要推出气学的后起之秀了。
周梦臣说道:“好。就这么定了。”
徐阶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茶,说道:“这一件事情就这么定了。”
端茶送客的道理,周梦臣自然知道。自然起身告辞了。
徐阶在周梦臣静静的品了一壶茶。长出一口气,好久才定下心神。徐阶做事从来是没有把握不做。而对这一件事情,他着实没有把握。但是主动权不在自己手中,由不得他做与不做。
灵济宫之所以被选为讲学的地方,是因为灵济宫的地方很宽敞。能够容纳数千人之多。
而这一场争论,更是在报纸上说过的。
还没有开始,本来很宽敞的灵济宫与外面的灵境胡同都已经是人山人海了。甚至有很多人从北-京城外赶来。毕竟这是要说科举的事情,这一场大会上确定下来的东西,今后很可能成为未来考试的标准。
要知道这一场的大会北-京城之中的高官几乎都来了。
甚至因为人多,五城兵马司加锦衣卫都出动了。甚至连京营一部分人也在外围警戒。声势之大,比之前灵济宫讲学的规模大太多了。
本来还想在会场设在灵济宫大殿之中,里面谈论,有人给为面传话就行了。而今这么多人,这种办法自然不行了。于是干脆将会场安排在灵济宫的大院子之中,几棵老树参天而立。遮出大片阴凉。干脆在将树下这一片区域作为主会场,至于外面不知道多少人,人挨人,人挤人,如果不是有两排锦衣卫拦着,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而且锦衣卫越未必好使。
毕竟锦衣卫不管多嚣张,大明的权力还是在文官手中。而来这里的人大多都是文官苗子。他们自然有一股傲气,不将这些锦衣卫放在心上。
只是却不能将其他放在心上。
“来了。”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却见一辆马车,前面有几十骑开路。这才缓缓进入灵济宫。
而这马车之中,不是别人。正是徐阶与王畿。
徐阶说道:“师叔,今日之事,就拜托给师叔了。万万不能让周梦臣得逞。否则将来朝廷就没有心学的容身之地了。”
王畿说道:“我知道。我定然会全力以赴的。想来把握很大。周梦臣不下场
,气学之中不过都是一群乳臭小儿而已,能济何事?”
徐阶说道:“周梦臣这个人我知道,他一生好胜好强。吃不得半点亏。他既然敢答应我不下场。那么一定会另有安排,虽然而今我还不知道这个安排是什么?但是定然非同小可。”
王畿说道:“我刚刚从江南来,得到一个消息,王世贞北上了。”
徐阶说道:“你的意思是,王世贞是周梦臣的秘密底牌?”
王畿说道:“未必是全部。或许是其中之一,正如你说,周梦臣再怎么高估都不为过。”
在数年之前,周梦臣虎丘大会上与王畿对阵的时候,王畿还对周梦臣轻蔑之极,数年之后的今日,王畿已经将周梦臣当成自己最险恶的对手。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而就在徐阶等人进入之后。
周梦臣也到了。周梦臣也没有逞强。见人太多了。自然让锦衣卫开路,自己骑马与身边的人并过来。与周梦臣并排而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王世贞。
王畿猜得不错。周梦臣是请王世贞过来的。
毕竟王世贞大仇得报之后,也无心官场。大多数时候在家里做学问。以至于数年之内在,王世贞声名鹊起,也算是江南士大夫的后起之秀。只是王世贞对今日的事情也没有什么把握。王世贞说道:“周兄,事先说好了。今日我来撑场子的。这一件事情我实在没有把握。”
王世贞最爱史学。这一段是他也是研究史学的比较多,其他的比较少。忽然让王世贞站在这样的战场之上,王世贞自然是没有把握的。
周梦臣说道:“放心。今日这一场,你不过是做做样子。真正要出面的人是他们。”
王世贞顺着周梦臣的目光看向后面。有两个读书人样子正在紧张的背什么东西。嘴唇还不住张合。好像要默念出声来。
这两个人也是周梦臣的学生。杨节与冯从道。
说实话,周梦臣对这两学生的成长是很意外的。因为周梦臣对他们两个人几乎是放养的居多。
毕竟周梦臣是比较忙的。他能做到的仅仅是布置作业,答疑解惑而已。更多的就很难了。
但仅仅是这样,杨节与冯从道,就迅速成长起来了。
这不得不让周梦臣感叹关于生源的问题。周梦臣在发迹之前,能正式收了一个弟子的机会都没有。于是,他前期的几个弟子,除却程大位之外,其他人其实都不是太出众的。而周梦臣发达之后,就知道了
别的不说,就是冯从道与杨节,都是家学渊源。更是从关学之中选出来的。他们堪称是优中选优。这样的人即便周梦臣不去干涉他们。他们也会自己成长起来。而今有了周梦臣的栽培,他们发展的更多。
周梦臣虽然没有怎么管他们。但是给的资源一点都不少。可以说,有周梦臣这个老师。他们仅仅要考虑学术本身。不用去考虑别的。
而杨节与冯从道研究的主要是气学与传统经典之间的结合。
他们并没有完成这个任务,而是开启了这项任务,就好像钱洪德为心学一脉做的事情一样。周梦臣儒学修养,仅仅算得上能过得去。而杨节与冯从道却不一样了。
他们两个人儒学修养在慢慢修订气学与传统儒学一些冲突。
当然了,这是一个慢功夫。周梦臣真正知道两个人的才华,就是在报纸风潮之中。周梦臣暗中让气学很多人出来办报,但是办报需要人手,特别是能写文章的人手,而这两位的文章都很厉害。这才脱颖而出。周梦臣对他们两个人进行了一系列考察。然后定下了总战略,这才放心他们上场。
这就是周梦臣要推出的气学后起之秀。
大明毕竟是儒学的天下。能扛起气学这一面大旗的人,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依旧是大儒,而不是其他人。
随着周梦臣一行人到来了。一时间气氛紧张了起来。
这个时候,会场一个角落之中。有一个人用炭笔在一张纸上面写了一行字。微微一折,递给了一个人。这个人拿到这一张纸的飞奔而出,穿街走巷。忽然眼前一片红墙撞了过来。
是宫墙。
而此刻宫墙之上,有一个小篮子垂了下来。
这个人将纸放在篮子里面压好。随即篮子晃晃悠悠的提了上来。上面有一个人拿过纸。随即飞奔到宜春宫中,立即有太监接过去,小心翼翼地递给了黄锦。黄锦低头看了一眼,就知道是什么东西,小心翼翼说:“皇爷,灵济宫之中有消息了。”
嘉靖拿过来一看,说道:“人都到齐了。看来好戏开场了。传来下面灵济宫之中所有言语。都要给我记录在案,最快速度给朕送过来。”
“是,”黄锦立即说道。
嘉靖对这一件事情也是相当重视的,怎么可能完全放任自流。他表示不管仅仅是一个态度而已。实际上从一开始,嘉靖就花了好大的精力,却搞清楚这里面所有人的表现。以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七十二章 王畿倒戈
众目睽睽之下,在灵济宫前古树树荫下面。
所有人都已经坐定了。
瞿景淳咳嗽几声,站了出来。说道:“诸位,诸位因为科举之事,甚嚣尘上。科举乃是国家大计,不可不明。今日老朽为诸位贤达所推举,组织了今日这一场大会,请诸位畅所欲言,议论国事。安天下之心。”
瞿景淳而今已经在翰林院之中任职,虽然随着年资增长,已经成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按理说是可以掌管经筵,但是奈何嘉靖是那一种让别人给自己上课的人吗?
所以依然是一个虚职。
这一次让瞿景淳出马,却是双方权衡利弊后的结果。虽然这一次谁主持都一样。但是瞿景淳是翰林院出身,在翰林院坐了十几年冷板凳。人脉深厚。而瞿景淳与周梦臣也是有香火情的。甚至算得上师徒之谊,更不要说,瞿景淳本身在文坛上也是有地位的,算得上时文大家。在八股文中的造诣,也是天下顶尖的。任何想考科举的都要渡过他的文章。
在政治上地位不高,两方都有交情。在文坛上也有名声。作为一个中立组织人选,再合适不过了。
而且瞿景淳本人对科举也是感情复杂。
瞿景淳一世功名大概都在八股文上。他一辈子大多都是务虚的,没有什么政绩,而文章上又以时文为最好。可以说如果废除八股,瞿景淳的地位会下降很多很多。但是同样,瞿景淳在八股文上的造诣在当时为一绝。正因为如此,他更看清楚八股文的本质,不过一个文章游戏而已。
文以载道,方是正理。而八股文选材太少。限制太多。早已脱离文章本质,已经变成了文字游戏。能够玩得好的,固然是厉害人物,但是玩不转,也不代表不行。
这已经失去了朝廷选材的本意。
一个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一个是他心中的良知。这让瞿景淳有些为难。而今也谨守中立。
就在瞿景淳的主持之下,很多人纷纷发言,说出自己的想法。大多都是年轻士子。毕竟一开场,不好让重量级的人物上场。
自然要给这些年轻士子的一些机会。
很快数个年轻士卒侃侃而谈,相互辩驳。也算是将气氛搞起来。
周梦臣眼睛一瞄,看见了一个人站了起来。不是别人。正是杨节。周梦臣嘴唇微微一挑,想看看他这个弟子的表现。
杨节一开口就截然不同。
别人说话,都是子曰诗云,引经据典。但是杨节一开口,就是数据。说道:“据我所知。院试,乡试,会试之中,会试最简单,录取率在十分之一,院试差距最大。江南一代,逢百取一,逢二百取一,都是很正常的。但是在西南西北一些地方,连名额也没有填满的也大有人在,而乡试各异,大抵十取一,三十取一,五十取一不等。”
“这一点,很多朋友都可以佐证。”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固然是很好的。但是有谁想过那些落第不取的人?很多人家,都是举族供养一个读书人,一旦不中。则全家难以为继。我见过不少,落第者,疯癫者有之,投水者有之,悬梁者有之,简直是苦不堪言。”
“臣以为这些人落第,但是却都是大明士子。而且十年苦读,肚子里也是有学问,何以如此?”
“且张元走西夏,为宋室患,其中有一二之徒,铤而走险,难不成不为大明之患吗?”
