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参观大同书院
周梦臣想起今春以来的形式,不由得紧皱眉头。
今年旱情太严重了。
严重地让周梦臣有些措不及防。
本来周梦臣还保留十几万两,在其他方向投资。但是一到四月,周梦臣就知道不对。只能将剩下的资金全部加急投入水利工程之中。比如文莺湖工程,在周梦臣原本的计划之中,哪里有这么急。
甚至今年冬天完成就够了。
毕竟这本来是一个增加大同底蕴的工程,不要说今年冬天才完工,就是今年完不了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谁知道旱情如此险恶,以至于周梦臣不得不将的这个工程,成为排名第一的工程。顺便将很多之前,没有完成的打井,修渠等工程一一提前。
大同周围的水浇地大概在四五万顷之多,而文莺湖能保证万顷左右。至于其他挨着河道的地方,或许能保证一些。但是更远的时候,如果不加紧修建水利工程。今日太阳一直到了夏秋,说不定就要绝收了。
这一场大旱打乱了周梦臣所有的计划。
本来吴廷翰到来,是一件很让周梦臣高兴的事情,但是而今周梦臣也高兴不起来。他已经对今年的丰收不抱什么希望了,只希望能保证今年大同百姓的口粮,毕竟大同底子太薄了,去年粮食也没有剩下来多少。
今年一旦绝收,不,不用绝收。即便减产得太厉害。也是无法承受的。
他只能不惜一切代价修建水利,打井修河,让蒸汽机抽水等等。
只是旱情与水灾不一样。水灾爆发的时候非常迅猛。有时固守堤坝就好像坚守阵地一般,死一不能让。而旱情却没有这么激烈的对抗,却好像一场跑不完的马拉松一般。
只能永远的奔跑下去。
不知道结果如何。
着急也是没有用的。
周梦臣见今日文莺湖工程已经差不多了。虽然整个文莺湖都有一点太着急了。很多工程都是急就章。而今开始蓄水了,依旧有很多事情没有收尾。毕竟这么着急,就是想将御河的河水引进来。
御河是从关外发源的。是一部分雪水一部分地下水形成的。虽然不能说是季节性的河流。但是如果旱情按照现在的情况继续发展下去,今年六月份如何没有下雨的话,御河定然会干涸的。
如果下雨的话,自然一切都好。就当虚惊一场。
如果不下雨,大同周边最大
的河水都干涸了。不要说浇地了。连人畜饮水都可能出问题了。
这就是周梦臣不惜一切督促赶工的原因。
有备无患。
而今最重要的事情已经完工了。剩下的事情周梦臣不用怎么盯着了。周梦臣转过身来,对吴廷翰说道:“师兄一路车马劳顿。还是早日安置了吧。有事明日再说不迟。”
吴廷翰说道:“不了。今日看见做得好大事。我而今回去也休息不了。你有空的话吗?不如带我看一看大同书院。我一直想看看大同书院。”
心学有一个又一个书院。吴廷翰早就想建立一个大书院的。但是奈何吴廷翰没有这个财力与影响力。吴廷翰最高不过当过参议。比知府稍高一级,却是佐贰官。而吴家的产业,也就几顷薄田。养活吴廷翰一家可以的。但是一年下来,也剩不下几个钱。至于办书院?根本不可能。最多算是私塾。
所以,吴廷翰对大同书院的建立投入了大量心血,将自己的儿子都派过来了。
有时间吴廷翰也会想。大同书院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虽然吴国赏也写了一些书信,将大同书院的情况告诉吴廷翰。但是书信上的东西。总是说不清楚的。
此刻他自然想亲眼看看,他心中的气学门庭。
周梦臣说道:“师兄有命,师弟岂敢不从?”
周梦臣自然不是没有事情。不过,在周梦臣看来,气学是最最重要的事情。无他,他的功绩会淡化,几十年之后,未必有人知道他周梦臣,须知几十年前杨一清在三边总督任上做的,并不比周梦臣差多少?
但是而今,记得杨一清的人有多少?
即便他而今对文莺湖下了大功夫,但是不用几十年。这文莺湖大体就有重新修缮。
唯独思想才是最重要的。
一旦科学,也就是气学思想,能成为大明主流思想。周梦臣即便是被粉身碎骨,挫骨扬灰,也能含笑九泉。所以关乎气学的事情,周梦臣从来是排在最前面的。
周梦臣与吴廷翰同乘一车。很快就到了大同书院。毕竟文莺湖就在大同城东不远。
周梦臣搀扶着吴廷翰从车上下来。吴廷翰一抬头就看见,大同书院这四个鎏金大字,已经最后两个小字“御制。”
吴廷翰说道:“这就是当今的手笔,果然是仙风道骨,神仙中人。”
周梦臣而今已经不是吴下阿蒙了。刚刚到这个时代,对毛笔字一点研究都没有。但是而
今这么多年来,即便不谈练字,周梦臣每日案牍劳形,什么时候不写字,写多了自然也品出了一些唯独。
在周梦臣看来,嘉靖的字虽然过得去,但是有些媚形。与仙风道骨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恰恰相反,嘉靖似乎也追求这个境界,奈何越想写出仙风道骨的味道,就越媚形。
只是这些话,周梦臣不好说,也不敢说。
只是没有想到吴廷翰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心中暗道:“小看这个师兄了。看来师兄拍马还有几分道行。”
却不知道,周梦臣错怪了吴廷翰。吴廷翰根本没有细细看字,或者他细细看了,心思却不在字写得如何上。在御制这两个字上,已经这背后身后的含义。有皇帝书写牌匾,吴廷翰敢肯定,即便将来出了什么事情,这书院也管不了。即便不看僧面,也要看着牌匾的佛面上。
至于这字写的怎么样?有人看字。就好像某大领导,写了个为人民服务。谁会去看着何字,此处用笔不对,此处留白不够等等问题。也就是周梦臣与嘉靖太熟了,少了对嘉靖的敬畏。
才有心思觉得嘉靖书法还有欠缺。
不过,即便嘉靖的书法是有一些欠缺,也比周梦臣别的书法好多了。周梦臣这辈子与书法没有缘分了。
吴廷翰没有在这里多留,在周梦臣引导之下。进入了书院里面。
一时间有一种满眼都看不尽的感觉。
整个书院而今有数千人。占地面积要比后世一般的中学要大一些。原因也很简单,后世教学楼可以增高,但是这里的房子大多都没有二层。自然要大一些才能装得下这么多学生。
当然了,这个书院并不是大明最大的书院。南北国子监动则万人。至于江南大书院,聚众也有数千的。不过,这个书院倒基础却是不错。因为这是代王别院改造的。即便周梦臣已经命人去掉一些雕龙画凤的东西,但是根底在这里。房子用的木头,里面安置的假山花木,总不好都换一遍吧。
甚至可以说,这个书院要比大同巡抚衙门要好多了。好几重院落层层叠叠的。有一种深宫大内的感觉。即便周梦臣已经命人打通好几道墙壁。但这种感觉已经挥之不去。
大同巡抚衙门也是周梦臣自己掏腰包,修缮了一些,才像个样子。
吴廷翰想过大同书院是什么样子,但是而今看了,依然觉得大出所望。心中暗道:“不提别的,单单这房子,估计江南一些大书院都比不过吧。”
第四十八章 书院的经费
吴廷翰看见一个个学子见到了周梦臣,都远远的行礼。随即轻轻地离开。一个个年轻学子,虽然不知道学问如何,但是看精气神却是不错的。他心中更是高兴,觉得看见了气学的未来。随即问道:“而今书院之中,有多少学生?”
周梦臣说道:“大概有一千五百人上下。不过我估计,大同书院将来有四个年级。每一个年级五百人上下,再加上一些留校的学子,一共有两千多人。这也是极限了。”
而今大同书院是预科,加三个年纪。周梦臣将来就准备去掉预科。反正每年要考的科目,在大同书院门外的书店里,就成本价卖,甚至还可以借。预科就不用在学校里读了。
虽然有些不公平。周梦臣依然觉得,这年头教育资源短缺,应该向给聪慧的人倾斜。而且随着需要学的东西越来越多,三年时间,在周梦臣看来远远不够。
至于留校制度,其实在周梦臣看来,就是研究生制度。但是周梦臣很适应这个时代改为了亲传弟子制度。
比如王素与王朴而今已经是程大位的亲传弟子了。在学校做研究的同时,也为程大位分担一些课程。只是这种亲传弟子没有毕业的说法。而且招收不招收,也要看导师的心意。当然了,他们的前程导师也负责。
比如医科的老师,将自己的亲传弟子推荐了不知道多少去北京。
吴廷翰说道:“不错,但是两千人吃喝拉撒,你准备怎么处置?是官府拨款吗?”
吴廷翰心中已经有办书院的想法,但是奈何囊中羞涩。所以特别关注这个事情。
周梦臣说道:“不是官府拨款。一来大同财政紧张。二来我也担心我不在大同了,大同书院也要维系下去。这院子是代王捐赠的,是书院的。我每年捐三千两。另外李总兵等人一年捐赠数量不少。可以维持书院运行了。毕竟除却亲传弟子,每一个学子都要学费的。”
吴廷翰立即问道:“学费多少?”
周梦臣说道:“我没有记错的话,每一个一年一石谷子。其实学校管饭。这些谷子都是学生自己吃的。学校还补贴不少。”
一石粮食一年。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是如果管饭的话。也不为过。毕竟在家里也是要吃饭的。
吴廷翰说道:“这也不能只靠捐赠吧。如此一来,等你不在大同了怎么办?那
个李总兵,定然是看你的面才捐赠的。等你不在大同了,他还会捐赠的吗?”
周梦臣说道:“师兄多虑了,捐赠人中有一个人就是殷宗伊。”
吴廷翰缓缓地说道:“殷宗伊----,不是你的弟子吗?”
周梦臣说道:“正是。他而今在朔州建立一个生产蒸汽机的作坊。前一段时间,来拐了几个弟子去跟着他干,捐赠的不多,只有二百两。但是我希望将来捐赠大同书院的人,都是书院的子弟。我气学从来讲究经世济用,如果气学门人出来,不要说富贵逼人,但却穷困潦倒,定然是他没有学到位。”
这一句话之中,也包含了周梦臣极大的野心与信心。
的确如果历史按照周梦臣规划前进,工业革命如期来临,工程师,科学家,等关于科学技术方面的职业,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红利期。能在这里面学到真东西的人,未来混口饭吃自然是很容易的。
但是一切前提,就是周梦臣能推动历史改变原来的航道,否则大同书院很多学子学到的不过是屠龙术?
世间无龙,此术何用?
虽然气学的传播,对鞑子的胜利,周梦臣内心之中自信与日俱增。他虽然知道未来依旧是行路难,但是他坚信,一定有长风破浪的一天。
吴廷翰不理解周梦臣的野心与信心。他只是觉得这一件事情,似乎不靠谱。即便是将来弟子有出息了,就一定会捐赠了吗?他说道:“你没有想过,别的办法?比如置办一些学田?产业?”
作为书院这个集体,是可以有产业的。也就是学田。而且在大明律中,学田,祭田。族田,不收赋税,抄家也不征收。这就是为什么红楼梦中,秦可卿梦中见王熙凤,要王熙凤在金陵老家置办祭田的原因,这种田产的出息是都要用在子弟上,即便贾家出事之后,子弟也能有活路。
周梦臣说道:“学田就不用,书院是有产业的。”
土地是最敏感不过了。周梦臣在大同又是大刀阔斧动了土地问题。几乎是将大同周围的土地关系全部清盘重来一次。不知道多少看周梦臣不顺眼。这个东西而今敏感之极。周梦臣不想给别人留下把柄。
谁都知道大同书院是周梦臣力挺的,周梦臣如果将的大量土地归为书院名下,别人怎么想?如果少量土地,更是没有必要。吃不着肉,还惹得一身腥。这些事情,周梦臣无疑与吴廷翰多
讲。只是话锋一转,说道:“我记得书院在大同城外,有两座养鸡场,一座育种场,还有一个钟表作坊,在城中又有三家书店,对了最近又增加了一个药房。”
养鸡场的来源就不用说了,一切的一切都来源于鸡蛋地孵化技术。而育种场来源于人工授精技术,钟表作坊其实学子的实行单位,而今还赔钱的。毕竟大部分学子对动手事情,有些看不起,只有少数几个根本不能参加科举的人,愿意深入了解。至于三家书店,是周家印刷坊的书籍分销渠道。其实赚钱也不多。至于药房,与其说是药房不如说是大同书院附属医院。
这也是医学生的实习地。
因为大同书院的医学院老师大多都是李时珍的师兄弟,医术特别是外科医术,还是过得去的。有他们坐诊,还是能赚钱的。不过赚得钱更多给这些郎中,书院反而没有赚多少。
真正赚钱的还是养鸡。
吴廷翰听了说道:“这书店也就罢了?养鸡是怎么回事?”
