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海铁头
只要丰国公的权势不减,谁敢这样做?
如果丰国公权势出了问题,这些土地就是细枝末节的问题了。
而魏国公的家产是多了一些,处理起来,与丰国公家族的家产不是一个数量级。但是这也不是他要硬碰的理由。
只是再看不上这位,还是要援手一二,说道:“徐叔叔,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出现此事,上上下下都要有一个交代。我已经下令了,这些人必须要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魏国公一听,顿时急了。说道:“贤侄,看在我的面子上,通融一二。”
丰国公李儒内心之中无限吐槽,只能将茶碗砸在桌子上,强调道:“我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魏国公似乎明白了一些,又似乎有些不明白,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儒说道:“正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魏国公总算想明白了,说道:“多谢贤侄,我这就去办,我这就去办,贤侄放心,定然办得妥妥当当的。”
等魏国公走了。
李儒冷笑一声,说道:“蠢货,如果我儿子是这么蠢,我将来亲手掐死他。”
最简单暗示都没有听懂。
李儒这样做,倒不是包庇魏国公,而是这一件事情闹大了,他不好收场。他虽然仅仅掌控南方兵权,但本质上是北-京派过来全权代表。
他无意反对周梦臣变法,也无意支持。本来就是中立的。但是如果双方的斗争升级,他很难置身事外。所以,他要将这一些事情给压一压热度。
所以,他早就等着魏国公。他让南京封城,但实际上并没有派人去全城大索,仅仅是南京知府已经上元江宁两个知县在找人,五城兵马司都没有动。
就是想让魏国公先找到人,杀人灭口。
将这一件事情画上一个句号。
只是,他错估了两件事情,第一是他错估了,魏国公府办事能力,第二是他错估了海瑞的头铁程度。
魏国公将这一伙人灭口。但是有一个人跑了出来,以至于魏国公府的人在南京大街,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了一场大街杀人。
以至于丰国公不得不为魏国公府擦屁股,说是魏国公府的人是在缉拿逃犯,只是做的有些过分而已。
但是这岂能让海瑞信服。
海瑞揪着不放,即便是丰国公亲自上门求情,想将这一件事情告一段落都不行。
于是,这案子就层层上报,一路到了北-京,各方面都知道了。
内阁之中。
周梦臣,张居正两人相对而坐,张居正说道:“我没有想到,海瑞有如此魄力。飞熊真是好眼光。”
张居正之所以赞叹海瑞,一方面是海瑞的确是有能力,有魄力,但是更多是因为海瑞的操守。海瑞在攻击别的人的时候,已经有不知道多少人拿着放大镜来观察海瑞了,海瑞做官以来的所有的履历,都是一一拿了出来。细细查看。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本来想找出海瑞的破绽,却一不小心成就了海瑞的不败金身。
海瑞真是一点问题都找不出来。在道德上一丝丝瑕疵都没有。在官场之上,这不是凤毛麟角,而是绝无仅有。
周梦臣更是在报纸上宣传海瑞。
历史上海瑞真正一战成名,乃是死谏《治安疏》。这一次天下皆知。而今海瑞的官声还仅仅在江南流传,而经过周梦臣的宣传,一瞬间海瑞成为天下皆知的海青天。
而中国从来有一个观点,一个人在道德上完美无缺,那么这个人做的事情一定是对的。
海瑞的金身一成,顺便让周梦臣诸多政策,让百姓更加认可。
说实话,百姓对具体政策是没有解读能力的。很多都是士大夫们所言。而且新法吗?总是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问题的。很多无知百姓在士绅的煽动之下,在明里暗里否定新政。
而海瑞一出,在这一场舆论战上,周梦臣一下子搬回一局。
周梦臣说道:“海瑞我也是很佩服的。我自问做不到海瑞这个程度。”
张居正有些担心的说道:“这一件事情,你准备怎么办?”
周梦臣说道:“怎么办?凉办。我相信海瑞是没有问题的。那么有问题的一定是魏国公,我不需要都察院偏向谁,只需保持公正即可。他们也不会这一点事情都做不到。”
张居正微微苦笑。
的确,在内阁体系之中,这些大案要转到都察院来办的。即便刑部有前期处理,但是判决的时候,还是要三法司。刑部仅仅是其一而已。
周梦臣想让都察院偏向海瑞自然是极难的,但是如果让都察院保持公正,却是很容易的。无他,如今舆论兴起,即便是治国大政都在报纸上宣布结果,都察院的办案也是要公布的。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
当然了,这年头的舆论与后世的舆论不是一回事。
真要想压,还是能压下去的。
但是有周梦臣盯着的。
他
们这样做,是当周梦臣是死人吗?甚至他们真这样做了,对周梦臣是极大的利好。他会先让海瑞入狱,然后为海瑞伸冤,将这些人全部打落尘埃。
对周梦臣非常有利。
只是张居正想起自己的事情,不由苦笑。
政治上的斗争,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张居正的父亲自然被拿出来说事。他们也知道,周梦臣是弹劾不下来的。因为周梦臣当初已经被四面八方扒过好几次底了。
总体上来说,周梦臣没有明显的污点。再加上当年这些事情,已经在嘉靖面前过了一遍了。再次提起,就是在否定嘉靖的权威。
除此之外,谁都看出来,周梦臣而今权势之盛,不是那么容易被打下来。
当年倒严的时候,也没有从严嵩开始弹劾的。
所以,他们就瞄准了周梦臣左右手,张居正。
张居正别的事情都好说,毕竟张居正走的是清贵路线,从庶吉士一路升上来的,不接触什么庶务,做的事情也不过是为太子讲课,编书等事情。
能有什么黑料。
唯一的黑料就是张居正的父亲。这是实打实的。包揽诉讼,勾结地方官员,强买强卖。兼并土地,等等等。
每一项都是查实的。每一项张居正都难以辩解,一个搞不好,就是张居正在政坛上最大的危机了。
周梦臣说道:“其实,你的问题说好解决,也好解决。说不好解决,也不好解决。”
张居正说道:“还请周兄指点。”
周梦臣说道:“其实,到底是你父亲的事情,做儿子怎么能管得了父亲。而且这事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只要内阁之中团结一致,最多自罚一下,去几个加官,少一些俸禄。也就行了。”
张居正自然听出了周梦臣的言外之意,说道:“你的意思是高兄?”
总体上来说,周梦臣内阁之中,大多是都是做事的。但是高拱与周梦臣之间的隔阂却越来越深。无他,一山难容而虎,特别是高拱的臭脾气。
周梦臣也是有脾气的,之前忍着他哄着他。而今周梦臣再做五年,就准备退下去了,虽然才堪堪五十岁上下。但是周梦臣该做的都做,也不会坏了自己的规矩。
自然不想忍高拱了。
两人的关系就越发尴尬了。
倒是张居正与周梦臣的关系不用说,也在高拱手下办过事情。与高拱的关系也是不错的。算是双方之间弥合剂。
周梦臣说道:“正是。只要高拱没有什么意见,这一件事情硬撑过去就是了。”
第三十七章 主与仆
自从周梦臣敲定等良贱之事,很多事情都接踵而来。
特别是徽州,江南,浙江,福建,江西等地,一时间有大量的案件汹涌而来。让人应接不暇,有主告仆,有仆告主的,总之,简直好像是点燃了爆破筒。
甚至激烈程度,甚至比周梦臣想象的更加激烈。
这是因为这些矛盾本来就深植在地方。周梦臣如果不管,在几十年后,也会爆发出来,那就是北方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想相呼应的南方奴变。
虽然而今矛盾还没有发展到要爆发的程度。但并不是说这矛盾就不存在。
在周梦臣等良贱的政策之下,很多事情都激发起来。
周梦臣细细分析,总计上有几大类。
第一,就是主告仆。有奴仆知道朝廷政令,不愿意为主家束缚,要脱离主人,但是这些世家大族就不愿意了。就将这些人的吃穿用度算成欠账,甚至还有这些奴仆之前所欠的钱,一并算上,要求奴仆还钱。
这让周梦臣也有一些头疼。
这些世家大族的手段,就比魏国公强多了。
毕竟法不责众,周梦臣不可能将事情做的太绝。而这些欠账也是真的。地主对百姓的盘剥,周梦臣也不是第一次知道,而且让良民成为奴仆最简单的方法,让他们欠下高利贷,最后只能卖儿卖女,最后自己卖自己,成为别人家的奴仆。
处理这一件事情,就需要技巧了。
周梦臣首先,要各地方查,有没有超过太祖皇帝当今的法令,即利息不能超过本金。凡是超过本金的通通作废。如果利息不超过本金。则承认这欠款的合理性。
就由朝廷出面担保,从银行之中借钱还上,但是此人必须迁居海外,或者东北。
其实,周梦臣也知道,各地新开拓的地方,都是需要人的。不仅仅是朝廷需要,刚刚在各地扎根的各方势力都需要。因为,即便有一些当地土著参与劳动,也需要一些自己人来看管。
也就是说,新开发地区,与大明内陆劳动力,有则巨大的差价。
正是如此,周梦臣才不担心这一件事情赔本,让银行不肯承担。
具体到一个人二个人,或许这一件事情很容易出问题。毕竟,海上风波恶,移民是有一定的死亡几率的。某个人死了是很正常的。但是扩大样本,大部分都能赚的。
而且银行也是需要成本的。一定的坏账率也是很正常的。
更不要说,还能得到朝廷,最少是周梦臣内阁
的关照。这买卖自然是可以做的。
第二,就是仆告主。
这里面的事情就多了,其中很多细节,周梦臣都不忍直视。虽然很多士大夫家族,都对外宣称自己诗书传家,善待下人。但是真的家教很好,对奴仆非常好的人家,自然是有的。
但决计不是全部。
大宅门里面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样子。很多人都知道,那是一个不知不觉就吞了人命的地方。
只是,在这一件事情上,周梦臣却不能做青天了。
一来这事情非常非常普遍。
毕竟家仇不可外扬,有些事情为了保密,杖毙几个下人的事情,也是有的。周梦臣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但是周梦臣知道,他的弟子家中,他的盟友家中,这样的事情,都是有的。比如殷家。
殷正茂是一个狠人啊。为了保证殷家在蒸汽机领域的优势,为了防止自己家的秘密泄露。殷正茂到底弄死多少人,周梦臣不知道,但是他知道,风声都传到他耳朵里面了。决计不是一个两个。
不过,这样的事情,在明代传统道德观念之中,也不觉得不对。
吃里扒外,出卖主家,自然要以正视听。
周梦臣能做的,也仅仅是去信让殷正茂注意影响。
于是这样的事情,再也没有传到周梦臣耳朵之中了。但是这样的事情就没有了吗?未必。
法律是道德的底线。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道德观念,周梦臣虽然有改风易俗之心,但也不能莽撞。所以,他只能就这一一系列案件。做出决断。
也嘉靖四十七年六月为准,在此之前,有主杀仆,一律按前律。也就是罚钱。如果性质恶劣。也会有其他惩罚,但不会有死刑。
在嘉靖四十七年六月之后,那就按新律为准。杀人者偿命。
这也是无奈之中的选择。
不过,周梦臣还是给了地方官的自主行动的权力。
一般地方官都是按这上面来,不过是补偿给受害者一些钱财而已。
但是海瑞却不一样。
一些常年在某家的家仆,岂能不知道某些人阴私之事。海瑞就从这一方面出发,将这些世家大族的黑料给翻出来,首当其冲的就是魏国公府。
海瑞气势汹汹非要将魏国公府给连根拔起不可。
当然了,海瑞之所以如此,也是敲山震虎,魏国公府在海瑞面前都不招架,其他人家自然不敢顽抗朝廷。如此一来,其他事情的推行,就容易多了。
当然了,明面上的针对没有了。并不代表暗里就没有小九九了。
这一场明争暗斗不会轻易结束的。
最后,就比较复杂了。
有主告仆的,也有仆告主的。
这些就没有那么多人命官司了,大多都是经济纠纷。
而经济纠纷也分外难断。
一句话,奴仆的家产到底是不是主家的家产?
就好像是红楼梦之中,管家赖大家私数十万。这数十万家产,都是从贾府之中搞出来的,按理说应该是贾家的。但是在江南更多的是,主家放出奴仆,虽然有奴仆的名义,但却有自己的独立家私,又因为这些年商业上的发展,一下子比原本的主家有钱了。
这类奴仆一方面,想要脱离主家。一番又垂涎主家的一些东西。比如名声,官场上的关系。
在大明有钱固然是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是单单有钱,却是远远不够的。
于是,这方面主家与仆家就闹出很多矛盾。
有主家想要吞并仆家的财产的。因为他们觉得,人都是我家的,这些财产也是我家的。有仆家,想将自己洗白的。有一些仆家,想办法改为主家的姓,写进主家的族谱,摇身一变,就成为某位官宦世家的小少爷,有了这个身份,能与高门大户结亲,能参加科举考试,甚至能以主人家先人的名头,去外面招摇撞骗。
甚至更有甚者,遇见主人家子嗣单薄的话,未必没有想吃绝户之想。
本来,是各有各的矛盾。但是经过周梦臣一纸政令,让这些矛盾集中爆发,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所求的。让各地地方官尤其难办,特别有些家族都是世仆,事情一纠缠,就跨越数代人,说当年某某主说过什么什么话,而这位某某的骨头都稀巴烂了。
怎么去查证?死无对证。
清官难断家务案,这事情更是家务案之中的家务案。而且这些奴仆的家产,到底是主家托付给他们经营的,是主家财产一部分。还是他们自己勤勤恳恳赚出来的家产?也搞不清楚。
各说各话。
至于那些“名为主仆,实同兄弟”的话,到底是客气话,还是真要将这奴仆列入族谱之中。另算一房,算是义子嗣子?
