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三六章 败军之将,不见也好
会稽王司马昱对殷浩有知遇之恩。
虽然他的目的也是为了扶持二三流世家之中的佼佼者站出来对抗王谢世家以及在外虎视眈眈的桓温。
但是他选择了殷浩,没有选择别人,这知遇之恩终究是跑不掉的。
可此时,殷浩和新安公主两个人的身份已经和昔年大相径庭,所以就算是想要说上两句,也不知道从何启齿。
到头来反倒是新安公主先开的口。
殷浩愣了愣,后知后觉似的伸手捻了捻垂下来的鬓角白发,轻笑道:
“承蒙殿下挂怀,并不是老了,是之前的白发,现在疯长了而已。”
说到这里,殷浩心中似也有千言万语,最终他也只是喃喃感慨:
“岁月如梭,昔年那个跟在大王身后的总角丫头,都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了,老夫都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岁,如何不能生华发邪?”
杜英在一旁笑眯眯听着,并无打扰他们的意思。
“父王这些年虽从未去看过伯父,但心中总是挂怀。”新安公主温声说道,“今日得见伯父生活还算潇洒,想来父王也能宽心。”
殷浩叹了一口气:
“败军之将、辱国之人,大王不来见我,是对的······不见,还是不见好啊!
当年,是余听信谗言、轻兵冒进,以至于今日,有愧于大王信任,此次北上,也未尝没有修补旧过之意,奈何雄心既没、壮志已无,惟愿在此书院,了结残生罢了。”
前半句话是说给新安公主听的,既是表示自己当年的愧疚,也是表示自己和会稽王之间已经不愿意再有什么瓜葛,当年算不清的,也就算不清吧。
后半句话显然是说给杜英听的,以表示现在的自己并没有什么往上爬的心思,只不过是想要找一个能够潜心做学问的地方安生过日子罢了,所以恳请杜英不要多想。
杜英会意,点了点头,但是依旧笑眯眯地没有说话。
殷浩这种在士族之中有影响力并且之前也曾经把持朝政的人,杜英当然不可能让他来到关中之后就不管不顾。
在殷浩的身边,可是有不少人盯着,其一言一行都被记录下来。
长安书院现在愿意让殷浩担任先生、传道受业,并且还负责书院之中实习这一块,也是书院现在最看重的部分之一,已经足以说明殷浩已经合格了。
不过显然殷浩自己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或者说顶多只是怀疑从未有定论,所以他只能这样试试探探的向杜英表明忠心。
因而殷浩其实一直在用余光关注着杜英的神情。
杜英点头,说明他听明白了自己的潜台词,可是他没有说话,不知道心中又是作何感想?
会不会并不信任自己?
这让殷浩愈发患得患失。
来关中,接触了那么多新的思想,身在涌动的思潮之中,自然获益匪浅,而且亲眼看着关中的沧桑巨变,殷浩也不得不佩服杜英的手腕高明之处。
便是以江左的财力物力、全力以赴,恐怕都很难在短短几年之内打造出来这般盛世,更何况眼前的这位杜仲渊还是白手起家。
奈何,人家现在分明是看不上自己······
新安公主的反应稍微慢一些,却也察觉到了夫君和殷浩之间古怪的气氛,她夹在中间略有些尴尬,只能向后缩了缩,伸手轻轻扯了扯杜英的衣袖。
“就请渊源为余介绍一下此处工坊吧。”杜英还是要卖夫人几分薄面的,并且对于殷浩这种心思脆弱、没有经历过多少挫折的世家子弟,吊一下胃口,以作为告诫也就算了,要是一直让他处于这种患得患失的境地,恐怕过两天自己就要因为郁郁寡欢憋出病来。
殷浩怔了怔,还没有回过神来,新安公主就已经率先开口:
“伯父在书院为这工坊也是劳神劳力久矣了吧?夫君对此工坊颇为重视,之前就听师父称赞伯父的贡献,现在可不能有功而不言。”
殷浩顿时露出喜色,新安公主这分明是在暗示他,杜英之前就已经关注他,而且法随也没有在杜英面前抹黑和贪功,所以在杜英的心中,显然对他印象是很好的。
当即他打起精神,引着杜英向工坊内走去。
所谓的这个书院和工坊之间合作设立的研究作坊,其实就类似于后世高校实验室。
工坊注重生产,而新的技术则要在这些实验室之中研发以及初步验证,才能在工坊之中推行。
因此在这小小的书院工坊之中,负责研发的,负责小试和中试的屋舍房间一应俱全,甚至在工坊外侧还有几块试验田。
“书院现在和已经多处工坊签订协议,工坊的学徒会送到书院中来,书院负责对这些学徒进行简单的文化培训,而学徒们则负责指导书院在工学方面的学子们针对现在工坊发现的问题进行改良。”殷浩指着那些正在忙碌的身影。
其实在这其中,已经看不出来谁是工坊学徒,谁是书院学子了。
毕竟在书院学习工科的学子们,未来也是要进入工坊的。
而工坊的学徒制显然将会逐渐的发生改变,传统意义上的学徒制将会被书院培养人才、工坊任用人才的模式所取代,而这样做的好处自然就是工坊在人才的选拔任用上有更多的自主权,书院学子们毕业之后的去向也一样有更多的自主权。
至少现在还是一方需要人才,尤其是书院培养出来的这种高端人才,另外一方则需要好工作的情况,很容易双向奔赴。
而在一个角落的房间里,杜英听到了“嗡嗡”的声音。
“那边怎么回事?”他问。
殷浩指了指牌匾:
“回都督,此为‘蒸汽室’,里面正在研究如何使用蒸汽驱动器械。”
杜英顿时来了兴致,举步而入。
在外间,是几个正在烧水的水壶,一名先生正指着水壶在上课,下面坐着的十几个学子都是一般无二的身着短打、手拿小册子,写写画画。
杜英见状,索性就没有走进去,但是他还是一眼看到了敞开着门的里间,一个已经具有雏形的锅炉伫立在那里,几个人正围绕着锅炉敲敲打打,墙角还堆着煤炭和木柴。
“近期对于蒸汽的研究还颇为顺利,尤其是王师平定河东之后,找到了比木柴更好的燃料,可以在短时间内让更多的水沸腾,从而催动器械的运转。”殷浩解释道。
第一四三七章 谁知前路?
殷浩说的自然是河东盛产的煤炭了。
杜英自然不需要他来讲解整个原理,甚至整条道路的方向就是杜英指明的,只不过杜英刻意淡化了自己在其中的影响罢了。
“什么时候可以有定型的机器?”杜英问道,“余也看到了工坊那边送来的公文,现在只是单纯依靠水力,快要满足不了日益增长的生产需求了,这蒸汽机若是能够尽快制好,或可解工坊燃眉之急。
届时,整个书院上下,便是大功一件!”
殷浩眼前一亮,大功······自己这个罪人,是不是有机会立下这样的大功了?
不过又如何知道,会不会又让自己搞砸了呢?
他一时间有些犹豫,不知道该答应还是不该。
杜英径直说道:
“渊源,尔曾出将入相,是治国之才,眼前的一个蒸汽机,却弄不好?
需要人,可以调拨人给你,需要钱财则可以调拨钱财给你,余所想要的,就是一个可行的蒸汽机。
便是住在此地,日夜盯着,也要尽快把此物打造出来!”
殷浩登时打起精神。
不惜一切代价······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身处这种热血澎湃之中了,自己又已经有多久没有下定决心去做好一件事了?
浸淫在玄学之中,讲求的是窥探天机、坐而望道。
身处朝堂之上,讲求的是左右平衡、拉拢打压。
后来身在庶族之中,讲求的是谨言慎行、不争不抢,以免落人口实。
少年时的热血,曾经的冲动,都已经变得遥远、触手不可及。
而现在,他又有了新的任务,不管这个任务之前自己是否曾经了解或者在意,殷浩都在冥冥之中感受到,或许人生的第二春,就要在此焕发。
并且,不是被人推到前面成为背锅侠的第二春,而是真正的,或许能够让他名留青史的第二春。
拱手行礼,这一次殷浩的动作干净利落,就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而不是已经知天命的老者:
“愿效犬马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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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院之中出来,天色向晚。
杜英到最后也没有走到屋子之中去近距离看一眼那一台已经显露出来雏形的蒸汽机。
“夫君对那个机器不好奇么?”新安公主凑上前两步。
杜英和殷浩就站在门口聊天,而她可是踮着脚眼巴巴的向里面张望,奈何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所以然来。
杜英笑道:
“不好奇,因为在余的构想之中,本应该更加宏大,有着澎湃的动力和强劲的推力。
现在的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早着呢,让他们慢慢来吧,余也的确不着急这一时。
有些事能够着急,必须得着急,而有些事啊,本就急不得。”
他的一切所作所为,只是在引领着这个时代的人们向着正确的方向走,至于最终能够走到哪一步,杜英只是负责指引和修正,但是每一步走下去,每一次脚踏实地,都还得是他们来完成。
否则整个关中的工业最终都只会依赖于自己,若是自己的精力在未来触及不到此处,那么关中的工业研发只会停滞不前。
一个时代的科技发展,少不了要走弯路,少不了要经历失败。
所以杜英并不在意他们最终是如何研制出来蒸汽机的,只在意他们最后能够拿出怎样的成品,也在意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又积攒了多少经验教训,摸索出来了多少新的方向。
后者,甚至比前者还要重要。
机器可以从头研究,而积攒的经验,哪怕是错误的经验,也都是难得可贵的。
后世的那些高高在上的所谓的国际社会,所谓的自由国家,不就是因为曾经快人一步,有着丰厚的社会财富积累和知识基础,所以才会凌驾于他人之上,甚至还着手摧毁他国的自信心和生产力,彻底将他国变成自己的经济傀儡么?
恃强凌弱的依凭,就是那一代代人积攒出来的经验,可以让他们肆无忌惮的挥霍、事半功倍的前行。
“殿下,你知道么?”杜英喃喃说道,他虽然喊了新安公主的名字,但是这低沉的话音,好似就是在说给他一个人听,“曾经有一艘能够蹈海千里的巨舰艨艟被废弃,只是因为建造它的人还在,却失去了一个富有统筹之能、调度之能的国家,也失去了一代代人积攒的技术和经验。
也曾经有一个国家,在战乱泥泞之中走过来,茫然无措、举目皆敌之下,顶着饥荒,用一代人走完了别人几代人要走的路,拿到了和他们一样多的经验和教训。
后人只哀叹前一国之不幸,怀念之;只赞叹后一国之幸运,亦庆幸之。却不知路漫漫其修远兮,这条路啊,他们也曾经一次次走、一次次错,在无数的跌倒之后方才爬了起来。
而如果想要沿着他们所曾走过的这条路继续向前走,那么就要做好准备,去经受、去接受更多的挑战,去接受一样的跌倒、一样的风吹雨打。
世上哪有什么一帆风顺的路啊?所谓的青云平步也不过只是暂时的,没有足够的经验和眼界作为支撑,骤然临高位,也只会让你摔的更惨而已。
不要以为前人已经为你荡平了前路,其实恰恰相反,他们只是用尽毕生的心血将你送到了这里,送到了继续前行的路口,并且指明了一个大概的方向而已。
至于前路又有什么,谁能知之?
至于前路是否充满艰难险阻,谁又知之?”