周梦臣轻轻一笑,说道:“其实,这也是学子们学以致用的结果。”随即将养鸡这一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最后说道:“而今我刚刚到大同的时候,为了给马唯精料。我连一口鸡蛋也舍不得吃。但是而今,每天给骑兵鸡蛋万枚,也不会多吃力了。甚至骑兵都囤了好些鸡蛋,一旦遇见打仗的时候,足够战马吃上好一阵子精料了。”
“师兄可能没有见过大同的乡村。而今大同与其他地方最大的不同,就是鸡多。”
“连我吃鸡肉时候都多了,看见此物虽小,但足以济民。我大同书院的学子研究这个。虽然早已将技术传播出去了。但是各地百姓总是不明白。好像搞不清楚怎么做的。于是,大同周围最喜欢在我们书院的两个鸡场买小鸡崽。大同各地官府也可以开路引,让百姓在养鸡场学习。”
“我其实还给过大同书院好几个课题,比如今日文莺湖工程,就有很多学子从一开始都参与一直到现在还在工地之上。”
吴廷翰沉默了好一阵子。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眼前的事情了。
他见过不知道多少读书人。聪慧的也好,愚笨的也好,贪婪的也好,无私的也好,为民请命的也好,黑白不分的也好。但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同书院培养出来的学子。
该怎么形容才好?
好像与儒门格格不入。
第四十九章研究项目
吴廷翰将内心中泛起的念头,给按捺住了,心中暗道:“什么格格不入,定然是我想错,这些就是我气学的学子。本该如此。对,本该如此。”而他心中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丝丝回响:“即便原来不是如此,今后也是了。”
吴廷翰没有那么顽固,甚至明代大学者都谈不上顽固,虽然有保守的一面。但是也有进步的一面,否则没有明末思想界兴旺。
而屁股真能影响人的脑袋。
吴廷翰一辈子都想将气学发扬光大。压心学一头。虽然因为王廷相最喜欢的薛蕙投了心学门庭,吴廷翰才得已成为王廷相的衣钵弟子。但是,吴廷翰一点也以此为荣。反而深深的以此为耻。
无他,吴廷翰身上下学者的身份多一点,为人也单纯多了。
王廷相的衣钵弟子其实也就是门中有些地位,本身没有什么权力,反而承担着学术传承的重任。吴廷翰对此并没有多少可望。而且薛蕙的做法,也不是一例。不是当时的人,就不明白,王阳明时代。王阳明是何等被天下推崇。这对王阳明以及心学弟子来说,是无比自豪的时代。但是与王阳明同时代,与王阳明意见不一的学者,又是何等痛苦。
王廷相官位一度比王阳明高。他在的时候还好。王廷相一去,虽然王阳明去得更早一些。吴廷翰却完全不是王阳明弟子的对手。吴廷翰与王阳明弟子欧阳德有过数次辩驳。
奈何学术问题,不是武功。如果是武功,只需一场厮杀。谁活着谁对。
吴廷翰从来不觉得自己不如欧阳德,奈何欧阳德一声号令,从者五千余人,又有聂豹,罗洪先等等的大佬。而吴廷翰形只影单,只有两三弟子随行。这种情况下,简直是胜也败,败也是败。
在吴廷翰心中,或许气学其他流派,就好像之前说的关学,还有未来。或者还有蛰伏的空间。但是王门气学已经到穷极则变的关头了。至于不变会什么情况?自然是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吴廷翰找不到出路,所以他对周梦臣有更多的宽容。而且他确定一点,周梦臣这些举动,或许有一些不能理解的地方。但是从效果来看,结果是好的。大不了有些地方说不通的,让他这个老师来背书吗?
其实儒家内部很多观点都是矛盾的。很多时候一个说法,正也对,反也对。就看一个人怎么说了。
当然了,这种可以引经据典,正反皆对,让人找不
出破绽的。都是大儒。而周梦臣一辈子都到了不了这个境界。吴廷翰却是可以的。一旦吴廷翰认定周梦臣说的是对。想办法为周梦臣背书的话。
周梦臣的科学与气学之间,最后一点点问题,也会被弥合好。再无破绽。
吴廷翰说道:“鸡场在什么地方?我可不可以去看看?”
周梦臣笑道:“自然是可以的。不过,师兄刚刚来了。车马劳顿,养鸡场又在城外,不如休息一下,明天再看吧。”
养鸡场为什么在城外?很简单。刚刚开始在书院中用了几栋房子,结果味道太大了一点。最后不得不搬出去了。
吴廷翰说道:“也好,也不急于一时。不过,书院之中,你说的研究项目的地方在哪里?”
周梦臣说道:“在这里。”
随即周梦臣将吴廷翰引了过去。也就是书院最里面的一排房子,甚至在书院老师宿舍后面,如果在后世学校之中。这里应该是实验楼。
周梦臣一进这个大院之中,就闻到了滚滚的肉香。
周梦臣一愣,暗道:“厨房不是在这里,如果说那个学子开小灶,味道也太大了。不像是小灶。”吴廷翰也奇怪说道:“这里是厨房吗?这是煮什么肉吗?”
周梦臣说道:“我也不知道,去看看就明白了。”
周梦臣不用推门进去,就看见院子里就有一口大锅,就是那种农村用大铁锅,下面烧着煤块,几个学子围在一旁。看着锅里翻滚的肉块。
一个学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塞在口中。
另外一个说道:“这是实验品,不能吃的。”
“错了。是不能吃饭。”又一个学子用筷子抄了一块说道:“我都好几个月没有吃过肉了。反正我做实验,一块也是做,两块也是做,这并不影响实验结果的。不用那么担心。”
“王师兄,你有经验吗?”又一个学士问道。
这个王师兄不是别人,而是王素。他吃着鸡腿。依旧口齿伶俐地说道;“那是自然。当年我做鸡蛋孵化实验,其中不知道说是耗损都祭了我的五脏庙,只要不耽搁实验结果,没有事的。老师从来不管这一件小事。”
“真的吗?”一个声音从王素后来传开。
王素没有看见正在吃鸡肉的同学们一个个都呆住了。就好像雕像一般,一动也不敢动,甚至有一个口中含着鸡肉,吃到一半,吃也不是,吐也不是。他依然说道:“自然是真的。”
“如此说来,我要告诉大位,要他多操些心。”这个声音说道。
王素心中暗怒,暗道:“老师的名讳是谁都能说的吗?”
这念头除非长辈,称呼一个人的名字是很无礼的事情。王素转过头来说,一边吃着鸡腿,说道:“你这话怎么说------,师祖----。”
王素本来想训斥一番,结果一看,居然是周梦臣。顿时张口结舌,说了师祖两个字,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周梦臣也不客气,上前去,将王素挤到一边,是抄起筷子给吴廷翰夹了一个鸡腿,自己也夹了一块鸡肉。就吃了一起来。说道:“味道不错。”
王素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满脸赔笑。
吴廷翰吃着鸡腿,说道;“的确味道不错。飞熊就不要难为孩子了。”
周梦臣其实并没有怎么生气。虽然说他没有吃过实验器材。毕竟他做实验的东西,如果他敢吃,导师就敢埋。敢吃各种药剂的猛人,想死都不是这样死的。
不过他也听说,一些研究生物的同学,将某些实验品吃到吐。他见到这些孩子这样。心中反而有一些亲切之感,想到了在北京的时候吃狗肉的经历。
周梦臣说道:“说说吧。你们要做什么实验?”
王素如蒙大赦,立即说道:“师祖,我们在做肉品的保存实验。前一段时间,养鸡场中,不仅仅孵化鸡蛋。还养了一批小鸡。想养大之后,给书院弟子加餐。只是养得多了一些,本来没事的。结果忽然一夜之间,死了一大半。”
“让书院吃了好长时间肉。甚至让学弟们都吃腻了。但是依然有些鸡肉不能吃了。”
“于是老师就发起一个课题,就是如何将这些鸡肉保存的时间更长一些。”
这个时代不是后世,很多病死的鸡,在后世只能销毁。但是这个时代,那里有那么多讲究。怎么舍得销毁。让学子们集体吃,也是很正常的情况。
周梦臣笑道:“这不是你师傅发起的吧,是你吧。”
王素说道:“师祖英明。”
周梦臣知道程大位对其他事情不大感兴趣。专注数学,他只能可能因为这一件事情去搞什么课题。而他对弟子倒是宽容得多。而且只有老师才有发起课题权力,学子是没有的。
想来是王素去找了程大位。
周梦臣用筷子又夹了一块鸡肉,说道:“你们准备怎么办?”
第五十章 罐头工艺
王素赔笑说道:“师祖,我本来想学着做腊肉。只是这腊肉不大好吃。而且需要大量的盐。我去隔壁医学院听课的时候,听他们说什么外邪,乃是极其细小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可以用显微镜看到。我就想这肉的腐烂,是不是与这东西有关系。又听说,加热可以消毒。才想到这个办法。我准备将肉加热之后,装入这小罐子里面。然后用软木塞住。外面封泥。因为热-胀冷缩,里面一冷,就咬死了。等几个月之后,看看有没有效果。”
周梦臣看着一边的黑陶灌,大体有拳头大小。做得也很粗糙,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看上去很结实。
周梦臣只是听了一遍,就知道王素这个思路并没有什么问题。无非是具体执行之中。或许会遇见什么问题。想来撞撞墙,就知道该怎么搞了。年轻人要自力更生。
周梦臣没有多做指点的意思。不过,他对王素越发看重。这孩子脑袋瓜机灵,将来或许能做一个发明家。
不过吴廷翰对这个却很感兴趣,纤细了问了起来。说道:“你做这个除却处理一些鸡肉之外,还有别的用处吗?”
王素不知道吴廷翰是什么人,但是看周梦臣对他毕恭毕敬。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说道:“大同多有牧民。而过冬之际,牛羊都会掉膘,而在秋日杀了,肉也不能保存。这个办法或许可以将这些肉多保存一段时间。”
吴廷翰说道:“好孩子。”
吴廷翰没有多想。周梦臣如遭雷厄。一瞬间他想起了,的确大同因为地理的原因。农业并不发达,但是畜牧业倒是占一定比例。不过周梦臣并没有在这方面下功夫。除却牧民之外,根本没有怎么在意。
而今大同畜牧业,都是以民间散养为主。而且规模并不大。无他,数年前鞑子对大同的蹂躏,还没有恢复过来,鞑子对牛羊这些东西太熟悉了,几乎一扫而空,剩下的并不多。而牛羊繁衍是需要时间的。
周梦臣也想不到什么加速的办法。毕竟牛羊怀胎时间长,就是周梦臣亲自上阵,也不可能将这个时间提高多少。
所以王素这个技术,对于大同境内的畜牧业是有帮助。但是帮助不大。但是不要忘记了,真正以畜牧业立国的不是大明,而是鞑子。
周梦臣一直在想要一种产品,可以利用工业剪刀差,来剪鞑子的羊毛。让鞑子成为大同的材料产地,还有产品倾销地。同时
,周梦臣也能因为掌控产业链对鞑子进行经济打击。
从让让鞑子不得不反,周梦臣好去平叛。
只是这个产品。周梦臣一直没有找到。他之前想的是羊毛。想来一场羊毛战争。但是而今看来,羊毛恐怕有些不行。这也是蒙古羊的缺陷。除非是山羊绒,其余羊毛就太粗了。
织出来的东西,大多都是地毯一来的厚重物件。
而且工艺繁琐,大规模生产也是有问题的。周梦臣这一段时间,一直在关注这个问题。只是他觉得,整合与攻克羊毛大量纺织,甚至是工业化生产还是需要时间的。
毕竟大明纺织上的技能点都点在棉花,蚕丝。金丝,银线上面了。对羊毛了解不多,虽然江南一代已经有效率很高的纺机了,但是羊毛与棉花总就是不同的。
周梦臣无法预判这个时间,什么时间搞好。
而且周梦臣而今这么多事情,也不可能坐镇实验室攻坚。
这让周梦臣内心之中一直没底。而今看见了这个罐头,忽然豁然开朗。他心中暗道:“我又何必在羊毛这一点事情上操心。为什么不在羊肉,牛肉上动心思。羊肉的价格可不便宜啊。”
在中国文化之中,羊肉一直是净肉。是达官显贵所用。小老百姓根本吃不起羊肉。这也是为什么便宜坊在北京不怎么上档次的原因。
北京顶级酒楼之中,无不是以羊肉为尊。
但是千里迢迢从关外,或者从辽东送到北京的羊,是有数的。有好事者说,北京日食万羊。但是真要说起来,这年头羊也不大。北京人口百万,达官显贵,皇宫外戚。这么多人消耗万头羊。多么?
而且民以食为天。周梦臣不相信,大明消耗不了这些罐头肉。
周梦臣估计,这种最原始的罐头,大概能够支撑三个月上下。而三个月,如果走水路的话,足够将这一批罐头送到大明消费能力最强。不,是整个时代消费能够最强的地方了。
不是别的地方,就是江南。
其实大明各地都有养羊的,但是都比不上草原上得天独厚的环境。
周梦臣估计,辛爱所有的羊,大概在一两百万头上下。但是这羊可不能一次都杀了。每年能杀的也不是太多,能有几万头也就顶天了。对江南的市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于是乎,周梦臣内心之中一个以粮换羊的计划已经慢慢形成了。
至于将来怎么操
作,先不去想。
毕竟,想利用商业来打击鞑子。前提是这个商业模式先成立。只要这个关系确定了。将来有的是办法。
一瞬间,周梦臣对这个技术表现出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说道:“不错,不过,你们还有一些不足的,拿你们的实验记录拿来。”
王素微微一愣,立即说道:“是。”转眼之间,将实验记录给了周梦臣。
周梦臣匆匆一看。发现有太多的疏漏的地方了。
周梦臣是谁?