反正一团乱麻,地方官纷纷叫苦不迭。根本不知道,这些案子该怎么判?
周梦臣看见这些案子,也觉得头疼,心中忽然一动,暗道:“这是危机,也未必不是机会。”
什么机会,修订商法的机会。
第三十八章 商法的推行
说实话。周梦臣作为首辅。这些案子对当事人或许很重要,这关乎家产的归属。关乎祖上清名。等等。但是对周梦臣来说,算不了什么。
一些家务事而已。
这些奴仆与主家在一起生活几十年,甚至有些家族在明初都聚族生活。比如,松江陆家。他们的家谱之中就记载着,先祖避元时乱,冒险渡江而南,一家被杀的差不多,幸有忠仆,将几个孩子送到了松江,才有后来的松江陆家。而忠仆这一脉,世世代代在陆家之中有重要位置。
只是忠仆第一代自然是忠仆,毫无疑问的。但数代之后,到底怎么想,就不好说了。
陆揖的父亲堂堂翰林学士最后与家族决裂,自己迁到了上海。另开一脉,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没有外传,但很多事情都是有共性的。
对于站在首辅位置的周梦臣,他其实很希望这些大家族内部乱起来,毕竟一个大家族自己败一时也败不了的,非乱从内起,在自己家里狠狠杀上一番,才轮到外人来。
周梦臣并不希望江南这些宗族太过强盛。
这案子弄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也未必不行。反正这些家务事即便放在现在的法庭上,也未必能让双方都心服口服的。
只是周梦臣从更高角度来看,这些事情根结在于财政权的不明晰。
因为父母在不分家,所以很多人财产都是族产,他们仅仅是掌管而已。而家族产业,又细分为各房的产业等等。很多人的私人财产很少的,甚至于仅仅是自己的私房钱。
很多东西,看似你拥有的,但实际上却是族产,比如土地。一般来说,很多人的土地都不能卖给外人,必须卖给族内的人。这就是因为他的土地具有族产的属性。
这种集体所有,其实很不清楚。一个不小心,就变成了族长所有了。
周梦臣借此退出商法最重要的一项,那就是明晰的私人的财产权。
虽然不能说是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而今所有财产今后要明晰所有人。要么是私人财产,如果是族产,则被视为宗族男丁都有一份股份公司。
总之,所有财产都能够具体在某个人名下。或者是官产。
而这财产既然在某个人名下,那么他们就有自主的处置权。
这是将人从宗族体系之中瓦解出来。
如此一解决了,这些主仆之间扯不清的财产关系。也减弱了
宗族对人的控制。再有这样的事情,让他们去官府看着些产业登记在谁名下。
顺便,这种登记应该要交印花税的。也算是地方的又一财源。而且有这种详细的经济数据,在征收商税的时候,也有了依据。
当然了,还有些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女人虽然有财产权,毕竟古代女子的嫁妆都是他们自己的。但是却没有独立的继承权。这也是民情所系。
周梦臣也没有办法。
毕竟他看似权倾朝野,但实际上,做很多事情,最后不要与百姓的传统道德观念抵触。即便他确定了财产权,今后这些大部分财产还是在家族之中最老的男丁身上。
当然了,这仅仅是家族财产。自己如果脱离家族,自己赚的钱,却也是自己的。在此前儿子赚的钱,就是父亲的。
这就是孝道。
很多事情,只能进二退一。
除此之外,周梦臣还重新拟定了商法。关于赋税,工厂,各方的条款,大抵上就是海瑞在松江行事的总结,又是由海瑞第一个推行。以南京户部的名义,在江南四府推行。
这是将江南四府当成了大明的特区了。
这些事情,说起来很容易。但是做起来也非常难的。
在周梦臣看来,甚至比打仗要难多了。
毕竟打仗的时候,泾渭分明。谁是敌人,谁是自己人,一目了然,但是而今日,朝廷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多人面前一套,背后一套。
即便是很多看上去是自己人。但未必做自己人做的事情,设套,背刺,更是家产便饭。
从嘉靖四十七年来说,一直到嘉靖五十一年。周梦臣一直在与各方势力不断的博弈,争斗,妥协。运用了各种办法,将自己的政策推行下去。
说来可笑,最好推行的反而是一条鞭法。
因为一条鞭法是实实在在的。土地就在哪里。再加上大量合格的测绘员。即便出现误差,也是相当少的。地方想要隐秘都隐秘不了。
自然查出来大量的隐田。
不过,法不责众。周梦臣也不敢做犯众怒的事情,甚至专门交代人缘比较好的瞿景淳去做一件事情,那就是篡改黄册,将这些原来没有在黄册上的土地一一补上。这些大家族只要乖乖交税,周梦臣就当之前从来不知道,这些家族还做过这样的事情。
这是给他们颜面,也是给自己的颜面。
其实,这一点他们都愿意
做。还是海瑞对魏国公穷追猛打的,最后让魏国公落得削爵,让嫡子继承魏国公爵位。这虽然看上去,没有什么。
但是魏国公家中可是有免死金牌的。天下第一勋贵,中-山王徐达之后。
杀魏国公震慑天下。而且这几年,周梦臣不惜辣手,很多原本的豪门大户都被周梦臣弄进去,各方士大夫这才乖乖的交税,觉得自己交税是一种美德。当然了,该给免税额度,还是要给的。即便如此,周梦臣也觉得田赋的增长将是一个骇人的地步。
而今虽然全天下还没有清丈完,比如西北,西南,还有刚刚确定了辽东海西,还有海外土地,都还没有清丈完毕。
这个时候核计天下田赋,在两千万两以上。等各地都清丈完了,如果能压缩免税额度的话,田赋数量轻轻松松能到达三千万元之多。
也就是说,单单这一项,就足够维持大明朝廷运转了。
甚至让周梦臣担心一件事情。
那就是朝廷钱太多了怎么办?
如果古代人或许对朝廷府库充实,如文景之治,朝廷府库之中的钱,累累不可数的地步。但是周梦臣很清楚一件事情,大明流通的白银数量是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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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数量有多少,周梦臣搞不清楚,一方面这数字一直在变动之中,因为海贸的原因,一直有银子流入大明。其次,周梦臣手中的经济数据也不多。
不能测算大明货币总量。
但是周梦臣估计,铜钱加银元加黄金,能有四五亿两之多已经不错了。当然了,这是真金白银,至于通过银行票据债务扩大的数据,周梦臣就更不好统计了。
如果朝廷将钱都存在府库之中,大明经济是会出问题了。而且是大问题。
但是清丈田亩与一条鞭法的事情,做得如此成功。但是比较务虚的方面,也就等良贱,与商法改革,却一直步履维艰。
商法还好,在海瑞的努力之下,整个江南四府都做到了一点,周梦臣也将北方的河朔省纳入试点之中。再加上北-京与南京附近,渐渐的形成了工业区。
但是想要推广到全国,还是有很大的阻力,最大的阻力就是人才。
商法本质上,就是对工业化之后的生产关系的重新界定。从管理上,要求大明各衙门深入到生产环境进行精细化的管理,然后这样的人才,在大明太少了一点。即便周梦臣数年前就将数学纳入科举,这些年更是逐年增加数学的难度。
以至于有很多学子说:“八股易过,数学乃是鬼门关。”
第三十九章 花钱的国策
周梦城当政这些年,气学虽然实力大增,但是到底没有成为显学,但是数学却成为实实在在的显学,一方面是周梦臣的提倡。另外也是周梦臣在行政领域的改革。
而今下面人想办事情,奏疏上没有缜密的数学分析,想都不要想。
周梦臣直接打回。
以至于,嘉靖四十一年,嘉靖四十四年,嘉靖四十七年,嘉靖五十年这些几科出身的进士大多都进入中央各衙门,成为衙门之中的数学担当了。
而在民间数学更受到追捧。
以至于很多诗会开到一半,就会拿几道数学题来助兴。
毕竟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并不在乎考什么,仅仅在乎考过之后,有什么待遇。
对于数学加入科举之中,之前还有反对之声。而今考中的越来越多,反而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少了。似乎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但是即便如此,各地方的官员还是不够。差太多了。
至于在周梦臣看来,最重要的等良贱,释放劳动力。这一件事情,周梦臣也不知道做的是好,还是不好。
说好吧,等良贱的法令,大赦天下贱籍等法令都实行下去了,与一条鞭法想结合,让更多的农民从土地之中解脱出来,加入工业化,与对外移民之中。
而各地官府也在依照这些法令在办案。但是周梦臣通过何心隐了解到,很多南方的村落,根本是无动于衷。之前是什么样子,而今也是什么样子。
就好像几千年不变的山河一般。
想要移风易俗,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或许只能时间能够改变这一切。
周梦臣是没有什么办法的。
而且到了嘉靖五十年,周梦臣知道自己的在首辅位置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已经开始找备手了。
要让他离开首辅位置之后,变法不会停滞,更不会有人会反攻倒算。
周梦臣就更用心培养张居正了。
周梦臣说道:“而今户部充足,很多一直拖着没有办的大事,也应该办了,主要是三件事情,一件是给百官加薪,另外一件是修通两京铁路,再有就是修黄河了。”
在周梦臣看来,这三件事情各有不同。
给百官加薪,一来是为了官场风气。
说实话,高拱是一个能办事的。周梦臣与张居正在推动变法的时候,高拱做了一个十分好的辅助,在高
拱的调教之下,大明官员的平均素质,要比严嵩,徐阶时代强多了。
只是,百官都有怨言了。
无他,在严嵩徐阶时代,朝廷上上下下,哪里有这么多事情。而今周梦臣手下,有做不完的事情,上面更有一个水火不侵的活阎王盯着。下面官员能高兴才怪。
周梦臣也是知道的。
不过,在周梦臣看来,大明官员是好狠狠收拾一下了。
毕竟,大明官场风气转坏,也就是嘉靖年间的事情,在正德之前,谁要是出去贪污了,将钱带回家,会被乡里鄙视,觉得这个人不是好人。而今,谁要是出去做官,没有搞到钱,乡里就认为这个人是没有本事的人。
这不仅仅是官场风气,连民间风气也一样,似乎刮起了一切向钱看的风气。
周梦臣也不知道,是带来的风气,还是大明原本就有这种风气。
但是,如此风气之下,即便是高拱铁腕治吏,还有很多人前仆后继,爱财不爱命。
周梦臣觉得仅仅严刑峻法是不行的,也要试试高薪-养廉的路子。毕竟明代的官员收入是有一些低了,而且多少年都么没有涨过工资了。
大明物价都上涨了,也是该涨涨了,也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是海瑞。
当然了,周梦臣还藏着另外一个小心机。
那就施恩百官,如此一来朝廷上下都吃了好处,将来有人想推翻新法,百官上下也要摸着钱袋子想想。
至于铁路线就不用说了,那是基础建设,同时也拉动经济的手段。
虽然说大明经济从嘉靖三十多年之后,一年好过一年,但是周梦臣却担心,这股势头,估计也没有多少年了。而且已经形成了南强北弱的局面。
南方直接面对海外,加上海外开拓,有无数利润点,更不要说,北方本来就比不上南方。
而北方经济最活跃的地方就是河朔省,主要是因为,新丝绸之路。从河朔北上漠北,从漠北走钦察道直接到俄罗斯,这一条商路已经打通了。
只是路上的贸易量,如何能与海上比。更不要说这一条路,在高纬度区,一年冻上九个月,都是正常的。
所以,河朔省虽然在农耕与游牧的交界线,沟通牧区与农耕区,有很大的商机,但完全比不上南方。
周梦臣作为首辅,就必须考虑南北平衡,更不要说大明的京师就在北方。南北失衡太严重了。对朝廷不是一件好事,除却南北失衡,也要考虑东西失衡。
沿海几乎大一
点的港口而今都放开了。沿海贸易已经代替运河,成为新的经济带。
而西北地区,即便有了黄河运输带,似乎也没有什么起色。
而河朔省与西北联系紧密。也能照顾一下西北的牧区。
而河朔省发展什么最好,自然是重工业,而修建铁路,就是周梦臣给河朔省的大单,当然了,河朔省是周梦臣起家之地,周梦臣作为首辅,稍稍照顾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这种事情,官场上不视为徇私,而是周梦臣有人情味。
修黄河自然是不用说,是一个长期坚持的工程,每年都要投入不少,即便如此真要完成周梦臣的规划,非二三十年不可。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周梦臣对张居正如此叮嘱,张居正自然心领神会,说道:“周兄的厚爱,我心领了。只是太子的意思从来是高拱。而高拱已经有些等不及了。已经以下任首辅自居了。而且陛下这两年,几乎不怎么问朝政了。太子也监国数次了。想来-----”张居正微微一顿,但也知道有些话上不能说道。但是他相信周梦臣理解他的言下之意。继续说道:“如此一来,高拱是下任首辅,几乎没有什么变数了。”
周梦臣自然知道张居正说的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嘉靖的天命快要到了。
想到这里,周梦臣也有一些唏嘘。
历史上嘉靖活了多少年,周梦臣只是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好像是四十多年,但是具体四十几年,他就记不住了。但是而今明显是嘉靖五十年了。
嘉靖之所以多活了好几年,想来是因为他当年的谏言。
从这一点上,周梦臣自问不欠嘉靖。
只是他也赞同张居正的判断,嘉靖而今已经六十多岁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甚至前段时间,嘉靖赐孙真人金银道观,让他回崂山了。
从此不再习练全真教的养生之术。
其中意味深长的很。是什么事情让嘉靖打发了陪伴他几十年的全真孙真人?
