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9花明
王都,南宫府的四周被一个个官兵包围,十步一岗,他们都是面目森冷,散发出一副生人勿进的气息。附近的百姓路过无不绕道而行,以致南宫府正门口的街道上空荡荡的,冷清萧条。
哒哒哒……
一辆青篷马车从街道的一头往这边驶来,一下子吸引了官兵的注意力。
马车渐渐放缓速度,最后停在了正门口,一人上前一步,没好气地质问道:“来者何人?”
马车的帘子被人从里面挑开,一个青衣丫鬟探出半边身子,客气地说道:“这位大哥,我们夫人是这府中的二姑奶奶,扰烦大哥放我们进去。”
几个官兵面面相觑,一人前去向上司禀报了一声,最后还是打开了南宫府的正门,马车在车夫的吆喝下,缓缓入府……
南宫琰的到来在南宫府中再次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南宫琰一进府,没直接去荣安堂,而是先到了浅云院,南宫晟和柳青清也闻讯而来。
她看来气色不太好,面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还算镇定地把她为何归府的理由以一句话简明扼要地说了——
休妻。
饶是南宫晟一向老成持重,也是面色大变,怒火攻心,拔高嗓门道:“岂有此理!利成恩他凭什么休弃二妹妹?二妹妹既没有犯七出,他们利家在休妻前也不曾知会过我们,这休书理应无效才是。”
更何况,要是南宫家真的被论罪,南宫琰作为出嫁女是可以免于一难的。
屋子里静了一瞬,南宫穆和林氏交换了一个眼神,眼神都有些凝重。他们当然不屑利府的行为,可是这个时候也只能百害取其轻了。
南宫穆沉声对南宫琰道:“琰儿,你大哥说得不错……听二叔的,你回利府去。”
但凡利府还要一点名声,就必须让南宫琰回去。
南宫琰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透着一分失望,两分透彻,三分决绝,她摇了摇头,道:“二叔,侄女不想回去。既然他迫不及待地就要舍弃结发妻,这个夫婿不要也罢。”
无论曾经夫妻间多么相敬如宾,多么恩爱缱绻,也抵不住现实的残酷。
南宫琰抬眼看着南宫穆,一眨不眨,坚定地对着在场的众人说道:“二叔,二婶婶,大哥,大嫂,我愿与全家共患难。”
一个不能共患难的家,根本就不能称之为家;那些不能福祸与共的人,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亲人。
南宫穆心里暗暗叹气,他这个二侄女,平日里看着性子柔顺,寡言,连当初亲事被四侄女抢走,也不哭天喊地,却不想原来性子如此刚烈果决。
林氏温声开口道:“琰儿,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家里总是有你一席之地的。你且安心住下吧。二婶婶这就让人去收拾你的屋子……”南宫琰出嫁后,她的院子依然留着,也有小丫鬟打扫,直接就能住人。
“多谢二婶婶。”南宫琰恭敬地欠了欠身。
看着心意已定的南宫琰,南宫晟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心里苦笑:南宫家还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就有人忙不迭的要撇清关系,这姓利的,父亲当初还是错看了他!
堂屋里的气氛有些沉重,有些伤感,众人都是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这时,林氏的大丫鬟如意步履匆匆地进来了,福身行礼后,对南宫穆呈上了一个信封,禀道:“二老爷,刚才大姑爷派人悄悄递来了消息,说是今日来运茶楼的学子聚会,流出来了一些今科会元黄和泰公子半年前在泾州的书院里所做的文章,大姑爷特意抄录了一份。”
她说话的同时,南宫穆和南宫晟都是面色一凝,交换了一个眼神。
南宫穆便道:“晟儿,你跟我去一趟书房。”
林氏给了丈夫一个宽慰的眼神,意思是让他别担心南宫琰,她和柳青清会照顾好南宫琰的。
很快,叔侄俩就步履匆匆地离开了浅云院,来到了南宫穆的书房,屏退了小厮后,只留下了叔侄俩在书房里。
南宫穆一坐下,就近乎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封,取出其中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飞快地浏览了一遍,面沉如水。
南宫晟一看南宫穆的脸色,就知道事情恐怕是不太妙……等他接过那张信纸时,更是心中一沉。
以这篇文章的水平,是决不可能榜上有名,更不用说是头名会元了!
除非,这位黄公子在短时间突然开了窍,有了飞跃般的长进。
可是这读书哪有取巧的捷径,否则这么万千学子何必十年寒窗,四书五经读一遍容易,想要读得通透,却是要下好一番苦功夫的。
南宫晟放下手中的那篇文章,苦笑着朝南宫穆看去,叔侄俩的心都沉到了谷底,忧心忡忡。
他们当然不相信南宫秦会泄题,可想而知,这个针对南宫家的圈套是何等的缜密。
待到殿试之时,由皇帝亲自出题,监考和考生数百双眼睛盯着,这位黄公子到底有几两重那是绝对瞒不过人的。
一瞬间,南宫穆感觉好像南宫府已经被押到了断头台上,只等着一声令下,那高高悬起的闸刀就会骤然落下……
此时,来运茶楼里,黄和泰的文章已经在学子们的手上传阅了一遍。
群起激昂。
一个俞姓学子愤愤不平地说道:“这等水平还能中得头名会元,定是事先买了考题,找人捉刀的呢!”
“俞兄说得是,就是因为有了这等人,有才之人才会履试不中,大裕不以贤取士,实在不智!”
“这位兄台且莫心急下定论。”坐在另一桌的一个蓝袍学子微微拔高嗓门,对着整个大堂的众学子道,“真相如何待殿试之后,一切自见分晓。”
“程兄所言差矣,本次恩科不公已摆在眼前……”
其他人也是七嘴八舌地交谈着,越说越是激动……
这些争论的声音也难免传入二楼的雅座中,两个容貌有四五相似的青年相视而笑,这两人都是俊逸不凡,气质卓然,正是韩凌赋和韩凌观。
韩凌赋轻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水,赞道:“好茶!二皇兄,不愧是今年龙井新茶,香醇回甘。”
韩凌观随口应了一声,斜眼瞟了韩凌赋一眼,也饮了一口茶水,笑道:“三皇弟,正好为兄那里有一些上好的碧螺春,自古宝马配英雄,这好茶也是该配三皇弟这种懂茶之人。”
“那小弟就多谢二皇兄了。”韩凌赋也是笑容满面地谢过。
事实上,两兄弟都是心知肚明,韩凌观送的茶恐怕韩凌赋也不敢喝。
话语间,一楼大堂中的争论越发激烈,你一言我一语,此起彼伏,显得有些嘈杂。
韩凌赋觉得额头隐隐作痛,眉心微蹙,不用他吩咐,小励子立刻把雅座中两扇半敞的窗户都关上了。
雅座内,立刻安静了不少,把喧嚣隔绝于外。
“三皇弟,”韩凌观含笑道,“为兄看目前的势头不错,有了这些学子推动,也不需要我们再加油添柴了……”
韩凌赋勉强一笑,目光微沉,道:“如此继续下去,等到殿试结果出来,就连父皇都护不住南宫家!”
这一次,南宫家定然无法翻身!
想着,韩凌赋的眼中闪过一抹快意,觉得最近郁结的心绪总算畅快了不少。
“此次多亏了三皇弟你的谋划。”韩凌观双手捧起茶杯,“为兄就以茶代酒,敬三皇弟一杯。”
他高举起茶杯,却见韩凌赋没有动静,不由得笑容一僵,微微拔高嗓门道:“三皇弟……”韩凌观心中不悦,心道:三皇弟这是什么意思,与自己说话竟然心不在焉!也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吧。
眼帘半垂的韩凌赋这才打了个激灵,猛然回过神来,急忙捧起茶,两人举杯致意,然后皆轻啜了一口茶水,又放下了茶杯。
韩凌观压下心中的不满,打量了韩凌赋一番,道:“三皇弟,你看来面色不佳,可是身子不适?”
“身子不适”这四个字彷如一把利剑直刺韩凌赋的心口,让他痛彻心扉,咬牙切齿。
那一日,与白慕筱在星辉院大吵了一架后,他便拂袖离去,并下令白慕筱禁足在星辉院中。他当然恨不得一刀杀了白慕筱这个贱人,但是他终究没有下手,白慕筱不过是一条贱命,轻如鸿毛,自己却是龙子,将来要登大宝,他不能拿自己的命去冒险,他必须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五和膏的威力委实可怕,韩凌赋的心底深处知道,他怕了。
当晚,他的瘾头就发作了,比白天还要痛苦,令他生不如死!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熬不下去,疲倦而饥渴地去了星辉院。彼时,白慕筱已经懒得装模作样,没有起身相迎,没有温言软语,直接冷嘲热讽。即便如此,韩凌赋还是没有离开,他几乎是渴求的拿到了五和膏,然后……
他就知道自己已经逃不了了!
逃不开五和膏的魔力,逃不开白慕筱的控制!
如今,表面上,外人都以为他宠白慕筱一如往昔,以为两人还是如胶似漆,但他们俩都心知肚明,彼此已经是面和心不和,说到底一切都仅仅是为了五和膏而已。
不过,他已经约了奎琅明日见面,虽说和奎琅也是与虎谋皮,不知道何时这个狼子野心的奎琅反过来捅自己一刀,可是只要奎琅一日没复辟,就一日有求于他。
等到自己有了足够的五和膏,白慕筱这个贱人就等着暴毙吧!他要把她千刀万剐!
不过是转瞬,韩凌赋已经是心念百转,眼中幽深似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潭,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勉强笑道:“多谢二皇兄关心,小弟只是昨晚没睡好,无甚大碍。”
顿了一下后,他立刻转移话题道:“二皇兄,殿试之后,还需麻烦皇兄你这边再使使力,务必在朝堂上集我两方之力再推父皇一把……”
他们那个父皇啊,一心想要明君,一旦“大势所趋”,就会逼得他不得不“顺势而为”。
这一点,最清楚的就是他们这几个做儿子的了。
现在就已经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
这“东风”自然就是殿试!
忽然,外面响起一阵骚动的嘈杂声,连雅座闭合的门窗都挡不住楼下大堂的喧嚣,如暴风雨中的怒浪一般,一浪比一浪猛。
小励子推开窗户一角,往下头看了一眼,然后禀道:“王爷,是今科会元来了。”
闻言,韩凌赋和韩凌观都难免露出讶色,起身走到窗边,往下看去。
只见一个二十几岁中等身量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走进了茶楼一楼的大堂中,他相貌平平,身上松松地披了一件宽衫大袖的白色衣袍,头戴纶巾,脚踏木屐,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
他随意地往前走着,脚下的木屐发出“哒哒”的声响,衣袂随着走动翩翩飞舞着,整个人看来狂放不羁。
此时,大堂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黄和泰身上,那俞姓学子怒而起身,对着黄和泰高声道:“黄和泰,你这今科会元如何得来的,你自己心里有数,你倒还好意思厚颜在此招摇过市!”他厌恶地上下打量着黄和泰,“瞧你穿得什么样子,真是放浪形骸,有辱斯文!”
跟着,那刘姓学子似笑非笑地嘲讽道:“黄兄,我若是你,就该躲在房间里赶紧抱抱佛脚,多看点书才是,明日可就是殿试了。”
不少人都发出奚落的笑声,觉得这位刘公子说话委实逗趣,可不正是!以这草包肚子里的墨水明日殿试就等着出丑吧!
众人的表情或是讥诮,或是不屑,或是期待,或是幸灾乐祸。
可是那黄和泰满不在乎,他抬起抓在右手的白色酒瓶,直接对着瓶口畅饮了一大口后,用袖口擦了擦嘴角,轻蔑地说道:“本公子真才实学,问心无愧,何惧人言!无论如何,今科会元是本公子,今科状元也必然是本公子囊中之物!”
“好你个厚颜无耻的黄和泰,竟然敢出口狂言!”又一个学子忍不住站起身来,“若非今科舞弊,就凭你,还想中得贡士?!”
“本公子能否金榜题名可不是尔等一介白身可以评断的!”黄和泰哈哈大笑,洒脱的朗声道,“也只有没本事的蠢材才会没事在在这里叽叽歪歪,本公子倒想劝尔等有时间在此浪费口舌,还不如回家读书去!没准下次会试还能混个同进士!”
同进士是如夫人,这一辈子注定仕途受限,对大部分学子考生而言,是宁可落榜,三年后重来,也不想中同进士,黄和泰此言分明就是在咒他们。
一瞬间,大堂再次喧哗起来,学子们不禁群起而攻之。
二楼雅座中的韩凌赋和韩凌观不由冷笑,彻底放下心来。
“真是个蠢货!”韩凌观又合上窗户,嘲讽地勾唇。
“二皇兄,应该说此乃天助我兄弟二人也!”
话语间,两兄弟又坐了来,喝着茶水,寒暄了几句,心神都已经飞到后日的殿试去了。
黄和泰在栉风园的那一番狂言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地传开了,不少学子们都信誓旦旦地说着此人必定舞弊无疑,纷纷等着看他在殿试出丑,但也有一些人却觉得此人颇有傲气,群情难敌,这若是普通人无论是否有真才实学,被千夫所指,早就情绪崩塌,难道面对别人的恶意,黄和泰还要笑脸相迎不成,说几句妄言又如何!
这些事传得沸沸扬扬,到次日,从文人墨士到普通百姓都在议论此事,黄和泰的名字一下子就变得街头巷尾无人不知了,连那些百姓也开始关注起即将到来的殿试,而这些个消息自然也传进了皇宫,传进了皇帝耳中……
这一夜对大部分贡士而言,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当黎明的阳光照亮东边的天空,也就代表著殿试终于在万众瞩目中到来了。
百来名贡士齐聚皇宫,都是身着一色的青绸蓝缘贡士服,头戴镂花金座贡士朝冠,看来精神奕奕。
历来头名会元自然都是众人的焦点,可是这一次,投射在今科会元身上的目光就显得有些古怪,没有羡慕、没有嫉妒,有的是不屑、嘲讽,以及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考生们进了金銮殿,刘公公在皇帝耳边悄声说了一句,以拂尘指了指站在最前排中央中等身量的男子。
皇帝的目光顺着刘公公所指看了过去,锐眼微微眯起。
原来他就是今科会元黄和泰。
今日的黄和泰衣着打扮与其他贡士无异,昂首挺胸地负手而立。比起周围那些诚惶诚恐的学子,此人看来倒是有些鹤立鸡群的傲气。
皇帝不止听过了街头那些传闻,也已经看过了黄和泰那篇论赋税的文章,那篇文章写得如此空乏,若是遇上一个务实的考官,怕是连举人都考不上……
想着,皇帝的眼神有些复杂。
可以说,皇帝比任何人都希望这次徇私舞弊案是子虚乌有,希望能尽快平息这次的风波,自登基以来,他就兢兢业业,勤于政务,不求盛世明君,却也不想史官在自己的政绩上记上如此一个科举舞弊的污笔。
但是在读完黄和泰的旧作之后,就连皇帝都不得不犹豫地怀疑这次恩科可能真有问题……
想到即将来临的风暴,皇帝好几夜都半夜惊醒,整个人看来憔悴了不少。
“学生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密密麻麻的考生将金銮殿占据大半,整齐划一地下跪给皇帝行礼,声音洪亮,却又透着一丝压抑。
本来,金榜题名时,是人生三大喜事之首。
可是现在舞弊案却让这喜事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谁也不知道这次殿试之后,皇帝会如何应对此事。
毕竟历来舞弊案中,夺了功名那是轻的,以后永不录取,甚至是掉了脑袋,那也是数不胜数。
坐在御座上的皇帝环视了众考生一圈,朗声道:“自古苛捐杂税伤百姓,翻开中原几千年历史,其中的改朝换代,多是因为当权者苛捐杂税横征暴敛引起,今日朕就以赋税为题。”
在场无论是考生还是监考的几位官员都曾读过黄和泰的那篇文章,却谁也没想到皇帝竟然会以此为题。
那些考生唯恐惹上是非,都是低眉顺眼,目不斜视,压抑着心头的震惊,至于那些官员就随意多了,彼此交换着眼神,心思各异。
之后,考生们各自在案前坐下,凝神静气,然后各自铺纸磨墨……随着磨墨的动作,大部分人的心都静了下来,表情一片肃然。
很快,有考生陆陆续续地开始执笔,振笔直书。
待到大部分人都开始动笔后,而那黄和泰却还在慢悠悠地磨着墨,那悠闲的样子再次吸引了不少目光,连着皇帝也向黄和泰看了好几眼,面沉如水,至于监考的几个官员已经开始叹息着摇头,甚至于有人暗自庆幸自己不是这次的主副考官,无论是谁泄的题,这一次是注定有人要被平白连累了!
不知不觉,殿试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几乎有人要怀疑黄和泰是不是要交白卷时,他终于开始执笔,行笔如行云流水,看来思路甚为顺畅。
此时,后排已经有考生陆续地收笔,有的人忍不住抬眼朝黄和泰看了一眼,面露讽刺,心道:也不知道这次这位黄会元又会有何“高见”,该不会又是老生常谈吧?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待炉鼎中的香烧尽时,黄和泰正好不紧不慢地收了笔,跟着就开始收卷,而那些考生则暂时退下等待皇帝和几位大学士、翰林阅卷。
这百来份考卷要在当日评出一甲和二甲的头几名,皇帝当然不可能有时间细看所有的考卷,他只是挑着每篇的开头大致浏览几句,若是觉得文章平平,也就不往下看了。
因此不过是半个时辰多,皇帝已经看完二三十份卷子,这其中大多文章只是平平,但也不至于不堪入目,偶尔也有人提出独到的见解,让皇帝稍微流连,只是皇帝心中还是觉得差了点什么。
皇帝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心头说不上喜怒。
他又随意翻过了一张卷子,扫了一眼下一张卷子,正打算意兴阑珊地翻过,忽然捏着卷子的手一顿,双目似是被什么东西吸引,目光炯炯地读着这张卷子……
虽然皇帝什么也没说,但是以刘公公对皇帝的了解,立刻猜到皇帝应是发现了什么栋梁之才,所以龙心大悦。
妙啊妙!
这篇文章无论是文采还是见地,都是状元之才。
皇帝一鼓作气地阅完卷子,心情大好地拍案道:“好!写得好!”
在场的几位大学士和翰林本来正在翻阅其他的卷子,都是闻声朝皇帝看去。
皇帝精神焕发,连之前的疲倦都是一扫而空,立刻下令刘公公将这篇文章传阅。
一张卷子从御案先传到了陈大学士的案上,他一看,也是眼睛一亮,近乎急切地往下看去。
这篇文章提出将赋、役、税合并为一,统一征收;建议重新丈量土地,方田均税,有利于防止某些豪强官吏强兼并土地,隐田逃税,并提出把徭役摊入田亩,改按人丁数和田亩征收;赋、役、税合并后,一律折银交纳,以此简化征收名目和手续,即可在一定程度减轻了农民负担,且赋役折银还可促进商业繁荣……
短短的一篇千把字的文章,自然无法详尽到细处,但是他所提出的想法已经令人耳目一新。
继陈大学士以后,其他几位官员看了也是连声道妙,众人交头接耳地讨论着这文章所说的折银法是否可行,金銮殿中一片振奋。
皇帝环视众人,心情更为畅快,朗声道:“揭开名字,让朕瞧瞧这状元之才姓甚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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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0状元
为了防止舞弊以及偏见,无论是会试还是殿试,皇帝和考官阅卷都是要遮了名字的。
照历来的规矩,要等全部阅卷,评出头几名后,再揭开名字,至于点谁做状元,就要看皇帝的心情了,比如这探花郎往往是年轻俊美之人,当年的柳探花就是因为那年的榜眼委实相貌平平,皇帝便把柳清云和榜眼互换了排名。
不过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皇帝既然想知道这状元之才为何人,下面的几个官员也没人会去逆皇帝的意思,立刻就由陈大学士亲自将这份考卷的名字揭开了……
陈大学士顿时双眼瞠到了极致,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仿佛是见了鬼似的,好一会儿都没说出话来。
“陈大人……”一旁的另一位大人小声地提醒道。
陈大学士这才回过神来,面色复杂地对着皇帝作揖禀道:“禀皇上,此人乃是黄和泰。”
话落之后,金銮殿上寂静无声,皇帝和几位官员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是愣住了,连皇帝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这怎么可能呢?!
这篇言之有物的文章竟然是出自那个黄和泰的!
可是他不是“草包”吗?
“快!把这卷子再呈上来给朕看看!”皇帝急声道,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似喜还忧。
皇帝再看了一遍卷子,这一次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读,只觉得文章所言字字珠玑,句句良言。
他这次以赋税为题,多少还是有几分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私心,想着黄和泰曾写过类似的题目,总不至于写得太糟糕,只要他不垫底,说不得还能把舞弊案给和稀泥过去,却没想到这黄和泰的文章竟是如此的惊艳绝伦,推陈出新,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读四书五经且来不及,但是他已经在思考国政民生,而且不输给那些能臣……
皇帝的嘴角终于舒展开来,把黄和泰的那张卷子放到一边,继续翻阅起其他人的卷子来,只是有了黄和泰的文章珠玉在前,后面哪怕再有出彩的,与前者相比,就为之逊色,充其量不过是泛泛而谈。
皇帝又看了一个半个多时辰后,就干脆让陈大学士等阅卷官继续阅卷,并择出最好的十份卷子呈上,再由他钦定御批一甲头三名。
等所有人都把卷子看完后,已经是近午时了。
皇帝从十份卷子中择出五份后,摊在御案上,不由得犹豫了。
今日的殿试已经并非是择贤那么简单……
若是他点了黄和泰为状元,那么会不会再引起考生激愤?!
可若是不点,那岂不是委曲了这篇惊才绝艳的佳作!
皇帝一眨不眨地盯着黄和泰的卷子,犹豫不决,这时,殿中下面几位阅卷官中走出了一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正是李翰林。
李翰林走到殿中,慷慨激昂地对着皇帝作揖道:“皇上,这黄会元不愧是今科头名,才学出众,满腹经纶,今科无人能及。那些徇私舞弊之言真是市井谣言,荒谬之极!”
一旁的陈大学士等人彼此看了看,也是心有感触,都是面露释然。
以他们几个的身份,将来的几年内也很有可能会成为会试的主副考官,这若是那些落榜的学子动不动就指责考官舞弊,这谁还敢去做考官?!还如何为朝廷择贤才?!
陈大学士也出列,正色道:“李大人说的是。想必此次殿试后,那些闹事的文人学子自然也就无话可说。”这次的风波也就平息了。
皇帝怔了怔,若有所思:是啊,本来这次殿试就是为了平息舞弊之说的,现在自己钦点会元为状元岂不是正好?如此,还有谁会说恩科会试是徇私舞弊。
皇帝眼中闪过一抹果决,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拿起一旁的狼毫,大笔一挥,便圈定了一甲头三名,至于其他考生的排名则交由陈大学士等阅卷官选定。
一炷香后,百来名身着贡士服的考生再次站在了金銮殿上,静候佳音。
在一片庄严的气氛中,刘公公亲自替皇帝颁旨,宣布今科一甲的状元、榜眼和探花分别为黄和泰、郭子昂、翁文良,赐进士及第,并宣布次日在宫中为众新科进士举行簪花宴。
众学子听得是心整个沉了下去,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脸上皆是一片震惊之色。
可这里是金銮殿,谁也不敢拿自己的仕途去冒险!
学子们只能噤声,心中大多愤愤不平,拳头在体侧紧紧握了起来,青筋凸起,不少站在后面的学子都目光灼灼地瞪着前面的黄和泰。
黄和泰仿佛毫无所觉,傲然而立,目光清远,那微微翘起的嘴角透出一丝释然,一丝自得,心道:公子之智冠绝天下,饶是公子人在千里之外,王都的那些牛鬼蛇神再怎么蹦跶,阴谋阳谋连番上阵,局势仍然也没逃出公子的掌控!
之后,便是一些例行公事,学子们都是跪下谢恩。撇开黄和泰的事不提,大部分人一想到自己由此就可鱼跃龙门,走上仕途,还是颇有几分志得意满的。
疑惑,不满,喜悦,得意……这种种矛盾的情绪在金銮殿中弥漫着,交织成一种诡异的气氛……
与此同时,皇帝点出了状元、榜眼和探花的喜讯以最快的速度被传出宫门,守在宫门口待命的各府小厮得了喜讯后,就立刻各归各府。
南宫府中,南宫穆和南宫晟正在南宫穆的外书房里,焦急地等殿试的结果。
他们都知道南宫府的命运是生是死,在此一局了。
“二老爷,大少爷……”
好一会儿,一阵凌乱而急切的脚步声自书房外传来,跑得是气喘吁吁。
南宫穆和南宫晟顿时精神一震,那青衣小厮很快进了书房,禀道:“二老爷,大少爷,大姑爷刚刚命人捎来了消息,说殿试已经结束了,皇上点了黄和泰为状元,榜眼和探花分别是郭子昂和翁文良。”
这次的榜眼和探花皆不是会试的前三名,但这样的事很是常见,并没有什么。比如上届会试中的第二名就在殿试发挥平平,沦为二甲三十。
只是——
黄和泰竟然是今科状元?!叔侄俩都是不敢置信地面面相觑。
无论如何,对于南宫府而言,这绝对是一件好事。
南宫穆和南宫晟皆是松了一口气。
定了定神后,南宫穆有些不解地对南宫晟说道:“晟儿,这黄和泰的文章我们也看过,确实平平,能中贡生已经是运道,但要说中状元,实在有点勉强。”
南宫晟也是心有同感,迟疑着问道:“二叔,您说会不会是皇上的意思?”也许皇上想保他们南宫府,所以才特意钦点黄和泰为今科状元以堵上悠悠众口?
“……”南宫穆的嘴唇动了动,还是化成一声叹息。说句心底话,他觉得不太可能,若是皇帝真有能力保南宫家,事态也不至于发展至此了……
可是黄和泰竟然中了状元!
想到这一点,南宫穆心底又犹豫了,难道说真的如侄儿所说?
叔侄俩都是百思不得其解。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另一个小厮也是步履匆匆地进来了,禀道,五皇子殿下来了。
五皇子殿下?!南宫穆和南宫晟更为震惊,隐约猜到韩凌樊这一趟恐怕也和春闱有些关系。
五皇子大驾光临,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应该出门相迎,
叔侄俩连忙起身出了外书房,远远地,就看到韩凌樊大步向着他们走来,他的身形更加消瘦了,但又喜形于色。
虽然这些日子南宫府被封府自省,但是韩凌樊是皇子,更可能是未来的太子,他要进南宫府,又有谁敢拦他!
三人一番见礼后,就听韩凌樊掩不住喜色地对着南宫穆说道:“南宫大人,殿试的结果你们可曾听说了?”
南宫穆含笑作揖回道:“回五皇子殿下,臣和小侄刚刚才听闻此事。”跟着,他伸手做请状,请五皇子进了他的外书房小坐。
“这下总算可以放心了!”韩凌樊一边大步往书房里走去,一边笑吟吟地说道,“既然黄和泰高中状元,那么令兄舞弊的嫌疑也可以洗清了……”
韩凌樊越说越是振奋,双眼发亮,抚掌赞道:“这个黄和泰可真是了不得啊!好气度,好胆色!”
听五皇子这几句话似乎意有所指,南宫穆和南宫晟都是心生疑窦,又互看了一眼,心道:也不知道黄和泰到底是做了什么惊世之举,才得了五皇子这番评价。
韩凌樊随意地在窗边的一把圈椅上坐下,拿起一旁的茶盅,浅啜了一口热茶,然后抬眼迎上南宫穆狐疑的目光,神秘地一笑,这才不紧不慢地接着道:“今日殿试结果后,金銮殿上,那些学子虽然不敢闹事,但是不少人还是不服气。听说后来状元、榜眼和探花跨马游街的时候,一干不服气的学子们当街围堵了黄和泰,说是不服,非要与他辩论,结果,从古至今,从策论到诗赋,从贴经到墨义,从口试到策问,四书五经,诗词歌赋,黄和泰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确是当世奇才啊。”
说着,韩凌樊心情大为畅快,整个人看来容光焕发,精神奕奕,心道:科举择贤则才,择的正是此等出类拔萃的国之栋梁!
痛快,实在是痛快!
南宫穆和南宫晟叔侄俩越听越是惊讶,还是觉得整件事实在是太玄乎了,怎么忽然就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转变?
南宫穆再次作揖,恭声问道:“五皇子殿下,臣等被软禁在府里,耳目闭塞,殿下可知这事情的详细经过?”
韩凌樊看了身旁的小太监一眼,那小太监立刻笑着道:“南宫大人,这事是小人亲自去打听的,小人最清楚了。”
接着,那小太监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从殿试后,京兆尹亲自在宫门外为一甲三进士簪花披红说起,说到一甲三进士在鼓乐仪仗的拥簇下如众星拱月般出了宫门,跨马游街,外头的街道又是如何的熙熙攘攘,大概是因为最近王都的种种传闻,吸引了不少好事者关心今年的殿试,今日的游街竟比起往年还要热闹。
不过,状元郎他们才离开宫门没多远,就被人拦住,三十来个学子不顾御林军的阻拦从路边走出,拦在了游街的状元、榜眼和探花马前,叫嚣着说不服,口口声声说黄和泰无才无德,是个狂妄无礼的草包。更以《中庸》中的“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加以讽刺。
当下,整条街都一片哗然,沸腾了。状元郎游街被拦下的事,那可是几百年来,闻所未闻啊!