新安公主静静听着,其实是似懂非懂,但是她也已经听出来,杜英并不是在评价蒸汽机,又或者是在评价关中的工业,而且根据今天的所见所闻,在告诫他自己。
关中的前路,还需要他带着去走。
所以他必须要时刻做好面对坑洼的准备。
一直等到杜英的话音落下,她方才低声说道:
“其实殷浩殷渊源,就是夫君所说的那个临高位而摔下来的人吧?
夫君觉得其如今还可用?”
“现在的他,倒是跌落在尘埃之中,又重新爬起来,和以前大略是不一样了。”杜英回答,“所以余还是很期望能够看到他有所新生的,否则这一辈子,浑浑噩噩,恐怕也就过去了,还不如发光发热,或许能换来哪怕只有一刻的璀璨。”
“但是又缘何不是飞蛾扑火呢?”新安公主一边回应他,一边看着逐渐西沉的落日。
点点余辉,就像是将要燃尽的光火。
第一四三八章 此间差异晚上与汝谈
殷浩之前就是这一行的门外汉,所以新安公主也不禁觉得,殷浩便是下定决心、不眠不休,也很难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就像是现在的落日余晖,燃烧尽了,也只是为月色的清美做了一个铺垫而已。
“飞蛾扑火啊······那不也是有一刻的燃烧、一刹的璀璨么?”杜英反问,“在这大潮之下,很多人想要扑火,都不得其法,而很多人面对那光焰,也只会义无反顾。
今日的书院之中、作坊之内,殿下知道殷渊源的名字,可知道屋子之中那些敲敲打打之人的名字?”
迟疑片刻,新安公主摇了摇头。
“是啊,若是殷渊源可成此事,少不得名垂青史,而那些人呢?恐怕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但是这本就是他们的工作,是他们的学业,也是他们所热爱的。为了能够成功,他们甘心隐姓埋名,不张扬、不做作、不招惹是非。”杜英徐徐说道,“这才是真正飞蛾扑火的人。
而也正是他们的扑火,才能在这黑夜茫茫之中,一下又一下、持续不断的点燃那火,为我们照亮前路。”
顿了一下,杜英伸手指了指逐渐暗下来的苍穹
“天道不仁、万物刍狗,老天爷哪有什么青睐和偏颇?你们都说余是天命所归,余倒是觉得,这条路本就是余一步步走出来的,也是被那些前赴后继的人们用心血照亮的。
哪有什么天意如此,有的,只是一往无前、无怨无悔。”
这一刻,杜英好似终于找到了长久以来困扰自己那个问题的答案。
天命真的在我么?
不,天意悠悠高难问。
天行有常,不会落在谁的身上。
不会因为谁能够平定世间风潮就会青睐于他,此所谓好人不长命。
不会因为谁掀起动乱就会惩戒于他,此所谓祸害遗千年。
所以杜英要做的,并不是自诩为天命加身,而是应该带着关中上下去探索一条脱胎于这个时代、也适合于这个时代的前路,冥冥之中的天意并不会阻拦或者引导,所经历的挫折有,所见到的彩虹也会有。
没有什么天命所归,有的,只是负重前行。
“夫君如此说,是否太悲伤了些?”新安公主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不管天心照何人,天下还是期望有人能够携天命而来的,夫君显然已经是很多人心中的天命所归,所以他们愿意追随夫君,因夫君之变而变,顺夫君之意而变······”
新安公主的意思,自然是这天下芸芸众生,其中固然会有那么几个聪明的,能够理解杜英的意思,但是其实绝大多数都是平庸之人,他们的一生不会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在自己的岗位上历经酸甜苦辣,最终走到生命的尽头。
在他们看来,或许也算是小有所成,但是站在杜英的这个角度来看,只能说波澜不惊。
因而想要让这样的人明白什么“天行有常”,未免强人所难,所以还不如告诉他们,杜英就是天命,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他们还真的就吃这一套。
否则他们将会逐渐失去对杜英的信心,怀疑既然杜英也不是天命,那天命何在,我们现在所做的是否都不是正确的?
且老天爷在上,如何能被质疑?
杜英会意,毕竟别说是在这个时代了,即使是再过千年,一直到明清时期,唯心主义仍然大行其道,人们仍然信仰着鬼神之说,将上天所赐的祥瑞当做是王朝兴盛的象征。
当然了,华夏对于教派神祇的信奉,又显得特立独行,属于什么神仙管用就信什么神仙,因此信仰看上去五花八门,但是归根结底还只是在信奉天意而已,哪一个神仙显灵了,显然就是哪个神仙代表天意,可信之。
因此很少会出现狂热的信徒,有的只是各种教派的百花齐放。
虽然五德终始说已经淡化,但这种对于天意的追寻从未停止,乃至于更逐渐走向极端。
而此时此世,五德终始说甚至还在大行其道,杜英若是把天命所归抛开,那就真的是自己舍弃已经到手的民心了。
“余也只是自己想一想而已,这条路想要走通,还远着呢。”杜英轻声说道,“只是略有些感慨,从一个蒸汽机竟然能够联想到了天意,而这又牵扯到了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神鬼之说、天意之存,千百年后尚且论不清楚,更何况我们······”
新安公主就没有听明白
“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
杜英含笑说道
“是啊,信仰鬼神之说与否,自然会产生不同的思想流派,个中区别,可又大了去了。”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自然直接勾起了新安公主的好奇心,一把抱住杜英的手臂,她撒娇似的说道
“夫君,告诉妾身嘛,都是什么意思?”
杜英一本正经
“传道受业解惑,总归不是不计报酬的。”
“朝闻道,夕死可矣。”新安公主果断的回答。
杜英其实是假正经,但是看着眼前的她似乎是真的正经起来了,也只好颔首
“晚上与你好好说一说此间差异,细细谈。”
新安公主眉开眼笑
“就知道夫君会为妾身答疑解惑的······”
说着,她踮起足尖,凑到杜英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温柔的声音,暖暖的气息,同时袭击杜英的耳朵。
霎时间,杜英已飘飘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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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杜英的心思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但是眼下可不是没有事情要做。
既然已经谈到了宗教的事,杜英自然也要过问一下如今关中的宗教建设的如何了。
他和新安公主一左一右坐定,之所以是这样不分尊卑上下的坐法,也是给眼前的司马恬面子。
表示杜英和公主殿下是平起平坐的。
司马恬是杜英选来收买人心、降低江左抵抗斗志的吉祥物,但是又不全是吉祥物。
宗教之事,繁琐复杂,而且很容易就牵扯到各方利益,毕竟谁也不知道哪家后宅之中就有佛教或者道家的虔诚信徒,一旦枕边风一吹,说不定哪位大佬下场,就是惹不起的存在。
所以司马恬的确适合处理这方面的事。
不管哪位大佬,再大还能大的过司马恬?
在朝堂上,他是堂堂谯王,在关中,他又是实打实的都督外戚。
第一四三九章 识趣的宗教司三人
如果一个司马恬还办不妥这件事,那么后面还有一个郗愔。
辅国将军,而且也还是都督外戚。
这样两个有分量的人压上来,任谁也不敢轻易挑衅。
尤其是都督对于司马恬和郗愔的态度,一直以来都为人所揣测,却无从明辨。
从他们的出身来说,显然杜英是不可能信任他们的。
但是从他们和杜英之间的关系来说,杜英又不可能不信任他们,毕竟外戚的一切权力来源都在于皇帝本人,而只要皇帝自己还能掌权,那么外戚就永远只是皇帝手边一条狗,除非皇帝完全被架空,否则生杀予夺其实都由陛下一人抉之。
因而如今司马恬和郗愔掌握宗教方面的大权,手底下的人不想听命也没得选。
对于杜英来说,天意高难问,只能踽踽独行。
可对于这些手底下的人来说,杜英就是他们的天,所以一样的天意高难问,所以还不如先乖乖办事,少猜多做。
都督一向喜欢能够拿出成绩的人,是典型的用人唯贤,所以少猜多做总没有坏处。
除非是倒施逆行,否则在关中本就不存在多做多错。
“参见都督、殿下!”司马恬拱手向杜英和自家侄女行礼。
新安公主是长公主了,所以他向长公主行礼也是情理之中,哪怕是小辈。
而没有把“殿下”放在前面,显然也是司马恬在表达对杜英的敬意。
报我以木桃、还之以琼瑶,司马恬自然知道自己能够担任现在这个职务,看似只是管理一些和整个新政实施无关的宗教,但是却是在防止宗教力量过多渗入关中,影响到新政,是无可替代的位置,也是为关中新政抵挡外来干涉力量、去除变数的中流砥柱。
这一切的背后,是因为新安公主,更是因为杜英本人的信任,所以司马恬对杜英,如今已经很难升起多少敌意。
作为对手,作为一个想要篡权夺位的人,还能够给司马氏留下这样的后路,其实已经尽仁尽义了。
杜英打量着司马恬,他话语之间的那点儿小心思,杜英自然看得明白。
不过他也并不是很在意司马恬的效忠。
愿意效忠尽力,那是司马恬识相。
不愿意效忠,那么在他的后面,可还有很多人眼巴巴看着呢。
现在关中缺乏的是有实干经验的中低层官吏,书院培养出来的人才往往供不应求,而在高层官吏上,其实并不缺乏。
只是吴郡世家,就能够给杜英提供一批人才,就要看杜英愿不愿意安排同出一系的那么多人在议事堂上了。
“余还未返长安的时候,就曾听景略师兄说,诸位在关中行事,风生水起,如今已经初具规模,景略师兄对诸位也是多加赞赏啊。”杜英含笑说道,“看来当初在京口,余没有看错人。”
司马恬、郗愔和法洁和尚这三人,脸上都多少露出喜色。
王猛在关中的时候,可谓是一直不假颜色,让他们总觉得王猛对他们有意见——关键是每一次王猛提出的建议都能一针见血,让他们想要反驳也找不到说辞,只能唯唯诺诺的认下了——万万没想到,王猛竟然会愿意为他们在都督面前美言。
之前当真是错怪了王景略,想来他在关中的时候也是不想和大家太过亲熟,从而避免一些质疑声音吧?
“都是王刺史指挥有方,我等不过只是量力而为罢了。”司马恬赶忙回答。
受了王猛的这等恩情,当然得抓紧也为王猛美言两句。
杜英把司马恬的这点儿小心思尽收眼底。
师兄早就已经把这些人的性情和做事习惯详细介绍过,所以杜英现在只不过是开卷考试而已:
“余听闻现在道家教派已经建立起来,并且在终南山下开观招生,可有此事?”
