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4从龙
旭日越升越高,给整个城池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隆隆隆……”
在一阵沉重粗嘎的响声中,庞大的城门缓缓地从城内打开了。
一个年轻的小将出现在城门后,笑吟吟地对着那自称官家军旧部的中年男子抱拳道:“这位兄台,侯爷有请!”
“多谢小老弟。”中年男子喜形于色,双腿一夹马腹,策马入城。
城门又隆隆地关上了,一红一棕两匹骏马沿着城门后的街道策马奔驰,径直来到了守备府中,然后那中年男子被引往正厅。
远远地,中年男子就看到厅堂中的上首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形,对方着一袭月白的衣袍,儒雅俊美,身旁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灰衣青年,浑身释放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对于中年男子而言,这一幕是如此眼熟,而又如此的遥远……似乎已经是前世的事了!
他加快脚步,健步如飞地走入厅堂中,然后就单膝下跪,对着上首的官语白抱拳行礼:“少将军,末将谢一峰见过少将军!末将终于又见到少将军了!”
话语间,谢一峰的眼眶一红,瞳孔中阴影有泪光闪烁。
坐在一把高背大椅上的官语白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不速之客,目光落在谢一峰染着风霜的发顶上,眸中幽深得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潭,手指在膝上几不可察地叩动了两下。
“谢副将免礼。”官语白抬了抬手,缓缓道,“坐下说话吧。”
这谢一峰是官家军的旧部,当年是跟在父亲官如焰麾下的一员副将。
“谢少将军。”谢一峰站起身来,在一旁坐下,立刻就有小厮给他上茶。
官语白饮了口茶后,就问道:“谢副将怎么会来这里?”
“少将军,”谢一峰的眼眸中仍是通红一片,“末将是偶然听闻少将军带兵前来攻打西夜,所以特意来投奔少将军!”
厅堂里静了一瞬,官语白的眼神更为幽深,晦暗难明,又问道:“谢副将,这些年来,你可好?”他的声音有些艰涩,似是藏着千头万绪。
“末将惭愧,这些年来也就是混沌度日……”谢一峰长叹了一口气,感慨地说道,“九年前,大将军含冤身亡,官家军覆灭,末将和几个同袍侥幸逃脱,之后就四散各地,隐姓埋名地避居山林……本来末将也只想庸庸碌碌地了此残生,却没想到还有机会亲眼目睹少将军重振我官家军的威名!”
说着,谢一峰布满胡渣的脸庞上溢满了激动之色,声音有几分哽咽,有几分激动,更多的是欣喜。
“少将军还是当年那个英勇果敢的少将军,令末将惭愧!”谢一峰霍地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对着官语白抱拳,铿锵有力地说道,“少将军,末将窝囊了那么多年,不想将来九泉之下无颜面对故人。末将在来之前已经立下毒誓,一定要为大将军和官家军那么兄弟报仇!还请少将军成全末将,让末将能再次为少将军效力!”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官语白,话语之间慷慨激昂。
话音刚落,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自厅外传来,很快,就有一个小将快步进屋,抱拳禀道:“侯爷,世子爷到了!”
闻言,官语白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对谢一峰道:“谢副将还请在此稍候,我去去就回。”
“少将军请自便。”谢一峰急忙道,恭送官语白和小四离去,只留下他一人独自在厅堂中,目光闪烁。
厅堂中一片寂静,只有谢一峰喝茶的声音偶尔响起,须臾,就听一片语笑喧阗声自厅外传来。
谢一峰再次站起身来,寻声望去。
只见外面的庭院里,官语白正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走来,他的身旁多了一个陌生的青年,那青年一身鲜亮的紫色锦袍,形容昳丽,步履之间,意气风发,又透着一股不羁的味道。
两个青年并肩而来,一边走,一边说说笑笑,看来气氛融洽。
谢一峰深沉的目光在紫衣青年的身上流连不去,心想:看来这个人就是镇南王世子萧奕?!
可是西夜王不是说萧奕留在中棱城,没有来白汕城吗?
这萧奕的到来必然会引来一些未知且不可控的变数,那自己这一次来白汕城的任务还能顺利完成吗?!
只是转瞬,谢一峰已经是心绪百转,心乱如麻,却也不敢露出半分来,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原处看着官语白和萧奕越走越近。
萧奕率先跨过门槛,他当然也看到了厅中的谢一峰,眉头微扬地看了官语白一眼。
“阿奕,这是我父亲生前的旧部,谢副将。”官语白为两人介绍道,“谢副将,这位是镇南王世子。”
谢一峰因为官语白对萧奕的称呼心中一凛,惊疑交加,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没想到官语白与萧奕的关系如此亲近!
“末将见过世子爷。”谢一峰恭敬地向萧奕行礼,“末将是特意来投效少将……侯爷的。”
萧奕的眉尾扬得更高,随口应了一声,便在一旁随意地找了把椅子坐下。
官语白又道:“谢副将,你长途跋涉而来,想必疲累,先下去休息一晚,其他的不着急。”
跟着,官语白就吩咐一个小厮带着谢一峰下去休息了。
谢一峰谢过官语白后,就退了出去。他才刚迈出厅堂,就听身后传来萧奕漫不经心的声音:“小白,接下来要我打哪儿?你尽管说!”
萧奕的称呼以及他话中透出的意思令得谢一峰又是一惊,脚下差点就一个趔趄。他不敢久留,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去,心里却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他一直以为萧奕和官语白必是主从关系,以萧奕堂堂镇南王世子的身份,如今一无所有的官语白定是奉了萧奕为主。
然而,此刻他却发现自己和西夜王都是大错特错了!
萧奕竟然在向官语白请示,也就是说,这两个人的关系根本就是反过来的!
官语白他竟让那镇南王世子臣服于他了!
也难怪南疆军的主力军队都在官语白的麾下,难怪攻下中棱城的也是官语白!
难怪……
仿佛许多之前令人疑惑不解的事在这一瞬有了答案。
“吱哑……”
后面传来了粗嘎的关门声,把两个青年的交谈声隔绝在内,也同时把所有窥视的目光阻挡在外。
谢一峰按捺着回头的冲动,继续往前走着,心绪万千。
这一次,他是奉了西夜王之命前来白汕城的,为的是行刺官语白。
他是官家军旧部,以他与官语白的关系,这个任务只要静待时机,他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完成。
杀了官语白,那会是大功一件!
将来等西夜王打退了南疆军,自己的封赏荣华必不会少。
本来,他觉得值得一搏,然而,现在却有了新的想法。
谢一峰半垂眼帘,眸光闪烁。
要是真如他刚才所见,官语白已经令萧奕臣服的话,那么来日一旦打下西夜,官语白就是黄袍加身,再加上南疆军和镇南王府的力量,这股力量就决不容小觑!
而官语白所图更是令人不得不深思。
莫非……莫非官语白是想反攻大裕?!
当这个念头浮现在谢一峰心中时,他的心跳猛然加快,血脉偾张。
“砰砰砰!”
一定是这样!
也唯有这样才可以解释……
以官语白的领军之能,只要有大军在手,连兵强马壮如西夜也被逼得兵临城下,岌岌可危,只要官语白不似其父官如焰那般愚忠,他想要打下那个早就摇摇欲坠的大裕,简直是轻而易举!
倘若有朝一日,官语白登上了那至尊之位,而且一统了大裕和西夜,那么中原江山也将扩大到史无前例的地步,届时,自己岂不是有了从龙之功?!
与从龙之功比起来,西夜王的那点赏赐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想着,谢一峰的心跳得更快了,蠢蠢欲动,脚下的步伐下意识地加快。
与此同时,厅堂中的官语白已经打开了西夜舆图,将之铺在一张大案上,他和萧奕的目光都落在了舆图上的西夜都城上。
官语白眸中闪过一道锐芒,他虽然恨不得立刻就率领大军打进都城,一偿多年的心愿,然而他从来不是鲁莽的人,在发动最后的进攻前,他必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这最后一战决不能出任何差错!
所以,官语白才会下令大军暂时驻扎在白汕城,整军并扫荡周边的城池和西夜残军。
“阿奕,你看这里……”官语白指向了都城的东边,并蜿蜒向西而动,“西夜都城的防卫大致分为三种,王宫内外有负责王宫防护的禁卫军,城门以及都城之内则由都城卫军,负责都城的治安保卫,禁卫军和都城卫军都是直属西夜王麾下,由西夜王所属的至都族人所担当。为确保都城的安全,还有距离都城不到五里的东山大营有数万大军随时待命……”
官语白一边指着舆图,一边对着萧奕解释西夜都城的城防,他早已经胸有成竹,有条不紊地细细道来。
“阿奕,再看这里,”官语白又指向了都城西边,“现在西夜王正从西境调兵回都城,这批援军这几天应该就可以赶到了……”
萧奕眉头一扬,拿起一旁的茶杯,笑嘻嘻地把玩着,问道:“小白,你叫我来,可是要我带兵截了这批援军?”
虽然萧奕用的是疑问的口吻,但是他如鹰般的眼神已经十分确定。
官语白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阿奕,你觉得如何?”
萧奕将杯中的温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对着官语白眨了下右眼,抛了个媚眼,吐出四个字:“如卿所愿。”
一旁的小四偏开视线,嘴角抽搐了一下,不忍直视。
说完正事后,萧奕忽然话锋一转道:“小白,我家臭小子的周岁礼就在月底了……”说着,他亲自给官语白斟茶,送到他手中,笑吟吟地看着他,不客气地提醒道,“你作为义父,可别忘了义子的大日子!”
官语白嘴角微勾,失笑道:“煜哥儿的抓周礼我早就备好了。”现在,就只等他们凯旋而归了!
说着,官语白的眸子熠熠生辉,他会给煜哥儿送上一份最好的周岁礼!
看着官语白的表情,萧奕被勾起了好奇心,正要问他准备了什么,就听官语白又把话题转了回去:“阿奕,按照我的估计,西境来的那批援军最快明晚能赶到……明日一早,你就出发吧。”接下来,他们必须一击即中,速战速决。
之后,一道军令火速地传达下去,时间紧急,城中上下立刻开始为明日的出兵做准备……
忙碌的一日过得极快,次日一早,天还蒙蒙亮,白汕城的城门就再次隆隆地开启,然后是比开城门声更响亮的步履声,上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出城,那震天的气势如同那一望无际的海洋般怒浪一波拍打着一波。
官语白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亲自目送萧奕和大军离去,看着那在寒风中摇曳的黑色旌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忽然,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道高大的身形沿着石阶走上城墙,朝官语白快步走来。
“少将军!”谢一峰精神奕奕地与官语白行礼。
虽然休息了一晚,可是谢一峰下眼皮上的阴影却更深更浓了,昨晚,他几乎是一夜没睡,脑海中一直回想着自己亲眼亲耳见证的那一幕,想着从龙之功,想着西夜王的命令……反复衡量着孰轻孰重、孰利孰弊。
杀了官语白向西夜王邀功,那是短时间内唾手可得的功劳;如果辅助官语白打下大裕江山,那就是将来数年内才能实现的目标,然而,两者的获益也是天壤之别。
直至此刻,谢一峰方才深刻地体会到,何为富贵险中求!
谢一峰握了握袖中的拳头,忍不住朝大军离去的方向远眺而去,那隆隆的步履声早已远去,但是远方的尘沙还在肆意飞扬着……
如果说谢一峰之前还有什么犹豫的话,在适才看到萧奕率领大军而去的那一瞬,所有的犹豫也烟消云散了。
自己的猜测肯定没有错!
连堂堂镇南王世子都臣服于官语白,自己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如果他想要那滔天的权势和泼天的富贵,想要封侯拜相,甚至是成为下一个“镇南王”,那就必须铤而走险!
想着,谢一峰眸中闪过一道坚定的光芒,上前半步主动请战道:“少将军,请给末将一个机会立功。末将初来乍到,总得立下些功绩方才配留在少将军身侧。”
官语白淡淡地一笑,“谢副将莫急,总会有机会的。”
谢一峰有些失望,只能在心里劝自己稍安勿躁,他必须一点点地赢回官语白的信任,以他们多年的交情,稍微费些时日自可事半功倍。
他想了想后,试探地又问:“少将军,不知道您在拿下西夜后可有什么打算?”
官语白好一会儿没说话,就在谢一峰几乎打算转移话题时,就听官语白缓缓道:“自是祭我官家军英灵。”
谢一峰怔了怔,立刻附和道:“少将军说的是!剿灭西夜乃是大将军多年的心愿,”说着,他幽幽叹了口气,唏嘘地朝东边的天空望去,“没想到末将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少将军实现大将军的心愿,想必大将军和所有官家军的英灵在天之灵也会感到安慰的……”
一阵阵卷着黄沙的寒风迎面吹来,将他们的声音吞没在风中,狂风不止。
接下来的日子,风沙越来越大,天气也越来越冷,仿佛预示着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直到这日一早,随着启明星在东方升起,西北方的天空猛然蹿起了一道巨大的烟火,在黎明昏暗的天空中炸了开来,那么炫目璀璨,几乎压过了旭日的风采。
所有守城门的南疆军士兵都看到了这道烟火,城门附近沸腾了起来,立刻就有人跑去守备府向官语白通报。
然而,官语白已经朝着城门策马而来,当机立断地下令整军出发。
“咚咚咚!”
单调的战鼓声如雷般在城中反复地响起,数万大军训练有素地集结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方阵,白汕城的城门大开……
“出发!”
半个时辰后,这数万大军就在官语白的号令下向西夜都城进发,犹如万马奔腾般,气势磅礴,释放出一种谁与争锋的霸气。
数万大军不断往北而行,也等于他们与西夜都城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着,最终在距离都城五十里外的地方暂时停下脚步,与萧奕的大军再次会师,两支大军在一大片平地上驻扎成营,星罗棋布……
面对官语白率大军来势汹汹,都城中的西夜王一天比一天恐惧,他再也坐不住,只能又命人十万火急地送上了一封和书,指名交于镇南王世子萧奕。
“孤愿与镇南王世子平分天下!”
中军大营中,一个漫不经心的男音回荡其中,仿佛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常小事般。
萧奕只飞快地瞟了一眼,就随手把手中的那封和书递给了官语白,含笑问:“小白,你怎么看?”
官语白神色淡然,沉默地接起那封和书,动作不紧不慢。
然而下一瞬,就只听——
“嘶拉……”
官语白看也没看地就将那封和书对半撕开,毫不迟疑。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身上就释放出一种如刀锋出鞘般的锐气,一闪而逝。
见状,坐在一旁的谢一峰紧紧握拳,没让自己表现出一点异状。
官语白,他毕竟是他们官家军独一无二的少将军,如今看着儒雅温润,却不过是藏了锋芒罢了。
营帐中,静悄悄的,静得连一根针掉下的声音都能听到。
萧奕似乎根本就不在意那封和书的下场,漫不经心地喝着他的茶水。
谢一峰一直暗暗观察着这二人,心潮澎湃:这两人虽然是由萧奕坐在帅位上,但是显而易见,这南疆军中做主的人果然是官语白。
也是,以官语白的智计谋略,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将才,当年大裕皇帝且容不下,这镇南王世子又凭什么觉得他可以收服官语白?!
所谓“怀璧其罪”,作为臣子、作为下官,惊艳绝才的官语白只会令人忌惮,令人提防,然而,作为上位者,作为帝王,强大如官语白则将成为下属拥戴敬仰追随的对象!
这几日,他在南疆军中所见无一不证明了如今官语白在军中如日中天的威望。
这样的官语白还有谁能出其右,还有谁能与其争锋!
想着,谢一峰的心定了。
自己弃西夜王而就官语白的选择果然没错!
805血恨
805
大风刮起,阵阵黄沙遮天蔽日……
一大早,尚在沉睡中的西夜都城就被那来自远方的隆隆步履声和马蹄声惊醒,随着城墙上的士兵大叫着:“南疆军来了!南疆军来了!”
城门附近登时一阵大乱,整座都城如遭雷击,刹那间苏醒了!
南疆大军兵临城下的消息随着呜咽的号角声口耳相传,转瞬间就传遍了整个西夜都城,百姓、士兵乃至王宫上下,都知道那个西夜的宿敌官家军的官语白率领大军逼近都城了!
城中所有的都城卫队和从东山大营调来的十二营从街头巷尾涌来,好似一条条河流汇集到大海般集结了起来。
城墙上的西夜守兵循声远眺,一眼就看到十几里外,一支黑压压的军队踩着那漫天飞扬的黄沙浩浩荡荡地朝这边而来,剑戟如林,与那天际连绵不绝的乌云交接在一起,一眼望不到尽头,释放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隆隆……”
随着那十万大军的靠近,那沉重坚实的马蹄声、步履声、盔甲碰撞声越来越响亮,犹如闷雷般滚滚压来,杀气腾腾,惊心动魄,每一下都仿佛重锤般一下下地敲击在西夜人的心中,宣告着一个事实——
他们西夜恐怕真的面临国破家亡了!
十万南疆大军在距离城门五六十丈的地方停了下来,正前方是一黑一白两面旌旗迎风招展,傲然而立。
一簇火光自那黑压压的大军中骤然亮起。
一下子就吸引了城墙上的西夜守兵,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了那面黑色旌旗旁的一支火箭上,一个身穿银白色战甲的男子跨坐在一匹高大的乌云踏雪上,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
“嗖!”
那支火箭如同流星般风驰电掣地飞过天际,力透千钧,光艳四射。
眨眼而至。
下一瞬,城墙上方的西夜旌旗已经被那支火箭射中,旗杆脆弱如芦杆般“咔呲”地对半折断,同时,鲜艳的火花跳跃上那面大红色的旌旗,眨眼旌旗就熊熊燃烧起来,从高高的城墙上飘飘扬扬地坠下,旗帜在风沙中一点点地化成了灰烬……
这一刻,仿佛连时间都放慢了……
看着这一幕,那些西夜守兵顿时感觉心中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信念似乎也随着旌旗的落下出现了一道裂痕……
“攻城!”
随着萧奕的一声高喊,万箭随发,密密麻麻得如暴雨轰然砸下,城墙上方被一片漫天的火雨笼罩,惨叫声、哀嚎声此起彼伏,一阵浓浓的死气渐渐弥漫起来……
“咚!咚!”
战鼓声隆隆地敲响了,一声比一声响亮,对于南疆军而言,士气随之高涨;但对于西夜人而言,却如催命钟一般!
鼓声不息,这还仅仅只是开始而已!
十万南疆军似乎是不知道疲惫般,一营接着一营地轮番上阵,即便日落月升也不曾停歇。
箭矢声、投石声、撞城门声、战鼓声、喊杀声……不绝于耳。
他们以他们的行为宣告着他们的决心!
第二天,第三天,战火不熄……
不知不觉中,轰轰烈烈的攻城战已经持续了三天,都城的城墙上早就是千疮百孔,残破不堪,就像是一头苟延残喘的困兽一般不知何时就会轰然倒下……
所谓战争,就是踩在尸体中走出,经过三日的血战,都城内的尸体早就堆积如山,就算现在是寒冬,也阻拦不了尸体的腐烂,一种血腥味与腐臭味弥漫在城中,也为原本就沉重的气氛又平添了几分绝望,连那三日三夜没有停歇过的战鼓声似乎都变得更响亮了。
“轰隆隆……”
不知何时,天空中响起了阵阵滚雷声,浓密的阴云之间电光四射,然后骤然间,一道巨大的闪电劈向了下方的城池,就像是上天降下了神罚般……
王宫内,西夜王和文武朝臣大都聚集在朝堂上,每个人都是面沉如水,心头仿佛压着巨石般,魂不守舍。
事到如今,说什么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了……
坐在最上方的王座上的西夜王焦躁不安,憔悴,绝望,才短短数日,满头乌发之中就多了不少白发,整个人一下子就苍老了十几岁。
他不再是那个曾经雄心勃勃的西夜王,变成了一个日暮西山的亡国之君。
他焦躁地握紧了王座上的虎头扶手,手背上青筋浮起,心头的恐惧越来越浓,心中喃喃地念着:不,不!本不应该这样的。本不应该这样的……
就像是着了魔一般,他的耳边反复回响着这一句话,几夜未睡的眼眸布满了通红的血丝,眼窝深深地凹了进去。
他西夜兵强马壮,国库充盈,且上下一心,这两年正是西夜建国后最鼎盛繁荣的时刻,所以,他才敢毅然决定东征大裕,想要一举先打下大裕西疆,为他西夜开疆辟土……却没想到,最后竟被逼到都城随时不保的地步!
萧奕和官语白两支南疆军会师后总共也不过十万罢了,他西夜却足足有四十万大军,就算是边境守军不可轻调,可调用之兵也足足有三十万。
然而,现在西夜有十几万兵力被困在大裕西疆,又被萧奕截杀了四万边境援军,以至于只有城中的六万守军,这六万守军如何能应付十万南疆大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官语白步步逼近……
战局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呢?!
他西夜居然被区区十万南疆大军逼得要亡国了!
这到底是单纯的偶然,还是官语白敏锐地窥得时机,干脆就趁势而为?!
西夜王忽然站起身来,在王座前焦躁地来回走了一圈,心绪万千。
若是官语白是趁势而为,他这简直就是兵行险招!
他和萧奕难道就不怕一个不慎,就会令他们南疆十万大军折在他西夜,全军覆没吗?
以他们南疆军大半的兵力来冒险,官语白和萧奕这不是打仗,根本就是赌博?!
而他高弥曷明明深谋远虑,步步为营,竟然就这么输给了两个疯狂的亡命之徒?!
想着,西夜王似乎被冻住般,好一会儿动弹不得。
他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在他得知官语白率兵来西夜的那一瞬,立刻就下定决心放弃攻打大裕西疆,把兵力全数调回,如今会不会是另一种局势?
难道这就是官语白的“运”,这就是“命”?
不,他不信,他只信他自己!
这世上哪有“命”,哪有“天道”,否则当年的官家军怎么会轻而易举地覆灭,而那大裕皇帝还不是好好地执掌着他的大裕江山?!
“砰!”
西夜王重重地一拳锤击在王座的扶手上,把手磕得一片青紫,然而他却毫无所觉。
殿堂中的其他人都是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久久,方才听到西夜王出声问道:“拉克达,谢一峰那里可有消息了?”
闻言,拉克达的身子一僵,咽了咽口水,方才艰难地回道:“回王上,没有消息……”
谢一峰走时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完成任务,提着官语白的人头回来,可是离开后,却如泥牛入海,再也没了消息,也不知道到底是被官语白识破了身份,亦或是……
拉克达不敢想下去,头又往下俯了一些。
西夜王的脸色更难看了,既愤怒又不屑地冷哼出声道:“果然!身为官家军副将,连官家军都能背叛,就不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之人!”
他话音未落,殿堂外,已经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个身穿铜盔铁甲、形容狼藉的将士奋力朝这边跑来,嘴里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王上……不好了!外城门被攻破了!”
闻言,殿堂中的文武众臣均是瞳孔猛缩,大惊失色。
须臾,那个将士就步入殿堂内,把刚才的话又重新禀告了一遍。
一瞬间,殿内一片死寂,死亡一般的沉寂弥漫开来。
西夜王近乎脱力一般跌坐在身后的高背大椅上,方正的脸庞上血色全无。
下方的拉克达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抱拳朗声道:“王上,为了大局,还请王上赶紧撤离都城,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以王上的雄才伟略,来日还能卷土重来!”
西夜王浑身绷紧,没有说话。
他不甘心啊!
一旦退出都城,西夜的大半壁江山也就没了,他这个西夜王还能叫“王”吗?
丧家之犬还差不多!
不,他不能就怎么灰溜溜地走了!
殿堂里又静默了片刻。
很快,又是一阵急促的奔跑声自外头传来,另一个将士也进来了,禀道:“王上,外城门攻破,南疆大军入城了!”
“王上,南疆大军已经横扫中都大街,我军死伤无数!”
“王上,我军已经退守到西平门。”
“王上,官语白和萧奕入城了!”
“……”
军报几乎每隔一炷香时间就传来,每一道军报都是令众臣心惊胆跳,绝望的气息越来越浓,殿堂中的空气几乎要凝固了。
“王上……”
拉克达上前半步,正打算再劝,却见西夜王霍地站起身来,抬手阻止拉克达再说下去。
“不用再劝孤了。”西夜王环视着下方的众臣,脸色暗淡,却是语调强硬地说道,“孤是西夜的王,谁都能临阵脱逃,孤不能!”
他疲惫的脸庞上果决坚毅,一把拿过放在一旁的剑鞘,“铮”地一声拔出了其中的长剑,寒光闪闪的剑身在空气中微微振动着,嗡嗡作响。
“孤和官语白这十几年的恩怨也该了结了!”
西夜王抬眼望向了殿堂外,可以看到遥远的宫门外,赤红的火光和缕缕硝烟滚滚升腾而起,将原本就阴云密布的天空映照得一片狰狞,散发着一种阴沉的气息,那是死亡和败退的味道。
站在下方的文臣武将齐齐地跪了下去,皆是俯首道:“臣愿追随王上!”
众臣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回荡在偌大的殿堂中,久久不散。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王宫外的厮杀声越来越近了,仿佛要穿透众人的鼓膜般。
城中残余的西夜军大多都聚集在了距离宫门三条街的西平门处,在城墙上苦苦支撑着。
西平门是内城门,是都城最后一道坚实的防线,决不能被攻破!
哪怕他们已经快要力竭,哪怕他们知道就算他们守住了这一刻,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如何……
城墙上、城墙下都是断肢残骸,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倒卧一地,一个个双目圆睁,形容狰狞,形成一片殷红的血肉之河,一目望去,死人比活人还要多。
沉重,森冷,就如同那传说中的黄泉之河,以人的血肉培育那鲜艳如血的彼岸花!
死亡的绝望笼罩在每个西夜士兵的心头,他们已经是瓮中之鳖了!
杀!杀!杀!
城墙上,活的人越来越少,士气也越来越低靡……
“嗖!嗖!嗖!”
又是一大片密集的铁矢破空而至,黑色的箭雨刹那间就又射倒了城墙上的一排西夜士兵,余者那最后一点士气如同那脆弱的纸窗般瞬间被戳破了。
之后,就是溃不成军。
“轰!”
又一声撞城门声如平地一声旱雷起,震慑云霄,内城门后的西夜士兵再也顶不住了……
“吱哑”一声,内城门也被开启了!
仿佛那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被无情地浇熄了。
“杀啊!”
随着马蹄声响起,地面微微颤动,最前面的南疆骑兵率先呼啸着策马奔驰进入内城,呐喊着朝敌军席卷而去,带着万马奔腾之势。
马上的骑兵们借着马儿的冲势,毫不容情地挥起雪亮的长刀,刀起刀落,血光四射。
杀!再杀!还是杀!
骑兵之后,南疆军的步兵如犹如汹涌的洪水一般涌入,连绵数里,那些早已自乱了阵脚的西夜士兵溃不成军,四散而去。
内城已经彻底乱了,散了!
西夜军溃散的军心再也不可能重新凝聚起来,接下来战势完全是一面倒,南疆军前仆后继地往前冲着,如同暴风夜的海啸,一波比一波的浪头要高,那是足以崩裂山河、撕裂一切阻碍的庞大力量!
这股杀意凛然的浪头汹涌地朝西夜王宫冲了过去,宫门轰然倒塌!
这一声巨响重重地响彻了整个都城,在每个西夜人的耳边回荡不已……
宫门已破,代表都城彻底被攻陷了!
王宫中,血肉横飞,尸横遍野,苟延残喘的西夜禁卫军步步后退,惊骇地看着一众南疆军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两个俊美的青年一步步地走进王宫,再一步步地走向殿堂的方向。
两个青年一个身披月白镶毛斗篷,一个身披银色战甲,一文一武,皆是闲庭信步,仿佛他们并非置身一场覆国之战中,仿佛他们只是在踏青出游一般。
那周围的喧嚣与杀戮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二人之外!
原来,这就是官语白和镇南王世子萧奕!
不一会儿,那残存的数十名禁卫军就已经退无可退,他们已经来到了殿堂外,他们的身后就是他们的将军,他们的王!
而他们也唯有拼死一战而已!
为首的禁卫军骑尉张大嘴,嘶吼着想要一搏,可是他能做到的也就是上前一步而已,下一瞬,那如蜂群般的铁矢在机簧声中激射而出,眨眼间,殿外就又多了数十具扎满了铁矢的尸体,面目狰狞。
萧奕和官语白并肩跨入殿堂中,相比外面的尸横遍野,死气弥漫,这偌大的殿堂中看来依旧富丽堂皇,一尘不染。
所有的文武朝臣都在看着官语白,看着这个从地狱中回来的青年一步步地将他们西夜践踏于脚下!