本来,御林军要把那些闹事的学子都驱逐拿下,却没想到黄和泰竟然回之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甚至表示,既然他们不服,他就应下他们的挑战让他们心服口服,让他们从此知道天有多高,海有多深,免得如同井底之蛙般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于是,学子们就派出了几个代表当街质询黄和泰。
然而对方却出口成章,博学多才。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说经说史吟诗作对,都是信手拈来。
学子们一个个铩羽而归,而黄和泰在短短时间里,在万众瞩目之下,从草包变得了才学渊博之士……
凡是当日亲眼所见的,没有人再质疑他的真才实学。
那小太监是韩凌樊身旁贴身服侍的,自然是口齿伶俐,聪明机灵,说得听者如同身临其境般沉浸其中。
最后,他赞叹地说道:“今日黄状元那可是大杀四方,杀得那些学子们片甲不留,那些学子最后在四周的嘘声中灰溜溜地走了……”
“好!驳得好!”平日沉稳的南宫晟这一刻压抑不住心头的慷慨激昂,忍不住抚掌赞道,心中隐隐地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花。也许这黄和泰会成为南宫府的贵人……
南宫穆的脸上亦是满含笑意,外书房中的气氛轻松闲适了不少。
韩凌樊又呷了一口热茶,笑道:“南宫大人,经此一遭,无论是朝堂,还是那些学子百姓,都无法否认黄状元乃是名副其实,如此,也就没有人再说南宫大人舞弊了。”
南宫穆和南宫晟都是两眼放光,目露惊喜之色,看来南宫府度过了最难的一个关口。
南宫穆急忙俯首作揖,说道:“让殿下为南宫家担忧了,实在惭愧。”
“事情能如此收场,也是朝廷之大幸。”韩凌樊随意地抬了抬手示意南宫穆不必客气,叹道,“父皇也很高兴,能在恩科取到如此有才之士,实在是大裕之福,朝堂之福。”
“殿下说的是。”南宫穆应道,感觉心头的巨石落下了一半,现在只等金榜贴出后,舞弊一案应该就可以给出一个说法了……
压在南宫府上方的阴云似乎开始渐渐地驱散了,几缕明媚的阳光照射下来……
而南宫府外,整个王都还沉浸在殿试带来的喧嚣中,那些学子们当街拦截状元郎却败下阵来的早已经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到处都有人在津津有味地说着这件事,而且还越说越夸张,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着那些学子惭愧得当街对着状元郎下跪道歉,又有人说有一个学子羞耻得当街撞墙而亡,更有人把状元郎说得好像是文曲星下凡一样,说什么这是大裕的吉兆。
各种玄乎的传闻传得是沸沸扬扬。
当日,殿试头甲三名的文章就被贴到了贡院的墙壁上,各路文人学子们为着游街发生的事都纷纷跑去了贡院,那些被黄和泰驳倒的学子试图从殿试的文章中鸡蛋里挑骨头,那些文人墨客则想见识见识这新科状元郎是否真的有文曲之才。
这一日,贡院的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那些读了文章的学子们都留恋不去,反复读着状元之作,深思、探讨、辩论,或是甘拜下风,或是心悦诚服,或是一蹶不振……
不过是短短半日,曾经关于恩科会试舞弊的言论就渐渐平息了下来,但还是有人嫉愤地表示一定是皇帝要包庇南宫家,殿试的题目由皇帝所定,若是皇帝放水,连殿试都没有公平可言!
但这番极端的言论没有激起什么风浪,更多的人则疑惑,为何半年前不过是一介草包的黄和泰会突然一鸣惊人。短短半年,黄和泰就骤然开窍,那几率实在是微乎其微,哪怕他有过目不忘之能,这背书和做文章那也是两回事啊!
答案很快就出现在了次日的簪花宴上。
不只是那些好事的文人学子好奇,皇帝也觉得奇怪,在宴中当众问道:“状元郎,你那篇论赋税的旧作,朕也曾读过,那篇文章到底是否你所做?”
此话一出,金銮殿上的一双双耳朵都竖了起来,那些进士、官员也都是目露好奇之色。
身穿状元服的黄和泰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回话:“回皇上,学生惭愧,平日里书院无趣,学生家中又看得紧,所以,学生干脆就让小厮代为上课,书院里那些文章皆是学生那小厮所做。”
他嘴里说惭愧,却是嘴角微扬,根本就看不出一点惭愧,反而透着一丝随性与肆意。
皇帝愣了愣,然后指着黄和泰笑道:“好你个状元郎,你读书如此懒怠,还中了一甲头名,让那些埋头苦读的学子如何是好?!”
他看似斥责,但是在场的众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对这天资卓越的年轻状元郎颇为喜欢,看来这黄状元今后的仕途估计是要青云直上了。
簪花宴上,不少官员看着黄和泰的目光变得微妙起来,至于那些学子们都是表情复杂,这状元郎区区一个小厮就能做出堪比举子的文章,可见此人莫测高深。
学子们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就像是打翻了颜料盘似的,五颜六色,精彩极了……足以与他们媲美的大概就是坐在皇帝右手边下首的韩凌观和韩凌赋了。
兄弟俩只要一看到这黄和泰,就恨不得将这个坏了他们好事之人千刀万剐,偏偏如今只能强忍着怒意……
整个席宴,两人都是心不在焉。
直到回了恭郡王府后,韩凌赋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愤慨,随手抓起案上的一个砚台就扔了出去。
咚——
砚台撞击着地板发出了沉闷的响声,非但没有缓解他心头的怒火,反而如同火上加油般燃烧得更为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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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1野心
“该死!”韩凌赋咬牙切齿道。
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出这样的意外,这个黄和泰竟然不是个草包,还是个状元之才!
他的惊世之才在游街那日已经为王都百姓所亲眼见证,也因此把之前传得如火如荼的舞弊之说彻底压制住了,事情发展至此,恐怕用不了几日,天牢里的南宫秦就会被放出来了。
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布了这么一个局,却是棋输一着,功败垂成!
他真是不甘心啊!
又是“咚”的一声,这一次,是韩凌赋的拳头狠狠地捶在了书案上,剧烈的疼痛袭来……
好一会儿,韩凌赋深吸了几口气,压下了心中的愤怒不甘,开始冷静下来。
事到如今,再懊恼也于事无补,得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补救之法才是。
自己是不是该牺牲一些人,把“卖题”的事捅出去呢?
一旦卖题之人把南宫秦“招”出去,那么南宫秦作为“幕后主使”自然就百口莫辩,坐实了卖题的罪名!
可是……
韩凌赋握了握被捶得青紫的拳头,有些犹豫。
当初,舞弊之说在王都爆发之时,他见那些学子闹得凶,也不需要他再加油添柴,就干脆由着局势自己发展,时不时地推波助澜一番。因为他心里明白做的越多,留下的痕迹也就越多,一个不好,不但要牺牲自己的人,而且还会有被人顺藤摸瓜地查到自己身上的风险。
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他实不愿行这险招!
或者,他去找二皇兄商量一下?
韩凌赋皱眉想着,明明原本可以兵不血刃地除掉南宫家,如今却要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实在让人不甘!
韩凌赋越想越是心烦气躁,胸口的心跳猛然加快了两拍。
砰砰!
他不适地抚着胸口,只觉得口干舌躁,便伸手去拿茶杯,可是手一抬起,却发现他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就像是风雨中不住颤抖的枝叶一般。
他的面色难看极了,眉宇深锁,努力稳定自己的手,双手捧起了茶杯……
茶杯中的茶水随着他颤抖的手微微荡漾着,那一圈圈的涟漪看得韩凌赋的心整个乱了,他才捧起茶杯,又把它放回了案上。
韩凌赋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大臂一横,就想扫掉案上所有的东西……可就在这时,小励子忽然进屋来了,面色微妙地禀道:“王爷,白侧妃送‘汤’来了。”
这个时候,韩凌赋最不想见的人就是白慕筱,他薄唇微动,想让小励子赶走她,但想到“汤”,到嘴边的话还是没出口……
下一瞬,一阵挑帘声响起,一道婀娜的身影随之出现在他的视野中,白慕筱提着食盒,身姿袅袅地缓步而来。
她着一身月白色暗纹衣裙,以一支白玉簪绾了个松松的纂儿,虽装扮简洁,却难掩眉宇间的清丽婉约,气韵清华,宛若一朵青莲。
只是看着她,韩凌赋在心里就是一阵厌烦,他错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出淤泥而不染,从肮脏的泥巴里爬出来的,永远也洗不干净身上的污浊,就如同——
她!
白慕筱如何看不出韩凌赋眼中的厌恶,可是如今的她早就不在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笑盈盈地说道:“王爷,该喝‘汤’了。”
韩凌赋盯着白慕筱手中的食盒,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五和膏,他当然是不想再服用了,可是……
他浑身又是一阵躁动,心口浮躁的砰砰乱跳,额头开始冒出一阵虚汗……
白慕筱看着他犹豫不决的表情,讽刺地笑了,心道:他还是这般,永远这么优柔寡断,也难怪一直成不了大事,也罢,她来助他一臂之力便是。
白慕筱脚步轻盈地走至书案旁,打开食盒,从中取出一蛊汤端至韩凌赋跟前,语带诱惑地道:“王爷,您辛苦了,喝点热汤养养神吧。”
说着,她还帮着他打开了汤蛊的盖子,热气腾腾的香味钻入韩凌赋的鼻端,他本来的那一丝犹豫在这一瞬消失殆尽,一双眼睛像着了魔似的死死地盯着那碗汤,然后拿起了一旁的汤匙,近乎迫不及待地喝了起来……这一刻,他如饥似渴,早就忘了站在身旁的白慕筱。
白慕筱冷眼看着他,看着他好像狗一样臣服于五和膏的魔力,看着他露出飘飘欲仙的表情,看着他渐渐地失去自我……
她笑了,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心中畅快极了。
韩凌赋,你也有今天!
“王爷,”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殿试的结果如何了?”白慕筱当然不是专门给来韩凌赋送汤的,她是特意来打探殿试结果的。
白慕筱身处内宅,对于外面发生的事情知之甚少,昨日放榜后,韩凌赋没有去她的院子里,所以今日一听闻他已经回来,便迫不及待地来了。
闻言,韩凌赋拿着汤匙的手一顿,浑身一震,好像骤然从美梦中惊醒过来,面色晦暗。
白慕筱一进书房就看韩凌赋面色不佳,其实心里已经隐约猜到了,此刻才算是确认了,果然,事情办砸了!
她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一点不留情面地斥道:“你真是没用,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这个贱人居然敢如此羞辱自己!韩凌赋瞳孔猛缩,心中大恨,真是恨不得一耳光甩过去,却不得不隐忍。
“你……”你莫要欺人太甚!
就在这时,外头一个小丫鬟怯怯地进来禀道:“王爷,白侧妃,三驸马来了。”丫鬟口中的三驸马指的自然就是百越大皇子奎琅。
韩凌赋眼底闪过一抹喜意,冷淡地说道:“白侧妃,本王这里有客,你可以回去了。”
白慕筱却没动,笑吟吟地看着他,眼中的笑意浓得快要溢出来了,悄声道:“原来王爷约了奎琅殿下啊。”说着,她讥诮地娇笑出声,目露轻蔑之色,“王爷,难道您就从没想过,为什么我的手上会有五和膏呢?”
难道说……韩凌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这件事他自然是想过的,却不敢深思下去。在他心底,宁可是白慕筱用了其他的手段得到五和膏……
可是如今听白慕筱这么一说,他不由遍体生寒。
原来,白慕筱手中的五和膏是来自奎琅!
“白慕筱,你这个贱人,居然敢背叛本王和奎琅暗中勾结!”韩凌赋愤然道。
他越想越觉得心悸,白慕筱平日里身在内宅,又不过是一个侧妃,在王府里被一双双眼睛盯着,不得轻易出入王府,不得轻易向府外传递消息……
她又是如何和奎琅勾结在一起的呢?!
答案昭然若揭。
必然是有人暗中牵线搭桥。
至于那个中间人,想也不用想,肯定是摆衣无疑!
他后院的三个女人没一个是善类——
白慕筱和摆衣彼此勾结,悄悄给自己下五和膏,死去的崔燕燕生前暗中给白慕筱下药,致使他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怪物……
这一件件事在他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一闪而过,他一瞬间恍然了。
他千算万算,防东防西,思前顾后,却没想到自己后院的三个女人竟然各怀鬼胎,一个个地背叛了他!
韩凌赋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如同坠入万丈深渊,这些年来,他遭遇过不少挫折,但是他一直觉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所以他一次次地坚持了下来,相信这些不过是他走向至尊之位的道路上一些小小的挫折罢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是这一刻,他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来……
他以为深爱他的白慕筱,对他因爱生恨,恨不得他去死!
他以为善良大度的正妃崔燕燕却是嫉妒成性,心思歹毒,连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也不放过!
他引为红颜知己的摆衣,却是暗怀鬼胎,对他逢场作戏,虚情假义…
想到这里,韩凌赋握紧了双拳,古语有云:“最毒妇人心”,女人果然不可信,一旦无法从自己身上得到她们想要的东西,就一个个翻脸无情!
正在韩凌赋心中怒意翻涌之时,一个着靛蓝色锦袍的男子在一个小丫鬟的引领下大步流星地也进了书房,然后随意的在韩凌赋的对面自行坐下。
正是百越大皇子奎琅!
白慕筱挥了挥手,书房里的奴婢们就都退下了,只剩下他们三人。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死一般的沉寂,空气中杀机四伏。
韩凌赋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奎琅,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奎琅早就被千刀万剐了。
自己早就知道奎琅是一头不甘被困于笼中的猛虎,知道要防备奎琅,却没想到竟然被对方从自己的后宅找到了空隙……
“奎琅,”韩凌赋咬牙切齿地冲着奎琅怒声质问,“本王与你已经是同盟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暗中毒害他?!
相比于韩凌赋的激动,奎琅却是悠然自得,笑着安抚韩凌赋:“三舅兄且放心,吾只要百越,至于大裕依旧是三舅兄你的,我们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韩凌赋嘲讽地笑了,“那么五和膏呢?!”
奎琅眼中的笑意更浓,道:“三舅兄想必是对五和膏有些误解,难道三舅兄不觉得近来通体舒坦吗?”
韩凌赋面色更冷,不以为然。
奎琅冷笑了一声,又道:“三舅兄,吾也是一片好意,吾是想着,来日三舅兄登上大宝后,若是政务繁忙,届时吾也能帮衬一二。”
对方这是想……韩凌赋双目一瞠,顿时明白了奎琅的意图,浑身就像是泡在了一桶冰水中似的,冻得彻骨。
奎琅想让自己成为他的傀儡,操控大裕。
也是,以百越的实力,想要拿下他大裕,根本就是痴人说梦话,首先奎琅就过不了镇南王父子这一关,可若是自己登了大宝,那就不同了,自己一旦成了名正言顺的大裕皇帝,那么奎琅就可以借着自己的手对大裕为所欲为……
不知不觉中,韩凌赋的背后已经汗湿了一大片。
看着韩凌赋阴晴不定的脸,奎琅眼中闪过一抹冷意,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罐,然后当着韩凌赋和白慕筱的面打开了瓷罐,露出其中褐色的膏体,那熟悉的香味从中飘出……
韩凌赋饥渴地盯着那罐五和膏,就像是沙漠中迷途的旅人终于看到了青葱绿洲,就像久旱的大地突降甘露。
奎琅也不着急,就那么坐在原处,笑得成竹在胸。
半晌,韩凌赋颤抖地抬手,慢慢地……艰难地,把手伸了过去,从头到尾,他的手都在不住地颤抖着,直至他握住那瓷罐的那一瞬。
他的手急切地把瓷罐拿了回来,而心却在瞬间堕入了无底的地狱。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却代表着他对奎琅的臣服。
从此,他再也逃不过奎琅的控制了,还有大裕也是……
书房里,奎琅和白慕筱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志得意满,而韩凌赋却是心如死灰,整个人都恍然了……
直到半个时辰后,奎琅走了,书房里又只剩下韩凌赋和白慕筱,韩凌赋终于压抑不住心头的疑惑与不甘,沉声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宁愿帮奎琅,也要背叛本王?”
白慕筱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怜悯,一丝自得,缓缓地、意味深长地说道:“王爷,奎琅殿下终究要回百越,他总要要一个人留在王都帮衬王爷,王爷说是也不是?”
不只是奎琅要回百越,摆衣也要回百越,所以对奎琅而言,这个留下来监视韩凌赋的最佳人选就是她白慕筱了!
这个女人!韩凌赋胸口一紧,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他根本就没认识过这个女人。
她的野心竟然膨胀到了这个地步,她分明是想当大裕的女皇帝,这个女人她……她怎么敢生出这样的妄想?!
她是疯了吗?!
“啪——”
清脆的一声巴掌声回荡在书房里,分外响亮,白慕筱白皙的脸庞上赫然多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连她的秀发也因为这一巴掌而乱了。
可是白慕筱竟然不怒反笑,透着居高临下的傲气,看得韩凌赋再次抬起了右手,又想一掌甩下……
“王爷,您可要想好了!”白慕筱故意把另一边脸凑了过去,“也不知道您手头这罐五和膏够您吃几天……两天?三天?”
韩凌赋面沉如水,冷声道:“白慕筱,你以为奎琅会为了你和本王翻脸?”
白慕筱却是笑了,歪着螓首道:“王爷可以试试,我是瓦片,您是瓷器,瓷器不和瓦片斗,您筹谋了这么久,就舍得放弃您的宏图大业,放弃这万里江山?”
韩凌赋的手僵在半空中片刻,终于还是放了下去……
下一瞬,又是“啪”的一声响在书房里响起。
这一次韩凌赋的脸上多了一个巴掌印,俊逸的脸庞被打得歪到了一边,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白慕筱道:“这是还您的。”
“你……你这贱人!”韩凌赋颤声道,手掌握了又放,放了又握。
他若是敢与自己拼了,她还高看他一眼,可惜啊,这个男人惜命又恋权。白慕筱冷笑不已,用近乎命令的口吻提醒道:“王爷现在该好好想想,舞弊一事要如何了结。要是王爷再不有所行动,南宫秦必然会被皇上放出来。那么,王爷可就功亏一篑了!”
说完,她也不再理会韩凌赋,甩袖而去,只留下韩凌赋直愣愣地在原地瞪着她纤细的背影,浑身紧绷得就像是一头盯上了猎物的豹子一般。
白慕筱也罢,南宫府也好……
对不起他韩凌赋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韩凌赋在心中暗暗对天发誓,此刻,外头万里无云,烈日当头,明晃晃的,似乎比前几日又热了几分。
王都尚且如此,千里之外的南凉更是如此,热得几乎能把放在青石板地上的鸡蛋煎熟。
不过,那些普通的南凉百姓早就习惯了这种炎热的天气,顶着日头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相比之下,南凉王宫中的避暑条件自然是好多了,有倚水而建的水阁,也有三面装了水帘的清濯殿。
这清濯殿委实是花了心思的,避开了阳光直射,又是跨河而建,在殿后有一座水车把河水源源不断地引到屋檐上,水流顺着屋檐落下在三面形成一道道水帘,悬波如瀑,自然也就起到了降温的效果。
哗啦啦……
一阵阵连绵不绝的落水声中,阵阵鹰啼不时响起,一灰一白两鹰一边好奇地围着水帘打转,一边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在里头饮茶说话的萧奕和官语白。
哗啦啦……
萧奕给官语白倒茶的声音被周边的落水声彻底吞没,他一边倒茶,一边随口道:“小白,殿试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官语白点了点头,然后执起茶杯,含笑道:“有了黄和泰珠玉在前,舞弊一说,自然就显得可笑至极。”
本来,官语白安排黄和泰去参加这次的恩科,是为了在朝堂上再安插一个人,以备不时之需。
在建议南宫秦上折子奏请更改春闱考题时,官语白就料到会有两种结果,一是皇帝同意了,那一切好办。二是皇帝不同意,那么南宫秦的如此行径必然会惹来顺郡王和恭郡王的不快,甚至除之而后快,而这次恩科就是他们除掉南宫家的最好时机。
从那时起,官语白就已经在悄然布局。
果然,春闱后不久,就闹出了舞弊之说。
远在南凉的官语白无法确认两位郡王是不是泄了题,泄题给了多少人,一一查证实在太费工夫。
于是,他就干脆不去计较这些,而是在舞弊一事闹开后,命人在暗地里“帮”两位郡王推波助澜,并在适当的时候,让南宫秦建议皇帝举行殿试。
而那之后,他更是让人把所有的舆论都引导到黄和泰身上,让人质疑他的才学,让人不满他的狂傲,让王都上下都知道他的“事迹”……也同时让幕后的两位郡王低估了黄和泰。
届时没有人会再去在意今科的其他人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放在了黄和泰的身上。
如此,只要黄和泰在殿试中一鸣惊人,力压群雄,那么舞弊一事自然而然就压下去了。
官语白轻啜一口茶水,嘴角勾出一个淡然而自信的浅笑,又道:“不过,阿奕,恐怕还得再委曲南宫大人一段时间。我相信两位郡王经此一事,肯定不会善罢干休,接下来,他们怕宁愿牺牲一些人,也‘指证’南宫大人出售考题了……”
“败也春闱,成也春闱!”萧奕把玩着手中小巧趣致的南凉茶杯,摇头晃脑道,“这事还没完呢。”
官语白的目光越过萧奕,看着他身后不断冲落下的水帘,那水幕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落水声激烈,与殿内的悠然,一急一缓,形成鲜明的对比。
伴着水声,官语白缓缓地说道:“阿奕,我们静观其变就是。”
702归顺
萧奕微微眯了眯桃花眼,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那两位郡王心中有所求,因此所行之事也都是以此为出发点,又怎么玩得过狡诈如狐的小白……
有时候,他还真是同情他们生不逢时,偏偏就遇上了小白。
萧奕的嘴角勾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然后仰首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水。
忽然,殿外传来小灰欣喜的鹰鸣,萧奕循声看了去,只见十几丈外,两头鹰正围着一道朝这边走来的粉色身影打转,好像在和她打招呼似的。
是阿玥!萧奕顿时眼睛一亮,站起身来上前相迎,等南宫玥走入殿中时,萧奕正好走到近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南宫玥对着萧奕微微一笑,道:“阿奕,我带了些椰汁和芒果椰汁糕来,你们试试。这椰汁清如水甜如蜜,夏天用些可以解渴祛暑、祛风驱毒、益气润颜……”
听她一本正经地说起椰汁的种种益处来,萧奕真是恨不得在她脸上亲一记,眼中笑意浓浓。在他来看,椰汁好喝好吃不就行了,其它的都是细枝末节。
他的臭丫头还真是读书人家的孩子,一副小学究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将来他们的囡囡应该也会那么可爱吧!
萧奕忍不住浮想联翩。
南宫玥说话的同时,跟在她后面的百卉和鹊儿走到一边的一张案几旁,打开了食盒,从中拿出几小碟点心和椰汁,冰镇后的芒果椰汁糕和椰汁还冒着丝丝凉气,那一块块芒果椰汁糕做成了一朵朵精致的花形,乳白色的椰汁糕中间夹了金黄色的芒果肉,色泽鲜亮,只是这么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百卉开始给主子们上点心,就在这时,小灰的鸣叫声再次传来,下一瞬,就见它展翅冲过了一边的水帘,直冲进殿中,最后落在了官语白跟前的桌面上。
它浑身都湿透了,落下后,就展翅抖了抖浑身的灰羽,无数的水珠随之喷洒而出,四溅开来,洒在桌面上,洒进茶杯里,洒在刚端出来的一碟芒果椰汁糕上……
百卉和鹊儿的脸色顿时僵了一瞬,所幸,她们今日带来了好几碟点心。鹊儿瞪了小灰一眼,这个小灰啊,真是被世子爷宠坏了,跟世子爷一样蔫坏蔫坏的。
看着好像落汤鸡一样的小灰,官语白不由失笑,此刻,灰鹰的羽毛湿哒哒的,虽然抖掉了身上的大部分水,但还是不断有水珠滴下来,看来蔫哒哒的,完全不复平日里的英伟强健。
一旁的小四不客气地发出嗤笑声,冰冷的脸庞看来生动了几分,那嘲笑的眼神仿佛在说,难怪别人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下一瞬,一头白鹰也展翅穿过水帘飞了进来,看到殿中的众人,它兴奋地叫了一声,然后朝小四身旁的一把高背椅飞了过去,落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小四嘴角一僵,立刻就避开了寒羽,寒羽抖了抖湿羽,一脸疑惑地看着小四,不懂他为什么躲着自己。
“哈哈——”
萧奕不客气地大笑出声,笑得前俯后仰,连南宫玥和官语白都有几分忍俊不禁,殿内洋溢着一种欢快的气氛。
两头鹰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为何而笑,振翅在殿内绕着圈子嬉戏,不时发出欢快的鹰啼,与笑声、水声交织成一片。与此同时,两个丫鬟又重新给主子们上了点心,这一次,百卉时刻警觉地盯着小灰,看得一旁的鹊儿忍不住窃笑了一下。
三人坐下吃了几块点心后,两头鹰觉得无趣,又穿过水帘飞了出去,“哗啦啦”的水流落在它们身上又是一阵水花四溅,水帘旁一片狼藉。
南宫玥失笑地摇了摇头,环视着四周道:“阿奕,这清濯殿确实名副其实,凉快得紧。”
两人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由萧奕对官语白道:“小白,我瞧这里不错,寒羽也喜欢,你不如就在这儿住下吧?”
这几日,南凉的天气越来越热,已经快要媲美南疆最热的时候,看样子这天气只会更热,官语白身子虚,既受不得寒,也熬不住酷暑,萧奕和南宫玥都担心天气再热下去他会吃不消,所以才希望官语白从日曜殿搬到此处来。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官语白微微一笑,应下了。哪怕是在如此酷热的天气下,他白皙的肌肤上依旧干爽,没有一滴汗液,温润如玉。
他当然知道萧奕是考虑到自己体虚,这才有此提议,所以也就不与他客气了。
很多事,他心里明白就好。
至于萧奕,已经开始考虑等他们回了骆越城,是不是该在碧霄堂也建起类似的屋子,阿玥一向畏热,南疆的夏天对她而言终究是太热了些。
他得悄悄在南凉找工匠,然后给阿玥一个惊喜。
萧奕心里暗暗地琢磨了起来。
这时,一阵急促的步履声自殿外传来,虽然混杂在阵阵水声中不甚清晰,但是耳尖的萧奕和小四已经循声看了过去。
一个年轻的将士步履匆匆地朝清濯殿走来,脸上泛着一种异样的神采,嘴角高高地扬起,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好事一般。
“世子爷,侯爷,”他大步走到殿中央,对着萧奕和官语白抱拳禀道,“西阑国、大赤国刚才派使臣送来了和书。”
西阑国、大赤国是南凉西南方的两个小国,无论从领土还是国力上,都与南凉相差甚远,但是两国慑于南疆军的威名,主动送来和书,对于南疆军而言,实在是一件大振军心的好消息!
萧奕从那将士手中接过两纸和书,和书上写的字生硬别扭,如同三岁小儿所书,却是以大裕语书写的,可见两国的臣服之心。
萧奕将两纸和书都随意地扫了一眼,就递给了官语白。
两纸皆是示弱的和书,乍一眼看写的差不多,却有本质的差别。
西阑国说愿归顺镇南王世子。
大赤国说愿归顺大裕。
官语白一看,嘴角翘了起来,把那两纸和书放在案几上,眼中含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萧奕慵懒地把右手肘撑在椅子的扶手上,拳头撑住脸颊,道:“西阑国的和书本世子爷收下了,传令下去,好生招待使臣。至于大赤国,”萧奕的嘴角勾出一个弧度,“怎么来的就怎么送回去,让使臣好好想想这和书该怎么写!”
说到后来,萧奕的语气中透出一种凌厉的锐气,如同那急射而出的利箭一般。
哗啦啦……
殿内静了一瞬,殿外清脆的落水声似乎更响亮了,那将士面色一凛,急忙抱拳领命:“是,世子爷。”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他拿着大赤国的和书又快步离去了。
看着那将士英气勃发、健步如飞的背影,官语白嘴角的笑意更深,与萧奕对视了一眼。
今日是这西阑国和大赤国两个小国,接下来想必其他诸国也会有所表示了……
两人乌黑的眸子中都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如暗夜的星辰般熠熠生辉。
不过才短短几日,南凉国内就掀起了一波又一波惊澜,自从打下南凉后,萧奕和官语白都心知肚明南凉的局势就如同那看似平静的海面,实际上,海面下一直暗潮汹涌,直到最近,这些潜藏的危机才一点点地暴露出来……待他们将这些一一铲除干净后,南凉才能破釜沉舟,迎来新生。
再说,他们也并非毫无所获,好歹也收获了一些被浪潮冲上岸的小鱼小虾。
想着,萧奕勾出一个奸商般狡黠的微笑,道:“小白,刚刚从南凉余孽收缴的那些武器、骏马,我看着不错,就替幽骑营收下了。小白,你说那些南凉人是不是知道我们正缺马缺钱,所以特意来找我们‘投诚’了?”
他的语气中透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听得小四不客气地翻了一个白眼。
萧奕所说的这批南凉余孽是从古那家父子顺藤摸瓜逮住的。
那古那家父子毕竟是商人,而不是专门培养的探子,萧奕也就是令人稍稍一审,赫拉古就全数招了,只求留他一命,他愿意将大半家财上缴南疆军。
没本事还想当枭雄,学前人玩什么奇货可居!
萧奕嘲讽地想着,脸上的笑容更为灿烂,不得不说,他还是“由衷”感激赫拉古的。
从赫拉古那里得了关于南凉余孽的消息后,萧奕立刻派兵围剿,大有收获,缴获了大量前南凉王室留下用以复辟的武器,军马,钱财等等,这下,不只是幽骑营有了新的兵器和军马,连他的玄甲军也有半年不愁军粮了。
这还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
官语白也是心情不错,颔首道:“加上这批军马,幽骑营每人就可以配上三匹骏马了。”
等到把从古那家收剿来的那些马场清点完毕,还会有更多的骏马可供挑选,只差几步,幽骑营就快要成了,他一手重建起来的幽骑营……
官语白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头,往昔在西疆时的回忆迅速地闪过眼前,至今为止,想到这些事,官语白的心还是会痛。
他决不会让南疆军步上官家军的后尘,官语白温润的眸子变得锐利起来。
他拿起一旁的茶杯,借着饮茶平复心绪。
萧奕捻了块芒果椰汁糕,三两口就吞了下去,随口问道:“小白,幽骑营的那帮小子怎么样?”