忽然有一人站起来说;“杨生此言差矣。因张元之事,从此会试不黜落,难不成因为怕这些落第的人造反。从此童试开始,就要足额录取,朝廷如何用得了这些人?根本不可能。”
杨节说道:“这位兄台说得好。这样做是不可能,不可取的。但是,我又要问一个问题,圣学本就是无所不包。不所不有,朝廷所选也应该是经天纬地之才。其才不足以为朝廷所取,但依然足以安身立命,胜过寻常不读书的人才是。为何有穷酸秀才,为人所辱?何也?是圣学足以治朝廷,不足以治一屋乎?”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议论纷纷。
大家议论纷纷。
周梦臣在一次听了,微微点头。一旁的王世贞凑过来说道:“你的弟子够虎啊?”
周梦臣说道:“初生牛犊,初生牛犊。”
周梦臣何明白,杨节在偷换概念。因为他说的是对的,治理国家的学问,与一个人成功的法门,从来不是一回事。就好像是指导一个国家发展的经济学家,炒股却很有可能赔的倾家荡产。
更不说儒学在治理国家方面都有所欠缺,在一个人如何谋生更是一点也没有教导。当然有一些人会自己脱颖而出,却与儒学没有什么关联了。
但是这个事实,谁敢谁说?
谁敢说儒学不是放之四海皆准?谁敢说儒学不
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谁就是找死,即便是周梦臣宣传新学说,也要从儒学之中找出一派,来改头换面。毕竟汉朝之后,儒学一家独大,早已根深蒂固不可动摇,根本是政治正确。
所以下面议论纷纷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说话。
明白的人自然不会说,不明白的人也是搞不清其中问题的。
杨节继续说道:“这正是八股之文,不是治事之学。学生以为科举之学,应该加入治事之学。从而让参加科举的学子,上可安国兴邦,下可容身立命。”
杨节此言一出。很多人都看向周梦臣。徐阶默默问身边的张居正说道:“这个孩子是谁?”
张居正说道:“杨节是杨伯修的儿子,而今也在周梦臣门下。”
徐阶说道:“原来是伯修的儿子,故人之子,有昔人之风范。只是-----”
杨爵当年犯颜直谏,死于狱中。徐阶也是佩服的。而今将他的儿子也算长成了,自然有几分欣慰。同时看故人之子,成为敌人的门生,一时间也有一些唏嘘。
“这位杨小朋友,说的有些对,有些不对。”王畿缓缓道来,说道:“八股学问,是有弊端。但不当是以治事之学补之。当以治心之学补之。”
“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之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夫德者人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馀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岂特智伯哉!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此乃司马公之言。道尽朝廷用人之道。”
“是故,朝廷取人,宁有德无才。不能有才无德。”
“而今朝廷之中,贤良皆驱除,豺狼尽冠缨。就是治心之学不足,让物欲蒙蔽了心性。这才是世风日下,当务之急。”
王畿这一番话一出,徐阶的脸色就变了。几乎从牙缝之中喷出:“王龙溪,尔敢。”
事实证明,王畿他真的敢。
第七十三章 气学与心学的再次对决
徐阶请王畿来做什么?是让他辩驳改革科举。徐阶不想大动干戈。不想影响了朝廷局势。他想维持而今的局面就行了。
但是王畿做了什么?
他是在这争夺科举改革的主动权。
徐阶愤怒之余,却也拿王畿没有什么办法。
王畿年纪比徐阶都大。也没有多少年可活。即便而今他在与气学的争锋之中,已经有一些疲态。但问题是,即便而今气学变成了官学,占据了大明主流学问。王畿这样大家,也不会被慢待的。
王畿怕徐阶?徐阶能怎么做?杀了王畿?根本不可能,严嵩或许能不管不顾,大开杀戒。但是徐阶不一样,徐阶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最多今后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
王畿怕这个吗?
只能说徐阶忘记一件事情。
天下大儒苦儒学久矣。
心学也是一样的。钱洪德蜗居浙江几十年,为的是什么?一来,是效仿孔子弟子们。编纂王阳明言行与年谱,二来,就是以心学思想注解四书五经,为代替程朱版的注做准备。
为的不就有一天,能让天下人考科举的时候。全部学习阳明公的思想。
心学的大儒们都准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只是他们扶植徐阶上台,但是徐阶仅仅肯重用心学弟子们。但要想在朝廷根基上动手脚,却不是徐阶敢做,能做的。
而今周梦臣胆大妄为。敢掀起这件事情,自然也是心学的机会。
在王畿看来,即便不能得逞,气学也不能缺席。否则气学一脉,已经冲击官方地位。如果心学缺席的话,岂不是说心学不如气学吗?
这也是政治家们的思路与学派掌门人的想法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个争夺的是权力,影响力对于权力有影响的话,那么影响力也会重要,如果没有影响,也就无足轻重。一个争夺的是影响力。只有足够的影响力,即便学派一时沉沦,也有从故纸堆之中爬出来的可能。
这一点差异,就是徐阶失算的地方。
徐阶知道,不管这一场大会结果如何。
他已经败了。因为王畿这么重量级的人物一出口,能够影响很多,如果没有级别的人来反对,几乎已经锁定局面了。更让徐阶恼怒的是,其实王畿虽然厉害,对于徐阶来说,也不是唯一的选择。毕竟徐阶权力之大,人脉之广,与王畿相差无几大儒,也是能找出来几个的。
如果他知道王畿今日会如此说。他早就有备用人选。
万万没有想到,他被人耍了。这么多年,从来有他耍别人的时候,没有别人耍他的时候。
徐阶此刻没有意识到一点,那就是不同圈层对大明而今局面是不同的。
最激进的是学术圈,可以说,真要看大明大儒们的脑洞,才会发现,很多想法即便是在后世,也是有些超前的。但是放在官场。却是最保守的。
原因也很简单,官僚们最讨厌变化。任何改革都是对现在官僚的冲击。
这也是为什么周梦臣能引起滔滔舆论的原因,不是周梦臣的手段有多高明。而是这本来就有这种思潮在大明就有。毕竟泱泱天朝,被倭寇折腾成这样子,难道大明上下有识之士,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不来一个定体问?
好戏还没有上场。徐阶已经别踢出局了。
剩下的不过是气学与心学的对决而已。
在虎丘之会后,气学在江南站稳脚跟,并茁壮发展,虽然还不能与心学在江南的根基相比,而今这一场灵济宫之会,将是双方对科举主导权的争夺。
可以说谁赢了。谁就有可能代替程朱理学成为官学。
王畿的学问根底,无与伦比。几十年来讲学生涯,口舌上的功夫,自然无与伦比。
杨节一个人不是对手,王世贞也上台,还有冯从道,三个人一并上,也不能在言语上占据丝毫上风。王畿将一套,人心既治,则天下大治,认为科举应该选拔是道德上的正人。而大明而今的一切,都是程朱理学不谙治心之道。应该用心学补之的道路,说得无懈可击。
几乎是那种,你明明知道对方说的有问题。但就是说不过他。似乎即便是嘴巴上多长了几根舌头,也抵不过对面一根舌头。
更要命的是,王畿临阵倒戈,不仅仅让徐阶大吃一惊,还让周梦臣等一干人等大吃一惊。周梦臣之前准备的十几个预案,全部落空了。
一时间周梦臣也紧张起来,担心自己两个弟子不行。至于王世贞,他所学太杂,如果全部论起来,王畿未必能胜过他,但是分散开来,他就不是王畿的对手了。
这个时候冯从道心中各种念头涌上,他忽然想起周梦臣一段对于兵法的阐述。当时是周梦臣解答他们问题之余,冯从道忍不住问的话。毕竟周梦臣是天下第一名将。关学弟子很多都喜欢从军。自然要问一问了。
周梦臣当时地回答:“是,战胜之道,无他,以优势
打劣势。”
“这个优势不仅仅是兵力优势,而是各种优势,粮食优势,对天气的适应优势,甚至某一支兵种的战斗优势。在知己知彼的同时,通过各种调动,形成我方优势对敌方劣势。然后就好像推骨牌一样,从敌方最薄弱的地方突破。”
“当然这是总原则,在这个原则上,就是运用之妙在乎一心了。”
冯从道心中暗道:“我比王畿优势的地方在哪里?”冯从道心中迅速闪过很多项,忽然锁定了一项,那就是科举改革的方案。
这个科举改革的方案,不是他的。而是周梦臣的。
周梦臣也效仿徐阶教育弟子,将这有志于仕途的弟子,纳入幕府之中,很多事情都让他们揣摩。就好像是徐阶调教李春芳与张居正一样。
只是周梦臣现在还没有心思调教弟子。在用心程度上,不如徐阶。
不过,这也对杨节,冯从道两人大有裨益。最少通过周梦臣的渠道,可以了解大明绝大多数的事情。朝廷运行在他们眼前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这一点就是无穷之好处。
所以,冯从道对周梦臣对于科举改革的草案,还是了解一二的。虽然没有最终定型,但是他对周梦臣改革的思路还是了解的。他敢肯定,王畿在这方面绝对没有积累。
这不是藐视王畿。
而是术业有专攻。
就好像王世贞在王畿面前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那是王畿不行吗?自然不是。如果两个争论史学,文章,乃至于其他方面。看王世贞不吊打王畿。
兰陵笑笑生,岂是吃素的。
王畿根本没有在朝廷上混几日,也根本不知道朝廷章程改易是何等的复杂。王畿提出一个思想,将这个思想逻辑说圆,是没有问题的。
但如果将这个问题落实在具体章程之上,却未必能行。
所以,这里才是突破口。
冯从道说道:“敢问王老先生。你觉得该如何以心学补圣学?”
王畿非常自然地说道:“当上奏朝廷,去程朱之学,改以阳明之学作为考试标准。”
冯从道等了片刻,说道:“就这一点吗?”
王畿有些迷茫,说道:“还要有什么?”
对他来说,以心学代替程朱理学成为考试标准。这已经够了,代表心学成为大明官府学问。完成了阳明公,以及心学无数大儒的心愿。还需要什么?
但是对于大明来说,这其实一点也没有解决问题。
第七十四章 王畿吐血
冯从道轻轻一笑,说道:“王老先生,你此言差矣。如果仅仅是这么简单,我们这些人就不用,连续数月争论不休。且不说,所谓治心之学,能不能补朝廷之大政。单单是王老先生之言,却不足以补朝廷之大政。”
冯从道此言一出,下面的人也都议论纷纷。
很多士子都觉得冯从道说再对不过了。
王畿的办法,仅仅是苦了考生。
他们需要重新学习一套新的理论之外,其他的一点作用不起。
八股文的问题解决了吗?没有。八股不通实务的问题,解决了没有?落地士子太多的问题,解决了吗?没有。等等各种问题,都没有解决。
或许有人真相信人人成为君子,天下就大治的道理。但是这种落实的手段,却是绝对不行。不管是高尚地理想,还是邪恶的思想,都是需要一定的制度来落实的。
而这一点,对王畿来说,是一个盲区,或许他真的以为,人人成圣贤,就可以不用任何限制手段了。毕竟,众正盈朝,你居然要制定规章制度,你这是怀疑诸位君子们吗?