周梦臣不愿意多想。不过,他却没有被张居正的诉苦吓到。毕竟历史上,没有他周梦臣,张居正照样将高拱给踹回家了。而今周梦臣在首辅上经营十年,各方面表示张居正继任。虽然说,周梦臣的人望,权力,影响未必能让张居正全部继承。但是而今张居正的实力,要比历史上强大太多了。
这个时候,张居正能斗不过高拱。
周梦臣只觉得不可能了。于是他轻轻一笑说道:“叔大,我是最知道你的。这区区小事,岂能难得倒你,要做首辅,也是要有所当担的。”
第四十章 太子的寡人之疾
张居正内心之中苦涩无比。
他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因为时势不同了。
在历史上,张居正是能将高拱赶下台。但是而今却不一样了。
周梦臣改革了内阁制度。将内阁的游戏规则大为不同了,从本质上,是改变了内阁争斗的方式。在此之前,除却严嵩等少数人,担任内阁首辅的时间都不少太长的。也就是嘉靖后期殆政,才有了严嵩的崛起,能秉政数十年。看徐阶仅仅独挡朝政三四年,其实比起之前的首辅,已经相当不错了。
这也是徐阶愿意放手的原因。
但是周梦臣改变内阁斗争规则之后,一般情况,内阁首辅是不会换人的。即便仅仅一任五年,其实也相当不错了。
如此一来,加大了国事大会斗争激烈程度,同时,也减轻为内阁席位争斗的次数。
而今,谁都看出来嘉靖的时光已经不多了。将来一定是太子的天下。
很有可能,周梦臣卸任之后,替补上来的是高拱。
而高拱一任十年的话,留给张居正的时间也不多了。
所以,必须在周梦臣卸任之后,他想办法战胜高拱,夺得内阁首辅大权。
只是,有太子在,高拱就有不败金身。甚至在历史上,张居正拿下高拱,也是在太子死后。这事情就很麻烦了。
最少,张居正而今也没有想出什么办法,能够掀翻高拱。难不成他给周梦臣当十年副手之后,还要给高拱当十年副手?
这个结果是张居正万万不能接受的。
但是该怎么办啊?
张居正面对高拱加太子这个组合,根本找不到破局的办法。
不过,机会很快就来。
一连十几日,太子都没有出现在内阁。
这本身不算什么。
太子即便来内阁,也不过是参加内阁会议。坐在内阁的主位上。然后听周梦臣召开会议。
文渊阁本来是皇家图书馆。同样只有皇家才是文渊阁的主人。故而内阁之中虽然有主位,但一般情况下,都是有一层黄布给蒙起来。然后内阁成为坐在两侧开会。
也唯有太子来的时候,才让太子就坐。
太子在会议上从来不说话,不,太子每次在会议上假装精神抖擞,却难免昏昏欲睡。做做样子也就罢了。
很多决策,有太子与没有太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太子一连十几天缺席内阁会议
。周梦臣并没有意思到什么问题。
忽然有一天。高拱也缺席内阁会议。周梦臣立即觉得不对劲,太子不了,并不影响内阁运作。但是高拱不同,高拱是名义上的次辅,掌管天下官员的升迁,刷新吏治都是高拱的事情,一旦下面的大员出缺了。周梦臣一般都会问高拱要人。
朝廷运作是万万不能少了高拱的。
高拱也是从来没有缺席过内阁会议的。退一万步说,高拱真有事情,也会提前说的。不可能临时放内阁这么多人鸽子。
周梦臣立即派人打听,很快就得到了消息,高拱进宫了,但是被一个小太监叫走了,去了东宫。
周梦臣心中还在琢磨,东宫出现了什么事情。一个消息已经传来了,太子病重。在东宫昏倒了。
周梦臣心中顿时一惊。
太子在政治上很安分,在私下里,小蜜蜂的传言,早已哄传天下了。该知道都知道了。周梦臣甚至知道太子玩得很花,据说元朝的十六天魔舞,被太子复原了,在房间里面开无遮大会。周梦臣虽然不知道这大会上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是引人遐想.
太子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再这样透支,生病是很正常的。
只是这一次弄到昏倒的地步,就有一点点让人忧心了。
周梦臣带着内阁立即去东宫探望。
周梦臣到了的时候,高拱早就在外面等候了。
周梦臣立即低声问道:“高兄,太子情况如何?”
一瞬间,高拱脸上露出一个什么难看的表情,周梦臣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个表情,惭愧,尴尬。无奈,忧心,等无数表情汇合在一起。
高拱强压着内心中无数情绪,低声说道:“无碍。无碍。”
周梦臣见高拱言语之中,有太多的勉强。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太子或许很的危险了。毕竟越是太子性命悬危的时候。高拱越是要坚强。
一方面他担心影响太子的声望,另外一方面,高拱也知道,一旦太子有事,他在内阁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能拖过一时是一时,说不定太子吉人自有天象。
周梦臣当时并不能完全理解高拱的表情,但是后来,周梦臣知道了。太子是马上风。一下子昏倒了。更有传言,即便太子死了,那话依旧是肿胀难消,不知道用了什么虎狼之药。死了之后都没有软。
这种情况实在是太尴尬了。
高拱作为太子的老师。这个时候,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说。
忽然,一阵慌乱的脚步。却见黄锦来了。
周梦臣顿时这局面不妙啊。
一般来说,长辈是不能去给晚辈探病的。这会折了晚辈的福气。皇家也是如此,皇帝去探病之后,大臣就只能死路一条。父子之间虽然不至于此。但是嘉靖依然是先派身边最看重的太监过来先看看。
结果黄锦一进去,就没有出来。立即有一个小太监,飞一般的向西苑而去。
周梦臣内心之中,也都安定了许多。
他知道太子估计凶多吉少了。
很快一群太医从宫殿之中撤出来了,周梦臣一眼就看见了李时珍。
李时珍也看见了周梦臣,两人没有说话,只是匆匆擦肩而过,不过,仅仅是眼神交流。对周梦臣来说已经足够了。
周梦臣很清楚李时珍表达的意思。
太子凶多吉少,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周梦臣心头一紧。看着忧心忡忡的高拱,他内心之中也有几分忧虑。
比起嘉靖,太子实在是一个好老板。信任下属,有人情味。不乱搞事。对于周梦臣来说,太子要比嘉靖好太多了。而且周梦臣更担心另外一件事情。
就是太子的死,会打破势力平衡。
嘉靖这么多年不乱伸手,本质上是在为太子铺路,虽然说太子看似甩手掌柜。但是太子毕竟年长。是一个成年人了。百官不敢轻视。
而今太孙不过十岁。
嘉靖已经是风烛残年了。什么时候去都很正常。天下之大,由一个孩子撑着。周梦臣自己都不放心,更不要说嘉靖了。一时间,周梦臣揣测不出嘉靖这个时候,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毕竟人越老,脾气就越乖张。更不要说嘉靖这个本来脾气就不是多好的人。面对如此局面。嘉靖的心思,很难揣测。
但是周梦臣有一种本能的感受到威胁。
因为周梦臣在说服嘉靖的时候,一切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为太子所用上面。而今太子不在,周梦臣的一整套内阁体制,还能让嘉靖满意吗?
周梦臣不知道。
周梦臣唯一可以宽慰自己的是,他的第二任任期也到了尾声。或许不用担心那么多了。
故而周梦臣忧心忡忡的站在东宫外面,计算着因为太子薨逝,还带来的变数。这变数还相当不少的。唯有张居正内心之中有一阵窃喜。
太子加高拱的组合,天下无敌。张居正是没有办法的。但是高拱自己。在张居正看来,有无数办法将高拱搞定。
所以,今日之事对绝大多人是坏消息,对张居正来说,却是一个好消息。
他一直担心的,过不去的坎,居然自己溶解消散了。
第四十一章 人之将死
“陛下驾到。”忽然一声公鸭嗓子传来。
所有人都纷纷行礼。
却见嘉靖坐着步撵之上,被四个小太监抬着走了过来。在东宫门前落下,嘉靖猛地起身走了几步,忽然一顿,黄锦立即上前搀扶了一把,才让嘉靖没有因为走的太急而摔倒。
嘉靖真的老了。
周梦臣远远的看见,嘉靖身形消瘦,头发胡子全部白的,白的好像雪一般。走路也远远不如当初有力了。整个人似乎真到了不被人搀扶,就无法走路的地步了。
也是黄锦搀扶着,才算是走进了东宫之中。
周梦臣内心之忽然有了无限感慨。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嘉靖的天威之下,简直战战兢兢,汗不敢出。而今却发现,嘉靖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小老头而已。
外强中干。
想想这么多年,有提拔,有对抗,各种勾心斗角,忽然心头一松,却不知道什么东西忽然释然了。
嘉靖并不知道周梦臣再看他,或许也无暇知道了。
他此刻一心只想看见太子。
当他看见太子的时候,却见太子脸色发青,黑眼圈浓郁的好像抹了墨一般。浑身赤裸的躺在被子里,被子下面某处,微微隆起。
不知道是太子比较胖,显得某个东西不显眼。还是别的原因。仅仅是微微隆起而已。
嘉靖也闻道一种特别的味道,是男人女人与汗液以及其他身体分泌物的味道,太子一昏倒就来抢救了。也来不及给太子清理身体,或者说这个时候,也不敢让太子轻易见水。
嘉靖还能不知道太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加上之前太医的诊断,嘉靖已经知道了。
于是白发苍苍的嘉靖,顺手举起了拐杖,,恨不得一下子将这个儿子给打死,终究是没有落在太子身上,只有长叹一声,说道:“黄天厚土,朕怎么有这个一个儿子。而且------”
而且是唯一的儿子。
景王死了。绝嗣。
而今嘉靖只有眼前这个儿子。如果説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伦惨剧。那么嘉靖将自己的女儿儿子几乎全部送走了,那更是惨剧之中的惨剧。
纵然嘉靖心智坚强,此刻也有一些崩不住了。
他毕竟是一个快奔七十的老人了。
薛九是唯一留下的太医,薛九说道:“陛下,可否用针?”
嘉靖自然知道,用针是什么意思。而今太子已经在弥留之际了。如果不用针,或许能撑上几日,然后无声无息的走了。或许连死起,都不会睁眼了。
如果说用针的话,会强行激发太子的元气。但是太子本来就是身体亏空太厉害,才有今日之局面。所以即便用老山参补充元气,估计太子也挨不过一个时辰了。
嘉靖心思坚定之极,既然已经接受了太子已经不成了这个局面。他非常冷酷的说道:“用针吧。”
他总要让自己儿子留下几句话来。
薛九答应一声,随即开始用针,将太子身上的被子掀开,某个活,摇头晃脑的站了起来,看上去分外显眼。甚至让薛九行针都有一点麻烦。仅仅是小麻烦而已。
很快在薛九的行针之下,太子呻吟一声,缓缓的睁开了眼睛,想要动一下身子,却依然动不了了。太子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太子似乎要说一点什么,但是他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嘶哑虚弱之极,似乎不是自己的嗓音一般。
太子看过周围的人,父皇在这里,太子妃在这里,连几个儿子也在这里。再加上自己身体的异样,心中忽然有一种明了。
或许自己不行了。
嘉靖将拐杖重重的敲击地面,说道:“逆子,事到如今,你有话就快说吧。有什么交代的都交代吧。不然没有时间了。”一生没有对自己儿子说过软话的嘉靖,语气之中忽然有一丝丝温柔。
似乎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太子思路忽然清晰了许多。太子嘶哑的声音说道:“孩儿有今日,乃咎由自取。与人无咎,孩儿死后,请父皇宽宥那些女子。”
嘉靖鼻子都快冒烟,强忍着怒气说道:“好。”
太子继续说道:“我儿聪慧,今后就请父皇多多照顾了。朝廷的事情,高拱可托大事。请父皇任高拱为下任首辅,有高拱在,孩儿死了也就放心了。”
嘉靖冷笑一声说道:“高拱,你就这么放心高拱吗?”
太子说道:“父皇,高师傅决计不会做出对不起孩儿的事情的。”
“好。我记住了。”嘉靖说道。
太子说道:“还请父皇让孩儿与太子妃说几句话。”
嘉靖也不多说,在黄锦的搀扶之下,去了外面。
太子握住太子妃的手,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我对不住你。”
太子妃说道:“你别说了,别说了。”
太子虽然这样的那样的毛病
,本质上是仁厚的性子。说他是一个好人,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好色了一点而已。他与太子妃结婚这么多年,互相扶持走下来,说没有感情自然不可能了。
而且古代对于男人很是宽容,并不觉得太子找了这么多女人,有什么不对,太子仅仅是玩玩而已,又没有给他们什么名分。又算得了什么啊。
太子说道:“父皇老了。今后的事情大概要你撑住了。”
太子妃说道:“我怎么撑得住啊?”