郗愔当即上前一步:
“回都督,按照昔日都督之点拨,立‘全真教’之名,招纳天下有识之士,也得益于关中和梁州素来是道家之地,昔年香火鼎盛之道观不计其数,所以还是有很多信众的。
想来可以很快就建设成和江左五斗米道、天师道分庭抗礼之教派。”
五斗米道本来就是以汉中为根基的,在关中也曾经大行其道,所以郗愔有信心并不是吹牛。
杜英心中有数了,又看向法洁和尚。
“阿弥陀佛。”法洁和尚高宣一声法号,“贫僧入关之后,巡游各处,发现关中佛家本就寥寥可数,历经战乱后更是寺庙荒废,有一些小寺庙,根本不通佛法,乃是心怀鬼胎之人招摇撞骗之所为,如今贫僧已拜托各地郡守协助清扫。
我佛慈悲,普度众生,奈何佛光煊赫,不照关中久矣······”
“余以为,也不是什么坏事。”郗愔嘟囔一声。
法洁和尚顿时面露嗔色:
“我佛······”
“佛曰,不嗔怒,不埋怨。”郗愔当即回怼,根本不让老和尚开始吟唱那他听得半懂不懂的佛经。
法洁和尚反倒是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清静无为,不争不抢不贪念,此非只佛家之善也。”
郗愔登时闭上了嘴,自己再有抢地盘的意思,反倒就不符合“清静无为”的教义了,属于自己打自己的脸。
司马恬也对着杜英露出无奈的神色,显然表示自己的这两个手下不但都不是省油的灯,而且利益相悖,所以平时自己能够约束的了他们,却也很难阻挡他们有这种小口角。
总是要有渠道来宣泄不满的。
杜英笑了笑,表示理解。
司马恬能够统筹管理,但是又不能完全管得了他们,郗愔和法洁和尚会有小打小闹,但是还是识大体的。
这本来就是杜英想要的局面。
既能够防止司马恬在宗教之事上一言九鼎,又能够防止佛家或者道教一家独大。
当然,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连那老和尚都不是省油的灯,自然也明白杜英的期望,所以他们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在迎合杜英的需求?
“西域那边的佛教呢?”杜英直接开口问道,懒得再看他们在这里拉扯。
法洁和尚沉声说道:
“西域佛教之前一直想要进入中原,却苦于道路断绝,如今丝绸之路有重开之意,已经有一些僧侣进入关中。
贫僧认为,为了防止这些僧侣胡乱传教,应当将他们纳入宗教司管辖之下,按照关中之所需,安顿在不同的寺庙。”
第一四四零章 佛教与西域
法洁和尚接着补充道:
“若如此,可充实如今寺庙之空虚,且令其有机会和本地僧侣交谈沟通,翻译佛法也更加方便。”
“善。”杜英颔首,“这其中可有对西域了解者?”
说到这个,法洁可不困了:
“回都督,比比皆是。
之前这些僧侣多半困顿西域,不得入中原,所以多有定居西域以传教者,久而久之,西域诸国多有皈依我佛者、香火不绝,所以对于西域的了解,恐无出其右。”
杜英也露出笑意:
“如此甚好。之前内人也曾经搜集一些有关于西域僧侣的消息,主持想来也应该看到了,余一样认为,这些僧侣可为我所用。”
(注:第九百四十四章)
杜英指的是之前郗道茂随着杜英在凉州的时候,曾经就近调查过西域佛教在凉州的传播情况。
在此过程中杜英就已经知晓,西域佛教想要渗透入中原不是一天两天了,哪怕整个过程艰难无比,哪怕语言上的不通导致他们经常不得不“手舞足蹈”来传教,但是即使是这样,他们也从来没有知难而退,之前在凉州就已经遇到了很多僧侣,可想而知,现在只会只多不少。
而且如今西域佛法,是从天竺新发育诞生的佛法,和之前华夏本土佛教又有所不同,所以这些西域僧侣想要进入中原,并且争取到一席之地,那么少不了需要获得本地方镇的支持。
因而在征服西域上,这些僧侣其实是乐意和关中合作的,关中允许他们传教,而他们为关中提供所需的情报。
“只恐怕他们不愿意沾染因果。”法洁和尚犹豫了一下说道。
杜英打量着他:
“既然想要传教,那么沾染因果不可避免,我予其因,其予我果,则因果两清,岂不也符合佛教之法?”
佛曰:众生皆苦。
众生都是在红尘之中打滚,怎么可能没有因果交涉、利益往来?
唯有勤拂拭,才能让心中不落尘埃罢了。
佛可没有说不能沾染因果,甚至在红尘之中历练,本来就是佛教弟子们主动沾染因果、洗涤慧根的途径,否则又哪里来的那么多苦行僧?
杜英之前就和法洁和尚交谈过,对于这位的造诣心中也有数,只能说不上不下、放在江左中游水平,否则也不可能守着一个甘露寺只能眼巴巴看着别的寺庙赚的盆满钵满。
所以杜英并不觉得这和尚真的能够在因果方面有什么高见,他这样说,无外乎是不想要让西域僧侣进入关中。
毕竟老和尚辛辛苦苦拉起来的班底,现在还正是刚刚开枝散叶的时候,若是一群西域和尚跑进来,东一个寺庙、西一个石窟的弄起来,那法洁和尚真的觉得自己可能比不过人家。
杜英对于西域僧人的那一套也已经有所了解,通过华美的佛像和大量的抄经书,构建起来具有物质实体的精神寄托,自然而然会让信众们觉得这和尚靠谱。
相比之下,中原的寺庙和佛堂虽然很气派,但显然就没有那亘古不变的石窟来的庄重,并且给人一种能够传之后世百代的传承感。
因而若是把西域的僧人放进来,法洁和尚显然就只有招架之力了,此时他反倒是不愿意见到关中和西域僧侣之间的合作。
杜英此时开口,虽然没有点破,但是语气已经有所不善。
这让法洁和尚打了一个激灵,如今身在关中,生杀予夺,都在杜英的手中,杜英就算是直接说以后铲除佛教、只保留道家,他也只有在心里面让佛祖诅咒杜英的份儿。
所以现在当然是抓紧妥协:
“都督所言在理,是贫僧着相了。”
杜英并没有着急回答,反而看向司马恬。
意思很明确,僧侣这方面,是宗教司推脱不掉的责任,所以司马恬对此是什么意见?
司马恬哪能不明白,都督虽然唱白脸,却只是点到为止,并不会把所有的路都堵死,而之后具体怎么堵住某一条路,还得司马恬来说。
司马恬沉声说道:
“其实属下认为可以从关中之盛里寻觅到一些经验。
关中之盛,在于能够海纳百川、包罗万象,无论是汉人还是胡人,都能够在关中找到容身之处,也都能得温饱。
而佛教现在也是关中的一部分,其实一样也在融入关中。
关中既然能够包容本土佛教,自然也能够包容西域佛教,只要双方能够找到融会贯通之处,岂不就可以缔造出来新的佛教,一个更适合于关中的佛教?”
说着,司马恬又看向郗愔:
“在这方面,恐怕重熙更有感悟。”
郗愔会意,这意思自然是要把西域和本土的佛教捏在一起,打造一个新的宗教,就和如今的全真教一样。
但是和全真教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全真教是凭空冒出来的,其中的教义如何、人员安排如何,都是司马恬和郗愔说了算,杜英对此也没有想要插手太多的意思,只要郗愔安插他自己的人不太过分就可以,而如果此时再捏合一个佛教,就不一样了。
显然这个教派的宗旨和教义不可能完全由法洁和尚说了算,至少要给西域的僧侣们空出来一小半的位置才说的过去。
也就等于把法洁和尚手中的权力主动分出去了一些。
老和尚也忍不住微微挑眉,有所动容。
司马恬根本没有看他的神色,自顾自的说道:
“西域,为中朝故土,我等后人复土有责,所以若有人愿意为我所用,则不应当拒绝之,尽快收复西域才是正事,以免夜长梦多。”
此话一出,老和尚顿时也收起来神色,微微低头,只是低宣法号。
团结西域的僧侣,从而获得有关于西域的情报,方便王师大举进入西域,这是如今关中的既定策略,其余的任何事都必须要为此让步。
不要说宗教了,就是凉州的兵马和粮草,杜英也从来都没有想要动用的意思,甚至最近的一批战马,杜英都优先供应给了敦煌,补充桓冲之所需。
至少整个西北方向上,关中厉兵秣马。
此时若是法洁和尚跳出来表示,为了确保自己在关中佛教中的话语权而拒绝和西域僧人合作,这直接会成为众矢之的。
如今的关中,可以找出来一个人代替法洁和尚,但是却还没有人能够代替西域僧侣在整个西域战略之中的重要地位。
第一四四一章 成为都督想要的人
因而司马恬方才给出的解决方案,其实对于法洁和尚来说已经不是最坏的了。
如果西域僧侣真的给予了杜英足够多的消息情报,并且引领关中王师辨明方向,那么杜英若是要回报西域僧侣,把现在法洁和尚所在的位置也在情理之中。
现在的情况,可不是杜英刚开始只能倚重于法洁和尚的时候了。
饶是老和尚吃斋念佛半生,此时光洁的脑门上也难免冒冷汗。
方才自己一言不慎,差点儿丢掉了好不容易得到的位置,或许汉家本土佛教这些年来的努力,都将要付之一炬了!
嗔怒、怨念、贪婪,种种不宁的心绪弥漫上来,终究还是腐蚀了他的多年清修!
老和尚在自我检讨之余,还是对着司马恬郑重说道:
“掾史所言极是,贫僧受教。”
司马恬微笑着看了一眼杜英,略带着些邀功的眼神,嘴上则说道:
“得赖于都督之信任,否则有些话余也不敢说、亦更不敢做。只有在关中,才能打破桎梏······”
“好了好了。”杜英打断他的“施法”,之前没有注意,这位谯王殿下阿谀奉承的功夫也不差。
不过想来也能够理解,他可以在皇室这一代中脱颖而出,肯定也是有一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看家本领的,否则既糊弄不过去世家,也不会被司马昱选定前去和鲜卑人谈判。
司马恬对于杜英的不耐烦并没有感到惶恐,拱了拱手,退下几步。
他并不需要在杜英的心中树立起来一个闻弦歌而知雅意、能够举一反三的形象。
杜英需要的是什么?
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皇室子弟,既能够彰显杜英对于皇室的仁义,又能够避免司马氏真的重新崛起。
哪怕司马恬在此之前并不是这样的人,如今他也必须要扮演这样的角色,否则就像是杜英能够将法洁和尚替换成别人一样,司马氏家族之中也不是找不到他的替代者。
只不过现在的杜英还是期望司马氏家族能够为这天下清平出点力的,也算是给他们一个洗刷中朝丧权辱国之罪名的机会。
若是杜英真的对司马氏不抱有任何期望,那么他随便找一个无才无德的司马氏子弟充当傀儡,安排在清贵的位置上彰显仁义,就已经足够了。
宗教司的事务,虽然不算重要,但是也没有到清贵、完全可以取缔的地步。
司马恬对于杜英现在的安排很满意。
所以说哪怕之前的他其实很难算是一个擅长阿谀奉承的人,现在的他也必须要把自己塑造成这个形象。
一生带着面具生活也好过命途戛然而止。
不过他还是对着新安公主悄悄眨了眨眼。
示意这其中并非全是自己的本意,皇侄女只要心里有数就好。
他的小表情,杜英或许没有注意到,但是新安公主是看到了的。
小公主敷衍似的点了点头。
夫君就算是没看到,又怎么可能心里不清楚?
只不过夫君也是在噙着笑看司马恬在这里装模作样罢了。
真不忍心将这个悲惨的事实告诉皇叔······
想来晚上夫君还要半询问半嘲笑的对本宫说:
你家皇叔是否演技拙劣了些?