王畿此刻也反应过来了。心思急转,想要找到破局之策。
但是不等他想出来。徐阶就给了王畿重重一击。
徐阶起身走了。
走了。
徐阶作为此行过来,地位最高的人。他虽然没有上台,但是坐在大树之下,却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这是必然的。而这一场大会,也没有确定什么时候结束。
但是最尊贵的客人离场,不就是代表着结束吗?
王畿摆了徐阶一道,徐阶能给他好看?
徐阶一走,跟随徐阶来的人一并起身离去。周梦臣见徐阶走了。他也走了。
一时间主要嘉宾都走了,自然有很多跟随走了。很多人见状,以为事情到底为止了。也纷纷离开。王畿即便再说什么,也不会有太多人听了。
王畿看着下面纷纷离去的人。心中已经酝酿出来的言语,却不必说出来,一时间无数郁闷之气从胸中涌起,不得宣泄。他想到了很多很多。
眼前这几个臭小子,仅仅是周梦臣的弟子。在虎丘之会上,败给周梦臣,
他都不服气。更不要说败给周梦臣的弟子,而且是这种方式败了。
他对徐阶做法,更是不满之极。徐阶还号称什么心学四老之一。哪里有一点为心学着想的意思。在这个关键时候,不想为心学出力,反而拆台。
更加是不可原谅。
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想,似乎自己的肺被这无名之火吹了起来,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低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仰面朝天晕倒过去了。
这一下子就要了王畿半条命,毕竟王畿已经不年轻了,即便是年轻人气到吐血,也要元气大伤。更不要说王畿这个老头了。
只是而今没有更多人关心王畿了。
在灵济宫之会后,周梦臣第一时间上书,请改革科举疏。
列举科举种种弊端,正式请求改革科举。
也就是说,周梦臣从报纸上掀起风波,然后他介入,而今经过灵济宫大会,再经过他的奏疏,算是彻底摆在明面上了。摆在官场上了。
徐阶想将这一件事情按下去的想法,彻底失败了。
徐阶在内阁拿到周梦臣奏疏,有一种无力感。
这种无力感不是一次两次出现了,徐阶心中忽然一种想法,那就是不如归去。
其实这个想法,一直深植在徐阶内心深处,他见识了夏言的下场,又见识了严嵩的下场,再加上徐阶本身就是一个比较谨慎的人。他岂能不想自己的想法?
他很早就想过自己的未来,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势尽则反,福尽祸至。正是因为这个思想,这徐阶每做什么事情,都是以内阁集体的名义,而不是以自己的名义。
如果单单看朝廷文书,就会发现徐阶的名字在公文里面出现很少。下面上书,都是呈秉内阁,而不是呈秉首辅,徐阶下文,也是内阁文书,下面所有阁老的签名都在。决计不是徐阶一个的决定。
这就是为了将来。
为了将来,即便有人翻他的旧账,也找不到什么东西,除非一杆子将整个内阁乃至皇帝都掀翻了。
但是不可用尽,到什么时候才算势尽的标志,这就要考验每一个人的政治智慧了。徐阶此刻第一是琢磨起这一件事情。在对朝廷局势,屡屡拿不准,时不时势尽的标志?
这是一个很玄学的东西。徐阶一时间也想不明白。
不过,他第一次想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就已经在徐阶心中生长发芽了。他会越来越多的想起这一个问题。
不管将来如此。此刻徐阶既然做首辅,他就觉得自己应该对朝廷负责。
他沉思了好一阵子,虽然觉得希望渺茫,但是还应该试一试。他叫来一个小太监,说道:“去问问,陛下出关了没有?”
他心中肯定,这事情有了结果,嘉靖也就该出关了。
果然,小太监很快回来。说陛下出关了。
徐阶立即请见。
嘉靖自然不会不见。
徐阶见了嘉靖一番行礼,就不必多说。徐阶又说了几句恭维的话,大体是陛下长春万寿云云。让嘉靖笑了一笑而已。
徐阶见嘉靖心情好,随即将周梦臣的奏疏呈上,说道:“陛下,内阁有一件难为的事情,还请陛下定夺。”
嘉靖接过来一看,周梦臣的奏疏其实并没有什么新意,不过是将之前几个月报纸上所说的科举弊端,整合精炼了一下而已。
嘉靖扫了一眼,就放下了。嘉靖说道:“首辅是什么意思?”
徐阶深吸一口气,说道:“陛下以为科举最重要的作用是什么?”
嘉靖说道:“难道不是选拔人才,为朝廷所用?”
徐阶说道:“不,是以名缰利锁牵绊天下志士,不为祸朝廷。”
嘉靖微微一愣,说道:“首辅今日的话,怎么好像韩非子的话?”
嘉靖并没有否定徐阶的说法。嘉靖大智慧或许不多,但是聪明绝伦,他岂能不知道科举最大作用就是这个。别的不说,如果为了选拔人才那种七老八十的高龄考生有什么用处?考上进士之后,还没有当官,就一命呜呼了。
大明朝廷上有人提过,限制科举年限,一人一辈子只能考三次。也就是如果一个人,二十出头开始考,考到三十岁上下,就不能再考下去了。
但是朝廷不准。
就是因为科举制度,不在于取什么。而是让天下有才能的人全部束缚在科举这一条路来,秀才或许穷酸,但是考到举人,自然有天降横财。
一个人有了洛阳两顷地,自然没有去配六国相印的动力。
至于秀才们,虽然穷酸,也是有社会地位的。只是有些不会经营而已。一个不会经营的人,也成不了大事。至于连秀才都考不上的。这本事太差劲了一点,不值当花朝廷的维稳基金。江南考秀才难度太大,但是经济会自我调节,江南乃是最富饶的地界,即便考不中秀才,只要聪明一点,也能有体面地生活。
如此一来,真正造反的其实都是穷人,大部分都不识字。更不要说有什么谋略了。这些人造反不可怕。可怕是有读书人加入的造反。
只是其实这个体系也有瓦解的趋势,因为科举名额有限,从进士,到举人,到秀才,都是有定额的。而读书人的增长是没有定额的。
第七十五章 徐阶最后的挣扎
因为落魄的读书人越来越大。而反对科举制度的人也越来越多。但是不可否认,徐阶说的依然存在,甚至还发挥着作用。
徐阶露骨地说道:“陛下,治道之精,天下无与伦比。臣实心奉君,也就不说什么面子话了。陛下又何必虚言?”
嘉靖轻轻一笑。说道:“首辅,既然这样说了。朕如果不说一些实在的话,就显得朕矫情了,首辅这话说得不错。不过,网络天下英雄,与禁锢天下英雄,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而且,时势在变。科举焉能不变。而且,你觉得,你想到的周梦臣会想不到。他会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
“陛下,------”徐阶还想说什么。
嘉靖冷笑一声说道:“首辅,不是最重公论?外面的公论,总要应付一下吧。难不成,首辅对朕的时候,是要重公论,对别人的时候,就不重公论了?”
外儒内法之道。嘉靖自然知道。韩非子之言,是每一个帝王必修功课。嘉靖尤其擅长。他对科举的意义很清楚,不需要徐阶来提醒。
而且嘉靖对士大夫集团非常不满。这种不满是从杨廷和的开始的。而科举制度乃是士大夫的根基。嘉靖对于动与不动,并不持特别看法。但是对于士大夫之间的内斗特别热衷。
更不要说,他面对徐阶这个样子。内心之中有一种快意。
正如嘉靖所说的,徐阶在嘉靖面前说某些事情的时候,就托为公论,或为众意。让嘉靖哑口无言。而今周梦臣反而以公论来对抗徐阶。让徐阶处于进退维谷。
嘉靖怎么会帮徐阶。严嵩倒台之后,嘉靖可是在徐阶这里碰了不少软钉子。今日看徐阶如此,嘉靖都想笑,至于徐阶所说的问题,那是周梦臣的问题。
他不在乎。
在他的印象之中,周梦臣一定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就好像是周梦臣之前面对种种难题一样。
徐阶深吸一口气,说道:“老臣知道了。只是这一件事情----”
嘉靖说道:“既然首辅说起了,那就让周梦臣过来谈一谈便是了。”
徐阶对于而今的局面,已经有所预料。但真正尘埃落定的时候,徐阶内心之中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不是徐阶不能接受失败。毕竟,那一个登上巅峰的政客,都不是一帆风顺的。严嵩当年也是在江西当了很多年的隐士。最终才熬不住,决定走捷径的。
徐阶在
严嵩手下,不知道承受了多少挫折。所以徐阶承受失败的能力并不弱。一般失败都如同过眼一般。
而这一次失败不一般。科举制度对朝廷的重要性不用说。而科举制度在党争之中的影响力也是相当大的。一时间或许没有感觉,但是源源不断的后继者都是从科举这个渠道之中涌上来的。对科举的失控。代表着对未来的失控。对未来的失控,这个危害是战略级别的。
徐阶不敢想象,未来给如何应对周梦臣的攻势。
此刻徐阶看似没有失态,但其实内心已经乱了。他内心之中不由感叹:“周梦臣与严嵩完全是不一样的对手。”
两人都有圣眷。但是利用圣眷的做法完全不一样的。
总是能搞出一些新鲜花样来。徐阶这个老师傅。被一顿乱拳打得不知道如何招架了。
想到这一点,徐阶内心之中一个念头涌上来:“不如归去?”
周梦臣上奏之后,就一直等着宫中的召见。
这不宫中的消息一到,周梦臣就匆匆进宫了。
嘉靖当着徐阶的面,说道:“周卿,科举乃朝廷根本大计,你现在说要改革,难道不担心动摇天下?”