虽然他最终没有走上科研的道路。到底是经过完整实验室培训的。对做实验的整体流程与细节把控。当代估计没有人比得上他。而王素心思巧妙。但是到底还年轻,才十几岁。而且之前实验周梦臣虽然做出了一些指点。更多是他们自己摸索。
在这个时代属于开拓者的。虽然创新精神可嘉。但是很多地方都太粗糙了。
周梦臣二话不说,从一边抽出一根铅笔。一边给王素解释,一边在实验计划上,大刀阔斧的修改。好一阵子,王素再次接过了自己的实验记录,发现上面已经面目全非了。王素自己都不认识了。
周梦臣顺手,将王素的铅笔放在自己的口袋之中。说道:“怎么有什么不懂的吗?”
虽然毛笔还是这个时代的主流。但是周梦臣觉得在现场办公,比如在工地,在实验室的时候,毛笔有些不方便。也就用起来铅笔。而铅笔根本没有什么工艺上的难题。有周梦臣带头,在周梦臣的徒子徒孙之中也算流传开来了。
只是这年头任何东西都是短缺的。王素用铅笔也是有配额的,用完了就要自己去买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周梦臣将自己的铅笔撞进口袋之中,却不敢说什么。听周梦臣一问。留恋的看了一眼铅笔,立即说道:“师祖,如果按你的计划来办。需要不少各种肉,还需要几台显微镜。我这里都没有的。”
周梦臣说道:“去找你师傅,就说我说的。先批给你一百两银子,至于显微镜,我记得医学院有两台?”
王素立即点头,说道:“正是。”
而今整个大明最贵的科研仪器,就是显微镜。即便大同书院也不多。
周梦臣说道:“全归你了。不过这一件事情关系重大。你一定要办好。而且越快越好。”
王素兴奋得忘记了自己的可怜的铅笔,说道:“请师祖放心。我一定将这一件事情办得又快又好。”
第五十一章气学探源
王素这个给周梦臣带来极大的惊喜。
不过其他实验项目,就没有那么大的惊喜了。
周梦臣领着吴廷翰看了,火器项目,皮革鞣制项目。羊毛处理的项目等等。
其实真要说起来,而今的研究都非常原始。每一个项目也就三五个人而已。就好像皮革鞣制的项目。其实根本没有要研发什么新工艺,而是对原来工艺的整理。
毕竟鞣制皮革的历史已经有一两千年了。古人自然有一定之规。只是很多配方什么的。要么保密。要么就是神神叨叨的。根本不利于大批量生产。而且周梦臣也注意到了皮毛生意。
这是仅次于牲口生意之外,最大的生意。
只是在大同当地都是初步处理,很少做成成衣。都是以半成品的方式发卖出去。
自然有很多极品狐裘。非名匠大师不敢动手。但更多是这个时代的消费习惯。很少有成衣的。
但是周梦臣依然想将皮革深加工这个产业留在大同。一来是大同有自己得天独厚的优势。二来,周梦臣总觉得自己应该给大同百姓留下一些什么。
其实,周梦臣在皮革鞣制项目之中,也秉承一种整理国故的心思。
他其实发现,大明很多技术,很多工艺,其实并不落后。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精湛的。一些大匠放在后世,都是艺术家的水准。之前周梦臣觉得工业革命,新技术就是新技术。
但是他深入了解这个时代,深入参与进去对钢铁与火炮蒸汽机的研发之后。就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任何新技术都是建立在旧技术的根基上的。周梦臣敢肯定,他造出来的蒸汽机,在具体工艺上与英国人的蒸汽机有很大的差别,即便结构相同,工艺上也截然不同。
这就是中国先辈,手工艺者,代代相传的最大财富。
周梦臣不知道胡适的整理国故都有什么成果。周梦臣的整理国故,与其说整理国故,还不如说是技术调查。将之前的技术进行了精准化,形成工艺文件。并且将所有工艺都摸一遍,最好形成一套技术手册,将来想用什么的时候,也好查询,不至于重复造轮子。
当然了,在其位谋其政,周梦臣而今只能想想。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其他的事情,只能等将来再说。
周梦臣将这些项目,一项项介绍给吴廷翰。
其实,吴廷翰对这些具体的技术问题,有些了解,有些不了解。也不知道这
到底有什么好处。但是看见一个个风华正茂的学子,吴廷翰内心之中就有滚滚热流在翻滚。
无他,凡是留在这里的做实验的学子,不是各导师的亲传弟子。也是列入备选的。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有这个待遇。别的不说,很多实验花费好几十两,上百两,甚至过千两的也有。
这些钱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果不信任不可能让他们来这里的。
也就是这些人都是气学嫡系门人。他们的老师,不是周梦臣的弟子,就是周梦臣外门弟子,还有李时珍一门的师兄弟,还有吴廷翰派过看来的人。
都是气学嫡系,是气学的未来。
这是吴廷翰最高兴的事情。
他垂垂老矣。日暮西山。作为气学宗师,他从来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也不惧死亡。唯独放不下的就是王门一脉的传承。而今他仅仅在这里就见到几十个学子,一个个精气十足。
仅仅是这些就比他在无为培养的弟子要多。
他怎么能不高兴。看到这里,他内心之中最后一丝芥蒂也放下了。而今气学大好局面。不能破坏。今日他与周梦臣就学术观点闹翻的话,气学内部就要先分裂了。吴廷翰心中暗道:“罢罢罢,千载之下,方知是非对错。人生不满百,何必忧千年。”
周梦臣将吴廷翰送到客房之中,吴廷翰并没有让周梦臣走。说道:“说说,你那个燃烧实验吧。”
周梦臣看了看天色,说道:“天色已晚。要不明日再说吧。”
吴廷翰苍老脸色上,眼睛烨烨生辉。说道:“不用,我老头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而今这一件事情一直挂念在我心头,如果你不说的话,才是将老头子我生生的憋死。”
“先说了先安心。”
周梦臣说道:“好吧。就陪师兄了。”
吴廷翰立即让人掌灯,于是在昏暗的灯光之下,周梦臣与吴廷翰开始一番谈论。
这一次是吴廷翰在问,周梦臣再答。
王廷相的思想很是驳杂。总体上说,虽然以气本论为脉络,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比如藏富于民的经济思想,革除积弊的渐进改革思想。等等。周梦臣一开始,就将这些关于政治的内容,放到一边。
就由气本论,以燃烧实验等数个实验。证明整个世界都是由气聚散形成的。气聚多了就是固体,其次是液体,再次就是气体。然后由气本论延伸出能量守恒定律假说,而今还没有办法证明。
然后又将周梦臣自己的
天文学成就列入。提出了主动的思想。来反对理学的主静。
周梦臣又提出了由钦天监收集的气候资料,绘制古今气象变化表。以证明王廷相的道无定在,今胜于古的历史观。
整体上来说,周梦臣这些思想之中,似乎并没有添加自己的想法。
都是高举王廷相的招牌。这些思想都能在王廷相的思想之中找出来。
但是下面的解释与证明却是完全不同的。完全是基于科学逻辑,或者一些社会学科的办法。总之,一字一据。当然了,有些东西周梦臣已经准备了。有些还没有准备。比如上面的钦天监的气候资料。
这一件事情倒不难做。毕竟周梦臣虽然不在钦天监了。但是有弟子在。新历已经颁布了。周梦臣虽然没有完整的参与进去。但是谁都知道,新历的主导思想,都是周梦臣的。
周梦臣在钦天监地位,简直是所有钦天监官员的祖师爷。
而钦天监之中有很多天文资料,甚至元朝,宋朝,唐朝的都有。只是这是一个苦功夫。不过周梦臣要的。定然会有人做。
吴廷翰听了,神情有些恍惚。
他并不是没有见识的人。他一眼就看出来,周梦臣哪里是王廷相的弟子,他与王廷相的关系,就好像是朱熹与孔子之间的关系。如果孔子重生于地下,一看朱熹写的,不知道是气死过去,还是要举起砂锅大的拳头,要清理门户。
而今周梦臣与王廷相的关系也是一样,虽然看上都一样,思想观点都一样。但是却好像两篇题目相同,但是内容完全不同的作文。不能说,周梦臣与王廷相之间没有一点学术上的承袭关系。但是就王廷相好像是提出猜想的人。而周梦臣是解决猜想的人。两人之间。说有联系到底有多大。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吴廷翰沉默了一会儿,心中暗道:“罢罢罢,即便先师听了这些,也只会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又何必枉做小人,今后恩师能在史书上有一席之地,估计,就是苌弘,师襄之于孔子了。如果不是周师弟忙于公务,于经义上功力尚浅,也就用不着我了。”
相传苌弘,师襄两人都是孔子的老师的,如果没有这一层关系,谁会知道这两个人啊。
吴廷翰问道:“我准备总汇气学著书立传。你这些观点我都会采纳。到时候出来了,就是你我师兄弟合著。这本书,你觉得叫什么名字好?”
“气学探源吧。”周梦臣说道:“溯本求源,力排邪说,以正视听。”
第五十二章 李成梁
溯本求源,力排邪说,以正视听。
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容易。
如果说周梦臣之前写的著作,在大明文人士大夫看来,其实都是难等大雅之堂的。但是这一本书,是真正的经义类的。不敢说对标,朱熹的《近思录》王阳明的《传习录》。但也是王门气学里程碑的一本书。
最少在此之前,王廷相,吴廷翰这一派气学门户,号称王门。并无不妥。毕竟他们的思想都是从王廷相这里继承的。而今这一本书之后。或许就要叫做周门了。
是周梦臣在大明学术界第一声啼鸣,至于会有什么效果就不知道了。
能不能做到溯本求源,力排邪说。以正视听。
就要看吴廷翰的手笔了。
吴廷翰虽然听了周梦臣解说过了。但是他总就有些地方不明白。或者不能理解周梦臣的想法。于是,周梦产忙于公务之余,也要承担一部分写作任务。而他写的东西,又被吴廷翰屡屡打回。
无他,这不是寻常写作。
这种经义上的事情,吴廷翰追求的是一字不可易。毕竟周梦臣在政治上与心学有合作,心学并没有怎么对付周梦臣。但是吴廷翰却是与心学大佬欧阳德交锋多次。此书一出。可以说与心学针锋相对。
别的不说,在心学的体系之中,还有一点点气学生产空间。但是周梦臣加料的《气学探源》中,根本没有心学生存的空间。
上文说道,主动与主静的问题。
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这个世界是运动的还是静止的。王廷相提倡是运动的,就是主动。理学与心学是主静的。这个分歧是非常关键的。因为主静,很多事情才向内里求。而周梦臣以完善的理论与实验,证明这个世界是运动者,只有相对静止,没有绝对静止,就动摇了对方学问的前置条件。
将来必然有一场唇枪舌剑。
吴廷翰写的时候,就已经预想到了对方从什么角度,什么地方发起进攻。周梦臣每一篇文章,吴廷翰都假象自己的心学门人。能不能找出破绽。不能留下,能的话,就驳回去重写。
奈何周梦臣的文章,大体有进士水准。奈何一般大儒那一个不是进士出身。王阳明虽然去了,但是弟子们都是王阳明教出来的。都不是白给的。周梦臣这一点点水平,与他们相比,就相差甚多了。
周梦臣只能一个劲的改啊改。
经过
如此磨砺,周梦臣的文笔居然大大提高了。也算是因祸得福。
不过,周梦臣一边忙于这一件事情,其他的时间也不能放下来。
这一日,周梦臣就接见了一个人。
却见这个虎背熊腰,双臂修长。身形高大。周梦臣一看,心中暗道:“好一个猛将。”
周梦臣在边塞时间长了,也慢慢有经验了。虽然说人不可貌相,但是很多猛将都是有很明显的身体特张。首先是就膀大腰圆。肚子大。这肚子大就号称将军肚。不要看现代健美的人,一身肌肉,看上去很厉害。但是真正生死搏杀。是比不过体重有明显优势的人。当然了,这种肚子大,并不是那种痴肥。更多是为了丹田发力,专门练出来的。
戚继光的身材就是这样。穿古代的长袍还不明显。如果脱得只剩里衣,肚子就显露出来了。
双臂修长,一般来说,都是有弓箭特长,或者说非常适合用弓箭
英国弓箭手为了训练射箭,整个人都畸形了。大明弓箭训练虽然不至于如此,但是也能拉伸作用。当然了,是从小训练弓箭手臂长,而是手臂长弓箭才好,这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不过,一般在军中有这种特征。都是神射手。其实按刘备双手垂膝的说法,刘备的弓箭定然不错。
周梦臣说道:“你是辽东铁岭生员李成梁?”
这个大汉立即行礼说道:“学生正是。”
周梦臣看着这个名字,心中暗道:“这个李成梁是历史上的李成梁吗?”他一时间有些拿不准。原因很简单,他记得历史上的李成梁,是世袭军户出身。与大明很多将领都是一样的。而眼前这个居然是一个秀才。
他心中暗道:“想来是重名。历史上重名的人从来不少。”而且周梦臣早就过了见到了历史名人激动的时候了。而今大明军神戚继光都是周梦臣的弟子,再多一个李成梁又怎么样?
况且很可能不是。
周梦臣说道:“你不是辽东人,为什么千里迢迢来大同?”