“宗教司尽快和西域僧侣建立联络,既要想办法用他们,又要避免为这些胡人所算计。”杜英缓缓说道,为今天的讨论下了一个结论,“虽说‘我佛慈悲’,但是难免这其中也有浑水摸鱼,想要趁机坑蒙拐骗、火中取栗的,不可直接相信之。”
说着,杜英看向法洁和尚:
“昔日与大师谈论经义,就知大师通晓佛法经典,方才力邀大师北上关中、宣扬佛法。
如今也期望大师能够不负众望,且顶住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怀疑猜忌,将一个真正大慈大悲、普渡众生的佛家呈现给天下。
一旦佛家香火能够延续,那么个人的得失,在这其中恐怕就微不足道了,不是么?”
法洁和尚此时正打起十二分认真,自然听明白了杜英的话里有话。
杜英对于他还是相信的,尤其是现在西域僧侣之中也不全是良善之辈,说把老和尚踢下去直接换人也不太现实,关中没必要承担这样的风险。
而且杜英显然也不期望看到关中佛教不加抵抗的“****”。
他希望看到的仍然还是两者合流,而法洁和尚在这其中仍然会扮演最重要的角色。
说的是不计较个人得失,但是前提是“延续佛家香火”。
佛家若是能够在法洁和尚的手中发扬光大,后人吃斋念佛的时候都能想到曾经的关中有这么一位高僧,那么法洁和尚此时个人的权柄名利受到影响,又有何妨?
身为一个出家人,他相对更加看重的,显然还是自己的身后名,是能不能成为一代宗师。
“阿弥陀佛,都督所言甚是,如醍醐灌顶尔。”老和尚感慨。
不争不抢、不嗔不怒,本来应当是一个佛教徒的基本素养,结果在宗教的人员构成和指挥权上,自己终究是误入歧途,因此愈发惭愧。
相比于杜英所思所想的布道天下,自己的想法显然太偏狭了。
这也让老和尚不吝惜溢美之词。
杜英倒是没有被司马恬和老和尚接二连三的吹捧变得飘飘欲仙,他一心想着等会儿和自家可爱的殿下翻江倒海呢,哪里有心情去听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光头老和尚夸赞什么?
当下杜英也不忘又叮嘱郗愔两句,大意也就是道家现在虽然不需要面对外来的压力,但是也应该约束自身、平缓发展,避免操之过急,出现良莠不齐的情况,闹出什么丑闻。
对此,郗愔自然是不敢大意的。
宗教司如今是道佛并重,若是谁那边因为忙着扩张而闹出点事情来,肯定会备受打压,反而失了先机。
同时,杜英也提醒郗愔,随着全真教的规模越来越大、教义逐渐充实和完善,也可以尝试着对江左发起“攻击”。
显然全真教在表面上一套又一套教义丢出来,看上去比江左流行的那些装神弄鬼的道士们来的靠谱。
全真教若是能够撼动其他纷杂道家堂口在江左的地位,那也是好事。
郗愔自然是欣喜若狂的。
他之前还担心和西域僧侣的联系会导致都督府的政策不可遏抑的偏向佛教那边。
第一四四二章 犹记那年潼关
现在杜英愿意这样说,自然说明以后道家想要在活动经费上争一争,也是有理由的。
“我们也算是迈出了一小步,向着西域行进的一小步。”杜英最后说道,“宗教,是利器,敌用之可伤我,我用之可伤敌。
因此现在正是关中需要用这柄利器的时候,余还是很期望诸位能够攘助都督府,用好这把刀、走好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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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英原本以为处理完了宗教司这边的事,今天的工作就算是结束了。
虽然就是在书院里转了转、参观了几处工坊,但也辛苦我自己了。
然而······
正当他嘿嘿笑着看向新安公主、公主殿下也欲说还羞的时候,疏雨大步走进来,看也不看这一对马上就要啃到一起去的狗男女,朗声说道
“公子,任主簿求见!”
“洪聚?”杜英挑了挑眉,“余同洪聚,许久未见了,之前说要返回长安,来的倒是很快啊!”
“快马加鞭,只为能够早见都督一面,缘何不快?”门外已经响起了任群的声音。
“速来,速来!”杜英哈哈大笑道。
当初起家于关中盟,所依靠的左臂右膀就是王猛和任群,这也是当时杜英其实唯二两个能完全信任的谋士,其余各个村寨的家主族长,多多少少都还有着他们自己的小算盘。
当时杜英负责敲定大方向,王猛负责在前面开路,任群则负责背后的稳定,合作无间。
后来任群也一直负责东线的战事,主要也是跟在大军后面一点点的收拾本地破碎的民政。
等王猛从河东抽身而出,整个都督府的管理体系也逐渐稳定下来之后,任群自然也就没有必要留在某一个州府充当郡守了。
王猛之前就一直提议要在关中设立监察机构,这是他主政关中的时间段内重要的举措,而所谓监察,对内监督百官,能够担当这个位置的,自然也得是完全信得过的人。
除了任群,又能是谁?
不过王猛也好,任群也罢,都知道关中百废待兴,如今展露出来的兴盛,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变成空中楼阁。
至少如今,还处于能团结的一定要团结,不能团结的想方设法要团结的地步。
这就意味着在这背后肯定会有很多龌龊。
当然,也难免会有一些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的举措。
尽管都督府还是下放了很多自主权给地方州府的,以求地方州府主政官员能够发挥主观能动性,针对本地的风土人情,对关中新政进行合适的调整,但是这其中的尺度本来就很模糊,难以把控。
所以应该如何惩戒和监督这些越界行为,什么需要严惩,什么因为顺应民意反而应当多加鼓励,成为当地的定策,这些其实都需要有所考量。
一国草创时的监察,本来就是一件吃力不讨好不说,反而有可能给社会发展带来负面影响的行为。
但是没有监察,又万万不可以。
人心向背、人心善恶,这些终究都是需要有人来监督、有人来匡正的。
为此,接受了这个重任的任群,并没有着急组建自己的班底、大刀阔斧的选择对各地官吏的行为进行约束和监督,而是选择带着几名亲随,从关中出发,到各地去转一转、看一看。
“属下此次出行,北到上郡,西至武威,南下汉中,东抵许昌。”任群沉声说道,“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之前也已经写成公文上报给都督,幸未辱命。
正巧从凉州经汉中、过扶风,意欲前往河东,得知都督已经返回长安,故特意前来拜见都督,以向都督复命。”
杜英当即起身,降阶上前。
新安公主也追随着起身,杜英的身份已经今非昔比,在多数情况下他也不可能再和当初那样和属下们勾肩搭背,而且也不需要杜英做出改变,手下人心知肚明,都要和都督之间保持三分距离以表示对都督的敬意。
就算是都督不想要维持其形象,大家这些当手下的也得帮着都督维持。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家可都等着有朝一日把都督送上皇位呢,所以从现在开始树立起来都督高高在上的地位,是必然的。
因而就算是方才杜英见到司马恬等人,也并没有起身迎接,大家只是见礼还礼而已,这也符合一个上位者应该有的姿态。
如今能够让杜英降阶相迎的人已经不多了,王猛算是一个,而眼前的任群,大概算是半个。
新安公主能够看出来,杜英对于任群还是很亲近的,只不过反倒是任群在刻意的维持自己和杜英之间的距离。
“洪聚,你我也已经许久未见了,且同席叙话。”杜英抓住任群的手腕,不由分说拉着他走到自己的桌案前,同时指了指新安公主说道,“这是内人司马道福。”
新安公主含笑躬身见礼。
她是有女官官衔在身的,是正儿八经的都督秘书,所以在外抛头露面,可以直接介绍官职,方才她也是以此身份和司马恬等人相见,以至于司马恬等人都没有对新安公主行礼——以他们的官衔,自然不能对一个小小的秘书见礼。
而现在杜英以“内人”称呼之,就是在向任群介绍自己的家眷了。
那就是通家之好。
任群忙不迭的行礼,同时低声说道
“都督,这恐怕有所不妥······”
杜英瞪了他一眼
“当初在潼关,你我兄弟喝得酩酊大醉,许下了也学祖将军,中流击楫的豪言壮语,结果现在天下将定、清平初显,不枉我们为之奋斗一场,而这兄弟,反倒是做不成了?”
(注第二十一章)
任群愣了愣,无奈的说道
“都督,日后都督为君······”
“哈哈哈,这有什么好怕的?君也不是神仙,没有三头六臂,却需要吃喝拉撒······”杜英大笑道,“是了是了,也不是没有坏事······
当了余的兄弟,这辈子就得是余的兄弟,若是余为君,那汝便是孤臣一个!”
说着,杜英拍了拍任群的肩膀
“当孤臣,怕不怕?”
任群怔怔的看着杜英。
虽然他没有饮酒、杜英想来也没有醉,但是恍惚间,他看到的好像真的不是高高在上的都督,而是那年潼关,狭小破旧的屋舍之中,醉里挑灯看剑的少年。
第一四四三章 若乱起民间
“仲渊依旧还是那个仲渊,未曾变。”任群下结论似的说道。
杜英呸了一声:
“这不是说废话?”
任群这个时候好似才想起来杜英方才问的问题:
“当孤臣,还是很怕的,生死都拿捏在君王的手中,自己不过就是君王的一条狗罢了。
狡兔死,走狗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卸磨杀驴了,所以还不如拉帮结派,至少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找到些照应。
但是······当初我们一起许下了那么多的诺言,立下了那么多的志向,总是要有人想方设法去实现。
仲渊和景略走出去的路已经很远了,任某说什么也不应该退避,不是么?
孤臣就孤臣吧,当仲渊的孤臣,余相信也没有那么可怕。”
杜英笑道:
“我不吃狗。”
任群:······
总觉得你在拐弯抹角的骂我,而且我有证据。
杜英的性格,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恶劣啊。
任群自暴自弃的说道:
“说吧,仲渊打算让我咬谁?”
杜英笑道:
“余之前看过了洪聚送上来的公文,其实如今关中最大的问题还是地方上的乱来。
关中占据如此大的地盘,其实也就是用了两三年的功夫而已,虽然这其中一部分原因是由于北方战乱、十室九空,而人心思定,另一部分原因也是关中军威强盛,所以诸多地头蛇们往往只能选择先蛰伏、以避其锋芒,再寻找钻营空当。
有一些胆子大的,已经在尝试着挑战关中制度,之前的太原之乱便是如此,奈何他们还是太小看都督府了,所以最后只是成就了‘邓砍头’的名号。
也有一些胆子小的,不敢直接推翻本地的新政,也就只能做一些偷鸡摸狗的行当,想要尽可能从中牟利,也在情理之中。
都说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就是因为打天下时的一时蛰伏不代表之后一直毫无作为。
那么对此,洪聚可有良策教我?”