太子说道:“不用做别的。就按现在的走就行了,维护住而今的内阁制度。我其实也知道,内阁这一套,是百官架空我家的手段的。但是,我百事不会,连做官家也不会。既然不会,就让会的人做就行了。我虽然什么也不懂,但是也清楚,父皇当家的那些年,重用严嵩,将天下搞乱了。而今周梦臣这些年才让天下恢复了元气。今日来之不易。故而,如何父皇能撑到孩子长大,你一心一意听父皇的,父皇他老人家自有安排。如果父皇的身子骨不行了。就一心听内阁的。不管内阁之中的人是谁,不要动,不要插手。”
太子妃说道:“难道你就不担心有朝中有白脸曹操之辈?”
太子说道:“高师傅给我讲过,曹操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而今天下也算是治世。我家天下二百年,纵然有愧于天下,但祖宗之余荫,不是一时能够消磨殆尽的。”
“你只要一心支持首辅,为孩子找一个好老师,让他好好学习,不要像他爹我一样,不学无术,将来能撑起大明天下。你就是我家的功臣。至于其他的,我愚钝之姿,就不要去想了。”
太子撑着一口元气,说了这么多话。一口气上好不来,脸色顿时铁青起来。
太子妃立即大喊太医。顿时几十个太医冲了进来。
但是哪里还有救。薛九神针从来不是说的。能催发太子元气。而这口气过去之后,本来是神仙难救的病症,更成为了死结。已经不没有任何办法了。
不过一会儿功夫。
东宫之中传出了呜呜的哭声,正式宣布,嘉靖五十一年,太子薨于东宫。
嘉靖听着周围的哭声,只是机械登上了步撵,被人抬着晃晃悠悠的回西苑了。
太子的丧事,自然有礼部来办。不用嘉靖操心。嘉靖自始至终并没有落泪。
是他不伤心吗?
自然不是。嘉靖虽然感情淡薄,但是这毕竟是他最后一个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是极其惨痛了。更何况今日,他将自己所有儿子都送走了。那种感觉。岂是言语能够表达的?
第四十二章 嘉靖无泪
此刻嘉靖深刻的理解了吕后的心理。
当年汉惠帝死了,吕后却泣不下,就是因为担心朝廷的局势。果然吕后的担心,不是没有来由的。后来吕家果然被族诛了。
而今嘉靖也是如此。
嘉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行了。而今走路都已经步履维艰了。之前当做摆设的手杖,已经成为他出行可或缺的工具。
他的身体能撑多久?他不知道。但是他却知道,而今他的不过是苟延残喘,每活一天都是赚的。已经到了今天脱下的鞋,不知道明天还用不用穿的地步。
他是撑不到自己孙儿长大的。
大明皇权的传承出了问题,他一想到他死后,孙儿面对的局面,外有强臣,内有母后。幼帝该如何面对这个局面?
这是比他当年登基的时候,难上十倍的。
嘉靖如何有心思为自己儿子伤心?
嘉靖心中暗道:“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孙儿顺顺利利的登基。”嘉靖忽然想到了太祖皇帝交给建文帝的荆棘,已经上面一根根长刺,联系到朝野上下,一个个人名。
忽然心中一股杀意涌了上来。
他要为自己孙儿拔掉所有的荆棘。
只是该怎么做啊?
嘉靖一下子振奋起来。似乎他的身体回到了几十年前,一时间无数计划涌上心头。
嘉靖的眼泪似乎都流到了心中,成为一个个毒计。
东宫这里,诸位大学士也都没有走。
太子的后事,有很多需要当场决断的事情。好一阵子才算处理完。
周梦臣说道:“瞿兄,你分管礼部,这是你分内之事,今日就且在大内值班的,这几日,我们轮流来。如何?”
瞿景淳说道:“可以。那么诸位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行。”
高拱的声音低沉的说道:“我留下来,不用管我。”
周梦臣也知道,高拱与太子的感情。叹息一声,说道:“节哀顺变。”也没有再劝。
一行人都离开了。
周梦臣回到家中。梳洗之后,也就睡了。
太子的丧事,不是一会儿半会儿能够结束的。甚至可能是最近朝廷上最大的事情,毕竟大明是天家的,而天家的婚丧嫁娶,都是尤为重要的事情,甚至比一些朝廷大事都有优先级。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是。
周梦臣作为首辅,虽然丧事有专人负责,今后也是要好好操心的。
只是周梦臣刚刚睡下去不久。
就被人叫醒了,叫醒他的是何心隐。何心隐说道:“大人,宫里传来消息,西苑召见高拱。”
周梦臣有些迷迷糊糊的,一边洗脸一边说道:“或许是问太子的后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何心隐说道:“不,如果问太子后事,当问瞿景淳。他才是正办。其次,这一次是秘密召见,如果不是一个小太监发现高拱不在东宫了,这一件事我估计都不会知道。”
周梦臣一愣,忽然清醒过来了。
正如何心隐所言,这不对。
如果高拱大鸣大放的去了西苑,周梦臣根本不会太在意,偏偏高拱行踪如此诡异。这不是高拱的风格。高拱这个人有种种毛病,但是行事风格,说刚正这两个字一点也不错。
即便是要对付谁,也是光明正大的。没有多是鬼蜮伎俩。
而谁最喜欢这种密码行事,暗夜里的密谋。
周梦臣心中暗道:“陛下,是你吗?”
对,这个人就是嘉靖。
是的,自从周梦臣当上首辅,嘉靖老了,已经很少出手了。更多是调整一下人员。已经很少针对某人出手,但是周梦臣清晰的记得夏言之死的前前后后。
是的,即便到了今天,周梦臣对夏言之死一些细节还是摸不清楚。甚至可能永远搞不清楚了。但是有一点,周梦臣很确定。
那就是这一件事情中,嘉靖并不单纯。
说实话,周梦臣明年就要退下来了。对朝廷很多事情都有些疏于防范了。毕竟他都要退下去,再眷恋朝廷上的权力又有什么用?
但是他忽然想起了徐阶。
在别的方面,周梦臣并没有是多看得上徐阶的。但是在谋身之道上,徐阶在关键时候,在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的时候,抽身而去。现在看来,实在是太漂亮了。
保全了自己,保全了自己的大多少弟子,还为自己将来卖了护身符。
这几年徐家已经迁徙到了台湾,成为台湾第一大家。家产更是百万之众。但是这钱大多是干净的。
徐阶悠然林下,教书育人,好不痛快。
周梦臣回想徐阶当年行动,忽然觉得,或许他将退未退的时候,才是最危险的时候。
周梦臣双手撑着铜盆,水珠从脸上落入盆中,将自己的倒影打碎。说道:“何兄,从今天开始,查东厂,查锦衣卫,查枢密院,查京营。我要这北-京城中一切动静都掌握在我手中。”
何心隐大吃一惊,他感受到了嘉靖深夜召见高拱这一件事情有不对劲的地方。但是到底是
哪里不对劲,他并没有过多分析。他万万没有想到,周梦臣会下如此命令。
何心隐说道:“大人,这是不是有些-----”
周梦臣叹息一声,说道:“我希望是虚惊一场。但是咱们这位陛下,是有前科的。”
何心隐依旧有些不明白,说道:“在大人想来,陛下为什么会这么样?大人明明明年就退下去了。”
周梦臣说道:“是啊,我明年就要退下去了。你相信,陛下却未必相信。”
嘉靖的疑心病太重了,他看人从来看坏的人面,从不看好的一面。当初嘉靖对朝廷控制重大挫折,就是徐阶的急流勇退。估计嘉靖而今也想不出徐阶为什么会急流勇退。
而今也一样,周梦臣说自己连任两届就退下去了。
嘉靖不相信。
或者说,嘉靖有选择的相信。
如果太子在,国有长君。太子在嘉靖看来,虽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但好歹是成年人。百官不敢轻,只要太子坚持,周梦臣是不可能恋栈不去的。
但是太子没有了。而今是幼君。十岁孩子有什么主见。太子妃妇道人家有什么主见?
周梦臣十年首辅,颇有政绩,又是学问大家,弟子旧部遍布天下。已经是朝野第一势力了,对于这些人来说,最好的事情,不就是周梦臣还在位置上。
这么大的势力,想要搞出一些非周梦臣出山不能解决的事情,实在是太简单的。
嘉靖从来不相信,每一个人的承诺,空口白牙,想要信口雌黄太简单了,他相信的是权力的制衡。太子在,能将周梦臣压在乡野,让他老老实实的当一个乡野散人。
太子不在了,这种制衡被打破了。
嘉靖不相信周梦臣会老老实实回乡,毕竟周梦臣而今还不到五十岁,还是政治家的黄金年龄。
却不知道知道周梦臣决计不会带头破坏自己的制度的。如果他破坏了自己的制度,那么他变法的成果很可能被后来人破坏的荡然无存,对周梦臣来说,这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说实话,此刻的周梦臣比谁都想安安分分的退下去。什么幺蛾子也不要有。但是周梦臣内心之中,还不大确定。但是天下的事情就是这样的。
怕什么就来什么。
只是周梦臣虽然对嘉靖很忠诚,对大明王朝也是很忠诚的。但是周梦臣作为一个现代的忠诚,决计不是继之以忠,效之以死。
做不到如于谦,夏言一般,不做反抗的等死。
而是要让嘉靖知道:“霍光之事,臣亦能为之。”大家欢欢喜喜的合作不好吗?否认非要弄刀枪,就看看谁的手腕更高吧。
第四十三章 高拱之心
嘉靖的宫殿很是恢弘,甚至有一些宫殿的规格,在三大殿之上。只是嘉靖的卧室,却很小。一半的空间放了一张步摇床,另外一半空间,放了几把椅子茶几,与一些装饰的画作花瓶。
之所以如此,是继承之前的建筑格局。在没有暖气之前。如果卧室房间的卧室大了,是非常不容易保暖的。更不要说,京师在北方,冬天是非常冷的。
虽然而今,已经有了锅炉,已经有暖气。但是嘉靖还是这样做。
毕竟已经成为习惯了。
这也算是嘉靖整个人的缩影。嘉靖不介意用一些新手段,新东西。但是他整个人就好像这陈旧的布局一般,早早的传承下来,不会改变。
也不愿意改变了。
嘉靖去了一趟东宫,依然身心俱疲。不知道他在这里接见高拱,是想营造一种,推心置腹的感觉,还是他自己真的无力在其他房间之中正襟危坐见高拱了。
高拱跪在床前。沉默的好像雕像,灯光恍惚,将高拱的影子打在地面上,不住的颤动,好像从地下爬上来的魑魅魍魉。
“太子走了。”嘉靖说话了,声音虚弱而低沉。“你是太子最信任的人,有些事情我也不瞒你了,我这身子骨,早已不堪了,年少荒唐,内里早已夸了,虽然上了年纪,也知道补救,奈何亡羊补牢,已然晚了,这也是孙真人不吝啬为我调教了这些年身子。才能撑到而今,否则,早就去见列祖列宗了。”
“今日我走路都不方便了。老天什么时候要我走了,我就走了。”
高拱听嘉靖说到这里,也不能不有所表示。说道:“陛下,何出此言,只需善保龙体,上天岂能不庇佑陛下。”
嘉靖说道:“事已如此,一些虚言能抵什么用处?而今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太孙了。皇儿不在了,偌大的江山,要一个孩子还背,又怎么能行吗?”
“你是太子最信任的人,朕也有意将这一件事情托付给你。”
高拱说道:“臣受命于陛下,殿下,敢不以死报之,请陛下放心,我高拱在一日,定然维护太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嘉靖悠悠的说道:“我放心,但不放心别人。”
高拱心中咯噔一声。
他最不想遇见的局面,终于来了。
正如周梦臣一听高拱私下见嘉靖,就担心这里面不会有什么好事一样。而高拱的政治嗅觉也是相当可以的。他被秘密带过来见嘉靖的时候,高拱就意思到有问题。
说实话,高拱也是很伤心彷徨的。伤心之处
,自然是太子之死。
太子与高拱之间的师徒感情,犹如父子之情。太子一辈子最大的优点,是敢信人,肯信人。而太子做得最好的就是,他真正的相信高拱。
如果太子有一些虚情假意,高拱岂能看不出来。而真因为太子是真心实意的付出,真心实意的相信高拱,视之为师,望之如父。高拱对太子,是真心实意,效之以忠,继之以死。
太子之死,高拱头发都白了好多了。
只是高拱不是无知妇人。无知妇人在这样的关头,想到是情绪的发泄。而高拱这样的人,即便再伤心,也要考虑眼前的局面。太子不在了。高拱效忠于太孙。自然要为太孙考虑。
这也是嘉靖秘密召见,高拱不得不来的原因,毕竟嘉靖一日没有死。大明很多权力都在嘉靖手中。
即便为太孙,为自己,也万万不能恶了嘉靖。
只是嘉靖话还没有说完,高拱已经猜到了嘉靖说的是谁了。
自然是周梦臣。
只是高拱比嘉靖更了解周梦臣。不,或者说,并不是高拱比嘉靖更了解周梦臣。而是高拱更愿意相信周梦臣。
因为高拱更能理解周梦臣心中的大志向,如果这个天下,以自己心中所想为蓝本去描绘,他也不在乎谁当皇帝。高拱对周梦臣一直是不服气的。
但服气周梦臣的两方面。
第一,是气魄。
除却周梦臣之外,大多少文臣虽然也想改变这个天下,但是从来没有想过是如此做,几乎是推倒重来了。这种胆气与魄力,天下无双。
高拱有时候都怀疑,周梦臣就没有想过一件事情吗?他失败了会怎么样?