周梦臣说道:“陛下,科举是朝廷根本大计,这一点也没有错。但是科举乃根本大计,却不是一成不变。自隋朝以来,科举依然数变,唐分科以诗赋取,不过三十余名。宋科举乃盛,扩充名额。王安石以经义取士,至于本朝始为八股。科举乃朝廷根本大计,但一朝有一朝的章程,一代又一代的需要。朝廷开国二百年,又有正德之乱政。陛下如红日东出,一扫妖氛。振作朝纲。然局势如此,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科举之弊,乃天下人所共见,以至于激愤,非臣之私心为事。还请陛下,广开门路,查纳雅言。以安天下人之心。”
嘉靖看了徐阶一眼,说道:“不知道,周卿想要如何动?”
周梦臣说道:“正如陛下所言,科举乃朝廷根本大计,大动干戈的话,会动摇朝廷根基,故而宜小动,然后看情况逐步调整,不可随意大动。臣以为先拟定三条。请陛下过目。”
周梦臣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封奏疏,双手奉上。
黄锦将周梦臣的奏疏转嘉靖。
嘉靖打开一看。细细斟酌了一番,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那就是周梦臣的办事能力,是相当强。他虽然拟定了三条。看似动作不大。但是本质上改变了科举的局面。
周梦臣提出
的三条是什么?
第一,分数制度。
科举说八股一篇定上下。但其实科举并不是仅仅考八股。只是八股太重要了。除却八股文之外,还有其他的科目,比如试贴诗,还有各种公文写作。各级考试,一般都考三场。各种科目并不少。
其实,八股文最重,并不是朝廷规定的。还是在考试之中,约定俗成的。
一方面,是因为批阅的困难。毕竟这么多试卷批阅出来,是很费工夫的。而且科举也是有时间限制的。更不要说,科举制度之中,还有糊名,誊抄。等流程,要人一笔一画将卷子重新写一遍,也是很费工夫的。这个时候自然要有权重。
另外一方面也是权重的问题,八股是经义,自王安石以来,以经义取士,已经成为共识。八股文其实就是经义文章的一种写法,他也不时候朝廷规定的。
而是写着写着,大家一致认为这样写最方便。
就好像高考作文,议论文总要是总分总等结构,是考试要求吗?不过易得分耳。
八股文作为核心考试核心要点,自然被重视。
其次,八股文更是高度规格化的文字,可以说看八股文,只需看破题一句,破题不行,下面就不用看了。
这样一来,批阅卷子的人方便省事,而科举之重,就在八股一篇上了。
而周梦臣提出的分数制度。却是将科举各项,以重要程度打分。最后算总分。这也就是后世的考试制度。
只是有一点,周梦臣很有分寸的。
那就是经义的绝对统治地位,不能动摇。也就是八股文的分数要制定很高,其余什么试贴诗,各种公文。判词分数不高。
即便如此,这也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科举考试的竞争是何其激烈。这些不重要的科目,林林总总加起来的分数与八股文的分数也就差不多了。容不得考生不重视。
也就是之前,科举独重八股的局面,有了根本性的转变。毕竟即便八股满分。其他科目分数不高,也是有可能落榜的。
而且这种制度,也无形中改变了考试座师,房师等一系列门生关系。
要知道这些关系都是因为科举考试中,那篇八股文是谁选的发展开来的。因为文章有时候高下是难以权衡的。就要看谁慧眼识珠了。
但是而今一转变为分数制度。八股文的地位下降,很多所谓房师的关系就不复存在了。
第七十六章 科举三条
当然了,也就主考官这个座师,这一层关系还能维系,其他都削弱许多。
第二条,就是重兴六艺。
孔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但是很多东西,都不大可能在这个时代重兴了,甚至也毫无意义。比如说御,也就是驾驶马车。在孔子时代,战车是主要的作战工具,自然是非常重要,而今却不一样了。
驾车一点用处也没有。
至于礼乐,乐已经失传了。没有失传的其实也与礼融为一体,而四书五经之中,就有《礼记》。也不需要重兴了。书与射,在周梦臣看来也不重要。书法历代相传,考试的时候,甚至要回避书法的特色,创造出了馆阁体这样的文字。其次,就是射箭。
火药武器代替弓箭,是历史必然,无法改变。即便重兴了,也不过是一个样子货,或者礼节的一种而已。根本没有什么用处。
周梦臣最看重的是数。
他要将数学列入科举之中,作为专门一项考试,而且权重与八股文相差不多。
数学有多重要不用多说了。
而周梦臣何尝不想,将科学融入科举之中,让八股文以气学的内容为主。但是不行。
天下间不知道有多少学子,从孩提时期,就以程朱理学为本,准备科举。而今一朝废弃,是绝了很多人的路,是会引起很大的社会动荡的。
正如前面所言,读书人是最无用,也是最有用的一群人。说他无用,自然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说他有用。很多大事,没有读书人参与根本不可能办成。
周梦臣也不敢太得罪天下读书人,说不定而今他得罪的读书人,将来就有一个厉害角色。
所以,周梦臣所想的是平缓过度。
而他准备将科学思想融入数学之中,潜移默化地改变所有人的思想。另外周梦臣所准备的数学,也不仅仅是数学。而且要以数学的思维解决具体的问题。
自然会有一些关于具体事务的问题,比如给一地黄册,算出本地赋税,给各种条件,要他给一个具体修建堤坝,或者城墙最省钱的方案等等。
第三条,放开八股的考试范围。
这也是为了将气学加入科举考试范围之中开得口子,同时,这也是科举的弊端。
周梦臣自己考科举的时候,就发现,四书五经看上去很多,但实际上,总共才几十万字,而又专考
一经,所能选取的题目就更少了。不得不出现更多奇奇怪怪支离破碎的题目。
严重影响了科举考试之中的本质,让科举考试变成了文章游戏。
周梦臣提议开放八股文的考试内容,将二十一史,资治通鉴以及资治通鉴纲目,还有诸子百家全部加入科举考试范围之中。这一下子就增加了数以千倍的题库。
同时限制各种乱七八糟的题目。八股文题目,必须是一句完整的话。
不过,即便如此周梦臣也担心大多数学子的阅读量。
毕竟这个年代书籍是很珍贵的。周梦臣甚至觉得,大多数士大夫家中,就没有一套完整二十一史。所谓二十一史,就是二十四去掉明史。旧五代史,旧唐书。
但是即便如此也有三四千万字。
以这个时代印刷水平,恐怕要半屋子书才能装得下。古代的书字体都很大。现在一本书都是明代十几卷书加起来的内容。
周梦臣在此也提出了一个概念,就是以史为经。也就是说所谓的上古经书,如尚书等,不过是古代的史书。以此推之,也应该将古代史书加入经学之中。
周梦臣还提议,印刷一批这些书,发给各地府县,每一个县若干套。好让学子们有书可读。
当然了,范围扩大了。难道增加了。周梦臣也担心难度太大了。所以,特别要求增加题目,比如,出十题,学子可以从其中挑选出五题,或者七题来回答。
也要考官注意,不要太难了。
不过,说起来也无所谓。
毕竟,科举是选拔性考试。不需要考中的有多少分,只需要按分选人。甚至而今八股文的弊端之一,就是考试上限太低,以至于不得不在文章形制上动手脚。
当然了,而今所以答题的思想体系,还是以程朱理学为准。虽然如此,难度也提升了。八股文是代圣人立言,而四书五经,朱子是有注释,不难揣摩朱子的本意来回到问题。但是考试题材一扩充。即便是朱熹也没有做过这么多的注释。只能让考生凭借自己对程朱理学的理解来解答问题了。
这对考生对程朱理学的掌握要求更深。毕竟前者是有标准答案,后者是没有的。
嘉靖看完之后,也忍不住感叹道:“周卿,这是进士科,而不是博学鸿儒科吗?”
没错,周梦臣扩充考试内容之后。考进士更类似于宋代的博学鸿儒科。
周梦臣说道:“陛
下,臣以为科举一事,不畏其难,但畏其易。难则高下立辨。易则百弊丛生。难一点自然有真才实学之人脱颖而出。反而是简单了,却难分高下。”
周梦臣从来不担心中国人的考试天赋,科举考试的隐形福利太大了,一旦中进士,就已经名垂青史了。名利双收。这样好的福利,即便再难,也不会少人死磕。
如果真有人能将史书,诸子百家融会贯通,这样的人即便不是大学问家,最少不会是死读书的。毕竟史书之中蝇营狗苟。真死读书的人,估计读不出来的。
徐阶也忍不住了,说道:“话虽然如此,但是这也太难了吧?”
周梦臣说道:“徐大人所言极是,很多事情要这循序渐进,所以臣以为明年科举,当简单一些,比如增加的题目,仅仅从前四史之中选,而数学题目,不设天元术。只是形式上有所改变,其实与之前考试权重一样。”
前四史,也就是《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是正史之中水平最高的几本。一般来说,如果没有精力读完二十四史,想要多史学有所了解,就可读前四史。算是二十四史的精华。在周梦臣看来,一个读书人,一个古代读书人,如果说不能对二十四了如指掌,也是罢了,要求有一点点高。而对前四史还不了解。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中进士。不客气地说,在翰林院之中,人家随口一个典故,你都接不住。
至于,天元术也就是方程。
数学考试没有方程。即便多一些繁杂的计算,但也不过是加减乘除而已。可以说这些数学汉代就已经很完善了。周梦臣觉得简单得不能简单了。
几乎是送分。
如果送给你分你都接不住。那就抱歉得很了。
徐阶听了也觉得不错。而且也找不到反驳周梦臣的点。毕竟周梦臣仅仅是在科举的框架之内做了一些小手术,虽然有很大的影响。但是本质上,并没有对科举进行大改革,甚至连程朱理学的关学地位也没有变。虽然徐阶也看出来了,程朱理学的地位依然不保了。
毕竟加入这么多的考试范围。即便程朱理学已经作为主导思想,但是权重之上,必然有一些稀释。而且加入这么多书目,将来再加上一点,也无所谓了。
徐阶想了半日还是说道:“周大人,这数学有些不大好吧,谁不知道,你的数学天下第一,天下学数学的人都拜入你的门墙之下,你如此作为,难道不知道避嫌一二?”
第七十七章 归去来兮
周梦臣说道:“陛下,小徒程大位在宫中做事,可还称陛下之意?”
嘉靖听周梦臣说起程大位,不由点点头,说道:“名师高徒。”
周梦臣说道:“陛下以这数学是无用之物吗?”