任群摇头:
“良策谈不上,有一些想法倒是可以禀报都督。
如今还是乱世,派遣重将名臣坐镇一方,并且大肆起用本地的士族以获取支持,也是应取之道,所带来的这些弊端,也是历朝历代都曾遇到的,而且正如都督所言,这是人之常情,所以想要避免之,也是不可能的,唯有尽可能的防患于未然。
甚至至少现在都督还不需要担心各方主帅们的忠诚,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既然已经明白杜英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孤臣,而且现在显然杜英和王猛都倾向于让自己承担起来监察事宜,干这一行,做孤臣也是情理之中,那么任群也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孤臣的依凭,就是主公的无条件信赖。
而这种信赖显然也是孤臣这边无条件的全盘托出换来的,若是让主公察觉到有什么隐瞒和瞻前顾后,那么这孤臣也做不得了。
可以和主公看玩笑,可以说错话,但是不能不说话,更不能想到了还犹犹豫豫。
如今任群和杜英说的这些话,若非孤臣说出来,自然会跟人一种挑拨离间的感觉,但是他说出来,则是在提醒杜英,昔年汉高祖所面临的局面,杜英仍然也有可能面对。
地方上的一些地头蛇不管怎么从中作梗,实际上都是没有办法撼动关中新政向下推行的步伐的,一旦对于民智的开启完成,那么他们的那些小伎俩、小心思,都会在汹涌民意之下被拍成齑粉。
所以更需要提防和戒备的,其实还是手中掌握有行政权和兵权的人。
单独的他们其实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再和地头蛇们相勾连,彻底切断都督府和地方上的联系,使百姓根本不知道上面政策的变化,只能被迫服从于本地官吏的指挥,依旧浑浑噩噩于混沌之中。
“所以洪聚认为,建立起来的监察,主要应该针对的是地方大员,这些蠢蠢欲动或者偷鸡摸狗的地方士族只是其次?”杜英徐徐说道。
任群点头:
“他们只能争夺小利,而都督所见、所要者,是整个天下也,因而舍弃这些小利以让他们暂时满足,同时确保各地的大员能够听从朝廷的命令、不走歪路,不失为稳定之道。”
杜英却摇了摇头:
“若要做到这一点,其实并不困难,只要让得力官员定期巡查、各地大员及时轮流替换就可以,这也是过往诸朝的监察制度,所监察的是地方大员,而皇家之旨意、陛下之龙威与隆恩皆不下乡野。
然后呢?汉之乱,是从朝堂上开始乱的不假,但真正爆发之处,可在朝堂?
中朝之乱,亦是从朝堂上开始乱的不假,可是真正致命之处,又可在朝堂?”
任群一时语塞。
汉之亡,在黄巾之乱,这的确是从乡野起。
中朝之亡,在永嘉之乱,这也的确是从胡人中起。
至少直接的爆发点都不在朝堂上。
显然无论是汉朝还是中朝,对于乡野、边关等等的掌控,远没有那么强大,朝廷对于民心和地方军队实力的了解根本不透彻,掌握的消息也严重滞后,否则又怎么可能任由黄巾这么庞大的组织崛起?
甚至到了现在,东南朝廷的监察制度仍然存在这样那样的缺漏,以至于关中的六扇门时常进出各处州郡如入无人之境。
显然江左的乡野民心民情,根本就不在朝廷的掌控之中。
但······又得投入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实现对民意的掌控?
“民意如潮涌,有时候是我们无从阻拦的。”杜英笑着解释道,“当民意如星星之火的时候,埋藏在暗处、隐没在荒草里,想要找到也不是那么容易,但是当民意燃烧起来的时候,总归是有人能够察觉到的。
这些人多半都是治理此地方的底层官吏,他们才是和百姓们距离最近的一批人,所以也应当是监察制度所应该囊括和考虑的对象。
要防止他们和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勾连,将那已经肉眼可见的火焰刻意遮掩住,等到都督府了解到真相的时候,甚至已经是在报纸上看到的了。”
任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但是他很快又笑不出了,皱了皱眉,一时陷入了沉默,手指不安分的轻轻点着桌子。
现在听着是笑话,可是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那么就真的笑不出来了。
第一四四四章 任群未来的工作
任群露出来这样的神态,显然也是在认真考虑杜英所说的这样的可能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一旦都督府得到消息都已经是在报纸上了,那就意味着都督府得要着手准备平叛了,把那一个地方的百姓造反镇压下去、把汹涌舆论平息下去,也把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官吏全部撤换掉。
这意味着如今捉襟见肘的兵马需要被调动,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人才已经被腐化,而好不容易聚拢的民心民意则变成了一盘散沙。
无论是哪一种损失,都是现在的都督府承受不起的。
“所以,洪聚,你能够看到存在的大大小小的问题,这很好。”杜英徐徐说道,“但是很显然,我们现在不仅仅要看到问题,还得想方设法解决问题,否则只会有朝一日真的走上我们已经能看到的路。
那岂不是之前一切的努力都白费了?”
任群斟酌说道:
“余之前的想法的确有避重就轻之处,都督所言在理,既然想要避免走上前人老路,那就不能再遵循之前的制度,只是谋求将前朝、中朝的制度重新建立起来就好,还应当针对关中的需要进行调整,以方便千千万万代。”
“后代是后代的事了。”杜英笑道,“谁能知道千千万万代之后会发生什么?就算是余能够莅临大宝,也没有想着能够把国祚传承到千百代之后。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不变的规律,王朝的更迭都在情理之中,而只要整个华夏的文明仍然还在传承,那就足够了。
而我们现在所要做的,不过只是清除一些隐患,避免临到老了反倒是被绊一跤而已。
子孙后代想要做什么,那就让他们自己领悟、自己决断去吧。”
任群反倒是松了一口气,若只是秉持这样的想法,那的确让他稍稍轻松一些。
“洪聚,我们是在治理一个国家,有些应该考虑,有些就要放下了。”杜英提醒道。
显然任群在骨子里还是一个文人的思想,所以他会顾虑自己的名声,考虑到能不能福泽后人,而实际上眼前的事甚至都没有解决,这样的想法怎么看都有些好高骛远。
王猛之所以是王猛,是历史上的前秦诸葛,就在于他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踏实,所看到的就是眼前、所做好的也是眼前,从除氐人豪强到征服整个北方,按部就班、不紧不慢,打下了一个坚实的基础和庞大的帝国——奈何最终这些都坏在了赌徒苻坚的手中。
相比于王猛,任群显然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但他能够为杜英和王猛所器重,当然不只是因为一开始就随着他们两个打天下的原因,其悟性也是很高的,此时杜英一说,已然会意,拱手说道:
“失虑之处,还请都督见谅。”
“慢慢来,不着急。”杜英含笑说道,“余最终想要看到的,是一个上能够抵达都督府议事堂,下能够走到田间地头的监察机构,这个机构应该和决曹一起,成为维护秩序的关键。
决曹所掌之律法,关系到每一个人,而此监察机构所掌之规章,则关系到每一个官吏,相对于一个普通人,显然官吏们应该承担起来更多的责任并且以身作则捍卫关中的律法,所以一旦他们有所违背,也就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所以宁肯慢一些、多管齐下,争取能够涵盖到方方面面,而不是照搬前朝的制度之后,察觉到有缺漏不妥之处,又急急忙忙的做出订正,得不偿失。
一个制度一旦推行下去了,就要尽可能的保持其稳定,朝令夕改,古往今来都是大忌讳。”
任群颔首:
“属下明白。”
“等把这方面的事拉出来一个大框架之后,就可以选派一些得力人手去完成,至于洪聚你,其实在余心中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现在决曹的殷伯还能撑一段,但毕竟年迈了,早晚还得有人来顶替之。”杜英接着说道。
自关中盟设立决曹之后,一直到现在变成都督府下设的决曹,掌管整个都督府势力范围内的刑事案件和法律制定修订,担任掾史的一直都是杜家的老家臣、元勋人物殷存。
殷存当年是在杜预的膝下长大的,被杜预亲自指点教导过,对于晋律的理解自然更在很多人之上。
但如今也年事已高,本来就已经要退居二线,但是因为关中盟草创的时候急缺人手,所以殷存被杜英推到了决曹掾史的位置上。
现在关中内政平稳,在大方向上已经不需要改变,而晋律经过修缮、补充也已经完全满足现在关中的需要,且新一批通晓晋律的学子已经成长起来,殷存自然就可以如愿以偿的退居二线。
显然在杜英的心中,接替殷存位置的,将会是任群。
监察百官,固然是一项重任,也唯有真正得到陛下信任的人才能主持,并且麾下的官吏也得经过精挑细选——实际上一些初出茅庐并且不被看好的愣头青们更容易被选中,大概就是无知者无畏吧。
但是监察百官也就意味着将会彻底得罪百官,杜英虽然让任群来当孤臣,但是并没有想要把任群推到百官对立面的意思。
在百官的眼中,任群是杜英的人不假,但是他只要不做出来什么有损于群臣利益的事,那么未尝不是一个可以巴结团结的对象。
毕竟都是同朝为官,又有谁会真的想要和同僚之间冷眼相对、从早吵到晚,夜半三更还得互相算计呢?
更何况大家也都想要了解都督的心态。
同时这也让杜英有了一个对外通风吹气以及了解外面风向的途径。
而若是直接把任群固定在监察百官的位置上,那么百官就算是知道这家伙是个笑呵呵的老好人,恐怕也会敬而远之。
这项工作,更应该选取一个刚正不阿而且和杜英之间的干系也不是那么密切的人,这样才能彰显出来朝廷的公平公正,即使是杜英也没有办法插手对于百官的监察和弹劾。
这种铁面无私的人,在官场上是珍稀动物,但是历朝历代多多少少都有。
一个社会的平稳发展,离不开在前面引路的,也离不开这样能够在内部充当标尺、稳定秩序的。
因而社会需要,就必然会有这样的人出现。
时势造英雄也。
第一四四五章 画饼
所以杜英也不着急,早晚能遇到的。
实在不行让师兄临时客串一下都可以,毕竟对于师兄这种信念坚定、思想境界很高的人来说,百官心中的那些小九九,一眼就能够看穿,也就看的和他们拉扯。
等于是变相的铁面无私了。
开局白捡了这么一个万金油师兄,大概是杜英最大的幸运了。
当然,还有冰雪聪明的内助、霍去病再世的小舅子······杜英回想起来路,还是不得不赞叹一声自己的抽卡手气。
话说回来,在杜英的眼中,任群的这一生,本就不该只是止步于此。
同时,律法这方面,再加上六扇门,其实都掌握在殷家父子的手中,等于后世的国安和法院是一家,虽然两个方向上风马牛不相及,却也都是国家重中之重的部门,让殷家父子掌控之,如今大家还没有资格提出疑问,但是久而久之,难免会有一些非议。
殷存早就想退下来也有一部分这方面的考量,只有他退下来了,下一代的殷举和于谈才能够得到进一步重用。
而律法这方面的工作,已经是关中新政的核心和根本,杜英也不可能托付给其余人来负责。
任群是不二人选。
明白了杜英的意思,任群显然也燃起熊熊斗志。
对于任群来说,之前还沉浸在前途未卜的担忧之中。
自己作为从龙元戎之中排在最前面的两个人之一,现在只能四处跑跑腿,美名其曰代替都督巡查监督,可是并没有多少实权,说是巡视,其实用“考察”这两个字更合适一些。
考察考察,既没资格去考,也没有资格去察。
哪怕是知道事情需要一步一步来、饭要一口一口吃,任群还是难免觉得自己和杜英、王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既有在功业上没办法追赶他们的惶恐和烦闷,也有在思想上也被甩开一大截的叹息。
如今在杜英的暗示之下,任群一下子能够看到光明的未来了,又怎么可能不激动?
