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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然籇     晋末多少事txt下载     晋末多少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四二二章 欲见山河一统,请师兄教我

    哦,曾经的师兄,不爱洗澡、披头散发,一点儿形象也没有······师门的脸早就已经被他丢光了。

    至少现在正衣束发,看上去人模狗样的,脸面倒是找回来了一些,也还能接受。

    “那让嫂嫂随师兄一起去河东吧,稍晚一步,等阿元到了关中和她交接一下工作。”杜英无奈说道。

    王猛先是露出喜色,但是旋即摇了摇头:

    “彤妹出身吴郡世家,余之身份,旁人可以觉得与众不同,但是彤妹的身份,却还是难免带着吴郡世家的影子。

    所以我夫妇二人在外掌管大军,岂能没有二话?

    让彤妹留在长安吧,这样对她,对我,也对仲渊你,都好。”

    杜英盯着王猛,见师兄心意已决,也只好点了点头,心中亦然是有些感慨:

    他们师兄弟虽然如今的相处模式和以前好似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是终归是有一些不一样了,有些事,就算是杜英不在乎,王猛也不能不在乎了。

    王猛也注意到了杜英眼眸之中闪过的一丝黯然,不由得笑道:

    “昔年情谊,历历在目;约定初心,不敢或忘。”

    杜英了然,只要我们两个知道这份完全可以托付后背的友谊真实存在就好,有些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都督的威严,都督的地位,总归是需要维系的。

    “善。”他回应道。

    王猛注视着师弟的神色,他能够感受到杜英的妥协,自然也就更明白杜英心中所想,并不是在作秀,亦然宽慰的一笑。

    不管走出千万里,师弟仍然是当初那个少年。

    这等主上,自己可从来没有奢望过,但是现在活生生的出现在了眼前。

    唯效死而已。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行到府邸外,翻身下马,走入堂上,杜英的心情也好转了一些,目光落在舆图上,问道:

    “师兄认为,河北之战应该怎么打?”

    王猛含笑说道:

    “奇兵在前,破敌部署,引敌四处来援,然后大军压境,以堂堂之阵与其对决,并以六扇门扰乱人心,则敌军虽众,却是乌合之众,我军或少,却是上下同仇敌忾。”

    “大军对决,可有把握?”杜英追问。

    王猛想都没有想,径直回答:“此战必胜。”

    杜英挑了挑眉:“师兄好大的口气,可是要立下军令状?”

    王猛眨了眨眼:

    “为兄的意思是,此战必须胜。”

    杜英:······

    王猛解释道:

    “鲜卑兵马,散布在燕赵之地各处,此城有百余人,那城有千余人,每一座城中都有可能是原来的一个小部落在屯驻,所以只要不能一次尽可能多的消灭敌军,则今日此城作乱,明日那城守军四下劫掠。

    我军看似逐步控制整个河北,但也会被这些各自为战的小部落扰动的不胜其烦,不得不分出大量的兵马一个城池、一个城池的清扫,若是此时鲜卑人还有兵马南下,则散做一盘沙的反倒是我军了。

    反倒是把鲜卑人汇聚在一处,聚而歼之,才能够让我们得以尽快控制整个河北。

    所以这一战,不能输。”

    杜英会意:

    “那师兄的胜券几何?”

    王猛见逃不过这个问题,只好笑吟吟的说道:

    “尽全力而为吧。慕容垂······不足为虑。”

    杜英亦然为之一笑:

    “师兄有信心就好。”

    “余担忧的不在北方,而在南方啊。”王猛接着说道,“现在的鲜卑人,已经完全散乱,上下离心离德,所以不足为虑。这不在其主帅如何如何,而在于其内部已经不可能拧成一股绳,则便是有天纵奇才,也难以挽回这等败局。

    可是南方不同,南方百姓心思无论怎么变化,怎样为关中所掀动,总归整个南方的兵甲和民政经济都掌握在世家的手中,而朝廷的正统名分也在,所以只要世家们簇拥在朝廷的身边,上下一心,那么北方想要打进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仲渊,不要小觑了世家们在绝境时所能爆发出来的怒火,一个传承了几代人、潜心经营百年的世家,有其孤傲的底气。”