他们的心战栗着,身体几乎动弹不得。
随后涌入的南疆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些朝臣制服,前方就只剩下了西夜王和守在他身旁的四五个将士与禁卫军,再也没有其他人。
西夜王一眨不眨地直面这两个青年,一个熟悉,另一个陌生。
“官、语、白。”西夜王不知何时从王座上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官语白。
这个曾经英伟不凡的官少将军看来与以前仿佛换了一个人般,虚弱单薄,脚步虚浮,看来就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可就是这样荏弱的官语白竟然带兵攻下了他西夜?!
西夜王心潮翻涌,挥开身旁的几人,大步从王座上走下,依旧昂首挺胸。
然而,在萧奕和官语白眼中,这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
“小白……”
萧奕看了官语白一眼,就退了一步,让官语白自己来解决他与西夜王的恩怨。
西夜王狠狠地瞪着与他相隔不过几步的官语白,那双通红的眼眸充满了不甘和怨恨,真是恨不得冲上去将官语白撕裂。
但是他还是按捺住了,他盯着官语白,眼中浮现浓浓的杀戮之气,缓缓地说道:“官语白,这一次是孤败了!”
跟着,西夜王讽刺地挑了下右眉。
“可是那又如何?!官语白,你也不算赢!”
他仰首狂笑不已,然后眼神冰冷地再次看向了官语白,充满了挑衅,声音冷得几乎要掉出冰渣子来。
“官家军早就没了,你官语白不过是孑然一身,病弱至此!有你官家满门给孤陪葬,孤也不亏!”
是啊,他不算输!
他早就拉了官家满门乃至整个官家军给他陪葬,他让官语白只能痛苦地独活!
官语白目光平静的看着西夜王,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一般,缓缓道:“高弥曷,不是你败了,是西夜败了!”
以后,就再也没有西夜了!
他用西夜的血来祭奠了官家军,祭奠了这么多年来死在西夜人手中的西疆百姓!
西夜王浑身一颤,再一次仰头大笑起来,“是啊,以后再也没有西夜了!再也没有我高弥曷了!”
可是,他不甘心啊!
怎么会这样呢?!
忽然,他右手微转,袖中寒光一闪,手中就多了一把小巧的匕首,毫无预警地大步跨出,朝官语白的脖颈刺去!
如今的官语白不过是病秧子,要他的命轻而易举!
他高弥曷就算是死,也要官家所有人一起陪葬!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飞火之间,众人都是面色一变。
“公子!”
小四身形一闪,鬼魅般出现在官语白身前,几乎是同时,只听“铮”的一声,一柄柳叶飞刀打在了西夜王手中的匕首上,匕首脱手而出,然后“咣当”一声坠落在地。
撞击声响亮得刺耳。
西夜王看着一脸冷意的小四,还有那个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另一把柳叶飞刀的镇南王世子,如坠冰窖,心在这一刻绝望到了极点。
看来,他是没有办法拖着官语白一起去黄泉了!
“哈哈哈……”
在一阵不甘的仰天长笑声中,西夜王毅然咬破了藏于口中的毒药。
随即,他的嘴角淌下一丝黑色的血液,高壮的身体往后倒去,如一栋大厦轰然倒塌。
他重重地倒在了大理石地面上,眼珠瞪得凸了出来,然而嘴角却还是挂着诡异的笑。
他知道,下一个就该是大裕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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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6得偿
西夜王服毒自尽了!
这个结果既出人意料,又在意料之中。
之后,西夜的那些残兵败卒再也不成气候,杀的杀,降的降……
都城的西夜百姓心惊胆战地躲在屋子里,听着外面的厮杀声一夜未止,百姓们彻夜未眠,只觉得外面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一个个都是寝食难安,就怕下一瞬那些南疆军就会冲进他们的屋子里……
听闻,南疆军野蛮血腥,一旦攻下城池,就是烧杀掳掠,尸横遍野!
听闻,南疆军残暴无义,杀降屠城,不胜累举!
……
在各种揣测中,外面的喧嚣声渐止。
当旭日再次冉冉升起后,都城中的一切已成了定局。
与城内忙碌奔走的南疆军一样,王宫内的萧奕和官语白也是彻夜未眠,此刻二人正处于一间空旷的偏殿中,一个年轻清朗的男音回荡其中。
傅云鹤正站在殿宇中央,滔滔不绝地禀着这大半夜的各种善后事宜:
比如他们已经扫荡清理了王宫的各个角落,并拿下了宫中残余的禁卫军。
比如西夜王死后,王后带着一众后宫妃嫔、公主和小王子向南疆军伏跪投降,傅云鹤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人,暂时把王后等人全都先圈禁在后宫里,也包括当年大裕和亲西夜的明月公主。可惜,他们搜遍了王宫都没有发现西夜王的长子,根据几个宫人交代,大王子在西平门破以前已经逃离王宫,如今下落不明……
傅云鹤说话的同时,眼神有些复杂。
他早就忘了曲葭月来西夜和亲的事,自然也就完全没想到会在后宫中遇上她,同样地,曲葭月虽然早知道官语白率南疆军打来了西夜,却也没料到傅云鹤也会出现,适才还是曲葭月先叫出了傅云鹤的名字,他才知道眼前这个妖艳的妃嫔竟然是曲葭月。
按照西夜的习俗,高弥曷登基后,也就同时接收了老西夜王留下的妃子们,曲葭月也在其列。
曲葭月一见傅云鹤喜出望外,几乎是缠上了他,那刁蛮任性、理所当然的样子还真是与以前无异……
想着,傅云鹤心中有几分唏嘘,而坐在上首的萧奕早已经魂飞天外,懒洋洋地把玩着手里的柳叶飞刀,眼神没有焦点。
无论是官语白还是傅云鹤都能看出萧奕的心不在焉,两人也早已经习惯了,萧奕一向不耐烦这些琐事,之前在南凉就是由官语白处理这些日常琐事,因此也没人指望萧奕,傅云鹤禀完后,官语白就自然而然地接手,吩咐傅云鹤从幸存的宫人中找寻适合的人选打理宫中的日常,又下令继续扫荡城中和城外的西夜残兵……
这些事官语白和傅云鹤做得理所当然,萧奕更没有在意,但是落入谢一峰这有心人的眼里却是另一种感觉了。
谢一峰正好在这时跟随风行一起进入殿中,表面不动声色,但心中却是心潮澎湃:少将军果然是少将军,已经将南疆军尽数收服麾下,且完全压制住了萧世子!
如今西夜都城已经攻陷,西夜王也自尽了,接下来官语白想要攻下西夜剩余的城池,恐怕也是轻而易举。现在应该是官语白最风光的时候,如果自己趁势提议“黄袍加身”,想必能谋得官语白的好感!
但是这件事凭借他一人之力却是不成,必须有人牵头,然后众将附议,才能做出将来不会为人诟病的场面来,甚至可以作为一则佳话名留史册!
想着,谢一峰心里更为激动。只是偏偏他来晚了,对于如今军中的状况所知甚少,也不知道军中何人是官语白的亲信……要成事,要立功,还是需稳扎稳打一步步地来!
谢一峰暗暗思忖着,半垂的眼帘下眸光闪烁。
风行和谢一峰的到来一下子吸引了殿中众人的目光,一瞬间,殿内的气氛有几分诡异而微妙的变化,只见萧奕率先站起身来,看着外面的日头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时辰好像差不多了。”
傅云鹤抿了抿唇,神色有几分复杂。
“公子,”风行大步上前,压抑着激动对着官语白抱拳禀道,“已经准备好了!”
不需言明,殿中的众人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众人都没有再言语,一起出殿,一起往宫门而去,再纷纷上马,朝着南城门的方向策马而去。
都城的街头巷尾还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不过天气却开始由阴转晴了,旭日的光辉穿透连绵的阴云,给这个原本晦暗的城池又重新带来了几丝阳光。
几人一路疾驰,很快就来到了南城门附近。
原本尸横遍野的城墙附近已经看不到那曾经堆积如山的尸体,这里显然已经被南疆军大致清理了一遍,但是城墙上的千疮百孔和那一滩滩浓重的血迹还在宣告着,昨日的厮杀有多么悲壮惨烈!
城墙上方,之前被萧奕一箭射断的旗杆早就被移除,取而代之的是两面分别绣着“官”、“萧”二字的旌旗屹立在城墙上,迎风招展。
城墙下,官语白仰望着那两面旌旗许久许久都没有动弹,没有任何一人出声催促他,所有人都静静地望着那两面旗帜……
四周静悄悄地,守在城门附近的南疆军则都在望着官语白,空气中一片肃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官语白好像终于回过神来,翻身下马,第一个踏上了通往城墙上的石阶,其他人紧随其后,也跟着上了城墙。
城墙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坛坛的酒水。不远处,司凛随意地坐在城墙的一角,狂放不羁,一袭黑衣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语白……”
尾音被风吹散,司凛一眨不眨地看着官语白一步步地走来,眼睛有些酸涩,心中还颇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这一日实在是来得太艰难了!
但这一日总算还是等到了!
语白他做到了,他让这个绣着“官”字的旌旗肆意地飞扬在西夜都城的上方!
这其中的艰辛也唯有语白他自己知道!
司凛微微抬眼,让风吹干他眼中的湿意,今日可是好日子!
他拿起鹿皮酒囊,豪爽地狂饮不已。
与此同时,官语白走到了城门的正上方,然后沉默地接过了风行递过来的一杯水酒。
官语白没有自己饮下,而是对着天空高举酒杯,然后缓缓地将酒水洒下……落在西夜的城墙上。
这杯水酒是敬父亲、敬叔父……敬官家军所有死去的英灵!
今日,他们拿下了西夜。
今日,自己终于可以一偿父亲和官家军几十年的夙愿!
四周一片沉寂,唯有寒风萧萧不止。
“啪!”
忽然,一阵酒坛砸地的声音打破沉默,紧接着,一声接着一声……酒香四溢,越来越浓,将那城墙上原本的血腥味彻底淹没……。
就以这酒水清洗污秽,祭奠英灵。
英灵不灭!
随即,阵阵嘹亮的鹰啼声在那清脆的砸酒坛声交错着响起,一灰一白两头鹰习惯地绕着两面旌旗飞翔着,以高亢的啼鸣声冲散阴霾……
天空渐渐蓝彻了,风也更大了!
接下来的日子,城内的南疆军开始训练有素地布置城防,安置俘虏,清扫尸体,扫荡周边……不过短短数日,都城内外已经是焕然一新,空旷的街道上一片廖寂,战争的喧嚣似乎已经过去了,然而,那浓浓的血腥味却在西夜人的鼻头萦绕着,挥之不去。
这几日,“闲得无聊”的萧奕干脆就带兵去四处围剿西夜余党,唯有官语白留在王宫中忙碌地处理着各种军务政事,西夜王的那间御书房基本上成了官语白一个人的书房,每日都有军中各位将领过来拜见官语白,来来去去,络绎不绝。
谢一峰一直流连在官语白四周,观察着,留心着,发现那些南疆军中的将领每一个都对官语白恭敬有加,几乎是唯官语白之命是从。
这段日子在王宫中的所见所闻令谢一峰感触良多,尤其是那一日城墙上官语白祭灵的那一幕幕更是反复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以官语白如今在南疆军中的威望,他并不缺英勇忠诚的臣下,自己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旧部罢了!
一想到这一点,谢一峰便心急如焚,心里越发着急地想要立功,想要在官语白面前露脸。可是偏偏西夜已经打下了,最大的立功机会等于是过去了,而他,还寸功未进!
他不能坐等机会,他必须做点什么才行!
谢一峰仔细思索了一晚,意识到他能做的也唯有利用他如今最大的优势!
下定决心后,谢一峰立刻就行动了起来,他悄悄地在城中几处隐秘的地方留下了印记……两日后,他便得到了一个只有西夜军人才能看懂的回复。
据此,谢一峰迅速地赶到了城西的一间旧宅子前,用特定的节奏敲响了宅门。
“咚咚,咚咚咚!”
不一会儿,大门就吱嘎地开了!
门后是一个黝黑干瘦的中年人,在确认谢一峰是独自一人后,对方就放他进了宅子。
屋子里空荡荡,静悄悄,除了这中年人,其他什么人也没有……
谢一峰迫不及待地问道:“大王子殿下呢?!”
“谢一峰,你有什么办法能帮助大王子殿下离开都城?”中年人几乎同时说道,目光死死地盯着谢一峰,两日前,他在城中发现了谢一峰留下的暗号,表明他有办法帮助大王子离城。
谢一峰淡淡地瞥了中年人一眼,又道:“我要亲自与大王子殿下谈……我是一个人来的,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后,一道陈旧的门帘被人从里间挑了起来,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高大青年,还算俊朗的脸庞略显苍白,对谢一峰道:“本宫当然信得过太傅!”
是大王子拉特洛!谢一峰心中一喜,自己赌对了!
从南疆军在城外扫荡数日却没有找到大王子,他就怀疑大王子可能假装逃亡,其实还躲藏在城中,有一句话说,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候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更何况这都城是西夜人的地盘,除非南疆军打算屠城,否则,一个西夜人要藏匿其中轻而易举。
以自己和西夜王室对官语白的了解,他们都知道官语白是决不可能下令屠城的!官语白可以杀光所有西夜兵,却不会对那些普通的百姓下手。
谢一峰不动声色地抱拳行礼:“末将见过大王子殿下。”
“太傅!”大王子朝谢一峰走近了两步,一双褐色的眼眸中藏着仓惶与不安,一脸殷切地看着谢一峰,“只要太傅助本宫离开都城,来日待本宫登基,少不了太傅的功劳!”
看着眼前这丝毫没有大将之风的大王子,谢一峰心中不屑,高弥曷还有几分英雄伟略,可这大王子如此无用,就算侥幸从都城逃脱,北上自立为王,恐怕也是西夜历史上最短命的王。
西夜已经彻底没落了!
想着,就算谢一峰之前还有一分犹豫,此刻也烟消云散了。比起官语白的足智多谋、果敢隐忍,这位大王子根本就毫无胜算!
谢一峰眸中闪过一道精光,道:“大王子殿下,想要出城还需再静待几日,却也不难,只是末将恐怕是带不了太多人,末将最多只能带殿下一人离开……”
那中年人立刻面色一变,急忙道:“殿下,如此未免太过冒险,万万不能啊……”任是谢一峰武功再高强,这都城中有近十万的南疆大军,一旦行踪败露,那大王子就死定了!
大王子也明白中年人在担忧什么,可是他跟着太傅谢一峰学艺也有六七年了,他深知太傅武艺高强,行事果决凌厉……事到如今,他能依靠的人也唯有太傅了!
想着,大王子咬牙问道:“太傅,你有什么办法?!”
谢一峰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折叠的羊皮纸,正色道:“大王子殿下,末将潜伏在城中几日,将都城中南疆军的城防图和巡逻图都记录了下来……”他一边说,一边将羊皮纸铺开在一张方桌上,从纸上画的大致轮廓可以看出这是都城的地图,上面还做了不少标注。
“大王子殿下且看这里……”谢一峰伸手指向羊皮纸上的某处道。
大王子急切地快步走到桌旁,见状,谢一峰半垂的眼帘下闪过一道冷芒,目光看似落在羊皮纸上,其实眼角却是在注意大王子的一举一动,看着对方与自己越来越近,心中暗暗地数着数……
在大王子停下脚步看向羊皮纸的那一瞬,谢一峰忽然动了,手中藏的刀片凌厉地往大王子的脖子上一抹……
银光一闪。
大王子只觉得脖子一凉,踉跄地退了两步,捂着脖子难以置信地瞪着谢一峰,仿佛在质问着:太傅,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红得刺眼的鲜血自他的指间汩汩流下……
然而,谢一峰已经不再看大王子了,他一击即中,此刻的大王子对他而言,也就是一个死人了。下一瞬,他即刻拔出腰侧长刀朝那中年人刺去。
中年人急忙拔刀一挡,“铮”的一声,两把兵器交接之处火花四射。
中年人怒道:“好你个谢一……”
他的话没机会说完,因为谢一峰根本就不想跟他废话,脚下一扫,藏在他鞋尖的刀刃已经划破了中年人的裤腿,在他的大腿上留下一条血痕,流出的血却是乌黑如墨……
“你……”你竟然下毒!
中年人的这句话还是没机会说完,他受伤的那条大腿一下子就肿大了一半,触目惊心。他踉跄着倒了下去,脸上一片黑紫之色,毒气攻心。
只是弹指间,这小小的屋子里就多了两具尸体。
谢一峰俯视着这两具了无声息的尸体,嘴角勾出了一抹冷酷的笑意。
反正大王子早晚要死,不如死在他手上,还有点价值!
谢一峰毅然地挥刀而下……
……
须臾,谢一峰就拿着一个青色包袱从小宅子中走出,巷子里没有别人,可没想到的是,等他走出巷子后,就见一队十几人的南疆军骑兵从左前方的一条街中拐出,正好朝他这边策马而来,马蹄飞扬。
谢一峰本能地想躲,却已经晚了一步。
“谢兄!这不是谢兄吗?!”一个年轻而耳熟的男音对着谢一峰喊道。
谢一峰只能僵硬地站在了原处,看着那一行人渐行渐近。
“傅将军!”
谢一峰很快就认出为首的青年是傅云鹤,傅云鹤的身旁是跨坐在一匹红马上的原令柏。
看他们最后方的囚车里关押着数个被俘的西夜士兵,谢一峰猜想傅云鹤应该是出来搜拿西夜余党的……
“谢兄,你怎么会在这里?”傅云鹤看着谢一峰挑眉问道。
话语间,傅云鹤和原令柏的目光都落在了谢一峰右手中的青色包袱上,包袱的底部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一看就知道是血。
抬眼看着这两个年轻人,谢一峰心中挣扎了一瞬,终于还是拎起了手中的包袱,朗声对傅云鹤道:“傅将军,我刚才追随一个行迹可疑的西夜人,没想到竟偶然追查到了西夜大王子拉特洛的下落,机会难得,我就将之斩杀,这是他的头颅!”
说着,谢一峰抱拳,意味深长地说道:“还请傅将军带我去见侯爷!”
谢一峰目露精光地看着傅云鹤,这傅云鹤如今深受官语白重用,自己现在言明请他带路,也就是要把功劳分给他一半的意思,想必他也会领情吧?!
谢一峰的这包袱虽然裹了好几层布,但还是隐约地能看出其中那头颅的形状,傅云鹤和原令柏皆是眉头一动,飞快地互相看了看。
“谢兄,”傅云鹤的目光微沉,眸中闪过一道异芒,然后笑了,“本将军正好要回宫找侯爷复命,那谢兄就与本将军一道吧。”
傅云鹤的娃娃脸笑得灿烂和煦,可是神色之间却透出一丝威仪,让人不敢小觑。
原令柏不由得看着傅云鹤,心中有几分感慨:跟着大哥几年,小鹤子真是大不一样了!……自己虽然落后了两三步,不过现在奋起直追也不晚对不对?!
就在原令柏有些纠结的心思中,一行人马当即策马回了王宫,然后三人直接去了御书房拜见正在里面处理政务的官语白。
“少将军!”
谢一峰恭敬地给官语白行礼,把刚才对傅云鹤他们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接着就把手中的包袱放在大理石地面上,并将之解开……
伴随着一种浓浓的血腥味,一个面目狰狞、七窍流血的头颅暴露在空气中,肤色灰败的脸庞上,死鱼般的眼珠瞪得凸了出来,让人看着就是心中一凛。
御书房中,寂静无声,空气似乎都阴冷了下来。
官语白俯视着那狰狞血腥的头颅,浅淡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缓缓道:“谢一峰,你可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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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7赎罪
短短的七个字,官语白说得云淡风轻,却吓得谢一峰的心口猛缩,背后出了一大片冷汗,只觉得官语白、傅云鹤和原令柏的目光都变得如刀子般锋利。
难道说,自己的身份败露了?!谢一峰忍不住忐忑地想道。
不,不可能的!
他自从来投奔官语白后,就行事极为小心,除了斩杀这位西夜大王子外,没做过任何多余的事……等等!难道是……
谢一峰眸光闪烁,心念飞转,忽然想起了他已经遗忘许久的官家军的军规。
糟糕!他这些年在西夜军中待久了,行事作风也沾上了那些西夜人的风格——只问结果,不看过程。
然而,对于治军严厉的官家军而言,如自己今日这般没有上将的命令就擅自行事,乃是犯了军规,就算杖责三十军棍也不为过!
如今官家军虽然没有了,但以官语白的治军严厉,想必如今的南疆军军规只会更加森严!
冷汗沿着谢一峰的额头汩汩淌下,谢一峰的反应极快,果决地“扑通”一声跪在官语白跟前,认罪道:“少将军,是末将的错!”见官语白发怒,谢一峰不再称呼其为侯爷,刻意地又改称为少将军。
谢一峰暗自咬牙,抬头看着官语白,眸中一片怒火燃烧的赤红色,愤然地接着道:“少将军,末将只要一想到先逝的大将军和我官家军的兄弟,就对这些个西夜人恨之入骨,适才一时怒火中烧,忘了军规……”说着,他把身子伏了下去,把额头磕在冷硬的大理石地面上,自己请罪道,“末将甘愿领罚!还请少将军处置!”
书房里又是一静,谢一峰紧张地屏息,只听激烈的心跳声在耳边砰砰作响。
坐在御案后的官语白微微眯眼,眸中幽深一片。
他一声不吭地盯着谢一峰的发顶,好一会儿,方才徐徐道:“谢一峰,如今你非我南疆军人,而西夜方平,律法未定,我该如何罚你?”
谢一峰心念一动,他看着官语白的眼眶中泪光闪烁,慷慨激昂地说道:“少将军,末将既然奉少将军为主,就永远就是官家军的人,末将所为当然该按官家军的军规处置,不会辱了少将军,末将自领军棍二十。”
谢一峰本以为官语白会说下不为例,却没想到对方竟然颔首道:“好,你下去吧!”
谢一峰身子微颤,却还是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谢少将军!那末将这就下去领罚。”
跟着,他就站起身来,半垂首缓缓地往后退去,压抑着心头的不甘,双拳在袖中紧紧握了起来,咬牙暗恨。
直到今日,官语白都还没有替自己在南疆军中安排一个职位。之前,谢一峰还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还没有军功,所以官语白才不好安排,可是此刻,谢一峰却有些没底了……
依他这段日子对官语白的观察,他原以为这官语白不似其父官如焰那般迂腐,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他献上西夜大王子的头颅,等于是除掉了官语白的心头大患,怎么说也是大功一件,可是官语白却还惦记着官家军当年的军规,如此不知变通,不奖反罚,真是岂有此理!
谢一峰的眉头微动,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过去的画面……
九年前,官家军可以说是鼎盛一时,不仅威慑西夜以及西边各小族,在大裕也是风头无人可及。
其实,当年官语白早已推测出皇帝对官家军心怀忌惮,有压制甚至是除掉官家军之意,官语白也已经为官家军布下了退路,然而,当皇帝传来旨意,以挪用军饷之名命官如焰父子赴王都自辩时,官如焰竟然束手就擒了,谁人不知这一去恐怕再无回头之路,但是官如焰却还是如此愚忠,毫不反抗,他深信皇帝一定会明白官家和官家军对大裕的忠心……
若非是如此,官家满门何以覆灭,官家军又岂会落到那个地步?!
虽然自己当年背叛了官家军,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总不能明知道前面是条死路,还非要撞南墙吧!
想着,谢一峰的眸色又几分复杂,加快脚步退出了御书房。
官语白看着谢一峰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处,目光怔怔地盯着那还在微微摇晃的门帘,久久没有说话。
正午的缕缕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给官语白俊美的脸庞上洒上了一层光晕,乌黑的眸子里流光溢彩。
傅云鹤和原令柏互相看了看,正打算退下去,却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下一瞬那还在晃荡的门帘就被人从外面率性的挑起。
“小白……”
一身靛蓝色衣袍的萧奕一边说着,一边大步走了进来,他看来心情不错,整个人神清气爽,容光焕发。
萧奕一进来,就闻到了书房中那浓浓的血腥味,鼻子微动,紧接着,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地面上那颗狰狞的人头上,把他原本想说的话也忘记了。
萧奕随便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坐没坐相地斜靠着椅背,挑了挑右眉问道:“小白,我刚才好像看到你那个什么旧部了,这‘玩意’不会是他送来的吧?”
官语白只是应了一声,原令柏笑嘻嘻地凑到萧奕身旁,殷勤地给萧奕斟茶,赞道:“大哥真是英明!”一看就知道这种献人头什么的不是他和小鹤子的风格。
也用不着官语白解释,原令柏就自发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说了一遍。
萧奕一边饮茶,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并没有因为这个头颅的主人是西夜大王子而再多看一眼,反倒是听到谢一峰领了二十军棍时,饶有兴致地看向了官语白,眉眼一斜。
官语白抿了一口茶,似乎意有所指地说了三个字:“再等等。”
萧奕无趣地撇了撇嘴,傅云鹤和原令柏疑惑地面面相觑。
跟着,官语白就让人把那颗头颅给拎走了,一旁的竹子顿时感觉自在了不少,赶忙又打开了御书房的窗户,清新的空气随着有些寒凉的冬风吹了进来,让屋子里的血腥味消散了不少……
“咕噜噜……”
这时,一阵代表饥饿的肠胃蠕动声忽然在书房里响起,众人的目光不由都看向声音的主人。
傅云鹤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就笑眯眯地提议道:“大哥,快正午了,你可有用午膳?”
萧奕笑吟吟地看着傅云鹤,仿佛这才注意到他一样,道:“小鹤子,你也在啊,正好,省得我再去找你。”说着,萧奕勾唇笑了,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
萧奕的笑容灿烂无比,却让傅云鹤不知怎么地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大哥这么笑往往就代表着有人要倒霉……
果然,下一瞬就听萧奕随口道:“我和小白明天就要启程回南疆了,西夜就交给你了。”说着,萧奕仰首把杯中的茶水一口饮尽。
闻言,傅云鹤瞬间如遭雷击,庆幸自己没在喝水,否则怕是要喷出来了。
他不会是幻听了吧!
受到惊吓的傅云鹤忍不住朝身旁的原令柏看去,对着他慢慢地眨了眨眼,意思是,阿柏,你刚才听到了吗?不是他在做梦吧?
原令柏也有些惊讶,却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幸灾乐祸”,也学着傅云鹤的样子慢慢地眨了眨眼,然后点头,意思是,小鹤子,你没听错!
傅云鹤又僵硬地转头朝正在给自己倒茶的萧奕看去,各种思绪纠结在一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大哥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虽然姓傅,但身上可是流着大裕皇室的血脉,好歹是宗亲,阿柏亦然……
对傅云鹤而言,大哥萧奕还敢如此放心地用他们,已经让他每每想来心头就有种说不出的复杂,只能叹服大哥心胸宽广,也难怪南疆军日益壮大,不止守住了南疆,更大败了百越、南凉和西夜……
可是,他真的没听错吗?!
大哥要跑回南疆,然后把西夜丢给自己……大哥的心未免也太大了吧!
想着,傅云鹤的娃娃脸都皱在了一起,表情极度扭曲,嘴巴动了动……
“大哥!”
好一会儿,傅云鹤终于动了,毫无预警地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萧奕的左胳膊,“你可不能走啊!”
这一幕看得一旁的原令柏傻眼了,小四更是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本来还有些同情傅云鹤摊上了萧奕这种大哥,现在立刻后悔得收回了自己不必要的同情:会跟萧奕混在一起的,根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小四无语地撇开了视线,却见官语白看着萧奕和傅云鹤,嘴角微微翘起,一双乌眸满含笑意,莹莹生辉。
无视四周诡异的气氛和众人古怪的目光,傅云鹤死死地抱着萧奕的上臂,“可怜兮兮”地嚎啕大哭道:“大哥,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不行,我不放!你不能走!”
说着,傅云鹤的身子好似烂泥般瘫了下去,那撒泼耍赖的架势透着一股“要赖着萧奕决不撒手”的流氓气势。
傅云鹤声嘶力竭地干嚎不已,他心里是真想哭啊,大哥和安逸侯要是走了,这西夜上上下下的事可都要他来管了!
想到这里,傅云鹤就觉得心惊肉跳,这接下来的日子可还怎么过啊!
他一个人掰成两个人也不够用吧!
大哥也太高估他了吧!
“大哥……”
傅云鹤努力地试图挤两滴眼泪出来,萧奕嫌弃地一脚踢了出去,不客气地踹在了傅云鹤的小腿胫骨上,没好气地说道:“瞧你那点出息!”
“哎呦!”
傅云鹤惨叫一声,抱着小腿单脚跳着,狼狈不已。
原令柏不客气地捂着肚子笑出声来,他爽朗的笑声回荡在书房中。
傅云鹤没好气地瞪了原令柏一眼,阿柏他也太没兄弟情了吧!