这就体现出周梦臣对嘉靖的影响力。
如果是历史上的嘉靖,或许没有这么多的感受。但是在周梦臣的熏陶之下,嘉靖对于数学很熟悉的。无他。科学研究,根本是离不开数学的。
嘉靖搞过很多秘密的实验,单单为了看懂实验的数据,嘉靖就要懂一些数学。
更不要说,程大位在宫中做的事情。
程大位就是嘉靖身边的总审计师。所以宫中的账目都要在程大位这里过一遍。也是因为如此,让嘉靖揪出不知道多少贪污他钱的人。
如此一来,在嘉靖心中形成一个朴素而深刻的概念。那就是做事,不管是做什么事情,不管是户部,兵部,工部,地方行政,都必须有一些数学的知识,否则是做不成事情的。
即便的账目都看不懂的话,这样的官员,要来何用?
嘉靖说道:“自然不是。”
周梦臣跪在地上,将帽子摘下来,放在地面上,说道:“臣身为朝廷重臣,但思为朝廷着想。不知有他,虽然有嫌疑,但只要是对朝廷有利的事情,臣就会去办。如果能让此策通行天下,对朝廷有所裨益。臣愿意避位,以堵天下悠悠之口。”
周梦臣这哪是要避位,这是给徐阶颜色。
徐阶听周梦臣这么一说,就知道自己刚刚失言了。徐阶知道他今日心绪不定,大失水准。被周梦臣抓住痛脚了。
果然,嘉靖说道:“首辅,这就不对了。谁都给朕说清白,其实朕最清楚不过了。做事的人从不清白。清白的人都是不做事的。首辅,你说朕说得对吗?”
这一番话就是对徐阶的敲打。
什么是清?自然是所谓之清流,士林舆论之中正人,也就是徐阶所笼络的人。而这里指的不清白的人,也就是周梦臣。
只是徐阶怎么反驳,周梦臣不知道。但是周梦臣却想反驳。
的确,在大明朝的大环境下。想要办成什么事情,很多时候都不能清清白白的。但是这不是人的问题,而是大明朝本身出了问题。这是应该朝廷大臣应该思考的。为什么不能让想办事的人,清清白白的办事?
另外即便这样的环境下,也不是所有办事的人都一身污垢。周梦臣不敢说自己清白。毕竟一些利益交换他也做过。但是他敢保证海
瑞是清白的。
嘉靖如此认为自己的大臣们,充满了恶意。似乎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好人。要么沽名钓誉,要么贪污腐败。
徐阶立即行礼说道:“圣明无过陛下。”
徐阶心中也是有怨气的。但知道,而今不是说话的时候。只能服输。
嘉靖见状也就不说什么了。说道:“这一件事情就这么定了,明年春闱,就由周卿主持了。”
徐阶说道:“臣遵旨。”
这一次徐阶出来的时候,徐阶并没有与周梦臣多说什么,而是走路如风,很快回到了文渊阁之中。坐在自己的值房之中,面前摆满了奏疏,徐阶却一封也没有看。
双眼无神地看着天光。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很快李春芳就过来。说道:“老师,陛下那边怎么说?”
徐阶语气平淡说道:“周梦臣赢了。”随即简明扼要的将周梦臣的三条给说了。
李春芳顿时大急,说道:“这怎么能行?如此一来,今后凡是科举出身的人,都要谢周梦臣,要与周梦臣一道,我们还怎么办?我们还怎么办?”
“老师,您怎么能眼睁睁看着。”
徐阶微微抬头看着李春芳。什么也不说,就是看着。
李春芳顿时好像浇了一盆冷水,不敢在言语了。
徐阶说道:“你是在教我做事?”
李春芳说道:“弟子不敢。”
“滚出去。”徐阶语气低沉,就好像一头凶兽一般。李春芳立即退了出去。
徐阶在值房之中沉默了好久。
缓缓取出一张宣纸,自己铺好,撩起袖子,轻轻磨墨,不知道磨了多久,砚台已经满了。徐阶这才捻起一支毛笔,缓缓在宣纸上书写:“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此刻徐阶正认真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要退下来的时候吗?
太子已经有儿子。
与周梦臣的女儿相差几个月而已。而今快要一岁了,是整个宫中的心头好,即便是嘉靖对这个孩子,也不知道有多喜欢。甚至时常养在自己膝下。
似乎觉得儿子已经养废了。要养出一个好孙儿。
只是几个月大的孩子,能看出来什么。
不过,皇孙快要一岁了。这也证明了一点,那就是皇孙夭折的可能性,在迅速下降。
小孩子越小,是越容易夭折的。皇孙即便生下来就很壮。但是毕竟是孩子,说不定什么原因就去了,也是很正
常的事情。但是而今快要一岁了,除非有人下暗手,自然夭折的可能性就很低了。
这代表什么?
代表景王不能继续留在京师了。嘉靖留景王在京师,那是做太子的备手。而今太子的备手是太孙。景王留在京师,已经没有任何作用,只有副作用。
嘉靖还留景王做什么?
而今仅仅差一个契机,景王就会滚蛋。
但是景王一滚蛋,内阁之中一个人就没有什么用处了。自然是袁炜。袁炜在内阁之中,权力其实被徐阶李春芳师徒侵占的差不多了。为什么他还在内阁,就是为了景王安排。
万一太子忽然不在了。景王可以通过袁炜来控制内阁。从而坐稳皇位。
而今景王走了,袁炜这个备份的备份自然也就不在了。
内阁又要添人了。
周梦臣入阁,几乎已经成为定局了。嘉靖四十一年必定能入阁。只是不知道是几月而已。看周梦臣如此咄咄逼人,在礼部尚书任上就不安分,进入内阁之中,又岂能安分。
到时候,徐阶又要应对一场一场恶战。
徐阶倒不是不怕。但是他担心一件事情,那就是周梦臣有嘉靖支持,几乎是不败的局面。就好像他当初有嘉靖的支持,严嵩再怎么凶恶,也不可能将他赶走。
而他的年纪与周梦臣相差太大了。
即便他一直维持上风,又怎么样?到时候双方结了死仇。恐怕他想退就不能退了。
勇猛精进如果是一种本事,但是急流勇退,能够全身而退,更是需要大智慧。嘉靖对朝廷的安排。其实对列代首辅都是很残忍的。夏言,严嵩的下场,恐怕不仅仅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也是嘉靖本身的安排就有问题。
让自己的竞争对手接替自己的位置。新上来的人,为了自己的权威,不将上一任的旧部斩尽杀绝,根本坐不稳。到时候退下来的首辅,又岂能保全?
这似乎成为嘉靖朝首辅宿命。
夏言弃市,严嵩乞食不得,饿死坟头。徐阶自己可不愿意与他们一个下场。只是首辅之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权位,却也是让人难以放下,他估计即便周梦臣入阁。他与周梦臣之间维持数年,乃至十年的平衡都不成为问题。但到时候,恐怕双方都难以收场了。
肯定是要结死仇的。而周梦臣的年龄优势,就好像他徐某人对严嵩的年龄优势一样?
何去何从?该如何取舍?
徐阶不知道,他只能在一遍又一遍练字之中,寻求内心的平静。只有平静了才能冷静思考答案。
第七十八章 春闱主考
徐阶的心思,此刻还深藏在徐阶的心中,除却徐阶自己,谁也不知道。
周梦臣自然也不知道。
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在意。他是要靠自己的。至于自己之外的东西,都是侥幸。而人最要不得的就是侥幸之心。周梦臣此刻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春闱。
而今距离明年三月还有一段时间。
看似时间很长,其实不长。
周梦臣首先要做的不是别的,而是狭大胜余威来收拾礼部内部的人。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一个礼部尚书都会在礼部内有一群自己得用的人,这也是很正常的。周梦臣借助新成立的教化司在礼部有了自己的嫡系人马。然后连续让首辅吃瘪,竖立起威望,最少让大量中间派系不敢怠慢。
剩下的就是将礼部大多数人纳入掌控之中。
不如此还不行的。
毕竟科举是礼部的大事。不充分掌控这些人,在科举上出了纰漏,那是要杀头的。
周梦臣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办法,对于徐阶的嫡系,周梦臣找高拱一商量,自然有大明天下广大热土,供有志之士,去深耕细作。就不需要在北-京蹉跎了。
然后将自己嫡系安插进去。
一番人事洗牌之后,周梦臣礼部尚书这个位置才算是坐稳当了。
其中自然有一些故事,毕竟周梦臣清理的人都是李春芳的旧部,谁让李春芳是前任礼部尚书。李春芳自然是不能忍的。双方一番斗法,这里就不细表了。
然后,周梦臣才能将心思放在春闱上。
周梦臣看似仅仅改了三条,其实是大变样。之前考试制度都适应了,周梦臣自然要做出修改,更不要说,还有其他辅助的事情要做。
首先,就是印刷科举类书。
古代各种书的版本不同,而考试要统一的标准。好在周梦臣指定的书,都是有成熟版本的。只需将大内典藏的版本拿出来,印刷就行了。
而今不需要派发到下面。因为周梦臣限定了,这一次考试,仅仅是会试用新政。而县试,会试,都一切照旧。
这也是周梦臣很现实的处理办法。
不管周梦臣有再好的想法,再好的政策,如果这个政策不能落地,那么多就是空谈。在很短一段时间之内,完成全国范围之内,院试,县试,乡试的改革,是很难的。甚至可以说,几乎不可能的。
所以,周梦臣仅仅对会试动手,也就是考进士这一场大考。
一来,这对大多数考生大体公平的。
大家得到消息相差不大。所以学习的时间,不会太长。
二来,这一次考试,新增的东西,都已经极限压缩难度。其实本质上并没有什么改变。
再有,就是考试人群承受能力是很强的。
在大明有穷秀才,一般不会有穷举人。因为举人已经有了当官的资格。大多都是家境殷实。一次考试失利,固然可惜,但也不至于寻死觅活的。
再加上考试的新流程。
基于这些原则,周梦臣展开了工作。
从嘉靖四十年末,一直忙到嘉靖四十一年春。
更是刚过了年,就离开了家,进入贡院之中。他作为主考官,需要在这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出题,考试,批阅,排名之后,周梦臣才能出来。
好在贡院对于考生是不大友好的,但是对于考官是很友好的。周梦臣作为主考官,在贡院后面有单独一个院子。与家里并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不能带女人进入。只是带小厮书童而已。
不过,周梦臣对此也有担心。
因为在贡院里面,封锁内外消息。他就失去了对外面的干涉能力。一个不小心,等他出来之后,外面的局势大变。所以,他进入贡院之前,与杨博,高拱,杨继盛等人都打了招呼。
遇见什么事情,想办法拖着。等他出来之后再说。
不过,对外面的事情,周梦臣也仅仅是操心到这个地步了,在春闱这一段时间之内,周梦臣决计不能分心。无他,主考是一件利弊相当的事情,做得好。今后这些学生大多都是自己的政治资源。
做得不好。
甚至出了弊案,那可就影响大了。
周梦臣现在还记得当初翟鸾,是怎么被一棒子打下来的。而唐伯虎案中,程敏政也是前途无量,但是最后在查无实证的情况下,也只能黯然罢官,结束了自己的仕途。
周梦臣也担心,徐阶在这上面做手脚。
虽然周梦臣觉得,徐阶自诩清流。不会用这么肮脏的手段。他毕竟不是严嵩。但是周梦臣与徐阶交手几次,并不觉得在政争之中,徐阶的下限,比严嵩的下限高到什么地步。
两人的高下,从来不在手段上。
所以,防人之心不可无。一旦徐阶真动手了。周梦臣不至于一下子罢官,也定人会受到重大打击。自然要防患于未然。
只是如此一来,周梦臣也就要费心。
盖因科举是有一套完整的制度,外围距
离北-京城外五百里左右的卫所军。特别调入京中,承担外围警戒任务。虽然而今日卫所军没有了。但是而今依然是这个方案,这一次调入的河南营兵。内场有锦衣卫,东厂巡查。
还有文官各种巡查。
层层叠叠,互相牵制。在制度上已经是很完善了。
但是周梦臣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再完善的制度,都要落到人身上。没有人去执行,单单有制度算什么。
只要有人出大价钱,不是没有门路内外沟通的。而周梦臣作为主考官,也不好安排私人。毕竟,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这个主考官要玩一个大的。所以,周梦臣只能自己挑选几个精锐随身代入贡院之中,看似是仆人,但实际上精通各种手段,用来监视各部有无异常动静。
而周梦臣在考试开始,就今日了战时状态。
这一场考试,对学子是决定命运的一场考试。但是对周梦臣来说何尝不是一场的大考?不,在越来越往上的道路上,那一步,那一个决断,不是一场大考啊?