    杜英颔首,毕竟在整个南北朝时期,北方的群雄如同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但是却一向是泾渭分明,北方换北方的皇帝,南方换南方的皇帝,就是北方的换得勤快了一些,而除了北魏最强盛的时候,鲜少有北方王朝浩浩荡荡南下的,一般都是南方王朝隔三差五的嚷嚷着北伐。

    大概是因为淝水之战,打断了北方胡人的脊梁骨,又或许是因为淝水之战,让这些胡人也真真切切的意识到,南朝虽然软弱,可也是一只刺猬。

    每一根刺,都是一个世家,没有外力的时候,他们会斗的不可开交,而一旦外来的胁迫到了,这些刺就会齐刷刷的向外竖起来。

    南朝的皇权,是他们的掌上玩物,他们不允许皇室的崛起,但是也绝对不允许外来的皇帝插手他们的“玩乐”。

    北朝对南朝真正实现绝对的碾压优势,其实还要感谢侯景,这就是一把不讲武德的利剑,用最野蛮粗暴的方式清扫干净了世家,让后来建立在废墟上的南陈只能苟延残喘,无力回天。

    说到底,还是因为南朝的世家们都被清扫干净了,所以北方大军的南下再无阻碍。

    可是现在,王谢世家可并没有被清扫掉,虽然他们远没有上一代人那么强势,可是世家的底蕴摆在这里,这是让王猛也感到忌惮的存在。

    但忌惮归忌惮,对付还是要对付的。

    杜英徐徐说道:

    “师兄,余此生,定要看到山河一统。所以师兄可有良策教我?”

    王猛沉声说道:

    “那就要看仲渊愿不愿意等了。”

    “若是愿意等呢?”

    “步步蚕食、步步瓦解,就像是仲渊现在做的一样,久而久之,整个江左人心向背,也不会再和现在这般无足轻重,甚至世家之中也会有大量年轻人赞扬和拥护关中的策略,世家的壁垒,终将不攻自破。”王猛解释道。

    “需要多少年?”

    “至少十年,一代人。”王猛回答。

    “那若是不愿意等呢?”杜英接着问。

    王猛笑了笑,显然他早就已经料到师弟会有此一问:

    “以势压人,成破竹之势,谁能挡我?”

    杜英不由得一笑,毕竟这是他家祖上杜武库的操作:

    “所以······高屋建瓴?”

第一四二三章 高屋建瓴,意在何处?

    王猛伸手在舆图上一拍

    “不错,高屋建瓴!”

    他的手所覆盖的位置,正是巴蜀。

    昔年晋朝南下,先控巴蜀,再灭东吴。

    以泰山压顶之势,江左独木难支。

    “以兵马压巴蜀,以新政笼人心,十年生聚,可成大事。”王猛微笑着说道。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杜英微微皱眉,“余之前就曾经考虑过入蜀,但若入蜀不成,则进退两难,师兄可有良策教我?”

    “恩威并施,先乱再控。”王猛回答,“古往今来几次自北方入蜀,无外乎司马错入蜀以及后来的中朝王师入蜀。

    前者,得益于巴蜀之人自开蜀道,后者,则得益于蜀汉后主昏庸,且中朝王师奇正结合,但无论是哪一次,蜀之内乱,是胜负手。

    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未定蜀先定,所以先搅乱蜀地,我军趁虚而入,则蜀地世家为了平乱,心有余而力不足,蜀地官军更是在世家的蚕食下本来就已千疮百孔,何足惧哉?

    届时尽管仲渊只是在幕后操控,但蜀地投降,并非难事,就算其不自己纳土于仲渊,仲渊只要能够派遣一路精兵,轻装疾进、昼夜兼程,攻破其中一二重镇,则偌大的蜀地,不攻自破矣!

    尤其是现在的关中,再等上一两年,岂不正好有能够用于此的新式兵器出世么?”

    火器的秘密研发,在王猛这里,自然不是什么秘密。

    至于火器所能爆发的威力,王猛现在还不是非常了解,但杜英的信任就是他的信任,杜英对火器寄以厚望,甚至当初在山上隐居的时候就曾经画过很多王猛看都看不懂的草图,所以王猛相信必然还是有一些过人之处的。

    而就算是没有过人之处又何妨?