萧奕站起身来,掸了掸被傅云鹤弄皱的衣袖,又道:“臭小子的周岁礼快到了,我和小白要赶回去给臭小子庆祝。”说着,萧奕摊了摊手,看着傅云鹤凉凉道,“谁让你还没成亲,没家累呢!”
看着萧奕一副“我是有妻儿”的人,傅云鹤无语地眼角抽了抽,他也是定亲的人好不好,等他今年成了亲,没准明年就抱上了大哥求知而不得的女儿!
“总之,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萧奕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拍案道。
一时间,只听傅云鹤的哀求声和原令柏的闷笑声交错着响起,御书房内好不热闹。
与此同时,大裕王都的御书房内,却是气氛紧绷压抑,一触即发。
“哼,你还说镇南王府可信?”皇帝冷笑着拔高嗓门,随手抓起御案上的镇纸就朝跪在地上的韩凌樊砸去。
韩凌樊不躲不闪,任由那白玉镇纸砸在他的额角上,额角上顿时红肿了起来,那白玉镇纸“咚”地落在地上,滚了出去。
刘公公暗暗叹息,却不敢为韩凌樊求情,只能沉默地垂首。
皇帝双目通红地怒视着韩凌樊,眸中几乎喷出火来,额头上青筋浮动。
一个多时辰以前,皇帝召见了西夜王派来的使臣,使臣怒斥皇帝派镇南王世子萧奕率军从西夜南境发动偷袭,分明就没有与西夜议和的诚意,如果大裕不能给一个交代,西夜决不善罢甘休,八万大军就在飞霞山随时就可挥兵东伐!
若非自己亲耳所闻,皇帝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萧奕他竟然敢这么做!
想着,皇帝浑身微颤,指着韩凌樊的鼻子大发雷霆地斥道:“小五,你不是说要用人不疑吗?!你看看,这就是‘用人不疑’的后果!现在萧奕竟然瞒着朕打到西夜去了,他肯定是想占地为王!”
皇帝越说越气,“实在是狼子野心啊!如今西夜还以为是朕的命令,不日就要挥兵直入中原!小五,就因为你的愚蠢而把大裕置于危险之地,你知不知道如果大裕江山有个万一,你就是大裕的罪人,万死不能赎罪!”
韩凌樊脸庞低垂,抿嘴不语,任由皇帝斥责。
自从父皇下旨封自己为敬郡王后,这些日子来,韩凌樊可以算是尝尽了人情冷暖。
大年初十,他奉旨离宫移居敬郡王府,除了南宫昕、恩国公府、咏阳大长公主府和云城长公主府外,就再没有其他人登门道贺。
很显然,朝堂上下都知道了他从此与储君之位无缘,还招了父皇的不喜,因此这些朝臣勋贵便不约而同地开始无视他、轻慢他……就算韩凌樊性子再宽和,也难免心里感慨世态炎凉。
甚至于近日来,更有人试探地向父皇上奏皇后不贤不慈,提出废后。
虽然父皇没有立刻答应,却是留中不发,反而引来更多的揣测与非议。
可想而知,一旦母后真的被废,那么接下来,恐怕就有人要提议封张嫔为后,如此三皇兄才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嫡子。
再之后,应该就有人要奏请父皇立三皇兄为储君了……
韩凌樊眸中一闪,他并非在意储君之位,只是他心里隐约有个声音告诉他,三皇兄他不适合作为一名储君!
韩凌樊心中幽幽叹息,然而这话并不适合由他说,况且,如今恐怕不管他说什么,父皇也听不进去……
想起他们父子之间一次次的争执,韩凌樊的眼神更为幽暗复杂,自己说得越多,反而让父皇以为他别有居心。
韩凌樊闭了闭眼,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心中越发酸涩。他不能再连累母后和恩国公府了。
坐在御案后的皇帝当然不知道韩凌樊在想些什么,还在滔滔不绝地宣泄着心头的愤慨:“也难怪镇南王府不同意嫡长女和亲西夜,原来竟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说着,皇帝重重地一掌拍在御案上,气愤之余,担忧也涌了上来:
镇南王府行事如此莽撞,西夜只会迁怒大裕,来日西夜大军践踏大裕山河,苦的只会是大裕百姓……
为了大裕江山,他必须有所作为才行!
“来人!”皇帝急切而焦虑地扬声道,“快给朕宣恭郡王和内阁觐见商议西夜军情!”
韩凌樊则被皇帝随意地打发了,而御书房内的灯火彻夜未熄,一直燃到了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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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夺嫡
之后,平静了没多久的大裕朝堂上波澜再起!
文武百官皆为了南疆军偷袭西夜之事忧心忡忡,连着数日在早朝上争论不休,皇帝一直没有定夺。
这一日的早朝,恭郡王韩凌赋毅然地站了出来,慷慨激昂地对皇帝提出两个建议:
第一,大裕再次向西夜发出议和书;
第二,为表示大裕议和的诚意,请皇帝下令夺藩,收回镇南王府的兵权,并出兵南疆!
韩凌赋话落之后,就是满朝寂静,金銮殿上排成两排的百官或是看着韩凌赋或是看向皇帝,都静待皇帝的决定。
韩凌赋双手作揖,昂然而立,眼中精光闪烁,他对于自己的提议很有把握。
南疆数年来履履战乱,早已府库空虚,兵困民乏,然而,镇南王父子穷兵黩武,目光短浅,竟又不自量力地分出南疆军大部分的兵力去远征西夜!
南疆军千里而去兵疲马乏,又如何与西夜的虎狼之师作战?!
想着,韩凌赋的嘴角勾出一个嘲讽不屑的笑意。
除此之外,再扣掉南疆军派去西疆的一万援军,可想而知,如今留在南疆的守军必定为数不多了。只要父皇同意,给他几万大军南下,一定能够顺利拿下南疆。
镇南王是大裕唯一的藩王,父皇早有撤藩之心,只要这次自己能顺利除掉镇南王府,就有了军功在身,不只是大皇兄、二皇兄和五皇弟从此再无翻身之日,更可以震慑朝堂上下,将来他登基以后,才可以坐稳那至尊之位,稳住大裕江山!
韩凌赋意气风发,脑海中已经浮现自己取代父皇坐在这金銮殿的御座上时的情景,热血沸腾,只能勉强压抑着内心的亢奋。
然而,御座上的皇帝却是心存犹豫,如今飞霞山一带被西夜十万大军占领,谁也不知道西夜大军会何时继续挥兵东征。
他当然有与西夜和谈之心,却也担心一旦大裕分出一部分兵力南征,西夜又忽然反悔不肯和谈,趁着大裕后方空虚立刻挥军直入中原……届时。南疆与西疆相隔千里,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又能到何处再调兵阻西夜、护王都?!
皇帝心里顾忌重重,久久没有出声,也让这金銮殿上的气氛越发凝重……
旭日在外头越升越高,正月的天气严寒依旧,早朝后,敬郡王府中立刻迎来了一个行色匆匆的客人。
“参见王爷。”南宫昕在小內侍的指引下进了韩凌樊的外书房,恭敬地行礼。
韩凌樊示意南宫昕坐下,然后面色复杂地说道:“阿昕,今日早朝,父皇他有决议了……”
书房里,空气一冷。
“……”南宫昕也知道韩凌樊要说的是什么,原本拿着茶盅的手下意识地微微使力,才端起的茶盅又放了回去。
“父皇决议夺镇南王府藩王之位,以向西夜示好。阿昕,如今本王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说到后来,韩凌樊的声音越来越艰涩,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惭愧……
“你还是尽快派人先向南疆报信,也好让镇南王府有所准备……”韩凌樊握了握拳,幽深的目光越过南宫昕落在窗外庭院里的枯木上,晦暗如墨。
南宫昕的面色更复杂了,俯首盯着茶盅中的茶叶在茶水中沉沉浮浮,好一会儿,才再次抬眼又看向了韩凌樊。
南宫昕的眸光闪了闪,却是问道:“王爷,您真得觉得大裕能奈何得了南疆吗?”
阿昕的言下之意是……韩凌樊的双目微微瞠大,抿唇不语。
屋子里静了片刻,一阵寒风在窗外吹过,那簌簌的枝叶摇摆声使得书房里的气氛透着一丝萧索。
“王爷,以我对妹婿阿奕的了解,他并非一个不自量力之人,”南宫昕一点点地推测分析道,“既然南疆军能在平了百越、南凉之乱后,还有余力出兵攻打西夜,那么无论西夜使臣在皇上面前是如何为他西夜吹嘘,单凭西夜王不惜千里派使臣来王都告状,就可以知道,如今在西夜的战场上,恐怕是南疆军占了上风!”南宫昕有理有据地分析着,他柔和的侧脸在此时透出了一分坚毅与锐气。
闻言,韩凌樊难免露出惊讶之色,他却无法像南宫昕这般对南疆的境况如此乐观,急忙提醒道:“阿昕,可是南疆军只有二十万大军,在百越和南凉之战后,恐怕更是兵力大减。如今,除了西夜外,南疆还派了一万精兵去西疆……”
韩凌樊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噤声。
他想到了西疆的战况,想到这些年来,南疆先后大败了百越、南凉,虽然兵力肯定有所折损,却也让南疆军变成一支千锤百炼的百战之师,一支战无不胜的精锐之师!
萧奕作为世子和主帅更是身经百战,若是全无把握,萧奕怎么可能会亲自带兵贸然讨伐西夜呢?!
韩凌樊心绪飞转,渐渐地,表情变得复杂纠结起来。
好一会儿,韩凌樊发出一声幽幽的长叹,眸色更为暗沉,若有所思地又道:“镇南王府自先逝的老王爷起,就对大裕忠心耿耿,南疆军既然能分出兵力西征西夜,却从没有表现出北伐之意,多年来都是偏安一隅,显然,镇南王府并无反心!”
韩凌樊越说越是声音晦涩,眉宇深锁,现在他担心的是,父皇一旦削藩南征,那么镇南王府又会作何反应?
南疆既然有实力,那么大裕要削藩,镇南王府必不会束手就擒,接下来……
大裕怕是要迎来一场足以震撼大裕江山的内战了……
一旦开战,苦的只是那些黎明百姓!
想着,韩凌樊的眸中浮现浓浓的悲伤,几乎就要溢了出来。
须臾,韩凌樊深吸一口气,正色劝道:“阿昕,我觉得你最好尽快离开王都!”韩凌樊自称“我”而不是“本王”,就代表他是以朋友的立场在建议南宫昕。
闻言,南宫昕惊讶之余,心里涌过一股暖流。对南宫昕而言,韩凌樊不仅是五皇子或敬郡王,还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
虽然刚才韩凌樊有一些话没有出口,但是从他的表情变化来看,南宫昕也能看出韩凌樊已经心知肚明大裕接下来恐怕要和南疆正式开战了!
可既便如此,韩凌樊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让自己离开王都避祸。
南宫昕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这个儒雅真诚的少年,心里各种情绪纠结在了一起,他敬服韩凌樊的人品,也为他感到不甘,感到义愤。
明明众位成年的皇子中,韩凌樊性情宽厚,心胸开阔,又勤奋好学……却偏偏得不到皇上的认可!
南宫昕定了定神,苦笑道:“王爷,皇上是不会让我走的。本来,皇上把我留在王都也算是一种牵制……”不然的话,早在他在被撤了皇子伴读后,身上又无功名,就该离开王都去江南与父母家人团聚了。
韩凌樊无言以对,思绪之间,神色更为暗沉,心里沉甸甸的,却听南宫昕意味深长地又道:“王爷,其实我觉得皇上此次撤藩和南征对您来说,也许并不是件坏事。”
迎上韩凌樊疑惑的眼神,南宫昕不紧不慢地继续道:“王爷,您可想过向镇南王府示好?正如王爷刚刚所说,先尽快派人通知镇南王府关于皇上有意夺藩之事……”
南宫昕点到为止,深深地看着韩凌樊。
他还有一半的话没出口,他可以确信镇南王府此战必不会败,届时,以阿奕的脾气,恩怨分明,多少应该会领韩凌樊的这份情。若是能得镇南王府的扶持,他相信韩凌樊一定能度过眼下的这个难关!
向镇南王府示好?!韩凌樊瞳孔微缩,若有所思地看着南宫昕,难掩惊色。
他是聪明人,一点即通。
南宫昕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说,此战南疆军必胜?!以他对南宫昕的了解,阿昕他绝非随口妄言之人!
如果南疆军真的胜了,那么镇南王府会因此继续北上吗?
韩凌樊的嘴唇动了动,越想越是心惊,心绪混乱。
他对自己说,决不能让局势走到那一步!
可心里却也明白如今的他太弱小了,如果他想要有所为,就必须去“争”。
虽然他自己并不在意这储君之位,可是,经过这些日子,他已经看清楚了很多他以前不曾想过的世态炎凉。储君之争并非仅仅关乎他个人,如今因为他的失势,皇后、恩国公府、他的伴读,还有太傅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如果他无法逆转形势,那么之后恐怕还会更糟……
想着,韩凌樊面沉如水,浑身有些僵硬。
他不想让他身旁的这些人一辈子都过这样的日子,甚至于,将来一旦三皇兄继位,恐怕也容不下他。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在履次遭到皇帝的打压后,韩凌樊第一次开始慎重地考虑起夺嫡的事。
好一会儿,韩凌樊方才启唇道:“阿昕,谢谢你。我再仔细想想……”
韩凌樊的这句话让南宫昕松了一口气,如果说韩凌樊自己已经打算放弃储君之位的话,那么旁人做再多也无济于事,唯有韩凌樊有心改变现状,那他们才有可为。
两个年轻人在书房里密谈了近一个时辰后,南宫昕方才告辞。
他前脚刚走,后脚韩凌樊就得了另一个消息,咏阳大长公主在今日早朝后匆匆去往宫中,想求见皇帝,却被皇帝拒于御书房外,之后,咏阳就出宫回了公主府,自行封府,闭门谢客。
韩凌樊独自在书房里关了许久,之后,就悄悄去了趟恩国公府,一直到宵禁时分都没出来……
天上的星月静静地俯视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一夜眨眼即逝。
在次日的早朝上,皇帝正式下了削藩的旨意,并下令派遣骠骑将军李杜仲率一万兵马赶赴南疆颁旨,其中的威慑之意不言而喻。
一石激起千层浪,早朝之后,这件事就迅速地在王都各府间传遍了,文武百官以及宗室勋贵都在暗暗地谈论皇帝削藩的事,至于韩凌赋作为削藩的提议者更是一时风头无两。
越发多的朝臣开始靠向了韩凌赋,比如李杜仲就在早朝后悄悄地来了恭郡王府。
韩凌赋意气风发地嘱咐了李杜仲一番,让他此行去南疆务必要把这次的差事办好,并在话里话外暗示待对方凯旋而归,日后定会重用他。
李杜仲心领神会地表达了对韩凌赋的一片忠心后,就识趣地退下了。
外书房里,只剩下了韩凌赋一人。
韩凌赋勾唇笑了,心潮澎湃,一双乌眸之中闪烁着野心勃勃的光芒。
他眼前仿佛已经看到镇南王府的人都沦为阶下囚被押来王都论罪受刑,而自己则在朝堂上接受父皇的嘉奖并立为储君时的场景……
这新的一年还真是有一个良好的新开始!
韩凌赋得意地捧起茶盅,用茶盖移去漂浮在茶汤上的茶叶……就在这时,小励子急匆匆地快步走了进来,白皙清秀的脸庞上掩不住的慌张,气喘吁吁。
“王爷,不好了!”小励子行礼后,满头大汗地禀道,“奴才刚刚得到南疆那边传来的消息,摆衣侧妃她……她死了!”小励子是韩凌赋的亲信,自然知道摆衣离开王都亲赴南疆是为了什么,心下惶恐不安。
闻言,韩凌赋大惊失色,就像是当头被浇头一桶冷水似的,浑身凉了下来。
摆衣离开王都已经数月了,了无音讯……韩凌赋越来越担心,只好派人赶往南疆打探一下情况,没想到竟然传回来这样一个消息。
摆衣怎么会死呢?!
对于韩凌赋而言,摆衣死了亦或活着并不重要,问题是,他的五和膏该怎么办?!
他手中的五和膏已经不多了!
想着五和膏的瘾头发作时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韩凌赋俊美的脸庞铁青一片,如丧考妣,他的手甚至是微微颤抖了起来。
韩凌赋深吸一口气,才算冷静了不少,如连珠炮般问了一连串问题:“到底怎么回事?摆衣是怎么死的?是不是镇南王府干的?!”说着,韩凌赋的眼神冰冷锐利,如两道冷箭般嗖嗖射出。
小励子被韩凌赋看得浑身紧绷,微微俯首,恭敬地回道:“王爷,传来的消息里只说起摆衣侧妃被杀后,她的尸体被人用三把匕首钉在了骆越城的一条巷子里……”
只是这么三言两语地道来,小励子就觉得摆衣的死有些诡异血腥。
韩凌赋面色一冷,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直觉地接口道:“镇南王府,一定是镇南王府所为!”
镇南王府一向与百越不和,摆衣是百越圣女,镇南王府对她一向是除之而后快,一定是摆衣不小心暴露了她的行踪,所以镇南王府的人就暗中对她下了杀手。
镇南王府真是好大的胆子!明明知道摆衣是他的侧妃,还敢下杀手,分明就是不把他堂堂恭郡王放在眼里!
他是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
想着,韩凌赋的瞳孔中闪过一道阴狠的光芒,咬牙暗暗发誓。
父皇已经下了旨意,李杜仲马上就要启程去南疆,这一次,镇南王府注定是在劫难逃了,对他而言,现在最麻烦的问题还是五和膏!
五和膏……
五和膏的滋味既令韩凌赋陶醉眷恋,也同时令他心怀畏惧。
他必须要弄到足够的五和膏傍身才能安心!
韩凌樊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一边烦躁地站起身来。他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了小励子,大步走出了外书房。
小励子踉跄了一步,就急忙跟了上去,看着韩凌赋的眼神有些复杂,在心中暗暗叹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自去年起,王爷的脾气是越来越急躁了,越来越容易失控了……就像是那一日在星辉院……
走在前面的韩凌赋却是看不到小励子担忧的目光,大步朝星辉院走去。
他要去见白慕筱。
那一日,他刚服食了五和膏,整个人正处于一种飘然如仙的状态,一时激动,情绪就有些失控,只差一点就杀死了白慕筱,幸好当时被西疆来的紧急军报打断,让他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白慕筱暂时还不能死!
虽然摆衣同意为他提供五和膏,可是她是外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必须用那个孽种来牵制摆衣,才能确保他们的合作。
只要那个孽种还有价值,他就必须留着白慕筱替他好好“看”着那孽种,才能让摆衣与白慕筱在互相制约,如此摆衣行事就必须投鼠忌器。
然而,韩凌赋却没想到摆衣这一走,竟然就再也回不来了!
韩凌赋的面色更为复杂,思绪间,他已经到了星辉院。
韩凌赋早已命心腹嬷嬷把星辉院看守了起来,除了他以外,任何人都不能进去,哪怕是继王妃陈氏。
韩凌赋无视给他行礼的嬷嬷和婆子们,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屋子里。
如今白慕筱屋子里服侍的奴婢只剩下了碧痕和碧落,两个丫鬟一看到韩凌赋,都是噤若寒蝉。
至于白慕筱则坐在窗边的一把圈椅上看书,披头散发,身上穿了一件湖色素面褙子,人瘦了一大圈,衬得她下巴尖尖,小脸更加动人。
她似乎是沉浸在了书中,一动不动,自然也没起身给韩凌赋行礼。
韩凌赋也不在意这些礼节,开门见山地说道:“本王刚得到消息,摆衣死了。”
白慕筱终于有了反应,放下书册,微讶地朝韩凌赋看去,随即就勾出了一个嘲讽而轻蔑的笑意,道:“这大概就是‘命’吧,王爷请节哀顺变。”
她也知道摆衣南下的事,更知道韩凌赋在忧心什么……
这还真是报应啊?!
韩凌赋自然听出白慕筱的嘲讽之意,心中暗恨,却不想逞一时口舌之快,忍着怒意道:“白慕筱,本王不是来和你做口舌之争的。本王问你,哪里还有五和膏?!”韩凌赋咬牙问道。
白慕筱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疯狂地大笑不已,甚至连眼泪也从眼角溢了出来。
她用指尖抹去泪花,缓缓道:“王爷,你求我啊!只要我满意了,自然会给你五和膏!”
韩凌赋瞳孔猛缩,心里惊疑不定。白慕筱手里真的还有五和膏?!又或是摆衣给她留下了什么讯息……
想着,韩凌赋近乎是有些后怕了。
幸好,他那日没失控地杀了白慕筱,否则的话……
“白慕筱,你到底想怎么样?!”
韩凌赋的声音几乎是从牙齿间挤出来的,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集,火花四射。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正在蓄势待发……
与此同时,皇帝下旨南征的事也在王都传扬了开去,不到一日,连那些普通百姓也都听闻了这些,议论得热火朝天。
两日后,李杜仲带着圣旨并率领一万大军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王都,前往南疆。
当日下午,韩凌樊携南宫昕一起去了咏阳大长公主府求见咏阳。
809待兔
一大早,天空已经蒙蒙亮了,却不闻鸡鸣声,碧霄堂是在一阵嘹亮的鹰啼声中苏醒过来的,从王府到碧霄堂都是一阵雀鸟惊飞,公鸡更是忘了啼鸣。
清晨时分本就容易惊醒,南宫玥一听到外面的动静,就睁开了双眸。她立刻就明白这是谁回来了,原本还有些迷蒙的眼眸瞬间就变得清醒了。
不止是她醒了,小萧煜也被惊醒了,自己就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于是接下来,屋子里骚动了起来,几个丫鬟都过来服侍两个主子着衣洗漱……
一炷香后,画眉在南宫玥的吩咐下打开了窗子,原本还在王府的上空君临天下般宣誓着主权的灰鹰似乎察觉了,它在半空中又绕了半圈后,就猛地俯冲了下来,双翅大展地滑进了屋子里。
它那对强劲的鹰翅只是微微一振,就在屋子里划起一股气流。
小萧煜开心地大叫着:“灰灰……”一双肉乎乎的手掌激动地为灰鹰鼓掌。
在小家伙奶声奶气的声音中,小灰稳稳地落在了南宫玥身旁的案几上,收起了羽翼,然后鹰首微微地蹭了她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小灰……”南宫玥亦是展颜,抚了抚小灰油光发亮的灰羽,随着它的到来,这段时日半悬的心一点点地落了下来,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涡。
随即,她的目光落在了绑在小灰鹰爪上的小竹筒上,小心翼翼地将竹筒那解了下来……
“灰灰……”小家伙兴奋地指挥着绢娘抱着自己朝小灰走去,而绢娘一看小灰冰冷的金色鹰眼就心里发怂,暗暗地咽了咽口水,慢吞吞地一步接着一步……
幸而,她才走出两步,警觉的小灰已经再次展开双翅,一下子就从窗口又飞了出去,停在了窗外的一枝梅花上。
然而,小萧煜一向执着,他盯上的东西,哪有这么容易放弃,他指着窗外的小灰“灰灰”地叫着。
绢娘无措地看向了南宫玥,却见世子妃已经完全沉浸在了世子爷的来信中,而小萧煜则是“精明”地看向海棠,一脸希冀地看着她,不死心地继续叫着:“灰灰……”
小家伙虽然小,却已经知道了碧霄堂里能为他上天入地的也就这么寥寥几人,海棠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海棠却有几分无力,平日里她为小世孙上房揭瓦抓个猫儿是不成问题,可是这活鹰就有些麻烦了……
仿佛在验证她的想法般,小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展翅而飞,越飞越高,眨眼就变成了一片灰影。
“灰灰……”可怜的小肉团好像被双亲抛弃的娃娃般瘪了瘪嘴,如点漆的大眼睛湿漉漉的。
从信纸中抬起头来的南宫玥正好看到儿子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心情正好的她不厚道地噗嗤笑了出来。
小家伙更委屈了,眼看着就要哇地哭了出来,外面又传来一阵熟悉的鹰啼声,小家伙精神一振,顿时忘了要哭的事,双眼发亮地朝屋外看去,只见小灰又展翅飞了回来,越来越近,隐约可见它的鹰爪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南宫玥心里咯噔一下,隐约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在丫鬟们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一只比人的手掌还要大的灰老鼠被灰鹰随意地通过窗口抛到了窗边的案几上……
有生之年第一次体验飞翔的灰老鼠在案几上滚了两圈才稳住了身子,整只鼠还晕乎乎的,左看右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从鹰嘴下死里逃生了。
“啊!”花容失色的丫鬟们叫得更凄厉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小家伙兴奋的鼓掌声与咯咯的笑声:“灰灰……”
灰鹰淡漠地看了小家伙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老鼠送给你玩,就别再骚扰它了!
跟着,它就自顾自地啄起鹰羽来。
屋子里却是一片混乱,幸好海棠毅然地出手了,准确地抓住老鼠的尾巴,将之倒栽葱地拎了起来,然后就在女子的阵阵尖叫声中,把那只灰老鼠拎了出去。
眼不见为净,丫鬟们的情绪总算是平复了下来,没人注意到屋外的小灰又飞走了……
等海棠回来的时候,无语地发现小灰又带回了一尾壁虎……
之后是一条蛇……
再然后是黄鼬……
这些蛇虫鼠蚁都被海棠和画眉以最快的速度清理了,一直到一个时辰后小灰带回了一只吓晕过去的小麻雀才算消停下来。
等小世孙乐滋滋地摸上了麻雀时,不只是屋子里丫鬟们释然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就连停在外面枝头的灰鹰似乎也松了口气,那高傲的金色鹰眼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众人,透着一丝嫌弃,仿佛在说,你们这些人类也太难讨好了!
南宫玥自然是把这出闹剧从头到尾地看在了眼里,她悠闲地把小灰捎来的信反复看了一遍,心情飞扬。
瞧自家的小家伙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她已经可以想象几年后他和小灰凑在一起,这王府和碧霄堂恐怕是动不动就是一阵鸡飞狗跳。
煜哥儿的性子果然是像阿奕啊!
恍惚间,南宫玥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萧奕,嘴角的笑意渐深,心中对他们的未来充满了期待。
她和阿奕会有很多孩子,他们不会像阿奕小时候那般寂寞……
他们都会快快乐乐地长大!
就在这时,一阵挑帘声响起,百卉快步进来了,奇怪地看了海棠手中的那只麻雀一眼,只以为是海棠抓来给小世孙玩的,也没在意。
“世子妃,”百卉一边行礼,一边禀道,“朱管家说,百越的使臣刚刚进城了。”
南宫玥颔首应了一声,淡淡地说道:“你让朱兴看着办就是……”语气中透着一丝意味深长。
“是,世子妃。”百卉心领神会地颔首,屈膝又福了福后,就退下了。
对于碧霄堂而言,百越使臣的到来似乎没有一点影响,如平日般悠然自得,而骆越城里却因此荡漾起了一片涟漪。
从那些百越使臣带着一车车贺礼浩浩荡荡地自南城门进城起,就有不少百姓如潮水般蜂拥过去围观,一路嘘声地尾随百越使臣的车队一直到了驿站外。
直到那些百越使臣进了驿站,围观的人群还流连不去,交头接耳地讨论着,一片热闹喧哗。
没有人注意到驿站斜对面的一家客栈二楼的一扇窗户被拉开了一条指头粗细的缝隙,一道森冷的视线从窗后直射向驿站。
一身青色直裰的阿依慕正躲在窗后的房间里,她面无表情地瞪着那空荡荡的驿站门口,阴郁的眼底仿佛正酝酿着一场惊天骇浪般,狠狠地咬着后槽牙怒道:“有辱国风!”
他们百越乃南方大国,数百年来都是以神勇为荣,以卑辱为耻,而努哈尔这怯懦无用的蠢人,竟然真的为了一个区区小儿的周岁礼,就派了使臣来骆越城朝贺,如此卑微地向镇南王府屈膝折腰!
很显然,摆衣之死还远远不足以震慑百越国内!
想着,阿依慕的眸光越来越冷,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看来,她得让努哈尔知道她已经回来了!
只听“吱”的一声,阿依慕近乎用全身的力气合上了窗户的缝隙,她的眼神也随着窗户的合上变得坚毅凌厉,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
外面街道上的喧哗声渐渐地变远,变轻……到后来,整条街都平静了下来,夜幕也随之降临了,骆越城上下都陷入安眠之中……
街头巷尾皆是空荡荡地,一片寂静,只有偶尔有打更的更夫敲打着锣鼓走过。
“咚咚!”
二更的锣鼓声敲响了!