他急匆匆起身告退,看上去一扫来时的风尘仆仆,算是精神焕发。
新安公主看着杜英送他出门,又施施然回转,发自内心的感慨道:
“都说夫君能够识人、用人,在妾身看来,最重要的还是夫君知道人之所需,只要能够满足之,那么他们自然心甘情愿为夫君所用。”
杜英无奈的一摊手:
“不过是擅长画饼罢了。”
画饼,当真是古往今来,所有老板的必备技能。
可偏偏上下五千年,大多数的打工人们还就真的吃这一套。
新安公主一样起身,活动了活动手腕脚腕,自从关中流行凳子、椅子之后,再这般正襟跪坐,时间久了就已经有些不习惯了,哪怕是她在裙子底下也暗藏了小几,可是跪着和坐着终究是两种感觉:
“那也得会画饼才行呢,不同的人喜欢吃的口味不同,若是画错了,岂不是弄巧成拙?
反而还有可能为人所耻笑呢。”
“别人或许不是很清楚,但是洪聚兄毕竟是当初一起在关中盟起家的老人了,他什么心思想法,余还是能拿捏住的。
更不要说在阿元那里,还有一个周蓬儿随时通报他的内心想法。说到底就是觉得自己一事无成罢了,甚至现在在都督府内所做的事之重要,还比不得自家夫人。”杜英解释道。
“妾身之前虽然没有见过任洪聚,但是今日观之,其人做事稳重、恪守礼节······唔,还是夫君硬把人家的礼数破坏掉了的,所以此人行事,本来就应当慢一些,哪怕是功绩少一些,每一步都是稳扎稳打、无可挑剔,也不是什么坏事。
若是急匆匆的行事,结果最后出现了诸多纰漏,为人指摘不说,而且还真的推行下去,甚至为天下所耻笑,那反而更加不妥了。”新安公主含笑说道,“现在报纸大行其道,政策上的纰漏缺陷,可不再是什么小秘密,当官的做错了什么,也要被批评的,但想来任洪聚应当不会出现这样的错误,这不也是好事?”
“所以说当局者迷呢。”杜英颔首,“这是他的优势,但是他自己没有看清楚罢了。
人行在路上,总是能够看到别人走的快与慢、好与差,却总是很少低头看一看自己,已经走到何处,又走得如何。
最终偏生要学他人走路,就成了‘邯郸学步’也。
而余身为上官,让每个人去做合适于自己的事,做事慢的不要催,做事快的就帮他们多检查一些免得出现纰漏,因人而异,此御下之道也。”
新安公主配合着点头,表示你说的都对,但是现在······
她打了一个哈欠,眼皮已经不由自主的开始打颤。
杜英一下拥住她:
“时候不早了,今天的工作结束,接下来是放松时间!”
“不要放松!”新安公主着急的说道。
那是给你放松,不是给本宫放松。
“那好吧,那余只能去找茂儿放松一下了。”杜英惋惜的揉了揉她的头,“早点休息。”
但是他还没有走出去两步,手臂就被一把抱住了。
少女犹犹豫豫的说道:
“可,可是······妾身不想一个人睡。”
就差把“就想和夫君睡素的”写在脸上了。
杜英若有所思。
新安公主的眼神飘忽不定,能够说出来这样的话,已经很考验她的脸皮了。
“言之有理!”杜英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说道,“走走走!”
被杜英推着走的新安公主一脸茫然:
“作甚?”
“你茂儿姊姊吃荤的,你吃素的,正好!”杜英回答。
“我不······”新安公主本来想要拒绝,可是看杜英眼神灼热的模样,知道他今晚上肯定要开荤,如果不是茂儿姊姊接招,那肯定得应在自己的身上。
好累······完全不想动。
因此当杜英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她果断的说道: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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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道茂正在审阅后日将要见刊的报纸上连载的文章。
随着小说故事这种行文格式越来越流行,说其是旁门左道、难登大雅之堂的人已经越来越少,而写小说并且尝试着投稿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也不乏一些名家。
当初站出来反对小说的是他们,现在积极开动脑筋编故事的也是他们。
第一四四六章 胰子很香
赚钱嘛,扬名嘛,不寒颤。
就是这些人所写的内容,良莠不齐,寒颤的很。
这让郗道茂颇为头痛,也不知道是该给他们改,还是直接打回去。
最后还是杜英帮忙制定了一个标准,让女官们先帮忙初筛,最终呈递到郗道茂面前的,都是至少还有一些出彩情节,能够让人看的下去的。
否则以郗道茂柔弱的性情,还不知道要纠结到什么时候。
听到脚步声响起,郗道茂头也不抬:
“今天的都已经看不完了,剩下的留到明天吧,再筛选一下。”
“今天都看到什么好故事了?”声音响起,却是杜英温润的嗓音。
手中的稿子微微向下,目光越过稿纸看了杜英一眼,接着郗道茂又默默地抬起了稿纸,就当是没有看到这家伙似的。
不过接着,郗道茂意识到了什么,又把稿纸放下一些,看到了从杜英身侧钻出来的新安公主,不由得露出笑意,对着她招了招手。
新安公主背着手、一蹦三跳的走过来,踢了鞋子,拉过来薄被钻了进去,靠在郗道茂身边,吸了吸鼻子:
“姊姊是不是用了新款的桂花香胰子,好香呀。”
郗道茂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
“那你用的是什么呀,也很香呢。”
“是兰花味道的,名字叫‘岸芷汀兰’,不错吧?”新安公主献宝似的说道。
“这个名字好像是阿元姊姊起得来着。”郗道茂面无表情的说道。
关中的香皂胰子这些新兴产物,多半都是谢家和郗家的产业,只不过有一些为了避嫌并没有打出来两家招牌,以免有人觉得都督府的两位夫人假公济私而已。
固体香皂的制作方法,也算是杜英送给两位夫人的礼物。
新安公主初到关中,见什么都新鲜,自然还不知道这背后的弯弯绕。
自己视若珍宝的香皂,其实根本就是自家产业,要多少有多少。
“难怪方才问那坏家伙香不香,他回答的那么应付!”新安公主气鼓鼓的看向杜英,“让他试一试还不情不愿的!”
杜英此时也露出笑容:
“这不是财不外露么?”
“原来夫君一直把妾身当外人······”新安公主假惺惺的要哭。
“好了好了,你们要是想要打情骂俏的话,出去闹去。”郗道茂无奈的说道,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稿子,“妾身还有事要做呢。”
“余来帮夫人把把关,闲杂人等倒是可以退下了。”杜英一样挤上了软榻,凑到郗道茂一侧。
只不过他的目光却根本没有落在稿纸上,而是落在了郗道茂的脸颊上,静静端详着细腻的肌肤和连接柔滑如同雾中远山的脸颊轮廓。
“看够了没有?”郗道茂被他盯着看的内心发毛,只能无奈的问道。
杜英柔声说道:
“看够估计要到等下辈子了。”
郗道茂“哼”了一声,对于这家伙的甜言蜜语是半句话也不信。
不然的话,右边就不会又多了一个妹妹了。
新安公主“嘿嘿”笑着环住郗道茂的腰:
“茂儿姊姊,这家伙就是油嘴滑舌而已,莫要为他所骗,姊姊还是跟着我一起吧。”
郗道茂按住了在自己的腰上来回作祟的那只小手,有点儿痒——当真是和夫君一样不老实——至于郗道茂为什么会知道,倒不是因为基于平时的经验,而是因为还有一只手在另外一边也在游走徘徊。
只不过······她默默地装作不知道而已。
突然,心思已经完全飘到不知道何处,但是肯定不在手中稿纸上的郗道茂,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她凑到新安公主发梢处闻了闻,接着又挪到杜英的脖颈处闻了闻,顿时脸向下一沉:
“夫君房里沐浴用的胰子可不是这个味道,所以夫君这一次是在殿下屋里沐浴的?”
杜英讪讪一笑,果然就算是再不争不抢、温润如水的女子,嫁人了之后都会自动开启捉女干雷达,只能低下头凑到自己的手臂上深吸一口气:
“这不是殿下让余试一试她的胰子么?确实是挺香的。”
新安公主:???
方才还不感兴趣的难道不是你么?
对于自家夫君,郗道茂自然是很了解的。
既然已经在殿下的房间之中沐浴,那么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又是努力给关中省水了。
她瞥了一眼新安公主。
公主殿下发现被看穿了,抓着被子裹在身上,捂得严严实实,哭唧唧的说道:
“都是夫君逼迫的,妾身,妾身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
杜英顿时瞪大眼睛,气急败坏的说道:
“当真是穿上裙子不认人,方才扑腾着水、抓着自己的手不放的也不知道是谁。”
“哇!这是能说的么?!”
新安公主又羞又气,直往郗道茂怀里钻。
你们这对儿狗男女,洗了个鸳(*)鸯浴还要来妾身面前装模作样······郗道茂一声不吭的将稿子全部都推到杜英面前,迎着杜英的目光,不紧不慢的说道:
“妾身在戏剧小说之道上,不过是初出茅庐而已,既然夫君有闲情逸致,就不妨为妾身筛选一二,以便明日见刊。”
对付这对没脸没皮狗男女的最好办法,自然是谈正事。
否则早晚会被连消带打、一起卷入到乱来之中。
虽然看着这一左一右夹着自己的狗男女,郗道茂也知道今天肯定难逃一劫,但是能拖还是可以拖的。
杜英倒也没有拒绝,长夜漫漫,还有的是时间不说,而且自己方才消耗过一番,正好可以借此喘息一下。
地不累,牛也累啊。
他顺手抄过来文稿,凭借他前世看小说一目十行的本事,匆匆扫过去,心中就已经有了大概。
现在的小说,多半还都是处于刚刚入门的阶段,类似于唐传奇这种,说到底还是对一些民间故事做了简单的记录而已,很多都缺乏明确的主角和主线,也没有什么悬念不说,甚至连爽文都算不上。
“余觉得,刊登在报纸上可能不是很合适,放入史书之中充当《列传》倒还不错。”杜英语气凉凉的说道。
郗道茂和新安公主俱是一笑,自然听明白了杜英阴阳怪气的意思。
史书之中的《列传》,比如司马迁的《刺客列传》,最主要的还是记录一件事、一批人,讲求的是忠诚于历史、言简意赅。
第一四四七章 文化之道
史家惜言,古而有之。
这就导致故事本身显然缺少诸如杜英之前讲过的《白娘子》这种的抑扬顿挫、高低开合、随时随地适合断章的道
“是啊,这其中的大多数,放在史书之中作为文字记录没有任何毛病,但是放在报纸上作为故事,显然连‘有趣’这个最基本的特点都没有办法具备。”
“何为有趣?”新安公主也来了兴致,收起来脸上半娇半媚、打算搞事情的神情,盘膝坐好、小脸儿格外严肃。
郗道茂看了一眼杜英,当初这个概念也是杜英讲述的,但杜英此时仍然在快速的翻着一篇篇故事,显然并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
这个懒家伙······郗道茂在心里嘟囔一声,含笑说道
“夫君之前所言,有趣,趣味也,趣味何在,在字里行间能够有引人入胜之处,在于于理,逻辑吻合、符合常理;于情,则或喜悦,或哀伤,或忧愁,或平静,千百种情感,不一而足,当至少具备其中的几种,令人感同身受、五味杂陈。
虽不求一定在预料之外、情理之中,但情节之转折、人物之好恶,都当有所变化,体现人世之多变、人情之繁杂,引人共鸣。
如此,方有阅读之趣也。
这是好的故事,而不好的故事,就如眼前所见的,不过就是在记流水账而已,如何能够称得上是好故事呢?”