李成梁毕恭毕敬说道:“老大人声威威震天下,在下即便是边荒之人,也是如雷贯耳。九边各镇,想要建功立业的大丈夫,无不想为大人牵马坠镫。在下区区生员,自然想在大人门下,为一走狗。于愿足矣。”
周梦臣没有猜错。这就是李成梁。
不过,周梦臣显然对李成梁的历史知识了解不多。毕竟李成梁虽然在当时为一时之雄。但是放在滚滚历史长
河之中。也不算什么大人物。周梦臣对历史了解本来不多,知道李成梁这个名字,以及他将来执掌辽东,还有他与努尔哈赤一些恩怨情仇,已经不错了,哪里知道,李成梁发迹之前,在那个地方卧着。
李成梁是的的确确的大器晚成。
他的确是世袭军职出身,但是李成梁还有秀才功名的。在四十岁之前,李成梁想了不知道多少办法,想要上位,但是奈何总是不成。直到四十岁那一年,找了关系以生员身份袭承参将,才一发不可收拾。掌握辽东数十年。
而李成梁发迹那一年,就是嘉靖四十年。
而今的李成梁正处于满地跑关系,想上位的时候。毕竟辽东这地方,考秀才是容易的,但是考举人就不大容易了。李成梁科举不成,想要袭职也没有钱。家里又有一家子老小。
自然想出路。
历史上李成梁找不到出路。但是这个时空却不一样。周梦臣在大同做到好大事,特别是朔州之战,斩首过万,几乎是除却太祖成祖朝之外,少有的大胜。马芳得以封伯。李成梁虽然屈于人下。但在内心之中也是有傲气的,觉得马芳虽然厉害,但是马芳之所以有今日,不是他有多厉害,而是他抱了好大腿。他李成梁一身本事,何曾弱于马芳。李成梁年少的时候,也是被人称许为大将之才。
乃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困顿于斯,却磨不平他内心炙热的火焰。
他想出人头地。
周梦臣说道:“你一身武艺如何?”
李成梁说道:“少时猖狂,铁岭之中从无对手。”
周梦臣说道:“你既然一身好武艺,何不从军。军中正要你这样的好男儿。你也要想清楚,虽然殷大人说你文武双全,必成大事,徐先生也说你,心思机敏,绝不会误了朝廷大事。但是青城不是别的地方。一旦有事,你就是万人敌也杀不出来的。”
没错,派往青城的山西行指挥司经历官一直难产。有几个人想要爆得大名的读书人想做。奈何殷正茂这一关都过不了。更不要说徐渭了。这不让李成梁听到了风声,他去玉林向殷正茂毛遂自荐。殷正茂一试,觉得李成梁文武双全是难得的人才。随即推荐过来,周梦臣没有直接接见,而是让徐渭看看。
徐渭一盘李成梁底。李家是铁岭大族。李成梁就是为了家族着想也不会叛国的。而李成梁又是何等机灵的人,立即将自己老婆接到大同来,并将刚刚五岁的儿子李如松也压在大同了。
第五十三章 青城上任
徐渭也试探了一下李成梁的心机。毕竟周梦臣是想让李成梁接管青城那边的情报网的。发现李成梁是心思机敏得很,足以称之为上智。
于是李成梁也过了徐渭这一关,送到了周梦臣面前。
李成梁说道;“大人,李某为国家效力,不惜生死。”
对李成梁来说,这还有得选。他立即就知道该选什么了。
当然是经历官,因为这是文官啊。而且是七品文官。而且非常容易立功。大明文武之间的差别有多大,根本不用说,李成梁为什么刻苦攻读一个秀才。虽然说辽东的考试难度要比江南容易不知道多少,但是任何一个秀才都不是容易考的。
不就是想从文,不想从武。
从文的话,将来未必没有领兵打仗的一日,但是从武,即便是封爵了又怎么样?除非是家底非常厚实,否则依然是文官门下走狗。比如马芳。对周梦臣一直很恭敬,即便是封爵了也没有一点变化。
本来李成梁也息了这一辈子当文官的心思了。毕竟一个秀才,连佐贰官都混不上,最多混一个教谕,一辈子也不得升迁。
但是而今,忽然有这样一个机会。直接行权当七品官。将来还有广大的前程。至于什么入阁,什么成为尚书总督,李成梁从来没有想过,只要他一辈子能混了四五品官,今后他李家也算是混入士大夫圈里了。将来子弟再考科举就容易多了。
至于为什么混入文官圈子里面之后,子弟考科举就容易多了,却是一个不能多说,大家都知道的秘密。
为了这一点,他根本不怕危险。
一来,打仗就没有危险了。二来,李成梁也是艺高人胆大。虽然周梦臣说,被发现了万人敌也杀不出来。但是李成梁自己有计较,实在不行,他自己先走一步,出了青城的城墙之外,就是大草原,以李成梁的本事,一人数马,千里孤行,未必不能。
说起来,危险也是有限的。
既然如此此事不搏,更在何时。
周梦臣听李成梁这样说,也就没有说什么了。毕竟这一件事情,必须要人做的。而且越来越不能拖了。
毕竟晋商也担心鞑子不守信,出关行商也不敢多远,也就是到了青城再回来而已。但是将来却未必了,周梦臣从来不敢低估商人为了利润而冒险的决心与勇气。所以经历官这个位置,不能一直空缺。
周梦臣说道:“既然如此,你等会儿出
去后,去见徐先生,他会交代你怎么做的。”
李成梁说道:“下官明白。”
周梦臣说道:“此去十分危险,我丑话说在前面。你有什么要求可以现在提。我能答应的都答应了。”
李成梁说道:“大人,下官此去虽然危险,但是朝廷自有抚恤,下官不管妄求,只是而今下官自有一个孩子,担心下官去后,孩子没有依靠。能不能让我那孩儿拜徐先生为师?”
李成梁这番话,说得很有技巧,弄得周梦臣不答应都不好意思了。
周梦臣说道:“这是我给徐先生说,应该没有问题的。”
李成梁大喜过望,说道:“如此下官死而无憾。”
其实李成梁之前想过,让自己儿子拜周梦臣为师,一来孩子太小,嘉靖二十八年出身,而今才五岁。二来周梦臣最近似乎也没有收过弟子,他也不敢贸然开口,不过在他想来徐渭就不错了。
江南才子,文坛宗师。有这个老师,将来李如松考上进士的可能性就大增了。
李成梁在周梦臣这个表了态,随即到徐渭哪里领了任务。
徐渭也知道李如松是自己的弟子了,虽然徐渭对教李如松这个小屁孩,没有任何兴趣。不过,周梦臣已经答应了。他也不好拒绝,索性先找了一个秀才给李如松开蒙,只有教授弟子,那是将来的事情。
不过,看在这个弟子的面子上,对李成梁的态度不错,将青城的局面细细说给李成梁听。最好说:“你在青城也就这几年事情,第一据理力争,捍卫朝廷利益。第二接应暗间,第三就是在关键时候,促成鞑子谋反。”
“除此之外,你可以自由决断。”
李成梁听了,直接到热血在内心之中滚烫。他不是寻常人,越是危险的事情,他越是兴奋,正应了那一句话,富贵险中求。
李成梁觉得他一辈子的富贵,就在这青城之中。
李成梁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安顿了家小之后,立即一路向北而去。
在大同境内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一副大兴土木的样子,全部是在想办法抗旱。看此情形,李成梁不由得对周梦臣多了几分佩服。一来佩服他的爱民之心,二来也佩服周梦臣治民之能。
爱民之心就不用说了。
周梦臣如果没有爱民之心,又怎么会紧急上马这么多水利工程。几乎将府库消耗一空。治民之能也很简单。很多事情,下决定是容易的,执行是困难的。而今整个大同都
是大兴土木,却没有出现太多的乱子,可见周梦臣的能力。
其实这也是大量大同书院学子的帮忙,几乎每一个工程都有大同书院的学子在,这省了周梦臣很多的功夫。
只是李成梁一过玉林,立即感觉到不同。
蒙古民生凋敝。
李成梁是铁岭人,距离草原本来就不远,他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去过草原之上。对与草原生态有自己理解。他看得出来,这草原上看似一片碧色,但是细细看看就知道草色不一。就是因为水源的缘故。
李成梁虽然之前没有来过草原之上。但是他知道,不是正常的现象。
毕竟靠近边墙这一部分,可是漠南最好的草原。
李成梁随即想到:“大同旱情都很严重,而漠南岂能不受灾,只是不是时候啊。”李成梁想起徐渭的特别交代,逼反鞑子这一件事情,要从长计议,等候命令。最少今年是不行的。
今年旱情已经影响到了军事行动。
只是李成梁非常清楚鞑子的习性,鞑子一旦遇见这么大的旱情。会做的事情非常有限,最大的可能,就是出兵南下。想起正在大兴土木的大同,李成梁忽然觉得这一个任务,或许有些棘手。
要小心自己成为鞑子骑兵用来祭旗的那一个人。
李成梁越往北走,就越是担心。
因为他看见了,一行数辆车,十几个壮汉,还有一些老弱的队伍,正在南下。他们一见李成梁一行人,纷纷警惕起来,弯弓拔剑的。李成梁放下武器,孤身过去,询问了一下情况。
果然如李成梁所想。
鞑子放牧方式,有两种,一种就是数千人一起放牧迁徙的,这种模式其实就是鞑子的军事组织模式。两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另外就是这种以家庭为规模,一个家族不过十几个人。牲口数量也不多。
铁木真发家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生产模式。
但是随着草原战争的不断进行,这些零散的户口都被兼并了。已经不多见了。而且一家人在草原上放牧,听起来很田园牧歌。但是实际上,一旦遇见什么事情,都死的无声无息。
这些人称为野鞑子。
其实不会太多的。家庭生产的脆弱性导致他们承受不了太多风险。很少见的。李成梁今日却看见了。他其实看出来了,这不是野鞑子。野鞑子一般都比较穷,这是一些脱离部落的蒙古牧民。
那么是什么让这些蒙古牧民逃离部落?
第五十四章 战争后遗症
世界上最可怕的灾难,就是人类自己制造的战争。
而战争的伤害,绝不仅仅是交战时。双方的死伤,已经交战时对平民的杀戮。对物资的损坏焚毁。还有持续不断的影响力。
而周梦臣在大同数年,不可谓不尽心竭力。但是本质上来说,周梦臣依旧没有将大同的战争后遗症治疗好。周梦臣虽然加大了对大同的管制,但是单单大同的社会财富远远比不上周尚文战死之前。
同样的问题。
朔州之败,给鞑子带来的影响。决计不仅仅是损兵折将。辛爱的威信被动摇。还有别的方面的影响。只是有些影响是显性的,一目了然,但是有些影响却是隐性的,当时看不出来。但是不知不觉事情已经有了变化。
而今辛爱这里就是一样。
朔州一战,辛爱一方总共折损二到三万人,虽然大明斩首只有一万多人。但是还有不少俘获。还有不少伤员,虽然逃出了边墙,却逃不过伤病,在草原上缺医少药而死。
白莲教的骨干尽去。才让辛爱收拾起来,是如此得心应手。
而战争给蒙古带来的伤害,才刚刚开始。蒙古人本来就不多,全部人丁加上板升的人丁,不过一百二三十万,即便没有精确的统计,也知道这个人数绝对不过超过一百五十万的。
更重要的是,辛爱本部人马大概站其中一半稍稍多一点。
从这个数字来看,就知道战死被俘失踪的二万多青壮对他们来说有多重要。即便因为蒙古残酷的生存状态,让他们的人口结构上,青壮数量占比比较高,妇孺也不少,最多地是孩子。因为没有避孕措施的情况下,每一个女人都在大量生孩子。但是孩子夭折数量极多。老人的数量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
这样人口结构。蒙古所有成年壮丁,最多四十多万。这两万多人是一个怎么样的比例,也就可想而知了。
即便不说战场上的事情,单单是生产领域,一下子少了这么多生产主力,那也是要出事的。这也是为什么辛爱有千万不甘心,也老老实实俯首称臣,去大汗,称归化王的原因。
不得不承认,张惠将板升直接列入辛爱直辖之后。辛爱带来更多的资源与财富。再加上原本蒙古的家底,这个难关虽然不好过。但未必是过不去的。
只是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桥头又遇打头风。
嘉靖三十二年的旱
情,又如约而至。
在大明几乎整个北方大旱,只有轻重的不同。最重的是陕西与山东两地,大同这边,不要看周梦臣忙得焦头烂额的。但是大同地理板块上与山西在一切的。山西多山,似乎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也旱得厉害,到底不至于绝收。
而辛爱这里,就不一样了。
首先蒙古这边的粮食生产,特别是靠天吃饭。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也算是民族习性。
很多人印象之中,蒙古人不种地。其实不然的。蒙古人很早就种粮食,以弥补畜牧业的不足。只是,蒙古人种地的方式,在任何一个汉人看来,就觉得,你称呼这个方式叫种地?