一道纤细的黑色身形如鬼魅般出现在驿站后的一条小巷子里,然后敏捷地翻过了后墙。
墙后的庭院中,也是静悄悄地,唯有枝叶在夜风中摇曳的声音,树木在月光下影影绰绰。
阿依慕早已提前调查过驿站的格局,目标明确地走入后院的一栋屋子里,据她所知,这栋屋子的三楼就是驿站的天字号房,而今日来骆越城的两个百越使臣就住在其中的两间天字号房里。
阿依慕的步履悄无声息,进屋,上楼梯,过走廊……以匕首快速地撬开门栓,一举一动都熟练得仿佛演练过无数回一般。
很快,她就打开房门,进入内室,里面一片漆黑,银色的月光从半敞的窗口照了进来,在屋子里洒下了些许清冷的光辉照亮了四周。
她隐约可以看到床榻上的薄被下微微隆起以及薄被外那乌黑的头发,依稀可以看出有一人侧躺在床榻上。
阿依慕隐匿呼吸,轻巧地快步上前,毫不犹豫地高举起手中的匕首对准了薄被吓沉睡的人,那匕首的刀刃在银月的光辉中闪着森冷的寒光……
阿依慕的眸中闪过一道冷芒,眼神狠厉无情。
她要取了他的性命,斩下他的头颅,然后挂在镇南王府的门口,一来,可以扫镇南王府的颜面;二来,更是要让百越国人都知道,倘若谁敢向镇南王府摇尾乞怜,这就是他的结局!
锋利的匕首朝薄被下的人直刺而下,快如闪电,没有一丝犹豫。
然而,当匕首刺中薄被时,阿依慕顿时就感觉到手下的触感不对劲。
糟糕!
阿依慕瞳孔一缩,面色大变地拔回了匕首,果然——
匕首银色的刀刃上没有一点血迹,只有那丝丝棉絮。
自己中计了!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恐怕从头到尾就是镇南王府布下的一个陷阱!
阿依慕恨恨地心中暗骂,此刻,她就算不掀开这张薄被,她也知道薄被下不是一个人,而是另一张被卷成直筒的棉被。
只是弹指间,阿依慕已经是心念百转,直觉地快步倒退了数步,下一瞬,床榻下就滚出一个身着护卫服饰的青年男子,一跃而起,与此同时,外面的走廊也传来数人凌乱的脚步声,正朝这边跑来……
阿依慕一刻也不敢停留,急忙朝窗户跑去,灵活地从半敞的窗口一跃而下,双手在窗外的一根树枝上抓了一把,然后微微一晃身子,卸掉了下坠的冲势,跟着就松手继续往下,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落地的那一瞬,阿依慕却觉得如芒在背,就像是被野兽盯上了一般,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嗖!”
一阵凌厉的破空声传来,一支利箭凌厉地射来,阿依慕急忙侧身一躲,箭矢在她颊畔飞过,矢尖正好划过她的右颊,留下一条刺目的血痕……
紧接着,又是“嗖”的一声,第二支利箭从另一个方向破空而来,这一箭更快、也更为凌厉,而这一次阿依慕慢了一步,没能躲过。
那羽箭势如破竹地穿透了她的肩胛骨,她狼狈地退了两步,捂住了伤口。
四周响起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个火把被点亮,照亮了这小小的庭院。随着火把亮起,从大树后、灌木丛中、柴房里走出一个个身形健硕的王府护卫,每个人的手中都握着一把长刀,刀光闪闪,封住了她的每一条退路。
而不远处,那两道箭矢射来的方向也有四五个弓箭手出现在围墙上,皆拉满了弓,一支支羽箭对准了她。
这个看似寂静的驿站里竟然潜伏着近二十名王府护卫,阿依慕勾出一个嘲讽的冷笑,脸上的那道血痕衬得她面容狰狞,心想:看来镇南王世子妃还真是没小觑自己!
“关先生,”其中一个三十几岁的护卫长上前一步,语调冷峻地说道,“世子妃想见见先生。”
“如果我说不呢?”阿依慕一边说,一边抓住了伤口上的那支箭……
护卫长微微蹙眉,抬起了右手道:“还请关先生莫要让我们难做……”
他抬手的同时,那些在墙上待命的弓箭手都把弓拉得更满,箭矢在月光下发出凌厉的寒光,以示威慑。
护卫长微微眯眼,正要下令射箭,意料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只见阿依慕竟然猛地将肩胛骨上的那支箭猛地拔了出来……
一瞬间,炽热的鲜血自伤口汩汩而出,如泉涌般,鲜血滴答滴答地流了下来,落在青石板地面上。
大量的失血让阿依慕的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纤瘦的身形摇晃了两下,看来似乎随时就要倒下。
就在这时,一个护卫忽然面色微变地叫了起来:“余护卫长,快看!”
只见阿依慕的衣裙故意地蠕动了一下,跟着,她的裙裾里、袖子里就飞出了许许多多比苍蝇还要小的虫子,一片接着一片,如同那密密麻麻的黄蜂群般,火光下,那些虫子急速地振翅朝四面八方飞去……
“嗡嗡嗡……”
那振翅声令人毛骨悚然,护卫长急忙高喊道:“大家小心!这个女人懂蛊毒!”
临行前,世子妃专门派人百卉叮嘱过这些前来埋伏的护卫,阿依慕的武功平平,这个女人可怕的是她的蛊术。
阿依慕冷冷地笑了,“今日这笔血账我记下了!”
他们竟然能逼得她以血唤醒这些蛊虫,这笔账她必要十倍奉还!
话语间,袖中飞出的虫子更多了。
“嗡嗡嗡……”
那密集的蛊虫如一片浓雾般扑面而来,护卫长急忙挥舞起火把驱赶蛊虫,可是那些蛊虫似乎能闻到活人的味道,目标明确地朝那二十来个护卫和弓箭手袭去!
蛊虫一旦沾身,就立刻在他们的皮肤上咬出了一个血窟窿,然后从血窟窿钻进了身体里,痛得人满地打滚……
声声惨叫声此起彼伏,庭院中,瞬间乱了!
那些火把、长刀混乱地对着空气挥舞着,火光和刀光错乱……
在一片混乱中,阿依慕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只留下地上那一大滩刺眼的血迹和这一院子肆意飞舞的蛊虫。
然而,阿依慕不知道的是,有一道原本潜伏在树冠中的黑影悄悄地尾随在了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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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0抓周
半夜时分,夜更浓了,深不可测的黑暗弥漫四周,对于逃亡的人而言,夜幕是最好的掩护。
阿依慕在一条伸手不见的小巷子中快步走着,巷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忽然,她蓦然停下了脚步,瞳孔微缩。虽然她伤口的出血已经止住了,但是脸色还是惨白如纸,似乎大病初愈般。
她转身的同时,一个字从她唇齿间挤出:“谁?!”
话落之后,四周仍是寂静无声,一点回应也没有。
阿依慕却是面色更冷,袖中又滑出那把匕首,闪着寒光的刀锋朝腕间划下……
就在这时,一个粗嘎的男音带着一分忐忑地响起:“王后,不要!”
说话间,一道高大的身形从前方十几丈外的另一条小巷子里拐出。
阿依慕的脸上掩不住震惊之色,没想到她会听到百越话,匕首顿在了半空中。
那高大的男子从黑暗的阴影中走到了月光下,隐约可以看到这是一个中年男子,那张留着络腮胡的方脸上,五官看来要比大裕人深刻些许。
阿依慕认识他,但神色却也没有因此而放松,缓缓地以百越语道出对方的名字:“阿、答、赤。”
阿答赤紧紧地盯着阿依慕,神色中有些复杂,又惊又惧又疑。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骆越城里遇上他们百越过世了十几年的先王后,也同时是前圣女的阿依慕。
原来王后还活着!那她当初为何要假死?如今又为何突然出现?难道是为了大皇子奎琅之死?!
阿答赤心中浮现许许多多的疑问,暂时压下,恭敬地俯身行了他们百越的礼节:“臣阿答赤参见王后。”
“阿答赤,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依慕的声音冰冷如寒霜,几乎要掉出冰渣子来。
阿答赤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说道:“回王后,臣刚刚回了一趟百越,今日是暗中跟着使臣团进城的,本来想与圣女会和,没想到圣女她……”
当阿答赤从城里打听到摆衣是如何死的时候,就猜测这骆越城中似乎潜藏着圣天教的长老,怀疑对方可能是奉伪王努哈尔之命特意来骆越城处死摆衣!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神秘的长老很可能会来驿站与这次出使南疆的使臣会面,所以阿答赤便暗中观察着驿站,想看看此人到底是谁并伺机为圣女报仇。
没想到今晚来的人竟然会是大皇子奎琅的生母王后阿依慕!
一直到此刻,阿答赤还有几分惊疑不定,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见鬼了。
听到阿答赤提起摆衣,阿依慕的神色愈发冰冷,透着轻蔑与嫌恶。
阿答赤心中一寒,脑海中忍不住浮现摆衣的死状,急忙脱口道:“王后,臣等暂且依附于大裕也是为了皇孙殿下!”王后足智多谋,但同时也手段狠辣,他必须让王后知道他的价值才行!
皇孙殿下?!阿依慕又是一惊,若有所思地问道:“阿答赤,难道奎琅还有子嗣?”语气中透着一丝激动。
阿答赤急切地颔首道:“是,王后。皇孙殿下此刻就在大裕王都……”
跟着,阿答赤就把奎琅这些年在王都的布局与谋划都一一告诉了阿依慕,其中也包括五和膏的事。
好一会儿,这条黑漆漆、空荡荡的巷子里,只剩下阿答赤一个人的声音回荡其中。
阿依慕凝神听着,眸光在清冷的月光中闪烁着,眼底幽深复杂。
大裕王都的形势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却也让她窥得了一线生机。
以百越如今的局势,大裕的乱就是一件好事。
唯有“乱”,他们百越才能从中为自己谋划出一番新局面。
而且,既然奎琅还有一个儿子,那么也就代表着她的选择也更多了……
如今的骆越城,以她一人之力,怕是再难有作为了。
还不如……
阿依慕的瞳孔中闪过一抹果决,腰杆挺得更直了。
她朝镇南王府的方向望了一眼,心中暗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笔账她且记下了。
“阿答赤,”阿依慕又看向阿答赤,缓缓却坚定地说道,“等天亮了,我们就一起启程前往王都!”
阿依慕心里对阿答赤并不满意,可是如今她正是用人之际,而且阿答赤总算是保住了奎琅的一条血脉,也算勉强可以戴罪立功。
“是,王后。”
阿答赤恭敬地应道,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与此同时,他心里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本来,大皇子奎琅死了,要指望小皇孙长大至少要十几年,届时,努哈尔恐怕已经坐稳了王位……可是如今有王后阿依慕主持大局,那么小皇孙复辟就变得大有可为了!
“王后,是不是先到臣落脚的地方包扎一下?”阿答赤察言观色地又道。
阿依慕淡淡地应了一声,就随阿答赤离去了……
很快,这条小巷子又变得空荡荡的,许久以后,才又有一道颀长的黑色人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一道青石砖墙壁上,然后轻巧地一跃而下,飞快地朝阿依慕二人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唯有夜空中的银月将这一幕收入眼内……
夜还长着,寒风阵阵,城中一片冷冽沉寂。
直到东边的天空渐渐露出了鱼肚白,城中才慢慢又恢复了活力,雀鸟们开始扑扇着翅膀在空中嬉戏,枝头又响起了它们清脆的鸣叫声……
天空还蒙蒙亮,但是碧霄堂的外书房里已经点亮了八角宫灯,里面传来男子铿锵有力的声音,其中夹杂着“驿站”、“阿依慕”、“蛊虫”、“阿答赤”等等的词语,反复地响起。
“……世子妃,半个时辰前,北城门一开,阿依慕易容成一个书生和阿答赤一起出城了。看方向,属下以为他们俩应该是往王都去了……”
朱兴禀报的同时,一双锐目熠熠生辉。
这次的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其实他们早就知道阿答赤尾随百越使臣来了南疆,所以在阿答赤进城后,就故意让他知道了摆衣的死状,引导他去猜测凶手的身份……果然,阿答赤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特意来了驿站附近观望,这才有了昨晚他与阿依慕的重逢。
南宫玥嘴角微翘,勾出一个狡黠的浅笑,吩咐道:“朱兴,让暗卫继续跟着他们!”
任阿依慕有万般手段,她也不过是孤身一人,凡胎肉体,在她的身份、行踪没有暴露前,她也许在骆越城还有可为的余地,如今却是已经失去了她最大的优势。
本来阿依慕留在骆越城里,是为了救卡雷罗,如今他们就“好心”地再送她另一个选择,阿依慕是聪明人,自然会分析利弊,也就不会在死磕在南疆……
南宫玥眸中精光闪烁,透着一抹冷意。路都是人自己选的,自己走的!
“是,世子妃。”朱兴恭敬地抱拳应道。
南宫玥沉吟一下后,做了个手势,百卉就取出两个小瓷瓶给了朱兴。
南宫玥温声道:“这两瓶药丸可以养气补血,你拿去给那两个受伤的护卫服用。他们体内的蛊虫虽然被挖了出来,但到底是伤了气血,你让他们俩回家休养几天。还有,昨晚出行的护卫都额外嘉奖一倍的月俸。”
“多谢世子妃。”朱兴赶忙替众护卫谢过了南宫玥。
想到那两个受伤的护卫,朱兴不由得面色一凝,蛊毒之道果然是防不胜防,今日幸好那余护卫长当机立断就为两个中招的护卫挖出了钻进皮肤的蛊虫,他们俩虽然受了些小罪,但总算没什么大碍。
之后,朱兴行就退下了。
南宫玥则慢悠悠地喝完了她的提神茶,这才回了内院。
一日伊始,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再过两日就是小家伙的周岁礼了……
过去的一年似乎发生了许多事,又似乎转瞬即过,眨眼间,她的煜哥儿就要满周岁了,他一日日地长大,健康壮实,聪慧可爱,夫复何求!
为着即将到来的周岁礼,整个王府都忙碌了起来。
最开心的大概就是小家伙,小灰自从回来后,每日早上都给他准备礼物,一会儿麻雀,一会儿斑纹鸟,一会儿小云雀……今日又送上了一只叽叽喳喳的喜鹊,好不热闹。
不止是小灰哄着小家伙,镇南王也是,兴头十足地准备了不少好东西,逗得小萧煜眉开眼笑。
到了周岁礼的前一日,府里的一切事宜也在南宫玥和萧霏的操持下一一准备妥当了,一大早,萧霏和萧容莹来给南宫玥请安的时候,镇南王毫无预警地又送来了一份“东西”指名给金孙。
这“东西”可真是一份烫手山芋啊!
屋子里好几道怪异复杂的视线看着桔梗呈上的小匣子。
“父王说,明日用这个来抓周?”就连南宫玥也掩不住眸中的讶色,看着小匣子里的那件金印。她本来是打算在抓周宴上用萧奕的鱼符凑个趣。
匣子里,金光闪闪的鎏金印钮上一只伏龟昂首匍匐地攀于其上,那金龟看来活灵活现,雕得极为精致,龟首、甲壳以及四肢的纹饰质朴细致,刀法遒劲。
这是一个龟钮。
就算不看下方刻的是什么字,南宫玥和屋子里的其他人也都知道这个龟钮意味着什么。
龙钮是帝王印,虎钮乃将军印……而这龟钮便是藩王印。
官宦人家的孩子抓周时自然也会放上寓意官印的小玩意,比如鱼符、鱼袋之类的。
但是,一个周岁孩子抓周用的是超品的藩王印,那可就闻所未闻了。一旁的萧容莹一边想,一边面色复杂地收回了目光。
“是,世子妃。”桔梗回话的同时,心里也同样有几分感慨,几分唏嘘,她也没想到王爷会拿出藩王印,由此可见,王爷他是真心疼爱小世孙啊!
“这次还是父王考虑周到!”萧霏满意地颔首道,难得夸了镇南王一句,“我正想着用鱼符是不是太随便了,还是用父王的印钮才够隆重。”没错,父王的印钮才算没委屈了自家的煜哥儿!
萧霏这话初听有些托大,但细品却也似乎没错,毕竟世孙是镇南王府的继承人,迟早有一天,镇南王这藩王印就会理所当然地传到萧煜手中。
南宫玥微微一笑,把小匣子捧到了正在玩小橘的小家伙跟前,含笑道:“煜哥儿,这是你祖父给你抓周用的,你可喜欢?”
小家伙抱着小橘好似摇篮般摇摆着,漫不经心地抓着句尾说了“欢欢”,桔梗一听,欢欢喜喜地退下,回去找镇南王复命了。
屋子里只听可怜的小橘一会儿“呜呜”,一会儿“喵喵”,一会儿“咪呜”,可怜兮兮。
窗外的小灰不屑地看着屋子里的橘猫,径自啄着自己的灰羽,那眼神似乎在说,真是没用的肥猫!
不过半日,镇南王专门送了藩王印给世孙抓周的事就像长了翅膀般飞快地在王府和碧霄堂传开了,又在府中上下引起一片涟漪。
这些个小事自然是传不到南宫玥耳中,她心中正被另一件事占据。
虽然她知道阿奕已经从西夜出发,正赶在回南疆的路上,可是西夜毕竟距离骆越城路途遥远,也不知道阿奕能不能赶得上明日……
时间不等人,小萧煜的周岁礼终于在骆越城各府的翘首以待中来临了。
这一日,王府悬灯结彩,宾客盈门,一副喜气洋洋、热闹喧哗的样子。
骆越城各府都送来了贺礼,这世孙的周岁礼,自然也不是人人都能受邀参加的,大部分的府邸能把贺礼送入王府大门已经是一种体面了。
自从世孙的双满月酒席后,王府已经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就算是世子爷萧奕不在,众人也只敢暗暗在心中揣测,酒宴中的热闹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外院的男宾自有镇南王招待。
待巳时还不见萧奕归来,南宫玥心里明白他怕是赶不上了,心里虽然有些许失落,但是立刻就振作了起来,对自己说,也不过是周岁礼罢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阿奕还可以陪煜哥儿过下次生日以及以后许许多多次!
宾客们在嬷嬷、丫鬟们的安排下,井然有序地来给南宫玥请安,一一送上了各自的贺礼,什么古籍、玉如意、宝剑利器、文房四宝、赤金将军盔等等,看得人眼花缭乱。
女宾们暂时先被迎到了小花厅中说话,今日众人关注的焦点当然是小世孙。
小家伙今日穿了一件大红色的刻丝袄子,戴着金玉长命锁,头戴虎头帽,鲜艳的衣料衬得他的肌肤尤为白皙光滑,睫毛又长又密,乌黑的大眼就如同黑曜石般熠熠生辉,可爱极了。
一个厅堂的女宾们都围着小萧煜夸了又夸,把能用的词语都说了个遍。
小家伙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围观,本来绢娘还担心会吓到小世孙,谁想爱热闹的小萧煜从头到尾都是笑呵呵的,也逗得女宾们更开心了。
厅堂里的气氛和乐融融。
在一片语笑喧阗声中,一个管事嬷嬷过来禀道:“世子妃,吉时快到了!”
于是众人皆是起身,打算移步行素楼——小萧煜今日就要在那里抓周。
一众女宾披上斗篷后,就从小花厅里三三两两地鱼贯而出,随着人流往前走。
出了小花厅,走过一段青石板小路后,右手边就是王府的小花园。
一阵微凉的寒风吹过,小花园里就传来了枝叶摇曳的声响。
姚夫人想到了什么,笑着对身旁的田大夫人道:“田大夫人,王府的梅花林甚是漂亮,不如待会世孙抓周后,我们过去赏花如何?”
姚夫人没有蓄意压低声音,因此四周的不少人都听到了,便有其他的女眷也来凑热闹,“姚夫人,王府的梅林我也是闻名已久,也算上我一个可好?”
几位夫人说的热闹,忽然有一位身披石榴色斗篷的年轻夫人指着右前方惊呼起来,“你们看,花园里的梅林好像花都谢了!”
“怎么可能……”姚夫人直觉地脱口道,心想:明明自家的梅林还开得正艳。
但是当姚夫人顺着那年轻夫人的目光一看,也傻眼了。
可不就是,小花园入口附近的一片梅林中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树干,却不见一朵梅花。
几个女宾惊讶地面面相觑,却没人注意到一旁王府的下人们表情有些微妙。
他们镇南王府的梅林一向是骆越城顶尖的,今年的梅花也开得漂亮,只不过,花开得再好,也顶不住小世孙辣手摧花,每天都要带着乳娘丫鬟去摘花,从世子妃的院子,到整个碧霄堂,后来又扩大到王府这边……小世孙“努力”了大半个冬天,这王府的梅林早半个月前就秃了。
王府上下大部分人包括镇南王都收过小世孙送的梅花,镇南王只觉得金孙真是孝顺,根本就不在意被“毁容”的梅林。
田大夫人咳了咳清清嗓子后,笑着带过了这个话题:“姚夫人,看来这次不巧,正好错过了花期……”
其他夫人也随口附和几句,心里都觉得奇怪,暗暗琢磨着待会要让下人去找王府的下人打听打听。
话语间,行素楼就出现在了前方,众人的注意力也就自然而然地被转移了。
行素楼一楼的正厅中央,已经放好了一张紫檀木大书案,书案上琳琅满目地放着不少物件:古籍、笔墨纸砚、金元宝、算盘、玉质小剑、将军盔、酒令……
女宾们进厅的同时,镇南王也在男宾的众星拱月下从另一边的偏厅也来到了正厅,宾客们均是谈笑风生地说着自己或自家孩子当初抓周时的趣事。
正厅里一下子拥挤了起来,众人纷纷朝那张紫檀木大书案围去,目光也自然而然地扫视着书案上抓周用的物件……
跟着,满堂寂静。
众人皆是不敢置信地盯着那放在中央的龟钮,这这这……分明是王爷的藩王印!
宾客们的心里顿时起了一番惊涛骇浪,但是镇南王却似乎毫无所觉,笑呵呵地看向了南宫玥怀中的小萧煜,招了招手道:“煜哥儿,来来来,该抓周了!”
小萧煜的目光早已被紫檀木书案上的那些物件吸引,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镇南王的话。
南宫玥低头看了看小家伙,柔声道:“煜哥儿,挑件你喜欢的。”
说着,她就抱着小家伙上前,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书案中央的空位上。
小家伙也不知道听懂了没,自得其乐地趴开腿坐着,朝四周看了一圈,兴奋地鼓起小肉掌来,那笑呵呵的样子仿佛在说,我的,都是我的!
四周的男女宾客里三圈外三圈地围着书案,众人都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小萧煜,也包括镇南王和萧霏。
小侄子会挑什么呢?!萧霏有些紧张地攥紧了拳头,几乎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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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1归来
“咯咯咯……”
被这一桌的物件吸引了注意力的小萧煜,根本就没在意其他人的目光,自得其乐地开怀笑着。
小家伙看了半圈后,一手抓向了那只鎏金龟钮。
见状,镇南王心中一喜,眼睛都快发直了,心中暗道:金孙果然是有眼光!
谁想小萧煜却是一把抓起了放在那龟钮旁的一本古籍。
立刻就有一位中年夫人凑趣地说着吉利话:“小世孙抓了书,将来一定是个饱读诗书的!”
萧霏盯着小家伙手中的古籍,顿时喜笑颜开,心道:煜哥儿果然与自己投缘,一下子就挑中了自己为他准备的物件。
可是下一瞬,小家伙看了看古籍就随手放下了,又拿起了一把小巧精致的玉弓。
唐青鸿便笑着对镇南王道:“王爷,小世孙以后一定如王爷骁勇善战。”
其他将士也是连声附和,厅堂中一片洪亮的笑声。
镇南王正打算抱起金孙好好夸奖一番,却见小家伙又无趣地把那玉弓给丢下了。
于是,厅堂里众宾客的笑声又是尴尬地停了下来。
一旁的方老太爷和林净尘好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平日里常陪着曾外孙玩耍,对于这小家伙的性子也有几分了解,小萧煜一直是个玩心重的小娃娃,好奇心也重的,平日里看到几乎看着什么新鲜有趣的东西,都要凑过去看一看,玩一玩。
此时也不例外。
接下来,就看那穿着红袄子的小肉团把什么酒令、葱、玉尺、元宝、玉笛等全都把玩了一遍,玩好就随手扔一边,以致众宾客的心也随着小家伙的一举一动时起时伏,不时紧张地屏息。
南宫玥在一旁看着忍俊不禁地翘起了嘴角,她其实并不在意小家伙到底抓了什么,抓周也不过是一个图喜庆的仪式罢了。
最重要的是她的小宝贝满周岁了!
看着可爱的小萧煜,南宫玥的心如同灌了蜜糖般,眼神柔和得不可思议,仿佛那万千星辰映在了眼底。
忽然,一阵熟悉的鹰啼声传来,一头矫健的灰鹰“刷”地展翅飞进了厅堂里,在众人的头顶上飞掠而过,并朝下方的书案上丢下了一团黑色的毛球。
小灰微微振翅,对着小萧煜抛下了一个嫌弃的眼神,仿佛在说,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害它一阵好找!
跟着,它又展翅从另一头的窗户飞了出去。
“呱呱!”一只比麻雀大不了多少的小乌鸦晕乎乎地掉落在书案上,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毛绒绒的身子微微颤颤。
见状,原玉怡、蒋逸希和韩绮霞她们的心都提了起来。
糟糕!
她们也知道这几日小灰天天给小萧煜带鸟儿玩,小家伙最喜欢小灰给他的礼物了,接下来恐怕……
仿佛在验证她们的担忧般,小萧煜毫不犹豫地丢掉了手中的将军盔,笑呵呵地鼓起掌来,一边兴奋地叫着“呱呱”,一边迫不及待地就朝那只可怜兮兮的小乌鸦伸出了小肉爪。
四周的气氛又是随之一变。
如果说小世孙在抓周时抓了一只乌鸦,那算是什么预示呢?!
宾客们都忍不住想着,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而镇南王的整张脸都黑了下来,阴沉得几乎要滴出墨来,心道:这逆子不搞出点事情来就不甘心是不是!煜哥儿的周岁宴他人不在也就罢了,还要留着他的鹰在这里瞎捣乱!他的宝贝金孙怎么就偏偏摊上这么一个不靠谱的爹!
眼看着小家伙的胖手就要抓到那只小乌鸦,厅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小厮气喘吁吁的喊叫声:
“王爷!……王爷,世子爷回来了!”
话落的同时,只见镇南王的脸色更难看了。
这逆子倒还知道回来!
镇南王咬牙切齿的想着,心头的怒火蹭蹭蹭地升腾而起,就像是赤红的岩浆般翻涌不已,越来越剧烈,似乎下一瞬就要像火山般爆发出来。
厅堂中的气氛再次变了,众宾客都是面面相觑。
世子爷已经离开南疆好几个月了吧?!连过年都没能赶回来,现在可总算是回来了!
众人心里皆是惊疑不定,有志一同地循声朝厅外看去。
一看宾客们都被转移了注意力,海棠眼明手快地出手,赶紧趁机把书案上的那只小乌鸦抓到了手里,藏在袖中,一切不过发生在弹指之间。
小萧煜一手抓空,傻眼了,慢吞吞地眨巴眨巴,跟着就委屈巴巴地看向了娘亲,想要告状,却发现娘亲根本就没在看自己。
不止是娘亲,厅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厅外。
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忘性大的小家伙一下子就忘记了小乌鸦,好奇地歪了歪脑袋,也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后方传来一阵“扑棱扑棱”的振翅声。
灰鹰再次腾空而起,这一次,它没有进正厅,一边啼鸣着,一边从行素楼的上方飞翔过去,紧接着,另一道鹰啼声响起,一头身形小一点的白鹰从另一个方向飞来,双鹰好像在打招呼般在半空中绕着彼此盘旋……
而正厅中的众人却没在看它们,他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双鹰的正下方,两个身形颀长的青年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正是萧奕和官语白。
两人看来都是风尘仆仆,打扮非常随意,萧奕身着一件靛蓝色的衣袍,官语白身披一件艾青色的斗篷,并肩而来,一个鲜衣怒马潇洒如风,一个谦谦君子朗朗如月,众人皆移不开眼,以目光迎接这二人越走越近。
南宫玥亦然,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萧奕一步步地朝她走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灿烂的笑靥,眼眶一酸,仿佛又看到了昔日那个初见时的少年,紫衣如霞,容光胜锦。
萧奕自然也在看她,明明旅途劳顿,却是容光焕发,阳光下那对分外潋滟的眸子里似乎只有她一人。
南宫玥的嘴角情不自禁地翘起,“阿奕”这两个字已经在唇边就要脱口而出,就感觉到自己的腰间一紧。
她下意识地回头,却见小萧煜不知何时爬到了她身旁,一手抓着她的衣裙,一手撑在书案上,可怜巴巴地仰首看着她。
“娘……”
一瞬间,南宫玥被小家伙那湿漉漉的大眼看得心中都有些歉疚了……
小萧煜这一声软绵绵的叫唤声就像一桶凉水浇在了镇南王怒火中烧的心头,让原本气得七窍生烟的镇南王一下子冷静了下来,现在可不是跟这逆子算账的好时机,今日最重要的还是他的宝贝金孙!