此刻,官语白已经恢复了正常,含笑道:“华楚聿性子沉稳内敛、善于谋略;李得广有万夫莫开之勇;陆平遥直言敢谏,英勇骁战,这三人各有特点,华楚聿有领兵的经验,只是不善交际,以后,幽骑营以华楚聿为主,由李得广和陆平遥从旁辅助,其下再提拔几个正副骑率……”
官语白侃侃而谈,说起这些事来,他整个人就看来精神一震,容光焕发,“还有,阿奕,我打算把新锐营也叫到南凉来历练一番。”
萧奕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这些小事,小白你自己拿主意就好。”他又饮了一杯茶,冲掉糕点留在嘴里的香甜味。
一旁的南宫玥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话,只是微笑地看着二人,她对军事并不感兴趣,就算是听了,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见萧奕的茶杯空了,她便去拿一旁的茶壶,主动为他斟茶。
她的指尖才碰上茶壶,眼尖的萧奕已经看到了,殷勤地说道:“阿玥,我来就好。”
他话音刚落,只见一道灰影闪过,南宫玥手中的茶壶已经被一双鹰爪给勾走了,寒羽紧随其后……
就算是萧奕也难得愣了一瞬,直到南宫玥清脆开怀的笑声骤然在殿中响起,双鹰仿佛找到了新的乐子,抓住那个茶壶在水帘之间穿来穿去,从这头飞进,那头飞出,顽皮地把殿中弄得湿漉漉的一片……
南凉宫中,气氛一片轻快闲适。
而殿试后的王都也是亦然,簪花宴后的第三日,天方亮时,早朝照常开始了。
一身明黄色龙袍的皇帝一扫这些日子来的烦躁,看来精神焕发。
自打舞弊案爆发以后,皇帝一直被朝臣和学子们连连施压,要他尽快处置考官给天下学子一个公道,直到殿试之后,这座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大山总算是被移除了。
皇帝俯视着金銮殿上的百官,意气激昂地宣布这次舞弊案的结果:“……科举择才,黄和泰乃状元之才,此次恩科会试舞弊纯属子虚乌有、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着令主考官和副主考无罪开释,即日官复原职。”
闻言,不少官员都是松了一口气,这事能以这种结果平息,对于朝堂而言也是大幸!
却还是有人不甘心,朱御史上前一步,出列作揖。
他还想说什么,皇帝已经在他之前沉声道:“朱爱卿,你可否敢与今科状元郎辩上一辩?”皇帝这声爱卿已经极具讽刺之意,话中更是透着警告。
朱御史的身体一下子僵直得仿佛瞬间被冻僵了一般,呆若木鸡。
头甲三名游街那日发生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王都,状元舌战群雄有目共睹,若是没有同等之才学,勉强与这位状元郎一斗,怕是要在皇帝和百官跟前丢尽颜面,等于偷鸡不着蚀把米,以后他还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想到这里,朱御史嘴巴开开合合,再也说不出话来。
其他的官员如何看不出朱御史的尴尬,心里暗自好笑,其中一个中等身量的官员上前一步,向皇帝躬身后,对着朱御史朗声道:“朱大人应该是太宗时期弘道八年的进士吧?”他口中的太宗时期指的是先帝在位之时,“本官记得那一年的春闱考题论的是屯田制,朱大人也许可以和黄状元切磋一下。”
那官员话语间透出似笑非笑的嘲讽来,朱御史的面色更为难看,汗如雨下,他那年参加会试论的正是屯田赋税条例,一个国家建国之初,屯田制可以助国家安置流民,开垦荒地,恢复农业等等,因此在他会试的那篇文章里是大大地肯定了屯田赋税条例,还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才在会试中得了二甲传胪,可是屯田制的弊端在此后短短的几年内就逐步暴露了出来,早在太宗时期就已经废除了屯田制,现在对方旧事重提,分明就是讽刺自己目光短浅……
这朝中的其他官员都知道这位江大人平日里就和朱御史不对付,此刻提出这个建议分明就是不怀好意,想看朱御史出丑。
朱御史气得老脸通红,又羞又恼,却只能僵硬地表示他对黄状元之才学并无质疑云云。
话落后,寂静的金銮殿上,突然响起几声轻微的窃笑声,显然在耻笑朱御史的心口不一。
这点小小的波澜很快揭了过去,根本无法影响皇帝的好心情,几个官员奏了些不大不小的事情后,早朝就波澜不惊地结束了……
在皇帝下旨后,南宫秦和黎古扬立刻就被释放出了天牢,两人相视而笑,这一次能够全身而退已经是天大的运道了。两位大人彼此道了一声珍重后,就各自回府。
当南宫秦被送回南宫府时,围在南宫府四周的官兵们也早已退走了,南宫秦的归来令阖府上下欢喜不已,无论是主子们,还是下人们都是松了一口气,知道南宫府最大的危机已经度过了。
众人寒暄了几句后,其他人便纷纷散去,南宫秦先去沐浴更衣,洗去了一身晦气,然后就和南宫穆、南宫晟一起去了他的外书房。
当三人在书房里坐下后,皆有几分唏嘘感慨,过去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恍然如梦。
南宫秦饮了口茶后,正色道:“二弟,阿晟,这次南宫家为何会遭此难,你们已经猜到了吧?”经此一遭,他睿智的眼眸中染上了几缕沧桑。
南宫穆点头叹道:“大哥,这一回幸好黄状元是有真才实学的。”否则的话……连南宫穆都不敢想下去。
“幸好吗?”南宫秦苦笑了一声,看着南宫穆和南宫晟道,“若说幸好,应该是幸好有阿奕。”
阿奕?!
南宫穆和南宫晟皆是面露惊讶之色,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和远在南疆的萧奕扯上关系,而南宫秦被关在天牢里,又是怎么和萧奕联系上的呢?
南宫穆出声问道:“大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南宫秦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他们,把他在天牢中收到了萧奕命人暗中递来的条子,他又因此上了奏折请皇帝如期举行殿试的事一一说了,至于殿试上以及之后的事,南宫穆和南宫晟自然也都知道了……
叔侄俩面面相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越听越是震惊,越听心中越是复杂。
南宫穆不禁叹息,萧奕这一次为了南宫家真是费劲了心神。人说女婿如半子,女儿没有嫁错人。
也许,冥冥之中还是有缘分吧,明明玥儿和阿奕无论从出身到性子都是迥然不同、天差地别的人,却是成了一对心意相通的神仙眷侣。
南宫穆正感慨着,就听南宫晟迫不及待地问南宫秦:“父亲,既然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了,是不是要把恒哥儿接回来了?”想到被送去南疆的幼子,南宫晟难免流露出浓浓的思念来。恒哥儿是他和妻子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孩子,若非是性命相关,他又怎么舍得让才三岁的孩儿经受千里奔波之苦。
他殷切地看着南宫秦,谁想南宫秦摇了摇头,表情凝重地说道:“阿晟,顺郡王和恭郡王这次吃了大亏,恐怕不会善罢干休,恒哥儿在南疆安全些……”
南宫穆和南宫晟又是一惊,心沉了下去。是啊,这个道理不难理解,两位郡王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闹得是满城风雨、朝堂动荡,又怎么会收手?!
南宫府暂时避过了一劫,但后事又会如何,谁也不知道。只能静观其变。
南宫秦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又道:“二弟,阿晟,这段时日,府中可有什么事?”
闻言,南宫穆和南宫晟自然而然地想起同一件事来,面色都不太好看。南宫晟直接道:“父亲,二妹妹她让利家休弃了。”一提起此事,他的语气中掩不住的愤慨。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算是知道了。
南宫秦双目一瞠,面沉如水。
就在这时,一个青衣小厮进来禀道:“大老爷,二老爷,大少爷,二姑爷来了,想要求见大老爷。”
他口中的二姑爷就是刚刚才休弃了南宫琰的利成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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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3义绝
南宫秦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面色变了几变。
利成恩是他的学生,当初他觉得此人才学品性都不错,才将庶出的次女许配给对方,却不想自己竟然看走眼了。
他沉默了片刻,吩咐道:“去把人给我带来……”顿了一下后,他又道,“把二……姑娘叫来。”
南宫琰已经出嫁,照道理是应该称呼她为二姑奶奶,可是南宫秦却改了称呼,令人不得不揣测他言下之意。
小厮应了一声,就先退下了。
不一会儿,小厮就带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进了书房,他穿了一件蓝色锦袍,肚子微微凸了出来,比起婚前,看来圆润了一大圈,看着没了少年时的倨傲,眼神游移不定。
南宫秦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利成恩,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他这个二女婿已经变了。
利成恩被南宫秦看得有一丝心虚,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先是给三人作揖行礼,然后关心地说道:“岳父大人,小婿听说您回府,就立刻赶来了,您还好吧?”
南宫秦冷冷地盯着利成恩,道:“我很好,你没事的话,就请回吧。”
利成恩面色一僵,他也知道终究是他做事急了些,恭声道:“岳父,小婿是来接琰儿回家的。”
他倒好意思说?!南宫晟面目森冷,若非是父亲和二叔在场,他真想好好教训利成恩一顿。
就在这时,小厮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见过二姑……娘。”
跟着,就见到一道身穿湖色衣裙、挽了一个弯月髻的南宫琰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短短几日,她整个人清瘦了一圈,单薄得好像随时会被风吹走似的。
在看到利成恩的那一瞬,她的面色有些苍白,脚下的步子一缓,但随即就继续往前走,上前给南宫秦三人行了礼。
利成恩看着南宫琰,道:“娘子,为夫是来接你回去的,你赶紧去收拾一下吧。”他语气中透着理所当然的味道。
利成恩也是今科举子,却是名落孙山,明明会试前岳父南宫秦以及书院的几位老师说他的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偏偏……他也只能叹自己时运不佳,这千里马也需有伯乐识,只能再等下次会试了。谁知,会试不久后,就出了这次恩科会试徇私舞弊的传闻,利成恩也去打听了黄和泰在泾州时的旧作,辞藻华丽,夸夸其谈,比他尚且不如,哪有会元之才!他立刻认定会试中定然有舞弊。
他们利家书香门第,风光霁月,自然不能有罪臣之女做宗妇,有碍利家门楣。而他身为一个读书人,怎么能和徇私舞弊扯上关系!
为了表示自己的清名,利成恩深思熟虑后,立刻就写下休书休了南宫琰,如此,才堪堪维持住了他的声誉,得到了往日与他谈诗论赋的一众学子的赞赏。
可是谁也没想到局势在殿试的那一日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直到今日,南宫秦洗雪冤情,被放出了天牢,还官复原职。
既然南宫家已经无罪,那么南宫琰也还是有资格当利家妇的,所以利成恩就亲自过府来接她回去,也算给她些脸面。
利成恩矜持地对着南宫琰微微一笑,本以为她会感激涕零,却不想南宫琰眼帘微颤,视线避了开去,脸色愈发苍白。
利成恩眉宇微蹙,眼中闪过一抹不悦,跟着又看向南宫秦,躬身行礼道:“岳父大人,那小婿这就带娘子回去了。”
南宫秦面沉如水,对利成恩的话不作任何回应,看着南宫琰问道:“琰儿,为父想听听你的想法。”
南宫琰心头一震,有点不敢相信地抬头看着南宫秦。
父亲性子耿直,说话做事很少拐弯抹角,他既然这么问她,就是真心在询问她的想法,所以父亲的意思是,不管她愿不愿意再回利家,南宫家都会为她做主。
想着,南宫琰的眼中浮现一层薄雾,双拳在袖中紧握。她这一生还从未为自己作主过,这一次,也许是时候了……
“父亲,”南宫琰一眨不眨地看着南宫秦,朱唇轻启,缓慢却坚定地说道,“南宫家无弃妇。”
闻言,利成恩眉宇微微舒展,总算他这个妻子虽然行事不够大方,但还算识大体、知轻重。不过也是,又哪个女人愿意被休弃的,又有哪个家族愿意接纳一个弃妇。
利成恩挺了挺腰板,目光中又染上了一丝倨傲。
可是很快,利成恩嘴角的笑意就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只见南宫琰再次看向了利成恩,一向柔和的眼神中此刻果决冰冷,然后对着南宫秦正色道:“父亲,因义而合,因义而绝,女儿要同利成恩义绝。”
说着,她冲南宫秦深深一福礼,“还请父亲为女儿作主!”
一瞬间,书房里鸦雀无声,无论是利成恩,还是南宫家的三个男子都是掩不住震惊之色,不过南宫秦父子和南宫穆在短暂的惊诧后,很快都平静下来。
南宫晟意外地看着这个庶妹,他以前真是小瞧了这个二妹妹。
但利成恩却是面黑如锅底,他简直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义绝?!
南宫琰居然说要跟自己义绝?!
这怎么行!
在大裕,夫妻离异有三种方式:
第一是休妻,男子休妻是女子犯了七出之条,被休的女子会沦为他人轻鄙的对象;
第二是和离,顾名思义,和离是以和为贵,夫妻双方和议后和平分手,而非是丈夫单方面的一纸休妻;
第三种是就是义绝,义绝乃是恩断义绝的意思,一般是指夫妻间或夫妻双方的亲属间或夫妻一方对他方亲属如有殴、骂、杀、伤、奸等行为,便视为夫妻恩断义绝,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试想这女子怎么会无缘无故与丈夫义绝,那必然是丈夫或其家人使得女方不堪其辱,不知情的人一定会以为自己德行有亏……
利成恩完全可以想象一旦他们夫妻俩义绝,自己定会沦为全王都的笑柄,还有他的仕途就全毁了……
“不行!”利成恩面色铁青地反对道,“不能义绝。”
他觉得自己的态度太过强硬,便又放缓了语气道:“琰儿,我知道当日我因一时义愤,行事是冲动了一点,可是如今我不是已经亲自来接你了吗?我们夫妻一向相敬如宾,又何至到义绝的地步?”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是做到仁至义尽,按南宫家当时风雨飘渺的情形,这要是在某些狠心的人家,直接把南宫琰报个暴病也并非稀罕事。
他一向光明磊落,自然作不出这种狠心绝情之事,只是送南宫琰回了娘家,却不想他顾念着夫妻情义,南宫琰却是以义绝来回报自己?
想着,利成恩胸中的怒意如海浪般翻腾不已。
南宫琰挺直单薄的腰板,目光平静地与利成恩对视,道:“君当日既视妻如草芥,今日又何必来此惺惺作态!”
她的语气极其平淡,却是透着浓浓的心凉。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她再也不想和一个伪君子过此一生,还不如青灯古佛,至少佛不会背弃她……
“你……”利成恩强压下心头的怒气,直呼其名地甩袖怒道,“南宫琰,如果你不愿随我回去,那也只能是利家休妻!”
他要让南宫家为他们对他的羞辱付出代价!
谁想,南宫琰却是神色淡淡,既然已经心死,也就不会再为对方的作为而受伤。她冷淡地说道:“利公子,敢问七出之条,我犯了哪一条,你凭什么休我?!”
“你……”利成恩气得额头青筋跳动,一时哑口无言。
南宫琰也不想与他再多言,又对着南宫秦深深一福,道:“父亲,女儿心意已决,还请父亲成全!”
女人真是意气用事!利成恩心道,难怪俗话说“头发长见识短”,他急忙对着南宫秦道:“岳父大人,俗语有云,‘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您还是帮小婿好好劝劝娘子吧。”
利成恩可不认为南宫秦会同意义绝,此事对两家的名声都是不利,南宫家乃百年世家,可不曾听说过有义绝的先例!
南宫家不能有弃妇,可是有个义绝女,名声就会很好听吗?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南宫秦,试图借岳父来打消妻子的妄想,却不想,南宫秦竟然道:“琰儿,你可考虑清楚了?”
这可是一条不归路!
无论如何,休妻、和离,还是义绝,最吃亏的还是女子!世道如此!
南宫琰毅然地点了点头,她并非一时义愤,可是已经深思熟虑了好几天。
早在殿试结果出来后,她就知道父亲可能会无罪释放,从那时起,她就料到以利成恩的性子多半会来接她回去,果不其然……
南宫秦心中幽幽叹气,便道:“琰儿,既然你意已决,那就义绝吧。”
南宫家的女儿可不是任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南宫秦的一句话让南宫琰如释重负,不想再去看利成恩。
夫妻一场,她当然希望好聚好散,可是当她提及义绝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和离,而是休妻,他既然觉得他没错,那就算她回去又如何?这一生,她都无法得到心安;这一世,她都将寝食难安。
利成恩难以置信地看着书房里的南宫府几人,义绝如此荒谬的主意,这屋子里的人居然没人反对,南宫家的人是疯了吗?
这一日,利成恩失魂落魄地回了利家,孤身一人。
到了翌日,南宫家的次女与夫义绝之事,闹得王都人尽皆知,就有好事者暗中去打探其中的原委,很快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探得一清二楚。
原来是利家不仁不义,见亲家卷入了舞弊案,就把儿媳南宫琰扫地出门,等南宫秦无罪开释,利家才又来接人回府,但南宫琰性烈,宁愿义绝也不愿意再重回夫家。
难能可贵的是,南宫家通彻明达,应了南宫琰的请求,同意其与利家义绝。
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之时,南宫府的大少奶奶柳氏亲自带着下人们浩浩荡荡地直奔葫芦胡同的利家,取回了南宫琰的嫁妆。
这利家也不过一个寒门小户,利成恩带着寡母和弟妹千里迢迢地来王都读书,早就把老家的田地和宅子给卖了,如今一家子吃穿用度全都是南宫琰的嫁妆在撑着,就连平日里,利成恩以文会友,与那些学子谈诗论赋花的也是南宫琰的嫁妆。
从前,南宫琰想着夫妻一体,想着相公是个有才的,从不与利家人计较,却不想这银子全喂了白眼狼。
如今两家义绝,柳青清也不跟利家客气,直接把嫁妆和下人统统带走了。
最后,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利家,利家人更是被四周的邻里指指点点,抬不起头来……
利母愁得差点没晕过去,没了南宫琰的嫁妆,以后利家的吃穿嚼用可就全没了,可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利成恩却只担心以后的仕途被南宫家所阻……
柳青清也懒得踩落水狗,她心里清楚这利家这几年是过得太顺遂了,以致没有自知之明了,以后也不用她出手,现实自然会狠狠地给予他们重击。
对于南宫家而言,只要南宫琰能想得开,一切都好。
柳青清回了南宫府后,就从管事嬷嬷那里得知南宫晟正在南宫秦的外书房,不止是他们父子,南宫穆也被叫去了。
此刻书房里的南宫穆正从兄长南宫秦手中接过一张绢纸,神色微妙地看完后,又递给了南宫晟。
见父亲和叔父都是面露异色,南宫晟隐约猜到这密信中所言估计是不简单,可是饶是他早有准备也还是看得心中一惊一乍。
三个男人的神色都有说不出的复杂。
“大哥,你的意思是……”南宫穆第一个开口道。
南宫晟的目光也同样集中在南宫秦身上,静待父亲的决定。
而南宫秦像是没听到一般,垂眸沉思着,好一会儿,他才果断地说道:“一切就依阿奕所言。”
字字铿锵有力。
书房里寂静无声,南宫晟起身把手中的那张绢纸放到烛火上,火苗沾上绢纸的一角的瞬间,贪婪地吞噬起来,眨眼就只剩下一角残纸飘飘扬扬地落在青石板地面上,那未燃尽的纸上赫然写着几个字:……近江湖而远庙堂。
火苗跳跃闪烁,最后把那纸上残余的最后一句话也彻底地吞噬干净,只剩下点点絮状的残灰……
对南宫府的这三个男人而言,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舞弊风波终于平息,百姓们很快就把这些事抛诸脑后,而新科进士们则开始全情投入庶吉士的考试。
直到两日后的一个夜晚,王都城西的一户郝姓人家深夜被盗贼光顾,因被盗的是官宦人家,京兆府不敢怠慢,立刻加派人手追查,终于在次日抓住了那个盗贼。然而,在缴获的财物中,班头却发现了一本账册,京兆府尹看过账册后脸色大变,以最快的速度即刻呈到了御前。
那账册中记录的是买卖考题的明细,从何时何地卖给了谁,又收了多少银子,事无巨细。
皇帝立刻下令提审那个郝姓官员,可是等陆淮宁率领锦衣卫抵达郝府时,等待他们的不过是一具悬梁而亡的尸体,冷冰冰地在半空中晃荡着……
此事一出,舞弊案再次掀起了一波浪潮。
谁能事先知道考题并从而卖题,可想而知!
主考官南宫秦!
御史们立刻蹦跶了起来,朱御史联合陈御史、李大学士等人一起去御书房上奏皇帝,义正言辞地要求皇帝严查舞弊案。
皇帝被这些官员“逼”得是焦头烂额,心里不免也几分怀疑:证据确凿,难道说南宫秦他真的胆大包天……
皇帝想了又想,事到如今,唯有再度羁押南宫秦了!
“怀仁……”
皇帝正要开口下旨之际,一个小內侍忽然步履匆匆地进来了,看来气喘吁吁,行礼禀道:“皇上,有捷报!三千里加急,南疆那边派人传来捷报!”
闻言,皇帝是喜形于色,急忙道:“宣!快宣!”
御书房里的其他几个官员面色各异,唯有朱御史眼神晦暗,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南疆的镇南王府和南宫府那可是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从朝堂到民间都适用……
不一会儿,一个英气勃勃、着一身盔甲的年轻将士在小內侍的引领下大步流星地进来了,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
年轻的将士单膝下跪,给皇帝行了军礼,道:“末将田得韬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末将奉世子爷之命日夜兼程前来向皇上传捷报,半个月前,世子爷率十万铁骑兵临百越都城芮江城,芮江城岌岌可危,不日就可拿下。”
田得韬说得是慷慨激昂,热血沸腾。
然而事实上,他早在十天前就已经抵达了王都附近的裕河镇,乔装打扮地潜伏在镇中,遵照世子爷的吩咐,暂时没进王都……直到昨天,有人给他递来了消息,说是时机到了,他才特意装作行色匆匆的样子,赶来将事先备好的捷报如数背诵了一遍,言行举止间丝毫没有欺君的惶恐。
南疆现在在世子爷的绝对掌控下,说句大不敬的话,世子爷想让皇帝知道什么,就知道什么。
“好!好!”
御案后的皇帝大喜,连声道好。
最近这段时日,他为了这桩舞弊案是晕头转向,心力交瘁,总算有一个好消息让他为之振奋。
可是随后,皇帝便略显迟疑地蹙了蹙眉头。
萧奕刚立下大功,自己若是在这个时候关押南宫秦,岂不是扫了萧奕的脸面,也寒了他的心?!
皇帝眯眼思索了片刻,对着刘公公招了招手,然后悄声吩咐了一句,让南宫秦暂时在家自省不得外出。
刘公公匆匆而去,下方的朱御史正揣测着皇帝不知道说了什么,就听皇帝朗声对着一个小內侍下令道:“传朕的旨意,令命大理寺和刑部彻查此案!”
小內侍连忙应诺,而朱御史的心却是沉到了谷底,可偏偏皇帝的安排又令人挑不出错处。皇帝并非是姑息南宫秦,而是下令严查,自己又能说什么话来反对呢?!事态的发展似乎又偏离了两位郡王的预料……
紧接着,皇帝继续吩咐道:“来人,宣奎琅觐见!”
御书房的事很快就传到了韩凌赋和韩凌观的耳中,兄弟俩皆是难以置信,怎么南宫家的运气这么好?!就仿佛冥冥中有一种不知名的强大力量在庇护着南宫家似的!
这一日,两位郡王的书房里都传来“砰铃啪啦”的声响,奴婢们噤若寒蝉,知道这书房怕是又要焕然一新了。
而韩凌赋得知奎琅被皇帝宣进宫后,更是面色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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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4翻脸
除了皇帝和奎琅,没有人知道御书房里发生了什么,只有小內侍看到奎琅从御书房里出来的时候,似乎欣喜之余,眉宇间又透着一丝焦虑。
奎琅在小內侍的引领下,大步往宫门而去,心里复杂极了。
萧奕的大军兵临城下对他而言,本来是一个大好消息,可是偏偏是在南宫府惹上舞弊案的这个时候,时机显得有些微妙……萧奕此人生性乖张,桀骜不逊,自己好不容易才和他谈妥了条件,要是这个时候,南宫家闹出了什么乱子,说不定自己复辟的事又会生变。
自己已经窝囊地在大裕王都呆了两年多,复辟一事决不能再出一点差错!
出宫后,奎琅心事重重地回了公主府,他没有去见三公主,而是直接去了自己的书房,却不想书房里竟然已经有人等在那里了。
一个身穿青色便袍的青年坐在窗边,正襟危坐,面目森冷地看着自己。
此人是何时悄悄潜进公主府的?!
奎琅面上一凛,锐眸紧紧地盯着青年。
他也曾是征战沙场的一员猛将,从对方的坐姿、气势、身上的细节,一眼就看出这个青年是个军中出来的将士,还是在战场上见过不少血的。
而且对方决不是百越人。
此人是敌,是友,亦或是……
奎琅心念一闪而过,警觉地提防着,却也没有出声惊动外人。
“驸马爷别来无用。”田得韬冷淡地说道。
身为自小在南疆土生土长的南疆人,田得韬对百越一点好感也没有,更别说眼前这个主动挑起两国交战的大皇子奎琅了。他故意嘲讽地称呼其为驸马爷。
这是大裕南疆口音!奎琅想到今日南疆来人的事,立刻猜到对方是谁,喜形于色,迫不及待地说道:“请放心,上次答应世子的条件,吾一定会照办。”
田得韬面无表情地看着奎琅,眼中闪过一道锐芒,道:“我奉世子爷之命给驸马爷带个口信,我们世子爷听闻南宫家最近很是不顺,世子爷心情不太好。”
他的语气听着平淡,仿佛只是闲话家常,但那字里行间分明就透着威胁之意。
奎琅心中一沉,脸上几乎没绷住。且不说萧奕,一个无名小卒竟然也敢如此对自己说话,若是以前在百越,奎琅早就一刀杀了此人以振军威。但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是自己有求于人,也只能忍气吞声。
奎琅深吸一口气道:“来使,吾如今在王都也不过是一个质子,有些事实在是有心无力。”
田得韬笑了,世子爷和安逸侯对奎琅此人什么德行最清楚不过,更知道他和恭郡王的那些勾当。
他霍地站起身来,不客气地说道:“世子爷说了,芮江城易守难攻,长久下去,对我南疆军不利,再加之他如今心情不好,暂时就只能退兵。想必皇上也能理解世子爷的难处。”
奎琅瞳孔猛缩,差点没失态地叫出来。
他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眼神更是越来越暗沉,与两丈外的田得韬四目对视,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集在一起,火花四射,谁也不肯退让!
沉默在书房里蔓延……
好一会儿,奎琅终于握着拳头硬声道:“还请来使宽限几日。吾会设法周旋的。”他的面色仍是阴晴不定。
田得韬可不在乎奎琅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要达成目的就好。
他随意地抱了抱拳,道:“那我就告辞了。”他的手在窗槛上一身,就飞身而出,来得悄无声息,走的的时候也没有人惊动任何人……
奎琅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空荡荡的窗口,眼神幽深得仿佛一片无底的深渊。
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事可以重过百越,百越才是他的国家,他的根底。
如今眼看着百越的王位几乎唾手可得,其他“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暂且可以放到一边。
反正南宫家生死存亡对他根本就不重要的,因此而得罪的萧奕反而是因小失大。
看来,他要出一趟门了!
奎琅心里有了主意,眼中闪过一抹果决。
一个时辰后,奎琅带着三公主出了公主府,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地出了府,阖府上下都知道驸马爷要陪着三公主要去拜访几位皇兄了。
出了府后,车马便目标明确地往恭郡王府行去……
……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道来自南疆的捷报在这死气沉沉的王都中引起了一片又一片的波澜与涟漪。
次日早朝上,整个金銮殿的气氛就因为这道捷报而焕然一新,没有人去傻得触皇帝的霉头在这个时候再提舞弊一案,朝堂上此起彼伏地响起各种对皇帝的歌功讼德,就仿佛亲自带兵攻到百越都城的人是皇帝一样。
皇帝听了大为受用,心里只觉得大裕如今繁荣昌盛,国力日强,杀得周边那些蛮夷小国毫无还手之力。
等自己故去后,就算得不到一个治世之称,他也能无愧九泉下的先帝了。
没等早朝结束,南疆大捷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王都,连那些普通百姓都在热烈地讨论此事,一个个脸上容光焕发,皆是与有荣焉,人人都称赞皇帝治国有功,镇南王世子爷乃是上天降下的武曲星,所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令那四方蛮夷闻之丧胆。
街头巷角,街边凉棚,茶馆酒楼……都说得好不热闹。
城南的一家茶馆中,一些学子自发地聚集在那里,各抒己见地谈论时事。
“痛快!实在是痛快!南疆军直打到百越都城,真真是扬我大裕国威!”一楼大堂中央,一个着湖色衣袍的书生朗声说着,又拿起一杯水酒高举道,“小生敬镇南王世子、敬南疆军一杯!”
说完,他把手中的水酒一饮而尽,看来颇有几分豪迈不羁的气质。
其他文人学士也纷纷响应,好几人也都拿起酒杯,皆是一饮而尽。
紧接着,另一个青衣的中年文士叹道:“这镇南王世子实在是颇有乃祖之风,连连打退百越、南凉,如今更是兵临百越都城,南疆有此大将护我大裕边疆,边疆安矣!”