只是考试时间很快就到了。
无数学子在贡院外等候。
一个个提着考篮,神情紧张。
因为他们要过号称最难的一关了。
搜身检查。据说,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衣服,打散头发,并且要衙役亲手扒开谷道,总之,难堪之极,周梦臣当年是早有名声,有自己的关系,才免除这一道苦楚。甚至据说有学子,见到这样子,当时就将考篮给摔在地上,说:“有辱斯文。”转身就走,人家不考了。
作为考生的时候,周梦臣对此深恶痛绝。但是作为考官的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作弊的手段花样百出,藏于谷道,已经是很常见的手法了。就好像毒贩们常常人体藏毒,要知道科举考中带来的种种好处,可不比贩毒强太多了。毕竟,贩毒能带来的仅仅是钱而已,但是一旦中进士,带来的好处,简直是数不胜数了。
区区谷道藏书,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周梦臣还是做出了一些改革。毕竟周梦臣也知道,动科举一次不容易,他这一次主持春闱。他制定的很多章程,之后一段时间,就很难变动了。
即便下次再动科举,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毕竟很多事情都要一步一步地来。动作太大,会扯到蛋的。
再加上技术的进步。周梦臣搞出了一个新的方式。
那就是澡堂子。
在进入贡院之前,所有人都要洗澡,并将旧衣服放在外面。在考场之中换上新衣服。
第七十九章 嘉靖四十一年春闱
这个创意其实并不出奇。
只是想支撑这个创意的难度却是不小的。
如果没有锅炉,想要供应数千人用热水洗澡。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但是而今周梦臣的很多改革之下,这一点点小小的变化没有任何问题了。
蒸汽机都有了,区区锅炉算什么?而北-京周围,更是全部改成了用煤。甚至一度让北-京周边地区用煤量大到,北-京附近的煤矿无法供应的地方。让大量朔州煤从西山运河进入北-京市场。
这倒不是北-京附近没有煤了。其实北-京附近的煤矿很多。只是用煤量大增之下,煤矿产能不足。一方面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用煤量会这么多?其次,就是煤矿的生产方式没有改革。而朔州煤是露天煤,不管扩充产能,还是运输都很方便。如此一来,朔州煤压倒北-京附近的煤矿也就自然而然了。
不过,听说已经有人准备将轨道引入煤矿生产。或许完成生产方式改革之后,北-京附近的煤矿也再次兴旺起来。
这都是后话了。
这仅仅是为了说明。一个大澡堂子,很多人司空见惯,却不知道这背后有多少前置关节需要打通。
而考生们在过了这一关之后,还有下一关要过。
“什么?”项钶乃是江南项家的人。能过武功斩六将,从江南一路考到这里,已经证明了他的实力。甚至事先已经打点过了。免除检查谷道之苦。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周梦臣主考之前很多规矩都被打破了。
他之前做的那么多工作,都不管用了。
这个士卒说道:“这位老爷,朝廷的规定在此。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让我们扒开谷道看看。另外就是在我们言前,方便一下,让我们检查一下那个。就可以了。老爷别难为我。”
项钶一身衣服七零八落。
让项钶一身贵公子的气质荡然无存。
这也是无奈。
项钶学问其实不错,但是对穿衣服是真不熟悉。他项家家产百万之众,从小锦衣玉食,有侍女伺候。从来没有自己穿过衣服,更不要而今他的衣服。周梦臣给考生准备的衣服,是寻常棉布衣服,好在汉服形制,对身材宽容度极大,身形高矮胖瘦,都可以,只是要自己收拾一下了。、
但是项钶的问题就是他自己不会收拾。再加上一身不合适的衣服,头发还有一些乱。
总之,项钶这辈子都没有如此狼狈过。
他咬牙说道:“好。”
随即端着一个马桶。在两名士卒目光注视之下,蹲在一个小隔间之中。出恭。
只是项钶一辈子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越是想拉,就越是拉不出来。
项钶所在的地方有一排这样的小隔间,专门用来做这个的。而之所以派两个人来看着,就是担心一个私下勾结。只是如此处置,让项钶无论如何也拉不出来。这士卒默默讨出一瓶药,说道:“要不,试试这个?”
这士卒说道:“催的。不过事先说好。这东西吃了之后,一个不小心药效大了。我们可不负责。”
此刻的项钶,羞愤欲死,哪里还管别的什么。立即服下一颗。随即,噗噗通通,他解脱了。
对于项钶这位贵公子今日是他难堪之极。但是对于其他考生来说,却是新鲜之极。
大同王宜轻轻松松过了这两关,他感受自己的衣服是纯棉的,也很厚实。看起来还行。有里衣有外衣,还有一个小被子,让晚上盖,决计是不冷的。不过王宜有一些担心,暗道:“朝廷将笔墨纸砚都收走了。中午吃什么啊?”
会试连考三场,每场三天。再加上提前入场一天,可以说是十天上。其实前一天可以傍晚入场。但是周梦臣改了很多东西,事情很多。需要第一天早上就开始入场。下午就入完了。
之前,每一个考生都带着考篮。里面除却笔墨纸砚之外,还有干粮食水。
但这一次,不仅仅衣服不让穿进来,考篮也不让进来。
王宜有些不知所措。这与之前那些前辈说的不一样啊。
王宜来到自己号舍之中,坐着里面很是憋屈,高不能抬头,低不能容膝,唯一的问题,是不漏水。倒也可以了。等考试开始之后,就只能在里面不出来了。他也就出来转转。
这个时候还是可以自由活动的。
他出来就看向项钶脸色苍白的站在一边,与另外一个人攀谈。项钶说道:“你也姓项,又是临海人,可是本家?”
这个人年纪稍稍大一些,打了一个哈哈说道:“或许吧。”
项钶正想说什么,只觉得脸色一变,什么也不说了,匆匆向厕所而去。
王宜上前去了,说道:“这位项兄,在下大同王宜。”
项思教说道:“可是大同书院的王兄?”
王宜说
道:“你怎么知道?”
项思教说道:“在下六艺书院的项思教,看过王兄发表《关于铁质罐头生产的若干争议》,真是一言定乾坤,听说在此之后,大同所有罐头都开始改成铁罐头了。”
王宜说道:“项兄客气了,其实,周大人在的时候,就提过这个事情,只是那个时候铁价太高。而今铁价降下来了。我不过是拾人牙慧。捡个便宜而已。我也看过项兄的《番薯推介》,我已经在让家中在田间地头试着种番薯了。如果此物能大行于天下,项兄之功,不亚神农。”
两人一打听都是气学中人。自然变得热络起来。
王宜乃是大同王家的人。大同王家是周梦臣扫清大同唯一剩下来的几个大家族之一。更是看周梦臣势力蒸蒸日上。自然举家跟随周梦臣,后来也参与到了罐头生意之中。王宜能发表这一篇论文,却是是需要家业的支持。
同样项思教也是项家的人。只是旁系远亲。家中多做海上生意。民以食为天,他对农学感兴趣。也是因为家族有人闯南洋。这才有了第一手资料。然凭借这第一手资料,研究了数年。终于有了成果。《番薯推介》,是对红薯耕种,储藏,用途等全部考订的一篇文章。
其实,历史上番薯也大概是这个时候就传入中国的。但是真正大行天下,也就是在万历年间。
而周梦臣搭建起来新的信息传播平台,让红薯一进入中国,就在各地落地生根。很多读到这文章的人。都在自己家乡开始试种。时间一长。想来红薯种植也就蔚然成风了。
根本不需要到清代,玉米与红薯这些新作物,才进入主流。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气学大行于天下,已经有很人深入研究,用科学的眼光看世界。特别是在周梦臣治河三书一出,这简直是让周梦臣威望只追王阳明。
或许,周梦臣,唯一不如王阳明的。那就是时间的沉淀吧。
两人热络起来,自然谈到了吃饭的问题。
项思教说道:“无须担心,周公主持春闱,难道还能让我们饿肚子不成,只是可惜了我那红薯饼,酥酥软软的,味道极好,不能请王兄尝尝了。”项思教而今已经化身为红薯推广大使,对什么都都想推广红薯。
王宜说道:“出去之后,再吃不迟。只是不知道准备了什么吃的。”
项思教轻轻一笑,说道:“王兄,你应该能猜得到才对。在这里不让生火,又要大量准备。方便食用。你觉得该是什么?”