不仅仅是周梦臣个人的家族的悲剧,更是整个大明的悲剧。
如此重大的决定,他怎么敢下,他怎么敢做?
他自然不明白,因为周梦臣坚定的觉得他的路线是最好的。是最对的。甚至即便走这个路线会遇见很多问题。甚至与付出极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第二,就是学问。
周梦臣很多改革都是他自己提出的。不是一条鞭法一样,是很多人都实验过了。一代代总结出来,最后由张居正汇众在一起的。
而周梦臣很多政策,都是他自己的想法,试之于天下,虽然有一些小毛病,但是大多适用。这是高拱叹服的另外一点。
那就周梦臣这种才情,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所以在高拱看来,周梦臣只要到了时间,一定会退下来的。到时候,
他顺位继承就行了。然后他当上十年首辅,那时候太孙也长大了。
等他退下的时候,就可以让太孙指定下一任首辅。就如同而今的嘉靖一般。
没错,高拱也没有想过废掉周梦臣内阁制度。
毕竟作为文官士大夫,大清楚一点了,纵然周梦臣很多改革,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但是新内阁制度,从皇帝手中夺下来的权力。任何一个士大夫都没有想还回去。
此刻嘉靖在与高拱商议对付周梦臣。
高拱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能给嘉靖的只有沉默。
什么也不说,似乎也是一种表态。
嘉靖等了一会儿,高拱什么也不说。此刻房间之中只有灯影在跳跃。弄得高拱身下的影子,前仰后扑,就好像要挣脱出来一般。
嘉靖对这个情况,是有预料的。
高拱性情从来是刚直无比。这些私下的鬼蜮伎俩,并不被高拱看在眼中。
不过,嘉靖需要高拱。
因为,杀人是最简单的事情,最难的事情,不是杀人。而是收场。
不说嘉靖的想法,仅仅是嘉靖的身体,就让他无法主持大明政务。
如此一来,嘉靖在除掉周梦臣之后,一定要找一个代替周梦臣的人来主持大局。高拱是嘉靖的选择,而且是唯一的选择。
嘉靖算盘很精明,周梦臣死后,高拱接替首辅之位,又不对周梦臣的余党进行清算。在朝廷之上,很容易就形成了高拱与周梦臣余党之间的牵制。
只是将这种平衡维持数年,太孙也就是十五六岁了。
在古代也算是成年人了。到时候也该承担自己的责任了。
这算盘打的很好,但是嘉靖从来没有想过一件事情。那就是周梦臣一死,本来团结在一次的改革派,就会分崩离析了。
是的。周梦臣与高拱有矛盾,与杨博的盟友关系也走到了尽头。但是周梦臣的声望在这里放着,只要周梦臣活一日。内阁内部的矛盾都在局限于斗而不破的局面。
但是周梦臣一下不在了。
如果还是不光彩的手段被杀了。内阁之中非炸锅不可。更不要说,周梦臣变法做了很多事情,但是几乎是周梦臣做得越多,得罪人就越多。
反对变法势力就越发壮大。
周梦臣之死,很有可能,就是保守派大反攻的开始。到时候,大明朝政只会更乱。毕竟之前,之前的政争,还是个人权势的争斗,而今夹杂到政治理念的争斗,会更加残酷。
第四十四章 天下大丧
说来可笑。低俗的东西,反而可以互相妥协,一旦上升到了理想之类的,反而不能妥协。
王安石是坏人吗?司马光是坏人吗?
从个人道德水准上来看,都不是。但是新旧两党倾轧的力度,让一些贪污的小人叹为观止。
如果大家都为了搞钱,只要能搞到钱,未必不能和解。但是政治理念这东西,从来是非此及彼的。双方是万万不能妥协的。
这也是为什么,周梦臣一定想让张居正接他的位置。只要维持压倒性的优势一段时间,将保守派的人熬死。毕竟,嘉靖四十一年之后的进士,他们的考题都与之前的人不一样。先天是周梦臣这边的。毕竟,他们也要考虑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对手反扑了。他们的科举成绩还会认吗?
所以,等联系数任首辅都是一样的政见,熬过三十年上下。或许这一场变法,才真正算是安稳了。
毕竟,对于有一些人是很难用思想去改造的。最妥帖的办法,是熬死他们。
只是,其中一旦出现反对变法的人上台,立即就有可能变成宋代新旧党争的局面出现。到那时候,不管而今大明局势多好,估计也会毁于一旦。
要知道,宋代旧党上台之前,新党做得不能说多好。但也不是多差。但是接下来旧党宁可将新占的土地让给西夏,也要否定新党。
简直是毫无底线可言。
而明人就比宋人有底线吗?
不见的。
这一切,说嘉靖没有洞见,就太小看嘉靖了。嘉靖可不是寻常皇帝,权谋之术可是点满的。宋代新旧党争的范本在哪里放着。嘉靖岂能没有看过。
但是,嘉靖依然没有放在心上。
因为,嘉靖内心之中,从来是将维系自己的地位,而今是维系孙儿的地位作为最第一要务。变法这一件事情,对周梦臣来说,有极大的分量,甚至周梦臣不惜赴死。但是在嘉靖哪里不过是维系统治的一种手段而已。
如果有需要,他不惜废掉他。
嘉靖见高拱沉默,说道:“高卿,你觉得朕不放心谁?”
高拱说道;“臣不知道。不过在臣看来,内阁诸臣都是兢兢业业奉公报国,朝廷肱骨之臣。可以令陛下放心。”
“是吗?”嘉靖说道。
高拱咬着牙说道:“是。”
嘉靖说道:“既然如此,你走吧。”
高拱这才缓缓起身,退了下去。高拱退到门后,灯
光将高拱的背影投射在墙壁之上,一瞬间好像一个巨人一般。
嘉靖忽然叫住了高拱,说道:“高卿。你今日就当没有来过吧。”
高拱说道:“陛下,臣明白。”
“还有。”嘉靖说道:“你是皇儿最相信的人,有时候,还需要你支撑局面。你不要辜负皇儿的信任。”
高拱一时间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很明白嘉靖的暗示,首先,这一件事情你既然不愿意参与进去。那么就请你保密。另外,在周梦臣死后,内阁需要你来支撑局面收拾烂摊子。
只是这两个条件,高拱无法拒绝。
以这个时候君臣之间的关系,皇帝要让臣下保密一件事情,简直天经地义的。高拱无法拒绝。而在周梦臣死后,收拾局面。高拱也无法拒绝。
如果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好处。高拱定然不会的。但是太子刚刚亡故,太孙不过十岁。高拱这个时候怎么愿意放弃权柄。他放弃了,太子的孤儿寡母的谁来照顾?
高拱一想到这里,就心如刀绞。
但是坐视周梦臣被陛下除去。对于高拱也是极大的负担。
无罪而诛,这样的事情,本来就是不对的。
可是他将这些事情告诉周梦臣,就意味着背叛陛下,背叛太子。他与周梦臣的关系,还没有到这个地步。虽然他也知道周梦臣如果无罪被杀。会有非常恶劣的影响的。
但是他也觉得自己即便是去告诉周梦臣又怎么样?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高拱并不觉得周梦臣有什么办法能够逃避?
高拱本想劝劝嘉靖,却见嘉靖已经闭上了眼睛,一挥手。一个小太监已经等着送客了。
高拱,只能乖乖的退了出去。
高拱出来之后,抬头一看,漫天星辰不见,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阴了,只是在晚上,很多人都是后知后觉的。
这一件事情,就好像一个小插曲一般。
接下来最大的事情,就是太子的丧事。
嘉靖对太子的丧事十分看重。下令以帝陵的规格修建太子寝陵。不过。好在,大明皇帝之中有几个陵墓很小的。比如仁宗皇帝。太子毕竟是太子,他即便是以帝陵的规格修建陵墓,也不可能越过仁宗皇帝去。再加上这些年施工能力加强了,大量运用了新材料。
估计三个月之内,将让太子陵墓完工。
再次之前,先修养太子的享殿。也是太子停灵的地方。太
子先在东宫停灵,百官祭拜之后。选黄辰吉日,出-殡。文武官员送太子灵柩到昌平去。
停到陵墓前的享殿之中。等陵墓建好之后,然后在葬入陵墓之中。
这些流程说起来容易。
但其实,一点也不容易。
特别是周梦臣作为百官之首,这些时候是不能偷懒的。原因很简单。太子丧礼是国家大典,几乎文武百官都要参与的。当然了不同官员有不同的级别,高官还能进东宫哭,小官们,只能按衙门不同,成批次在东宫外面广场上哭哭就行了。
但是周梦臣却作为文官之首,很多场合都要到,寻常小官,如果不出现。人太多,或许没有人察觉。但是周梦臣如果不到的话,那成什么样子?
周梦臣一边参与丧礼。一边抽时间批阅奏疏。因为太子灵柩前,一直要大臣专人值守,内阁之中的人都到不齐,所以内阁会议也一直没有召开。
一连忙活了一个多月。太子停灵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终于送到了昌平。
这一次送增葬,周梦臣与高拱过来了。张居正在内阁留守。当然了,还有其他大臣,比如英国公,成国公,已经京城之中其他勋贵。
也包括了戚继光。
戚继光在辽东之战后,就已经在北-京枢密院挂一个闲职。
好在戚继光是一个能坐得下,熬得住的人。虽然几年没有事情做,但是已经锻炼身体,有时间就去武学之中教授学子。有时间,也根据周梦臣的意思,写写战记。
周梦臣要戚继光写的,可不是那种军中泛泛而谈。而是哪种非常详细的作战记录。从什么地方出发,行军的时候是什么行军序列,遇见了什么事情。战斗如何展开,军队阵型是什么,我方与敌方之间距离,什么时间接战,什么时候取得决定战果。
就是那种,一看书,就能完全将战役复盘的战记。
戚继光倒是能安安分分的做这一件事情,时间长了身上的书卷气多了不少。不知道,还以为戚继光是读书人出身。
周梦臣不希望坐轿,高拱也不喜欢。两个人在路上不知不觉之间,并缰而行。
周梦臣说道:“高兄,我知道太子大行,对你打击很大,但是我辈掌握天下枢机。一言一行关乎天下局面。你也要打起精神,不能如此颓废。”
高拱心理藏的事情。难免要表现出来。
其实以高拱的城府,他什么时候心中没有藏了事情。不管有什么事情,也不至于情绪外露。但是这一件事情在他心中太纠结了。
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四十五章 善自思量
高拱被周梦臣看出一丝端倪。其实周梦臣也知道,高拱的心事未必是太子之死。
倒不是周梦臣有多神,而是周梦臣的情报。那一天,嘉靖觉得无比保密的事情,周梦臣已经知道了。
有了这个关键情报,周梦臣才能推倒出来一些东西。
周梦臣这一次问,其实就是试探。他想试探一下,高拱到底是什么意思。当日到底说了什么?
毕竟,周梦臣仅仅知道,嘉靖忽然召见高拱,两人到底说了什么。就不是周梦臣所能知道的事情了。
高拱说道:“多谢首辅提点。我知道。”
周梦臣说道:“其实,我一直想与你谈谈。明年我就要下了。我自己拟定的规矩,我自己要遵守,再者掌握天下十年,对于一个臣子来说,已经够了。只是我而今是首辅,也要为朝廷站好最后一班岗。”
“高兄,你觉得我不在内阁了,继任的人会是谁?”
“或者说,谁更合适?”
周梦臣目光炯炯的看着高拱。
这话是试探。
周梦臣早就选定了张居正。
毕竟即便不谈双方的交情,也不谈张居正历史上的成就,单单说张居正的身份地位,就足够了。
为什么?
因为周梦臣的势力分为几个圈子。一个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张居正是。周梦臣不在朝廷了,这个位置,张居正是嫩个接管的。第二乃是楚派,也就是湖广出身的官员。
周梦臣虽然不想拉帮结派,但是奈何这早已成为现实了。周梦臣也没有办法。就好像当初方钝与周梦臣没有其他关系,仅仅是同乡,就在很多事情上给了周梦臣极大的帮助。
周梦臣代替方钝成为湖广官员之首后,周家就成为北-京湖广会馆了。但凡湖广有什么事情,都会有人来求救,周梦臣还不能不管,湖广官员更是将周梦臣视为天然领袖。
甚至清丈田亩。湖广也是完成的又快又好。
固然是湖广整体上来谁,土地矛盾并不是太大,一方面是湖广的开发是比较晚的,另外一方面,就是湖广百姓溢出方向,是向西的。
贵州,湘西等地方,都是欠开发地区。
再加上,湖广大多少官员希望能在前程上有所进益,也就愿意给面子。
如此一来,不管周梦臣想不想,湖广在他麾下都是重要一派,抬手不打笑脸
人。更不说政治很多时候,将自己的朋友做的多多,将敌人减少。这样天然的盟友与下属。周梦臣不能往外面推吧。
而张居正是湖广人。这一派他也可以接受。
至于,周梦臣另外的势力,也就是周梦臣的弟子们。张居正与周梦臣这么多年通家之好,很多周梦臣的弟子,也都是见过张师叔的。或许不能如之前为周梦臣效力的时候那么卖力。但也是可以统合的。
而且周梦臣派系之中,也没有那么泾渭分明。很多人都是各个因素都有的。
如此一来,张居正能接管周梦臣绝大多数势力。至于一些不相干的势力。就要看张居正自己的能力了。
而高拱他是嘉靖二十年进士,是河南人。虽然也算是王廷相门下的。但是双方关系并不亲密。纵然周梦臣想将自己的势力交给高拱,高拱也接不住啊。
更不要说,高拱那臭脾气,周梦臣这边很多人都讨厌高拱。
所以,高拱一开始就不在周梦臣的选项之中。毕竟政治家很多时候都不是一个人。代表着身后很多人。周梦臣也是自己的。
高拱对这一点也很明白。
如果平日他或许不在乎这一点。因为,高拱非常有自信。他自信下任首辅是他的囊中之物,张居正是比不过他的。即便是而今太子不在了。他也有当仁不让的自信。
根本不需要,周梦臣的倾向。
只是此刻高拱内心之中忽然一动,暗道:“陛下,不就是信不过周梦臣。如果周梦臣愿意此刻就开始退下去,或许陛下就能网开一面了。”
高拱说道:“周兄,下任首辅我自然是当仁不让。只是有一件事情,我觉得该提醒你一下。徐阶老儿,我是看不上的。但是有一点,却是不得不佩服。当初觉得他胆小如鼠,见风而遁,而今到了我们这个位置,我才知道,徐阶上能保国,下面保身。不愧青词写的好。周兄,你而今不效仿一二?”