“这位兄台说的是。”隔壁桌一个穿灰色直裰的老学究接口道,“那萧世子运筹帷幄,所向披靡,堪称当世名将,足以列传。”
所谓名将,不只是要具备所向披靡之能,还要有足够的威慑力,敌军一旦听到其名,即便是拥有百万雄师也胆战心惊,先生退意。
这一点,无论是陨落的官如焰,还是现在镇南王世子,都是当之无愧。
不少茶客均是连连点头,心又戚戚焉,那老者捋着胡须继续说:“有道是,妻贤夫贵,听闻那镇南王世子妃随世子回南疆后,在南疆也是做了很多与国与民有利之事,这南宫府不愧是百年世家,教出来的女儿自是与那凡俗的内宅女子不同。”
“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南宫世家为百年书香世家,自是不一般。”那中年文士也是颇为赞赏地应了一声,然后想起了什么道,“听闻,南宫府的二女儿最近与那不仁不义的夫婿义绝了,真是好气节!”
“南宫家的女儿尚且如此,可见其父兄均是风光霁月的翩翩君子,只可惜了……”那湖色衣袍的书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把话说明,但是最近舞弊案再次掀起了波澜,又是闹得满城风雨,众人都心知肚明他在“可惜”些什么……
茶馆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的心都有些沉甸甸的。
小人得志,好人蒙冤,大概是这世上让人最为憋屈的事情,可是强权当前,他们这些普通百姓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一片寂静之中,一个褐袍学子霍地站起身来,一下子吸引了大堂中不少目光。
只见他双目通红,目露悲愤、痛苦、挣扎之色,他紧了紧地握了握拳,好似下了什么决定般,毅然道:“南宫大人如此刚正清廉,南宫家更是吾等文人之表率楷模,我不该这么做的……我,我是罪人,不配读圣贤书!”
他说得颠三倒四,听得不少茶客都是一头雾水,面面相觑,只能从其中的某些关键字句隐约猜测出此人似是对南宫家做下了什么错事。
那褐袍学子越说越是激动,额头青筋凸起,高声道:“其实恩科泄题的不是南宫大人,而是顺郡王!”
此言一出,仿佛平地一声旱雷起,震得这茶楼中的人均是耳边嗡嗡作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知道是谁脱口道:“那顺郡王岂不是二皇子殿下?!”
话落之后,满座都鼓噪沸腾了起来,一个书生急切地质问道:“你难道是今科举子?此事事关重大,你区区一个举子,又是如何得知?”
“我正是今科落榜的举子。”褐袍学子惭愧地叹了口气,满脸赤红地说道,“枉费我苦读圣贤书,却为了区区小利,被顺郡王收买……我不能再错下去了!我现在就去京兆府为南宫大人击鼓鸣冤!”
在众茶客或惊或疑的目光中,那褐袍学子大步朝茶馆外走去,背影坚挺如松柏。
大堂中的那些茶客紧随其后地站起身来,彼此招呼着也跟了过去,这支队伍就浩浩荡荡地一路往京兆府去了……
半个时辰后,京兆府前的登闻鼓被敲响,那自称刘文晖的褐袍学子口口声声地说是为南宫家的气节所感,不愿再助纣为虐令天下学子寒心,他坦承是顺郡王韩凌观命他和友人邓廷磊在学子们中间煽动,污蔑南宫大人,邓廷磊更为此撞墙而亡,真正泄题卖题的是顺郡王。
他言辞凿凿,一句句都是耸人听闻,让闻者皆是义愤填膺。
京兆府尹哪里敢马虎,无论这背后到底有什么隐情,他所要做的就是尽快把案卷递到御前。
皇帝顿时龙颜大怒,当日,顺郡王韩凌观就被传入宫中,接受皇帝的质询。
“啪——”
皇帝直接把京兆府尹递上来的案卷丢到了韩凌观跟前,冷声道:“逆子,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面对皇帝的雷霆震怒,韩凌观还是一头雾水,待他捡起那案卷看了以后,双目越瞠越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怎么可能?!
无论韩凌观心中怎么惊疑不定,这罪名,他是不能认下的。
这若是认下,就算他身为皇子不会有性命之忧,此生也多半与那至尊之位无缘了,哪怕父王够“健忘”,天下学子也会把此事牢记在心头。
“父皇,儿臣冤枉!儿臣与这刘文晖素不相识,儿臣不知此人为何要污蔑儿臣,口说无凭,父皇您可不能轻信此等小人之言啊!”韩凌观咬紧牙关,拒不承认。
皇帝眯眼审视着韩凌观,锐利的眸光几乎要将他给穿透似的。
皇帝当然不希望皇子涉及到舞弊案中,这可是皇室的一大丑闻,自己政绩上的一大污点。
韩凌观膝行上前,深深叩首,恳切道:“还望父皇彻查,还儿臣清白!”
皇帝冷声道:“朕当然会查个明白!”
这一日,韩凌观一直跪到宫门落锁才离开。
其后,接手了舞弊案的大理寺奉旨严审了刘文晖,此人供认吩咐他如何行事的是苏府的苏宗元,这苏宗元正是韩凌观的大舅子,也就是顺郡王妃的长兄。而在搜查了苏府后,更是从苏宗元书房的暗格里翻出了一本账册以及一些见不得光的阴私,其中也包括前些日子上吊的那位郝大人的把柄。
事情的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那位郝大人正是因为被顺郡王拿到了错处,所以才会做出畏罪自杀的假象,并留下“蛛丝马迹”以栽赃南宫秦。
负责查案的几位大人均是心惊不已,这位顺郡王平日里一副贤王的作派,没想到暗地里却是如此搅动风雨,实在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也不知这南宫家是得罪了他,还是……想到宫中的五皇子,几位大人都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
最愤怒的人无疑还是皇帝,他虽然早就疑心这次子有些心术不正,却也没想到他竟然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祸害朝堂的事。
皇帝气得差点怒急攻心,在刘公公点了安神香后,情绪才渐渐缓和下来,再次传召韩凌观进宫。
韩凌观早在第一次被皇帝传召时,就猜到自己应该是被人陷害了。虽说刘文晖是韩凌赋的人,但是一开始,韩凌观只以为自己和韩凌赋都被人算计了,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连自己的岳父和舅兄都被牵扯进去,而韩凌赋却毫发无伤,韩凌观终于可以确信陷害算计自己的人正是他那个好皇弟——
韩、凌、赋!
韩凌观早就知道韩凌赋此人不可信,只不过因为两人有共同的敌人才可以暂时结为同盟,却没想到敌人尚未倒下,韩凌赋趁自己不防就已经先开始铲除异己了!
想着,韩凌观真是恨不得将韩凌赋千刀万剐。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这次父皇的动作如此之快,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准备。
在锦衣卫的押送下,韩凌观再次来到了御书房,来到皇帝的御案前。
在这个时候,就算是韩凌观一开始嘴硬地不认,也在种种“确凿”的证据跟前,不得不低头……哪怕他想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苏家身上,可看皇帝的样子,显然是不会相信的。
以他对父皇的了解,与其再惹怒圣颜,倒不如……
他咬了咬后槽牙,谦卑的伏首道:“父皇,儿臣有罪。”
六个字,一锤定案。
皇帝一把拿起一旁的墨条,毫不迟疑地丢了出去,而这时,韩凌观正好抬首欲言,那墨条砸在了他的额角,咚咚,连着两声闷响后,墨条摔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在韩凌观白皙的额头上留下点点墨渍和一道红痕,看来触目惊心。
韩凌观忍着痛楚,又道:“父王,儿臣虽然有罪,但是三皇弟亦有罪。此事乃是三皇弟一手策划,儿臣只是同谋……”韩凌观当然也不甘心放过真正的罪魁祸首,怎么也要拼一个鱼死网破!
705网破(一更)
怒极之下皇帝几乎是无语了,心痛又失望,无论次子是主谋亦或是同谋,都是罪无可赦,他说不定是想多拖一人下水……可是,此事与三子到底有没有关系呢?
皇帝面色阴沉地想着,给了五个字:
“你有何证据?!”
韩凌观一时语结,心猛地沉至谷底。
这一次的舞弊案,基本上是三皇弟韩凌赋出谋划策,自己则动用了在朝堂上的力量推波助澜,也唯刘文晖和邓廷磊这两个在举子们中间煽风点火的是韩凌赋的人,当时他还得意自己这三皇弟无人可用,可是现在他才知道,韩凌赋竟是这样的居心叵测!
邓廷磊死了,刘文晖状告自己,自己还能说什么?
就如同父皇不会相信自己没有在苏家背后指手划脚一样,他更不会相信,自己这无凭无据的指控。
韩凌赋啊韩凌赋,在这整个事件中竟然没留下一点把柄!自己太低估他了!
见韩凌观说不出话来,皇帝失望极了。犯了错还要拖兄弟下水,如此人品,实在是难堪大任!
韩凌观知道自己这次是一败涂地了。
数年的积累,数年的心血,恐怕都要毁于一旦……
韩凌观的胸口一阵闷痛,一股腥甜直接涌上了喉咙,嘶哑道:“求父皇开恩!”他用力叩首,一下两下三下,额头一片血红,触目惊心。
皇帝深深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半个时辰后,皇帝下了两道旨意,其一,让韩凌观暂时在郡王府里不得外出,配合大理寺查证;其二,南宫秦即日起官复原职。
而当韩凌赋在恭郡王府听到这个消息时,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总算一切没有出差错!
他本来根本没打算这么早就和韩凌观闹翻。他如今手上可以用的人不多,在朝堂上的积累也远远比不上韩凌观,很多时候,都得靠这位二皇兄才能顺利行事。按照他原来的计划,至少要等到他们联手铲除了小五后,他才会寻机出手。
没了二皇兄这个挡箭牌,往后真得步步筹谋了。
而最让他气恼的是,这桩的舞弊案他策划了许久,绝对可以把南宫秦拉下马,并借此毁了南宫一族。眼看着事就要成了,却偏偏要亲手中止这个计划。
都怪奎琅!
也不知奎琅发了什么疯,非要逼着自己把南宫秦从舞弊案中摘出来!
他思来想去,唯一的猜测就是奎琅想借这件事去讨好萧奕……简直可恶至极!
偏偏,他不得不从!
只要他一日没弄清五和膏的配方,他就要受制于奎琅,就只能按照奎琅的意思行事。
和南宫家这区区瓦砾比起来,当然是自己的命重要。
于是,他一五一十地依着奎琅所言行事,哪怕因此会和二皇兄翻脸,影响他的鸿图霸业也顾不上了。
他甚至都做好了父皇可能宣他入宫与二皇兄对质的心理准备……
他唯一庆幸的是,自己因为无人可用,反倒没有留下什么把柄,而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他相信,父皇就不会治自己的罪!
果然。
韩凌赋倚靠在窗边,朝外头的看去。
夕阳已经落下大半,西边的天空被染得赤红,如血一般的颜色。
帝王之路本来就是由鲜血铺就而成,韩凌观既然觊觎那个位置,就该料到会有输得血本无归的这一天。
这一仗,他们俩兄弟都输了,只是自己勉强将己方的损失降低到了最低……
四周静悄悄地,夕阳持续地往下落去,直到天空彻底地暗了下来。
日落月升,眨眼数日过去。
又是一个清晨,旭日方升起一半,此时的气温正好,适宜闲话散步。
南凉王宫的清濯殿中,落水声不绝于耳,仿佛给这清晨奏响了一曲乐章。
萧奕大步绕过清濯殿的正殿,就见官语白正在殿后的一个凉亭中振笔直书,小四斜躺在凉亭的顶部,浓密的树荫正好挡在他的上方,遮住了光线,还真是适合闭眼小憩的地方。
听到步履声,小四张眼往萧奕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惬意地闭上了眼,没有理会萧奕的意思。
不过萧奕也不稀罕,自有欢迎他的声音。
原本停在枝头互相啄羽的双鹰立刻鸣叫着朝萧奕飞了过来,绕着他直转圈,一直送他入了凉亭,这才又飞回了枝头上。
这时,官语白正好收笔,萧奕随意地瞟了一眼,这才发现原来官语白是在作画。
这幅画没有用其他的颜料,纯粹是由墨色铺就而成,深深浅浅的墨色组成了夕阳的余晖、茂密的枝头、交颈的灰鹰以及白鹰。
双鹰身姿雄健,极具阳刚之美,可是当它们在枝头交颈嬉戏时,又透着一种柔美的感觉。
刚柔并济。
萧奕不由双眼一亮,赞道:“小白,你这幅画画得好,尽得小灰和寒羽的精髓,正好我打算最近刻个印钮玩,你把这幅画借我几日吧?”
官语白还未出声,就听小灰发出嘹亮的鹰啼,从树枝上飞进了亭子里,最后落在那幅画旁,似乎是以为萧奕是在呼唤它。
官语白含笑地看着小灰,道:“等你刻好了印钮,可要记得让我赏鉴一番。”
言下之意,当然是同意了。
萧奕在石桌旁坐下,伸出一根食指逗了逗小灰,又赏了会儿双鹰交颈图后,好像这才想起了正事来,道:“我刚才收到了田得韬的飞鸽传书……”
说着,萧奕的嘴角勾出一个狡黠得意的浅笑,从袖中取出一张被随意折成的绢纸,递给了官语白。
官语白当即就打开了。
田得韬在密信中所书,舞弊案最后以苏宗元泄题卖题了结,所有涉事举子被革除功名,也就是说,皇帝在最后保住了顺郡王韩凌观,让苏宗元担了所有的罪名。
当看到这里的时候,官语白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皇帝的性子素来如此,当断不断……
这是他最后一次的试探了,若是经此事,皇帝可以严惩顺郡王,扫清朝堂,扶持五皇子为太子,那么大裕还有救,而如今……
官语白与萧奕交换了一个眼神,幸好他们早有准备,无论大裕最后会如何,都不至于太过被动。
官语白继续往下看。
田得韬在信中禀道,舞弊案了结后,成侍郎奉萧奕之命进了宫,在皇帝的面前忧心忡忡地表示,因为舞弊案几经波折,如今南宫家在士林中的威望更胜从前,镇南王世子又新近立下赫赫军功,两家一文一武,而且皆是声名显赫,又是姻亲,日后一旦镇南王府有了异心,而南宫家又站在镇南王府这一边,恐怕会对朝廷不利。
成侍郎说得振振有词,让皇帝不禁有些忧虑。
随后的早朝上,南宫秦在金銮殿当着百官向皇帝奏请,表示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本是身为臣子应尽之责,然自己无能,惹得这次恩科风波不断,虽然舞弊案已查清,但他身为主考官督下不严,亦难辞其咎,还请辞官回乡。
百官哗然,皇帝自然不可能允许,当下就驳了南宫秦的奏请……
官语白看着那张绢纸,萧奕则在一旁喂小灰吃着肉干,起初肉干还是喂到小灰嘴边,渐渐地,萧奕越来越坏心,一会儿丢上,一会儿丢下,玩得乐不可支……看这一人一鹰玩得尽兴,连枝头上的寒羽也按耐不住地飞了过来,也来抢起萧奕抛出的肉干来。
官语白放下绢纸时,入目的正是这一幕,温润的眼眸中不由得浮现点点笑意。
官语白随手将信纸对折,淡淡道:“咱们这位皇上,疑心重,戒心重,这次驳了南宫大人的奏请,早朝后大概又会后悔了。”
“可不就是!”萧奕又连着往亭子外抛出了两块肉干,引得双鹰往外飞去,他漫不经心地说道,“等阿玥的伯父再多上几次折子,皇上再挽留挽留,把面子功夫做足,自然就放人了。”
南宫家从前朝起就声名赫赫,也因着其在士林中的地位,当年皇帝出于忌惮才会破格加封南宫秦,命他入朝为官,并携全家迁至王都。所以,若是南宫秦无缘无故提出辞官回乡,皇帝非但不会放人还会有所疑心。但现在,先有舞弊案在先,再有镇南王府威胁在后,皇帝怕是不会想再让他们留在朝堂上了。
正如官语白曾经所言,败也春闱,成也春闱。无论当日皇帝是不是会同意修改春闱考题,他在提出此计时,就已经把后续的一切都盘算在内。
官语白抬眼看向夕阳的余晖,微微眯眼,久久后,方才道:“大裕要乱了。”
顺郡王这次吃了大亏,怕是不会放过恭郡王,而恭郡王……经过这番试探,官语白可以肯定奎琅是拿住了他的什么把柄,不然也不会如此轻易的让他听命行事。
太子未定,皇子们争斗不休,朝臣蠢蠢欲动,再加之那不怀好意之人从旁觊觎。
大裕恐难安稳。
萧奕满不在乎地继续逗着他的鹰,大裕乱不乱也不关他南疆的事,反正只要岳家没事就行,阿玥如今怀着身子,可不能发愁,若是谁让阿玥发愁,他也只好不客气了!
萧奕缱绻的桃花眼中闪过一抹冷意。
尽管大裕危机四伏,不知道何时会迎来下一波巨浪,南凉这边进展得一切顺利。
最近一个多月,经过南疆军的多次围剿,南凉前王室的余孽渐渐被一一剪除,可即便如此,那些前南凉王室的余孽还是不甘心,狗急跳墙地连番使了一出又一出阴谋诡计。
然而,双方实力悬殊,他们的那些手段也不过是以卵击石。
官语白干脆把他们当作试刀石,任由幽骑营和新锐营去历练。
实战永远是锻炼一支军队的最好方式,随着幽骑营的逐渐成形和新锐营的脱胎换骨,南凉余孽亦是元气大伤……直到两天前,华楚聿奉命率领幽骑营循着“逃亡”的王孙莫德勒这条线,将最后的一批余孽彻底铲除。
南疆军的一连番震慑,加之官语白的一系列抚民政策,软硬兼施下,南凉民心开始稳定。
继西阑国、大赤国之后,那些观望的周边小国很快也相继地派了使臣来南凉,谄媚地向镇南王世子递上和书和礼品,愿从此岁岁朝贡南疆。
百卉和鹊儿光是要把这些礼品入库入账册,就忙得好似陀螺一般停不下来,绕是她们自认跟着南宫玥见过不少稀奇的玩意,也被看得眼花缭乱了,什么明月之珠,伽蓝沉香,珊瑚瑶琨,象牙玉石,提篮香熏,羊毛地毯等等。
这送死物的算是寻常的,更有一些小国挖空心思走起了不寻常的路,送马、送象、送猕猴……甚至连一些大裕闻所未闻的动物都送到了王宫里,惹得百卉不得不在王宫的西北角开了一个园子,专门安置这些奇珍异兽。
等到能送的东西都被送了,就有人开始动起不该有的歪脑筋,提议送上公主说是和亲南疆,为保两国永世之好云云的……
鹊儿对南宫玥和百卉说起的时候,主仆几个都是心又戚戚焉,不知道该同情那些妄想和亲的使臣,还是该幸灾乐祸。
连世子爷的性子都没抓准,就敢提什么公主和亲,简直就是不知死活!
这些日子来,关于宫中和城中的不少趣事都是由鹊儿传入南宫玥耳中的,南宫玥不得不承认鹊儿这丫头真是人才啊,刚到乌藜城的时候,鹊儿也就是在路上学了几句“谢谢”、“你好”之类的南凉话,可是这才多少日子,她靠着每天和宫中的南凉宫女聊天说闲话,已经能说一口尚可的南凉话,基本的沟通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只不过她的南凉话都是在聊天的时候学的,这南凉文字,她却是大字也不识一个的。
饶是如此,鹊儿能传递的消息已经够多了,比如说,她知道今日在北城门附近有一个每十日一回的市集,非常热闹,萧奕一听,想着南宫玥最近一直闷在王宫里,无趣的很,也就想着该带他的世子妃出去逛逛街,透透气。
于是,这一日一大早,萧奕陪着南宫玥一起坐上了马车,就出了门。
这表面看起来只是一辆普通的青篷马车,可马车里却处处精致,不但有冰盆、茶点,光是垫子就垫了好几层,以免震荡得太厉害让南宫玥不适。
南宫玥坐在窗边,挑开窗帘的一角,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的风光。
街道上,人来人往,越靠近北城门,人流就越密集。
那些百姓已然忘记了前些日子的风声鹤唳,又开始过起了正常的日子,该出门的出门,该摆摊的摆摊,该开店的开店……
在这热闹的街道上,一道被封条封住的大门显得很是突兀,这封条上既写了大裕文字又写了南凉文字,当然是南疆军的人封上的。
南宫玥抬眼看向大门上方的红漆门匾,微微一愣。
她认得的南凉文字不多,这门匾上的字却是其中之一。
南宫玥的目光一滞,表情有些复杂。
原来这户人家就是古那家。
自从赫拉古父子伏法后,古那家自然被抄了家,所有家产罚没,十岁以上的男丁被判斩立决,女眷和十岁以下的男童则一律贬为奴籍……也只有那位叫璃沙罗的姑娘没有因为被罚入奴籍而颓丧认命,反而用她亲自培育出来的新马种给她和她亲娘挣得了一个机会,一个获得良籍的机会。
奴隶无论是性命还是钱财都不属于自己,唯有变成良民,璃沙罗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位姑娘虽然以前有些急功近利,但是能在挫折中自强不息,也算是巾帼不让须眉了。也许将来古那家想要重振,也唯有靠她了。
706教化(二更)
一瞬间,南宫玥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心中颇有几分唏嘘。
萧奕恩怨分明,古那家虽然曾为前南凉供过军马,但只要他们安分守己,萧奕是不会赶尽杀绝的,偏偏他们自己作死,还要连累满门,只可怜了那些年幼的孩子……
哒哒哒……
在阵阵规律的车轱辘声中,马车很快在古那家门口驶过。
感慨一闪而过,南宫玥很快又被外面热闹的街道吸引。
随着街上的人流越来越多,马车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见状,南宫玥干脆和萧奕一起下了马车,步行着往北城门而去,两个丫鬟跟在主子们的后方。
他们所在的街道就直通往北城门,因为今日有市集,所以不止是城内的百姓,就连附近几个小镇村落也赶来这里赶集,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南宫玥还是第一次来这南凉的市集,市集里卖的蔬菜鱼肉、水果点心、物件摆设以及衣物头巾等等,与大裕王都、南疆都有很大的区别,让人觉得陌生新鲜,又带着一丝熟悉,所谓民生,其实也就是衣食住行。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看到新鲜的食物点心,就尝一尝;看到有趣的物件摆设,就买下来,没一会儿,萧奕手上已经是大包小包了,但看他那笑眯眯地样子,显然是乐此不疲。
四周不时地传来阵阵吆喝声,即便是语言不通,南宫玥也能猜出他们是在吆喝自家的商品,忽然,前方的一抹火似的艳红吸引了南宫玥的注意力,她绕有兴趣地挑眉,欢喜地拉起萧奕的袖子道:“阿奕,快看,是糖画!”
南宫玥未必是多么喜欢糖画,只是在南凉看到中原的糖画,忽然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欣喜感。
见她高兴,萧奕直接握住了她的手,晃了晃道:“走,我们买糖画去。”
两人快步朝卖糖画的摊位走了过去,越靠近那个方向,人就越多,一群四到九岁不等的孩子围着那糖画摊垂涎欲滴,一双双明亮的眼眸就像是一颗颗宝石一样熠熠生辉。
一支支插在竹签上的糖画花样繁多,摊主用琥珀色的糖浆画出了一个个生动有趣的图案,十二生肖、飞禽走兽、瓜果花草……半透明的糖画在阳光下色泽鲜亮,泛着诱人的光泽。
眼看那摊主一气呵成地画了一只花纹复杂的蝴蝶,南宫玥几乎可以听到那些孩子吞咽口水的声音,不禁失笑,也是,小孩子又有几个不喜欢糖的。
见南宫玥也看得津津有味,萧奕心念一动,走到那摊主身旁以南凉语对他说了一句,又丢了一个碎银子给他。
南宫玥本来以为他是要买糖画给自己,谁知下一刻就看那干瘦的中年摊主掂着碎银子,欢喜地让开了。萧奕在摊位后坐下,以小汤勺舀起些许浓稠的糖汁。
很显然,他是要自己来画糖画。
那些孩子们也很是意外,七嘴八舌地说着话,一个个都很是兴奋,想看看这个漂亮的大哥哥能画出什么玩意。
萧奕略一思量,就已经拿着小汤勺在摊位的石板上飞快地来回浇铸,随着缕缕糖丝地飘洒,一头雄鹰的轮廓很快被勾勒出来,栩栩如生,然后是细处的羽翎,他的动作稍稍缓了下来……
孩子们很快就看出这是一头鹰,目光灼灼,不时发出赞叹的惊呼声。
勾下最后一笔后,萧奕得意洋洋地朝南宫玥看去,笑眯眯地说道:“这位夫人,你可要买糖画?”
南宫玥朝四周看了半圈,配合地指了指一旁卖鲜花串的摊位道:“来朵花吧。”
萧奕自信地一笑,在石板上连着画了好几朵糖花,蔷薇、铃兰、茉莉……没一会儿,南宫玥的手中就抓了一大把的糖花,那些糖画在阳光下那么晶莹剔透,看得那些小女孩都舍不得移开眼睛。
这时,一个五六岁的粉衣小姑娘朝萧奕走上前一步,怯怯地问道:“大哥哥,你会画猫儿吗?”
小姑娘说的是最简单的南凉语,因此南宫玥也听懂了。
萧奕看了小姑娘一眼,又以小汤勺舀起了一勺糖汁,再次以糖作画……画了几次后,他已经熟练了不少,三两笔就画出了一只正蜷成一团睡觉的胖猫,圆润的身子上些许虎斑,看来活灵活现。
是小橘。南宫玥一下子就认出了自家猫儿,嘴角不由得微微翘起。出门这么久,她还真是有些想念自家的猫小白和小橘软绵绵的身体了。
萧奕画完猫儿后,便熟练地用小铲刀将糖画猫铲起,粘上竹签,然后朝那小姑娘转了转,用南凉话问道:“像吗?”
小姑娘的眼睛闪闪发光,好像着了魔似的盯着那糖画猫。
萧奕勾唇一笑,昳丽的容颜在阳光下看来艳光更盛,可是知萧奕如南宫玥却是从他的笑容中看出一丝狡黠,果然下一瞬,就见他张开嘴,“啊呜”一口,那糖画猫儿就只剩下一半了……
全场静了一瞬,孩子们都傻眼了,尤其那个粉衣小姑娘盯着那没了脑袋的糖画猫,嘴巴瘪了瘪,黑边分明的眼睛湿漉漉的,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似的。
这家伙的恶趣味又发作了。南宫玥无语地扶额,心里已经开始为腹中的女儿感到忧心,有萧奕这种不省心的爹,女儿的前途实在是不乐观啊……
“小妹妹,别难过了,这个送给你可好?”南宫玥从摊位上拿起了一支糖画,递向了粉衣小姑娘,以生涩的南凉语道。
四周其他的孩子们当然也听懂了,此起彼伏地发出阵阵艳羡的叹息声。
粉衣小姑娘微颤颤地看着南宫玥,没有接过,见状,南宫玥干脆就直接把糖画送到了她手中。
小姑娘满足地盯着手中的糖画,实在舍不得吃,就凑过去舔了一口,满足地笑眯了眼,然后递向右手边的另一个翠衣小姑娘,翠衣小姑娘也是小心翼翼地舔了舔,笑开了颜。
看着这些孩子,南宫玥笑着以生涩的南凉语说道:“你们排好队,我和这位哥哥请你们吃糖画。”
不过是请吃些糖画而已,萧奕自然是由着南宫玥。
想到甜蜜蜜的糖画,孩子们顿时喜形于色,不敢置信地看着南宫玥,欢喜得差点没跳起来。
有个淌着鼻涕的男童忍不住以南凉话问道:“姐姐,真的吗?”
其实比起这个孩子,糖画摊的老板更迫切地想知道这个问题的回答,一双浑浊的眼眸差点没变成铜钱的样子,如此算来,自己今日可就是赚了双份的钱了。
孩子们问归问,已经快速地排好了一条蜿蜒的长龙,期待的目光投射在糖画身上。
这些孩子所求也不过是糖画而已。
南宫玥嘴角微勾,再次以南凉语道:“你们听说过孔融让梨的故事吗?”
孩子们疑惑地眨了眨眼,显然是一无所知。
讲故事实在太有难度,完全超出了南宫玥所掌握的那三脚猫的南凉语,她便笑吟吟地看向了萧奕。
萧奕心里默默叹气,他还没给自家囡囡说过故事,倒是先给一群别人家的孩子讲起故事了。
他三言两语就简明扼要地把孔融让梨的故事给说了,那些孩子听得若有所思,立刻在几个大点的孩子主导下重新换了位置,这一次,站在最前面的是那个小小的“鼻涕虫”,剩下的孩子以年龄大小呈阶梯状排好了队。
孔融让梨,便是让大孩子谦让小孩子。
南宫玥微微一笑,给了孩子们一个鼓励的眼神,送的当然不是萧奕画的那些,而是由着他们自己在摊位上挑起自己喜欢的口味来,不够的话就让老板接着画。
孩子们拿了糖画就兴冲冲地跑了,有的嘴里还说着,要拿回去给自己的弟弟妹妹吃。
望着这些孩子欢乐的背影,南宫玥若有所思,转头看向萧奕,提议道:“阿奕,我们在南凉开办学堂吧?”
她如黑曜石般的眸子熠熠生辉。
收归民心,可以从小孩子做起,教导大裕文字、习俗等等,潜移默化地影响孩子,待那些孩子慢慢长大,自然只知大裕的好,不记得曾经的南凉……等再到下一代时,这些南凉人也就这么变成大裕人了。
萧奕含笑地看着南宫玥,若非这里是大街上,他真想狠狠地亲南宫玥一下。
他的阿玥真是聪明!