新安公主明白过来,直接从杜英手中拽过来那些文稿,细细看了一篇,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味同嚼蜡,的确是看不下······”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搭在郗道茂腿上的薄被,略略有些起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游走。
新安公主顿时看向杜英。
杜英的一只手随意翻着文稿,另一只手看上去是很懒散的垂在了桌子下,但是······
很显然在郗道茂腿上作怪的手就来自这家伙!
本宫在认真的学习和领悟,结果你们两个反倒是······
小姑娘的眼神里面到底是藏不住事的,所以杜英敏锐的察觉到了自家三夫人也开启了捉女干雷达。
手上动作一下子停住,他淡淡说道
“若是把这些文稿直接刊登在了报纸上,那么恐怕只会让人觉得报纸后继乏力。
如此一来,想要振兴文脉、另辟蹊径的可能没有了不说,而且还会让人觉得关中最终弄出来了这种不伦不类的文风,既让人欣赏不了,且半文半骈,说是史料又未免高攀,贻笑大方也。”
郗道茂明白杜英的担忧,关中如今在军事和经济上都逐渐形成对江左的压倒性优势,江左的经济命脉甚至都逐渐掌控在了关中的手中,但是在文化上,江左到底是衣冠南渡之处,是中原正统所归。
在天下人眼里,能够代表华夏文化、代表文脉传承的,还是江左。
这是目前的关中犹然比不了的。
所以杜英一直以来都想要借助报纸,鼓动起来新的文风,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发扬“大众文学”。
避免文学的曲高和寡、自娱自乐,让文学能够走入千家万户,能够从《阳春》《白雪》变成《下里》《巴人》的同时,还保持其趣味性、教育意义等。
甚至本身这就是发人深省、陶冶情操之道,不应该局限在社会的上层,整个社会各个阶层都有资格、也有理由接受文学的熏陶和浸润,以提高整个时代的德操。
然而很显然,现在这有些不伦不类的小说,让杜英感到失望。
郗道茂微微低头
“夫君曾经和妾身说过文学之道,但现在之文学显然并非夫君所欲之文学,中间没有能够引领好,使得整个文风误入歧途,是妾身的过错。”
杜英反倒是不再皱眉,那一只本来都要抽出来的手再一次灵活的“走动”,还时不时捏一捏。
郗道茂“唔”了一声,本想嗔怪的看向杜英,又心中有愧,只能硬生生的忍住。
杜英占了便宜,自然也不好再让自家夫人委屈巴巴的,微笑着说道
“既然是从头开始,那么有一些偏颇和不足,是情理之中的。人无完人,更何况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激发起整个关中的创作热情,夫人亦然功不可没啊。”
说着,杜英拿手量了量这些稿子的厚度
“只是经过筛选、勉强入目的就有这么多,所以还有更多是比这更差的,这说明现在关中之文脉,已经有复苏的迹象。
但是由于关中在战乱之中太久了,百姓们能够识字就已经不错,更不要讲出来一个跌宕起伏的好故事,因此也不能强求。
更不要说,小说戏剧,在关中是草创,在天下,又何尝不是独一份?江左文风鼎盛,却也不见得能够写得出来这些故事,夫人可还记得当初在京口,关中的戏剧不是一样吸引了很多人来看么?
所以啊,万事开头难,文学之道,现在的关中也不过只是刚刚走上来了而已,想要得到全面的振兴和发展,还需要一段时间。
至少要等教育完全跟得上,这样书院培养出来的学子们,有自己更为成熟的认知和阅读经验,而作为受众的百姓们,也不至于磕磕绊绊才能理解清楚故事的含义。”
顿了一下,杜英话锋一转
“不过夫人既然想要做好这件事,那么一切都交给时间,显然还是太慢了。
不如夫人尝试着在报刊上开设专栏,专门讲解分析每一次刊选的文章,品评指点,说出其中利弊,同时还可以向民间广发邀请,请读者们一齐来信,讨论故事之得失、争辩主旨之优劣。
到时候,想来故事本身的寓意,就算是没有那么明确,也会被人一点点的挖出来、分列清楚,也就不需要担心这故事本身是否引人入胜,因为故事也不过是报纸上的一部分,真正引人入胜的是故事和其下的评论这个整体,也就是报纸本身了。”
郗道茂笑眯眯的说道
“夫君说的极是。
所以妾身还可以尝试着请当世之名家对故事进行品评,如此,名家点评有之,可以使作者知得失;读者品评有之,可是使其余读者明寓意。相互辉映,故事本身反倒是不重要了。”
“哈哈哈,夫人举一反三矣!”杜英开怀大笑。
第一四四八章 郗道茂:你们两个不讲武德
但旋即,郗道茂图穷匕见
“若论对小说戏剧如何写作之脉络,天下无出夫君之右,所以夫君愿意开此先河么?”
杜英心情正好,正欲满口答应。
可他忽然看到郗道茂期待的神情,还有眼眸之中一闪而过的狡黠,顿时高呼上当。
绕来绕去,夫人其实是在想方设法的让自己这个老咸鱼提笔嘛!
不对,我怎么是咸鱼呢?
只是在小说剧本上面很久没有动笔抄袭了而已,又不是每日里都躺平,身为三州都督,明明还有拯救天下黎民的更重要的事在等着我去做,怎么能沉迷于码字呢?
不过······
怀中软软的,香香的。
原来是茂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过来,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
杜英顿时气血一震,宏图壮志浮现心头
“如此,余这里正好也有一些新的想法,既然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在尝试着写短篇了,那余不妨来写一个长篇的。”
郗道茂看着杜英斗志高昂的模样,顿时也眉开眼笑,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夫君之前所讲的故事其实都不短呢,后来妾身可也是很少看到有人能够写出来诸如《白蛇传》这么长的故事,而且其中构思之精妙、环环相扣,更是现在关中的小说都还达不到的。
所以夫君是打算再写一个如此篇幅的故事么?”
杜英顿时哈哈大笑
“《白蛇传》算得了什么长篇小说?”
君不见后世那些网文写手,动辄就是几百万字起步,甚至还有能够写到上千万字的,关键那书里面的男主角后宅无数却是个处,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他顿了一下,喃喃说道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千古不变之真理也。如今也该是让一些人意识到这个道理了······
这一次就以前朝旧事,写一本小说吧。”
“三国?”郗道茂顿时来了兴致。
前朝者,两汉曹魏也,而这期间能够应得上杜英这句话的,也就只有三国时期了。
现在看了这么多故事,又得到过杜英手把手的指导,郗道茂自然对故事的取材也有着敏锐的直觉。
杜英抚掌笑道
“不错,就写《三国》。”
不过他又有些犹豫
“余平时事务繁忙,恐怕也只能罗列一个大纲,到时候落到纸面上,恐怕还是需要茂儿来操持。
这打打杀杀的,终究是男儿家喜欢的······唔!”
郗道茂伸出手指按住了他的唇。
从杜英的怀中坐起来,她的神情看上去格外的认真
“夫君此言差矣,妾身所欲行的,是小说故事之道,既然如此,在这条道路上所遇到的任何挑战都不应该回避,既然明知道是短板,那就想方设法去解决之。
更何况妾身或许做不来这些事,不能理解你们男子的金戈铁马,但是妾身现在本来就不是一个人,整个报刊,从稿件写作再到后续的排版、见刊,也都是有男有女,这其中一样可以抽调出来一些书院刚刚毕业的书生,正是热血澎湃的时候,想来能够在夫君的启发下,文思泉涌。
至于妾身嘛,只要负责在最终检查一下稿件,确定没有什么故意抹黑以及有失偏颇的地方,不就可以了么?”
杜英又好气又好笑,虽然茂儿一开始是在义正言辞的表明决心,但是后来弯弯绕绕、兜兜转转,还是灵活的把这些事给分了下去。
不过这样也对,身为这方面的总管,也不可能所有的事都需要郗道茂来操刀,尤其是在她明显不擅长的领域。
让一些精通文史的人来写《三国》,自然更加合适。
“茂儿安排就好。”杜英无奈的说道,揉了揉她的头,“没想到现在的茂儿也学聪明了,知道如何迂回包抄了。”
“妾身本来就不笨的。”郗道茂气鼓鼓的说道。
杜英哈哈大笑
“是也,是也,那就让余来教茂儿几个新的姿势,茂儿肯定还能举一反三!”
说着,他就作势要开始办正事。
但是郗道茂果断的伸手撑住杜英的胸口,指了指桌子上的稿件
“不行,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呢,夫君之前就曾经说过,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又怎么能全部都拖到明天呢?”
杜英哼了一声
“今天早睡,明天早起,要养成好习惯,对身子好。别以为余不知道,你最近有几天都睡到了日上三竿,晚上肯定又在熬夜。”
如果在文学这一道上有什么是千年传承下来不变的习俗,那大概就是熬夜了。
大多数的文人墨客,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辗转难眠、文思奔涌。
比如······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现在的杜英,跃跃欲试的好心情已经消散的差不多,打着哈欠,就像是倒霉的怀民一样。
郗道茂犹犹豫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好吧,但是夫君就别折腾了······否则明天又起不来了。”
杜英应了一声,接着又越过郗道茂看向另一边的新安公主。
公主殿下也是乖巧的颔首。
但是郗道茂收拾文稿的时候,却没有看到,杜英又对着新安公主眨了眨眼。
新安公主一开始没有回应,但是总不能真的把杜英的眼神给无视了,所以她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悄悄点头。
“呼!”杜英吹灭了蜡烛。
郗道茂正想要越过杜英,爬到他的另外一边,让给新安公主一半,却突然打了一个激灵。
因为两只手不约而同的按住了她。
一大一小,一左一右。
“你们······”被偷袭了的郗道茂惊呼。
但她的唇直接被堵住了,很快就发不出声音。
模模糊糊大概能听到她的余音
“······两个骗子!”
不讲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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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道韫很少见到茂儿妹妹生气发火。
毕竟这位郗家妹妹一向是温吞水的柔弱性格,一直都处于被杜英欺负的状态,真的是杜英让她做什么,她就哼哧哼哧的干,很少有过抱怨。
但是今天,谢道韫优哉游哉的走到了郗道茂的书房,却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正凑在一起,乖乖巧巧的整理文稿,候在门口的几名郗道茂手下的女官,大气不敢出一声。
“这是怎么回事?”谢道韫看向阴沉着脸站在桌案前监工的郗道茂,含笑问道。
第一四四九章 夜夜流光环玉树
能把夫君和新安公主这一大一小两个混世魔王给震得服服帖帖,说明这一次茂儿妹妹是真的怒火中烧了。
谢道韫虽然还不知道来龙去脉,但是此时怎么也得站出来打圆场,维护一下后院的和谐。
毕竟后院的和谐依靠杜英这家伙来维持,早晚会沦落到白天吵吵闹闹、晚上被这家伙强行架到一张床榻上缓解矛盾的地步。
杜英自己或许很喜欢这种模式,但是谢道韫还心疼自家牛呢,太过没有节制的话,现在年轻还好,以后肯定会出问题。
“夫人,你要给为夫做主啊!”杜英看到谢道韫过来,顿时有恃无恐,同时戳了戳旁边的新安公主。
但是低着头的新安公主显然还是要点儿脸皮的,根本没有响应杜英。
杜英顿时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但还是旋即眼巴巴、可怜兮兮的看向谢道韫。
看这家伙演技在线的模样,再看殿下妹妹犹犹豫豫的神情,谢道韫就已经知道谁是主犯、谁是被教唆的从犯了。
所以她对着新安公主招了招手。
小公主立刻就要从杜英身边钻过去。
但是杜英上一次在京口回来的路上就已经经受了“她们三个像是一家三口有说有笑,而我只能在旁边画圈圈”的尴尬局面,这个时候当然不可能再把新安公主放跑了,再来一次三司会审。
一把捞住了小丫头的腰,将她顺势往怀里一带,就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腿上,杜英志得意满的向着对面二位夫人眨了眨眼:
“主犯在这里呢,不信的话,阿元先问问茂儿,昨天是谁先把她扑倒的?而且嘴里还嚷嚷着,嚷嚷着什么来着?”