他们就是找一出好地,然后就谷子洒进去,限制牛羊过去,等秋天纵马践踏过之后,再将谷子收起来。
似乎连脱壳都一并做了。
只是这种做法,不施肥,不灌溉,不除草,指望有什么好收成?根本不可能。不过,这也体现了蒙古人以畜牧业为根本的经济模式。这种不消耗体力的粮食根本就是一种补充而已。
大部分鞑子都是这样做的。甚至在明人记载之中,还有直接吃生谷的记载。却不知道是不第当时人写的段子。
但是这种方式太靠天吃饭了。
如今旱情严重,很多本来水草丰盛的地方,一下子变得不行了。本来能种出来的谷子也种不出来了。再加上,数万人的劳动力缺口,几乎给辛爱雪上加霜的一击。
在开春的时候,辛爱与大明互市。将当初劫掠来的银子,几乎全花出去了。
毕竟,银子这东西在蒙古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如果没有互市的话,辛爱手中的银子不管多少都花不出去。在辛爱看来,最重要的还是铁,粮食与牛羊战马。
这也造成了互市以来,周梦臣几乎收了十几万的赋税,大大减轻了周梦臣的财政负担。也就是草原上最少有一百多万两的货物流入大明。当然了,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战马牛羊皮毛这些货物。但是即便如此,辛爱最少将库存的银子花出了六七十万两之多。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要知道,蒙古不产银,或者说即便蒙古产银,以蒙古人的生产力水平,也不可能将银矿发掘出来。他们的所有银子,都是来自关内。也就是抢的。而现在的形式,想要从关内抢银子抢物资根本是不可能的。
俺答给辛爱留下最少三四百万两银子。当然
了,这几百万两银子,不可能仅仅在辛爱手中,可能分布在各个部落首领手中。但是即便如此,也是非常丰厚遗产了。但是仅仅一年,就去了七八分之一。
而且这还是辛爱感觉不对。大大消减了进口,因为他发现这样下去,很快他手中就无银可用了。
但是有些东西,根本没有办法杜绝的。辛爱压着手中一百多万两银子,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其他蒙古贵族可没有这个想法。或者没有多想过。他们才不在乎蒙古如何,他们在乎的是他自己的部落。
所以白银外流还在继续,不出数年,蒙古人就一分钱都没有了。
本来这个局面,足够辛爱头疼了。他又遇见了旱灾。要知道蒙古人可没有是赈灾的想法。他遇见旱灾第一个想法,就是南下就食,也就是抢南边。但是很明显这个计划是行不通的。
他敢抢南边,周梦臣这边就要试探的出关一战了。
好容易得来的和平,来之不易,辛爱自己要好好珍惜,除非有一天他有了打败周梦臣的信心,这个和平他不想撕毁。
但是问题,也是要解决的。
总不能让下面的牧民都饿死了。这些人都饿死了,将来谁替他打仗啊?
但是辛爱也不能只救自己的牧民。其他各部也纷纷向辛爱求援,有的人请辛爱派粮食,有的蒙古贵族向辛爱借粮食。等等。总之,辛爱必须估计这些蒙古贵族的想法。
因为他也知道。蒙古人遇见这个问题,最常用的解决办法,就是战争。
或许打不了大明,还打不了这个归化王吗?
一场大战之后,多余的人口都死。剩下的各部自然安稳下来。这个办法虽然残酷,但也是草原上千百年不变的办法。
而且辛爱也知道,他对大明的屈膝投降,让很多蒙古贵族不满。再加上种种内忧外患,让辛爱头疼。
更可怕的是,而今虽然旱情严重。但到底不是夏季。距离秋天还有几天,各部其实还能维持。但是时间长了,就不好办。特别是进入冬季之后,今年水草不丰,很多牲口上膘不多,恐怕熬不到开春。更重要的时候,估计到了冬天喂养牲口的草料也未必能备足。旱情之下,草原上并不是寸草不生。无非是植被数量远远不及往年。
这些草够牲口夏天秋天吃,但是绝对不够冬天吃。
也就是说,今年冬天才是去年兵败,今年旱情两者结合的爆发点。
第五十五章 张惠的办法
辛爱虽然看得清楚,但根本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日子一日一日的来临,局面越发不好。
这种情况,不仅仅是辛爱看得出来,下面的牧民也看得出来,于是就出现了很多牧民向南逃亡的情况。
不得不说,虽然边墙分割了大明与草原。但并不是说边墙也分割了汉人与蒙古人。其实大明境内生活着大量蒙古人,很多投降部落都被安置在边墙附近,作为对抗蒙古的防线。
比如万历三大征之中。宁夏之役,叛变的哱拜就是蒙古将领。
虽然开国之初,草原上汉人很少。除却一些跟随元顺帝逃到草原上的汉人官僚之外,并没有多少了。但是到了嘉靖一朝,草原上的汉人增多了不少,并不是都是被抢过去,很多人都是在关内活不下去了。主动出关的。
嘉靖以来,边关的人口流动方向,一直是关内人口流往关外。而且已经有了逆转的苗头了。
辛爱召见身边的谋臣,辛爱问道:“赵先生,你主持通商,能不能从玉林大量购买粮食?”
赵全说道;“王爷恐怕不行。今年关内也大旱一场,粮食各地都缺了,可谓粮价翻腾。大同的粮价已经涨过一两一石了。看架势是降不下来的。而且即便是有价,恐怕也没有数量。大同的粮食都在官府之中。而周梦臣照旧进行了粮食限制,官府的粮草早就封存了。”
“听说没有周梦臣的命令,不许开仓。只是在城中设食堂,令军中士卒妻小,或者文官家丁都可以去吃。”
“没有周梦臣的点头,大批粮食是万万不可能出大同的。”
“臣最多能卖来万石上下。而且价格绝对不是一两一石。”
赵全还是有一点朴素的经济学知识的。大同粮食而今没有新的产出,如果出现了辛爱这个大买家,价格不飞涨才怪了。晋商都是猴精猴精的。在大明境内,楼二还做些囤货居奇的事情。更不要说对鞑子,又有几分慈悲之心。
周梦臣虽然任由粮价飞涨。但是心里却是数的。
因为很简单。而今大同的秩序有很军事管制的味道,大同之民都是一些什么人?就是大同军将士以及家属,或者朝廷官员与朝廷官员带的人。再有就是生员与大同书院学子以及家属。
甚至可以说,这个群体有相当大的重合部分。
想想就知道,大同而今已经沿边一带,
有没有一百万人还不清楚。但是这些支撑了近十万兵马。大同的人口结构就可想而至了。
于是,周梦臣一招朝廷管饭。粮价对这些人影响就忽略不计了。毕竟周梦臣发的军饷就是粮食。甚至这些人手头还有一点点余粮。而且吃了朝廷的饭,给朝廷干点活不多吧。
外面粮价飞多高,都是坑这些外来客商的。
晋商这么有钱,吃几天高价量怎么了?如果他们觉得价格高,可以从外面带粮食啊。周梦臣一点不反对晋商将粮食带到大同。甚至真有人这么做了,周梦臣还想要不要给这个减免赋税。
可惜整个北方都大旱,旱情轻重不同,粮食价格涨的也不一样,可以说大同的粮价还真不是北方最高的。
辛爱大怒说道:“大同,大同,大同,什么时候都说大同。难道非要在大同买粮了,其他地方都买不到了吗?”
赵全苦笑说道:“王爷,真买不到。与我相邻的军镇,也就是蓟州镇,宣府,大同,山西,陕西,宁夏。蓟州镇管得最严,可以说锦衣卫一直死死盯着,根本没有办法走私。至于宣府,南朝邸报之上,刚刚说北京运了十万石粮食到宣府赈灾。宣府的粮食早就到了二两甚至三两了,有价无市。这才让北京向宣府放粮了。至于山西镇,去年一战,偏关一带已经荒芜一片,哪里还有粮食。西北大旱比宣府都厉害。甚至已经有人出边墙,杀人夺粮了。”
辛爱大怒,说道:“这一件事情,怎么没有人告诉我?”
张惠说道:“王爷,这事情是我按下的。不过是几十个汉人出塞打猎。没有发现猎物,反而发现几个牧民,于是将人杀了,牲口劫了回去。他们都饿饥了,穷疯了。而今局势,我们最多发文给宁夏,问问他们是怎么回事?但是又能有什么用啊?”
“不如不问。”
辛爱也知道,张惠说得对。
而今他焦头烂额的。维护着一纸合约对他是非常重要的。他虽然已经是大明归化王了。但他很明白,人心之间的沟壑是没有那么容易填平的。在大明边臣之中鞑子始终是鞑子。
他即便想做大明的忠臣也不可得。
他即便发文给宁夏地方,宁夏地方也不会多问的。大概是用官场打太极的手法,来回推托,然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又有什么办法啊?
辛爱带着几分怒气,说道:“太师,你是孤的股肱之臣,而今局面,你觉得该怎么办?”
虽然张惠将各地板升都安顿好了,安置大明的官职设立的衙门。总计九个县,再加上西京府青城。一共二十多万人。能为辛爱出数万兵丁。也算是大功一件。但是而今局面辛爱之前礼贤下士的面具也挂不住了。厉声责问张惠。
张惠说道:“其实臣一直有一个想法。却是一个败家的事情。所以我才一直犹豫要不要说。”
辛爱说道:“而今这个时候了,有什么办法就说,再迟就要入秋了,到时候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很多事情都需要运作时间,绝对不是而今一下定决心,立即就能办成的。而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张惠说道:“其实我在板升看到很多汉人,都有家眷在大同,思乡心切,想要回家,我也打听过在各部都有汉人奴隶,或万余或数千。为数不少。我的意思是,给周梦臣传信,让他用粮食来换这些汉民。”
张惠这一个办法,更多是为在草原的汉人。
无他,草原上地位最低的就是这些汉人奴隶了。一旦今年冬天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很多汉人都过不了这个残酷的冬天。
张惠一直想将这些汉人带回家。只是一直没有想清楚从什么地方下手。这个时候才决定冒险一搏。
辛爱听了,脸色有些难看。说道:“太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张惠将汉人以官府的形式组织起来,成为辛爱力量的一部分后,辛爱立即感觉到了这股立即之大。虽然这些新建的县,都是粗陋的。真正比不上大同的州县供给的赋税。
但也在关键时候帮了辛爱一把。
这个时候辛爱越发感觉萧芹与张惠指出的道路是正确的。不是别的。就是整合汉人,借汉人之力一统蒙古,然后再反过来以蒙制汉,大军南下,逐鹿中原。
所以,而今每一个汉人在辛爱看来,都是财富。张惠平白将这些汉人放回去。再加上左右禀报张惠一些举动,总是对汉人百姓有太过分的关心。似乎与蒙古人不是一条心等等。
这个时候,这种猜忌爆发出来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一句话,不仅仅汉人知道,蒙古人也是知道的。
张惠心中早有准备,不慌不忙的叹息一声,说道:“大汗,臣是大同人,纵然而今跟随大汗,但是一些故土之情还是要念的。当然了,臣知道轻重缓急。如果这一件事对大汗有害无利,臣绝对不会说。而今是这种情况吗?”
第五十六章 人口买卖
张惠侃侃而谈。说道:“刚刚赵大人已经说过了。周围有粮食的地方,唯有大同与北京。朝廷邸报,今年江南大乱,黄河决口。漕粮入库本就不多。又拨给陕西,山西,山东,河北赈灾粮。而今北京已经没有多少粮食,剩下的粮食,定然是要镇仓的。不可能卖。唯独大同,周梦臣这几年大力推广屯田,而今又下了大功夫,修建十几条灌溉干渠,与文莺湖工程。我的消息是今年大同定然会减产,但绝对不至于绝收。再加上大同原本的存粮,数量不多,但还是有的。我估计,周梦臣如果下功夫,挤出来二三十万石粮食也是有的。”
“二三十万石,对我们来说,已经差不多了。”
即便是在大明,赈灾也不是救所有人,而是让青壮尽可能活下来。这二三十万石,再加上青城一些存粮,足够辛爱本部过了这个冬天。至于面年春天该怎么办?那就是明年的事情了。
春暖花开之后,纵然有青黄不接。但也要比冬天要好过得多。
“如果让周梦臣甘心拿出这二三十万石粮食,就是事情关键了。”张惠说道:“君子可欺之以方。古人尚有赎人之令,况且是今日,如果我们说要归还百姓,让周梦臣出一些粮食。应该不过分吧。”
“而且这些人即便不送出去,今年冬天,难倒能熬过去。臣不过是废物利用而已。”
辛爱听了,才算是平静下来。缓缓地思考起来。他说道:“周梦臣真愿意为这人出粮食?”