周梦臣说道:“我效仿?”
高拱说道:“不错。你也要好好想想。这位置不是坐的越久越好的。”
随即高拱似乎觉得失言了,最后说道:“善自思量。”随即一挥鞭,先行一步去了。
周梦臣依旧慢悠悠的骑着马在路上,缓缓前行。
“大人,怎么样?”徐渭骑着马跟过来。
周梦臣说道:“高拱话中有话。我要我学徐阶。看来,陛下当夜说了一些不好的话。”
何心隐从另外一侧而来,说道:“可是,这一段时间,我费劲心思,
也没有打听出什么东西来。会不会我们误会了。”
周梦臣沉吟了好一阵子。
此刻周梦臣内心之中也是很矛盾的。
让他俯首系颈,让嘉靖来杀,是万万不可能的。周梦臣骨子里是一个现代人。没有那种奴才气,自始至终,他都将嘉靖当成了大明皇家集团的董事长。他作为一个小职员,最后当上CEO。是有感激之情的。也就是古人所言的知遇之恩。但是决计没有为了报恩不要自己的性命的做法。
但是,他很清楚,大明毕竟不是企业。他要考虑的更多。
首先,有一点周梦臣很清楚。那就是这个时候造反篡位之类的事情,是没有前途的。毕竟大明二百年天下,即便没有深入寻常百姓之心,但也深入了士大夫之心。
周梦臣做这样的事情,即便一时间能得胜。但是时间一长,特别是他死之后,就是怠祸子孙了。
他忽然理解于谦了。
在于谦的位置上,造反不行,不过霍乱天下而已,他花了不知道多少精力,才将天下安抚下来。怎么肯自己再搅乱?依附景泰?然后景泰无子,又不肯按宗法来。这天下最终还是要到正统一系,他也没有办法。
索性有事情自己抗了。也算是保全家族了。
而周梦臣比于谦更难堪的,周梦臣连一个次要选项都没有。他即便学霍光,也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废谁,立谁?
所以,周梦臣只能更慎重。
他首先要确定自己不是反应过度了。是不是嘉靖没有这个想法,而他胡乱猜测的。这一点尤为重要。虽然周梦臣觉得,八九不离十了。但是他依然要证据。
这个证据不是用来说服任何人的。而是让周梦臣下定决心的。
毕竟政治上的事情,从来是先下手为强。周梦臣在宫中,嘉靖想要先下手杀了周梦臣,很容易。同样的周梦臣家就在皇城根。说句不客气的。选三五百精锐甲士,从周梦臣家中一口气杀到嘉靖寝宫,也不是不可能的。
毕竟皇宫数万守军,一天三班,看似威严。但是在周梦臣眼中,不过土鸡瓦狗而已。
任何时候破坏很容易,但是收场却是很难的。
对嘉靖来说,是这样的。对周梦臣来说也是这样的。甚至,周梦臣这里想要收场,比嘉靖那边更是难上加难。
而考验一个政治家的,从来不是做出多大的局面,而是将多大的局面控制住,收拾得了。
周梦臣说道:“这一件事情,要从长计议,后发制人。”
第四十六章 客星大亮
嘉靖五十一年。朝廷内外很平静。
平静的有些不寻常。
内阁似乎再也没有出什么轰动的诏令,之前的很多事情,也不过是因循而已。似乎周梦臣一上来的大刀阔斧,到了而今就画上了句号。
而到十月,忽悠一客星出于东北,先如弹丸。光芒不大,然后连续十几日,光芒越来越大。以至于白日可以目见。如此天象,还是几十年来少用之。
一共有十几日,即便是白天也能看见。随后光芒稍稍暗淡。但是在夜里,依旧是光辉四射,能与月亮争辉。
一时间,成为了朝野上下最大议题了。
虽然说周梦臣做出了很多辟谣,但依然是人心惶惶。说这个天象代表什么都有。更多是将这种天象归结于上天示警,也就是说周梦臣变法之道,有太多不合天意之处。
周梦臣恼怒之极。也没有放在心上。这上面的事情,已经无须周梦臣出手了。只需放钦天监就行了。
如果说朝廷之中,那一个衙门周梦臣的影响力最深,甚至将来即便周梦臣死了,这种影响力也不会消散,非钦天监不可。比起其他衙门,钦天监比较封闭。更是吃天文这一口饭的,自然是知道周梦臣在天文之道上,是何等的开天辟地。周梦臣当政几年之中,对钦天监也是有照顾的。
各种仪器的更新,乃至最新型的天文望远镜,从来没有少过。
而这一次,更是清楚的观察到了一颗超新星爆炸的全过程。验证了周梦臣很多理论。他们自然愿意为周梦臣说话。正名。
周梦臣根本不用费口舌,对这些人解释什么。
不过,有一个人周梦臣还是要去解释的。
不是别人正是嘉靖。
嘉靖很早就下令,要周梦臣去陪他观星。
周梦臣就知道今日必有事故。但是却不能不去。
君与臣之间的地位差距。让周梦臣有很大的包裹,即便真知道嘉靖有别的心思,周梦臣也不好先动手。因为他一但动手,胜负不说,这局面无法收拾。
而今大明的盛况。就付之东流了。
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周梦臣也无法推测。但是有一点,却是大概率事件,大明二百年天下,不是那么容易倒下的。很有可能,输的是周梦臣自己。
人心从来是难测的。
是不可能提前检验,
纵然很多人在他面前,慷慨陈词,效忠首辅。但是真有那么一日,周梦臣并不知道他们真会做些什么。
这也是周梦臣为什么只能后发制人的原因,只能让嘉靖先下手,让周党的人知道嘉靖要来一场大清洗,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才会拼死反抗。
夏言之事,殷鉴不远。夏言一派都是一个什么下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弃市的弃市,自杀的自杀,甚至追过于子孙。更有人断子绝孙。
这些事情,大多数人都看着的。
周梦臣自己不肯因为忠君而死。而周党上下就肯了?
不客气的说,嘉靖一朝,是大明君臣关系最差的时候。太子尚且有一个愿意拼死效力的高拱。但是嘉靖有谁?
真不好说。
临行之前,周梦臣将徐渭与何心隐叫到一起,说道:“咱们这位陛下,极其好面子,即便是要杀我。也不会搞到血溅宫廷的。一定会明正典刑。反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不了莫须有罢了。但是咱们陛下也是极其小心的。一定会清扫兵部与军中旧部。以防出意外。而且陛下也有一种什么习惯,就是在拿下某人之前,一定要好好看。似乎是一个猎人再看猎物最后之挣扎。”
“陛下拿下夏公,严嵩都有这样的举动。”
“而今我十年首辅,权倾天下,自问不在夏公,严嵩之下。陛下岂能不知道?他贸然动手,怕我逃出京师。定然先控制我,再做别的。”
“是不是今夜,我其实也不确定的。不过,有备无患。”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如果锦衣卫,东厂,京营发动的话,你就代我主持大局。我能不能从宫中出来,就要看你们两位了。”
徐渭直觉得压力很大。
徐渭是周梦臣见过最出色的幕僚之一。但是幕僚就是幕僚。
有时候,主官未必要比幕僚聪明。但一定要更有担当。一言决生死,决的可能是别的人生死,也有可能是自己的生死。这种压力,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徐渭深吸一口气,说道:“大人,我不敢保证什么。但是母亲已经去了。也承蒙大人看得起,有家有业,有妻有子。此生已许大人,大人败,我不过是从死而已。”
周梦臣看向何心隐,说道;“一切都好,什么就不用说了。如果事有不成,请带我的妻儿去台湾,投奔犬子。然他立即出海,从此不要回大明了。海外亦有天下。”
何心隐说道:“大人请放心,我定然会做到的。带公子与两位小姐出海,只是夫人,恐怕不会走的。”
周梦臣微微一愣。
而有二子二女。长子而今已经南洋从军,乃是南洋巡抚衙门下的一员。掌控的水师并不多。但是南洋与大明的情形很是不同,甚至可以说,周大同麾下的船队,虽然挂着大明旗帜,但本质上是周家的私军。
如果这一支私军在大明境内,是犯忌讳的。
但是在南洋却不一样了。南洋各府县新建,官府的力量很薄弱的,为了迅速纳入管辖之中,必然依靠大族。周梦臣手中的资源,只要稍稍一露。就足够给周大同很多东西了。
周梦臣毕竟要退下来了。倒不至于想给自己捞多少钱。钱对他来说,也就是一个数字。毕竟,周家家财近十万两,这不是周梦臣有做了什么。而是北-京外城的繁华,让这些店铺全部增殖了。而且毕竟是周家的铺子。别的不说,京师的地痞流氓,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在周家的产业闹事。
京师有名的是神仙多,周家的铺子也算是一个保障。于是周家铺子即便价格高一点,也有无数人愿意租。有时候,周梦臣也搞不清楚,他这是不是再借租房子收拾贿赂了。
毕竟,这些商户借周梦臣一点虎威,就足够他们在京师安稳的做生意了。
但是周梦臣对而今的情况很满意,但是却不能不为周家后代着想。
因为周梦臣与丰国公的问题,周大同的婚礼是很低调的。低调的几乎没有人知道,根本没有在京师办,是在台湾举行的。俞大猷主持的。
对此李云珍觉得很遗憾。
虽然而今周梦臣还没有孙子,但是想来很快就有了。
他看得很明白,未来几十年的财富都在海上,徐家都下场谋一杯羹,周梦臣不为自己子孙谋划一二。出于这个想法,周梦臣这才做了一点手脚,让周大同以南洋巡抚千户的名义,掌控一支船队与数千士卒。未来还想有一块驻地,未来虽然不能说是海外诸侯,但也是海外的地头蛇。朝廷经营南洋,就不得不借重之。
只是风云变幻之下,却成为了周家最有可能的生路。
而周梦臣也更知道,他与李云珍多少年夫妻感情,如果他死在京师,李云珍是决计不会走的。
毕竟周大同也长大了,这二十岁的人了,跟随俞大猷也征战过几次了,自己也主持过几次剿匪。周梦臣也都看过记录,不说多好,也算合格。
周家的未来就要看周大同了。
周梦臣说道:“那就不要管夫人了。”
同生共死,也是一种浪漫。
第四十七章 谁主生死
周梦臣走西苑之中,看着眼前熟悉的建筑物,正是他主持修建的应天阁。多少年过去了。岁月也给这栋建筑物,增添了一些痕迹,让他有了几分沧桑感,似乎比之前的更美了。
有一种古拙之美。
整个建筑就好像一个的古董一般。
周梦臣目光扫过周围的侍卫,看似一样的大汉将军,在黑夜之中好像是雕塑一般,周梦臣却品味出不一样的感觉了。
很简单,上过战场与没有杀过战场的差距。
前文说过,皇宫的安保是皇帝的亲兵卫所管理的。这也是天下间,最不可能改动的卫所了。这些卫所当年是都是成祖皇帝的亲自率领的主力。在战场上立下了很大的功劳。
但是岁月冲刷之下,已经沦落为样子兵,安保人员了。
不过,嘉靖对别的方面或许抠门,但是对宫廷侍卫的待遇还不错,再加上这些士卒,父子相承。往上数几代,说不定就是某一位在某场大战之中,非常出彩的将领。战斗力不能保证,但是忠心却是可以保证的。
只是这些人决计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没有杀过人的。
对于有些人来说,上没有上过战场,是感觉不出来的。但是周梦臣好歹是在硝烟之中走过好几遭的。不敢说真是天下第一名将。但是杀没有杀过战场,还是能一眼看出来的。
这些决计不是寻常大汉将军。
周梦臣来之前,还不确定嘉靖是不是准备这一次摊牌。但是周梦臣此刻已经确定了八分。他心中暗道:“这里面的确是龙潭虎穴。”
周梦臣进入应天阁之中。当年的静室已经做了改装。原本在中间的八卦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拆掉了。让空间宽广许多。
嘉靖坐镇轮椅上,黄锦在后面推着。周梦臣进来行礼,
嘉靖一摆手,说道:“无须多礼,多年老臣了,还需要与朕客气。”
周梦臣依旧毕恭毕敬的说道:“谢陛下。”
嘉靖说道:“这天球之上,却没有留这个客星的位置,周卿,你是大行家,给朕调一下。”
周梦臣说道:“陛下,臣也老了。少年的事情也都记不起来了。这应天阁很多东西,我也不熟悉了,钦天监已经改过很多次了。不是臣不愿意,而是,臣一时半会儿,臣实在是弄不好了。不如还是让钦天监来弄吧,臣弟子杨无量乃是钦天监监正。定然能弄好。”
周梦臣并不是真弄不好。
废话,应天阁的结构原理就是一个大钟表,又是周梦臣自己做出来了。纵然过了这么多年了,周梦臣只要瞄上两眼,就知道该怎么办。而且他记得,他在应天阁之中也留了很多活动的余地。
周梦臣真要动手,很快就做好了。
就好像多年之后,你可能忘记了高考的问题怎么解,但是小学的知识点是不会忘记的。
周梦臣这样说话,其实是话中有话。他向嘉靖示弱。本质上,他不想与嘉靖发生冲突。嘉靖让他安安分分的退休不好吗?他去做他的退休小老头,朝廷的事情交给张居正。
什么事情都解决了。
但是周梦臣却很难过了嘉靖这一关,无他,看看历史有多少人君王在临终的时候,放过了某个人。将来霍乱天下。
周梦臣退下去,可以复起,唯有人死不可复生。
而且周梦臣自己是真的想退休。他固然不甘心如此放弃权力,但是为了他的变法事业,是可以牺牲的。但是在嘉靖看来,才区区五十岁上下,就说告老,所谋者大。
嘉靖自然能听出周梦臣言外之意,但是不足以让嘉靖放过他,放虎归山,数世之祸。
嘉靖说道:“算了,既然这么麻烦,咱们去外面看看吧。”
黄锦立即说道:“是。”
打开应天阁外面的小门。黄锦推着嘉靖,一步步走在应天阁顶部。
说起来也不算顶部,背后有半圆型的天球。只有两侧有平地。
而在平地尽头,有一台天文望远镜。
整个天下对玻璃加工最精细的就是冯保所管的作坊了。周梦臣眼睛瞄了一下望远镜,固然看见:“内造”两个字。
嘉靖在周梦臣的指点之下,用天文望远镜看想客星。似乎因为客星太亮的缘故,似乎也不出什么东西。与寻常星辰没有什么区别。
嘉靖说道:“朕记得,你给朕说过这种客星?”