可不能因小失大,为了这不孝不慈的顽劣逆子,坏了乖孙的大日子!
镇南王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怒火,硬声道:“阿奕,你可回来了!正好,煜哥儿正在抓周呢!”说着,他看向了小萧煜,眼神才算柔和了一分。
四周静了一静,宾客们都傻眼了。
刚才镇南王火冒三丈的样子他们都有目共睹,本来以为王府如往昔般又将迎来一场父子大战,然后今日的抓周礼就会不欢而散,没想到镇南王竟然忍下了。
镇南王身旁的唐青鸿早就出离震惊了,早在正月初九那日他从镇南王手里接过了小世孙周岁礼的请柬时,唐青鸿已经想明白了:今时不同往日啊!
“父王。”萧奕对着镇南王随意地抱了抱拳,就算是见过礼了。
跟着,他笑吟吟的目光就落在了小肉团身上,小家伙的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他娘亲的褙子。
四个月不见,他和阿玥的臭小子长大了不少,那双与自己极为相似的桃花眼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仿佛在说,你是谁啊?
萧奕的眸子熠熠生辉,大步上前,俯身在小肉团戴着虎头帽的头顶揉了揉,然后笑吟吟地对着南宫玥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笑道:“总算是赶上了!”说着,他就从腰间解下一把镶满五彩宝石的弯刀,放在了小家伙的身旁。
这把弯刀自然是萧奕送给小家伙抓周用的。
这时,跟在萧奕身后的官语白也不紧不慢地走入正厅中,无视众人带着狐疑揣测的目光,官语白还是一贯的从容镇定,如闲云野鹤般。
他拿出一本蓝色封皮的册子,把它放在了那把弯刀旁。
弯刀绚丽夺目,书册质朴无华。
这两者放在一起,无比突兀,却又透着一种诡异的和谐。
萧奕伸指在小家伙的眉心轻轻弹了一下,笑容更深,对着小家伙笑道:“臭小子,这是你义父专门给你手书的贺礼,喜不喜欢?”
小家伙也不知道听懂了没,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弯刀和书册来回看着,他根本就没有发现他爹的一句话令得满堂的气氛变得更诡异了。
萧奕只说了一句话,但是这句话透露的信息未免也太多了!
小世孙竟然认了安逸侯为义父,安逸侯和世子爷之间的交情似乎远远超出他们所预料的,也就是说安逸侯这算是投效镇南王府了吗?!
众人或是震惊地审视着仍旧云淡风轻的官语白又或是目光落在了那本书册上,蓝色的封皮上写着四个大字:
官氏六韬。
官语白手书的《官氏六韬》!这个念头在厅堂中的不少将领心中掀起了一番惊涛骇浪。
这本书册莫不是官语白根据他多年行军作战记录的兵法总结?!
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性,那些将领都是心潮澎湃,血脉偾张。
官语白未及弱冠就在西疆战场上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战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从无败绩,早就将名在外,老王爷当年就曾赞官语白此人必会成为一名百年难得一见的名将。
官语白所总结的兵法恐怕是这天下的武将都想一窥的宝物,而官语白竟然就轻描淡写地送给了小世孙?!
就在众人微妙而诡异的目光中,小萧煜笑呵呵地一手抓起弯刀的刀鞘,一手抓起那蓝皮书册都往自己的怀里兜,那霸道的小模样逗得南宫玥掩嘴笑了。
在众宾客忍俊不禁的笑声中,官语白亦是勾起一个清浅的微笑,满含笑意地看着小家伙的一举一动,乌黑的眸子温润似水。
“臭小子,总算你有点眼光!”
下一瞬,萧奕毫不避讳地一把抱起了小家伙,大笑着把他往上颠了颠。
小家伙在父亲宽阔的胸膛中剧烈地起伏了两下,觉得好玩极了,“咯咯咯”地笑了。
见状,镇南王顿时眼角一抽,差点又要怒骂这逆子不懂规矩,有道是:“抱孙不抱子”,这逆子没看到孩子的祖父就在这里吗?!
对于众宾客而言,此时的厅堂中简直是冰火两重天,各种滋味难以对外人道也。
无论如何,萧奕既然把小萧煜抱了起来,也就代表着这拖延了近半个时辰的抓周总算是结束了。
姚夫人清了清嗓子后,笑着凑趣道:“今日世孙抓了刀又抓书册,以后定是文武双全!”
其他人也总算回过神来,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恭贺镇南王、萧奕和南宫玥,把世孙夸了个天上地下仅此一个,哄得镇南王喜笑颜开,心里姑且把这逆子的一笔笔账先记下,打算等客人走了再来计较!
一片语笑喧阗声,南宫玥含笑地请示镇南王:“父王,时辰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开席了?”
镇南王颔首应了一声,之后,男宾和女宾就分散开来,分别在几个管事嬷嬷地指引下去了各自的席面。
接下来的男宾席宴因为萧奕与官语白的加入,变得更为热闹,而女宾的席宴上,不知不觉中就开始口耳相传地说起那个关于小世孙与梅林的故事,众人恍然大悟之余,又有些忍俊不禁。
等一个时辰后,席宴就散了,宾客们陆陆续续地告辞,王府又渐渐地从喧嚣归于平静。
好不容易才等到散席的萧奕本来迫不及待地想回碧霄堂和他的世子妃好好说说体己话,偏偏啊,他那个不省心的父王就是不让他安生,散席后,就把他叫到了外书房。
此刻,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收起了刺眼的光芒。
镇南王面色阴沉地瞪着坐没坐相的萧奕,一看到这逆子就一肚子火气蹭蹭蹭地往上来……哎,幸好世子妃是个好的,宝贝金孙才不至于像他爹一般长歪了!
镇南王硬是灌了半杯醒酒茶,才觉得怒火稍微压下了些,没好气地质问道:“逆子,你这四个多月到底去哪儿了?!”
萧奕斜斜地歪在红木圈椅上,右手肘撑在一旁的案几上,拳头托着脸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回道:“我去西夜了。”
西夜?!萧奕的这个答案完全出乎镇南王的意料,震惊之下,反而忘了发怒。
等等!
以这逆子的个性,一向无利不起早,又喜损人利己,他带着几万大军总不会是为了去西夜游历的吧?
想着,镇南王心里咯噔一下,隐约浮现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忙再问道:“你去西夜做什么?!”
萧奕挑了挑眉,笑容更盛,理所当然地回道:“打西夜啊!”
打西夜?!这逆子倒是敢说,问题是他敢做吗?!镇南王的双目微微瞠大,忽然想到了刚才这逆子送给金孙的那把弯刀。
那把弯刀的刀鞘上不仅镶了宝石,还填烧珐琅,做得十分华丽精致。从刀鞘的形状可以看出,它刃如新月,牛角刀柄则微微弯向与刀尖不同的方向。
现在细思起来,镇南王忽然察觉到那一把不是普通的弯刀,而是西夜弯刀,据说经过西夜人近百年的改良才制成了那个形状,最适合骑兵使用。
这逆子送了一把西夜弯刀给金孙到底是什么意思?!
镇南王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心里隐约浮现一个令他不敢去深思的想法,难道,难道是……
仿佛知道镇南王在想什么,萧奕的嘴角勾了起来,如一只狡黠的狐狸般笑眯了眼,“父王,臭小子满周岁了,我这做父亲的也不好意思太小气了,就打下这西夜给他当周岁礼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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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2义父
外书房里,安静了片刻。
萧奕无视镇南王震惊的神色,径自捧起茶盅饮着茶水。
打下西夜送给金孙做周岁礼?!这句话反复地回荡在镇南王的脑海中,惊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而这逆子仿佛是不知道自己发表了那么惊世骇俗的宣言,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看得镇南王只觉得胸闷不已,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此刻到底是惊,是吓,是疑,亦或是怒!
方才这话如果是别人说来,镇南王也许会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可是这逆子一向胆大包天,异想天开,还真是没什么不敢做的!
想着,镇南王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越看这逆子越嫌弃。
与此同时,镇南王心中又有一分蠢蠢欲动。
谁又会嫌家业大呢?!
现在这逆子才只有金孙一个孩子,但这逆子和世子妃都还年轻,以后肯定会为他萧家开枝散叶。有了西夜后,也就不愁没家当可以分给孙辈,才不至于委屈了他的宝贝孙儿们!
镇南王越想越是心动,心里好一阵挣扎之后,对自己说,反正西夜也已经打下来了,木已成舟,总不能再还给西夜人吧?!
再说了,他们镇南王府拿下西夜也是为大裕好是不是?!
也省得那些西夜人三天两头地来攻打大裕,皇帝还要不时找他们南疆借兵……
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等皇帝知道他们拿下了西夜,又会作何反应呢……
在各种揣测中,镇南王的眼神复杂纠结极了。
萧奕懒得再理会镇南王,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随口道:“父王,你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镇南王烦躁地甩了甩手,根本就不想与这个惯会折腾的逆子多言。
萧奕掸了掸衣袍,就迫不及待地走人了。
西边的天空,金红色的夕阳落下了小半,天空还敞亮着。
等萧奕回到碧霄堂的时候,南宫玥早已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裙,亲自在屋子口迎他。
“阿奕!”她婷婷而立,笑吟吟地看着他。
萧奕加快脚步,正想抱住他的世子妃,眼角却瞟见南宫玥妃色的裙裾边还多出了一顶眼熟的虎头帽。
仿佛在验证萧奕心里的猜测般,某个胖乎乎的小娃娃双手抓着娘亲的裙裾探出了白嫩嫩的脸庞,一双如黑玉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下午才见过的陌生人。
“……”萧奕的俊脸顿时变臭,桃花眼中溢满了嫌弃之色。
这个臭小子还真是没眼色,他都霸占了他娘四个月了,竟然还不识趣地乖乖睡觉去,这不是耽误自己和阿玥说体己话吗!
屋子里的几个丫鬟自然是感受到了,心里有几分无语。今日抓周的时候,她们还为着世子爷对世孙的心意感动了一下……这还没过一天,世子爷就原形毕露了!
而南宫玥几乎是有些无力了,她俯身把小萧煜抱了起来,温柔地对臂弯中的小肉团道:“煜哥儿,这是爹爹啊!”
“爹爹?!”小家伙直觉地重复道,软软地靠在娘亲的肩膀上,一脸迷糊地又看了看萧奕。
四个月的分离已经足够小家伙把萧奕忘得一干二净,对此刻的他而言,所谓的爹爹是娘亲的那幅画上的人,可是爹爹怎么会突然从画纸上跳出来了呢?!
看南宫玥抱得吃力的样子,萧奕习惯地出手把那个沉甸甸的小胖墩给接手过来,又习惯地颠了颠他,心想:过了四个月,这个臭小子还真是沉了不少,自己得劝劝阿玥少抱抱这臭小子免得不慎伤了筋骨!
小家伙最喜欢被颠了,立刻“咯咯”地笑了,眉眼嘴都是笑。
“飞飞!”小家伙一脸希冀地看着萧奕,扭了扭身子。
萧奕失笑,这一次,把小肉团稍微往上一抛,然后再接住。
小家伙笑得更开心了,笑声清脆:“爹爹!飞飞!”
南宫玥含笑看着这对容貌相似的父子俩,这一幕如同往昔般,仿佛他们从未别离,一股甜甜的满足感弥漫在心头,有夫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萧奕又抛了小家伙几次后,就抱着他和南宫玥一起进了东次间。
一家三口才刚坐下,绢娘就识趣走了过来,福身道:“世子妃,厨房刚刚送了粥过来,奴婢这就伺候小世孙喝粥。”绢娘身后不远处,画眉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粥碗,香气四溢。
小萧煜似乎知道绢娘打算抱走自己,灵活地从萧奕的身上爬下,躲到了南宫玥的身旁,两只小胳膊死死地抱住了南宫玥的左臂,撒娇地蹭了蹭,道:“娘!娘!”小家伙那乖巧粘人的样子分明是想要让南宫玥来喂他。
萧奕的眼角抽了一下,心里暗道:这个臭小子使唤起他的世子妃来倒是麻利!
想着,萧奕对着捧粥的画眉招了招手,示意她把粥送过来。
看世子爷这么好说话,画眉反而有些惊疑不定,但还是把那碗蛋花粥送到了罗汉床上的小案几上。
萧奕捧起青瓷碗,就先送了一勺进他自己嘴中。
屋子里,诡异地静了一静,画眉她们均是表情僵硬:世子爷这是在抢世孙的晚膳吗?
下一瞬,就见萧奕又舀了一勺热粥,吹了两下后,就送到了小萧煜的嘴边。
小萧煜反射性地张开了嘴,“啊呜”一口吃下,双手还是死死地抱着南宫玥的胳膊,一副“我就是不撒手”的傲娇模样。
画眉忍着笑撇开了视线,心里叹息:小世孙还真是从长相到性情都更像世子爷一些!大概是老天爷看世子爷太如意了,才降下小世孙来跟世子爷分宠。
父子俩就在这种诡异的安静与对视中,一个喂,一个吃,没一会儿,那碗里的大半碗粥就空了。
画眉赶忙把空碗给收拾了。
见那些鸟啊花的丫鬟没有再送上粥的意思,萧奕心里大致确认这就是臭小子的饭量了,笑容更深了。
他那种“慈爱”的笑意看得几个丫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小萧煜却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酒足饭饱后,小家伙的睡意就涌了上来了!
其实小家伙早该困了,今日的抓周礼很是折腾了一番,只是因为情绪亢奋,小家伙一直不肯睡下。此刻一碗热粥喝下去后,小家伙浑身暖和了起来,睡意也就一下子上来了。
萧奕眼中闪过一抹得逞的光芒,笑吟吟地看着小家伙没两下就被他娘亲给哄睡着了,跟着他就被乳娘和丫鬟抱了下去。
屋子里总算是清净了。
“阿玥!”萧奕可怜巴巴地看着南宫玥,求自家世子妃的垂怜。
南宫玥忍不住把父子俩相似的脸庞重叠在了一起,眸中闪过一抹柔光,道:“阿奕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萧奕的一个拥抱打断了。
萧奕的双臂环着她纤细的腰身,把她紧紧地抱在了自己怀里。
萧奕身上那灼热的体温以及熟悉的气息让南宫玥自然而然地放松了下来,懒洋洋地靠在了他身上。
屋子里的几个丫鬟都识趣地退开了,反正有世子爷在,也就没她们什么事了。
外面的夕阳不知不觉中落下了大半,傍晚的时光静谧而缱绻……好一会儿,萧奕才退开,缱绻地俯首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记,然后又在她的鬓角温存地亲了一下,眸光幽深,似乎有一簇微微的火苗在其中窜动着。
南宫玥被他灼灼的双目看得白皙的脸颊上染上了一抹飞霞。
“阿玥,有你真好!”
他满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随着话语吹上她的鬓角。
南宫玥的脸颊更红了,眸光似水,流光四溢,在心里道:
错了,是有你真好!
阿奕永远也无法明白对她而言,他有多么重要,前生今世,也唯有一个阿奕而已!
砰砰!
南宫玥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定了定神,道:“阿奕,沐浴用的热水已经备好了。你赶紧洗漱一下歇息吧。”
她这么一说,萧奕的眸子更亮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牵起了南宫玥的手,笑眯眯地对她抛了一个媚眼,声音明快:“阿玥,你是不是该‘投桃报李’了?”他的神态和语气都是意味深长。
投桃报李?!南宫玥傻乎乎地眨了眨眼,敢情他刚才他喂煜哥儿吃粥就是“投桃”啊!
她心里的旖旎顿时烟消云散,眼角抽动了一下。
看着她有些懵的小脸,萧奕的嘴角翘得更高,直接就拉着他的世子妃去了内室,心里为自己的机智感到得意。
他伺候臭小子,阿玥就伺候他!
很好!
净室中,装满热水的浴桶已经备好了,热腾腾的水气氤氲在屋子里,朦胧似层层薄纱,一种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
净室中只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轻柔地照拂在萧奕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让他昳丽的容貌多了一丝如同祸国妖姬般的魅惑。
南宫玥直愣愣地看着他宽衣,直愣愣地看着他跃入水中,乌发披散,热水飞溅……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话说,煜哥儿可是他们的儿子,阿奕凭什么要自己“投桃报李”呢?!
然而,当“妖姬”的嘴角勾起一个足以倾倒众生的魅惑笑意,南宫玥立刻乖顺地拿起了香胰子。
幸好她不是皇帝啊……
她魂飞天外地想着。
这一日,净室中的水声久久方止。
夜还长着……
冬已末,春将至。
次日清晨,碧霄堂又是在阵阵嘹亮的鹰啼声中苏醒,在小灰和寒羽携手合作下,方圆几里皆是鸟兽藏匿。
萧奕在演武场中练完功后,就带着一身湿气回来了,他本来还琢磨着再回内室陪他的世子妃睡一个回笼觉,谁想还没进门就听到了某个奶娃娃兴高采烈的笑声。
“啾啾!”
“啾啾!”
在小娃娃与鸟儿此起彼伏的叫声中,还夹杂着女子忍俊不禁的笑声。
是阿玥!萧奕一下子就听了出来,脸又变臭了。这才天刚亮,这臭小子就缠着他的阿玥不放了。
萧奕循声进屋,果然,南宫玥和小萧煜都在里头,小家伙与身前的一只小斑鸠大眼瞪小眼,笑得开心极了。
萧奕没想到的是,屋子里还有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小灰正停在窗槛上啄着灰羽,偶尔看一看小家伙。
萧奕眨了眨眼,一瞬间,几乎有种这二人一鹰就是一家人的感觉。
萧奕的到来立刻引来南宫玥的目光,见他饶有兴致地挑眉,南宫玥好笑地把小灰天天给小家伙送礼物的事说了。
她说话的同时,小灰丢给萧奕一个“不用谢”的眼神,然后就拍拍翅膀飞走了。
本来还在看小斑鸠的小家伙一下子就朝小灰飞走的方向望去,失望地叫着:“灰灰,灰灰……”
他依依不舍的样子逗得屋子里的丫鬟们又笑了,萧奕却是灵机一动,他坐在小家伙跟前,兴致勃勃地提议道:“臭小子,爹爹带你去找灰灰好不好?”萧奕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小灰这是飞去哪里了。
闻言,小萧煜顿时两眼放光,鼓掌道:“找灰灰!爹爹,找灰灰!”
小家伙目露崇敬地看着萧奕,忽然觉得这个从画中走下来的爹爹也不错!
萧奕很有玩心地翘起尾指与小家伙拉钩上吊一番,表示两人说定了。
然后,他抬眼看向南宫玥,笑嘻嘻地说道:“阿玥,待会儿我们一起去青云坞吧。臭小子大了,也该启蒙了,我看小白就是名师,既然看准了,下手就要快,免得被人家抢先了。”
萧奕一本正经、煞有其事地说道。
无论是南宫玥,还是屋子里的丫鬟们都不会傻得相信萧奕,他这分明就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小萧煜才一周岁,句子还说不溜呢,怎么启蒙?!
就算是小家伙过两年到了启蒙的年纪,让官语白给一个三岁小儿启蒙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
再说了,除了世子爷,这南疆还有谁敢去找安逸侯给孩童启蒙啊!
南宫玥无力地扶额,启蒙的事不急,不过小家伙是该去给他的义父请个安了,便道:“阿奕,正好我最近调配了些养生茶,待会一起给官公子送去吧。”
萧奕应了一声,一家三口用了早膳后,就一起先去了听雨阁给方老太爷请安,又陪着老人家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去往王府的青云坞。
远远地,小家伙就听到了熟悉的鹰啼声,登时眼睛发直地看着一白一灰飞翔在天空中的双鹰,欢喜地鼓掌大叫起来。
哇!爹爹还真的带他来找灰灰了!
小家伙的眸子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此时已是巳时过半,日头正是最舒适温暖的时候。
官语白披着一件镶貂毛的斗篷正悠闲地坐在小湖边垂钓。
原本宁静悠闲的青云坞因为萧奕一家人的到来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小家伙只顾着抬头看鹰,哪里还看得到官语白,南宫玥有些无奈,急忙把小家伙从萧奕怀中抱了下来,借此吸引小肉团的注意力。
“煜哥儿,这是义父。”南宫玥蹲下身,用最简单的词语给小家伙介绍官语白。
结果,却得来小家伙煞有其事的两个字:“白白!”
正斜躺在一棵大树上假寐的小四无语地睁开了眼,朝小萧煜瞟了一眼,眸中写了四个字:没大没小!
萧奕不厚道地噗嗤笑了出来,倒是官语白立刻知道小家伙在叫谁,含笑道:“它叫寒羽。寒、羽。”
天空中的寒羽似乎听到了官语白的声音,啼鸣着朝他飞了过来,最后稳稳地停在了他的胳膊上。
小家伙眼睛都看直了,伸出了小肉爪,官语白牵着他软乎乎的小手摸上了寒羽在阳光下油光发亮的羽毛。
小萧煜受宠若惊地发出了倒吸气声,轻轻地摸了一下又一下……直到后来白鹰飞走了,他的小脸还是绯红一片,俨然把官语白当做了自家人,满口“义父”“寒羽”地说个不停。
官语白耐心地陪着小家伙说着一些幼稚的话语。
萧奕得意洋洋地摸了摸下巴,很好,这个臭小子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够谄媚,会讨长辈欢心,照此下去,应该没过多久就可以丢给小白“启蒙”了,也省得这臭小子留在碧霄堂,不是缠着他的阿玥,就是在花园里逗猫遛狗,辣手摧花。
小家伙在小湖边玩了好一会儿,总算心甘情愿地陪着三个大人进了屋。
屋子里此刻没有烧银霜炭,反而要比外面要阴冷些许。
百卉急忙帮着烧炭煮茶,忍不住嫌弃地瞥了外头的小四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也不知道你在外头是怎么照顾公子的!
萧奕随意地找了把椅子坐下,把小家伙放在膝头。他一眼就看到一旁的案几上放着一叠书信和几个竹筒,眉头微扬,摇了摇头,知道官语白是又在看那些飞鸽传书了。
小白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劳碌命,总闲不下来。
坐在萧奕膝盖上的小家伙当然也看到了,麻利地随手抓起了一张写满字的绢纸,翻来覆去地看了两眼,又放下,再换一张绢纸。
官语白嘴角微翘地看着戴着猫耳帽的小萧煜,拿起刚才被他丢下的那张绢纸,递给了萧奕,“阿奕,你看看。”
萧奕微微挑眉,一目十行地看起信来。
小萧煜好奇地歪着脑袋看了看萧奕,然后就学着爹爹的样子看起信来,那煞有其事的模样逗得南宫玥忍俊不禁,眸子里笑意盈盈。
小萧煜根本就看不懂信上的文字,很快就无趣地放下了绢纸。他像模像样地把绢纸叠了起来,然后随手拿起一旁的一个小竹筒,把叠好的绢纸塞进小竹筒里,再封好。
小家伙看了看左右,麻利地从萧奕的膝盖头爬了下来,屁颠屁颠地走向了官语白,把小竹筒递给了他,歪着脑袋看着他。
官语白失笑,眸光柔和似月,从善如流地揉了揉他的猫耳帽,投其所好地说道:“煜哥儿真乖。”
小萧煜满意地咯咯笑了,又跑回了萧奕身旁,继续叠起绢纸来。
这时,烧好了开水的百卉总算把刚泡好的热茶奉了上来,茶香四溢,混杂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官语白扬了扬眉,立刻就察觉出这并非他这里的茶。
南宫玥含笑道:“官公子,这是我新调配的养生茶,可以安神补气养血,公子且喝几日试试。”
“多谢世子妃,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官语白温声谢过了南宫玥。
萧奕看完信后,漫不经心地勾唇笑了,随手把那张绢纸交给了南宫玥,道:“看来皇上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这张绢纸上虽然写了不少文字,但说到底最重要的也就是两个关键词罢了:
“削藩”与“出兵”!
813抬举
南宫玥飞快地扫了那张绢纸一眼,一下子就抓住了其中的关键。
皇帝这是要对南疆出手了!
南宫玥捏着绢纸的素手下意识地微微用力,心里有些唏嘘,一瞬间,脑海中想起许许多多以前在王都的事,想起那些年皇帝对她的慈爱……
不管皇帝是出于什么目的,当年在王都时,皇帝对她并不坏,就如同一个世交的长辈一般……却没想到最后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萧奕却是不知道南宫玥心里中的感慨,看着官语白眸光微闪,道:“小白,新锐营这两天也快到了吧!”
这一次他们俩从西夜启程回南疆前,已经下令新锐营将士随后也整军赶回南疆,新锐营人多,不似萧奕与官语白轻装简行,不过算算日子,这两天他们也该到了。
“最多不超过三天。”官语白淡淡地说道。
萧奕的嘴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等那位骠骑将军到了,本世子就亲自去会会他们好了。”
区区一万兵马还妄想拿下南疆?!皇帝和韩凌赋未免也太高估大裕而低估南疆了!
萧奕的眸中浮现一抹嘲讽,更多的还是跃跃欲试。
这件小事并没有在屋子里掀起多少涟漪,很快就在茶香袅袅中淡去了……
官语白轻啜了一口热汤的药茶后,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盅,道:“阿奕,我也该回西夜了……”
官语白的话音未落,就迎来萧奕不太赞同的眼神。
“小白,这事由不得你做主!”萧奕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笑眯眯地摇了摇食指,“得由林家外祖父做主,他老人家同意放你走,我决不拦着!”
百卉微微扬眉,世子爷虽然不靠谱的时候居多,但是关键时候说一句比他们这些奴婢管用多了。公子随世子爷回南疆的这一路上一定是日夜兼程,以世子爷的身子,自然是没什么大碍,但是公子不同……
官语白还想说什么,却被萧奕抢在了前面。
“臭小子,”萧奕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狡黠的笑,看向他们家的臭小子道,“你想不想义父和寒羽留下陪你玩?”
小萧煜想也不想地直点头:“义父,寒羽,玩!”
萧奕的话仿佛提醒了小家伙,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官语白,眼睛忽闪忽闪的,一脸希冀地说道:“寒羽,玩!”
小家伙可爱的样子足以融化冰山,更何况是那些疼爱他的长辈。
很快,寒羽就被召唤了过来,紧随其后的还有小灰,小家伙乐得快没边了,只觉得志得意满。
这一日,小家伙赖在青云坞用了午膳,一直到了午睡时间才打着哈欠给着爹娘回了碧霄堂。
对于小家伙而言,自从爹爹从画中下来以后,日子就变得有趣多了。
小灰天天呆在家里,再也不几天飞走不见影了,还又多了寒羽陪他玩。
爹爹还会带他出门玩,给他抓猫,把他抛起来飞飞……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这么陪他玩过。
这些念头在小家伙每天只想着吃喝玩乐的脑袋瓜子里只是一闪而过,就忙着继续和爹爹玩去了。
欢快的时光过得尤为迅速,三日眨眼即逝。
这一日一大早,新锐营的三千将士浩浩荡荡地回了骆越城大营,早就得了消息的萧奕亲自去了大营相迎,那大张旗鼓的做派很显然是迎众将士凯旋而归。
大营中悄悄地掀起一番浪花,除了镇南王以外,军中上下都好奇地揣测着新锐营到底是从何处归来,又立了什么大功。
与此同时,南宫玥也没闲下,在碧霄堂里待客。
三千新锐营中有校尉一人、卫千总五人,今日南宫玥就是特意邀请了这六位家中的女眷来碧霄堂作客。
南宫玥在遐尔厅招待了众位女宾,这宾客中的不少人都与南宫玥十分熟悉了,比如华夫人、田大夫人、于夫人、常夫人以及她们的媳妇女儿,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家常,厅堂中的气氛一片和谐。
“世子妃,”于夫人笑吟吟地说道,“妾身看这院子里的木棉开得可真好,红艳似火!妾身看着比之牡丹、茶花也是毫不逊色。”
时值二月,正是木棉花迎着初春的微风盎然绽放的时节,那红艳艳的花朵为这庭院增添了不少色彩。
“是啊。”田大夫人立刻接口道,带着几分试探,“妾身就是俗气,都说紫色典雅,黄色高贵,我倒觉得比不上这大红色喜庆,红红火火。”
她们虽然在说花,心里却都是在琢磨着,也不知道世子妃这次宴请她们是所为何事。
这些夫人也都是精明的,隐约地已经猜出她们今日在场的这些人的共同点——
新锐营。
南宫玥微微一笑,让她们宽心,“田大夫人说的好,我看这木棉一树橙红,确实是喜庆得很。”跟着,她就吩咐丫鬟去折几支木棉花进来插瓶。
听南宫玥这么一说,女宾们均是心里有底了,气氛也越发和乐融融。
就在这时,一个小丫鬟快步过来禀道:“世子妃,阎夫人来了。”
厅堂中的气氛顿时一僵,女宾们均是面面相觑。
田大夫人扬了扬眉,眼中闪过一抹不以为然。
世子妃送来的请柬里写的时间是巳时,现在这都巳时过半了,阎夫人才姗姗来迟,也太下世子妃的面子了吧。
这阎夫人自诩讲规矩,其实眼皮子浅薄得很,也难怪阎家的嫡子嫡女都不成器……
不过,阎夫人的到来等于也验证了田大夫人心中的猜测,今日世子妃宴客应该与新锐营有关!