张惠说道:“由不得他了。此事立即宣扬出去。倒是大同百姓都要寄希望于周梦臣了。周梦臣好歹是读书人。仁义两个字,总是要念的。”
话虽然如此,张惠却是从自己的印象之中判断。周梦臣绝对不是将百姓死活置之不顾的人。不过,他不能表现出来而已。
辛爱心中暗叹:“两相其害取其轻吧。”不过,辛爱还是不甘心,说道:“可以是可以。不过,这人不能从板升出,板升是我的粮仓。决计不能少人。你刚刚不是说,其他部落有汉人奴隶吗?不管你怎么做。将这些汉人奴隶弄过来给大同便是了。不,将青壮留下来,老弱送过去。”
张惠也不好说什么。或许这才合张惠的心思。毕竟在板升的汉人虽然也有奴隶的身份。因为,板升的汉人必须登基在蒙古贵族的名下,才有自由开垦的权力,从原则上,这些汉人开垦出来的土地,不是他们
自己的。而是所属的蒙古贵族的。
而今张惠按大明体制建立了衙门,也无法撼动这种隶属关系。无非是收两份赋税,一份是官府的,一份是蒙古贵族们的田租。
板升的汉人对辛爱有用,不会轻易放弃。但是各部的汉人就不一样了,这些汉人仅仅有小部分与板升一般开垦土地。更多是从事畜牧业,比如放马,放养等事情。这些事情对蒙古人来说,可有可无。有固然省事,没有也行。
而且为了防止汉人逃跑,一般都是与牲口关在一起的。冬天冻死很多,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真正的性命之危,还是这些汉人。
张惠答应下来。立即做两手准备。一手想办法通过利益交换都手法,尽可能将各部的汉人奴隶给换回来。虽然有些困难,但并不是不行的。毕竟今时不同往日。粮食比奴隶更重要。
而且蒙古制度之中,奴隶本来就是可以买卖的。只是看价格如何。
第二手,就是与大明这边接触。
张惠不可能跑到大同。他能与大明接触的人,就是经历官李成梁。
张惠也知道了李成梁是他的接头人。不过,李成梁对他没有管辖权。充分支持张惠的自主权,李成梁无非是一个消息传递的通道。毕竟几年,最大的困扰就是消息不能及时传递到大同。甚至张惠传出来的消息,都是后知后觉的。
李成梁还承担着,一但张惠等人暴露,将张惠等人送回大同的义务。
不过,两人都还没有见过面。
面对张惠的主动拜访。李成梁错愕之极。不过,李成梁心思机敏,很快就屏蔽了自己内心之中的情绪,笑道:“没有太师来拜访,我这个小衙门,还真是蓬荜生辉啊。”
李成梁的经历衙门,还真是一个小衙门。仅仅是在青城之中选了一个三重的院子。李成梁与他代来的随从,大概有二十多人。就在这个院落之中,可以说李成梁见仆人都带来了,在这里,李成梁不会用任何一个本地人的。
张惠却冷着脸,似乎没有与李成梁多说的意思,两人进入正堂之中,三言两语就让周围所有人都出去了。
说是要密谈。
张惠的随从们,自然不疑有他。都退了下去。
等这些人都走了之后。张惠明显的感到松弛起来。只是他几次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这种可以倾述的场合了。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候
,他才恍然大悟,这几年,将一切事情藏在心中。早已成为一种本能,每一个字都在心中过上几回,确保万无一失才说出来。他早就没有了想说就说。或者说脱口而出的能力了。
张惠没有说话。李成梁却说道:“张兄,有什么事情尽管说。来得时候周大吩咐了。如果有必要,不惜一切代价带你回关内。”
张惠心中一暖,说道:“现在还不是那么时候,今天我来这里,是有一件师傅奉了辛爱之命,与朝廷交涉的。”
张惠心中有无数话想说,却知道最好是不要说。故而他还是最后将这些事情给忽略了。直接进入主题之中。将关乎人口换粮食的计划,一五一十的说给李成梁听了。
张惠说道:“请务必告诉周大人,此事关系到数万百姓的生死。让他千万慎重。”
李成梁说道:“我知道了。这一件事情我一定会报给大人的。只是你没有什么想给家里说的吗?”
张惠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最好是什么也不说。”随即大踏步的离开了这里。
李成梁只能目送张惠离开。
等张惠走之后,李成梁立即派人讲消息送回去。他自己就开始一项工作,那就是熬鹰。
并不是李成梁闲得慌。而是一来而今实在不忙。还没有出现什么必须让他这个经历官出面的事情。毕竟,晋商处事手段,也未必能闹到见官这一步上。第二,这鹰对李成梁有大用。是用来传信的。
李成梁很清楚,关键时刻一个消息能不能及时传到,关系着大战的胜负。李成梁也知道,他周围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他。而今双方相安无事。自然可以快马传递消息,但是一旦开战,恐怕这里首先要被控制,即便不被控制,也不能再出城。倒是什么消息都不能传递。
所以,要用特殊的办法。李成梁想到了信鸽。
但是他知道信鸽,别人也知道,信鸽传信也不是什么大秘密。而且草原上猛禽太多。鸽子少了,估计都被吃了。鸽子多了。就是明晃晃地告诉别人。他在养信鸽?
李成梁需要一头信鹰,这是他在东北通过李家的关系从女真人哪里弄来一头海东青,据说最通人性。李成梁想将他培养成为能够来往于大同与青城之间的信使。
只是这也是下好大功夫的。
反正而今没有他什么事情,即便人口买卖的事情,他也仅仅是传给信就行了。他的准备是为了应对未来的。
第五十七章 大难题
此刻临近秋季,周梦臣往复视察了一下大同周围的屯田。
在周梦臣砸进去五十万两的情况下,大同周围的产量基本能得到保证。就要看今后一个多月时间了。如果能在收之前,有一两场透雨,粮食产量或许比不上去年。但不能算是歉年了。
如果没有这一两场雨,那么今年估计是歉收。
好在歉收不是绝收。到底是有一点粮食的。再加上他存下一点点粮食。希望能撑到明年。明年再说明年的事情,大不了,周梦臣去北京哭金殿。怎么能给宣府拨粮食,宣大向来一体,怎么就不能一视同仁?
北京再艰难,那么多粮仓,还是能挤出一些粮食的。
只是周梦臣万万没有想到,周梦臣再祈祷,下一两场大雨的时候,李成梁将消息传递过来了。
周梦臣一看顿时愣神了。
只觉得事情不好办。周梦臣到了大同之后,就没有一日不为钱粮发愁。而今也是,周梦臣不想将大同百姓赎回吗?自然想。
毕竟大同人丁不足,一直是周梦臣的一块心病。不管能换多少百姓过来,都是大同的底蕴。更何况这些人对鞑子有刻骨仇恨,可以说是最好的兵源了。而且即便不说这些好处。单单是他们都是大同百姓,周梦臣是大同的父母官。就一定要将他们赎回来。
正如张惠提到的,在春秋时期,就有国家赎人的行为,子贡赎人这个典故,就充分说明了这一件事。
周梦臣又怎么能坐视本国百姓受苦而坐视不理?
虽然周梦臣敢想打到青城去,将这些百姓解救出来。只是而今不是不行吗?
既然不行,退而求其次也是可以的。
只是千言万语,都是一句话,就是没钱,不。没有粮食。
没有粮食说什么都是白搭。
周梦臣都在指望着秋收。如果秋收真得不错的话,周梦臣或许有一些存粮。具体多少,还要看秋收情况有多好。如果一旦秋收没有足够的收成。明年大同百姓的口粮都非常堪忧,更不要说其他的了。
周梦臣将手中的筹码一盘算。而今除却从户部搞到钱粮,或者有别的外财。否则这一件事情是万万做不成的。
这让周梦臣如何甘心。
周梦臣想了想去,叫了徐渭,将这一件事情告诉徐渭。
徐渭一盘算,苦笑说道:“张惠是好意,只是他高估了大同的实力。”
周梦臣说道:“能不能,总是要试试的。你留在大同,有什么事情你先行处置,我将我的大印留给你了。”
徐渭听了,有几分感动。说道:“定不负大人之托,有我在大同一日,除非鞑子南下,否则各地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的。”
其实这年头,很多官员将自己的官印,或主动或被动的被胥吏与佐贰官掌控。甚至有一个这样的传说,说一个官员新上任,他一接印盒,就感觉分量不对。根本不打开,转手让当地的胥吏头目保管。
无他,因为他如果当时打开,发现空印,就是撕破脸了。如果以后发现是空印,他自己说不清楚。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这个当地最大的胥吏,让他保管,出了事情,就让他背锅。
于是几日之后,他再拿印盒。里面的分量就够了。
但是周梦臣不是这种无能之辈。徐渭这些年在周梦臣身边,其实当的是秘书,谋臣的角色。真正的主意从来是周梦臣拿的,而且周梦臣从不将权力假借于人。徐渭也是第一次掌控这种专权。
这印在徐渭手中,也就是徐渭下得任何命令,都有周梦臣的背书。
周梦臣说道:“那好,我就去一下应州。”
徐渭听到应州,心中一动,说道:“可是去见杨知府?”
周梦臣说道:“正是。”
杨继盛此刻就在应州。原因无他,应州在是大同府州县之中,良田毕竟多的州。甚至这里还有一个屯田卫所。其次,应州的地理位置好,几乎在大同南部的中心,可以照应各方。
说实话,杨继盛在清丈与整理赋税上面,是下了大功夫的。所以进度很慢。
这都大半年了,还没有料理清楚。
甚至周梦臣仅仅有一个大概的了解,杨继盛到底将事情推进到了那一步,周梦臣也不知道。
徐渭说道:“大人,你的意思是这一笔钱粮,从南边的州县出吗?”
周梦臣叹息一声,说道:“我也不想。只是如果实在没有办法的话。也只能这样办了。”
徐渭大惊,说道:“大人,万万不可啊。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大明与士大夫共天下。之前大人在大同,处决都是粗鄙武夫,这已经让很多人侧目了。而今朔州,应州,等地,临近北京,有很多达官贵人的产业。大人如果还想用雷霆手段。恐怕伤及自身。”
“经权之变,还请大人三思啊。”
经就是经常的做法,合乎常规的做法,权就是
临时的做法,与以前不同的做法,或者说便宜行事的做法。经权之变,是儒学理念之中常与变,静与动在政治领域的映射。
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其实官场之上,都不喜欢特立独行的人。
周梦臣在大同府的时候,谁的情面也不讲,大刀阔斧,还能说是不得已。还能说是因为这些将领作战不利,罪有应得。而今这种不得已也说不出来。真要复制之前的做法,恐怕也没有足够的罪名。到时候即便不是千夫所指,也必然引来一系列的弹劾,甚至名声大坏。一时间让大明名将,变成了粗鄙武夫。
周梦臣倒不是太在乎名声的人。不过他在乎是这背后士大夫之心。
毕竟,不管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士大夫是大明最有知识的人群,周梦臣想要推广气学也好,推广科学也好,士大夫是最好的人群。周梦臣已经尝过了好名声的甜头。比如气学在大同的迅速传播,如果没有周梦臣在大同的好名声。以及万民敬仰。气学哪里能推广的那么快?
周梦臣不想失去这个利器。
在政治上最要不得简单粗暴。无他,政治就是妥协的艺术,简单粗暴的决策与做法。看似雷厉风行,但其实这背后都有代价的。只是有些代价能看见,有些代价是看不见的。
周梦臣说道:“我知道,但是关外这些百姓,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徐渭说道:“大人,不能因小失大。如果大人因为此事而调离大同。大同的大好局面还能延续下去,复套之事,还能执行下去吗?其次即便大人真想救他们,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只是-----”
周梦臣心中一动,追问道:“徐兄,你有什么办法?快快说来。”
徐渭说道:“我就怕大人舍不得。”
周梦臣说道:“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徐渭咳嗽两声,说道:“其实我大明没有铁禁,也没有煤禁。这些产业,百姓都可以经营的。”
周梦臣一听。忽然愣住了。他如何不知道徐渭这一句,看似答非所问。但其实点出了要害。的确大明虽然有矿禁,但是禁止的是金银矿。而不是煤铁矿。徐渭的意思很简单了,那就是卖矿,卖已经形成产能的铁矿或者铁厂,也就是朔州监。朔州监自然不能整个的卖出去。但是一部分钢铁产能却是可以分开卖出去的。
只是周梦臣听到这个意见,第一个感觉,就是绝对不行。他辛辛苦苦弄出来的东西,一下子卖出去?这怎么可能?
第五十八章 卖家底
奈何,任何财政危机解决的方法,也就是两三条。第一是征税。第二是卖家当。第三是借贷。但是第三条可以忽略不计毕竟这个时代,根本没有融资平台。缺少金融体系周梦臣去哪里借钱?
至于征税。
周梦臣去哪里征,大同家底太薄了。满打满算也不过一百多万人。这还是周梦臣估计的。至于按大明官方统计,根本没有这么多人。
这么少的人口,不发达的农业。周梦臣采取直接屯田的方式,在满足麾下百姓口粮之外,还能有几十万石的结余,已经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须知,整个山西省朝廷收到手的粮食,也不过二三百万石。
在很多人看来,这分明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虽然周梦臣寄希望于杨继盛对南部州县的清丈与整顿。但是周梦臣内心也知道,其实不可能有多少的。
原因很简单,北方州县富裕程度,远远比不上南方。如果周梦臣手中有苏州城,不用怎么用手段,从苏州城中搞出一两百万两都很简单。但是大同边地,即便是南部州县没有怎么受战乱,他们的家底也是相当薄的。弄出来多少钱的。
再有就是杨继盛这个人了。
杨继盛不是盘剥之臣。
他定然会将账目查得清清楚楚的。但是未必会增加赋税。甚至会做出调整,就是在维持原来税额不变的情况,减轻百姓的负担。没有办法,这就是传统的文官价值观。
甚至如果不是周梦臣将财政危机说得如此之严重。杨继盛查清楚之后,甚至还会降低税额。
毕竟在杨继盛看来,虽然官员在他的带领之下,过得很苦。但是百姓更苦,宁苦官僚,不苦百姓。
所以,周梦臣能选的也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卖家底了。
而卖家底的选项也不多。首先周梦臣不可能卖田。原因很简单。田不仅仅是生产资源,还是农业社会的权力根本。周梦臣掌控了这么多土地,也顺便掌控了依附在这么土地上生存的百姓。
从这个角度来看,北京对周梦臣的猜忌。也不是毫无由来的。
他们甚至可以将大同已经大同周围的土地,看成一个周姓坞堡。数万大同军的家小根底都是依附在大规模屯田组织上的。与现在的大明朝廷格格不入。虽然可以说是太祖旧法。但是太祖毕竟死了。而今早已不存在什么太祖制度了。虽然大家都尊太祖
成祖。但问题是,谁真将太祖那一套搞出来,谁就真是满朝文武杀之为快的异端。
有些口号从来是让人喊的,不是让人做的。
土地是根本,周梦臣万万不能动的。而大同府在周梦臣来之前,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又什么能卖的家底,除却周梦臣一手一脚打造出来的朔州监。别无他物。
周梦臣看着徐渭说道:“徐师爷,是与晋商有接触吗?”