萧奕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抬手,一根修长的食指将南宫玥颊畔的发丝捋到耳后,道:“其实这件事,小白也想到了,我们打算先在乌藜诚附近的乡间开办几所学堂,招收孩子免费入学,”说着,他勾唇一个狡黠的笑,“管一日两餐。”
萧奕当然不是好心地白养这些南凉孩子,只不过无论是大裕还是南凉,普通的孩子都是小小年纪就要帮着操持家务,那些父母又怎么会愿意家中少半个可以使唤的劳力。可若是管两餐可就不同了,所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就算是为了蹭吃蹭喝,那些南凉人也会送孩子去学堂。
届时只要规定孩子不能完成学业,就必须退学,孩子们自然会好好读书。
这学堂教的自然不是四书五经,官语白特意编了一本《千言书》,书中把自古以来各种书籍中用以教化民众的话语编辑在一起,比如“人之初,性本恶”,是以要通过后天的礼仪教化来“化性起伪”;比如“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此天下之常道也”;又比如儒家的忠孝观念,不过这“忠”的对象当然是镇南王府,此类云云。
想着,萧奕得意地摸了摸下巴,心道:小白长得一副纯良的样子,肚子里果然是黑的!哈哈,不过,他喜欢!
说话间,萧奕被前方的一个摊子吸引,指着前边道:“阿玥,我记得那黑芝麻馅的椰丝糯米团子味道不错,我们买去送给小白吧。”
萧奕贼兮兮地笑了,南宫玥忍俊不禁地斜了一眼,一起往那个卖点心的摊位去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前走着,语笑喧阗。
这一日,直到正午左右市集散去,他们才满载而归地回了王宫。
等到南宫玥怀胎满了三个月,南凉诸事也已经安定了,萧奕就打算带她回骆越城去。
于是,南宫玥兴致勃勃地准备起了各种礼物,虽然这些时日已经零星备了几大马车,但她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每天都是绞尽脑汁地想着还有什么可以买了带回去的。
百卉和鹊儿更是忙个不停,要将回程的琐事一样样地安排好,还要把世子爷刚为世子妃定制好的新马车装点一番,务必让世子妃在马车上能待得舒适些。
足足忙碌好几日,东西才终于打点收拾得差不多了。
除了从南疆那边过来的奴婢要跟着回镇南王府以外,回去的路上还多了几个南凉宫女,以便在路上伺候。能被带走的当然都是各有所长的,比如一个宫女做的点心酸酸甜甜,很合南宫玥的胃口;另一个宫女手巧,擅长编织各种花篮、香囊,侍弄各种香料……百卉在问过南宫玥,就一同带上了。
等到了启程的日子,天方亮,十几辆马车和随行的仆从和士兵已经候在了宫门口。
官语白也起了大早,亲自来到宫门口给萧奕和南宫玥送行。
清晨的微风吹在官语白的身上,吹得他的袍角翻飞,看来清瘦单薄。
“咳咳。”
官语白干咳了几声,看得萧奕和小四都是眉宇微蹙。
“我没事的。”官语白忙道,“只是最近夏花盛开,花香有些撩人。”刚才他也就是被花粉吹得喉头有些发痒,所以才微咳了几下。
小四每天都盯着他,若是他到了亥时还不睡下,小四的脸就阴云密布了。
“小白,”萧奕一本正经地拍了拍官语白的肩膀,问道,“你觉得我是那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吗?”
南宫玥在一旁替官语白摇了摇头。
萧奕对着南宫玥谄媚地眨了一下眼,仿佛在说,真是知我这非阿玥也!
然后,他又道:“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们认识这么久,你怎么就没学到我一星半点呢?”
闻言,小四的嘴角抽了一下,真想问萧奕,你觉得自己到底是“朱”,还是“墨”。
官语白当然明白萧奕是在劝他莫要太辛苦了,眼中闪过一抹笑意,说道:“我知道。”
萧奕笑得更为灿烂,昳丽的脸庞上洋溢着一种耀眼的神采。
“小白,南凉的冬天阴冷,对你的身子不好,等入秋后你就回骆越城吧。”萧奕好像老妈子一样滔滔不绝地继续道,“反正南凉大势已定,还有幽骑营、新锐营的那帮小子们可供差遣。你有什么事就使唤他们做便是,反正玉不磨不成器,能被你使唤,那是他们的福气!”萧奕振振有词地说着。
一旁的鹊儿几乎是有些同情起萧奕口中的“那些小子们”了。虽然说世子爷说得好像也没错,能跟着安逸侯,随便学些皮毛,也够他们受用无穷了。
小四则瞪着萧奕,那眼神仿佛在说,叽叽歪歪那么多干嘛?还不赶紧走人,省得公子在这里陪你们吹风!
萧奕也不是磨蹭的人,把事情大致交代了一番后,很自然地弃了马,和南宫玥一起上了马车。
他们的车马一路驶出宫门,沿着宽阔的街道飞驰而去,官语白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脸上没有忧伤,没有不舍,没有什么离情别绪……
离别是为了重逢。
他们正一步步地朝他们的目标迈进,越来越近了……
官语白唇角微勾,勾勒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意。
707续娶(一更)
萧奕、南宫玥一行车马径直地出了乌藜城,一路北上。
只是因为顾及南宫玥的身子且天气又炎热得很,回程比来的时候行得更慢了。
这一路都好似游山玩水一般,他们足足用了二十天才在八月初八那日回到了骆越城,当时,太阳已经开始西下。
萧奕早就派人提前回王府准备,因此当萧奕和南宫玥的车马抵达镇南王府外时,王府已经大开正门,所有的下人尽皆恭迎世子爷和世子妃归来。
萧奕和南宫玥一起先去给方老太爷请安,又去了镇南王那里。
镇南王的心情甚佳,他这个年纪了,虽然长子不太听话,但所幸长媳是个孝顺的,现在又快有了嫡长孙,真是样样顺心!
他难得对萧奕的脸色也好了许多,让两人坐下说话,然后义正言辞地训诫了几句:
“阿奕,你也是马上要做父亲的人了,以后切不可再肆意妄为,行事要三思而后行,也好为孩子树立一个表率,免得孩子有学有样!”
萧奕眉尾一挑,本来镇南王说什么,他也就是当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就是,怎么他这个父王非要把囡囡也扯进来。
“父王,”萧奕没好气地说道,“我家囡囡自然是最聪明乖巧的,再说,我有哪里不好,囡囡像我那才不会吃亏!”
一瞬间,连南宫玥的眼角也抽了一下,第一次有站在镇南王这边的冲动。女儿的脸可以像萧奕,但性子、行事可千万不能像萧奕啊!
镇南王的表情更古怪,也不知道该骂这逆子没有自知之明,还是该数落他开口闭口地说什么囡囡,明明是他的乖孙才对!
跟这逆子说话,真是没一次痛快的。
镇南王觉得身心疲倦,三言两语就把萧奕和南宫玥给打发了,让他们赶紧回碧霄堂歇息。
等到了碧霄堂,她当然是万事不需要操心,随行的行李什么的自有百卉、鹊儿她们安排,沐浴洗漱也自有画眉、莺儿她们服侍,她只要舒舒服服地由着她们伺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等她逗了猫,吃了些东西又沐浴更衣,整个人焕然一新地坐在梳妆台前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多时辰后了。
画眉轻手轻脚地帮南宫玥绞干湿漉漉的头发,眼睛不时地往南宫玥还未显怀的小腹瞟去,一想到那里面已经有了未来的世孙,她的嘴角就不由地翘得高高的。
南宫玥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忽然问道:“画眉,你可见过恒哥儿了?”
在回骆越城的路上,萧奕把王都的事都一一告诉了南宫玥,其中也包括南宫家已经把南宫恒从王都送到了骆越城。南宫玥知道大伯父南宫秦如今已经从舞弊案中脱身,全家也都安然无恙,那些焦虑之情也就随着萧奕的述说一闪而过,没有因此忧心什么。
画眉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恭声回道:“世子妃,二舅奶奶刚才递来了帖子,说明日过来拜访。”本来世子爷吩咐了,说世子妃舟车劳顿辛苦了,无论有什么大事小事一律明日再说,所以画眉也就没主动提及此事。
一想到明日就可以见到傅云雁和南宫恒,南宫玥的心不由雀跃不已。
几年没见恒哥儿,恒哥儿一定长大了吧。他是长得像长兄南宫晟,还是像大嫂柳青清呢?
想着,她嘴角溢出一个明媚的笑靥,感觉浑身的疲倦一扫而空。对了,明天恒哥儿要来,她这做姑母的,还得有所表示才是……
南宫玥琢磨着自己的库房里应该还有几方不错的砚台,道:“画眉,你……”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粗率的挑帘声响起,内室中的主仆俩都循声看了过去,心里猜到了来人是谁。
果然——
刚刚沐浴后的萧奕带着一身湿气大步走了进来,没好气地瞪了不识相的画眉一眼,道:“这里没你的事了。”
怎么几个月没见,阿玥的这些花啊鸟啊变得这么没眼色了!
画眉迟疑地看了看南宫玥仍旧潮湿的头发,南宫玥给了她一个手势,画眉便躬身退下了。
萧奕接过了画眉留下的巾帕,继续替南宫玥绞干头发,笑眯眯地与她说着话。
这一路上,虽然走得慢,可毕竟还是长途跋涉了,多少还是积了些疲累,再加之如今的南宫玥本来就嗜睡,没一会儿,她就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浓浓的睡意顷刻间涌了上来,如海浪般将她淹没……
萧奕见状,放下了帕子,利索地一把抱起,动作轻柔地把她安置在铺了竹席的榻上。
“阿玥,睡吧。”他的手掌盖在她的眼帘上,温柔地诱哄道。
南宫玥躺下以后,就觉得眼皮更沉了,几乎呼吸间,她就沉沉地睡去了。
内室中静悄悄的,只有南宫玥绵长的呼吸声环绕其中,恬静闲适。
南宫玥一旦入睡就睡得极沉,连什么时候天黑都不知道,一夜飞逝而过,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直觉地往窗口的方向看去,就见萧奕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和趴在窗台上的猫小白大眼瞪小眼。
一见南宫玥醒来,萧奕顿时眼睛一亮,仿佛在说,阿玥,你可终于醒了!他快要无聊死了!
猫小白冲着南宫玥“喵”了一声,似是在打招呼,随后趴着继续晒太阳。
萧奕殷勤地服侍南宫玥起身更衣,又陪着她一起用了早膳,之后,他才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他离开骆越城三个多月了,军营里的事恐怕几天都忙不完。
萧奕前脚刚走,后脚周柔嘉就和镇南王的三个庶女过来给南宫玥请安。
南宫玥大方地把早已经备好的礼物一一送给了她们,每人都分了一个玉饰以及一个香囊,香囊中装着南宫玥从南凉那边带回来的香料,因此香味极为罕见。
“谢谢大嫂嫂。”萧容玉像模像样地福了福身谢过,然后把小巧的鼻尖凑到金鱼香囊前闻了闻,开心地眯眼道,“好香啊。”
萧容玉还小,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几个月不见,看着身量就抽高了不少,但还是胖嘟嘟的,粉雕玉琢,看得南宫玥真是手痒痒的,很想摸摸她软嘟嘟的小脸颊。
女娃娃粉嫩嫩、软绵绵的模样就像是又软又甜的棉花糖一样,将来长大了,肯定是娘亲的贴心小棉袄。
阿奕说得不错,生个女儿挺好的。
南宫玥笑吟吟地想着,把萧容玉拉到她身边,摸了摸她梳着鬏鬏头的脑袋瓜子,含笑道:“玉姐儿喜欢吗?”
“喜欢!”萧容玉用力地颔首,奶声奶气地说道。
“那大嫂就再送你几个。”南宫玥随手做了一个手势,画眉就又拿出了好几个香囊,这些香囊做成了各种动物的形状,比如猫儿、小老虎、兔子等等。
小女娃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可爱的玩意,萧容玉是两眼放光,最后从中选了一个小橘猫的香囊,再次谢过了南宫玥。
一旁的萧容萱眸光微闪,实在不好意思与才刚启蒙的幼妹争宠,但心里却对这幼妹起了提防之心,这年纪还这么小就知道讨人欢心,可不正是像她那个娘!一点也不能小觑!
南宫玥拉着萧容玉的手说了几句话,又和周柔嘉、萧容萱、萧容莹也寒暄了几句,就打发她们都回去了。
东次间中再次安静了下来,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南宫玥喝了些热茶后,随口问道:“画眉,莺儿,这几个月,王府里可有什么事?”
画眉和莺儿面面相觑,两个丫鬟有志一同地先想到了同一件事,这大概是这几个月王府中最大的一件事了。
鹊儿在一旁好奇地眨着大眼睛,一脸的期待。
“世子妃,”最后由画眉开口禀道,“……小方氏两个月前‘病逝’了,大姑娘去了明清寺为亡母祈福。”
小方氏已经被镇南王休弃,也就不再是萧奕的继母,所以萧奕和南宫玥不需要为小方氏守孝,可是萧霏和萧栾却不同,小方氏和他们血脉相连,她终究是他们的生母。
想到萧霏,南宫玥便是一阵沉默,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心头沉甸甸的。
从回府后一直没见到萧霏,她就猜到,萧霏应该不在王府。果然如此……
人生在世,许多事都不是自己能选择的,父母,出身,家族……小方氏是咎由自取,萧霏却无辜地要为生母所为自责赎罪。
见南宫玥面色不虞,莺儿赶忙将话题一转,故意用欢快的语调禀道:“世子妃,王爷和安家三姑娘已经交换了庚贴,商定了婚期在九月。”
九月,那也就是下个月。南宫玥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说道:“父王的动作还真快。”
闻言,莺儿和画眉戏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相视一笑。
可不就是,一般人家从订亲到婚事没半年不成事,更别说是堂堂镇南王府了。镇南王如此心急,看来对这位年轻的未来继王妃是非常满意了。
只可惜啊……南宫玥乌黑的眼眸中闪过一道精光,嘴角略略勾起了一个弧度。
莺儿继续禀报:“王爷定下婚期后,就立刻让二房和三房搬了出去。”
王府早在老王爷和老王妃过世之后就按规矩分了家,二房和三房的产业也早早就分给了他们,只是,二房守寡,在三房又不事生产,所以并不愿意离开王府,镇南王对此也不在意,就由着他们留下了。直到萧霓的事出了,才下定决心,让两房离王府自居。
“世子妃,那天可真是热闹。”画眉笑眯眯地接口道,“当时二房的二夫人和三少爷没说什么,就直接命下人打包整理好了行李,但是三房的三夫人直接跑到王爷的外书房又哭又闹,还说什么新王妃是狐媚子,搅家精,还没过门就想插手王府的事务……闹得王爷脸都黑了,后来还是三老爷好劝歹劝才把三夫人给劝走了……”
画眉说得口沫横飞,眉飞色舞,似乎还有几分意犹未尽,看得南宫玥有些好笑,鹊儿则是双目熠熠生辉,仿佛在惋惜自己错过了一场大戏。
话语间,百卉进了东次间,屈膝禀道:“世子妃,卫侧妃来了。”
有客上门,画眉三人立刻面色一正,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不一会儿,穿了一件烟霞色刺绣镶边折枝牡丹花褙子的卫氏就在百卉的引领下进来。
几个月不见,卫氏看来一如往昔,温柔娴静,似乎镇南王要续娶的事对她没有一点影响。
卫氏过来给南宫玥见了礼后,就在一旁的一把红木圈椅上坐下,然后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世子妃,妾身是过来还对牌的。”她笑吟吟地说着,“世子妃路上舟车劳顿,想必是辛苦了,可要好好休息几日。妾身本不应该过来叨扰,但是妾身这性子啊,若是有什么事没办好,这心里就放不下,睡不着,所以就冒昧地过来了。”
说穿了,卫氏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表明立场,表示自己对执掌王府中馈绝无一点妄念。
“卫侧妃客气了。”南宫玥含笑道,百卉接过了对牌,检查后,交给了南宫玥。
卫氏拿起一旁的茶盅呷了一口后,赞了一声好茶,然后才笑吟吟地又道:“世子妃,王爷九月要续娶新王妃,世子妃如今可要注意身子,千万别累着……”
她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在南宫玥的腹部停留了一瞬。
对于女子而言,什么都重不过子嗣!
卫氏含笑地继续道:“世子妃若有需要,可随时唤妾身前来,妾身再不济,也能帮衬着一二。”
她笑盈盈地看着南宫玥,目光清澈温婉依旧,可是南宫玥却从中品出一丝试探的味道。
卫氏能试探什么呢?自然是镇南王的婚事。
卫氏毫不避讳地与南宫玥直视,不介意自己的心思被看透。
她此行的第二个目的就是想试探一下世子爷对这桩婚事的态度。她既然打算以世子爷、世子妃马首是瞻,总要搞清楚他们的意思。
南宫玥慢悠悠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盅,心中了然。
“卫侧妃不用担心,我自会保重,累不着的。”南宫玥笑容恬淡地说道。
世子妃的意思是……卫氏怔了怔,她是聪明人,立刻体会出南宫玥的话中似乎是透着深意,却又想不明白。
既然南宫玥不打算多说,卫氏也不好多问,客套地应着:“世子妃说的是,婚礼诸事有旧例可循,哪里用得着世子妃事事亲力亲为。”
这时,一个小丫鬟进来了,给两位主子都上了点心,雕梅,酸枣糕,都是酸酸甜甜的点心。
卫氏一向心思活络,脑筋动得飞快,投其所好道:“世子妃,妾身这几日正好空闲,就绣了几个小肚兜,只是这些年手上功夫委实懈怠了,这绣出来的东西委实不堪入目。所幸,现在还有时间,等妾身先练练手……”
卫氏一说这个话题,果然引来南宫玥的兴趣,连她嘴角的笑意都加深了一些。
卫氏心里有数了。也是,这是世子妃的头一胎,心里必定不踏实,再加上世子妃的娘家人都不在这边,又没婆母,恐怕也没人教导世子妃关于孩子的那些个琐事。
想着,卫氏就故意絮絮叨叨地跟南宫玥说起当初她怀萧容玉时的那些事,比如孕吐,比如第一次胎动,比如小孩子的衣物……
“……婴儿肌肤娇嫩,贴身的衣物一定要柔软舒适,哪怕是再细柔的棉布也要揉揉再用,而且要反着穿……”卫氏滔滔不绝地说着,“因此,许多人家无论贫富,都时常用旧衣改制给小婴儿穿。”
708仁君(二更)
南宫玥以及一旁的几个丫鬟从始至终都认真地聆听着,尤其是画眉,更是恨不得拿一支笔全都记录下来。
原来这小娃娃的东西,还有这么多讲究。南宫玥心道,虽然她还没开始给囡囡的缝制贴身衣物,但也已经准备了两件衣物。
她略一思索,道:“卫侧妃,我前些日子刚缝制了两件小衣裳,你可否帮我看看,若有哪里不对的,我也可以早点改起来。”
卫氏嘴角一翘,自然是应了。
不用南宫玥吩咐,百卉就即刻进内室去拿了两件小衣裳出来,恭敬地呈给了卫侧妃。
孩子会在来年初春出生,所以南宫玥特意缝制了两件小袄子,一件是大红色,绣着金灿灿的鲤鱼;另一件则是粉红色,粉嫩嫩的,如那初春的桃花一般。
卫氏有些傻眼了。
且不说这红色,男女倒也均适宜,可是这桃粉色,分明就是给女娃娃穿的。
世子妃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世子妃已经知道她这一胎是个女儿?
听闻世子妃医术非凡,莫非世子妃有什么秘法可以提前知道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否则的话,王府还没世孙呢,就“咒”自己生一个女儿,这也太古怪了吧。
卫氏忍不住飞快地瞥了南宫玥一眼,见她目露期待地看着自己,表情看来并无异色。
也是,世子妃是头胎,即便是个女儿,下一胎生个儿子,凑成一个“好”字也是好事。
卫氏在心里对自己说,表面上不动声色地就这两件小袄子闲话家常起来……直到丫鬟来禀说,傅云雁来了,卫氏这才识趣地主动告辞了。
傅云雁当然不是孤身来的,与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三岁多的男童,身后跟着一个奶娘模样的青衣妇人。
那男童身穿一件蓝色柳枝纹的锦袍,乌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圆圆的脸庞俊俏可爱。虽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是小家伙在步履间仍旧目不斜视,显示出良好的教养。
南宫玥的目光不由集中在小家伙的身上,流连不已,心中有些意外。
她离开王都时,南宫恒才一岁,步履蹒跚,可是现在已经大不一样了,脸色红润,精神奕奕,再也看不出他是当初那个差点就丢了性命的早产儿。
原来,这小家伙长得既不想他爹,也不像他娘,倒是有几分像他的舅舅柳青云。
俗话还真是说得不错,外甥似舅。
想着,南宫玥的心情更好了,嘴角翘了起来,看着小家伙道:“这就是恒哥儿吧。”
就算是平时不拘小节的傅云雁在面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时,也下意识地放柔了语调,道:“恒哥儿,这是你三姑母。”
南宫恒上前几步,对着南宫玥躬身作揖,奶声奶气地请安道:“侄儿给二姑母请安。”
他的姿态和言语均是十分得体,只是由小孩子做来,让人看着总是有几分逗趣的味道,好似心口像是被一根柔软的羽毛撩动了一下。
南宫玥差点忍俊不禁地笑出来,恒哥儿不只是外貌像柳青云,连言行间也有几分相似。
“恒哥儿免礼。快过来,来姑母看看你。”南宫玥招招手,把他叫了过来,赏了他一个镶玉的金项圈,亲手替他戴上,又赏了一套文房四宝。
南宫恒乖巧地谢过南宫玥,看得南宫玥越发欢喜了,问了他几个问题,得知南宫晟早已开始帮他启蒙,小家伙已经把《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
南宫玥随口考教了他几句后,就让画眉带着他和奶娘去了一边玩耍。
东次间里,只剩下了南宫玥和傅云雁。
当孩子离开后,屋子里就不自觉得静了一瞬,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南宫玥道:“……阿奕跟我说,哥哥已经回王都去了。”
傅云雁勉强笑了笑,表情中透着几分无奈,道:“阿昕是一个多月前启程的,算算日子,他应该也到了吧……”
当日吴管家千里迢迢地把恒哥儿送来南疆的时候,还捎来了一封南宫穆给南宫昕的信,南宫昕看了信后,当下就急红了眼,恨不得插翅飞回王都去,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
作为南宫家的一份子,在家族危机的关头,谁也没有资格任性,更不能作无谓的牺牲。
南宫秦和南宫穆从王都把南宫恒送来南疆就是为了保住南宫家的血脉,南宫昕和傅云雁必须要守护好南宫恒,也同时为南宫家留存一份力量,以谋后事。
那段时日,对于南宫昕而言,煎熬极了,他常常彻夜难眠,这一些傅云雁当然都看在眼里。
直到后来,南宫昕得知舞弊案已了,南宫秦洗清了冤情,他终于忍不住独自赶回了王都,留下傅云雁和南宫恒暂时待在骆越城。
看着傅云雁微微纠结的眉心,南宫玥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安慰道:“嫂嫂,你也别太担心了。王都大局已定,大伯父昭雪,家中也平安无事,哥哥这次回去也不会有事的。”
傅云雁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王都实在太远,她独自在千里之外,总是难免担心会有什么变数。
“阿玥,你说的是。”她释然地一笑,然后自嘲道,“幸好你回来了,我一个人想东想西的,都有些杞人忧天了。”
她吐了吐舌头,那俏皮的样子看来如未出嫁时那般。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傅云雁笑了笑后,忽然想到了什么,改口道:“不对,不是‘你’回来了,是‘你们’回来了才对。”她贼兮兮地看着南宫玥平坦的小腹,看得她小脸染上了一片飞霞。
南宫玥不去接傅云雁的话,拿起一旁的茶盅,掩饰她的羞赧。
傅云雁也不在意,自说自话道:“哎,看来我也得努力了。”
在一旁侍候的画眉和鹊儿皆是眉头抽动了一下,心里有种预感这位二舅奶奶怕是又要有什么惊人之语了。
果然——
傅云雁兴致勃勃地说道:“阿玥,上次我信里说的,你要是生个儿子,我生个女儿,以后两家就指腹为婚,亲上加亲,你觉得好不好?”
这话可能不让阿奕听到……南宫玥嘴角一僵,无奈道:“万一我生了一个女儿呢?”
傅云雁不拘小节地挥了挥手,道:“那我就努力生个儿子,女大三抱金砖,我就不信我三年还生不出儿子!”
屋子里静了一静,画眉和鹊儿几乎是有些“同情”远在王都的南宫昕了……
正说着话,就有丫鬟来禀说,萧奕回来了。
于是,南宫玥让人把南宫恒从隔壁屋子里叫了回来,让萧奕也见见。
南宫恒中规中矩地对着萧奕躬身作揖:“见过三姑父……”
他话音还未落下,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猛地抱了起来,尾音变成了一声低呼,但他从小就被教导着要懂礼仪,立刻噤声,小唇抿在一起,乌黑的眼睛却是亮晶晶的。
《礼记》说,君子抱孙不抱子。
南宫恒有记忆以来,父亲南宫晟就不曾这样抱过他,自从他学会走路后,母亲也很少准许奶娘抱着他走路,对他来说,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一个成年男子这么抱在怀里,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了不少。
他嘴角微微勾起,好奇地打量面前这个陌生的三姑父。
“恒哥儿,你长高了。”萧奕笑眯眯地说道。
这才两年,这原来还没到他膝盖的小娃娃就抽长了不少,等囡囡三岁多的时候,也会长这么高吗?
“多谢三姑父。”南宫恒一本正经地谢过,惹得萧奕哈哈大笑。
萧奕顽皮地在南宫恒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道:“是你自己长高的,谢我干什么?”
南宫恒毕竟才三岁,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南宫玥无奈地出手帮了小侄子一把,故意道:“阿奕,快放下恒哥儿,你吓坏他了。”
萧奕耸耸肩,心想:男孩子哪有那么容易被吓坏的。
但还是乖乖地放下了南宫恒,好像这才看到了一旁的傅云雁,笑眯眯地又道:“六娘,王都那边,我派人看着呢,阿昕一定会平平安安的。你就和恒哥儿一起在南疆好好和阿玥玩玩就是。”
萧奕一边说,一边向着南宫玥殷勤地眨了眨眼睛。
傅云雁看过王都来的家信,知道这次的舞弊案多亏了萧奕才会全家无恙,听他这么说不由心头一松。
南宫恒一头雾水地来回看着萧奕和傅云雁,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只依稀听明白他们在说王都和二叔……
南宫恒抿了抿嘴唇,他已经好久没见到爹爹娘亲了。
他半低下头,藏住眼中的思念,泫然欲泣……
……
说起王都,尽管舞弊案已经告一段落,但是对于南宫府而言,这一次的波澜却还未平息。
在南宫秦第三次上书辞官后,皇帝再三挽留无果终于“无奈”地允了。
皇帝的圣旨由刘公公亲自送到了南宫府,肯定了南宫秦这些年的功绩,并赏赐了不少良田、金银、布匹,准其辞官还乡。
这道圣旨在南宫府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苏氏直到此刻才知道了南宫秦竟然辞了官,还要带着全家离开王都,差点就没晕厥过去。
她好不容易才等到舞弊案事了,还以为南宫家又能更加兴盛,没想到,儿子竟然要在这个时候辞官回乡!
苏氏越想越怒,等刘公公走后,立刻大发雷霆,怒斥南宫秦不孝,更坚决表示她决不可能回乡。
最后,还是南宫晟和南宫昕两个孙辈连番哄劝,苏氏又知道南宫昕依旧是五皇子韩凌樊的伴读,而且还会继续留在王都,又会陪五皇子去泰山祭天,这才稍稍平了气——在苏氏心中,觉得南宫府这是暂时急流勇退,等将来五皇子登基后,南宫家还是能回王都的。
好不容易安抚住了苏氏,南宫穆、南宫昕和南宫晟就随南宫秦去了他的书房。
南宫家的四个顶梁柱都是目露疲惫之色,四人坐下后,久久无语。
须臾,南宫秦方才道:“阿昕,这一次你随五皇子殿下去泰山祭天,可要万事小心。”他揉了揉眉心,身上仿佛压着一座山似的。
十日后,五皇子韩凌樊就要代皇帝去泰山祭天,南宫昕身为五皇子伴读,也要随同而往。
自古以来,泰山祭祀是唯有帝王才能举行的祭祀天神地只的仪式,皇帝让五皇子代他前往,其中自然是透着对五皇子的深切期望,可是想到如今朝堂的局势,想到这次的舞弊案,南宫秦和南宫穆对于五皇子的未来都无法乐观。
“大伯父,侄儿知晓。”南宫昕慎重地作揖应道,看着南宫秦和南宫穆,一种依依惜别之情油然而生,又道,“大伯父,爹爹,大哥,你们走的时候,我怕是不能送你们了。”
南宫府已经定下了九月离开王都回乡,而那时,南宫昕恐怕还在泰山之行的回程路上,肯定是来不及给家人送行了。
书房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忧伤,此外,更有一种无力。
在外人看来,南宫家是百年书香世家,无论在朝堂还是在士林中,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力量,却又怎知南宫家不过是一叶在惊涛骇浪当中风雨飘渺的扁舟,在夺嫡的风浪中,随意一个浪头,就可以把南宫家彻底碾碎。
南宫秦幽幽叹了口气,眉头微蹙,过了一会儿,他正色问道:“阿昕,你觉得五皇子殿下如何?”他睿智深沉的眼眸一霎不霎地看着南宫昕。
南宫昕怔了怔后,恭声答道:“回大伯父,侄儿觉得五皇子殿下为人谦和,勤奋好学,礼贤下士,有为君之范……”
南宫秦抬手示意他噤声,又道:“阿昕,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说着,他的语气越发慎重,连带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阿昕,你是五皇子殿下的伴读,与殿下交好多年,朝夕相处,想必有一些别人没有的体会,这里没有外人,你且说说你自己的看法。”
南宫昕犹豫了一瞬,作为朋友,五皇子无可挑剔,可是作为未来的天子,他……
想着,南宫昕的眸中有些复杂,好一会儿,方才道:“大伯父,五皇子殿下为人性情温和,是他最大的优点……”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可反之亦然。”
反之,性情温和亦是五皇子最大的缺点。
作为皇子,韩凌樊的谦和,让他不会利用手段去争权夺利,对他而言,得之,幸也;失之,命也。
若是世道清明,朝堂稳固,五皇子顺利登基后,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仁治四方、德服天下的君王,以仁德为世人所称颂。
可是,这一切都建立在“世道清明,朝堂稳固”的前提上,一旦朝堂发生动荡,以五皇子柔和的手段,恐怕震慑不住朝堂,弄不好就是君弱臣强,甚至大权旁落……
南宫秦自然读懂了南宫昕的未尽之言,心中叹息,道:“确实如此。”
五皇子性情谦和宽仁,比如今的皇上更有为君之范,只是,他的温和却有可能导致与如今的朝堂相似的局面。
南宫秦一直觉得让五皇子继位才是正统,可是现在,就连他也觉得五皇子要想顺利继位,太难了。
泰山祭天可以看出皇帝的决心,然而皇帝的决心却总是压不过朝臣们的蠢蠢欲动。
南宫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嘱道:“阿昕,以后你一个人留在王都,务必要事事谨慎小心……有什么事,就悄悄去找你大嫂的兄长帮一把手。”
“是,大伯父。”南宫昕应了一声。
南宫秦与南宫穆对视了一眼,然后由南宫穆道:“阿昕,若是发现形势不可为,你不如劝五皇子殿下去南疆求医吧。”
南宫昕愣了一下。大伯父的意思是……退?