须臾,另一个小丫鬟就把一个身穿宝蓝色掐暗银丝宝葫芦褙子的中年妇人引了进来,正是阎夫人。
其他几位夫人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阎夫人,就收回了视线,或是喝茶或是闲聊。
阎夫人在众人的目光中昂首挺胸地走到了南宫玥跟前,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了一个穿着一件黛色八团如意花卉织锦褙子、神色谦恭的妇人。
这妇人看着像个嬷嬷,却又比嬷嬷打扮贵重,倒是引来几个夫人姑娘好奇的眼神,常夫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嘲讽地翘了翘嘴。
南宫玥目光淡淡地看着阎夫人主仆,目光在那妇人的身上停了一瞬,隐约记得似乎哪里见过此人……
“见过世子妃。”阎夫人福了福身道,“请世子妃恕妾身来迟了。”
众女宾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心思各异。
南宫玥也没打算与阎夫人计较,直接令丫鬟带着阎夫人入席坐下了。
既然人到齐了,南宫玥便笑吟吟地说起今日的正事来:“世子爷常与我称赞华校尉、于卫千总、常卫千总、田卫千总、阎卫千总和游卫千总,皆是少年英雄!这一次世子爷吩咐他们的差事也办得很好。”
南宫玥这两句话便透出了许多的信息,女宾们均是面上一喜,于修凡、常怀熙几个之前还是百将,跟世子爷出去了短短四个月就升到了卫千总,既然是差事办得不错,看来世子爷之后应该是要论功行赏了,如此,世子妃这次请她们过来的原因也可想而知了。
作为女子,是妻以夫为贵,母以子为贵,也就是说一荣俱荣。
之后,整个遐迩厅似乎都随之热乎了起来,女宾们的嘴角都是止不住的笑意。
南宫玥含笑地赞了几位夫人教子有方,又赏了华大少奶奶和田大少奶奶各自一套赤金头面。
世子妃如今是南疆最尊贵的女子,两位年轻的少夫人得了世子妃的嘉奖,自是喜不自胜,知道她们的相公以后必然是前途似锦了。
在这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中,也唯有阎夫人的表情十分僵硬,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当南宫玥赞她教子有方时,阎夫人却突兀地站起身来,一下子引来数道探究的目光。
“妾身当不起世子妃的夸赞。”阎夫人做出一副贤惠的样子,但是在外人看来却有几分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说来峻哥儿出息,功劳不在妾身。”阎夫人一把拉过了身旁那身穿黛色衣裙的妇人,“这是峻哥儿的姨娘,如今峻哥儿跟着世子爷立了大功,世子妃该嘉奖的应该是孙姨娘才是。”
那妇人毫无预警地被阎夫人拉上前了一步,有些无措,但看着阎夫人的眼神却更崇敬了,只觉得自家夫人真是谦逊,自己不过一个奴婢哪里敢当什么教子有方。
四周一片哗然,田大夫人等人都觉得这阎夫人简直是封魔了吧,竟然带个妾室来赴世子妃的宴席,而且还要世子妃嘉奖一个姨娘?!
阎夫人昂首挺胸地与南宫玥对视,嘴角冷笑着,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
最近这几个月,她过得很不痛快。
她乃世家出身,贤惠知礼,自从嫁入阎府后几十年来相夫教子,把阎家操持得妥妥当当,可换来的又是什么?!
就因为阎习峻阎立了点小功,得了世子爷的赏识和提携,就连带着府中渐渐有了嫡庶不分的倾向,三日前,世子妃的请柬送到后,阎将军竟然还异想天开地提出想把孙姨娘升为二房,这分明就是要乱了嫡庶,气得她病了三日。
今天阎夫人本来是不打算来碧霄堂的,却被阎将军得知,冲到她的院子里骂了一顿,又勒令她一定要过来。
出嫁从夫,她必须听阎将军的,于是就来了,但心里又有些不甘,一气之下,干脆把孙姨娘也带来了……
阎夫人看着南宫玥的眸中闪过一抹嘲讽。
她倒要看看世子妃如何行事,今日世子妃若是纡尊降贵地应酬一个妾室,那就丢了她和王府的脸面,但若是世子妃嫌阎习峻的亲娘是妾室,怠慢轻忽,那也就难免伤了阎习峻的自尊,在他心中埋下一根刺。
南宫玥似笑非笑地看着阎夫人的面色变了好几变,阎夫人的想法也算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既然阎夫人“有心”抬举这位孙姨娘,那自己就“好心”成全她吧!
南宫玥上下审视了孙姨娘一番,忽然笑了,转头低声吩咐了百卉一句,不一会儿,百卉就在众人的目光中捧着一个铺着红丝绒布的托盘来了,红丝绒布上赫然放着一支赤金彩雀衔珍珠步摇。
比之南宫玥赏给几位夫人的赤金头面,这支赤金彩雀衔珍珠步摇自然是逊了一筹,那些女宾立刻猜到这支步摇是为谁准备的,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等着看好戏。
世子妃她难道是要……阎夫人自然也想到了,面色微微一白,双目瞠大。
南宫玥笑容依旧,抚了抚衣袖,云淡风轻地又道:“阎夫人,这次阎卫千总立了大功,照理说,孙姨娘身为生母也能得到封赏。既然如此,本世子妃先替王爷赏赐一二也是应该的。”
“世子妃,这不合规矩吧!”阎夫人脸色大变,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孙姨娘在一旁频频点头,仿佛在说,夫人说的是。
满堂寂静,几位夫人近乎是同情的目光看着阎夫人,这位阎夫人还真是一点自知之明和审时度势的本事都没有啊!
南宫玥不紧不慢地说道:“前吏部尚书管大人庶三子管治,十二年前高中状元,乃现太常寺卿,为生母请封三品诰品;江云海,百余年前北魏平国公府庶子,高中两榜进士,后官居二品,因治水有功,为生母请封二品诰品……”
南宫玥从今至古一下子就连举了数个例子,而这些庶子能为姨娘请封的大前提自然是嫡母本身已经有诰命在身,管尚书的夫人乃是从一品诰命,北魏的平国公府则是超一品……
按照规矩,嫡庶不可乱,可退一步说,母以子贵的道理也是千古不变。
阎夫人越听脸色越差,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是从二品将军夫人,也就说,只要镇南王一句话,随时都可以封孙姨娘为三品诰命夫人!
想着,阎夫人瞳孔微缩,心中有惶恐,有不安,有惊怒。
孙姨娘多年来都不得阎将军的宠爱,可是这一年来,因为阎习峻开始出息了,就连将军都对孙姨娘厚待了两分,倘若她真的得了王爷的封赏,恐怕将军会不顾自己的拦阻一意要抬她做二房……
阎夫人不说话,孙姨娘也不敢接,百卉直接捧着托盘走到那手足无措的孙姨娘跟前,直接道:“孙姨娘,还不谢过世子妃!”
世子妃赏赐人又岂容人拒绝!
孙姨娘身子一缩,急忙福了福身,微微颤颤道:“奴婢谢过世子妃。”
阎夫人的脸色更难看了,额头、手背青筋凸起,嘴巴张张合合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她觉得不甘,她觉得世子妃做得不对,但是从规矩上,又无法反驳……
她羞窘得满脸通红,如芒在背,只觉得四周的那些夫人都在窃窃私语,取笑她,嘲讽她,轻蔑她……
就在这种有些怪异的气氛中,一个青衣小丫鬟快步进来了,屈膝禀道:“世子妃,戏台备好了。”
南宫玥站起身来,轻抚衣裙,也没再理会阎夫人,直接招呼夫人姑娘们去听戏。
众女三三两两地出了遐迩厅,目不斜视地在阎夫人身旁走过,没有任何人理会她,片刻后,厅堂中就只剩下阎夫人和孙姨娘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四周空荡荡的。
一众女宾说说笑笑地跟随南宫玥朝小花园而去,远远地,就可以看到戏台搭在了小花园的湖边,戏台上早已布置妥当,张灯结彩。
“各位夫人,姑娘,这边请。”
丫鬟领着女宾们往湖边临水阁的方向行去。
经过湖边时,南宫玥脚下的步子忽然停顿了下来,不由吸引了那些女宾的注意力,循着南宫玥的目光望去。
不远处,湖边的凉亭中,一个身披粉紫色头蓬的年轻姑娘正凭栏而坐,右手随意地往湖中撒着鱼食。
南宫玥眼中笑意盈盈,对鹊儿道:“去把原姑娘请过来一起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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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4示好
不远处,正在湖边的凉亭中凭栏喂鱼的那位姑娘正是原玉怡。
“是,奴婢这就去请原姑娘。”鹊儿脆生生地应了一句,就小跑着去凉亭找原玉怡。
原玉怡便抬眼朝南宫玥的方向看了过来,然后起身随鹊儿过来了。
“玥儿,”原玉怡笑吟吟地走了过来,“我还不曾看过南疆的戏呢!今日肯定要见识一下。”
南宫玥微微一笑,“今日是文戏,怡姐姐,有机会你还是要看看我们南疆的武戏才行……”
两人一边说一边就朝临水阁走去。
看这两人言谈之间极为熟稔,就知道彼此的交情不一般,后面的夫人们都是暗暗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位姑娘看来眼生得很,又说得一口王都口音,应该不是他们南疆的姑娘。这位姑娘既然与世子妃如此亲热,而且言行间不卑不亢,举止优雅,显然是出身不凡,莫非是世子妃的表姐妹?
想着,有几位夫人都忍不住心念一动,想到了自己家里或者是娘家未成亲的公子,若是能同世子妃结亲,那绝对是一门好亲事啊!
一时间,好几道带着打量和审视的目光又瞄向了原玉怡的背影,原玉怡只觉得忽然一阵凉风自后而来,吹得她颈后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女宾们陆陆续续地进了临水阁中,上了二楼,沿着庑廊一一坐下。
鹊儿立刻拿了戏折子过来,让南宫玥点戏。南宫玥直接递给了身旁的原玉怡,“怡姐姐,你看看你想听什么?”
原玉怡随意地打开戏折子,扫了一眼,饶有兴致地微微挑眉,“《牡丹扇》?这我倒不曾看过……”
“这是我们南疆的戏,怡姐姐你当然不曾看过。”南宫玥含笑道,“程家班的《牡丹扇》唱得不错,婉约清扬。”
婉约清扬?!原玉怡皱起了眉头,明白了南宫玥的言下之意,“也就是说,这是出苦情戏了。”
坐在原玉怡左手边的于夫人看出门道来,接口道:“《牡丹扇》哭哭啼啼的,扫兴得很,原姑娘,我们还是看《木兰从军》好了。”
闻言,一旁几位与于夫人相熟的夫人都掩嘴笑了起来,田大夫人调侃地瞥了于夫人一眼,熟稔地说道:“元娘,是你自己不想看《牡丹扇》吧。”元娘是于夫人的闺名。
田大夫人笑吟吟地对着南宫玥解释道:“世子妃,于夫人她从小最怕看苦情戏了。”
南宫玥失笑,于夫人倒也不在意:“今日大好的日子,看苦情戏做什么!”
“是啊,我看《木兰从军》和《镜花缘》就极好。”原玉怡忙不迭附和道,与于夫人交换了一个心有戚戚焉的眼神。看苦情戏有什么好的,悲悲切切,哭哭啼啼,一不小心看哭了还会弄花妆容。
有她们俩起头后,其他夫人们也是从善如流,点了一连串喜庆的戏目,戏还没开,庑廊上已经好不热闹。
于夫人笑着与原玉怡搭话:“听原姑娘的口音,可是王都人?”
原玉怡微微点头,然后歪着脑袋说:“于夫人您应该是江南人吧?”
她这么一说,于夫人难免有些惊讶,她嫁到南疆二十几年,自认自己的江南口音早就改得差不多了。于夫人好奇地问道:“原姑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原玉怡指了指于夫人手中的帕子,“我有一半是猜的,我刚才上楼时听田大夫人夸您的帕子绣得好,又看夫人这帕子上是苏绣……”原玉怡略显调皮地对着于夫人眨了下眼,那未尽之言的意思是,反正猜错了,也没什么大碍。
于夫人不由得失笑,心里只觉得这位原姑娘既心细又落落大方,而且她既然与世子妃交好,那必然是个好的。说来自家的凡哥儿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只不过这好女百家求,也不知道原姑娘许人了没,看来自己得挑个日子找世子妃探听一番才是。
想着,于夫人的笑意更深了,正想再说话,却听湖边的戏台上响起一阵锣鼓声,跟着就是悠扬的琵琶声,浓妆艳抹的戏子们开始粉墨登场了……
小花园里,一片热闹喧哗,不时地响起女子的叫好声,一直到午膳时,方才安静了下来……
这一日,萧奕在太阳下山前从军营回到了碧霄堂,此时,那些女宾早就告辞,碧霄堂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宁静。
萧奕在丫鬟的指示下进了内室,内室中静悄悄的,那个聒噪的臭小子在他的床榻上睡得正香甜,只可怜了他怀里那个暖呼呼、软绵绵的“汤婆子”,小橘趴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小家伙的一只胳膊霸道地揽着它的腰身。
而南宫玥和猫小白就坐在榻边,看着小被子下的一人一猫,表情中说不出的慈爱。
一瞬间,萧奕就像是灌了一杯暖暖的温水般,那温暖的感觉从喉咙一路直下,一路直暖到心中,他原本喧嚣飞扬的心顿时就落到了实处,恬静而闲适。
萧奕有些好笑地扬眉,走向了南宫玥,猫小白一向是个识趣的,“喵呜”了一声,算是和萧奕打了招呼,跟着就轻巧地落在了地上,翘着尾巴走了。
“咪呜!”眼看着猫小白抛下自己走了,小橘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结果换来的是小家伙下意识地抱得它更紧了。
萧奕完全没有解救小橘的意思,他好不容易可以和他的世子妃单独相处,又怎么会和自己的好运作对呢?!最多,明天赏这胖猫几条鱼吃就是。
“阿玥!”他坐在南宫玥身旁,右手往她腰身一勾。
南宫玥顺势倒入他宽阔的胸膛中,聆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砰!砰!砰!
“阿玥,过两天,我要出去一趟。”他缓缓地说道。
他似乎是有些紧张,心跳骤然加快了不少。
砰砰砰!
南宫玥怔了怔,想到了什么。
“不过,我很快就回来了。”他立刻又道,声音透着一丝愧疚。
南宫玥抬起头来,在他的下颌轻啄了一下,安抚他:“我会在家等你的。”
南宫玥心如明镜,皇帝既然派了大军挥兵南下,哪怕这一万大军不足为惧,萧奕作为世子也要代表南疆有所表态。
萧奕的身子放松了下来,他离开了四个月,方才归来没几日又要出门。他的阿玥是最好的妻子,而他却不是一个最好的丈夫!
为了不让他的阿玥操心,李杜仲和圣旨的事还是要速战速决才是!
萧奕嘴角勾出一抹冷厉,而看着南宫玥的眼眸却是波光潋滟,摄人心魄,让他看来更为艳丽。
砰砰砰!南宫玥的心跳砰砰加快,脑子几乎变成一团浆糊,只能看着他的脸越来越低垂,温热的气息柔柔地抚上她的唇……
“娘……”
小家伙的声音忽然在前方响起,南宫玥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回过神来,猛地起身去看小家伙,完全没注意到身旁的萧奕发出了一声轻轻的闷哼声。
她居然把煜哥儿给忘记了!南宫玥脸上一片羞红,心里惭愧不已。
谁知,床榻上的小家伙仍旧是双眼紧闭,似乎是在说梦话,嘤咛一声,翻了个身,四肢大张地继续睡着……
终于从小家伙的桎梏中脱身的小橘轻巧地一跃而下,好像逃命似的眨眼就没影了。
后方的萧奕整张脸都黑了,狠狠地瞪着那个睡得不省人事的臭小子,往后倒去,心里暗暗发誓:他明日就把这臭小子丢给小白去启蒙!
南宫玥给小萧煜掖了掖被子后,就回过头来,这才发现萧奕不知何时倒在了后方的锦被上。
南宫玥怔了怔,然后想到了什么,难道刚才她起身的时候撞到了阿奕?
“阿奕……”南宫玥急忙走近了一步,俯身看向了他。
迎上他那双幽怨的眼眸,南宫玥心里咯噔一下,讨好地说道:“阿奕,你疼不疼?没事吧?”
萧奕如墨般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那锦被上,那大红的锦被,乌黑的青丝,雪白的肌肤三者形成鲜明的对比,美艳不可方物。
她的阿奕真是好看。南宫玥在心里叹息。
“我还以为你现在心里只有那臭小子呢!”萧奕嘟了嘟嘴,酸溜溜地道,那样子仿佛在说,你现在才想到我,迟了!
“怎么会呢?!”南宫玥脸不红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哄道,“阿奕,你才是最重要的!”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她赶忙俯首在他额头亲了一记。
在她柔软的唇畔贴上他额心的那一瞬,萧奕微微勾唇,嘴角在她看不到的角度变得柔软,语气却不软:“你就哄我呢!”
南宫玥干脆就以自己的唇瓣贴上了他的,心跳砰砰加快,轻声道:
“阿奕,我们再生一个囡囡吧。”
一个像阿奕那般漂亮的小囡囡!
萧奕抬手压住她的后脑,缱绻地吮吸,摩挲……气息交融之间,他的声音软如棉,甜如蜜:
“阿玥,我们再生一个囡囡吧。”
一个像阿玥那般乖巧的小囡囡!
八角宫灯在角落里发出柔和的光芒,小萧煜在薄被下踢了下腿,睡得四肢大张,嘴巴里砸吧砸吧,似乎在叫着:妹妹。
夜越来越深,也越来越静。
冬去春来,又是几日弹指而过,二月十五,一个令人意外的客人来到了碧霄堂——
建安伯府世子裴元辰。
一听是世子妃的大姊夫来了,门房一边让人把裴元辰迎到了舒志厅坐下,一边又有婆子急忙去通传世子爷和世子妃。
裴元辰来得突然,萧奕和南宫玥心里都有些惊讶,稍微整了整衣容后,就立刻抱着小萧煜一起去了舒志厅。
远远地,就看到舒志厅下首的圈椅上坐着一个二十几岁的蓝袍青年,正捧着茶盅饮茶。
对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眼朝厅外看去。
便见一对绝色的璧人相携而来,男子狂放如鹰,女子温雅如兰,男子的怀中还抱了一个穿着蓝袄子的奶娃娃。
裴元辰怔了怔,立刻猜出这胖乎乎的奶娃娃是谁。他放下茶盅,站起身来相迎。
裴元辰自王都千里而来,形容之间略显疲累与憔悴,但比之坐在轮椅上的那几年还是不可同日而语,整个人看来英气勃发。
三人几年不见,久别重逢,只是这么彼此对视,心中就自有一番唏嘘与感慨,以及互相审视。
很快,萧奕和南宫玥就抱着小萧煜进了厅堂。
“大姊夫。”
“三妹妹,三妹夫。”
三人生疏地互相见礼,几年不见,难免有些隔阂。
裴元辰的目光随即就落在了小家伙身上,脑海中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长子,原本幽深复杂的眼眸柔和了不少。
“这是煜哥儿吧?”他的声音醇厚,似乎怕惊吓到小萧煜,声音微微放低,放柔。
说话的同时,裴元辰上前了两步,步履沉稳,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僵硬。
南宫玥自然看了出来,眸光一闪。对于曾经不良于行的裴元辰而言,能够恢复到现在这种状态已然是一个奇迹了。
小萧煜好奇地看着裴元辰,自己点了点头,他是个闲不住的,“咦咦”地扭着身子,迫不及待就要下地。
萧奕从善如流地放下了他。
“煜哥儿,这是大姨父。”南宫玥帮扶着小家伙给他的大姨父行了礼,小萧煜睁着乌溜溜的眼珠,习惯地由着他娘摆布他。
裴元辰这次来得仓促,很显然也没有给小家伙备礼物,只是随手解下了自己的玉佩送给小家伙。
小家伙得了礼物,便只顾着一边把玩,一边傻笑。
裴元辰家里有一子一女,对于这种柔软的小团子,已经很习惯了,抱着他颠了颠,就把小家伙逗笑了,也顿时把厅堂中原本生疏的气氛一下子冲散了,时光彷如回到了往昔在王都的时候……
待三人坐下来时,已经是一盏茶后了,小家伙不肯坐下,自己在厅堂里蹒跚地走来走去。
当小家伙的笑声停下后,屋子里静了一瞬,裴元辰的表情有点凝重,他沉吟了一下,开门见山道:“三妹妹,三妹夫,我这次来南疆是有要事相商。”
南疆与王都相隔千里,裴元辰又来得如此突然,自然不会是为了单纯的探亲。萧奕和南宫玥飞快地互看了一眼,心头隐约猜到了什么。
气氛微凝,唯有小家伙不受其扰,自己在厅堂里绕着圈子,从花瓶到案几到椅子都要摸一遍方才满意。
萧奕嘴角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含笑道:“大姊夫不必客气,都是自家人,有话直说便是。”
萧奕说得随意,但是想到如今大裕和西夜的局势,裴元辰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似乎意有所指。
“三妹夫,这一次是敬郡王让我来的……”裴元辰开诚布公地说道。
顿了一下后,裴元辰又补充了一句:“皇上在年前已经封五皇子殿下为敬郡王,迁入郡王府。”
说着,裴元辰的眸中透出一抹复杂、无奈,以及沉重,缓缓地说起了如今王都的局势和韩凌樊的状况。
他们建安伯府一直都是支持身为皇后嫡子的韩凌樊,自从韩凌樊被封敬郡王后,所有原本的五皇子党都受到了恭郡王韩凌赋的打压,却也只能避其锋芒,权且忍让。
不过短短数月,已经有不少府邸做了墙头草投靠了恭郡王,原本的顺郡王党也是亦然。
为了向恭郡王表忠心,这些见利忘义之人不择手段地碾压敬郡王。
如今,朝堂上的局势已经一面倒地倾向了恭郡王,似乎大势已定……
想着,裴元辰的拳头不自觉地握了起来,半垂的眼帘下浮现一抹淡淡的阴霾。
这段时日,他们建安伯府日子也不太好过,父亲建安伯本来执掌琨山健锐营,如今已经被夺走兵符,上交了兵权,虽然没有被降爵,却是徒有虚名,而无实权了。其他的五皇子党也没有好多少,要么被外调,要么被架空,要么被降罪……形势已经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元宵节后,由咏阳大长公主府出面,召集了一些五皇子党中的中坚,众人与敬郡王几番商议后,由他主动请命领了这次来南疆的任务。
敬郡王已经没有了皇帝的宠幸,如果还想要夺嫡,就必须借势,那么以敬郡王与南宫府的关系,以镇南王府的权势,它绝对是敬郡王最好的选择。
如今也唯有和镇南王府交好,敬郡王才有一线生机,扭转乾坤!
裴元辰眸光微闪,不紧不慢地说着如今王都的局势和韩凌樊的状况,一直说到了西夜使臣来大裕的事,以及由此在朝堂上引起的一番喧嚣……
萧奕一边听着,一边闲适地饮着茶,仿佛裴元辰所言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皇上已经下旨削藩,还令李杜仲率一万大军前来南疆颁旨……”裴元辰看向萧奕,眼眸逐渐锐利,带着几分试探。萧奕心里对大裕到底作何想法,裴元辰实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因此,他心里最后的那句询问也没有出口。
萧奕随手放下了手中的茶盅,嘴角仍是带着笑意。
他这位大姊夫还是如往昔般是个正人君子,风光霁月,说话行事也开诚布公,他最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
“大姊夫,”萧奕笑眯眯地说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对大裕江山没有兴趣!只不过……”
他仍是灿烂地笑着,如同那个曾经闻名王都的纨绔世子,只是此刻却多了当年在王都没有的锐利。
“人若犯我,睚眦必报。”
他萧奕没兴趣北伐,也没打算主动对大裕挑起战火,却也决不会束手就擒,绝非那种打不还手的老好人!
裴元辰也听懂了萧奕的言下之意,暗暗地松了口气,原本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些许。
说完了公事,裴元辰的身上仿佛卸下了一层沉重的盔甲般,如释重负。
这一次,他终于可以坦然地以姊夫的身份问道:“三妹夫,你可是已经有了打算?”
裴元辰眼中浮现些许担忧。虽然根据咏阳大长公主的分析,他几乎可以肯定一万大裕军是奈何不了南疆的,但是此刻南疆的大部分兵力都在与西夜作战,留守南疆的兵力恐怕有所不足,这个时候再起战火,对南疆而言,也怕是有些吃力……
西夜大军来犯大裕西疆,镇南王府助大裕攻打西夜,可是换来的却是皇帝这样一道圣旨,裴元辰心中也难免有些心凉,幽幽地叹了口气。
萧奕自然看出了裴元辰的善意,微微一笑,挑眉道:“大姊夫,此事你不用担心,我自会处理!你既然难得来了南疆,就好好在此玩几日。”
萧奕说得轻巧随意,裴元辰不由愕然,又想再言,但忽然意识到南宫玥从头到尾都不惊不躁,嘴角含笑,一副悠然闲适的模样。很显然,她对萧奕有十足的信任。
815犯上
舒志厅中,静了片刻,只有小萧煜蹒跚的步履声和哼唧声回荡在厅堂里。
裴元辰若有所思地看向了萧奕,透着一丝审视与探究。
萧奕的嘴角翘得更高,笑眯眯地提出邀请道:“大姊夫,大后日你若是得空,可要随我出去一趟?”
裴元辰眯了眯眼,眸中似是有些好奇,迟疑了一瞬后,颔首应下了。
萧奕笑得更欢,意味深长地说道:“大姊夫,你放心,我一定让你不虚此行!”
闻言,正在饮茶的南宫玥手顿了一下,表情有些古怪:以阿奕的性子,自然是说到做到,至于是“惊喜”还是“惊吓”,那恐怕就不好说了。
萧奕一向是自来熟的人,只要他愿意,没一会儿,就可以让人觉得相逢恨晚,他与裴元辰热络地又说了会儿话后,就让裴元辰先去客院歇息,还约了他晚些一起喝酒。
等南宫玥和萧奕带着小萧煜从舒志厅出来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此时正好是未时,外头的日头正刺目。
萧奕一手抱着小家伙,一手牵着南宫玥往王府的方向行去,不时配合小家伙的喜好走到树下,由着那臭小子拈花惹草,也免得他惦记他娘的怀抱。
“韩凌樊这次倒是不傻了……”萧奕忽然说道,语气中透着有些事不关己的漫不经心。
这些年来,韩凌樊也做了不少傻事了,萧奕差点还以为他要傻一辈子了,如今吃一堑方才幡然醒悟,看来还不算完全没救。
南宫玥的脑海中不由浮现那个温和儒雅又带着一丝腼腆的少年,当年,她替他解毒,救了他的命,也同时改变了他的命运……
但是,她能做的也不过是如此,以后韩凌樊的命运到底走向何方,也唯有他自己可以把握……
“五皇……敬郡王他一直是个聪明宽厚的孩子。”南宫玥半垂眼帘,亦步亦趋地跟在萧奕的身旁。
聪明宽厚?!小白也曾这么评价过韩凌樊。萧奕撇了撇嘴,聪明宽厚对普通人而言也许是句称赞,但对于一个皇子而言,如果他不能夺嫡成功,以其他几位皇子的做派,韩凌樊的敦厚就是一个致命的缺点……
不过,总比他那个爹要好!萧奕的眸中透出一丝不屑。
“花花!”小家伙不安分地在萧奕的怀里蠕动着,伸手去抓上面红艳艳的木棉花。
萧奕停下了步子,小家伙兴奋地摘着花,摘下就交给一旁的画眉,几个丫鬟都习惯了,拿出一个荷包,把世孙摘的花都一一地装了起来。
萧奕看着上方似火般燃烧在枝头的木棉,那抹火红映在他眸中让他多了一抹戾气。他淡淡道:“我们的皇上啊,从太子的时候就怕南疆会反,等他坐上龙椅后,就更怕了,他这是心病,既然没有心药医,想必也好不了了。皇上他啊,就是缺了……”
“识人之明。”南宫玥的声音与萧奕的重叠了在了一起。皇帝会看上韩凌赋为太子,可不是就是无识人之明!