“只有罐头。”王宜脸色有一些难看。
第八十章 会试三场
想想也是。唯一罐头这个东西符合这个要求。但是王宜不想要啊。
因为王宜家里就是生产罐头的。
不得不承认一点,那就是再怎么加强管理,这年头的食品卫生标准也不会高的。虽然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但是王宜闭着眼睛,就能想起自己家中很多人是怎么生存罐头的。哪里吃得下啊?
这个时候,有士卒上来,每人搬着一项罐头,挨个发放。
一个人高声喊道:“前面有热水,现在就可以用。不过在考试的时候,必须举手,我们给你们送。”
一番喧哗之中,王宜的脸色更难看了。因为他发现,这是他家生产的罐头。于是脑袋之中,更有画面感了。
一夜之间,各种忙碌。
第二天一早。王宜与项钶的脸色都有一些难看。
项钶是吃了泻药的后遗症,而今还没有完全结束。而王宜是吃了自己家的罐头,虽然味道不错,但让他想起了他家里遮盖味道用的方子,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吃屎一样。
那种恶心,就不用说了。
更不要说还要吃九天。
王宜想起了关于考场的很多因果报应的小故事。顿时心中暗道:“这或许就是报应吧。苍天在上,如果弟子今日能高中,我定然不会让家中的罐头厂再这样做了。”
而项钶也是双手合十,不知道在祈祷什么。
“当。”一声锣响。考试正式开始。
立即有人发放试卷。不过他们的试卷都是空白的纸张。上面仅仅印考试场数姓名等数行字,下面就是空白。等答题。
随即十五道考题就出来了。仅仅需要选十题回答。
因为取消了本经,四书五经之中有五题,诸子百家之中有五题,史书之中有五题。都是很有名的句子。比如说史书之中的一题,是《资治通鉴》第一句:“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
其他考题也是一样的。
这十五道题,选十题回答就行了。一题三十分,总共三百分。
不过,有一个小规则,也算是周梦臣放水,担心太难,考试分数太低了,朝廷脸上也不好看。所以,允许十五道题都答。到时候会选十道最好的文章算分。
但是即便如此,周梦臣也担心,有很多人写不出来什么东西。
一连考三天,三天之后,考数学。
数学卷子,就与八股的卷子不一样了。
周梦臣直接按照选择题,判断题,大题这样的规矩来。
其实,在周梦臣看来,数学考一天就行了。因为很多题目,你一天不会,三天也不会。只是周梦臣有意提高数学的地位,所以考八股三天,数学也要三天。时间太长怎么办?
多加题。
而且这一次连天元术都没有加入。周梦臣觉得太简单了一点,自然要加加担子,于是,周梦臣干脆将很多计算量大的题目上了,比如计算修水利的土方量。计算用兵辎重。都是有原型的。
题目倒是不难,但是计算量真大。一个不小心就算错了。
总之,让所有考生都哀鸿遍野。
第三场,主要是各种公文写作。比如代皇帝拟诏书,代表官府发布公文,写奏疏等等。分了一百多分。
于是,这一次科举的总分就是七百分。
似乎来源于周梦臣某些恶趣味。
只是三场考试完了。
无数学子带着无限的吐槽纷纷离场。
周梦臣这一场考试的下半场才算是开始。
首选,周梦臣放弃之前分五经各房审阅的,反而分了三房,八股房,数学房,还有最后杂项。而数学房与杂项是最简单的。原因也很简单,数学考试卷,周梦臣根本没有用翰林院的人来改,直接找了一些识字的士卒,拿着正确答案,一一对照就行了。
而各种公文写作,其实也非常简单。对照格式就行了。
真正大头还是八股文的批阅。
周梦臣重点也是抓这个。
一方面,批阅八股文的人,一部分是礼部过来的,一部分是翰林院过来的。翰林院对周梦臣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他不想弄出什么幺蛾子,就要看紧一点。其次,周梦臣也要打破八股一统天下的局面。
特别强调允许用非八股题材写文章。
不过,这一点上,周梦臣就没有欧阳修有魄力了,当年欧阳修提倡古文,废去韵文。将不合他心一的文章吗,全部打落。但是周梦臣,却没有这个打算,他决定从浩如烟海的卷子之中,找一个没有用八股写的人,将他取中。
也算是一个标杆吧。
毕竟考试之后,这些取中卷子都是公开的。
周梦臣的用意自然能够大白于天下。
当然了,周梦臣没有欧阳修的魄力,也是形势使然。欧阳修时代是有很多人写古文的。但是周梦臣面对的局面,大家都写八股,根本没有其他题材。让周梦臣如何办?
只能如此。
周梦臣整整熬了十几日,终于所有的考试卷都批阅完了。
选出三百名之后,这才有精力从宏观的角度看看着些学子的成绩。
周梦臣发现一个问题,取中的学子可以分为几类。第一类,就是在数学与杂项之中,一分没有丢。这样的人有一百多名。可见周梦臣的送分行动,也是很多人没有接到的。
在这一类之中又可以分为几类。其中八股失分也很少的。整体分数在六百五十分以上的。这也就是一甲二甲进士的水平了。
这一类就是科举的精英们,对他们来说,即便考试题目再怎么变,对他们来言,也是毫无问题的。
其次,就是就八股文失分比较多的。这一部分分布就比较广了。
从十几名到三百名之间都有的。
周梦臣很怀疑这些人是他的气学门人。
周梦臣为了避嫌,他的嫡系弟子,如杨节等人都没有参加科举。但是大同书院,六艺书院,横渠书院,已经其他地方的书院弟子,就与周梦臣的关系有一些远了。
周梦臣自然不能拦着对这些人不参与科举了。
而周梦臣气学之中,最重数学,可以说数学就是基本功。数学不好,其他的什么都不行。所以数学满分这些人很有可能是周梦臣的弟子,而周梦臣弟子之中,总体上来说是北边多,南边少。这也验证了一件事情,北方学子在考试上,其实不如南方的。
一直以来都没有多少北方学子在科举上名列前茅。
再有一些,就是八股文也不太好。数学也不太好了。
而这些人取中的比例是很少的。
只有极少在三百名末尾出现。
周梦臣虽然还没有开卷,但是依旧预计到他这一榜,会惹出很多非议的。大体会说他徇私,照顾自己人。北方学子估计成绩也不还太差,南方人很多估计会对周梦臣有意见了。
不过,周梦臣依然决定承受这一切。
开卷之后,一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第一个。周梦臣一看:“申时行。”这是会元。
周梦臣一时间不知道该感叹历史的惯性,还是该感叹,申时行的才华。周梦臣不知道申时行历史是什么成绩,但是能做到首辅,科举名次一定不会太坏,而今考一个会元也是有可能的。
果然是不管怎么改变考试难度,对于有一些人来说,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再你怎么改,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对于他们来说,考试有多少分,从来是试卷有多少分,而不是他们能考多少分。考试不管怎么变,都一样。
第八十一章 非议
会试之后,就是殿试。
其实在殿试这一件事情,周梦臣的参与度就降低了很多。
毕竟殿试的考场在皇宫之中,而且仅仅定名次,不会淘汰人。当然了,嘉靖还如之前一般,殿试的时候,不露面。仅仅是有一张空椅子而已。
不过,圈定状元这样的事情,嘉靖还是要做的。
殿试试卷批阅之后,内阁与周梦臣一并将卷子呈给了嘉靖。
嘉靖当着这些人的面,将十份卷子一一读过了。说道:“不错,那就这样吧。”嘉靖将卷子换了一下,前三甲就出来了,申时行,王锡爵。还有项思教。
申时行乃是苏州人,王锡爵也是苏州人。项思教是浙江人,这就看出来,东南文风之盛了。即便周梦臣改变了考试规则与内容。依然能脱颖而出的还是江南一带的人。
当然了,这也是因为周梦臣没有动考试内容大动干戈的原因,反正他们三个人的数学杂项都是满分的。
即便如此,原本前三甲之一的余有丁,就是数学上出了差错。一下子丢了十几分,只能在二甲末尾了。而项思教本来在二甲末尾,因为数学上的出色。直接到了前三甲之中。
“陛下,”李春芳早已忍不住了。说道:“臣刚刚计算了一下,出自大同书院,横渠书院,六艺书院的考生,一共有五十多名。今日之后,恐怕就名扬天下,成为天下知名的书院。”
“周大人要桃李满天下了。”
这话阴阳怪气。暗有所指。
周梦臣淡淡说道:“陛下,李阁老所言,有些过了,他其实并没有说明白,陕西学子几乎都是关学门下,或多或少在横渠书院读过书。其实更重要的是六艺书院。他在苏州,很多人都去旁听过,苏州特产何物,状元也。六艺书院不过是沾了苏州的光而已。”
李春芳看了一眼徐阶,想让徐阶出来说句话,但是徐阶纹丝不动,就好像没有听见一样。
李春芳现在才看到周梦臣的气学在经历过这一场科举之中,声势大张,今后恐怕要压过心学了。毕竟大明的读书人还是相当务实的。虽然说气学的学说没有进入科举。但问题是,天下数学大家,大多都是周梦臣一脉。你到人家门下学数学,好意思不学一下气学?