见南宫秦向他微微颌首,南宫昕沉思了片刻,再次作揖应声。
书房里就陷入了一片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709无子(一更)
不止是南宫家,王都的其他朝臣府邸也都在私下议论皇帝命五皇子代他前往泰山祭天之事,各有思量。
舞弊一案最后虽由苏之敬承担了所有的罪责,顺郡王却也因此失了圣宠,甚至还被罢了在户部的差事,可谓损失惨重,而唯一让韩凌观庆幸的是,在朝堂上的其他羽翼并没受到牵连。
他当然不甘心吃下这闷亏,于是,这段时日来,可谓是风起云涌。
恭郡王韩凌赋连番被御史弹劾,各种污糟事被一桩桩扯了出来,闹得狼狈不堪,只能勉强见招拆招。
大裕朝堂的局面愈发混乱。
偏偏这时,又有南方大旱传来,早朝上,为了派谁去赈灾争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才择定了平阳侯,皇帝刚想退朝,一位官员出列请命,铿锵有力地说道:“皇上,臣请令三驸马奎琅前往南疆。”
这一句话惊得满朝鸦雀无声,震惊不已。
金銮殿上,不少官员用一种“你是不是疯了”的眼神瞪着那个官员,就连皇帝都是目露诧异地看着他,道:“霍爱卿何出此言?”
那霍大人当然早就是心中有了计较,不慌不忙地说道:“皇上,镇南王世子率十万大军兵临百越都城芮江城下,想必不日就可攻破芮江城。”顿了一下后,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皇上,百越不可一日无主啊!”
闻言,百官又静了一静,全都品出些味道来。
是啊,百越远在千里之外,待镇南王世子拿下百越都城,肃清伪王余党,那百越可就是萧奕的囊中之物了。
等到了那时候,萧奕恐怕有足够的时间拥地自重,在百越埋下自己的势力,就算日后再让奎琅回去,怕是也难再动摇萧奕在百越的地位了。
手掌南疆的镇南王府已经让皇帝忌惮,若是再加上百越……恐怕大裕都难奈何于他了!
皇帝若有所思,许久之后,给了一句“容后再议”。
那霍大人也不急躁,恭声应诺。
这一日的早朝就在一片诡异的静默中结束了。
韩凌赋如今没有正经的差事,下朝后就直接回了王府,可还没等他喝上一口茶,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韩凌赋看着又找借口来自己府里的奎琅,眼中露出一丝不耐烦,道:“妹婿,能做的,本王已经命人去做了,至于父皇同不同意,那就不是本王能控制的了。”
坐在窗边的奎琅眯了眯眼,说道:“三皇兄,你可别想蒙骗吾,这不过是一点儿小事,能不能成只在于你是不是真心帮吾。”
韩凌赋烦躁地锁紧了眉头,揉了揉太阳穴。
这些日子来,他可谓是诸事不顺,不但被二皇兄逼得步步紧逼,还因此被父皇斥责了几顿,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谁?!
当日若非奎琅逼迫自己,自己大可以慢慢剪除二皇兄的势力,等彻底击溃了五皇弟之后再来一鼓作气地对付二皇兄,哪会像如今这般落得腹背受敌的局面。
偏偏他还不得不为了奎琅的事浪费人力,更要为此接受对方无谓的质疑,若是以前,韩凌赋早就翻脸了,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心绪平静下来,对自己说:奎琅所求的这件事对自己也不算没一点好处。等到奎琅走了,自然就没有人对他指手划脚了。
想着,韩凌赋的心情又好了一些,嘴角的弧度微微弯起。
韩凌赋没有把白慕筱和摆衣放在眼里,这两个女人也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等奎琅离开王都后,他立刻就送她们“上路”!
届时,奎琅远在千里之外的百越,朝堂这边还需要自己来助他制衡谋划,难道奎琅还会为了区区两个贱人和自己翻脸吗?!
韩凌赋咬了咬后槽牙,乌黑的眸中闪过一抹狠绝,耐着性子对奎琅道:“本王从不妄言,妹婿再多等几日,自知本王的诚意。”
奎琅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暂且信了韩凌赋。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回百越了。
他离开百越太久了,时间越长,变数就越大。他现在只想快点夺回自己的王位……等他稳住了百越,也就该开始收拾萧奕了!
奎琅随手拿起一旁的酒杯,豪气地一饮而尽。
想要收拾萧奕,自然不能直接与其硬碰硬,只需吩咐韩凌赋在朝中运作,想方设法让皇帝忌惮镇南王府,甚至收回他们的兵权,届时,当年的官如焰一案必将重演!
萧奕带给他的屈辱,他一定的会一点一点讨回去!
奎琅越想越是得意,觉得摆衣替自己拿住了韩凌赋总算是下了一步好棋,这个女人也算是有了那么点用处。
想到摆衣,奎琅就想起了一件事来,再次催促道:“三皇兄,为了你我的情谊,你和摆衣也该有个孩子了!”
一个流着百越和大裕血脉的孩子!
等到这个孩子登基,大裕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一说到孩子,韩凌赋原本缓过来一些的心又乱了,烦躁不堪。
他比谁都想要一个孩子,不过不是和摆衣,而是和继王妃陈氏。
自从他和白慕筱翻脸后,他虽然还时常去白慕筱的院子“小坐”,表面上对她宠爱有加,但实际上,这些日子来他一直歇在陈氏那里。
偏偏陈氏的肚子不争气,始终怀不上。
不止如此,他甚至还宠幸了陈氏院子里的几个丫鬟,可她们也一直没有好消息。
韩凌赋心急如焚,心里曾一度怀疑是不是因为五和膏的缘故才导致陈氏她们怀不上,可现在听奎琅如此一说,似乎又不是……
丫鬟生的孩子到底身份低了些,自己是不是该再納一个侧妃呢?!
韩凌赋想到了这里,半垂眼帘。
当初崔燕燕“暴毙”的时候,他曾答应过崔家,会纳一个崔家姑娘为侧,崔家才算是息事宁人,如今,也许是时候了……
韩凌赋正琢磨着是不是该去崔府会一会崔威,却不知道此刻崔威的心已经被人撩动了一池春水……
此时此刻,崔威同样也在自己的书房里会客。
“崔大人,”一个身穿太师青锦袍的中年男子与崔威隔着案几而座,好言相劝道,“本官与崔大人相交多年,也是一片好意相劝。崔大人可要想清楚了,就算是恭郡王会遵守承诺,再纳一个崔家姑娘为侧妃,可是当初他就连正妃都能随意舍弃,区区一个侧妃又有何用?”
还不是随手可杀,随时可弃?!
崔威若有所动,却是凝眉不语。
那中年男子一直在观察着崔威的每个表情变化,也不心急,继续道:“崔大人既是恭郡王的岳父,觉得恭郡王此人如何?”
崔威一瞬间感觉心口被什么东西压住,沉甸甸地。
韩凌赋此人表面上温文尔雅,如同谦谦君子般,实则心机深沉,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也正因为如此,崔威才觉得韩凌赋有做大事的魄力,有帝王之相,相比下,五皇子为人如此优柔寡断,实在难当大任!
可是自打女儿过世后,他才意识到韩凌赋的狠绝是一把双刃刀,他不止对敌人心狠,对其他人亦然,当没有利用价值之时,他一样弃之如履!
然崔家已经上了恭郡王的这艘船,想要下,又谈何容易?!
崔威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中年男子叹息道:“以恭郡王的为人,哪怕真的纳了崔氏女为侧妃,恐怕心里也会以为是崔家在趁机胁迫,心不甘情不愿,甚至还会心生怨恨……一旦将来恭郡王得势,以他的心性,崔大人,你觉得他会放过你们吗?”
不说别的,死得不明不白的崔燕燕不就是崔威的前车之鉴吗?!
崔威心头一跳。
这些日子,他确实有这样的担心,却一直克制着,不去多想。
可现在不断传入耳中的字字句句,却好像生生地把他的心剖开了,让他不得不去面对。
是啊,以他对韩凌赋的了解,他温和的外表下,行事确实有几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味,若是日后,崔府能帮得上他倒也罢了,如若不然……
他不想在外人面前露怯,硬着头皮淡淡说道:“即便小女身故,世人皆知我是恭郡王的岳父,难不成这个时候,我还能另择他路不成?”
问题是,就算他愿意投效其他皇子,其他皇子恐怕也不会视他为心腹……
“崔大人,这天下间成事的方法多的是……”中年男子意味深长地说道。
崔威微微挑眉,以示疑问。
中年男子心中得意地一笑,指点道:“崔大人,令嫒先郡王妃死得如此冤枉,想必九泉之下难得安宁。崔大人唯有让天下人知道令嫒之死另有蹊跷……如此,恭郡王以后行事才会有所忌惮。”
崔威垂眸沉思,久久不语。
要是让他去首告恭郡王杀妻,他是万万不会做的,因为这么一来,崔家和恭郡王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恭郡王来日若是一旦登上大宝,崔家也就完了。可若只是让外界稍稍透露出一些女儿的死因,对于恭郡王而言,怕是不会想要背负杀妻的恶名,如此才会善待自己这一“前岳家”,以免被外界议论。
这么一来,不管日后他能不能登上那至尊之位,崔家也能保全富贵……
好一会儿,他才抬眼看向了那中年男子,毅然道:“我该怎么做?”
闻言,中年男子再也按耐不住地勾唇笑了。
“簌簌簌……”
一阵夏日的暖风在窗外吹过,将屋子里的轻言细语藏在了阵阵蝉鸣声和枝叶摇曳声中……
八月中旬,正午的烈日正灼,炙烤着大地,空气热得仿佛要灼烧起来。
王都如此,南疆亦然。
砂石铺就的路面被烈日晒得闪闪发亮,一辆简单的青篷马车朝一座山脚下的寺庙缓缓而来。
远远地,就吸引了两个扫地的小尼姑的注意力。
明清寺位置偏僻,四周都是荒山野岭,平日里都是人迹罕至,甚至很少有来上香的香客,来这里的基本上都是被“送”来清修的女眷,或者就是访客。
不一会儿,明清寺的大门大敞开,寺中上至师太下至洒扫的小尼姑都知道镇南王世子妃来了。
那些小尼姑年纪还小,心性未定,都好奇地往寺中的某个院子打量着。据说,这个院子里住的是镇南王府的大姑娘,名义上,是来为母祈福的。
“大嫂!”
萧霏看着从屋外走来的南宫玥,惊喜地脱口而出,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
南宫玥笑吟吟地看着萧霏,只见她穿了一身白色的襦裙,乌黑的青丝挽成了一个松松的纂儿,头上只戴了一朵白色的绒花,从头到尾,素净得没有一点颜色。
萧霏原本气质孤高清冷,此时看来,却是透着一丝令人心怜的脆弱。
霏姐儿又瘦了!南宫玥心疼不已,隐忍着没有说出口,笑着喊道:“霏姐儿!”她亲热地挽起萧霏的胳膊,一如往昔。
南宫玥拉着萧霏到窗边坐下,八月里,蝉鸣不断,以前萧霏会觉得蝉鸣扰人清净,如今却也是安之若素。
桃夭赶紧给两个主子奉了茶,南宫玥一边捧起茶盅,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屋子,只见书案上还放着几张刚抄写完的经书,砚台上未干的墨水,随手搁在笔搁上的狼毫……无一不显示萧霏刚才正在抄写经书。
南宫玥捧着茶盅的指尖微微用力,眸光一闪而过,话还未出口,就听萧霏掩不住期待地说道:“大嫂,我真的要当姑母了吗?”
萧霏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南宫玥好几遍,又在她的腹部流连不去,乌黑的瞳孔中绽放出了明亮的神采,看得一旁服侍的桃夭和柏舟都是心中一喜:自打来明清寺后,就没见大姑娘开怀过,还是世子妃……不,还是未来的小世孙有本事!
自从发现自己怀孕以后,南宫玥的小腹一向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她从一开始有些不自在,到现在几乎是坦然自若了。
如同萧奕所说,自家的囡囡就是招人喜欢,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南宫玥心中一动,她本来还担心萧霏的性子拧,要劝她回府怕是不易……如今再想,这事其实再简单不过,囡囡的“面子”这么大,又有什么事办不成呢!
南宫玥轻抚着腹部道:“霏姐儿,明年开春,你就可以当姑母了。”顿了顿后,她又道,“等囡囡出生了,霏姐儿,你就教她琴棋书画可好?”
“那是自然。”萧霏喜不自胜,一口应下,“我得赶紧给囡囡做几件小衣服才是……”这个时候,萧霏真是庆幸自己跟着大嫂学了点针线,否则都不能给她的小侄女做衣裳了。
不过,她的针线还是太粗糙了,得赶紧多练练才是!萧霏一下子在琴棋书画外,又有了新的目标。
南宫玥见状,故意顺着她的话说道:“霏姐儿,那囡囡的春装可就拜托你这姑母了。”
“大嫂,你放心。”萧霏一脸正色地应道,“我会找个嬷嬷好生请教一番,一定不会委屈了我们囡囡的……”一边说着,她一边盘算着自己的库房里还有一匹青蝉翼,拿来给囡囡做衣裳正好!
姑嫂俩说得投机,一旁的画眉却是有些无语,看向了百卉,用眼神说,这大姑娘怎么和世子爷一个德行,孩子尚未出生,怎么就不能是小世孙呢?!
再说了,虽说父在母亡,大姑娘需要为母守孝一年,暂时不能议亲,可是一年后,大姑娘总归要出嫁,又怎么可能一直留在王府……
桃夭和柏舟也是想到一块去了,暗暗交换一个眼神,心想:只要大姑娘开心就好。
710相护(二更)
萧霏畅想畅言了一番小侄女出生后的事,整个人看来一下子就容光焕发,但说着说着,她又想到了一件事,道:“大嫂,你这个时候到明清寺,今日岂不是起得很早?”
明清寺距离骆越城足足有三个时辰的距离,现在才刚午时,也就说大嫂应该天没亮就启程了。
南宫玥但笑不语。
萧霏眉头微蹙,道:“大嫂,你怀着身子,可要注意休息,切莫劳累了……干脆你在这里歇一晚,明日再走……不行,这明清寺太过简陋了。”
她自顾自地说着,一时竟把自己给纠结住了。
南宫玥既感动又觉得有些好笑,故意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道:“说来,我怀上囡囡以后,确实比以前嗜睡了不少,时常有些精神不济……”
画眉一向机灵,看世子妃的样子,立刻猜到世子妃要玩什么花样,便道:“大姑娘,您也帮奴婢劝劝世子妃,王府琐事繁多,这事情哪里是做得完的,世子妃如今身子重,什么事也重不过世子妃和小主子啊。”
南宫玥表面上给了画眉一个嗔怪的眼神,心里却觉得这丫头做得好,等回去了,定要好好赏赐她。
萧霏一脸正色地颔首道:“大嫂,画眉说的是。”说着,她心里又迁怒起萧奕来,心道:大哥也真是的,大嫂怀了身子,他也不知道多看顾几分……哎,像大哥那种粗莽之辈,哪能如女儿家心细如发!
南宫玥叹了口气,道:“父王马上要续弦,府中事务繁多,我身旁也没个帮手,也只能亲力亲为……”她迟疑地看了萧霏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萧霏眉头锁得更紧,沉吟片刻后,道:“大嫂,你还是要安心养胎,至于府中的那些琐事,交给我便是。”她可一定要让她的小侄女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出生!
想到自己马上要有一个好似大嫂一般的小侄女,萧霏的眸子熠熠生辉。
桃夭和柏舟闻言,都是狂喜,勉强按捺住喜色。
夫人过世后,大姑娘就自揽母罪,避到这偏僻的明清寺里,茹素礼佛,日日抄写经书为夫人赎罪,那克己的样子让她们实在看得心疼不已。
所幸世子妃来了,三言两语就说得平日里听不进劝的大姑娘主动提出回府,实在让她们钦佩不已。
南宫玥嘴角翘得高高的,拉起萧霏的手道:“霏姐儿,那接下来,可就辛苦你了。”
虽然说定了回府的事,但是两人也没急着启程。萧霏先和南宫玥一起在屋子里用了些素斋便饭,之后又劝南宫玥在她的卧房中小睡了半个多时辰,这才慢悠悠地踏上了归程。
青篷马车从明清寺出来后,便一路驰行……
坐在车厢里的萧霏立刻感受到微妙的差别,赞了一句:“这个马车不错,比一般的马车平稳许多。”大嫂身子娇贵,正合适!
“制马车的师傅改进了车轮,又加了一个避震的小玩意,是以马车行驶时才稳了许多。”南宫玥含笑道,心里想着等回了骆越城,要命人给萧霏也定制一辆这样的马车,用最好的木材,以后还可以给萧霏做陪嫁。
想着,南宫玥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画眉笑着接口道:“大姑娘,这是世子爷特意在南凉订制的马车,南凉那边自然是不如大裕好,不过,这做马车的师傅倒是手艺不错。”
“也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萧霏若有所思地说道,心里想着大哥总算还做了一件还算像样的事。
见萧霏似乎有些兴趣,南宫玥便又道:“这马车的图纸就在我那儿,霏姐儿,等回了王府,我拿给你看看可好?”
萧霏眼睛一亮,立刻就应了。
于是,南宫玥干脆就继续围着南凉的话题说道:“霏姐儿,将来有机会,我们一起去南凉,南凉那边风景不错,多产玉石、水果,对了,还有那边的琴,也与我们大裕不同,是六根弦,形状也别具一格,我这次特意带了几架回来,还带了几个懂琴的丫鬟。”以后,她们无论是想听还是想学,都方便得很。
萧霏听得兴致勃勃,道:“大嫂,你说,要是这南凉的琴与我大裕的琴合奏,又是什么感觉?”
“我们回去试试不就知道了?”南宫玥笑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尽兴,也让这漫长的回程变得没那么枯燥乏味了。
马车一路缓驰,车厢里语笑喧阗,时间过得飞快,好像眨眼间天色就变得昏黄了,骆越城的城门出现在了前方,画眉挑开窗帘往外头看了一眼,兴奋地说道:“骆越城到了。”
闻言,在马车里拘了两个多时辰的丫鬟们都是精神一震,总算是快到王府了。
马车进城后径直往王府的方向驰去,接下来的路每个人都非常熟悉,马车直驶一条街后,先右拐,然后到下一个路口,再……
马车还没来得及再次拐弯,就听马车外传来一阵紧张的惊呼:“有惊马!”
跟着是此起彼伏的喊叫声:“惊马了!”
“小心,快避开啊!”
惊马?!车厢里的几人都是一惊,百卉急忙挑帘往外看去,外面的街道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街上的那些男女老少都吓得如鸟兽散,脸上惊慌失措,嘴里都是叫嚷着惊马云云。
街道的正前方,一棕一黑两匹高头大马正疯狂地朝这边奔驰而来,马目充血,长长的马嘴里发出阵阵嘶鸣声,虽然还隔着十几丈远,隔着喧嚣的人群,百卉几乎都能听到那两匹马发出浓重急促的呼吸声……
车夫急忙拉紧马绳,试图让马车停靠在一旁避让,百卉却是眉头一皱,这条路太窄了,马车旁的空隙不过堪堪够另一辆马车并行,这疯马飞驰而来,恐怕难免会有碰擦……
她眼角闪过两道鬼魅的黑影,一道停在马车旁,是萧暗;另一道则跃上了那匹棕色的疯马,萧影左手猛地勒住了马绳,棕马瞬间便缓下了速度,与此同时,黑马在他身旁奔驰而过,他右手一扬,又一把抓住了黑马的马绳,猛地将它拽住,勒住了黑马的脖子。
百卉稍稍松了一口气,下一瞬,却见那黑马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嘶鸣声,两只前蹄翘得老高,然后猛地一甩头,更疯狂地向前冲去……
“呲啦”一声,黑马的马绳在半空中断裂开来,黑马嘶鸣着拔腿狂奔,一下子就甩掉了萧影,继续往前奔驰,如同一头瞄准猎物的猎豹般,朝马车的方向横冲直撞过来……
糟糕!
百卉暗道不妙,一跃而下,想挡在马车前方,可是已经晚了一步……
“砰!”
那黑马在马车旁飞驰而过,沉重的马身在车厢上重重地撞了一下。
“大嫂!”
马车里传出来萧霏紧张的喊叫声以及几个丫鬟此起彼伏的惊叫,伴随着拉车的两匹红马焦躁的嘶鸣声,整辆马车都朝路的一边倒去,摇摇欲坠。
路边那些躲避的百姓见状均是倒抽一口冷气,好几人惊叫起来:“翻车了!翻车了!”
“李大哥,我们稳住马!”百卉大声喊着车夫的名字,同时飞快地和萧暗交换了一个眼神,百卉和车夫分别死死拉住了两匹红马,而萧暗勉力撑住了沉甸甸的车厢,这时,车厢已经朝右边倾斜了大半,时间在这一瞬几乎是停驻……
萧影很快加入了他们,马车在几人的合力下,各归各位。
众人都是捏了把冷汗,却还无法放下心来。百卉用最快的速度进了车厢,里面已经乱成一团,画眉、桃夭和柏舟横七竖八地倒在车厢一角,百卉扫了半圈,目光定在了一道着荷色褙子的身影上。
南宫玥俯卧在车厢上,一手托着脑袋,似乎还有些迷糊。
“世子妃!”百卉焦急地唤道。
“我没事。”南宫玥甩了甩脑袋,“霏姐儿……刚才霏姐儿护着我,百卉,快去扶霏姐儿。”
也不用百卉出手了,在刚才的撞击中回过神来的桃夭和柏舟已经去搀扶倒在一边的萧霏,众人还是惊魂未定,却听柏舟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声:“啊——”
桃夭也是面露惊恐,花容失色地指着萧霏的脸,“姑……姑娘,你的脸!”
萧霏已经被搀扶着坐了起来,一手捂着下巴,指缝之间一片血红,那红得刺目的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最后“滴答滴答”地落在车厢的地板上。
那声音明明很轻微,这一瞬,却仿佛在众人的耳边仿佛放大了十几倍一般,反复地回荡着。
这个时候,萧霏却是出奇的冷静,淡淡道:“我没事,大嫂,我们先回王府的。”
百卉勉强冷静下来,问南宫玥:“世子妃,您没事吧?”
“我没……”
南宫玥正要说自己没事,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跟着就是鹊儿熟悉的声音:“百卉,画眉,你们没事吧?世……夫人呢?”
鹊儿她们带着几个丫鬟婆子护卫跑了过来,接下来就是一阵鸡飞狗跳,鹊儿一面吩咐丫鬟去请林老太爷,一面吩咐人去抬轿子过来……
一盏茶后,众人总算从那场惊魂中稍稍缓过来一些,南宫玥和萧霏都被搀扶到了碧霄堂中,尤其是怀着身子的南宫玥更是直接被送到了床榻上躺着。
林净尘今日正好在王府和方老太爷下棋,得了消息后,他和方老太爷就在一个小丫鬟的引领下赶过来了,两个长辈的脸上都掩不住的忧心。
“玥儿……”林净尘蹙眉看着南宫玥。
南宫玥赧然地看着林净尘和坐在轮椅上的方老太爷,道:“两位外祖父,我没事,只是受了些许惊吓。”
林净尘伸出了右手,南宫玥立刻乖乖地也伸出了右腕,那乖巧的样子使得鹊儿几个丫鬟心叹不已:除了世子爷,大概也唯有林老太爷能让世子妃这么听话,这一点,就连远在王都的二老爷和二夫人都不及。
萧霏、方老太爷和几个丫鬟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林净尘,目光紧紧地盯着他,希望能从他的脸色中看出是喜是忧。
很快,林净尘就收了手,道:“玥儿,你没什么大碍,只是动了些胎气,我给你开一副药,先卧床三日,等三日后,我再来给你看看。”
闻言,众人悬在半空的心终于算是落了地,都是长舒一口气。
“外祖父,我会听话的,”南宫玥急忙催促道,“您快去看看霏姐儿的伤……”
她心知,今日会平安无事,是萧霏在翻车的时候护住了自己,否则无论是撞到哪儿,恐怕都……想到这里,她就有些后怕,也更加心疼萧霏。
林净尘在来的路上,已经大致听说了一些事情的经过,给了南宫玥一个安抚的眼神,便走向了此刻坐在美人榻上的萧霏,她的右手还是捂着右脸的下巴,指间的血渍已经干涸了。
看着萧霏这副样子,方老太爷眉头紧锁,浑浊的眼眸中透着一丝心疼。
在林净尘的示意下,萧霏总算放下了手,只见她的左下巴边缘一道小指头长的伤痕,鲜血淋漓,看着有些瘆人。
柏舟倒吸一口气,脸色更为惨白,这么长的伤口,那大姑娘的脸上岂不是要留疤?
百卉打开药箱,熟练地给林净尘打起下手来。
去掉伤口中的木刺,清理伤口,再上药,再包扎……也不过是短短的一盏茶功夫。
那之后,林净尘再次示意她伸出右腕,萧霏同样不敢有异议,但是那眼神仿佛在说,我也就是受点外伤,哪里需要把脉啊。
但是连大嫂在林家外祖父跟前都这么听话,萧霏哪里敢质疑,乖顺如绵羊一般。
林净尘很快就收了手,道:“没什么大碍,不过受了些许惊吓,除了外敷的药以外,我再开一副凝神静气的方子,先服三日。”顿了一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伤口不深,好好敷药,休养好了,不会留疤的。”
萧霏也是乖顺地应声,云淡风轻,倒是一旁的南宫玥、方老太爷还有几个丫鬟都如释重负。
等林净尘写了方子后,萧霏就在方老太爷催促下,带着桃夭和柏舟先回了月碧居。
萧霏前脚刚走,后脚萧奕就急匆匆地赶来了,他看了一眼跪在院门外的萧影和萧暗,目光如剑,冰冷得没有一丝感情,萧影和萧暗都是心中一沉,齐声道:“属下知罪。”
萧奕什么都没有说,直接大步朝屋子里走去,两个暗卫看着世子爷离去的背影,互看了一眼,连一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的萧暗眼中都透出沉重与惭愧来。
黑着脸的萧奕健步如飞地跨过门槛,又自己挑帘进了内室,无视一众给他请安的丫鬟婆子。
“阿玥。”在看到榻上的南宫玥的那一瞬,他的面色稍缓,就怕吓到他的阿玥,他的眼里早就看不到别人,乌黑的瞳孔中之看到南宫玥苍白的小脸。
南宫玥正靠着一个大迎枕坐在床榻上,脸上不由地逸出灿烂的笑靥,“阿奕!”
迎上他掩不住担忧的桃花眼,她急忙又加了一句:“我没事。”说着,她故意朝林净尘看了一眼,道,“外祖父在这里,我能有事吗?”
萧奕怔了怔,顺着南宫玥的视线看去,这才看到了坐在一边的林净尘和方老太爷,赶忙作揖行礼,然后又特意谢过林净尘:“多谢外祖父。”
林净尘含笑地捋了捋胡须,道:“阿奕不必多礼。”
萧奕在榻边坐下,也不在意林净尘和方老太爷就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看着南宫玥,心中仍是心惊肉跳。只要一想到阿玥和囡囡刚才可能有个不测,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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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1抄家(两更合一)
萧奕的眼底浮现起一层浓浓的阴霾,哪怕他极力压抑、掩饰,但是他连一旁的林净尘都瞒不过,更别说南宫玥。
南宫玥压住心底的羞赧,反握住萧奕的手,试图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告诉他,自己没事,自己就在他身旁。
看着这一双金童玉女的小儿女,林净尘颇有几分唏嘘,他当然知道萧奕在外的行事风格,若没有几分霸气手段,萧奕这镇南王世子也不可能连战连胜,更不可能镇得住南疆军这样的虎狼之师。可是在外孙女南宫玥面前,他却是迥然的另一番模样,让林净尘也忍不住感慨这大概就是缘分。
若是没有遇到玥儿,阿奕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萧奕深深地看着南宫玥好一会儿,渐渐地,他的眼神终于开始沉淀了下来,又变成了平日里的那个萧奕。
萧奕再次看向林净尘,一本正经地问道:“外祖父,我该怎么照顾阿玥?”
南宫玥眼角一抽,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阿奕他不会要贴身伺候她三天吧?