萧奕挑眉看向南宫玥,那笑盈盈的眼神仿佛在说,他的世子妃与他果然是心有灵犀。
萧奕拉起南宫玥的左手,在她的掌心亲了一下。
眼尖的小家伙也看到了这一幕,立刻就不摘花了,也有学有样地俯身把小脸凑过来,想亲亲娘亲。
萧奕眉眼一斜,这臭小子以为他爹是摆设吗?
萧奕怎么可能让儿子如意,眼明手快地帮着小家伙调整了一个姿势,让他骑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居高临下的视野顿时转移了小萧煜的注意力,他又是鼓掌,又是踢腿,兴奋了一路也引来不少下人目瞪口呆的表情。
萧奕根本就不在意,一手扶着小家伙,一手拉着南宫玥继续往前走,接着道:“皇上也不想想我父王的性子,说得好听就是安如泰山,说得俗气点就是只想做个安稳的富家翁,就算给父王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反!”
萧奕的右手顽皮地在南宫玥的掌心轻轻搔了一下,南宫玥心头一颤,半垂眼帘掩住眸中的赧然之色,不想让这家伙太过得意了。她故意歪着螓首问道:“那你呢?!”
“我?”萧奕斜眼看着南宫玥,桀骜不逊,“大裕有什么好的?!咱们南疆多好,山清水秀,地灵‘人杰’!”他特意在“人杰”这两个字上加重音量,分明就是黄婆卖瓜自卖自夸。
南宫玥被他逗得忍俊不禁,嘴角溢出一朵笑花。可不是,南疆真是地灵“人杰”,她的阿奕和煜哥儿都孕育于这块土地上!
几个丫鬟默默地和世子爷、世子妃又保持了些距离,觉得简直要被闪瞎眼了。
见南宫玥展颜,萧奕满意了不少,与她十指交握,抬眼看向北方的天空道:“既然韩凌樊这般识趣,那总比随便来个什么阿猫阿狗当皇帝的好!”
本来,萧奕并不在意谁来当大裕皇帝,却也不代表他喜欢应付那些接连不断的麻烦与骚扰。
既然韩凌樊来向他投诚,对萧奕而言,也未必不可!
至少,以韩凌樊的敦厚,他若能成功地登上大宝,对南疆绝对是一件好事,如同小白所言,如此他们南疆才能海阔天空,南境之大,足以任我翱翔!
这时,一阵带着凉意的微风拂来,吹得枝叶簌簌作响,把那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地吹落下来。
而小家伙的目光却没在看花,而望向了前方翱翔在空中的白鹰,口齿不清地叫着“寒羽、寒羽”。
青云坞就在前方了……
一家三口闲庭漫步地过了小桥,也为宁静的青云坞带来了一丝人气。
亢奋的小家伙没过多久就开始昏昏欲睡,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他爹的“启蒙”计划,平安地回到了碧霄堂……
萧氏父子俩的斗法又一次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次日,也就是二月十六,官语白终于得了林净尘的许可,带着小四和一干亲兵启程再次前往西夜,相较于上一次的悲壮,这一次,官语白仿佛是卸下了许许多多无形的包袱,轻装简行地走了。
这也代表着萧奕想把小萧煜丢给官语白启蒙的计划暂时宣告破灭。
萧奕却是不死心,在心里琢磨着等官语白从西夜回来后继续启动这个计划!
躲在碧霄堂里又缠了南宫玥两日后,二月十八,萧奕就带着三千新锐营将士北上,一直来到了南疆与大裕泾州的交界之处,裴元辰随行在侧。
这三千南疆军踏着马蹄浩浩荡荡地行来,在泾州边际的斛峰山谷附近停下了步履,跟着在山林中扎营整军,众将士熟练地各司其职,不到一个时辰,就见一个个墨绿色的营帐完美地隐藏在了满山的林木之间……
日落月升,周而复始,不过才等了不到一日,就见远方一位身穿铜甲铁盔的将军带着上万大裕军气势汹汹地行来。
此刻正在一个小山坡上的萧奕自然是看到了,嘴角勾出一个狡黠的弧度,沾沾自喜地心道:这日子算得正好,人总算是来了。
萧奕随手把千里眼丢给了竹子,然后翻身上马招呼裴元辰和众将士道:“大姊夫,还有小的们,我们走!”
那副浪荡不羁的样子好似他不是带兵,而是一个山寨的土匪头子带着小的们去打劫似的。
萧奕率先策马而出,裴元辰看着萧奕的背影,表情有些复杂微妙,此刻他穿上了一身沉重的铜盔铁甲,看来就像是一名普通的南疆军士兵。萧奕说要带他出门,却没想到萧奕竟然带他来会李杜仲……
裴元辰深吸一口气,一夹马腹,与三百精锐营的精兵策马疾驰,紧跟在萧奕身后。
一众人等下了小山坡后,再沿着前方的山谷一路往前,马蹄声如闷雷般回响着,配上山谷两边山壁的回声,好似雷霆轰鸣般。
很快,萧奕等人就与李杜仲的一万大军在山谷的中央狭路相逢。
李杜仲当然也注意到了山谷的另一头有一队人马过来,起初因为山谷的回声,他还以为对方至少有数千人,等看到是一个身披银白色战甲的青年带着两三百人前来,顿时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腰杆挺得更直。
李杜仲做了个手势,身后的一万大军就停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前方那一袭银色铠甲的小将身上,对方看来不过二十出头,年轻俊美的脸庞在初春的阳光下容光焕发,白色的披风在身后飞扬,看来意气风发……
李杜仲微微眯眼,把眼前这张俊美得好似女子的脸庞与几年前那个在王都的纨绔世子重叠在了一起,是他!
镇南王世子萧奕!
李杜仲目光灼灼地盯着正前方的萧奕,眸底浮现一抹不屑:这个萧奕当年在王都嚣张跋扈,自从领了五城兵马司东城副指挥使后,成日在王都逗猫惹狗,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穿上了战甲,看着倒是人模人样了……
不过,萧奕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杜仲微微蹙眉,看着萧奕在百来丈外的地方勒住了马绳,胯下的乌云踏雪一边打着响鼻,一边躁动地踏着蹄子。
李杜仲正要说话,却被萧奕抢在了前面——
“喂!你是何人?”萧奕微抬下巴打量着李杜仲,嚣张地质问道,“没看到外面的界碑吗?这里可是南疆的地界!如果大字不识,自该请个军师便是!”
几句话引来他后方那三百新锐营的一片哄笑声。
李杜仲顿时脸上一黑,几年前,萧奕还在王都时,就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可是如今对方却做出好似不认得自己的样子,果然真是如传言般跋扈无礼。
李杜仲拿出卷成圆筒状的明黄色圣旨,然后右手高举圣旨,掷地有声地朗声道:“萧世子,本将军乃骠骑将军李杜仲,此次特意奉皇上之命前来南疆传旨!”
“哦?你是李杜仲?”萧奕似是怀疑地打量着李杜仲,伸出右手道,“何以为证?把这圣旨拿来给本世子瞧瞧!”
这萧奕还不知道他们镇南王府就要大难临头!还想给自己下马威呢!李杜仲冷笑了一声,话语间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萧世子,这圣旨可是皇上给镇南王的,旁人不可窥视!”
他言下之意就是凭你萧奕,还没资格看这道圣旨!
“李将军真是好气魄!”萧奕不怒反笑,饶有兴味地鼓起掌来,拔高嗓门道,“不过,李将军,您说话也要看地方,南疆可是本世子的地盘,这里的每一寸地、每一个人、每一件物统统是本世子的,本世子有何看不得?!李将军,你要是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就从哪里来,给本世子滚回哪里去!”
萧奕身后的三百精锐营将士立刻摇旗呐喊,为萧奕助威:“滚出南疆!滚出南疆!”
在四周的回声助力下,洪亮的声音扩大了近十倍,声势浩大。
李杜仲没想到在自己的上万大军的跟前,这不过带了区区两三百精兵的镇南王世子竟然对自己大呼小叫,如此蛮不讲理,如此嚣张,这哪里是镇南王世子,分明是土匪窝里的出来的小土匪。
简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如果本将军一定要过去呢?!”李杜仲与萧奕四目直视,眼神中毫不掩饰的不屑。
对他来说,镇南王府已经注定要垮台了!这萧奕也已经是半个死人了!他又何必再浪费精力与萧奕虚与委蛇!
萧奕的嘴角翘得更高,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题一般,他抬起右手,往前一挥……
“咻咻咻……”
下一瞬,声声破空声从山谷两边传来,无数漆黑的铁矢自两边的山林间射来,如同密密麻麻的飞蝗成群结队地袭来,在一片混乱的惊马声中,那数以千计的铁矢射在了那一万大军的四周。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弹指间,四周又恢复了宁静。
没有一点人员伤亡,只有那无数黑矢在咫尺之外深深地插入地面,密密匝匝,鳞次栉比,每一矢都是入地三寸,可以想象如果它们扎在人与马的血肉之躯上,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萧奕微微一笑,对新锐营的表现还颇为满意。
新锐营,故名思议,乃是年轻的精锐之师,官语白对新锐营的要求是十八班武艺样样皆通,比如这连弩,新锐营使起连弩来虽然比不上神臂军的专精,但也是像模像样,比起军中普通的连弩手还是高出一筹的。
正好,最近给神臂军打造的一批连弩刚运到了骆越城,萧奕就干脆先借给新锐营用了,也顺便让他们练练手。
四周的惊马声与骚乱声久久无法平息,这一万士兵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躁动不安。
李杜仲完全没料到这山谷两侧竟然潜伏着南疆军的连弩手,而这萧奕还胆敢下令连弩手对自己动手示威,脸上是又惊又怒。
李杜仲整张脸都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安抚着胯下的马儿,指着萧奕的鼻子指名道姓地斥道:“萧奕,你是不是要犯上作乱?!”
萧奕仍是在笑,仿佛没有意识到他刚才做了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漫不经心地说道:“李将军真是言重了!这可是南疆的地界,本世子不过是练练兵罢了。”他做出一副“李杜仲真是大惊小怪”的模样。
萧奕后方的三百新锐营跟着世子爷也有段时日了,对自家世子爷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也是深有体会,配合地发出一片嘘声。
紧接着,萧奕身后的数十名盾兵上前,训练有素地将盾牌叠加了起来,挡在萧奕的身前,几乎是同时,山谷两边再次传来密集的破空声。
又是数以千计的铁矢激射而出,而这一次,杀气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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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6乱象
方圆数里回响起一片惨叫声、哀嚎声、落地声……浓浓的血腥味一下子就弥漫在了空气中,连那山风似乎都骤然变得阴冷起来,这条山谷在眨眼间变成了鬼门关!
眼看着这弹指间自己身旁的大裕军士兵就死了数百名,李杜仲瞳孔微缩,心中惊疑不定,惶惶不安。他不知道这四周到底潜伏着多少连弩手,多少南疆兵,只能咬牙高声大喊:“住手!萧世子,本将军是有圣旨的!本将军要即刻宣读圣旨!”
萧奕漫不经心地做了个手势,下一瞬,那如流星雨般的铁矢就停下了,四周再次恢复了宁静。
然而,空气中那浓浓的血腥味和四周那些死不瞑目的士兵无一不提醒着李杜仲这个镇南王世子凶残暴戾、嗜杀成性。
李杜仲定了定神,劝自己稍安勿躁,待他读了圣旨,萧奕就不再是镇南王世子,那麾下的这些个南疆兵还会听他的命令吗?!
当年的官家与官家军如此,如今镇南王府也不过是重蹈覆辙罢了!
李杜仲的眸中更冷,大臂一张,将手中的圣旨展开,清清嗓子后,就开始朗读起来。
这道圣旨他这一路不知道看过多少遍,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倒背如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南王萧慎自父辈起镇守南疆,宣劳岁久,释大裕南顾之忧。然今萧慎父子自矜功伐,穷兵黩武,忤逆圣意,实乃不忠不孝不义之辈,有辱先辈!罪无可恕,革其父子镇南王藩王及世子爵位,上缴镇南大印,押解入朝!”
随着“钦此”两个字,李杜仲冰冷如利箭般的目光凌厉而不懈地射向了萧奕,“萧奕,你还不下跪接旨!”
萧奕仍旧跨坐在他的乌云踏雪上,脸上的笑容灿烂如常,转头看向了身旁的裴元辰,笑眯眯地叹息道:“又来一个假传圣旨的!”
李杜仲原本还趾高气昂的脸瞬间变了,心中慌乱,却是外强中干地指着萧奕的鼻子道:“萧奕!你胆敢抗旨!”
萧奕直视着李杜仲,脸色一正,原本笑吟吟的声音骤然变冷,拔高嗓门一字一顿地说道:“假传圣旨者,杀无赦!”
他的声音不大,却响彻了整个山谷,震得本就魂不守舍的大裕军心下更为忐忑,直觉地抬眼看向四周,只看到又一波铁矢如乌云压境袭来。
李杜仲瞳孔猛缩,急忙下令:“快!盾兵上前!”
李杜仲身后的数百盾兵急忙举着盾牌试图上前列队,然而才跨出两三步,“乌云”已至,连发的铁矢如疾风暴雨般倾泻而下,连绵不止,那些举着盾牌的盾兵在那无数铁矢如狂风暴雨般的进攻下,根本就寸步难行,就像是几株野草在风雨中摇摆不已,不知何时就会被连根拔起。
在那阵阵破空声中,马与人乱成一团,马儿的嘶鸣声和马蹄声交错着响起……
一万大军的队列已经彻底乱了,更乱的是人心。
局势已然失控!
李杜仲在几个亲兵的护卫下,狼狈地一步步往后撤退,这才发现萧奕与那两三百南疆军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前方。
糟糕!李杜仲心中咯噔一下,警铃大作,现在军心已乱,决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再凝聚起来,他慌乱地赶忙又下令道:“撤!快撤……”
一万大裕军拥挤在这狭窄的山谷中,想要撤退谈何容易,不过弹指间,整个山谷就彻底乱了,那数以万计的铁矢射在盾牌上、盔甲上、马身上……各种冰冷残酷的声音久久不息……
此刻,萧奕与三百新锐营已经退出了山谷,他在山谷外停下了马,令那三百将士围在山谷口守株待兔。
“大姊夫,”萧奕再次看向了神色有些复杂的裴元辰,挑眉问道,“你觉得大裕军如何?”
刚才的那一幕幕深深地印在了裴元辰的心中,让他的心绪久久无法平息,萧奕的胆大包天超乎他的预料,而大裕军……
裴元辰的表情变得有些苦涩,缓缓地近乎艰难地说道:“大裕这些年太过松懈了……”
也难怪在韩淮君和南疆军没有赶赴西疆以前,西疆军被西夜打得连战连败,直到此刻他亲眼目睹才终于憬然有悟。
眼前这整整一万大裕军却被南疆军区区三千人先发制人地彻底压制了,哪怕是萧奕有地势和先机的优势,更多的原因还是来自大裕自身,这么多年来,大裕军过于松懈,缺乏实战。
两军作战,总不会如戏曲中的那般等你摆好了阵仗再开战吧!
可是……
裴元辰目光幽深地看向了萧奕,萧奕刚才直接与大裕军对战,难道镇南王府是要正大光明地谋反了吗?!
萧奕自然看出了裴元辰的心思,微微一笑,却是笑而不语。
几乎是下一瞬,山谷里就传来一阵阵洪亮的声音:
“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
“……”
一声比一声响亮,如龙吟般直冲九霄,又似重锤般敲击在人的心头。
裴元辰双眸微瞠地看向了山谷的方向。
只见山谷中,弃械声、下跪声此起彼伏地传来,那幸存的七八千大裕军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地跪在了地上,跟着,箭矢的破空声停止了。见状,下跪的大裕士兵更多了,就像是下饺子一样,全都双手抱头,缴械乞降。
这些跪下的士兵都垂眸看着布满砂石与尸体的地面,杀气不再。
这已经不是一支冲锋陷阵的军队,而是怯战的降兵。
眼看着大势所趋,李杜仲狼狈地从马上翻身而下,也扑通一声屈膝跪下……
大局已定!
裴元辰怔怔地站在原地,眼前的这一幕比刚才的混乱更深刻地镌刻在了裴元辰心中,他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心更沉重了……
大裕兵弱至此,将衰至此,相反,南疆却是锋芒毕露!
而且,恐怕早在自己去骆越城之前,萧奕应该就得到了王都要撤藩的消息吧?否则萧奕又怎么能如此及时地带自己来这里凑热闹!镇南王府恐怕早就派人在王都的动向,然而皇帝却对南疆一无所知,甚至连南疆攻打西夜,也是从西夜使臣的嘴里听说的……
皇帝弱,藩王强。
在裴元辰复杂的眸光中,一个多时辰后,战场已经初步清扫完毕,之后,这三千新锐营就押着八千多大裕俘虏浩浩荡荡地南下,一直来到了雁定城、永嘉城、登历城一带。
这三城自从两年前与南凉一战后,一直都在休养生息,至今城墙上还留着当初战火留下的痕迹,城中以及附近村庄的人口近乎减半,人少地多,以致田园荒废,经济停滞不前。
萧奕和官语白也早就有意采取些措施,只是苦于人手不够。
如今倒好,皇帝“好心”地给他送了人手过来,那么他们也就不浪费皇帝的这一番心意了!
萧奕即刻下令三千余俘虏分散成数支小队助周边几十里开垦荒地;剩下的五千多人则在登历城以南重筑城墙,建造一座堪比雁门关的关卡!
这座关卡一旦建成,就如同南疆的南境有了一道坚实的大门,一旦再有敌袭,这道关卡就可以为南疆挣来足够的时间,不至于再重蹈覆辙!
两日后,他们又踏上了回骆越城的归程,而裴元辰这几日都过得恍然如梦,整个人至今还有些懵,心绪起伏。
尽管来南疆之前,裴元辰就知道哪怕如今南疆驻军不多,单凭大裕这一万人根本奈何不了南疆,却也没想到竟然败的那么轻易,那么狼狈,那么没有气节……明明大裕也是马上打下来的江山,这才区区几十年,就已经沦落到如此地步了吗?!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裕竟然日渐式微?
是从九年前官家覆灭,还是五年多前大裕对着西夜乞降,甚至不惜以公主和亲西夜,亦或是这一次西夜再次来袭……
想着王都,想着朝堂,想着这两日在雁定城、永嘉城和登历城一带的所见所闻,之前南凉犯境时留下的伤痕还历历在前,可以想象当年的战事是多么惨烈。
可是南疆军在镇南王府的带领下,将南凉、百越一一驱逐出境,这才是泱泱大国该有的风范,犯我国土者,虽远必诛!
裴元辰的心中一阵激荡,又渐渐地平静下来,心中有千头万绪,却又一时理不出头绪来,又或者,他不敢去理,不敢再深思……
就在这种纠结的心绪中,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到了骆越城。
“大姊夫,这一路辛苦了,你且在府中好好歇息……其他的事,过两日再说。”
萧奕笑眯眯地拍了拍裴元辰的肩膀,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一如裴元辰上一次抵达骆越城的时候,仿佛这几日发生的事在他身上没产生一点影响。
两人在东仪门外分手,萧奕迫不及待地回了自己的院子,步履轻快。
这一次,约莫是他出去得还不够久,小家伙一看到他,就热情地对着举起了双手叫了爹爹。
萧奕一看这臭小子的德行,就知道他是要玩飞飞,如他所愿地让他飞了两回。
得逞的小家伙乐坏了,粘上了萧奕,就算是萧奕去了净室,他都好似一条小尾巴般跟在了爹爹的身后。
萧奕心念一动,干脆就“好心”地带着小家伙一起泡入浴桶的热水中。
“哗啦啦……”
一阵水花飞溅,小家伙“哇”地叫了一声,紧接着就听“喵呜”一声响起,小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在了净室中,此刻正蹲在案几上一脸同情地看着小萧煜。
“喵喵!”小家伙一看到胖乎乎的小橘,眼睛都亮了,本着好东西应该和好朋友一起分享的好意,朝小橘伸出了藕段似的双臂。
小橘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似的,敏捷地从案几上跳了下去,往外头跑去,在门帘处停下脚步既同情又无奈地又看了小萧煜一眼,那眼神仿佛在叹息,哎,它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那么喜欢把猫丢水里洗,对不起,它也帮不上什么忙!自求多福吧!
小橘飞似的跑了,小家伙又叫了两声“喵喵”,很快就被他爹挑起的水声吸引。
“哗啦啦……”
“哗啦啦……”
那水声对于小家伙而言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般,他兴奋地一边叫着,一边在浴桶里拍起水来。
父子俩在浴桶里玩水的下场就是弄得净室内一片狼藉,不想弄湿了衣裳的南宫玥早就避之唯恐不及地跑路了,由着萧奕伺候他们家的小家伙……
半个小时候,脸颊被熏得如桃花般的父子俩总算从净室中出来,乳娘和几个丫鬟立刻就接手了昏昏欲睡的世孙,退出了内室,把这方空间留给了世子爷和世子妃。
内室中暖烘烘的,角落里燃着一盆银霜炭。
南宫玥早就备好了干净的白巾,站在梳妆台前等着萧奕了。
萧奕立刻迫不及待地坐在梳妆台前的凳子上,心里沾沾自喜,刚才总算没白陪那臭小子玩水……
他笑吟吟地看着映在铜镜里的南宫玥,由着她帮他绞干长发,仿佛一只被人伺候得恰到好处的大猫般舒服得眯起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见萧奕眸底透着淡淡的疲倦,南宫玥心里有些心疼,声音下意识地放柔:“事情都解决了?”
萧奕眉眼一挑,那眼神仿佛在说,本世子出马有什么解决不了的!
跟着,他就把这几日的事大致说了一遍,渐渐地,慵懒的眉眼之间就透出了一丝凌厉。
“……这一次就当给皇上一个震慑,免得他们总欺我南疆无人,动不动就派钦差来传旨!”萧奕的嘴角微翘,还不掩饰话中的嘲讽之意。
南宫玥手下的动作停了一下,似是若有所思,然后又继续那梳篦替他顺着发丝,一下又一下,不耐其烦……
静了片刻后,南宫玥迟疑着问:“阿奕,南疆如今是否兵力不足?”萧奕以三千新锐营对上一万大裕军其实是有些冒险的,那么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南宫玥能想到的原因也唯有这个。
萧奕转过身来,对着南宫玥招了招手。
南宫玥疑惑地俯首,萧奕飞快地在她嘴角亲了一记,然后好像偷腥的猫儿般狡黠而满足地笑了。
“我的阿玥真聪明!”
他拉起南宫玥的一只手,饶有兴致地把玩着她的纤纤玉指,接着道:
“南疆军这些年连年征战折损了不少,加上这几年所征的新兵堪堪二十二万,如今十三万大军在西夜,姚良航领着一万人在西疆,四万人在百越和南凉,还有两万分散在南疆的各方边境和诸城……”
萧奕不紧不慢地与南宫玥分析着如今南疆的兵力状况。
南宫玥认真倾听着,就算她不懂兵法,也会算学,这一加一减,很显然,如今留守骆越城大营的兵确实不多了!
南宫玥凝神思索了片刻,约莫明白萧奕这一次俘虏这八千大裕军可谓一石二鸟:
一来,可以用这些人力来修建关卡、开垦荒地;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以雷霆之势先震住皇帝。
倘若皇帝真的不管不顾地调倾国之力南下,那么如今后方空虚的南疆将会迎来一场苦战,苦的是南疆军,苦的是好不容易从两次战火中幸存的南疆百姓!
萧奕与南宫玥十指交握,又道:“如今,新兵暂时还都用不上,还得训练个一年半载的,也只有等到西夜大致平定后,把大军调回南疆,南疆的局面才能稳定。”
其实,早在他和官语白出征西夜前,官语白就与他说过他们这次西征西夜其实十分冒险……
但是,萧奕却觉得机不可失!
这一次的机会是建立在西夜把十几万大军派往了西疆的前提下,若是双方明刀明枪地正面对决,那么西夜恐怕就不是他们这次花费数月能打下来的!
以他们对皇帝的了解,这个风险值得挑战!
时不再来,这一次是最好的时机,一偿官语白多年的夙愿!
想着,萧奕的眸子熠熠生辉,如同瞄准了猎物的鹰一般,继续道:“反正,西夜都城已经打下了,西夜已不足为惧。只是因为西夜王死了,没有主心骨的西夜十二族如今分崩离析,各自为政,虽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却也不会对南疆军心悦诚服,接下来,西夜估计要乱上一段时日。现在暂时有小鹤子管着,但估计是压不住的……”
所以官语白才这么着急地赶回了西夜。南宫玥若有所悟地想着。
萧奕摸了摸下巴接着道:“西夜十二族还是小事,麻烦的是西夜被困在飞霞山和云中郡的十万大军,如今西夜主帅挞海已经收到了西夜国破王薨的消息,正在拼命反攻,企图赶回西夜扭转乾坤……”
可惜啊!哪有那么容易!
这已经吃进嘴里的鱼,他们怎么可能再吐出来!
早在拿下西夜都城的时候,官语白就立刻遣了三万南疆军去往西夜与云中郡的交界处,很快,那里将有一场殊死大战了!
不过,西夜王已死,西夜大军军心涣散,已是强弩之末,西疆还有姚良航和韩淮君在,再加上官语白已经赶去主持大局,这一战,他们必胜!
“半年吧。最多半年,大局就能定了!”
萧奕露出势在必得的笑靥,昳丽的脸庞在昏黄的烛火中更为明艳。
“有小白在,我们就在南疆等好消息就是!”萧奕笑吟吟地勾唇道。
南宫玥忍住摇头叹息的冲动,几乎是有些同情官语白。
摊上阿奕这种“挚友”,前生今世,官语白都不容易啊!
萧奕似乎看出了南宫玥的心思,委屈地嘟了嘟嘴。
他和小白这是各司其职好不好?!
他当下的要务就是坐镇南疆,震慑大裕!
南宫玥赶忙殷勤地给他顺毛。
萧奕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又是展颜。他扬了扬眉,摸着鼻子道:“说来,皇上也该收到飞霞山那边的军报了吧。”
南宫玥怔了怔,眼帘半垂,屋子里似是响起一声叹息,随即又安静了下来……
如同萧奕所料,皇帝在二月十九就再一次收到了来自飞霞山的军报,军报上的内容气得皇帝差点没急火攻心。
自从一个月前,西夜使臣来到了王都,怒斥萧奕率军对西夜发动偷袭,并威胁随时会让飞霞山的八万西夜大军东征,皇帝这一个月来就是寝食难安……
本以为这已经是最糟糕的局面了,没想到西疆的形势还在每况愈下!
根据这道军报上所说,南疆军已经伙同韩淮君一起占领了西疆数城,隔断了挞海麾下的八万大军与云中郡的三万西夜军,此举彻底惹恼了西夜人,导致挞海下令对南疆军展开了疯狂的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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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7心病
皇帝把手中的军报反复地看了几遍,才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气得胸口起伏不已。
镇南王府这是疯了吗?!
南疆军在西疆也不过区区一万人,算上折损,如今能留有八千人已经是不错了,怎么可能与西夜在飞霞山和云中郡的十万大军为敌?!
这么下去,南疆军被西夜人歼灭是迟早的事,却要由大裕来承担西夜人的怒火,可想而知,等挞海的大军歼灭南疆军后,下一步恐怕就是直攻大裕中原了!
南疆!南疆果然是大裕的心腹大患!
皇帝差点没呕出一口老血来,越想越是忧心,又是连着几日彻夜未眠,身子越来越消瘦憔悴……
三月十五,来自西疆的又一道三千里加急送到了王都,这一次的军情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西夜大军已经向南疆军投降了!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皇帝直愣愣地看着军报,几乎怀疑它被人掉包了,十万西夜大军对着不到一万的南疆军投降了?!
那岂不是代表南疆军个个都有以一敌十之能?!
除非是天降神兵,这怎么可能呢?!
当日,皇帝就即刻派亲信前往西疆探查军情。
然而,西夜大军投降的余波还未平息,三月十七,骠骑将军李杜仲带着几个亲兵如丧家之犬般狼狈地回到王都,李杜仲也不敢收拾,就火速进宫求见皇帝。
“皇上,一万大裕军全军覆没!”
李杜仲匍匐在御书房中的汉白玉地面上,含泪禀告。
“镇南王世子萧奕率领数万大军在泾州边境的斛峰山谷拦截末将,南疆军兵强马壮,人多势众,末将勉力一战,然寡不敌众……一万大军被歼两千余人,其他八千全被南疆军俘虏!”