即便不学,也不能诋毁,对立吧?那就太过分了。
所以,今后士林之中大部分中立派,都会倾向气学,最少不反对气学。
在任
何时候,大部分争斗都是一样的。存在一个沉默的大多数。积极支持某一个观点,或者某一方都是少数派。大多少旁观的人才是决定胜负那一批人。
这种情况下,气学压过心学,也自然而然的。毕竟心学学子也是要考科举的。
就好像王锡爵,他能维持住榜眼,不仅仅是他学识出众,他还是太仓王家的人。当然了,与王世贞不是一脉。但是同处一地,关系也很近的。
有了王世贞的影响,王锡爵还专门研究过气学与数学等学问,才有这一次的出色发挥。
今后如王锡爵这样,不是气学的人,也不是心学的人,但是兼修气学的学子,只会越来越多。
李春芳其实也算不得心学之人,但是他与周梦臣有直接的竞争关系。说起来可笑,李春芳为状元,周梦臣是嘉靖二十六年最后一名。十几年后,他们反而成为对手。
徐阶毕竟年纪比周梦臣大太多了。徐阶将来秉政数年后,他退下来之后,竞争首辅之位的是谁?虽然在李春芳看来,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但是此刻已经可以锁定几个人。周梦臣绝对是其中之一。
所以李春芳不能容忍周梦臣的势力继续扩大。
这才在御前攻击周梦臣。
但是徐阶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不,嘉靖允许周梦臣对科举进行改革的时候,就已经遇见到这一件事情了,当时就已经想过不知道多少办法。最后归于沉默。
是知道事到如今做什么也没有用。
不如干脆一点。
所以对李春芳暗示,视而不见。
徐阶判断一点都没有错。嘉靖说道:“好了,周卿乃天下儒学大宗师,朕在京中都有耳闻。朕今生不能得王阳明用之,可以用周卿也不错了。”
嘉靖是与王阳明有交际的。
不过更多是神交,嘉靖是动过心思,将王阳明调入京中的。奈何,嘉靖刚刚登基的时候,他的权力并不大,更多心思是放在大礼仪之上。
在的大礼仪差不多的时候,王阳明正在广西平叛,哪知道是一去不回。在回程之中病故了。
当然了,嘉靖内心之中到底有没有想用王阳明,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他这一句不过是表明自己的立场而已。
嘉靖这一句话一出,李春芳什么话也不能说了。
嘉靖说道:“今日都到这里了。周卿也累了。给假十天,好好休息一下吧。”
周梦臣说道:“臣谢陛下。”
其实嘉靖给周梦臣多少天假,也都不够用。这一段时间,周梦臣决计不可能休息。
果然,周梦臣回家之后,仅仅来得及睡一个大头觉。一起来就看见眼前如山的拜帖。
按规矩,这一科的进士,都是周梦臣的门生,在殿试之前,周梦臣还在避嫌。而今一切都尘埃落定了。这些门生自然找上门来,周梦臣不用看就知道,大抵是一个不拉的。
毕竟,就好像给领导送礼一般,谁送了,领导未必记得,谁没有送,却一定记得。而今也是一样,这些进士之中,未必没有一些进士对周梦臣不满。或者与徐阶那边牵连过深。但也不可失了礼数。
之后的事情,是以后的。
今日倒是师徒其乐融融。
周梦臣虽然与新科进士在琼林宴上见过了。但是琼林宴是大宴,数百人一起,其实说不上几句话。而今却不一样了。周梦臣才有机会看看自己学生之中,有什么人才。
不过,人与人到底是不同的。
周梦臣如果一个个都详谈一番,是没有这个时间的。也没有这个精力,只能是一甲二甲。都一个个谈上几句,就好像面试一样。至于三甲进士,只能数人一起,在周梦臣面前走个过场,说几句客套话就行了。
花了整整三日,才算是所有进士都见过了。
周梦臣说的喉咙都有些哑了。更不要说,他刚刚从特别耗心力的贡院回来。更是有几分身心具疲倦。身心还没有恢复过来。
不过忙活的人不仅仅是周梦臣。还有徐渭。
徐渭要在短短时间之内,从这些进士之中筛选出来,可用的人才。毕竟周梦臣也不可能关注这三百人。而且就如嘉靖二十六年那一科,虽然科举大年,但是依然有很多同年,而今还没有爬出头来。
进士虽然珍贵,三年一批下来,也贵到不什么地方去。有些也不用费心力。
徐渭给周梦臣总结道:“大人,我总结出三十多个人。这些人都可能选庶吉士。也是这一届的精英所在。”
周梦臣看了之后,前三甲自然在列。
周梦臣非翰林出身,执掌春闱,也是多少年来的头一遭。所以周梦臣也面对一个其他主考官的不用面对我问题,那就是他如何提携这些人?
不要小看这个问题,师徒名分是虚的,只有政治上有借力之处才是真的。而周梦臣没有翰林职位,而每一届最好一批进士,都是要选入翰林院的。也就是徐党的地盘。
第八十三章 宰相起于郡县
如果说,成为周梦臣的弟子,非但不能得到政治上的好处,反而得到了坏处。即便是有师徒名分,难道还能让他们一辈子听从周梦臣的?
自然不能。张居正就受到了自己弟子的背刺。
闹得沸沸扬扬的。
不过一般人不会做得这么露骨而已。这也是张居正的种种改革激化了矛盾的原因。
周梦臣想要保全自己这一批弟子,不让他们变心,或者说别翰林院的人用阴招给废了。自然要想办法。他与高拱商议之后,也有了一个办法。
周梦臣说道:“那就下帖子,请他们过府一叙。”
不过,在用这个办法的事情,还有看看这些人的心思,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很多时候都数双向选择的。
在周府之中,周梦臣延请了这三十多人。这些人一部分是真才实学,与周梦臣没有什么关系,比如申时行,王锡爵。等人。但是大部分都是与周梦臣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毕竟徐渭在选择人选的事情,有气学门下学习的经历,是极大的加分项。
周梦臣也一一考察了。大部分进士也没有李商隐的脾气。李商隐在牛李党争之中的骚操作,是典型的反面教材。最少双方都厌恶李商隐。觉得李商隐是一个小人。
虽然李商隐是一大诗人,在文学上的成就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在政治上,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大部分进士们都明白一个道理,初入官场的他们其实是没有选择权的。他们而今是周梦臣的门生,天然打上了周梦臣的标签,想要跳船,只会被当成左右摇摆的小人。除非自己有过硬关系,比如是某尚书的儿子。有自己父亲的人脉,才有选择权。
而大部分人都是没有的。
他们大多很明智的抱紧周梦臣的大腿。毕竟周梦臣也是声名赫赫,至于周梦臣的手伸不到翰林院之中,这种事情虽然在政坛上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对于这些进士们,还属于他们打听不到的,官场辛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周梦臣也观察了这些进士,一个个都很不错。毕竟都是科举选拔出来的精英。至于品行什么的。也只有将来再看了。
周梦臣说道:“诸位,过几日,你们就要面对一个选择。那就是考庶吉士。庶吉士一般选三十三名,乃是成祖朝定下的规矩,不过,今日规矩有一点点变动。虽然还没有定下来。你们也要做好准备。”
申时行作为状元,在这一科之中算是领头的。他起身代表其他进士,说道:“还请老师明言。”
周梦臣说道:“庶吉士的一般安排,就是在翰林院学习,三年才会散馆。但是今日,高吏部在报纸上掀起的争论,你们还记得吧。”
申时行说道:“自然记得。”
周梦臣说道:“庶吉士是内阁之备,而今的内阁就是前朝的政事堂。欲入内阁,岂能不通地方事务,高尚书已经上奏了,从今年起,所有庶吉士,一律如内阁行走。给各位阁老当副手。七品中书舍人。三年之后,直放大县县令。必须经知府,布政司,巡抚,侍郎,尚书,然后才有入内阁的可能。”
“当然了,这些事情有些人自然不会同意。到时候很可能是一个妥协的方案,是在翰林院坐馆三年,还是在内阁行走三年,今后是完全不同的路线。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你们也要好好像清楚才是。”
此言一出,所有人顿时愣住了。
这是一个极大的消息。简直是改变大明官场的格局的存在。
按周梦臣说法,今后中书舍人这一条路,就与周梦臣的路线差不多。只是,估计没有周梦臣那么精彩了。而且中书舍人,大县县令,知府,布政使,巡抚,侍郎,尚书,一共七任,二十一年。才有入阁的可能。其中多少刀光剑影,很多人想象不到。与翰林院十年苦熬相比,要难太多太多了。
这个方案是周梦臣与高拱商量了很久才得出来的。
本来周梦臣想要废除非翰林不得入内阁的传统,但是细细思量却觉得有些不好。
内阁权力越来越重,可以说是肩扛天下。他们要做的不是指责久有的内阁首辅产生路线有错。而是要产生出一个更好的内阁首辅产生方法。
即大明的首辅今后该怎么选拔的问题?
首先,庶吉士的选拔对不对?
虽然说一考定终身是不对的。但是这些能在科举考试之中名列前茅。这本身就证明了他们的实力,难道不应该鼓励吗?难道不是加分项吗?
周梦臣与高拱商议之后,也算是与翰林院一些妥协,好让翰林院代表的势力同意,就同意保留原本翰林院庶吉士考试。只是经过周梦臣与高拱的调整。这个庶吉士今后,更像是现代的中央储备干部。
先在中枢最机密的地方锻炼三年,培养大局观,全国乃是全球的视野,然后下放从基层一点点爬上来。
当然了,为了防止今后野有逸才,有能力偏偏在科举考试中失利了。周梦臣与高拱商议了一个补充的条款。那就是每年天下治行,前三的知县,知府,都会调入翰林院中。学习三年。从此列入备选之列,就有了进入内阁的资格。
如果连这个也做不到,抱歉,就要再觉得自己有才不得施展了。
不过,这些周梦臣就不用给眼前的进士们说了。
“老师,弟子愿意选中书舍人的这一条路。”王宜忽然说道。
王宜作为苗根正红的周梦臣门下弟子,一听就知道周梦臣内心之中的倾向了。毕竟周梦臣这么多年的政治理念,根本就是公开的。有心人都可以去收集。
周梦臣门下弟子更为了解而已。
周梦臣说道:“有你这个心,我很欣慰。但是这关乎你们未来一生的选择,要慎重。”
“老师,宰相必起于州县,此句正中朝廷今日之弊,我朝之所以如此,乃是朝中没有良相所致。弟子岂能不奉行之,弟子亦选中书舍人。”申时行起身说道。
随着申时行代头,其余的人纷纷起身表态。全部是选中书舍人这一条路。
这些人都是人精。
太明白一件事情,有时候看似有选择,其实没有选择。
只要一想周梦臣的经历,与周梦臣的政治主张,就知道万万不能选翰林院这一条路。今后很有可能没有前途的。
其实周梦臣没有他们想得那么狠毒,即便选翰林院这一条路,周梦臣也只能托付于瞿景淳照顾而已。虽然今后很少有政治资源照顾了。不是不想,而是没有。他对这一条业务线是真不熟悉。
但也不至于赶尽杀绝。
不过,对于这些天之骄子们来说,一个有周梦臣的照顾,突飞猛进,一个默默无语甚至被周梦臣忘记了。该怎么选也是不用说的。
周梦臣说道:“好,你们有志气,我也不说什么了。回去好好备考,考中庶吉士之后,就到内阁任职。有什么委屈,暂且忍耐一段时间。等到时候,我给你们做主。”
这些人是何等聪明的人。他们立即从周梦臣这一句话之中,听出来暗示,周梦臣正准备想办法进入内阁。
自然一个个兴高采烈的。
不过,周梦臣今日说出这一句话,也没有想过要保密。毕竟,周梦臣对内阁的窥视,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当然了这个路人是大明高级官员,其他人未必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