周梦臣很清楚。卖东西一定要有买家。而今大同周围买家只有一个人,就是晋商。
当然了,并不是说除却晋商之外,就没有其他商人了。其实在明代陕西商人也不错。比如三原王家,大名鼎鼎的王恕之后。但是到底大同是晋地,晋商内部虽然也有矛盾,但是别的省的商人来晋地。却是捞过界了。
虽然晋商全国到处跑,从来不觉得自己捞过界了。
徐渭似乎没有听明白,周梦臣语气中有一丝丝的不满。说道:“我为大人幕僚,在其位某其政,自然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人注意到的东西,我要注意到,大人没有注意到东西,也要为大人查漏补缺。大人或许没有注意到。开关以来,各路商人以晋商为首,在大同滞留不去,连大同的姑娘们都不好定了。他们多是运各种东西入大同,出大同的时候,却以铁为压仓。其实已经有很多商人都注意到了朔州铁,甚至有好几年,已经在朔州附近建了作坊。今年以来,朔州监之中,最少有十几个工匠脱离了朔州监。但是却没有离开朔州。大人觉得他们在什么地方?”
“另外,我查过朔州监的账目。你知道朔州监除却卖铁收入之外,最大的收入是什么吗?”
周梦臣还真没有想过出现这样的事情。
一时间,他有一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无他,如果他没有在军器监之中彻底去除了匠籍。也就是说,在军器监工作的工匠,他们的身份是良民。是可以从军器监脱离的。
当然了,周梦臣知道这是原则上的。
毕竟即便是在后世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想要脱离原单位都不好办。更不要这个时代的。不过,总是有办法的。
只是不知道挖人的付出了什么代价。
周梦臣内心恼怒之余,细细想了一下,也就释然了。
无他,他在军器监之中从来没有做什么技术保密的意思,甚至有大规模培养工程师的意思。即便没有这些工匠,大同书院一些书籍之中,也是有
原理的。甚至有军器监的技术手册。
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
所以,技术扩散是迟早的事情。只是周梦臣没有想到,是以这个方式开始的。
周梦臣说道;“什么收入?”
徐渭说道:“卖煤,朔州煤。今年最少有五六万两的收入,补贴了不少朔州监的账目。”
朔州监在周梦臣心中从来不是以营利为第一目的的,研发武器,制造武器都方面来看。已经大同镇采购来看,不亏本就不错了。甚至周梦臣财政紧缺的时候,也直接影响到朔州监。
故而朔州监自己做一些小生意。周梦臣也是知道的。
比如卖铁这个业务。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卖煤能有这么大的收入。
徐渭说道:“其实,如果大人愿意的话,朔州煤矿最少值百万之数。”
是的,大同煤海,从来不缺少煤矿。但问题成本原因。别的煤矿都必须挖掘。但是朔州是露天煤矿,而且品质很好。又有之前建立的便捷交通。虽然是朔州监自己铺设的煤渣路。但是又靠近桑干河。再加上桑干河下游可以直通北京。从北京连通大运河。连接天下。
即便大同煤海,也未必有什么地方比朔州煤矿更加便利了。
而且煤的作用本来也不仅仅是冶炼钢铁。蒸汽机的使用其实已经不少。周梦臣估计从第一批次的蒸汽机开始,大明投入使用的蒸汽机已经接近一百台了。这个数字看似不多,但其实不少了。
有一部分北京,一部分在大同,其他地方几乎没有了。
而蒸汽机使用也让煤价开始提高。虽然北京附近也有煤矿。但是原始状态的门头沟煤矿开采成本,未必能比得上远道而来的朔州煤矿。
周梦臣说道:“朔州煤矿是万万不可能动的。这样的露天煤矿,整个大同之内,也只有这里而已。乃是朔州监之根本。不过其他煤矿却可以的。你这一段时间,摸一下大同所有煤矿的底细。那种自用的小煤矿就不用管了。但是凡是往外面卖的煤矿,都要记录在案。以备征税。”
鞑子一番蹂躏,很多东西都被打回原形了。
原本一直在生产的煤矿也大多空了。不过看样子,因为煤炭行情,又要重新开采了。周梦臣而今是想钱想疯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煤也只能吃煤了。
周梦臣对出卖朔州监还是有些不舒服。但是内心中也不得不盘算可行不可行了。
第五十九章 清丈成果
自己辛辛苦苦的造出来的东西,被别人动了筷子,周梦臣第一感觉,就是想杀人。但是周梦臣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他虽然是大明官员。虽然他很缺钱。但是他毕竟不是为了这一点点钱,或者说,并没有一定要霸占工业革命带来的所有利益。
第一,他未必能霸占得了。第二,他想要的是工业革命带来的变化。想要的是整个国家与文明的进步。
而不是钱。
如果放在这个角度来看。这个现象,或许是一个好现象。
无他,周梦臣在官府框架之内,推行很多政策。其实一直有束手束脚的感觉。在北京更是如此,左动一下,冒犯这个。右动一下,冒犯那个。唯独来了大同之后,才有了便宜行事的自由。但是即便如此,也有很多限制的。
但是很多事情,放在民间的话。却很宽松的。
这并不是周梦臣胡说,而是真的。
大明是明显的小政府。特别越往下面。越是如此。典型就是皇权不下乡。很多事情都可以说明这一点。比如去年,也就是嘉靖三十一年,黄岩县为海盗萧显攻陷,也算是打响倭乱第一枪。
然后抢劫够了就撤回去了。
今年黄岩县决定修城墙。但是这城墙是怎么修的?县令出面召集当地大族,让当地大族出银出人。县衙派人监督。甚至连倭寇来袭的时候,站在城墙上守城的,也是各家士绅的家丁。
官兵?卫所废弛,还不如这些家奴。
很多事情周梦臣做起来,有很多限制。要考虑上上下下的。但是对于下面的士绅来说,在乡里之中,他就做了。官府都未必拿他们有什么办法。
商人赚钱嗅觉是最敏锐的。既然晋商对新技术有兴趣,他们为了利益,很容易将这么多新技术推广出去。到时候,新生的生产力反而对大明朝廷造成新的危机。
毕竟,大明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模式,根本不适合工业社会的发展。
到时候,或许就是周梦臣回到中枢,大展身手的时候。
周梦臣想到这一点,虽然内心之中还有一些不舒服。但是也有一些释然了。不过,想让他们卖朔州监产铁作坊。晋商也是要大大出血的。
周梦臣又写了一封书信给殷正茂。让殷正茂就人口这一件事情,与鞑子进行交涉,又让徐渭以他的名义上书,向朝廷请粮。毕竟是赎回大
明百姓,总不能让大同全部负担了吧。
虽然周梦臣也知道,以大明朝廷而今财政,大明境内的百姓都未必能赈济好,哪里有能力去管大明之外的百姓。但总是要试一试的。
随即周梦臣就快马南下。到了应州,还没有进衙门,就看见衙门外面张贴的一张张告示,上面甚至还有应州的地图,还有一张张表格,各种图表之多,让州衙外面的告示墙根本贴不下来,甚至沿着州衙的外墙,绵延了十几步之多。
周梦臣都看了一遍,心中大有信心。
这里公示的就是每一个村子有多少田,每年出多少粮食。都一清二楚。在外面张贴的就这样了。那么衙门里面的账册,定然比这个清楚多了。周梦臣也不指望,账目真正精确到每一个人,这样成本太大了。而且变动太大。
虽然说,大明体制之内,人口流动是受到限制的。但是奈何在边地,这事情根本做不下来。很多人真要远走高飞。谁真能拦住不成?
太详细了反而误差大不说,变动也大。消耗的人力物力也非常大。
周梦臣随即进了州衙。杨继盛就在这里等候了。说道:“知道。周兄你要来,我将应州朔州浑源州蔚州四州,马邑山阴灵丘广昌广灵五县的新编鱼鳞图册都已经拿来了。让你一一过目。”随即他叹息一声,说道:“清丈这一件事情,实在不好办啊。”
大同境内还有两个县,一个是大同附郭县,大同县,还有在大同周边的怀仁县,奈何这两个县的土地,几乎都被屯田地给占据了,百姓耕地几乎忽略不计,两个县都是大同知府衙门直接拨款维持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其实是大同府将两个县给吃了。毕竟屯田一切事务都是由大同知府衙门管理的。
所以这两个县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周梦臣看杨继盛整个人瘦了一圈,就知道这一件事情不好办。他将这一沓沓账册扫了一遍。一方面他对杨继盛很放心,不觉得杨继盛会弄虚作假。二来即便有问题,周梦臣也不会介入具体审查之中,这事情自然有人来审查的。
周梦臣只看总数。
他翻开最后的总计,说道:“每年夏秋两税加起来有麦十万石。银一万两。也就是仅仅是增加了两万石粮食。”
杨继盛说道:“以朝廷之制,亩取六升,已经很多了。不过,我这一次倒是清扫了不少贪官污吏,得银数万两。或许能济一时之用。”
周梦臣听了,轻轻一叹。说道:“先王之制,先王之制。罢了,却不知道什么人惹得你雷霆震怒?”
杨继盛听周梦臣的话,脸色有些微红。他知道,他这个做法,让周梦臣失望了。
北方平均亩产一石多就不错了。大同这里靠北,故而一石的亩产就不少了。甚至有很多只有几斗产量。亩取六升,这是大明太祖皇帝初定天下时候的田赋,并不是说,每一亩都征收六升的,而是上田亩取六升,中田亩取四升,下田亩取二升。
虽然不能说是不能到三十税一,但也最少在十五税一了。
但是杨继盛自己种过田。自然知道大明百姓绝对不仅仅负担这些,如果仅仅负担这一点点,何至于在大明中期之后。到处都有流民。难道老百姓觉得种地不好玩,流浪才浪漫?
其中种种明里暗里的负担。有时候根本没有数。
有田亩的不交税,将赋税转嫁给普通的人。等等。
周梦臣清丈的目的,其实就有均平之意,最少能赋税平均下来,不至于出现富者不交税,贫者要交高额赋税的情况。这种情况下,其实可以将赋税稍稍提高一下。而杨继盛却非要按朝廷祖制来做,其实就是一次大减税。
周梦臣到底心中硬不起来。百姓其实没有多钱的,而今即便再加一点赋税。对百姓来说很可能是负担不起的重量。所以他想来想去,只有感叹一声,就不细问了。
杨继盛说道:“周兄,这些小吏们个个贪得无厌,上下其手,诡寄田亩,涂抹黄册,收受贿赂。一共缺额有三百余人,我已经拟定大同书院这三百余人,其中还有几个九品告身,我已经拟定了奏疏,上报吏部。”
周梦臣听了,暗道:“看来杨继盛也知道,上一件事情我并不满意。”
杨继盛也是担心周梦臣不高兴,在这一件事情上下足了功夫。虽然一个县衙有大大小小几百差役。但是很多都是白役。也就是不在朝廷账册之中,不是经制的吏员。经制吏员一共有多少,周梦臣也不是太清楚的。
但是一下子出三百名,杨继盛定然是对大同地方进行大整顿了。
当然了杨继盛这样做,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大同书院出身的人,的确是好用。在清丈土地,清查账册上面。表现出来的专业技能,是那些积年老吏远远不能比的。其实周梦臣而今验收,仅仅看到是一些账册,但实际上哪有那么容易啊?
第六十章 周家铺子
凡是要砸人饭碗的事情,都不是容易做的。
清丈土地。重订黄册,就要知道他们敌人是谁,自然是州府县衙的吏员。毕竟原本的黄册之所以会变成不堪用,本质上就是这些人寻求权力寻租的空间造成的。而今上面要彻查,哪里有那么容易啊。
这些吏员倒是没有杀官的勇气,但是到底是人家数代人的财富来源。按理软对抗的方式还是有的。
毕竟各地县衙里面的账册文书,都是他们吃饭的家伙,在上面做做手脚,人为的增加障碍,不过分吧。
只是奈何这些吏员有一辈子的经验,而大同书院的学子有数年专业学习的数学知识。最后还是数学胜过了经验了。不管他们再怎么动手脚,都会被找出来问题。
杨继盛甚至觉得,如果他不是带了这些人过来,这一次清丈的结果,要么是他做出一些退让。要么是不一小心中招了。
杨继盛固然有讨好周梦臣的想法,也觉得如果吏员读过圣贤书的话。也不会有那么多基层腐败。才推荐这些人的。
周梦臣淡淡一笑,说道:“这样吧。不要断了人家前程,这些列入吏员的不如吏籍。等他什么时候不做了。让大同书院出荐书推荐人员。杨兄你觉得如何?”