林净尘有些好笑地看着外孙女拼命地给自己使眼色,还是如实把南宫玥的情况说了,又说了些安胎的注意事项。
萧奕认真地侧耳倾听,不时点头,瞧他认真的样子,真是恨不得拿笔给记下来,看得两个老人家眼中皆是盈满了笑意。
南宫玥无奈,只能想着等两位外祖父走了,再好好跟萧奕撒……咳,“讲道理”。萧奕若是使起紧迫盯人的功夫,她可没辙。
待林净尘说完后,萧奕站起身来,道:“两位外祖父,我还有些事要处置……”
他话还说完,就见方老太爷挥了挥手道:“阿奕,你去吧。有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帮你看着阿玥。”
“阿玥,我去去就回来。”萧奕对着南宫玥微微一笑,南宫玥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心口一跳,连忙出手拉住了萧奕。
“阿奕,萧影和萧暗跟着我也好几年了,我也习惯他们跟着了……”言下之意,自然是不想换暗卫。
这点小事,萧奕自然不会逆南宫玥的意思,含笑应了一声,心道:两个暗卫不够用,就再加人手就是。而且,阿玥这里就那个花还懂点拳脚功夫,现在看来委实还是不够用啊……自己也该早点准备起来才是。还有他们的囡囡……
萧奕不动声色地出去了,萧影和萧暗自然还跪在原处,看着萧奕一步步地朝他们走近……
“说说刚才的经过。”萧奕冷声道。
萧影抱拳,便把刚才街上突然有两匹无主的马受惊狂奔的事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其中自然也包括他失手让黑马逃脱……
萧奕眸中闪过一道冷芒,道:“你们自己下去领罚。”
闻言,萧影和萧暗都是松了一口气,这已经是罚得最轻了。两人急忙抱拳应下,心中明白怕是世子妃给他们说了情,否则……
萧影和萧暗退下了,萧奕吩咐了竹子一句,然后往外院书房去了,不一会儿,竹子就带着朱兴来了。
“世子爷,”朱兴恭敬地抱拳禀道,“属下刚才检查过了,两匹马的臀部皆有伤,是刀伤……”
两匹马在撞了马车后第一时间就被控制住了,并带回了碧霄堂。
它们的身上既然有伤,很显然是有人蓄意而为。
“继续查。”萧奕只给了三个字。
三个字足矣,朱兴声音洪亮地应了一声,领命退下了,一双锐眸之中燃烧着火焰。谁敢对世子妃和未来的世孙下手,就是跟整个碧霄堂过不去!
处理完这些琐事,萧奕便又回了他和南宫玥的院子,两位老人家见他回来,都识趣地告辞,说是明日再来探望。百卉和鹊儿赶紧相送。
内室中的南宫玥刚好在喝莺儿熬好的汤药,见萧奕归来,她近乎是迫不及待地喝完了最后两口汤药,心里就怕萧奕突发奇想地来服侍自己。
莺儿把空碗收走了,南宫玥迎上萧奕似笑非笑的眼神,努力掩住那一点心虚。
幸好,这时,画眉又送来了热腾腾的吃食,鱼片粥和几笼蒸饺,诱人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南宫玥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招呼萧奕道:“阿奕,你也还没用晚膳吧,陪我一起吃一点吧。”
画眉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有世子爷在,自然就轮不到她们了。
萧奕在床榻边坐下,端起了其中一碗鱼片粥,然后他拿一个勺子舀着粥送到她嘴边,笑吟吟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喂你喝粥也是一样的。
南宫玥只能无奈地张嘴,然后眼睛一亮,鲜香的粥在口中香糯可口,毫无鱼片的腥味,她本来就饿了,顿时食欲更好了。
接着,萧奕又舀了一勺给自己吃,接着再舀一勺粥送入南宫玥口中,你一勺,我一勺……两人很快就分完了一碗粥。
虽然粥很好喝,可是被萧奕这么服侍着,南宫玥实在是不自在,可惜萧奕显然不打算这么轻易就放过她,紧接着又用筷子夹起了一个蒸饺,送到她嘴边,一个又一个,一不小心,南宫玥就被喂得九分饱了。
她想说自己已经吃饱了,可是萧奕根本充耳不闻,又一个蒸饺送到她嘴边,劝诱道:“再吃一个吧。”
他真是把自己当猪喂了!南宫玥无力地瞪了他一眼。
怎么会呢?!萧奕眨了眨妖艳的桃花眼,无辜极了,无声地用眼神说,他和他们的小囡囡心有灵犀,他只是觉得囡囡肯定还没吃饱而已。
每一次对上萧奕的歪理,南宫玥都只能投降,无奈地再次张开了嘴……
这时,一阵窸窣的挑帘声响起,画眉捧着一个红漆木托盘进来,托盘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茶水,正好看到了世子爷在喂世子妃吃蒸饺……
世子妃平日里都是一副温和持重的样子,现在瞪圆了眼睛由世子爷喂食的样子委实有些孩子气。画眉不由怔了怔,跟着嘴角微弯,眼睛里溢满了笑意。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上前,奉上热茶后,又若无其事地退下了。
内室中静了下来,只剩下了门帘晃荡的声响,一串串水晶珠链互相碰撞着……
南宫玥的小脸染上了一片桃花般的红晕,又瞪了萧奕一眼,仿佛在说,都怪你!
被看到又如何?萧奕心里不以为意,他和阿玥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为什么要为了那些区区外人,束手束脚的,嘴上却识趣地话题一转:“阿玥,你该歇息了……”
南宫玥刚才喝了汤药又吃了东西,现在药效也上来了。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就在萧奕的服侍下,躺了下去,不过须臾,她就沉沉的睡去了。
萧奕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一眨不眨,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这一夜飞快地过去了,次日,天空才露出鱼肚白,萧奕就已经起身了,他没有如往日般去演武场,而是一直坐在内室陪着还在熟睡的南宫玥。忽然,他眉梢微挑,下一瞬,就听一阵轻柔细微的挑帘声响起,百卉步履轻盈地走了过去,压低声音禀道:“世子爷,朱管家那里有结果了……”
到底是什么事有了结果,他们都心知肚明。
萧奕微微颌首,低声吩咐道:“你在这里守着。”
百卉恭声应了一声,萧奕随手整了整衣袍就大步出去了,略显凌乱的乌发透着不羁。
黎明的光辉柔和地洒在了萧奕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
朱兴正在外书房的门口等着萧奕,远远地,就看到萧奕朝这边走来,步履闲适,却透着坚定。
“世子爷。”朱兴恭敬地抱拳行礼。
他是练武之人,虽然一夜未眠,但还是精神奕奕,急忙把他这一夜的成果一一禀明。
他们手中唯一的线索就是马,所以朱兴自然是从马入手的,很快就查到那两匹马是城外的马市前天一早刚卖出的。马商一听自己卖出去的马闯了滔天大祸,吓得差点没撅过去,自然是知无不答,答无不详。朱兴他们便循着线索把那个买马之人揪了出来,最后由此顺藤摸瓜查到了主使者。
此人竟是——
“孟庭坚。”朱兴咬牙切齿地说着。
孟庭坚这个名字对萧奕而言,并不陌生。此人是孟仪良的长子,曾在军中领过一个六品营千总的军衔。萧奕微微眯眼,眸中闪烁着冰冷的寒芒,让人看着不寒而栗。
这一刻,朱兴心里都有些“同情”这个孟庭坚了。本来世子爷并不打算对孟家赶尽杀绝,可是此人偏偏要来找死。
朱兴继续禀道:“孟仪良在南凉被处斩后,孟家满门上下被撤了一切军职,属下猜那孟庭坚怕是心有不甘,但是又找不到对世子爷下手的机会,所以才会寻世子妃出气。”
孟庭坚办事也算小心了,故意兜了几个圈子,还把替他办事的人送出了城,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只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再说,骆越城可是世子爷的地盘,若是让这等卑鄙小人蒙混过关,他们这些人也可以自刎谢罪了。
萧奕冷笑,下令道:“立刻给本世子拿下此人,审!”他非要弄清楚到底是孟庭坚一人所为,还是与人合谋。
孟家在南疆军中地位特殊,朱兴本不敢贸然行事,现在得了萧奕的命令,他忙抱拳应道:“是,世子爷。”
他正打算退下,就听书房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竹子带着一个留着小胡子、护卫模样男子急匆匆地进来了。
这时,旭日已经在东边的天空冉冉升起,天已经完全亮了。
“世子爷!”那小胡子护卫气喘吁吁地抱拳禀道,“孟老将……孟仪良的儿子孟庭坚刚才忽然跑到了王府大门前,还拦住了王爷的马……”
闻言,朱兴亦是掩不住的震惊,眉宇深锁,心道:这个孟庭坚想玩什么花样呢?!
可是萧奕反倒是勾唇笑了,那双桃花眸中闪现了兴味、期待的光芒。
“你去外面看看,有什么事进来禀报。”萧奕淡淡道,听得那小胡子护卫一惊,他本以为世子爷一定会立刻赶去府外查看情况,没想到世子爷竟然如此沉得住气。
也是,这可是世子爷啊!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小胡子护卫目露崇敬地看着萧奕,立刻抱拳领命,又疾步匆匆地走了。
此刻,王府的正门口真是比菜市场还要热闹,聚集着一众路过看热闹的百姓,一眼望去,人头攒动。
人群的中心,正跪着一个三十余岁的青衣男子,只见他国字脸上胡子拉碴,眼下一片浓重的阴影,看来憔悴颓丧。
男子抬眼看着两三丈外骑在马上的镇南王,义愤填膺地喊道:“王爷,世子爷为了争夺军权,逼死军中老将,我父尸骨不全。我孟庭坚堂堂七尺男儿,若不能为父伸冤,就算苟活于世,也是猪狗不如!”
镇南王眉宇紧锁,拉着马绳的手不自觉地用力,脸色不太好看,他觉得自己堂堂镇南王简直就成了一个戏子,任人围观。
他清了清嗓子,正想让孟庭坚先起身再议,却见孟庭坚膝行了几步,嘶吼着又道:“还请王爷为我死去的老父做主啊!”
见状,守在镇南王身旁的几个王府护卫立刻挡在了马前,不让孟庭坚再靠近。
下一瞬,就见孟庭坚俯首从短靴中猛地拔出了一把匕首。
镇南王的面色顿时阴沉下来,而那几个王府护卫更是拔出了长刀,打算将孟庭坚就地正法。
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孟庭坚的匕首竟然对准了他自己的脖子,仰天长啸道:“父亲,孩儿人轻言微,恐怕是不能为您报仇……”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匕首已经划上自己的脖颈,炙热的鲜血自伤口喷射而出,飞溅在地面上,王府的门槛上,墙上……甚至是镇南王的衣袍上!
王府的正门口,一片刺目的血池,孟庭坚横尸当场。
这一幕把在场所有人都震住了,那些原本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百姓们在倒抽了一口冷气后,鸦雀无声,附近都是死一般的沉寂。
就连在一旁窥探的小胡子护卫都觉得有些触目惊心,瞳孔微缩。
看着那具近乎尽在咫尺的尸体,镇南王额头青筋乱跳,直接翻身下马,大步朝王府的大门走去,同时吩咐道:“还不赶紧去叫那个逆子来见本王!”
一个王府护卫战战兢兢地抱拳应声,很快,王府的大门就关上了,将一众窥探的目光挡在了门外。
小胡子护卫比镇南王的人快一步抵达了萧奕的外书房,此刻书房里除了萧奕和朱兴外,又多了两个年轻人,都是身长玉立。
在朱兴的示意下,小胡子护卫也不避讳这两人,三言两语就把刚才孟庭坚自尽的事给说了,整个人还有些惊魂未定,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萧奕的神色。
谁想,坐在书案后的萧奕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是笑得比之前还要更开心了,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
他沉吟一下,漫不经心地说道:“常怀熙,阎习峻听令!”
两个年轻人都是嘴角一勾,齐齐抱拳应声,面露期待之色。
这一次,萧奕和南宫玥离开南凉的时候,因为不像去时那般只有两人微服,未免路上有人不长眼惊扰到南宫玥,他点了一千新锐营随行护卫,而今日常怀熙和阎习峻是特意来向萧奕复命要回南凉的。
有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们的运气不错,还顺便又捡了一个差事。
常怀熙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心道:于修凡若是知道了,怕是要羡慕坏了。
萧奕立刻吩咐道:“你们俩带新锐营的人去把孟家给本世子爷抄了!”
“是,世子爷。”两个年轻人答得铿锵有力。
等常怀熙和阎习峻走出书房后,守在外面的竹子这才放镇南王派来的护卫进去传话。
如今这王府上下谁人不知世子爷的威风。有道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们父子俩斗法,弄不好倒霉的就是他们这些下人。那护卫心中有些忐忑,措辞小心地把镇南王要见萧奕的事给说了。
接下来,就是屏息以待。
萧奕站起身来,掸了掸袍子,道:“在前面领路吧。”
闻言,那护卫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急忙躬身在前面带路,领着萧奕去了镇南王的外书房。
镇南王早就迫不及待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面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等了又等,才见萧奕姗姗来迟,原本就窜动的心火仿佛被人倒了一桶油似的,熊熊燃烧起来,他直接怒声质问道:“逆子,孟仪良的事,你有何话可说?!”
萧奕充耳不闻,先若无其事地给镇南王行了个礼,眉头一挑,道:“什么孟仪良?”
这逆子还要装模作样?!镇南王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嗓门拔得更高:“你还要装傻?!孟仪良可是你祖父时就在军中征战的老将,他到底是犯了什么大罪,你非要将其当场斩杀?”
镇南王眯眼盯着萧奕,当初萧奕下令斩了孟仪良,又夺了孟家一切军职的时候,根本没有知会过自己这个父亲,他当时就有些不太痛快了,只是不想与这逆子一般计较。
可如今,孟庭坚临死前的声声控诉却让镇南王心有戚戚焉。是啊,孟仪良好歹是父王当初用过的人,怎么能说斩就斩呢?又或者,通敌只是这逆子的托辞,他真的是为了夺权?
“哦。原来是那个孟仪良啊。”萧奕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孟仪良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父王不必理会。”
事情都闹成这样了,这逆子还想轻描淡写地蒙混过去?镇南王心中更怒,又道:“逆子,你知不知道,刚才孟仪良的儿子孟庭坚当场在王府的门口自刎!现在恐怕整个骆越城都知道你这个镇南王世子狠心逼死老将,以后王府的颜面何在?”
王府的颜面?恐怕是他这个镇南王的颜面吧?萧奕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起,漫不经心地说道:“知道就知道呗。我们镇南王府难不成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说着,萧奕笑了,故意好声相劝道:“父王,您婚期将至,好好准备大婚去吧。这些琐事就不劳父王插手了,交给儿子便是。”
话落之后,他也不等镇南王反应过来,直接转身离去。
“逆……你……”
镇南王气得直哆嗦,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狠狠地砸了一个杯子。
一旁服侍的桔梗半垂首,噤若寒蝉。
镇南王在书房里来回走了一圈,越想越气,就去了卫侧妃的院子。
卫氏一向善于察言观色,一眼就看出镇南王面色不佳,她先款款地给镇南王行了礼,又亲自给他上了茶,然后才柔声问道:“王爷,可是谁惹您生气了?”
“还不是那个逆子……”镇南王气极,口沫横飞地把萧奕的种种罪状数落了一遍,心火越烧越旺。
卫氏低眉顺眼地倾听着,心中感慨不已:这对父子啊,仿佛是前世的仇人一般,无论什么事都有可能引燃父子之间的战火……这几年若非是有世子妃从中缓和,王府里恐怕早就爆发好几场父子大战了。
卫氏耐心地听镇南王说完,这才柔声安抚道:“王爷息怒,昨儿世子妃出了那样的事,也难怪世子爷心情不好。”
镇南王惊讶地挑眉,“世子妃?世子妃出了什么事?”
卫氏就把昨天傍晚南宫玥去明清寺接了萧霏回来,马车在距离王府不远的地方被惊马撞上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其中也包括萧霏以身护住南宫玥,脸颊不小心被木刺划伤……其中种种惊险听得镇南王亦是心中一沉:世子妃的肚子里现在还怀着自己的嫡长孙呢!
“世子妃现在如何?”镇南王担忧地急忙问道,“如此大事怎么没人来禀告本王?”
卫氏急忙又道:“世子妃受了些许惊讶,动了胎气,不过幸好世子妃的外祖父林老神医正巧在碧霄堂,给世子妃开了安胎药,也给大姑娘治疗了脸伤,世子妃和大姑娘暂时都没事了,只是还需小心休养。”
镇南王这才安心下心来,世子妃和他的孙儿没事就好。
见镇南王的火气缓和了不少,卫氏继续道:“妾身瞧世子爷行事像王爷,一向是有章法的,世子爷既然斩杀了孟老将军,想必是有凭有据,才会如此行事。”而且,昨天世子妃刚出事,今儿这孟庭坚就跑来王府门口闹事,这委实也太巧了……
卫氏虽然心中有所怀疑,却不会轻易把这些没有凭证的猜测说来与镇南王听。
镇南王还有些余怒未消,嘀咕道:“这逆子,什么事都瞒着本王!难道本王还会害他不成?”
这话却是有些诛心了。卫氏垂眸,当做没听到。
她定了定神,含笑又劝道:“王爷,其实这样也好,孟老将军的事就先由世子爷出面。若是世子爷真的弄错了,那王爷还能出面周旋一二,也不至于寒了那些老将们的心。可若是世子爷没有查错,那就更不应该为此事伤了父子之情……”
卫氏所言句句在理,让镇南王觉得十分熨帖,面色稍缓,嘴上却还是叹道:“这逆子做事就是莽撞,总要本王来替他收拾烂摊子。哎,这年轻人,还是年轻气盛,也不知道三思而后行!”
卫氏掩嘴一笑,得体地接口道:“王爷,世子爷未及弱冠,自然有很多事想不周全,全靠王爷您兜着……等将来世孙出生了,世子爷自然就会知道为人父母的不易了。”
想到来年就要出生的长孙,镇南王捋了捋胡须,总算是展颜了。
镇南王在卫氏这儿抱怨的同时,常怀熙和阎习峻已经率三百精兵到了孟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孟府围了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
在一片哭天喊地的喧嚣声中,常怀熙和阎习峻带着一半人手进入孟府,拿人,查抄……凌厉之中透出训练有素,一下子就控制了局面……
一个时辰后,阎习峻率先离开孟府,匆匆地赶回碧霄堂找萧奕复命。
“世子爷,孟府满门男女老少共七十八人,已全部拿下,无一逃脱。”阎习峻站在书案前方抱拳禀道,掷地有声,“常百将正带人在孟府查抄……”
他正禀告着,竹子挑帘进来了,道:“世子爷,田老将军来了。”
萧奕使了个手势,示意竹子让田禾进来了,而阎习峻立刻识趣地告退了。
一身盔甲的田禾很快就健步如飞地进了书房,眉宇紧锁,形容中看来忧心忡忡。
田禾给萧奕行礼后,萧奕就让他坐下了,又吩咐竹子奉茶。
田禾拿起茶盅又放下,实在是没心情喝茶。
孟仪良被斩杀,孟庭坚饮剑自刎,孟家又被抄家,孟家这一连串的事现在在南疆军中和骆越城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田禾越想越是觉得不妥,所以特意过来想劝劝萧奕。
萧奕一向不喜欢兜圈子,直接点出田禾的来意:“你想为孟家‘求情’?”
“世子爷,”田禾抱拳正色道,“孟仪良已经伏法,孟庭坚也是咎由自取……末将以为对于孟府其他人的处置,还需仔细斟酌为好。”
当田禾得知孟庭坚竟敢对世子妃出手时,也是怒不可遏,可是孟庭坚已经自刎,而萧奕身为一军主帅,应当顾全大局。
见萧奕垂眸不语,田禾仔细地分析道:“世子爷,孟仪良在军中几十年,也颇有威信。世子爷当日以通敌之名斩杀了他,又夺了孟家所有人的军职,军中虽然无人敢当面质疑世子爷您的决定,可是私下议论者不在少数。再者,这几年间,世子爷又提拔了不少年轻将领,那些老将难免就会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危机感……孟仪良之事已经让他们人心惶惶了,甚至有人怀疑世子爷您是要杀一儆百。如此下去,末将怕会军心不稳……”
萧奕抬了抬手,示意田禾不必说下去。
他随性地靠在椅背上,闲适中带着些许慵懒,道:“此事,我自有分寸。”
田禾却知道萧奕心中不快,沉吟一下后,又道:“世子爷,不如您等些时日,等到风声过了,再寻个由头发落孟家,不要在现在这样的关头……”
孟仪良尸骨未寒,其子又喊冤自尽,在这个时候抄了孟家,难免会让外人揣测世子爷是不是在伺机清算。田禾就怕会坏了萧奕的名声。
迎上田禾忧虑的眼眸,萧奕心中有种莫名的感觉。他的父王不知道来龙去脉,就口口声声地骂什么逆子,反而比不过外人是真的为自己感到忧心……
想着,萧奕又多了一分耐心,打断了田禾道:“田老将军,你可知孟庭坚为何要安排惊马撞世子妃的马车?”
田禾怔了怔,忽然想到世子爷和世子妃一向鹣鲽情深,且现在世子妃又怀着未来的小世孙,也难怪世子爷对于孟家所为无法释怀。
田禾略一思量,答道:“也许是孟庭坚因为其父之死愤愤不平,想泄愤,所以才起了歹念对世子妃下手,所幸世子妃吉人有天相……”说来,田禾也有几分后怕,世子爷和世子妃大婚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了好消息,世子爷的怒火,他能理解,只是现在时机不对啊!
田禾叹了一口气,还想再劝,却被萧奕抢在了前面,只见他嗤笑了一声,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泄愤不成,他就跑来王府门前找父王喊冤,还饮剑自刎?!真是好魄力!”他慢悠悠地鼓了两下掌。
萧奕言语中的讽刺溢于言表,田禾如何听不出,却不懂萧奕是为何意。
萧奕自顾自地又道:“我记得这孟庭坚之前是个营千总吧?”
田禾更为疑惑,但还是颔首道:“正是。”
“营千总不过是六品,比起孟仪良,他这儿子看来是不太出息啊。”萧奕意味深长地说道。
像孟家田家姚家这样,自老镇南王时,就在军中任要职的将领,在南疆军中,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有父辈的萌荫,这些家族的晚辈在军中的发展自然就比别人顺利多了,可是孟庭坚三十多岁的人,却不过一个六品的营千总,可见此人碌碌无为。
田禾以前也曾暗暗对老妻感慨过,孟家怕是要后继无人了……等等!田禾想到了什么,孟庭坚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以他懦弱怕事的性情能有如此视死如归的魄力吗?
见田禾若有所思,萧奕直接道:“本世子以为孟庭坚背后必定是有人指使。”
果然!田禾心口一紧,锐目中闪过一抹纠结,好一会儿,才沉声道:“世子爷,就算是有人主使,孟庭坚也已经死了。”
现在等于就是死无对证。
萧奕的嘴角泛起一个近乎冷酷的浅笑,不以为意地说道:“死了一个孟庭坚,还有孟家这么多号人。别以为舍了孟庭坚一条命就能一了百了。他们胆敢算计世子妃,想必是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心里准备。”
这一次,萧奕等于已经把话给说绝了。
“……”田禾的嘴巴动了动,再也说不出话来。
世子爷性子乖张,一旦拿定主意,就不是轻易能被说服的。
以世子爷对世子妃的重视,这一次他恐怕真要大开杀戒了。
田禾暗暗叹气,既然他劝不了世子爷,万一军中有人真的闹事,那也只能自己先帮衬着些……
田禾心里打定了主意,也就不再多言,起身告退了。
等他走出书房时,发现外头不知何时变了天,原本还是烈日当头,现在已经乌云密闭,层层叠叠地堆在天际,轰隆隆,一阵阵闷雷声响起,闪电在乌云中闪烁不已,一场夏日的雷雨似乎就要来临了……
这骆越城接下来怕是要不太平了。
田禾脚下的步子停滞了一瞬,大步离去了……
田禾前脚刚走,萧奕就颁下军令:
孟仪良通敌判国,其罪当诛,孟家满门收押,查抄。
军令一下,就有一队南疆军的士兵步履隆隆地赶到了孟府,给孟府上下都贴上了封条,封条上彷如血色的朱砂印触目惊心……
不但如此,萧奕还命人调查所有与孟家交好的府邸。
能与孟家交好的那自然大都是南疆军中的武将,一时间,军中那些老将人人自危,骆越城中风声鹤唳,弥漫着一种风雨欲来的严峻气息。
但是,这几年来萧奕连战连胜,在军中的声势甚至隐隐有超过镇南王的势头,说是积威甚重也不为过,且他一向治军森严,军令如山,军法如“刀”,不留情面。
在一个率部来请命的老将被军法处置,杖责了一通后,其他老将也不敢轻举妄动,军中最忌哗变,以世子爷的脾性,恐怕他们敢哗变,世子爷就能要他们的命!
几位老将暗地里商议了一番后,最后相携去田府见田禾。他们这些人也都是几十年的同袍了,说话也不迂回,其中一个发须花白的老将开门见山地道出了来意:“老田啊,你一向深受世子爷重用,在世子爷那里也说得上话,这一次你怎么也要好好劝劝世子爷啊……”
“老李,老魏,老区……”田禾只能婉言相劝,“世子爷的为人处世,这几年来你们想必也有领会,世子爷不会轻易冤枉无辜,你们若是问心无愧,由着世子爷查便是。”
田禾心里无奈:这能劝的他早就劝了,偏偏世子爷自有主张,根本就不是他能动摇的。
也许就如同老妻所说,这个世上能劝得住世子的只有世子妃了。可惜近日世子妃为了养胎,不见客。
田禾在心里唏嘘地叹了口气。
萧奕对于这些老将暗地里的小动作也心知肚明,却视若无睹,他根本不在意他们是怎么想的。
当初他一无所有之时,都能在南疆打下自己的一片天下,现在要兵权有兵权,要军威有军威,还怕这些无病呻吟的老将们闹事不成!
萧奕坐在书房的窗边,抬眼看向北方的天空,瞳孔中闪过一抹坚毅之色,那是一种坚定的意志,一种坚定不可动摇的意志。
他萧奕可不是王都那个被臣子们逼到连太子都不敢立的皇帝陛下!
忽然,他眸光一闪,朝门帘的方向看去,下一瞬,就见朱兴挑帘进来了,眼中掩不住的兴奋之色。
“世子爷,”朱兴急切地抱拳禀道,“孟庭坚醒了,世子爷可要去看?”
萧奕只淡淡地给了一个字:“审!”
萧奕闲适地倚在窗边,唇角一勾,微眯的桃花眼透着一股冰冷的寒气。
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起死人而肉白骨……
也要看外祖父这位天下第一神医同不同意他去见阎王!
712孕事
南宫玥在床榻上躺了好几日后,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林净尘的一句“已经安好”。
萧奕这才总算同意让她下床了。
南宫玥如释重负,好似终于可以被放出笼子的小鸟般雀跃不已,看得几个丫鬟都是忍俊不禁。
时间已到了八月十四。
中秋就要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桂花香,仿佛在宣告着赏月赏桂的节日即将来临。
中秋佳节,团圆佳节,在大裕绝对是一个重要的节日,除了一家人在一起享用中秋家宴外,各府之间还要往来送些节礼,有些讲究的人家还要设案祭月。
所幸,在南宫玥回骆越城以前,卫氏就已经在安排中秋琐事,后来因为南宫玥要安胎休养,萧奕便干脆让百卉把那些个烦人的对牌、账册什么的全都扔还给卫氏,不许她再管。
到今日,卫氏大致安排好了中秋事宜,今年王府并不打算设宴宴请,也就循例送一些月饼和桂花酒给各府,又给王府中的众位姑娘和公子各添了四身衣裳,下人则各添一身,另外,还有中秋节的一些赏赐……
镇南王府的当家主母是南宫玥,卫氏一向懂分寸,让她来操持自然无二话,可最后总得让南宫玥过目,于是,她就带着账册到了碧霄堂,把中秋的安排大致禀告了一番。
南宫玥坐在东次间的罗汉床上,对着卫氏微微一笑,道:“卫侧妃,这些都有旧例可循,你就按旧例便是。”南宫玥生怕被萧奕发现,一点也不敢多操心。
她们俩说话的同时,鹊儿进来了,禀说,萧霏来了。
一听萧霏来了,卫氏心里琢磨着打算和萧霏见了礼后,就告退,可谁想被萧霏一进屋就摆出来的架势给惊住了——萧霏不只是自己来了,还带了一众丫鬟婆子,每个丫鬟婆子手里都抱着几卷料子,那浩浩荡荡的声势一下子就把东次间挤得满满当当。
萧霏的下巴上还包着一圈圈的白色布条,显然伤口还未愈合,但是这毫不影响她的好心情。
她先给南宫玥和卫氏都见了礼,然后兴冲冲地说道:“大嫂,我特意给我们囡囡挑了些料子,我瞧着都不错,就拿来给你看看,好早点给囡囡准备起来……”
自从大嫂把给小侄女做春装的差事交给自己以后,萧霏就一直琢磨这件事,前两日先画了几个小衣裳的样子,今儿就打算挑料子,可是在自己的私库里看了一圈后,她看着哪个料子都觉得好,就干脆搬来碧霄堂想和南宫玥一起挑……
卫氏入王府这么多年,自然也是有点眼力的,随便扫了一眼,就知道大姑娘拿出的这些料子不简单,比如这一卷碧色的是江南玉织坊的云锦,那一卷紫铃兰色妆花缎子是应该是出自南疆最大的布庄南锦庄……这些出名的布庄出的高档料子不只是名贵,而且量还极少,很多时候,不是有银子就一定能买到的。
萧霏把这些料子都拿出来,一片心意自然就不必说了,只不过……
卫氏暗暗地又把那些料子扫了一遍,然后朝正凑在一起说话的南宫玥和萧霏看去,眼神有些微妙,难道没人觉得这有些不对劲吗?