周梦臣说道:“是。天空之中有星辰忽然亮起。一般要区别这星辰,是太阳系内的,还是太阳系外的,如果是太阳系内的,很有可能是彗星,或者大一点的小行星。而太阳系外的,那就是一颗恒星最后的光辉。”
周梦臣几十年前的努力,而今已经有了成效了。大多少人不需要周梦臣去解释星系,恒星,行星,小行星,这样的知识点了。毕竟周梦臣与周梦臣的徒子徒孙,不知道解释过多少次了。
特别钦天监在周梦臣的指导之下,对天文的研究
不断的加深。如果说当年周梦臣刚刚来的时候,反对天人感应,还会遇见阻力的话,但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很多天文学知识,已经成为很多人的常识了。
只是,天人感应,或者是星占等迷信因素,依旧不能彻底的铲除。就好像是新世界了,还有很多人相信风水之说。
甚至基于周梦臣这些崭新的天文学知识,又发展出了新的星占模式。让周梦臣叹为观止。
嘉靖说道:“朕老了,记不清楚了。你能给朕讲讲吗?”
周梦臣自然不会拒绝,这些东西,对于周梦臣来说,自然是信手拈来的东西。于是,周梦臣将恒星不同时期,与恒星坍塌,超新星的诞生,给嘉靖科普了一遍。
当然了,很多东西都是没有证实的。所以周梦臣只能以假说而论之。
倒是让嘉靖通过,天文望远镜看到几处比较明显的星云,解释为超新星爆炸剩余物质云云。
嘉靖说道:“你说这个忽然大放光芒的恒星,有太阳大吗?”
周梦臣沉吟片刻,说道:“臣而今手中的数据太少,只能泛泛而谈。不过,应该比太阳还要大。”
嘉靖说道:“那太阳有多少年的寿命?”
周梦臣说道:“陛下,臣也不知道,不过臣以为,太阳的寿命当以亿年计算。所以无须不管太阳何事爆炸,都与我们这一代人没有关系了。”
嘉靖叹息一声:“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周梦臣从这一段庄子之中,听出浓浓的伤怀之感。这是嘉靖的真情实感,面对动辄亿万年作为单位。不要说彭祖八百岁了,即便是八千岁,也不过是弹指间的回去。
而嘉靖追求了半辈子的长生了,居然连八十岁都未必能活到。
他如果有把握活到八十岁,就能等到太孙长大了。很多事情,就不用做了,不用担心了。
可惜,上天不给嘉靖这个选择。
从权衡利弊来说,嘉靖其实也知道,杀了周梦臣,自己的名声算是毁尽了,还给天下留下一个大难题。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如此。
但数月相催,阎罗促命。
在嘉靖看来他没有的选。
嘉靖说道:“周卿,朕老了。苟延残喘,不过半年而已。你知道吗?”
第四十八章 君要臣死
周梦臣听了。立即跪下去,说道:“陛下,臣万万不敢窥视圣体,陛下的病,臣真不知道。不过在臣看来,陛下龙体康健。这定然是庸医误诊。”
周梦臣说的话是真的。但是他对嘉靖的病情,也是了解的。
周梦臣真都没有他窥视嘉靖的身体状况。因为他知道这一件事情太敏感了。特别是他作为首辅,身处嫌疑之地,就更敏感了。
而且周梦臣也不用去窥探,因为在医疗这一块,周梦臣的人脉太多了,资源太多了。
是的,嘉靖用是太医。奈何而今周梦臣创造的外科医生体系,已经不能说是外科医生体系了,而是新中医体系。
周梦臣将解剖,实证,已经很多外科技术与思想被李时珍与很多中医大家融入到了原本的中医之中。形成了一个新的中医派系。周梦臣对这一块不大懂,但是最少这些思想不仅仅反应在开刀上,还在各种用药上。
总之,这是医学最前沿的地方。几乎所有的成名郎中都主动或者被动接受过这些新学派的洗礼。
周梦臣的思想作为他们学派主要思想。甚至很多郎中对周梦臣行弟子礼。
其实,中医一直以为都是援引古代哲学的。中医的阴阳寒热温病等理论,其实都是中国古代哲学理论。引申到中医理论之中。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另外一个原因。
固然是医生的待遇要比寻常百姓好,毕竟凭借手艺吃饭的。只要医术高超,即便是达官显贵也不敢得罪,毕竟谁也不知道有没有求到门前的一日。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中医的理论与读书人所读的书,有很多相通的地方。一个人读书读的好,转过学医,是比较容易掌握其中精髓的。
所以,周梦臣的气学现在有成为显学的样子,周梦臣提出的种种理论,自然被当世医家所重视,成为他们分析病症的路径之一。
周梦臣既然有这么宽阔的人脉,很多事情就无需刻意打探,只需汇集一些零散的消息,他就能推断出嘉靖的病情,并且八九不离十。
毕竟,一些秘密,在某些圈子就是公开的。而嘉靖的病如此之重要,一个治不好是要人命,太医在治病的时候,即便再保密,也忍不住与当代最顶尖的神医交流一下,求知点。
这种指点很私密的。寻常人是不会知道的。但是周梦臣却很容易拿到。
嘉靖不知道周梦臣到底知道不知道,不过这也不要紧了。他微微一叹,说道:“我记得,周卿当年说为朕求长生之道。而今何如?”
周梦臣一听心中微微一凛,知道嘉靖转入正题了。他语气也有一丝丝坚毅,说道:“陛下,人有三种死亡,第一种是肉体的死亡,第二种乃是世界上所有人你挂念,或者挂念你的人死亡。是另外一种死亡。第三种,就是世界上所有知道您的人都不在,这才是真正的死亡。臣不昧,愿意播陛下圣明于天下。令千万年之后,百姓依然怀念陛下。”
嘉靖忽然一笑,说道:“周卿不愧为读书人。这也算是三不朽另外的说法吧。只是朕要的从来不是这种长生。笔你们读书人手中,朕做了什么事情,自己知道。今生今世都没有想过有什么好名声,更不在乎什么身后名。”
“周卿,其实朕不是刻薄的君主。当年你说殉死。朕也知道不过是说说而已。只是太子不在了。你觉得比周亚夫如何?”
周梦臣知道自然周亚夫。周亚夫之死,是西汉非常有名的冤案。三百木甲造反于地下,更是荒诞无比。最重要的其实一句话:“此怏怏非少主臣。”
这也是而今嘉靖对周梦臣的判断。
周梦臣能文能武,文是天下大宗师。科举内容都要周梦臣来改,武更是天下第一名将,南征北战,没有一场败仗。这是一个十岁孩子能够掌控的大臣吗?
自然不能。
这就是嘉靖按捺不住的杀机。
周梦臣说道:“陛下,臣明年到任。自然会退居二线,如果陛下不愿意的话,臣而今就愿意退位让贤。臣可以对陛下发誓,回到武昌之后,十年之内,不出武昌城一步。”
这也是周梦臣的真心话。
周梦臣不愿意将局面闹出这个地步。如果嘉靖答应的话。周梦臣决计愿意信守诺言。
嘉靖摇摇头,说道:“还是周卿,你让我知道,这漫天神明都是虚妄。那你发誓又有什么用处?朕从来不相信所谓的誓言。发誓的时候,信誓旦旦,之后,却浑然不在意的人太多了。”
“周卿,你这是拿朕当傻子,或者是想糊弄死人?”
“学司马懿啊?”
司马懿指河为誓。然后随即将这誓言给吞了,就好像吃一个黄豆一般轻松。让天下人知道,原来还可以这样。嘉靖这样的老阴谋家,自然不相信,什么狗屁誓言。有什么用?
嘉靖在。他不用任何誓言。他自信能压住周梦臣。
他不在了。他才十岁的孙子,不论如何也对付不了眼前这位老臣。
誓言又有什么用?
周梦臣说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嘉靖一挥手,让人取来一个铜瓶。说道:“这是下面新送上来的毒药,吃了之后,数日之后,就病重不起。一般不会有什么破绽。”
“你我君臣这么多年。我也不忍心如此。但这是朕所能想到保全爱卿的办法了。卿死于任上,朕定然办好你的后事,因为军功封武国公,令长子嗣位,世袭罔顾,与国同休。另外,太孙很喜欢你女儿。朕破例让他入宫为嫔。有大明一日,就有周家的富贵。”
周梦臣脸上毫无表情,看着嘉靖。眸子冷静的一点波澜都没有。
嘉靖说道:“周卿,朕读史书,很多时候就在感慨,有些人当死不死。如果他那时候死了,就是忠臣良将,光耀千古。但是当时一苟延残喘。就留骂名于百世。其中权衡,千古之命,你可要好好想想啊。”
周梦臣说道:“陛下,臣也想过,如唐玄宗,如果早死十余年,史书上又该如何落笔?想来功绩不下于唐太宗,唐高宗,不过谥号是宣宗,还是昭宗,总不可能是玄宗吧。”
周梦臣话音之中那种浓浓的嘲讽意味,再明白不过了。
黄锦顿时跳起来,说道:“你大胆。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已经为你考虑了。你虽死,朝廷会厚待你的家属,以一人之命,换家族百代荣华富贵。你要想清楚啊。”
黄锦虽然与周梦臣关系不错,但是在关键时刻,他还是站在嘉靖这边。他不是非要周梦臣死,而是担心,周梦臣会闹事。
谁都知道,周梦臣不是一般人。
在朝野之中,在军中,在民间有广泛的号召力。甚至有一些地方都拿周梦臣当圣人。
正因为有这样的影响力,才是嘉靖不得不让周梦臣死,不得不要周梦臣的命。只是同样的事情,周梦臣如果不肯死,事情可就有些麻烦了。
因为周梦臣的反抗,不会是寻常的手段。
周梦臣说道:“陛下,您信不过臣,臣又怎么能信的过你啊?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周某人还有一些余荫。我儿但凡有些出息,想来都会想报仇的。即便,他不想报仇,那陛下就相信他不想报仇?”
嘉靖一时间语塞了。嘉靖怎么可能相信?定然会斩草除根。
第四十九章 恕不从命
“况且,”周梦臣抬起头来直视嘉靖,说道:“陛下说的这些东西,难道不是应该的。我周某人出将入相,为大明立下这么多功劳,在致仕的时候,封一个国公,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却要我用一条命去还,天下间有比这个更可笑的事情吗?”
周梦臣内心之中隐隐有些快意。
是的,周梦臣被嘉靖摆拨了好几次。如果说周梦臣内心之中,一点怨言都没有,那是假的。只是碍于嘉靖的身份地位而已。周梦臣为了大局着想。也不能因为一时意气坏了天下大局。
而今,忍无可忍很久无须再忍了。
嘉靖有几分恼羞成怒了。
周梦臣揭穿了他的老底。以嘉靖这样多疑的人,又岂能不知道斩草除根的重要性的。是的,他给周梦臣的殊荣。是给死人的,不是给活人的。
黄锦都不敢接话了。
因为这么多年,这是第一个对嘉靖如此态度的人。
嘉靖脸色阴沉,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有些事情你想到了,不应该这个时候说出来。你不说,有些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你开了一口,朕如果不做的话,岂不显得朕小气了。”
周梦臣微微一笑,似乎嘉靖此刻的说的不是周家满门。淡然说道:“陛下英明。臣自诩也是一个聪明人。陛下就没有想过,为什么臣这个聪明人,敢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吗?”