杜英好整以暇,看向新安公主。
然而新安公主的眼神飘忽,俨然是不想搭理他。
可是她这般心虚的神情,落在谢道韫的眼底,自然也就明白了来龙去脉,冷笑道:
“那说出来听听?”
“呀,不要!”新安公主赶忙捂住耳朵,缩成一团。
谢道韫和郗道茂:······
这丫头有时候鬼精鬼精的,但是有时候就是一根筋转不过来,这个时候你应该去捂着杜英的嘴才是,捂自己的耳朵那不是掩耳盗铃么?
果不其然,杜英才不给她面子,学着她的口吻说道:
“哼,一定要让茂儿姊姊也尝一尝被另辟蹊径的滋味!”
“啊!”新安公主显然捂着耳朵也堵不住声音,羞的无地自容,只能直接一头撞在杜英的胸口上,两个人登时翻作滚地葫芦。
但杜英仍然还在得意地笑:
“你说不要就不要,那余岂不是很没有面子,而且还要被阿元给冤枉了?”
“不要说了!”新安公主气呼呼的扬起来小拳头打他,但是被杜英轻而易举的抓住。
但接着,她直接咬在了杜英的肩膀上。
“嘶——”杜英倒吸一口凉气,“要命了!”
他这一嗓门,吓得新安公主赶忙松口,翻身而起,讷讷说道:
“我,本宫······妾身没有用力。”
谢道韫无可奈何伸手将被杜英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殿下妹妹拉过来,一边拍了拍她衣裙,也不管上面是不是真的沾了尘,一边看着满地打滚的杜英,忍无可忍:
“夫君!这般无赖,成何体统?”
堂堂三州都督,在家里当着三个老婆的面打滚,脸都不要了?
杜英这才顿住动作,不慌不忙的起身,轻轻咳嗽一声:
“是真的很疼的。”
“我没有······”新安公主委屈巴巴的说道,同时目光在杜英神上扫来扫去,生怕是因为无意之间压到了他某些脆弱的地方而导致的疼。
“好啦,他是装的。”谢道韫没好气的说道。
新安公主看杜英晃悠了两步,再听谢姊姊这么一说,已经明白过来,顿时愤愤的又要扑上去。
“你属狗的?!”杜英双手抱在胸前,“堂堂公主殿下,强抢民男?”
说着,杜英看向谢道韫:
“夫人呐,公主有诏,不得不从。你就要失去你的夫君了,从此你我夫妇,高墙内外、阴阳相隔,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谢娘是路人······”
这一下,就算是原本说好的大家一起睡素的,结果莫名其妙就被这对狗男女给按着、开了新道路的郗道茂,此时也实在是绷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而新安公主和谢道韫的脸上也是一样的又无奈又好笑,难得能够看到大都督耍宝,还是且看且珍惜吧。
杜英看着三位大小夫人都安生了,也松了一口气。
果然老婆娶多了,也得艺高人胆大才能哄得过来。
新安公主挽起郗道茂的手:
“茂儿姊姊,奴奴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虽然觉得这丫头笑嘻嘻的模样,分明是把“下次还敢”直接写在了脸上,但是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再加上郗道茂本来就是文静性子,再加上自己是又羞又气、满是怪异的感觉,可至少夫君还是高兴了的。
林林总总之下,郗道茂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瞪了嘿嘿笑的杜英一眼,说到底还是这家伙占了大便宜。
杜英轻轻咳嗽一声,这时候自然不能和茂儿过多的拉扯,等到晚上再想办法哄一哄。
茂儿也是过分,明明昨天晚上“夜夜流光环玉树”之后,自己也让她里里外外都舒服透了的,结果到了早上就觉得吃了大亏非得要摆着一副严肃脸。
不过总归是没有真的生气的,说不定下一次“采菊东篱下”指日可待。
谢道韫还不知道杜英都在泛起来什么龌龊心思,收起来笑容:
“夫君,工曹方才派人前来禀报,说是新研发的武器已经可以尝试了,问夫君是否有时间移步?”
杜英挑了挑眉:
“这是自然。”
他旋即看向谢道韫和郗道茂:
“两位夫人一起去看看?”
“还是算了吧,妾身还有那么多工作要做呢。”郗道茂语气凉凉的说道。
昨天说好了一起早睡,结果又折腾到半夜三更,早上果不其然没有爬起来,昨天没看的那些稿子也果不其然的推迟到了现在,而狡诈的杜英和时而狡诈、时而憨憨的新安公主这两个家伙同样果不其然的又逃过一劫。
杜英讪讪一笑:
“阿元?”
“妾身这里的事也不少呢,等改日吧。”谢道韫回答,“若是妾身不忙一些,堆在夫君案头上的公文就要比人高了。”
第一四五零章 一物降一物
谢道韫现在兼顾参谋司和女官两处,负责两边消息的最终汇总,已经类似于秘书长了。
杜英一天到晚在外面体察民情、视察各个曹司,那他本身要处理的政务,自然一股脑的丢给了谢道韫。
杜英现在竟然还敢主动来问,自然让谢道韫更是气势汹汹。
“其实去看一下也无妨······”杜英讪讪说道,但看两位夫人面色不善,还是果断的伸手一拽新安公主,拉着自家小秘书溜之大吉,当然在出门的时候,他还没有忘了喊一嗓子,“归雁,一定要照顾好两位主母!”
“公子,你又招惹两位姊姊了!”归雁的声音遥遥响起。
暖床丫鬟对于自家公子的德性不要太了解。
谢道韫和郗道茂并肩站在屋檐下,相视一笑,接着,谢道韫好奇的问道:
“茂儿,你这个当姊姊的,怎么能让殿下妹妹助纣为虐,帮着夫君一起欺负呢?”
潜台词自然是:被欺负了也只能忍着,对那大小两个无赖无计可施,过于丢人。
郗道茂苦恼的说道:
“妾身自问相比于往昔,已经大有改观,看是见到夫君和殿下,总是难免想要顺着他们的意思来。”
这是什么怪异的血脉压制,莫非在自家后院之中还有一物降一物的规律······谢道韫不得其解,但是难免心思也开始想歪。
说不定茂儿妹妹也是痛并快乐着,所以半推半就而已。
自己也就不要多管闲事了,免得哪天连自己也折进去。
所以她释然一笑,点了点头。
郗道茂:???
阿元姊姊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刹那间,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而两人目光交错,也不过只是眨眼功夫,只听得院子里响起来杜英的回应声:
“老夫老妻之间的打打闹闹,能算是招惹呢?”
归雁这一下哑火了,大概是被杜英的嚣张给震撼住了。
杜英洋洋得意的回头对着她做鬼脸,却注意到身边的新安公主已经乖乖巧巧的躬身行礼。
怔了一下,他扭头看去,原来是梁夫人正行过门口,看着自家儿子的这般跳脱模样,颇有些无奈。
“娘亲。”新安公主乖巧说道。
梁夫人当即上前两步,把住她的手,拉着她一起走,低声问这些什么,大概就是家长里短、饮食睡觉之类的。
杜英也不知道母上大人是在旁敲侧击的打听自己最近的生活是不是规律,每日努力的耕作有没有什么收获,反正母上大人也没有看他,他老神在在的跟在后面晃悠就是了。
“仲渊呐。”梁夫人突然回头,看着杜英双手搭在后脑勺上,低低哼着歌的吊儿郎当模样,说是恨铁不成钢吧,这孩子现在已经是千万人之上了;说是为他感到骄傲吧,看他这般懒散的模样,又总觉得应该批评督促两句。
以至于梁夫人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杜英双手垂下,微笑着说道:
“现在天气热了,娘亲也不要整日里晃来晃去,找个阴凉的地方,看看书、下下棋,总也是舒坦的,孩儿让阿元调几个清闲的女官陪着你,多半都是士族出身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不用。”梁夫人摇头,含笑说道,“老身这每天走过来看看你们,一个个都挺好的,也就安心了。
阿元她们本来就够忙了,又如何抽的出来人?你这孩子啊,也不要什么事都依靠女儿家。”
“你情我愿、郎情妾意,怎么不行呢?”杜英理所当然的说道,“此所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又不是吃软饭什么的······”
说不过杜英,梁夫人只好切入正题: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现在一天天晚睡晚起、累的不行,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昨天没处理完的工作,等到第二天早上早起处理,不要总是熬夜,对身体不好,别年纪轻轻的就累垮了,现在关中的油灯火烛不愁,但也不是漏夜不眠的原因······”
杜英没有反驳,只是恭恭敬敬地听着。
可怜天下父母心,在前世觉得父母不厌其烦的唠叨实在是难以入耳,但是两世为人,杜英却也知道,这字字句句之间,没有一句话是自私自利的,都是父母关怀之心。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啊。
所以她愿意唠叨就唠叨吧,人生在世,又能唠叨几年?
“殿下,以后得督促大家早些休息。”不过听归听,杜英并不打算自己承担压力。
压力直接来到了新安公主这边。
“哦。”新安公主弱弱的应了一声。
虽然我是个公主不假,但是家里面明显我地位底下。
你们这一个个的,我啷个敢管嘛!
“我儿就别欺负殿下了。”梁夫人温声说道,“看把人家给吓得。”
“娘亲真好!”新安公主笑嘻嘻的抱紧了她的胳膊。
梁夫人叹道:
“乱世之中,流离失所者众多、无家可归者众,所以如今咱们这一家啊,历经战乱、千里奔波,最终可以汇聚在一起,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所以平时你们夫妻要和睦,早些诞下麟儿,老妇也算是给杜家的列祖列宗有一个交代了。”
杜家一直人丁不旺,显然已经成为杜家老一辈人的心病。
新安公主微微咬着下唇,自然不敢直接告诉梁夫人,夫君虽然已经把不该走的路都走了,但实际上该走的路还没走,那样的话,恐怕梁夫人得以为自家儿子是不是脑子有什么大病。
所以羞红着脸,她也只能唯唯诺诺的应了。
梁夫人作为过来人,虽然察觉到了新安公主的异样,但是只道是小丫头年纪小、在长辈面前害羞得很,所以也就没有在意,又叮嘱了两句,大概也不离出门在外,一定要注意饮食之类的。
新安公主含着笑一一应诺,最终还是杜英不得不出面表示还有要事,梁夫人这才把他们两个放走。
方才小夫妻两个走的潇洒,现在则略有些狼狈。
新安公主吐了吐舌头,不复在郗家姊姊面前的猖狂和游刃有余。
杜英微笑着说道:
“娘就是整日无所事事,所以所思所想的就难免只有这些事。”
新安公主摆了摆手:
“娘也是为了我们好呀,这应该的······”
她的声音逐渐小了下来,忍不住驻足南望。
显然也是想到了自己的父王和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