“大嫂,”萧霏指着一卷粉色的蜀锦,说道,“我看这个颜色娇嫩如桃花,春日里给囡囡做襁褓一定好看极了,还有这卷……”她又指向那卷碧色的云锦道,“这个颜色清爽,如一池……”
“一池碧水藏春意。”
南宫玥含笑着接口道,姑嫂俩的声音正好重叠在一起,不由相视一笑,萧霏的眸子亮晶晶的,仿佛在说,果然还是大嫂懂我。
两人三言两语就定下了襁褓的料子,跟着萧霏又道:“大嫂,我听罗嬷嬷说,尿布的料子一定要软绵吸水,正好我那里有一卷霞影纱,你看,”她拉着南宫玥来到一卷银红色的纱罗前,“这霞影纱又细又软,做尿布一定舒服极了。”
萧霏说着,双目熠熠生辉,看来兴致勃勃,而一旁的卫氏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眉头抽动了一下。
这霞影纱其实是软烟罗,软烟罗只有四种颜色,雨过天青、秋香色、松绿和银红色,其中银红色的软烟罗也被称为霞影纱,这霞影纱一年只出十匹,而且只有江南的两家布庄能产软烟罗,说是寸纱寸金也不为过,用这种样名贵的料子来做尿布,约莫也只有大姑娘如此清高的人才能想出来了……
不够既然大姑娘舍得,卫氏也不会多管闲事,只是默默地喝着茶水。
南宫玥摸着柔软细滑的霞影纱,她当然知道霞影纱有多珍贵,尤其这颜色拿来给萧霏做身春装,待出孝后穿才是正好,做尿布却是糟蹋了。
不过,萧霏正在兴头上,南宫玥也不想打击她,便放下霞影纱,转移话题道:“霏姐儿,尿布不急,可以慢慢做,我们还是先做衣裳吧。”
“大嫂说得是,是该先做衣裳。”萧霏认真地颔首道。她的女红差,做一件衣裳肯定要很久,还是先做衣裳好,这样的话,万一尿布来不及,还可以使唤丫鬟和针线房做。
萧霏一边说,一边已经开始挑起料子来,却是越挑越不满意,这些料子无论花纹还是颜色都不是时新,看着实在寻常得紧,怎么配得上她的小侄女!于是便道:“大嫂,我瞧这些料子做衣裳都不好,不如我派人去把布庄的人叫来,我们再仔细挑挑吧。”
见萧霏一副说是风就是雨的样子,南宫玥眼中的笑意更浓,若无其事地说:“霏姐儿,我这里也有些料子,我们再挑挑……卫侧妃,我记得你上次与我说过小婴儿的衣裳最好选用棉布?”
“是啊。”卫氏急忙放下茶盅,笑着应道,“婴儿皮肤娇嫩似花瓣,还是穿细棉布的好,贴身柔细,透气,又吸汗,等到了夏天的时候,身上也不容易起痱子。”
南宫玥便吩咐丫鬟道:“鹊儿,画眉,你们去开库房,挑些精细的棉布出来。”
“是,世子妃。”说起选料子,丫鬟们也都是精神奕奕,利索地办事去了……没一会儿,这东次间中就堆满了各式上好的棉布料子。
萧霏想着卫氏刚才说得头头是道,干脆就把卫氏也叫上,帮着一起挑。
她一边看卫氏挑料子,一边细细地问着卫氏该注意的细节,那慎重的样子简直就跟做学问似的,看得卫氏心里又不由有些失笑,屋子里的气氛很是轻快,不时响起轻快的笑声……
萧霏和南宫玥挑来选去,终于选定了一粉一翠一紫三卷料子。
看着两人满意的表情,忍了又忍的卫氏终于忍不住了,提点道:“世子妃,妾身看着这几个料子更适合女娃娃,要不要也挑些‘别的颜色’吧?”这若是生下的是个男孩儿,总不能穿这些粉嫩的颜色吧?
闻言,南宫玥瞬间僵住了,呆若木鸡。
她还真是忘了这个问题。
自从萧奕成天在她耳边一口一个“囡囡”的,不知不觉中,她竟然潜移默化地被他给带歪了,认定腹中一定是一个女儿。这段时日做的小衣裳,想的名字,准备的小玩具什么的,全都是给女儿的,甚至在萧奕的影响下,她都琢磨着开始为囡囡备嫁妆了……
这万一要是生了儿子,小家伙恐怕连衣裳都没有了。
南宫玥心里忍不住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心里默默对腹中的孩子说了声抱歉,至于一旁的画眉和鹊儿不由都面面相觑,她们其实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只是看世子爷和世子妃兴致勃勃的样子,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他们。
画眉和鹊儿甚至都开始考虑偷偷给小世孙备几身衣服。
这一回,还真是多亏了卫侧妃了。两个丫鬟心中暗道。
气氛正微妙着,萧奕回来了。
他大步进来,见这一屋子鲜艳的料子,立刻猜到她们是在做什么,不由展颜。
卫氏急忙起身,给萧奕见了礼后,识趣地告辞了。
萧奕难得没给萧霏脸色看,笑眯眯地说道:“这些是给囡囡挑的吗?”他把放在南宫玥身旁的几卷料子扫视了一遍,又想象了一下女儿穿起各色衣裳的模样,心情大好,又道,“阿玥,这些料子够不够?”
南宫玥心知萧奕才是一个不知道柴米油盐的,这若是让他出手,这碧霄堂怕是要被布料给堆满了,她正想着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话题,就听萧霏抢在她前面道:“确实有些不够。”
萧霏微蹙眉头,站起身来,走到那卷霞影纱前道:“尤其是这软烟罗,好看又轻软,我看着拿来做尿布正好,可是就这一卷,还是少了点……”说着,她有些为难,她试过库房里所有的料子,都没有软烟罗柔软细滑,总不能委屈小侄女用次一等的料子吧?
萧奕一听这料子好,完全不管价,立刻颔首道:“我家囡囡自然要用最好的,反正还有时间,我这就让人去江南买个十几匹回来。”
看他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南宫玥不由有些头疼,而萧霏却是面露赞同之色,又道:“不过这银红色的软烟罗太艳丽了,大哥,你记得让人也挑些其他的颜色。”万一是个小侄子的话,银红色就不太合适了。
“那是自然。”萧奕很是赞同,他家的囡囡可不能只用一种颜色的尿布。
还有小衣裳也要赶紧做了!萧奕也懒得去算库房里的料子够不够,直接跟百卉吩咐道:“你去告诉朱兴一声,让他派人去一趟江南,把各种料子都买个几百匹回来。”
萧霏赞同道:“确是应该早点准备起来。”
南宫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两兄妹啊,平日里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可是偶尔在很微妙的话题上,两人居然能“和谐”地达成一致。
但几百匹料子……
南宫玥的眼角抽动了一下,他们以为这是要开布庄吗?
南宫玥赶紧冲着百卉使眼色,示意她就当没听到。
稍一不注意,就听到两兄妹又争了起来,先是萧奕嫌弃萧霏挑得颜色太素净,配不上自己的宝贝闺女。再是萧霏觉得萧霏没眼光,看中的不是大红,就是大紫,俗气的紧。
眼看着两人谁也不服谁,南宫玥几乎是有些头痛了,这两兄妹怎么每次都好不过一盏茶时间呢!
萧奕懒得跟萧霏废话,嫌弃地说道:“萧霏,你该回去了吧。”
他的宝贝闺女,他爱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
萧霏如何看不出兄长眼中的嫌弃,丝毫不以为意,反正她给小侄子和小侄女做的衣裳一定会是漂漂亮亮!想到这里,她赶不及要回去动工,于是转头向南宫玥道:“大嫂,我先回去了。你可要好好休息,千万别累着了。”
她心里琢磨着,本来以为只要给小侄女做衣裳,现在再加上小侄子,可要好好加把劲才行。
萧霏走了,丫鬟们各自忙碌了起来,有的忙着把料子一一收进库房,有的忙着给两位主子上茶水点心,然后就悄悄退了下去。
萧奕坐到了南宫玥的身边,由着她慵懒地靠在自己的怀中,拿梅子喂到她口中。
见她吃得眯起了眼睛,萧奕不由在她的鬓角亲了一记,说道:“阿玥,我刚才收到了从王都来的飞鸽传书。”
南宫玥眼睛一亮,身子动了动,一手扒拉在萧奕的前襟上,抬眼看向他道:“是不是哥哥已经到王都了?”语气中透着殷切。
萧奕点了点头,说道:“五皇子过几日要代君祭天,阿昕会一同前往泰山,我派了两个暗卫悄悄跟随,你不用担心。另外,大伯父递上去的辞呈,皇上也已经许了,岳父他们九月左右应该就会离开王都回江南了。对了,还有,恭郡王和你那位白家表妹……”
萧奕说着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那眼神仿佛在催促着,你快问我啊。
南宫玥笑了,配合地问道:“他们怎么了?”
“如今啊,王都正在盛传恭郡王宠妾灭妻……”
萧奕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仿佛他是亲眼目睹似的,说那恭郡王为了侧妃白慕筱不惜杀害发妻,御史为此在早朝上弹劾了韩凌赋,就连皇帝都惊动了。皇帝令锦衣卫暗中调查了一番,发现这流言是从王府以前的一个良医家里传出来的,可是那良医已经死了,无凭无据……崔威又口口声声地称女儿崔燕燕是急病而亡,说什么造谣之人真是可恨,是意图挑拨他崔家和恭郡王府的情谊。
以上这些都是在王都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的。
至于后面就有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皇室阴私了,比如皇帝为了压下皇室的这桩丑闻,就想让宠妾灭妻里的“妾”暴亡,没想到,白慕筱竟然在这个时候查出有了身孕,而且还足足有三个月了。
区区白慕筱不算什么了,可是她腹中的孩子却是皇家血脉,更别说,韩凌赋膝下至今还没有一儿半女。
听闻白慕筱又有了身孕,南宫玥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
怀了三个月才发现,这个时机还真是巧了。
心念一闪而过,就听萧奕漫不经心地说道:“奎琅怕是马上就要来南疆了。”
南宫玥也难免露出惊愕之色,再次抬眼看向了萧奕,却对上了萧奕充满笑意的眸子,他向她眨了眨眼,眸中透着一丝狐狸般的狡黠。
南宫玥顿时明白了,挑眉问道:“阿奕,是你安排的?”
萧奕抬了抬下巴,俊美的脸庞上写满了得意。
他既然吩咐田得韬传了那么一封捷报给皇帝,自然是有后手的,他就是要把奎琅引来南疆!
萧奕的眼中闪过一抹期待,一抹狠绝,笑眯眯地说道:“古语说得真是不错,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奎琅“自投罗网”了,可怜奎琅只想着唾手可得的百越王位,却忘了南疆是他萧奕的地盘!
奎琅欠南疆的账也该好好清算一下了。
“不对。”南宫玥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然后在萧奕疑惑的眼神中,凑趣地接口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可不就是吗?人在做,天在看,人终究要为自己犯下的罪孽付出代价,无论平民百姓,还是天之骄子。
萧奕哈哈大笑,搂着南宫玥在她唇角亲了一记,然后又道:“阿玥,我给你新挑了两个暗卫,一个充作车夫,另一个就当个丫鬟,你留着使唤。明日,朱兴会带来给你瞧瞧,你若是瞧不中,就叫他去换了。”
其实有萧暗和萧影两人也够了,反正她也不是经常出门。可是,南宫玥心知这次的事吓到萧奕了,于是便乖乖应下了。
“阿奕,可不可以安排一个女暗卫给霏姐儿?”反正要挑暗卫不如就再多挑一个吧。
又是萧霏?!萧奕的嘴角毫不掩饰地抽搐了一下,嫌弃地努了努嘴,但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我一会儿就让朱兴去办。”
“阿奕,你真好!”南宫玥仰起小脸给了一个灿烂的笑靥,可是萧奕的脸却更黑了,他可不要阿玥为了萧霏的事夸他呢!
不过,臭丫头高兴就好!
萧奕轻轻摸了摸南宫玥的小腹,不耐其烦地问候自家的囡囡:“今日囡囡还听话吗?”
萧奕不提还好,这一问,南宫玥不由得想起自己被他带歪的事,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可惜,这一眼瞪得委实没什么气势,在最后还化成了一个懒洋洋的哈欠,看得萧奕顿时有些紧张,蹙眉问:“阿玥,你今天不会是没好好休息,又在忙那些琐事了吧?”
“怎么会呢?”南宫玥急忙笑吟吟地赔笑道,“我今日就是和霏姐儿一起给囡……给宝宝挑了些料子,别的啥也没干。”
她话音刚落,就听一阵挑帘声响起,百卉捧着一叠大红帖子走了进来。
南宫玥的表情僵了一瞬,急忙一边向百卉使眼色,一边道:“百卉,我饿了,把燕窝端上来吧。”
她试图把百卉打发出去,可惜已经晚了,萧奕又不是瞎的,当然看到了百卉手中的帖子,懒洋洋地说道:“拿来本世子看看!”
百卉给了南宫玥一个无奈的眼神,把手中的那叠帖子交给了萧奕。
萧奕随意地翻了翻那些帖子,基本上都是各府送来的拜帖。
萧奕嘴角一勾,心中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些人表面上借着探望的名义,但是大部分人都是别有用心,要么是想来跟阿玥打听消息的,要么就是想来求情的……
照他看啊,管他们来意为何,一个别理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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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3相冲
萧奕看了几张帖子后,就不耐烦看下去。
与人寒暄往来,是一件费神的事,现在他的臭丫头最重要的事就是好好休息,养好身子。
他把那些帖子又叠在了一起,打算再扔还给百卉,这一回,南宫玥快了一步,她挥了挥手,示意百卉退下。
“阿奕,”她对着萧奕甜甜一笑,柔声道,“我真的没事了!”
萧奕不为所动。
南宫玥握住他的一只手,继续撒娇道:“再说了,我回来骆越城也好些天了,总不能一直避而不见吧?”很多消息都可以从内宅女眷的往来间才能探出些端倪来,她若是一直关在府里,岂不是耳目闭塞?
萧奕耸耸肩,当然知道南宫玥的意图,可是对他来说,阿玥是他最重要的人,又不是下属?!
南宫玥还是不气馁,晃了晃萧奕的手,意味深长地说道:“再说了,父王的婚期将近,有些事也该准备起来了……”她放出了最后的绝招。
说到镇南王的婚期,萧奕的脸上总算有了细微的变化,嘴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意有所指地说道:“到时候,就把该了的全都了了。”
这些事拖得也够久了!
想到刚从孟庭坚的口中审出来的那些事,萧奕的眸中掠过一道冷芒。
萧奕一手揽着她的腰身,一手将她的螓首按在自己的胸膛上,温柔地在她发顶上亲了一下,长翘的眼睫半垂,不让她看到他眸中那抹冰冷的杀气。
杀意不过是一闪而逝。
萧奕从不沉浸其中。
很快,他就将之抛诸脑后。
他和阿玥在一起,可不想为了那些无谓的人和无谓的事,浪费了两人相处的时光。
“阿玥,”萧奕一边甜腻腻地唤道,一边继续垂首去亲她的额角,“中秋节你想要什么礼物?我给你做月饼好不好?”中秋祭月赏月吃月饼,萧奕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南宫玥却是眼角一跳,以他的厨艺,那不是给厨房添乱吗?
她急忙仰起头道:“阿奕,你刚回骆越城不……唔……”她未尽之言淹没在他的唇齿之间,守株待兔的猎人早就在等着兔子自己送上门来,亲昵地以唇描绘着她的唇形,内室中静了下来,只剩下彼此灼热的呼吸声和急促的心跳声……
须臾之后,他才略略移开他的唇,以额抵着她的额,鼻尖几乎碰到鼻尖,又道:“你刚才说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笑得如弯月一般,带着餍足的欢快,看在南宫玥里却好似威胁一般,好像在说,如果她的答案不能让他满意的话,他就……
他的嘴唇又往她的贴近了一点,近得仿佛她只要微微启唇,嘴唇就会贴上他的。
南宫玥近乎屏息地说道:“明天我们一起做月饼吧。”她从善如流地认怂了。
萧奕的喉底发出一阵轻笑声,似乎是欢愉,又似乎有几分惋惜,嘴唇又贴上了她的……朦胧间,南宫玥似乎隐约听到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等南宫玥把萧奕哄好了以后,她的嘴唇已经殷红得好似鲜嫩的草莓一般。
在萧奕的“监督”下,她又把百卉唤了进来,仔细挑选了五六张帖子,然后萧奕又嫌弃地剔掉了其中几张,南宫玥也不敢讨价还价,就此选定了三张帖子。
百卉目不斜视地退下了,沉稳利落,目光甚至没有在南宫玥的嘴唇上停留一瞬……
在小夫妻俩的腻歪中,中秋节来临了。
一早,王府里按照旧例给下人们发了赏赐,穿了新衣、得了赏赐的下人们自是喜气洋洋,走路带风,王府上下都弥漫着一种浓浓的节日气息。
唯有碧霄堂的厨房里气氛有些诡异。
小厨房的厨娘、丫鬟、婆子大都被赶了出去,只留下南宫玥、萧奕在里头做月饼,南宫玥绞尽脑汁还是给萧奕找了揉面的力气活,两人做了好几笼月饼,给林净尘、傅云雁以及方老太爷他们都送了些过去。
这一晚,王府祭了月,又在小花厅里摆了两桌家宴,一起赏月、宴饮、听戏,小小地热闹了一番。
中秋之夜眨眼而过,之前闭门谢客的碧霄堂终于有了动静,世子妃又开始见客了。
一连三天,都有女眷前来拜访。
第一天登门的是田老夫人,她是来探望南宫玥的,也顺便想让南宫玥帮着劝劝萧奕。
第二天来的是胡老将军的夫人和儿媳,胡家和孟家是姻亲,孟家出事后,胡家就有些胆战心惊,唯恐被迁怒,这一次,胡老夫人婆媳就是特意来给自家求情并投诚的。
第三天,安大夫人带着安三姑娘安知画来访。
安知画今日穿了一件茜红色洒金芙蓉妆花褙子,三千青丝挽成一个堕马髻,那似堕非堕的发髻给她在娇俏之余增添了一分妩媚,爱笑的嘴角微微翘起。
三个月不见,安知画看来比之前又俏丽了一分,就像一朵半待半放的牡丹花,很快就要完全绽放开来。
“见过世子妃。”
安大夫人和安知画一起给坐在上首的南宫玥福身行礼。
“免礼。”南宫玥受了全礼,这才微微抬了抬手,请安家母女俩坐下。
“多谢世子妃。”安大夫人表面上不动声色地谢过,心中却有些不太痛快:自家的画姐儿可是未来的镇南王妃,再过半个月就是世子妃的婆母了,世子妃若是懂规矩,若是真的贤惠识大体,对着自己和女儿怎么说也该还以半礼才是。
想着,安大夫人眼中闪过一抹不悦,和安知画一起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了,笑道:“我和画姐儿听闻世子妃有喜,是特意来恭贺世子妃的。世子他母亲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了,一定也会欣慰的。”
安大夫人做出一副表舅母的长辈姿态,然后暗示地看了安知画一眼,安知画便开口道:“世子妃,我这几日亲手给小世孙做了一件小肚兜,还望世子妃莫要嫌弃。”
她使了一个手势后,她的贴身丫鬟立刻捧着一个红木长盒上前了一步,并打开了长盒,盒中赫然放着一件绣着五毒的大红色小肚兜。
“多谢画表妹了。”南宫玥含笑谢过。
一旁的一个圆脸丫鬟上前接过了那红木长盒,把盒子盖上,低眉顺目地退到了一边。
见状,安知画眸中闪过一抹不悦,却也没说什么。
厅中安静了一瞬,气氛有些僵硬。
这时,丫鬟上来了热茶,安大夫人呷了一口茶,客套地赞了一句:“真是好茶,如此上好的普洱茶恐怕也只有江南的龙井新茶可以媲美了。”她热情地说着,“世子妃,我府中正好有些今年的龙井新茶,还是我让人去江南请许大家过来南疆论琴时,特意捎来的,不如等我回府后,给世子妃也捎上一罐如何?”
安大夫人含笑地看着南宫玥,表面上是在说茶,其实是故意提起这位许大家。
许大家名为许落锦,她和石清雅是如今大裕最有名的两位琴艺大家,女儿快要出嫁,为了给女儿长脸,安大夫人费了好大一番心力才把人给请了过来。
南宫玥好琴,自然听闻过许大家之名,她微挑眉头,随口问道:“可是那位许落锦大家?”
安大夫人忙道:“正是。我家画姐儿平日里最喜弹琴,所以我才千里迢迢地请了许大家到府中论琴,也好和各府的闺秀一起亲近热闹一下,可惜最近外头人心惶惶的,我下了几张帖子出去,好几个府邸都托辞婉拒了……”说着,她微蹙眉头,露出惋惜之色。
最近为了孟府的事,南疆军接连搜查和盘问了不少府邸,以致城中风声鹤唳,连着今年的中秋佳节都没往年热闹……
南宫玥淡淡地一笑,避重就轻地说道:“听闻许大家琴艺不凡,想必画表妹受益匪浅。”
“能从许大家那里学到一二,我已经是获益良多。”安知画欠了欠身道。
而安大夫人却是噎了一下,她今日带着女儿前来,自然不是单单为了来探望南宫玥,最主要的还是想来打探一下虚实,若是南宫玥顺势表示来安府做客论琴,那就表示,这场风波不会影响到安家。不想南宫玥根本不接自己的话。
安大夫人干笑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又道:“许大家过几日就要回江南了,机会难得,不如……”
南宫玥似笑非笑地看着安大夫人,一双清澈明净的眼眸仿佛要将她看穿似的,打断了她道:“表舅母且放心,世子爷有分寸,怎么都不会误了父王的大婚!”
厅中迎来第二次沉默,气氛更为尴尬,安知画半垂的眼帘下闪过一丝羞恼,双手用力地绞着帕子。
南宫玥的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安大夫人未免有些悻悻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起身和安知画一起告辞了。
很快,母女俩的马车就出了碧霄堂。
安知画在碧霄堂时已经憋了很久了,一出府,就恨恨地咬牙道:“母亲,给女儿陪嫁的丫鬟选好了吗?”
说着,她眸中露出愤恨之色,当初,她也是想对南宫玥示好,偏偏南宫玥敬酒不吃吃罚酒,不但不给自己一点脸面,还帮着萧霏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想必她是在忌惮自己。
南宫玥此人心胸狭隘,如此,自己也没必要再对她折腰。
安大夫人拍了拍女儿的手,给了一个安抚的笑容,道:“已经挑了两个,一个清丽脱俗,知书答礼,便如世子妃一般;另一个娇媚可人,美艳不可方物。”连她这女人见了都动心,更别说那些男人了,哪个男人不偷腥!
“世子妃有了身孕,世子爷的身边却连个侍妾都没有,真真是不贤!”安知画摇着头,不敢苟同地叹息道,表情总算缓和了下来。
安大夫人脸上的笑意更深,接口道:“正所谓:‘长者赐不可辞’,画姐儿,等你过府,很多事便可顺理成章。”
闻言,安知画得意地微翘嘴角,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熠熠生辉,泛着异样的神采。
“母亲说的是,有些事可不是想避开就能避开的。”安知画意味深长地笑了,刚才南宫玥碰也不碰自己送的小肚兜,现在恐怕是早就让人扔了吧?可是这肚兜是死物可以扔,大活人可不同!
在安家母女俩的说笑声中,马车渐渐地远去……
安知画其实说得没错,那个五毒小肚兜根本就没有见天日的机会,名唤海棠的圆脸丫鬟处理完了红木长盒,就又回了厅中找南宫玥复命。
此刻,有两个小丫鬟正在收拾安家用过的茶盅,海棠路过时随意看了一眼,发现那茶蛊中的茶水分明是满的,根本就没喝过。
她记得这个座位坐的应该是——
安知画。
她走到南宫玥的跟前屈膝禀明了。
南宫玥饶有兴味地挑眉笑了,好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鹊儿凑趣地说道:“世子妃,安三姑娘这是怕我们在茶里给她下了东西呢!”
画眉接了一句:“真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南宫玥放下茶盅,没有接话,而是笑吟吟地道:“陪我出散散步去。”
离南宫玥最近的是海棠,可她闻言却退后了一步,由着百卉上来伺候。
海棠便是萧奕让朱兴新给南宫玥挑的暗卫之一,以一等丫鬟的身份留在她身边,但海棠自知自己在世子妃跟前绝比不上百卉她们几个,所以来了以后,很是乖顺,毫不争先。
百卉小心地扶着南宫玥起身,跟着,主仆几个出了厅堂,闲适地往小花园去了……
接下里的日子,碧霄堂又清净了下来,南宫玥只偶尔接一两封拜帖,闲来就和傅云雁听听戏,和萧霏弹弹曲,或者做做小衣裳,过得悠闲自在,可是王府却不然。
临近九月,也就代表着镇南王大婚将至,哪怕是续弦,那也是王府的今年最重要的一件大事。
南宫玥借着养胎,正好当个甩手掌柜,万事不理,婚礼的一切议程自有卫氏打点。卫氏做事一向是个小心谨慎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从喜宴、彩礼到布置新房等等,事事都按着南宫玥当初定下的规矩行事……
转瞬已经是八月二十五,距离婚期只有半月了,一应的聘礼都准备妥当,准备纳征下聘。
可谁想,变故突生!
未来的继王妃也就是安家三姑娘突然生病了,这一病还病得不轻。
据说,八月十八那日,安知画从碧霄堂拜访世子妃回来后就病了,一开始只是轻微咳嗽,以为喝点清咳润肺的汤药就没事了,不想,她竟然病得越来越重,这才七天功夫,就已经病得下不了床……
眼看着婚期一日日地逼近,镇南王难免有些着急,生怕婚礼因此产生什么变数。
本来照规矩,应该是南宫玥这个当家主母去安府探望安知画,但镇南王生怕宝贝孙子被过了病气,想了又想,干脆就让乔大夫人带次媳周柔嘉去了。
等到了安府,安大夫人亲自把二人领到了安知画的闺房中。
安知画果然病得很重,脸色煞白地躺在床上,似乎在噩梦中,不时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呓语。
她们没在屋子里久留,安大夫人很快就带着二人出了屋子,三人的面色都有些凝重。
屋外的空气比屋子里新鲜很多,却无法缓解三人沉重的心情。
“安大夫人,不知令嫒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周柔嘉担忧地问道。
安大夫人拿出一方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哽咽着道:“我这苦命的女儿,我已经把这骆越城知名的大夫都请来看过了,大夫们都是束手无策,连她得的是什么病都说不上来……”
她话音未落,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福身禀道:“大夫人,静缘大师来了。”
安大夫人好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急忙道:“请!快点请大师进来!”
小丫鬟领命之后,又急匆匆地跑走了。
安大夫人迎上乔大夫人和周柔嘉的目光,愁眉不展地解释道:“静缘大师是一位得道高人,道法高深,平日里都是云游天下,行踪莫测。这次画姐儿重病,怎么也不好,我听闻大师正好去了兴安城讲经说法,就急忙派人去兴安城把大师请来为她祈福……”
乔大夫人立刻表情一肃,道:“既然是得道高人,就赶紧请大师去给安三姑娘瞧瞧吧。这大夫既然看不出是什么毛病,没准是沾染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话语间,就见刚才那个小丫鬟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身披灰色道袍的银发道姑。
原来安大夫人口中的这位大师竟然是一个道姑!
周柔嘉眼中的惊愕一闪而过,细细打量着这道姑,对方看来不似普通女子。
只见她如雪般的银发梳了一个整齐的道姑髻,只插了一根竹簪,瞧她已经是满头银丝,似是迈入古稀之年,却是身姿挺拔,慈眉善目,白皙的脸上光滑没有一点皱纹,看着又好像只有四十来岁,步履间,道袍在风中飘飘,手里的拂尘飘飘,看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静缘大师。”安大夫人恭敬地给那道姑行了礼。
那静缘大师微微颔首,道:“居士多礼了。人命关天,还请居士给贫道带路。”
安大夫人毕恭毕敬地谢过了静缘大师,便领着她又进了安知画的闺房,周柔嘉和乔大夫人也紧随其后地跟了进去。
静缘大师挥了挥拂尘,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却是眉头越蹙越紧,最后目光停顿在安知画不省人事的小脸上,问安大夫人道:“居士,敢问令嫒的八字?还有,令嫒在病前又去过哪里?”
安大夫人怔了一下,把女儿的八字说了。话语间,她眼睛又红了,用帕子拭着眼角,继续道:“小女在八月十八那日去了趟王府的碧霄堂见了世子妃,回来后就开始身子不适……”
南疆只有一个世子妃,静缘大师微微颔首,抬起左手,手指动了动,似在掐算着什么,然后问道:“世子妃是不是有孕在身?”
“正是。”乔大夫人脱口而出地回道,看着静缘大师的眼中充满了崇敬,“大师真是道法高深,神机妙算!”
静缘大师又掐算了一番,幽幽叹了口气:“居士,如果贫道算得没错的话,令嫒怕是被世子妃腹中的孩子相冲到了。”
闻言,安大夫人和乔大夫人皆是双目一瞠,异口同声地问道:“大师,那该怎么办?”
乔大夫人看着比安大夫人还着急:“如今距离婚期已经只有半个月了。大师,安三姑娘半个月后要嫁入镇南王府了。”
静缘大师蹙眉看了乔大夫人一眼,教诲道:“婚期事小,人命事大。安三姑娘与世子妃腹中的孩子命格相冲,安三姑娘若要嫁入王府,恐怕还需要世子妃避让一下的好……”说着,她又掐算了一番,“至少也要避到孩子出生才行。不然安三姑娘性命堪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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