御书房中,回荡着李杜仲惭愧而悲壮的声音,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如同千万根针一般刺在了皇帝的心头……
皇帝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微颤,面色更是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一旁的刘公公投以担忧的眼神,急忙吩咐小內侍去准备安神茶。
如今监朝的韩凌赋也在一旁,俊逸的脸庞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下一瞬,只见皇帝忽然振臂一扫,把御案上的奏折都扫在了地上,满目狼藉。
皇帝之所以会同意韩凌赋削藩的提议,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推算,确信南疆如今应该兵力不足,才毅然下旨,他是笃定了南疆后继无力,却没想到镇南王府竟然胆敢谋反!
李杜仲惶恐地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弹。他去南疆是为了立功,如今不仅没有功劳,弄不好,还会被皇帝治罪,祸及满门!
“不可能的……”韩凌赋嘴里喃喃地念道,失魂落魄,他根本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南疆上报给朝廷的兵力共是二十万,这几年连年征战,百越和南凉都是如狼似虎,不是好相与的,南疆军至少也折损了近半,这次又匆忙出征西夜,带走数万大军,留守南疆的兵力肯定寥寥无几!
可是,如果南疆没有数万大军,又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就把李杜仲带去的一万大军或杀或俘。
难道说……
韩凌赋心念一动,握紧了双拳,抬眼看向御案后的皇帝,道:“父皇,难道说镇南王府早就瞒着朝廷,偷偷扩充了兵力?”
所以,南疆才胆敢西征西夜,所以,南疆才胆敢谋反!
皇帝闻言瞳孔猛缩,心头乱跳,心绪不宁。
必定是如此!
那么,如今南疆现有的兵力究竟有多少,三十万,四十万……亦或是更多,镇南王瞒报兵力、蓄养私兵,又是意欲何为?
皇帝越想越心惊,额头上青筋浮动,形容之间有些狰狞。
几十年来,镇南王府一直是皇帝心里的一根刺。
当年先帝立国时,他已经十八岁了,他不像前朝那些太子一样从小学习治国之道、帝王心术,但即使如此,他也知道以史为鉴。
俗话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说穿了,若想皇权稳固,最重要的就是兵权。
纵观历史,数次朝代更迭都是因为这兵权惹的祸,比如五百年前手握重兵的武将张况印发动雁门关兵变,黄袍加身;比如前朝藩王慕容川谋反,叔夺侄位,此类兵变层出不穷,就近的说,他们韩家,或者说先帝就是以此为根基方能坐拥这片大好山河!
皇帝目光沉沉,在他还是太子时,他就觉得大裕有三大不安,第一是裕王,第二是西疆的官家军,第三是南疆的镇南王。
先帝在位时,在“裕王之乱”中除掉了裕王,却留下了镇南王和官家军这两大隐患。
那官如焰虽非藩王,可手握十万兵权,据霸一方,而且麾下的官家军不仅是赫赫有名的精锐之师,而且对官如焰忠心不二,如“私兵”无异。
相比下,手握二十万南疆军还有南疆为藩地的镇南王府,就更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了,每每想到官、萧两家,就让他坐立难安。
当年,他也有心想向先帝谏言,对官家和镇南王府要有所防范,可又怕先帝心中另有打算,或者会认为他心胸狭隘没有容人之量而对他有所不满,反而欲速则不达,给了其他兄弟可趁之机!
最终,他选择隐忍不发,直至先帝驾崩,他登上了大宝。
外人看着他新帝登基,风光无限,却不知道他日日难以安眠。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官家和镇南王府自恃天高皇帝远,拥兵自重,早晚会是大裕之患!
九年多前,当燕王把官家亏空军饷、勾结外族的证据呈上他的御案时,他虽然隐隐觉得证词上有些不妥,却宁愿相信官家军犯下了滔天大罪,唯有这样,他才可以顺势除掉官家,更借此拔掉了他心中的一根刺,独留下了镇南王府这个隐患……
果然,如他所料,镇南王府终究是熬不住了,终究是不安分了,之前已经一再违逆圣意,抗旨不遵,而今还敢同朝廷的军队开战……
镇南王的野心昭然若揭!
“砰!”
皇帝的右拳重重地锤击在御案上,咬牙切齿,面上更是晦暗不明。
“父王,您莫要为那等不臣之人气坏了龙体。”韩凌赋赶忙奉上了刘公公让人备好的药茶,小意殷勤地伺候皇帝饮了半杯安神茶。
见皇帝的气息顺畅了些许,韩凌赋方才忧心忡忡地又道:“父皇,镇南王府分明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有谋反之心。父皇,您决不能再姑息养奸了!”
“朕当然知道南疆不安份。”皇帝心烦意乱地说道,“可是,现在萧奕胆敢公然抗旨,分明就是有所倚仗,说不定就等着机会同朝廷开战……”
韩凌赋闻言大惊,脱口道:“父皇,您的意思是说,镇南王会率军北伐?”
这怎么可能?!
如今太平盛世,镇南王府胆敢谋反,就不怕被千夫所指,遗臭万年吗?
皇帝沉声不语,却等于默认了韩凌赋的话。
万一南疆军真的趁此机会挥军北伐,届时西有西夜为患,南有南疆为祸,大裕就会处于前有狼后有虎的境地!
届时,北方的长狄会不会也见机趁火打劫?
皇帝越想越是心乱如麻。
韩凌赋同样也越想越担心,眉宇紧锁,深怕镇南王府真的率军北伐,急忙道:“父皇,南疆不过方寸之地,总不至于全民皆兵,兵力必然有限,只要父皇调集大裕可用兵力,区区南疆难成大器!”
他就不信堂堂大裕会奈何不了区区一个南疆!
皇帝好一会儿没说话,御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那药茶的香味弥漫在御书房里。
半个时辰后,皇帝令内侍传口谕召集内阁诸臣到御书房觐见。
当日,御书房里的灯火彻夜未眠,直到清晨宫门再次开启,几个内阁大臣才从中疲倦地走出……
早朝之后,镇南王府谋害钦差、意图谋反的消息就在王都好像疯长的野草般传扬开去,一时,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王都沸腾了起来。
韩凌樊虽然没有参加早朝,但也听说了此事,当日正午,恩国公就匆匆来到了敬郡王府。
“王爷,镇南王府能大败李杜仲率领的一万大军,想来是裴世子及时把消息传到了,想来以萧世子的为人,必会领王爷的这个情。”恩国公看来既喜且忧,“只是,臣就是担心……”担心镇南王府会不会借机北伐!哪怕咏阳大长公主说过萧奕不会,但是恩国公心里却没有十足的把握。
“外祖父,镇南王府不会主动北伐。”韩凌樊没等恩国公把话说完,就打断了对方,他从一旁的匣子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了恩国公,“外祖父,我今日一早刚刚收到了裴世子让人从南疆捎来的信。”
恩国公眼前一亮,飞快地从信封中取出其中的绢纸,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表情越来越震惊,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喃喃地自语道:“怎么可能?!”他的语气中满是不可思议。
裴元辰这封信中所书,件件都令恩国公震惊不已。
原来,就算裴元辰不去骆越城,萧奕已经预先得知了皇帝下令削藩的事……
原来,萧奕只带了三千兵马,就毫发无伤地拿下了李杜仲的一万大军,以少胜多,速战速决!
这一战打得太漂亮了!
想到如今王都四处传言李杜仲是被南疆三万大军大败,恩国公的神色更为复杂。
韩凌樊的面色异常凝重,幽深的目光落在恩国公手中的绢纸上。
依裴元辰在信中的意思,萧奕这一次算是领了自己的情,而且还直言他对大裕绝无觊觎之心……
可是韩凌樊却无法因此而放松,又道:“外祖父,萧世子虽然言明对北伐无意,可是,若父皇再咄咄逼人,就难说了。”
韩凌樊越说越是沉重,心沉甸甸的。
如今的父皇,他已经劝不得,更不敢揣测……
他的目光穿过恩国公看向了窗外的天空,南方的天际一片通透,万里无云。
恩国公苦笑了一下,神色越发复杂,缓缓却肯定地说道:“王爷,以臣对皇上的了解,这一仗,怕是把皇上给打怕了!”
说着,恩国公深深叹了口气,心中越发沉重了。
大裕的皇帝欺软怕硬至此,这是皇朝衰败的迹象……大裕才区区几十年便走到了这一步吗?!
书房里,外祖孙俩交换了一个沉重的眼神。
正如恩国公所言,皇帝的确是怕了,他深深地后悔自己看轻了镇南王府的实力,没想到区区南疆军轻而易举就大败了他所派出的一万大军。
一连好几日,皇帝都没能睡上一个好觉,几乎是夜夜从噩梦中惊醒,一次又一次地梦到南疆军逼近王都,兵临城下。
三月十九,便又有一个“噩耗”传来,镇南王府竟然拿下了西夜!
这个消息令得满朝震慑,几乎都不敢相信这个消息。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
这句话反复地回荡在皇帝的脑海中。
那可是西夜啊,兵强马壮,骁勇善战,怎么会可能败在南疆军手中,怎么可能短短数月就亡国了呢?!
御书房里,寂静无声,只见皇帝的表情变了又变,又惊又疑……又惧!
他,低估了南疆军!
他以为这些年南疆战乱连连,一定程度地制约了南疆,却不知情况其实相反,南疆以战养兵,反而是借此茁壮了起来,借此蓄养私兵。
对大裕而言,西夜的战败似乎是一件好事,如此,西疆的危机就由此解决了!
可问题是,如今大裕与南疆之间岌岌可危,之前李杜仲南下激怒了镇南王府,如今西夜兵败,镇南王府的下一步又会如何?!
北伐吗?!
想着,皇帝不由心惊肉跳,幽幽地叹了口气。
一阵凉风透过窗户吹了进来,吹得八角宫灯中的烛火跳跃不已,那躁动的样子就像皇帝此刻的心一样,心绪起伏……
一连几日,早朝都拖到了午时才结束,朝中形势严峻,人人闻“南”字而色变。
这一日的早朝又是一片沉寂,许久没有人开口,御座上的皇帝心火越来越旺,他的这些臣子平日里不是都话很多吗?当初谴责起镇南王府来不是一个个都慷慨激昂吗?怎么如今大裕有难,他们就都成哑巴了。
皇帝的怒火越堆越高,正欲拍案,就见一位大臣从左边的队列中走出半步,作揖恭声道:“臣知皇上一片苦心,撤藩乃是念镇南王年齿已高,久驻遐荒,劳苦功高!”
紧接着,就有另一位大臣出声附和道:“厉大人说的是,镇南王镇守边关几十年,令得蛮夷闻风丧胆,当好好赏赐!”
两个大臣一唱一和就替皇帝撤藩寻好了借口,皇帝的面色微霁。
这时,首辅程东阳上前了一步,提议道:“皇上,敬郡王尚未娶亲,听闻镇南王有一嫡长女,知书达理,又正值芳华,堪为良配!”
话落之后,满朝哗然,文武百官均是面面相觑,如果皇帝真的接受了首辅的提议,那么接下来朝堂的局面又将发生翻天覆地的逆转!
御座上的皇帝心念一动,此计甚好,若是萧霏嫁入皇室为皇子妃,那他们韩、萧两家自可消除芥蒂,结秦晋之好!
就算是皇子妃不足以打动镇南王,那太子妃呢?!
太子妃是来日的皇后,也就代表着萧家的外孙便是日后的皇帝,他相信这个条件足以让镇南王动心,暂时安抚住南疆!
皇帝意有所动,手指摩挲着扶手上的金色龙首。
看着皇帝下意识的动作,文武百官不由暗暗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皇帝应该是心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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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8暴毙
一旦萧氏嫡女真的嫁给了敬郡王,镇南王府会甘愿萧氏嫡女只是一个区区的郡王妃吗?
当然不会!
镇南王府定会帮着敬郡王谋太子之位!
这一点满朝文武皆是心知肚明,韩凌赋自然也想得明白,他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大皇兄、二皇兄和自己都已经有了正妃,而萧霏决不可能为侧,所以成年的四位皇子中,唯一没有娶妻的五皇弟就成为了最佳人选!
难道说自己呕心沥血,一番筹谋,最后竟然是为他人做嫁衣?!
韩凌赋紧紧地握着双拳,手背上青筋凸起。他不甘心啊!他好不容易把五皇弟逼到了绝境,怎么能让他再次崛起!
这时,就听上方的皇帝若有所思地说道:“程爱卿,此事暂缓,容朕思虑一二,再做定夺!”
跟着,皇帝就宣布退朝。
虽然皇帝还没做出决定,但是韩凌赋的心却沉到了低谷,那些恭郡王党更是面面相觑,有一些人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站队太早了。
回顾历史,这夺嫡往往峰回路转,不到最后的圣旨颁下,谁也不能确定到底哪位皇子能笑到最后!
早朝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文武百官各自出宫回府。
接下来的几日,皇帝一直没有表态,王都看似平静,其下早已经暗潮汹涌,不知何时会撕开这虚伪的平静……
三日后,另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王都各府之间传开——
恭郡王妃陈氏重病暴毙!
这个消息眨眼就扩散开去,在王都荡起一片涟漪,各府闻讯后,心思复杂。
恭郡王府里里外外已经挂起了一道道白绫,一看就知道,郡王府中有丧事。
郡王府中的气氛诡异而凝重,透着一种人人自危的萧索,尤其是正院,连府中的下人都是绕道而行,避之唯恐不及。
唯有星辉院仿佛与世隔绝般,仍是那般清幽雅致。
此刻,白慕筱正坐在东次间的罗汉床上,冷眼朝窗外瞥了一眼,嘲讽地说道:“这才短短几年,就暴毙了两个嫡妃,他倒也不怕别人说他克妻!”
白慕筱的身旁坐着一岁左右、穿了一件靛蓝色薄袄的男童。男童长相清秀,腼腆文静地坐在罗汉床上,一会儿看看白慕筱,一会儿又顺着白慕筱的视线看向窗外。
白慕筱的嘴角翘起一个不屑的弧度,一想到她曾经倾心爱慕的男子居然卑劣至此,她就觉得好像是吞咽了什么脏东西般恶心!
“韩凌赋他这是想当太子想疯了,以为这样就能让镇南王府的大姑娘下嫁不成?!”白慕筱一边说,一边收回视线,抬眼看向了坐在她右手边的一把红木圈椅上的一个中年妇人。
那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妇人,穿了一件素雅的湖色衣裙,初看像是一个管事嬷嬷,再看就会发现她坐在那里气定神闲,优雅从容,决不是一个普通的妇人。
她正是阿依慕。
阿依慕捧起白瓷茶盅,淡淡道:“他这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
兔子急了尚且要咬人,更何况韩凌赋这么一个野心勃勃地一心想要登上大宝的男子!
阿依慕慢悠悠地饮茶,半垂眼帘,掩住眸中的锐芒。
在来王都的路上,阿答赤已经详细地告诉了她,奎琅的儿子名叫韩惟钧,如今以恭郡王世子的身份养在恭郡王府里,而恭郡王如今已经深陷在五和膏的瘾头中,不得不受制于他们百越……
二月二十二,阿依慕就抵达了王都,但她没有立刻来找白慕筱,而是先在客栈里住了一阵子,四处了解王都上下的动态,尤其是恭郡王府的情况!
阿依穆本来是想带孙子韩惟钧回百越,以孙子的名义,重掌百越政权,却没想到王都竟是这样的局面——
恭郡王韩凌赋距离储君之位仅仅是一步之遥!
阿依慕心动了,一旦韩凌赋登基后“不幸”暴毙的话,那孙子韩惟钧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登基为帝,届时,大裕就是百越的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阿依慕便是血脉亢奋。
她决心留在大裕王都好好筹谋一番!
之后,阿依慕就设法混进了恭郡王府,直接来见白慕筱。
阿依慕开诚布公地向白慕筱表明了她的身份以及这次她来王都的目的,正如阿依慕所预料般,白慕筱当下就答应了和她合作。
阿依慕早就调查过白慕筱,知道她的出身、她的经历,她能走到如今这一步,她能够狠下心来为别的男人生孩子还养在自己夫婿名下,就不是一个甘于现状、安于平凡的人。
对于白慕筱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魄力,阿依慕还是颇有几分欣赏的,如今的百越不需要一个软弱的国母。
这两人有着共同的目标,一拍即合!
阿依慕放下了茶盅,又道:“以我对镇南王府的了解,萧霏怕是不会愿意当一个继室。”萧霏的性子颇有几分清高,又怎么会愿意成为一个需要对原配执妾礼的继室!世子妃南宫玥恐怕也不会同意的……
白慕筱微微颔首,眸中的讥诮更浓,心道:是啊,而且,那还是一个死过两任嫡妻、府里通房侍妾无数的男子!
那还是一个翻脸不认人、随时都可以对枕边人下杀手的男子!
想着,白慕筱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纤细的脖颈,当初那种差点窒息而亡的感觉彷如昨夜的噩梦,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自己会死;那一刻,她似乎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差点从她的躯壳中飘出……
没想到她命不该绝!
没想到她还是活了下来,既然如此,她一定要让韩凌赋付出代价!
白慕筱嘴角透出一抹狠厉,沉吟着道:“比起来,敬郡王是皇嫡子,未娶妻,也无侧妃,按理说,更适合迎娶萧霏。”
“无论是韩凌赋还是韩凌樊,谁能娶上镇南王府的嫡长女,谁就是将来的太子!”阿依慕不疾不徐地说道,乌黑幽深的眸子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白慕筱沉默了,心中有一丝不甘。
她当然恨不得韩凌赋立刻就去死,她当然不想让韩凌赋心想事成地娶到萧霏,可是理智告诉她,对于她们来说,唯有韩凌赋当上了太子,并继而登上皇位,那么她和阿依慕所谋划的事才有胜算!
为了“大业”,她必须耐心等待着,等着韩凌赋登基后,再让他去死!
想着,白慕筱的眸中越来越冷,如那万年寒霜一般。
阿依慕自然注意到白慕筱微妙的表情变化,却是不动声色,嘴角仍挂着一抹闲适的浅笑。她并不在意白慕筱心底有什么小心思,只要对方懂得以大局为重就好!
人总要有个念想才能继续往前走!
小小的东次间中静了一瞬,只余下男童甩着拨浪鼓的声音,“咚!咚!咚……”
白慕筱眉头一皱,正要呵斥,却听一阵挑帘声响起,穿了一件青蓝色褙子的碧痕走进屋子里快步走进屋子里,不敢看白慕筱和阿依慕,屈膝禀道:“侧妃,正院那边传话来,请侧妃带着世子爷过去哭灵。”
白慕筱的嘴角勾出一个冷酷的浅笑,她一边起身抚了抚衣裙,一边吩咐乳娘抱起了韩惟钧,礼貌地福了福道:“关先生,那我和钧哥儿就先失陪了。”
白慕筱走了,阿依慕目送她和孩子离去的背影,唇畔的笑意更深,眸中熠熠生辉。
古语有云:福之祸所伏,祸之福所依……若是筹谋得当,也许百越最大的危机反而会变成百越最大的机会,让百越的版图覆盖这中原江山!
这对百越先人而言几乎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似乎已经近在眼前了!
星辉院随着白慕筱和韩惟钧的离去而沉静下来,而正院中,则是啼哭声、哀嚎声一片,弥漫着一种浓浓的哀伤。
停灵三日后,就到了恭郡王妃的出殡仪式,陈氏的棺椁在一队人马的护送下被送出了郡王府。
府中下人皆是暗自窃窃私语,这普通的百姓方才停灵三日,陈氏就算是继王妃,那也是身份高贵,不说停灵七七四十九日,总当得起停灵七日吧?!
位于送灵队伍最前方的韩凌赋却是毫无所觉,他只觉得如释重负,巴不得队伍走得越快越好,也好赶紧甩掉陈氏这个累赘的包袱。
陈氏的父亲陈仁泰自去年起就被困南疆,生死不明,说不准早就葬身在镇南王府的屠刀下,而陈氏的几个兄弟,资质平平,难有成大器者。
对自己而言,陈家已经一无是处。
更何况,这陈氏无所出,又娇纵蛮横,他早就厌了她!
继续让陈氏再占着王妃的位子简直是尸位素餐,偏偏陈氏是自己的郡王妃,名字是上了玉牃的,只要陈氏德行无亏,皇家就不可能休妻,那么他也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
唯有让她为萧大姑娘“腾出”位子!
“簌簌簌簌……”
一阵阵带着凉意的春风吹来,把那白色的纸钱刮得漫天飞舞,如同鹅毛大雪一般,也吹乱韩凌赋的头发,他颊畔的几缕青丝肆意飞舞,那双乌黑如深潭的眸子冷酷得没有一丝感情,只有谋划与算计。
如今他没了嫡妃,又得父皇的看重,相比五皇弟,父皇一定会选择他来迎娶萧大姑娘。
韩凌赋昂首挺胸,眸中闪过一道势在必得的光芒。
恭郡王妃出殡的这一天,天空中一片阴云密布,如浓墨般层层叠叠,不知何时会降下狂风暴雨……
恭郡王妃暴毙的事就像是春风拂过湖面般泛起了些许涟漪,然而,转瞬就平息了,从表面看来,这件事并没有带起什么风浪,但是王都各府邸私下里皆是议论纷纷,谁都不是蠢人,都明白陈氏在这个时候忽然“暴毙”究竟是为的什么。
无毒不丈夫,恭郡王的心还真是够狠的!
一番唏嘘后,那些恭郡王党都是暗自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如今恭郡王妃虚位以待,恭郡王党总算有了一争之力。
各府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注到皇宫,暗暗揣测着也不知道那一位的圣心到底会如何抉择。
“阿嚏——”
御书房中的皇帝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打了个喷嚏。
刘公公见状赶忙给皇帝奉上了热茶,恭声劝皇帝注意龙体。
皇帝喝了口茶,润了润嗓。他如何不想保重身体,可如今大裕危机四伏,他又怎么能安心休养。
“哎——”
皇帝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关于程东阳的提议,皇帝已经犹豫了好几日,小五是嫡子,尚未娶妻,按理说,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是小三近日的行事颇为大气,有储君之风,不似小五太过妇人之仁,相比下,他更属意小三为储君……
可是那镇南王府的嫡长女方才及笄之年,对于她而言,小三的年纪确实是大了些。
也不知道镇南王府会不会同意萧大姑娘为继室……
而且……
皇帝心神恍惚地以茶盖轻轻拂去漂在茶汤表面的茶叶。
他实在不想向镇南王府示弱。
他堂堂大裕皇帝若是向区区藩王折腰屈膝,那么天下人会如何看待他这个皇帝?!
皇帝捧起茶盅,又放下,然后又捧了起来……
迟疑之间,就有小內侍急匆匆地来禀,西疆又有军报传来了!
不一会儿,一个风尘仆仆的将士就把一封三千里加急的军报呈送到了御案上。
军报上的军情令得皇帝再次色变——
南疆军大败西夜大军,占据了飞霞山以西!
对皇帝而言,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令他脑海中一片混沌,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皇帝面色灰败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他还清晰地记得,先帝临终前,曾紧紧地握着他的右手,虚弱地叮嘱他道:
“太子,朕就这大裕江山交给你了!”
先帝那双殷切信任的眼眸一直刻在皇帝的心中,这么多年来,都恍如昨日。
江山为重,来日方长。
皇帝在心中对自己说,表情变得凝重而坚决。
只要能守住这片大裕江山,自己忍一时之辱又如何!
“笔墨伺候!”
皇帝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御书房中。
刘公公急忙在一旁侍候起来,磨墨铺纸……不一会儿,皇帝就振笔直书,御书房中静悄悄地。
一个时辰后,一道还热乎乎的圣旨就随着使臣离开了王都,快马加鞭地前往南疆。
这是皇帝有生以来所写过的最屈辱的一道圣旨,与其说是圣旨,更像是一封写给镇南王乞怜并求娶萧霏的书信。
在信中,皇帝委婉地表示他膝下有两个成年皇子恭郡王与敬郡王中馈犹虚,听闻镇南王府嫡长女待字闺中,想为两个皇子求娶贤妻。紧接着,皇帝就洋洋洒洒地夸奖了萧霏知书达理,贤良淑德云云,赞她堪为贵女表率,乃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皇帝的言下之意已经是昭然若揭,只要萧霏愿意嫁入皇室,她就是未来的太子妃,无论恭郡王还是敬郡王,镇南王府选了谁,皇帝就立谁为太子!
一时间,王都上下都为皇帝的这道圣旨骚动了起来,唏嘘、感慨、震惊皆而有之。
但也有人冷眼旁观,比如咏阳大长公主。
自从皇帝降罪韩淮君又封了韩凌樊为敬郡王后,皇帝所行之事一桩桩、一件件都令咏阳心冷,咏阳许久不再理会朝局,直到元宵后韩凌樊亲自来公主府中找她……
这一日,使臣离开王都后,恩国公、韩凌樊、南宫昕和裴元辰就聚集在了咏阳大长公主府中。
裴元辰昨晚才刚从南疆赶回,此刻正不紧不慢地说着他在南疆的所见所闻,虽然有一些事他在送来王都的信件中已经大致提了,但是直到此时他亲口道来,众人方才知道了其中的细节,方才知道了萧奕究竟是如何以少胜多……
众人都是凝神倾听,表情一时惊、一时疑、一时叹……
穿了一件玄色暗花褙子的咏阳坐在上首,怔怔地看着裴元辰,嘴唇微抿,看似面无表情,心中却是五味交杂。
在座的几人中,唯有她是真正的武将,身经百战,对萧奕有作为武将的惺惺相惜,同时,对咏阳而言,萧奕又是故人之后,让她不免颇有一种为故人欣喜的宽慰。
曾经,自己和老镇南王追随先帝一起驰骋沙场,是何等的快意恩仇,然而,如今故人已逝,只剩下了自己这把老骨头!
萧家有了萧奕,而她韩家……
韩凌樊可以成为韩家的后继之力吗?!
咏阳目光复杂地看了看韩凌樊,心中叹息。
这时,就听裴元辰最后说道:“大长公主殿下,王爷,国公爷,萧世子亲口允诺我不会主动北伐……”本来他还担心皇帝会再次挑衅南疆,没想到等他来到王都后,局面已经骤变。
闻言,恩国公松了一口气,南宫昕亦然,而厅堂中的其他人大都仍是面色凝重,没有因为裴元辰的这句话而释然,堂堂大裕皇室要向南疆乞怜,何幸之有?!
厅堂中,静了片刻。
恩国公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迟疑地说:“本爵听闻镇南王府的大姑娘才学、品性皆为上乘……”
咏阳微蹙眉头看向了恩国公,锐目半眯,形容之间散发着一种凛然的气势。
她知道恩国公是什么意思,却是不以为然。
咏阳淡淡道:“蒋国公,你还是不要多事的好!”
话语间,咏阳的眉梢多了一抹淡淡的嘲讽,“皇上想得再好,这也要看镇南王府领不领情!”
皇帝的这一道圣旨只是令咏阳更为失望,皇帝竟然欺软怕硬至此!若非为了先帝,若非韩凌樊这个侄孙还勉强值得一扶,咏阳自觉年齿已高,也不想再管朝堂里的这些破事。
恩国公却有些犹豫,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当面驳了咏阳,目光微沉,思绪已经飘远,连其他人后来说了什么也没传到他耳中……
当日回了恩国公府后,恩国公第一件事就是令人去打探一下恭郡王府的近况。
当晚,青衣小厮就面色复杂地匆匆回来禀告:“国公爷,恭郡王妃今日出殡了……”
闻言,书房中的恩国公和恩国公世子不由面面相觑,皆是不敢苟同地心道:这才停灵三日,恭郡王的心未免也太急了吧!
小厮俯首继续禀报着:“国公爷,小的找郡王府的门房打探了一番,听说恭郡王妃暴毙后,恭郡王就把王府中的侍妾通房全都送去了庄子,只留下了白侧妃和崔侧妃。”侧妃乃是二品诰命,自然不是随意可以处置的,更何况,白侧妃还有一子傍身。
恩国公挥了挥手,就让那小厮退下了。
书房里一片肃然,恩国公蹙眉捋着长长的胡须,似在沉思,好一会儿没说话。
须臾,还是恩国公世子面色复杂地率先说道:“父亲,恭郡王为了这桩亲事可谓‘煞费苦心’……看来,他是势在必得了!”
恩国公仍是沉默,他不由想起了今日咏阳的提醒。
难道他们真的什么也不做吗?!
不管怎么样,萧大姑娘应该是敬郡王的良配……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这大裕,又还有哪个贵女的身份能贵过萧霏!
皇帝送往南疆的这道圣旨令得王都处于一片喧嚣之中,久久都无法平静下来,众人都明白储君之位到底花落谁家,恐怕就看镇南王府对这道圣旨的回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