嘉靖猛地一惊,皱起了眉头。随即说道:“不管你有什么布置,杀了你。什么布置都没有用的。”
周梦臣说道:“是的。我在宫中,命如草芥,陛下想拿走就拿走。不过,死有轻如鸿毛,有重如泰山。我一人之生死,令治乱轮转,不知道是泰山还是鸿毛。不知道陛下能不能收拾这个局面。”
嘉靖听了,心头一紧。
这话如果是别人所说,嘉靖是决然不信的。因为他不详细他有这个能力。但是周梦臣说出来,让他不得不三思,再三思。
因为周梦臣似乎真有这个能力。
不过,嘉靖越是担心,就越是表现出轻蔑,说道:“周梦臣,你休要胡言乱语。你说什么朕就信什么?”
周梦臣说道:“陛下可以不信。臣头颅在此。陛下可以随时来取。”
随即周梦臣不跪了,而是盘旋坐在地面之上。
一时间,没有人敢说话,黄锦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午夜的风声,还有漫天的星光,才让知道,这里的气氛并没有凝固。
周梦臣看似有恃无恐。
但是内心之中,还是忐忑之极。
他说的容易,但是他的确没有什么能颠覆天下的准备。
而今的大明天下,有太多周梦臣的心血与梦想,如果真有一天,让他在保全大明变法成果,与自己的性命,以及自己一家的性命。
周梦臣真不知道该怎么选了?
有些东西总是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但是会不会比一家人的性命都重要。却不知道。
只是周梦臣知道,嘉靖这个超级疑心的人面前。不需要真要做什么。只需让他相信就可以了。
嘉靖也在反复思量。
嘉靖对于拿下周梦臣有充足的信心,但是而今,也有一些担心。
如果嘉靖不是寿命到头。他不担心周梦臣这个威胁。因为嘉靖有信心,不管周梦臣搞出什么样的乱子。嘉靖都可以将局面安定下来。
但是嘉靖很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他拿下周梦臣。不就是为太孙扫清障碍与威胁。如果因为今日之事,反而埋下了祸根。岂不是本末倒置。
嘉靖冷笑一声,说道:“你以为你说这些,朕就不会杀你了。从你刚刚说的话。今日你就不得善了。”
周梦臣微微一笑,心中微微叹息一口气,说道:“陛下,外面有一些人应该动起来了。不如老臣在这里陪陛下说说话,看着外面有什么结果。”
嘉靖脸色有些难看。说道:“好,朕好久没有与周卿谈了。”
嘉靖给了黄锦一个眼神,黄锦立即会意,退后几步了。立即去布置了。
且不说,黄锦这里的手段。
在宫外,徐渭一直在等消息。前半夜似乎什么消息都没有。
“徐兄,锦衣卫动了。”何心隐忽然跑出了过来,气喘吁吁的说道。
徐渭说道:“锦衣卫那边有安排。就看大人的安排了。咱们陛下还是太小气了。他难道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区区锦衣卫算什么,重要的是京营。京营有消息吗?”
这就是双方准备的不同。
周梦臣这边的准备,不是别的。就是政-变。而嘉靖那边以为是拿下夏言,拿下严嵩的翻版。重要的是锦衣卫。这也是周梦臣与之前所有的首辅不一样。
周梦臣是从下面一步步的走上来的,周党之中什么样的人都有,文臣武将,乃至于鸡鸣狗盗。周梦臣为了避免嘉靖的注意,一直在注意压制自己。
而今,既然不用压制了。自然全面爆发出来。
周梦臣敢进宫
,也是将各种情况都安排好后。所以各方面都有预案。
何心隐说道:“暂时没有消息。”
徐渭说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还有宫中太子妃哪里情况如何?”
何心隐说道:“夫人过去了。”
徐渭一愣,说道:“这件事情怎么能让夫人去?”
何心隐说道:“我反复盘算过了,只有夫人才最合适。而且夫人也知道了。”
徐渭咬着牙说道:“你从来无法无天,不按大人的意思来办。”
何心隐说道:“大人将这里交给我们,就是希望我们能办好,而不是让我们按着大人的意思来办砸。大人都安排了好了,要我们做什么?”
徐渭说道:“大人要我们就是掌控局面,遇见预料之外的局面去补救,而不是让你标新立异,胡乱插手。”
何心隐冷笑一声,说道:“这件事情,你去做便是了。我就不在这里了。”随即何心隐起身就准备走。
徐渭说道:“你要去哪里?”
何心隐说道:“你不用管了。我不是对大人的计划有什么看法,都是正奇相合。正的事情,就是你来做,奇的事情,就让我来吧。”
随即何心隐就离开了。
徐渭深吸一口气,说道:“这个江南大侠。”
徐渭看着各方面汇众过来的情报,暗道:“希望一切顺利吧。”
整个北-京城之中,此刻有四个战场,第一个战场,就是周梦臣与嘉靖所在西苑,周梦臣也埋了伏笔,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用到。第二个战场,是最重要的战场,那就是京营。不客气的说,谁控制住了京营。就是谁赢。第三个战场,就是厂卫。厂卫虽然不重要,但也是控制皇城周围的武装力量。第四个战场就是东宫了。
东宫这个战船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
因为,这是关系到如何收场。
这也是周梦臣最揪心的地方,他不可能重立一个皇帝。也不可能自立为帝。最好的办法还是太孙掌控继位。但是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太孙站在周梦臣这边。
如果不是的话,周梦臣就不知道如何收场的事情。
只是第四个战场的重要性,是在前三个战场全部搞定之后,才体现出来的。如果其他战场都一败凃地,第四个战场都无所谓了。
只是各方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谁也不知道。
只知道外面,天低星阔,星光如炬,满目如雪。无数人踩着雪色的星光,快步挺进。
第五十章 锦衣卫陆家
此刻锦衣卫已经到底了消息。
锦衣卫北镇抚司。
锦衣卫各千户都在正厅落座,而在外面,锦衣卫大队小队,都肃穆而立。不敢交头接耳。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有大任务,但是不知道什么任务。
成国公朱希忠此刻也在锦衣卫坐镇,他满脸肃穆,说道:“奉陛下密旨,首辅周梦臣图谋不轨,令锦衣卫抓拿周梦臣,并一众党徒。”
成国公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
“国公,那可是周首辅啊?”一个千户问道:“请问有驾帖吗?”
周梦臣的影响力可见一斑,即便锦衣卫的人都不敢乱动。而驾帖是锦衣卫捉拿官员所需的文书,一般是要让户部批的。但是谁都知道,这种任务,是不可能有驾帖的。是皇帝密旨。
他这样问,不过是下意思想要拖延而已。
“大胆。”成国公大喝一声,说道:“此人勾结乱党,立即拿下。”
“是,”立即有两三个小校出列,要将这个千户拿下。
“谁敢-----”一声暴喝,一个人走了过来。
成国公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陆焕。
而今的陆焕已经在锦衣卫之中推到二线,回到南镇抚司挂了一个闲职。锦衣卫的任务即便上不见他了。对。陆焕而今也领着锦衣卫指挥使的俸禄,但是仅仅是挂名而已。
成国公皱眉,说道:“陆焕,你是什么意思?”
陆焕冷笑一声,说道;“什么意思。没有是什么意思。只是我陆家的人,不能让你随意作践。”
成国公此刻也明白了,说道:“陆焕我记得你与周梦臣有交情,但是此刻不要自误。”
陆焕说道:“我与周梦臣的交情。早就恩断义绝。今日仅仅是秉承一片公心。诸位听我的,在这里坐着,喝茶到天明,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否则的话,我们都不好交代。”
成国公说道:“陆焕就看清楚,这有圣旨。”
陆焕好像没有听见成国公说些什么。而是说道:“左顺门的时候,是我大兄第一次冲出去的。但是你们也看到了,我大兄在十几年后才得了一个锦衣卫指挥使。朝野内外遇见多少白眼。这还是有陛下护住的。而今陛下快七十了。你们也要为自己想想,今日下手容易,明日想活就不容易了。”
这些锦衣卫中层将领,一个个不敢多说话。有几个更是将目光从陆焕与成国公之间来回挪移。
其实,
他们对陆焕的话,很明白。
一来,陆炳秉承锦衣卫几十年,他的旧部不是那么容易去掉,而且陆炳年轻的时候,为了嘉靖很是敢打敢冲,左顺门第一个冲出来杖责大臣。但是到了年纪大了,更明白这个世界的运作规律之后,就变得多栽花,少种刺。对文官士大夫,很多事情都网开一面。
他们都看在眼里。
为什么他们也都知道。
锦衣卫这差事是一时的,性命是自己的。这是陛下春秋鼎盛的时候,更不要说而今嘉靖性命不久了,锦衣卫也是有小道消息的。
一旦他们而今将周梦臣这般重臣拿下了,未来新帝登基,要收买人心,将他们这一帮人送出午门斩首,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二来,也是陆炳的下场,让锦衣卫上下心寒。
陆炳是为嘉靖而死的。但是嘉靖伤心归伤心,虽然给了死后哀荣的,但是陆家在锦衣卫的权柄却不在了。陆炳在的时候,锦衣卫上下都是陆家家奴一般,但是而今陆炳的几个儿子都不在锦衣卫了,而陆焕这陆家在锦衣卫之中唯一的代表,也被边缘化了。
在陆炳在的时候,陆家是大明顶级世家之一。但是而今,什么破落户都能在陆家门前撒野了。
很多锦衣卫的老人,也暗暗为陆家不平。
陆炳就这样了,更不要说他们这些小喽啰了。即便再拼命又怎么样?别是有命赚钱,没有命花钱。
甚至陆焕之所以被周梦臣说动。来趟这一趟浑水。
并不是因为两人的交情,正如陆焕所言,他们两人的交情。在陆炳死的时候,就一笔勾销了。但是陆焕不能不为陆家着想,不为陆炳的几个儿子着想而。
或许在嘉靖看来,这是正常的。
这职位又不是一个人的。陆炳既然不在了。陆家就不能在锦衣卫的位置上了。毕竟锦衣卫这样的要职,不能父子亲戚相承。
这一点陆焕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陆焕觉得,以陆炳一生功绩,数次救驾。也应该有所封赏。最少让陆家子孙有安身立命的办法,而不是现在这样了。陆家的门槛一落三千丈。
当年,他从不拿正眼看的人,成为了陆家高不可攀的人。
这也是嘉靖刻薄的本性。
嘉靖用某个人的时候,自然是千好万好,各种殊荣。但是不用这个人的时候,嘉靖根本不会为他着想。他们是什么下场,嘉靖从来不挂在心上。
嘉靖这种本性,是挂在骨子里的。皇帝吗,唯我独尊,又怎么会知道为别人着想。
在他看来。陆炳陪葬寝陵,已经是给陆炳的殊荣了。却不知道陆家该怎么办。陆炳刚刚死的时候,嘉靖还有一点照顾,陆焕专门负责海外情报。但是奈何,海外情报在大明本来就是一个冷门的事情,嘉靖刚刚开始还留意陆家。但是时间一长,就忘记了。
很多事情都是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成国公府掌控了锦衣卫,自然要清理旧人。陆家的处境就更加不堪了。
这种情况下,陆焕被周梦臣言语所动。做出一搏。
当然了,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陆焕对陆炳之死,一直有一股恨意。
是的,因为陆炳之死,陆焕甚至与周梦臣绝交了,但是陆炳之死,周梦臣的责任真的很大吗?其实不然,只是有一个真正的凶手,陆焕一埋在内心之中,不敢宣之于口而已。
正是嘉靖。
不是嘉靖,陆炳何以用死谏。
此只是陆焕知道,这股恨意或许一辈子不得宣泄,而今面前是他唯一的机会。
成国公见陆焕无视他,大恨,说道:“拿下他。”
陆焕冷笑一声,忽然拔剑。几步之间,一闪而过,丝毫不留手,长剑刺穿了成国公的喉头,鲜血喷射而出。成国公此刻还没有反应过来。双眼之中充满了疑惑。
不明白时局忽然变成了这样。
这也是嘉靖之流不明白的事情。
他们并不喜欢的,觉得约束了自己的规矩,其实在保护他们。他们一次次各种规矩,视为无物。觉得可以用这些法律,规矩来对付别人。甚至越过这些东西。来随意出手的时候,这些规矩的神圣性都荡然无存了。
不能保护其他人的规矩,终究也不能保护自己。
就在他们在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时候,难道还要别人守规矩?
周梦臣一开始就将这一场行动定义为一场政-变。既然是政-变,难道还怕杀人。不管是国公也好,大学士也好,乃至周梦臣这个首辅也好。卷入这场政-变之中,能不能保全身家,都不好说了。
毕竟,周梦臣很多形式风格有很浓郁的战场风格。在战场上想获得胜利,首先不能将别人的性命当回事,不管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所谓慈不掌兵。
其次,不要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毕竟要让手下人视死如归。最好的办法是自己以身作则,也视死如归。
这些道理,成国公估计这辈子都想不明白了。他仅仅觉得这是一场秘密抓捕。却不知道,这是他性命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