杨继盛听了,哪里不知道周梦臣的心思。在他看来,周梦臣在很多事情都可以铁面无私,唯独一牵连到气学方面,就变得俗气起来。其实周梦臣而今说的,并不合规矩。奈何大明上下有太多不合规矩的事情了。
以今日周梦臣威望,杨继盛不反对,这事情就能定下来,等什么时候周梦臣不在大同了,这一件事情就是大同的规矩,或者潜规则了。
杨继盛并不是气学门徒,但也没有与周梦臣作对的意思。虽然对周梦臣这样举动,有一点点微词,但总就觉得无伤大雅。说道:“周大人说了算。”
周梦臣说道:“今年四州五县旱情如何?”
杨继盛叹息一声,说道:“不容乐观。桑干河沿岸的州县还好,特别是山中的广昌与灵丘,旱得尤其厉害。太行山中的泉水有些都干涸了。今年想从这里弄银子,是可以的,但是要粮食,却不好办啊。”
周梦臣将人口买卖的事情,告诉了杨继盛。说道:“杨兄可有良策?”
杨继盛思来想去,说道:“不能请朝廷拨一些粮食吗?”
周梦臣对大同的经济政策,谈不上竭泽而渔,但也能考虑的都考虑了。周梦
臣也是没有什么办法了,杨继盛能有什么新办法吗?想来想去,也就是向朝廷求援了。
周梦臣说道:“已经去了一封奏疏。罢了,杨兄。你们再次合署一封奏疏,向朝廷说明此事吧。”
杨继盛自然不会拒绝。
只是周梦臣知道,如果第一封奏疏有用的话,这一封奏疏写了也没有用,如果第一封奏疏没有用的话,这一封奏疏写了也是白写。
周梦臣心中暗道:“想来想去,只有卖家底了。”
周梦臣夜宿应州,怎么都睡不着觉。想了想派人去找殷宗伊。
因为周梦臣对晋商到底是隔了一层,他虽然与晋商打过交道,但是是居高临下的要钱,对晋商内部的事情不大清楚。而周梦臣考虑了自己的人脉,发现最有可能了解晋商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殷宗伊。
第二日,周梦臣与杨继盛乘船向朔州而去。
只是桑干河的水有些浅。原本宽阔的河道,仅仅剩下一线了。只能过一艘船。甚至在有些河段,周梦臣都怀疑不能行船了。北方到底不是南方。水运绝对是南方胜过北方最大的利器之一。
水浅如此行船就慢了。
还没有到朔州,就听见岸上有马蹄声。有人换了小船登船。不是别人,正是殷宗伊。
殷宗伊一番行礼不提。周梦臣将殷宗伊引入内室之中,立即问起他来。说道:“你而今经商如何?”
殷宗伊说道:“托老师虎威,有小十万家当了。”
周梦臣说道:“你都做什么啊?”
殷宗伊说道:“第一贩铁,将朔州铁卖到山陕之地。第二就是蒸汽机,这还是老师照顾生意,老师将蒸汽机用于水利,山西有一些大财主,也效仿老师,想用蒸汽机灌溉。”
周梦臣听了,也觉得有一些高兴,说道:“这也算是造福乡里了。”
殷宗伊说道:“用蒸汽机是真的,但是造福乡里却未必了。”
周梦臣眼睛之中露出一丝怀疑。诚然这年他有蒸汽机抽水的效率,远远不能与后世水泵相比。但是比起人力畜力提水。却不知道胜过了多少。最重要的时候,只要一直烧煤,就能一直用了。
当然了,这年头蒸汽机不稳定。难免有一点点小毛病。最好每天晚上停机。但是即便如此,也比人提水强了不知道多少倍了。能浇灌的土地,就多了不知道多少倍。在周梦臣看来,一个人根本不需要蒸汽机。
殷宗伊似乎看出了周梦臣的疑惑,说道:“他浇灌的全部是
他们自己的土地。”
周梦臣一愣,说道:“全部?”
殷宗伊说道:“未必是全部。有些人的土地,一台蒸汽机根本不够用。”
周梦臣这才算是见识了大明内部的冰山一角。
周梦臣说得全部。意思是这些人卖蒸汽机的都是浇灌自己的土地吗?而殷宗伊理解有一些错误。
不过,这个答案对周梦臣来说更加惊悚了。
这个时候,周梦臣才知道。大同其实是一个特例了。
在本质上,大同的土地兼并就不是太严重的。无他,因为边患。在这里有大量土地逃荒。根本不用兼并。除非是上好的水浇田,否则他们更需要担心的时候,有土地没有人耕种。
这样的情况下。大同土地兼并北部比南部严重,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同北部的大部分土地都是在卫所名下的,这些卫所将领依靠卫所兼并土地,特别的容易。但是在南边卫所没有多少。再加上大同民风彪悍,土地开垦不足。
才残留了不少自耕农。
但是大明内部却不是这样的,甚至大明太平时间越长的地方,越不是这样的,经济越发达的地方,越不是这样的。殷宗伊去的山西才是冰山一角。大地主颇有跨州连郡之态。
这一件事情也是给周梦臣提了一个醒,大明太大了,各地国情不同。不能以大同的现状来估计大明其他的地方。
但也仅此而已了,周梦臣内心有多震撼,他的手到底是不可能伸出大同的。他话音一转,将事情转到了正题上,说道:“朔州铁销路如何?”
殷宗伊说道:“很好。销路最好的其实往河北销,只是这一条路,已经被丰城侯府占了。我只能另寻别路了。”
周梦臣说道:“晋商难道没有参与进去?”
殷宗伊说道:“有倒是有。但是他们没有门路。”
周梦臣听了,心中哭笑不得。他自然明白这个门路是什么,不就是他周某人吗?朔州监虽然不是周梦臣亲自主持,但是从来是周梦臣的地盘。这也是为什么殷宗伊可以与丰城侯府平分朔州铁的外销权了。
真要说起来,周梦臣与这些事情,难免有瓜前李下。只是这不是现代。这个时代,这才是常态。大明上下也都习以为常。甚至殷宗伊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弟子沾老师光,简直是天经地义的。毕竟这年头的师徒如父子。儿子沾父亲的光,能算错吗?
须知周梦臣某一天去,按这个时代礼节,殷宗伊是要披麻戴孝的。
第六十一章 杨博
周梦臣内心之中却有一些不舒服。
在周梦臣内心之中,一直以为自己是清正廉洁的。但是他自己没有想到,他无意之间,已经搞出了一个周家铺子。
一瞬间,周梦臣下定决心,朔州监一定要分拆,能卖得东西都要卖了。
他倒不是有洁癖。
说实话,这么多年在大明政坛浮浮沉沉的。周梦臣早就看透了,任何一个文官大佬,就不可能真正的清白。包括了能在历史上上看见任何大明大臣。当然了除却海瑞,不过海瑞一辈子也不能被划入文官的大佬之中。
并不是说,这些人都是贪污受贿。比如张居正,张居正绝对是一心报国的。奈何整个大明的制度,就是清不清,白不白的,很多事情很难说是对是错的。比如徐阶开辟了一种模式,就是他不从朝廷奏疏之中了解下面内容,反而积极的与地方大员,乃至于在野士绅通信,一方面通报朝廷情况,争取支持,另外一方面就是了解地方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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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政策还没有形成就已经书信交流的内容了。
这真要说起来,不就是结党营私吗?政府官员不以公开或者政府渠道是商讨政事,反而暗室书信谋之。
徐阶能保证自己不出问题,但是他能保证下面打着他旗号的人如何行事。
周梦臣而今就面临这个问题。
周梦臣敢向天发誓,他朔州监任何决策上,都是秉承公心。没有一点谋私的意思。但是而今局面是什么?是朔州监最赚钱的业务,大量铁外销的业务,有两个大经销商。一个是他的弟子,一个是他的亲家。
这事情,说给谁听,谁相信与周梦臣没有关系。
而且大明的言官监督体系,也是一个笑话。只管语不惊人死不休。从来不管事实如何怎么样?
单单这一件事情,足够是周梦臣一个把柄了。
当然了,这样的把柄,严嵩更多。周梦臣都懒着抓。
他到不在乎这个把柄。毕竟一个文官大佬的倒台,从来不是他屁股下面有多少把柄。而是在政治上的倒台,或者在皇帝面前失宠。只是他担心,这个局面会继续下去。如果真打造一个周家铺子,能更好的推广技术,引发工业革命,周梦臣也就做了。
但是事实证明,官僚资本主义,从来是想吃现成的。从来是带着垄断性质的,不仅仅不会推广新技术,甚至会打压新技术的发展
这就与周梦臣的心意背道而行了。
周梦臣是绝对不允许的。
周梦臣无意责怪殷宗伊,因为殷宗伊脑袋里根本没有这一根弦,不教而诛,谓之虐。
周梦臣说道:“你父亲那边刚刚传来一个消息。”周梦臣将人口买卖的事情说给殷宗伊听,说道:“而今大同镇账目上,根本没有那么多粮食,而今粮价也非常高,想要将这一批人赎回来。非几十万两,甚至更多不行。”
“老师,我家中流动资金,大概有一万五千三百零七两。”殷宗伊说道:“我可以全部拿出来。”
周梦臣心中微微一暖,说道:“这倒不用了。你知道,朔州监有多少铁炉?”
殷宗伊说道:“应该在三十座以上吧?具体我不没有清点过。”
周梦臣说道:“我如果将这些铁炉一并出购。你觉得晋商能不能吃下?要多少钱比较好?”
殷宗伊大吃一惊,随即陷入沉思之后,说道:“老师,如果你真要卖的话,最应该做的不是找晋商,而是给蓟州巡抚杨博去一封书信。而今晋商之中,最兴盛的乃是蒲州一脉。而杨博是蒲州一脉的总后台,每年过年的时候,蒲州晋商大多都不回老家过年,都是到遵化拜见杨博的。”
“这一件事情,少说要几十万两。而且涉及的事情更多。即便老师宁放出消息之后,晋商也会派人拜会杨博,求指点的。还不如老师直接写信给杨博,你们两位也好说话。而且你们只要谈成了,下面的事情就是小事,甚至多少钱也都是小事了。”
周梦臣口中念叨:“杨博。”
他内心之中迅速流过杨博的简历。
周梦臣与杨博素未谋面。周梦臣在北京的时候,杨博一直在外,甚至一度守孝。周梦臣出京之后,杨博才在京师待了一段时间。但是这并不代表周梦臣对杨博不熟悉,无他,周梦臣,杨博,张经。这三个人,是朝野上都公认的知兵大臣。
当然了,而今周梦臣战功在手,无形之中,似乎超过了其他两人。
当然了,并不是说其他大臣都不知兵。但是最少而今没有承担要务。周梦臣对土默特部,杨博在蓟州镇对土蛮部。张经正在平定倭乱。
同样的知兵标签,甚至周梦臣一度听说,杨博要来大同取代他。周梦臣不能不上心。
周梦臣最大的优势也是最大的短板,就是年龄。才三十出头,而杨博大他二十岁,而今即便一跃升
为兵部尚书,资历也是够的。这样的潜力股,周梦臣又怎么能不在意。
只是周梦臣与杨博之间没有什么交际,却没有想到第一次打交道是这样的局面。
不过,周梦臣也明白殷宗伊说的一切。
其实中国社会结构,虽然看上去变化很多。但实际上有很多相似之处。即便是后世如果两个大企业,谈合并的问题,首先要打通的难道不是上面的关系。而今更是如此,商人更没有地位。他们在政治图谱上都是隶属于某些文官大佬的延伸。
一般的事情也就罢了。关系重大的交易,他们必须要考虑这背后的时候,万一,赚了大钱,却将政治上的靠山给得罪了。等着当胡雪岩吧。
周梦臣一时间不知道这一封书信给怎么写。周梦臣将这一件事情先按下来,说道:“殷宗伊,你觉得朔州这里怎么样?”
殷宗伊说道:“挺好的。有煤有河,唯一缺少的是大铁矿。不过附近也是一些小铁矿足够用,朔州煤田。简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有这个煤田在,朔州就是宝地。”
周梦臣说道:“你有意在朔州成立铁厂吗?”
殷宗伊一时间不知道周梦臣心意,说道:“如果老师想要我做,我自然会做的。”
周梦臣摇摇头说道:“不是我要你如何,而是你要有自己的布局,我如果没有估计错的话,而今你的蒸汽机作坊全部用朔州监的铁。我不可能一直管着朔州监,你父亲的余泽也未必一直在。你就没有想过,你将来怎么办啊?”
“而今朝廷从来不禁冶铁。你可以自己来做。你也说了朔州的环境得天独厚。将铁炉卖出去之后,想来朔州这里会有很多铁作。你就不想分一杯羹。”
殷宗伊一愣,说道:“弟子没有想过那么远。”
周梦臣说道:“经商也是一门学问。你既然从商也是要好好研究才是的。如果一直依靠我的荫蔽,不是一个办法,我不可能一直在大同,但是你的产业能搬吗?”
殷宗伊似乎明白了一点,但也似乎不大明白。
殷宗伊是周梦臣的弟子,这个关系,这一辈子都扯不干净。即便殷宗伊不用周梦臣的关系,周梦臣倒台了,殷宗伊也绝无幸理。所以周梦臣也很纠结,一方面觉得让殷宗伊依靠他的关系经商,不大好。另外一方面朝廷这方面的规定,近乎没有。而且大家都这样做。即便不这样做,也没有什么好处。
只能含糊的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