    关中王师南下蜀道,内讧的蜀地可不会如同江左那样同仇敌忾。

    毕竟蜀地的内部矛盾,可比江左来的激烈。

    江左世家,追根溯源,终究是从一群不同方向被驱赶过来的丧家之犬,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该团结的时候还是会团结的。

    但是蜀地的矛盾,又夹杂着汉人与蛮人、羌人的矛盾,世家与平民的矛盾,蜀地本地世家和昔年蜀汉所迁入的荆州世家之间的矛盾,另外还有成汉时期、桓温时期以及现在周抚时期,拉拢一派、打压一派所人为缔造的矛盾。

    新仇旧怨交叠在一起,再加上蜀地多山、地势崎岖、易守难攻,更是使得各方势力往往选择割据山间谷地、老死不相往来。

    这些内部错综复杂的矛盾以及人为减少的交流,自然也就导致蜀地如同一盘散沙,周抚只是名义上的刺史,却也已经年迈难以视事,桓温对于巴蜀的影响力也有限,所以杜英想要掀动蜀地内讧的话,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关中对于巴蜀的布局,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师兄所言在理,那当务之急······”杜英斟酌说道,“想来应该是先尽可能的稳住巴蜀世家,但也在巴蜀谋求除了他们之外其余可合作的人?”

    王猛颔首

    “或许仲渊有时间的话应该去汉中看一看,关中占有汉中之后,仲渊还没有去过呢?”

    “不错,除了汉中,其余各处其实都有涉足。”杜英回答。

    “梁州是面向巴蜀的第一线,常年和巴蜀那边打交道,所以仲渊问策于我,不如问策于雍瑞等人。

    而且······”王猛欲言又止。

    或者准确说是点到为止。

    当初杜英实力还很弱小,为了能够拉拢梁州世家、快速解决梁州刺史司马勋这个野心勃勃的腹心之忧,其实是给了梁州世家,诸如雍家、梁家,很大的自主权的。

    不过雍瑞和梁殊等人还算是很配合杜英的工作,且在王猛的坐镇指挥之下积极推动关中新政,加快和巴蜀的通商。

    这也是因为梁州世家本来就很弱小,完全不是江左那种盘根错节、传承百年的庞然大物,所以借助关中的政策快速发展壮大,本来就是他们所期望的。

    只要能够让自家子弟考入各个关键位置,并且在通商的过程中积累大量的财富,那么不是世家也胜似世家了。

    所以王猛是在提醒杜英,梁州世家的忠诚是建立在现在杜英能够源源不断为其带来诸多好处的基础上的,而若是有朝一日他们完全在财政上和权力上掌控了梁州,又会不会出现别的心思,不可知。

    因此该去看一看的,得去看一看,该震慑的宵小之辈,更是应当震慑。

    需要让梁州世家们意识到,他们能有今天,并不是因为杜英的器重,而是因为杜英的恩赐。

    他们只是恰逢其会罢了。

    梁州毕竟是王猛当初指挥建设的,所以这件事,王猛出面不合适,其余人的分量则远远不够。

    唯有杜英亲自走一遭最合适。

    尤其是还牵扯到关中下一步针对巴蜀的战略。

    “除了汉中,还有西凉。”杜英徐徐说道,“余走到哪里,就只是看着关中新政的架子搭起来了而已,现在更是得去看一看,这架子是好的,里子有没有偷工减料?

    而在不同的地方,关中新政都有所不同,那么在这些地方的是不是也能够适合于本地的发展呢?”

    王猛抚掌笑道

    “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仲渊明悟矣!”

    杜英叹道

    “这一次轮到师兄放手一搏了,而背后偌大的关中,余来坐镇。”

    “该回长安看看了!”王猛伸手拍了拍杜英的肩头。

    这是杜英成为都督之后的第一次。

    就像是昔年在山上,师兄对师弟做的那样。

    他盯着杜英的眼眸,叮嘱道

    “师弟切不可一直向前走,时不时的回头看一看,不是坏事。”

    杜英一拱手

    “谨受教。”

    “诶诶诶!”王猛也难免露出来他更为招牌的玩世不恭的笑容,虚扶一下,“余可受不起都督这般礼节。”

    杜英轻叹道

    “师兄之心思,余了然,因此不想让师兄失望。”

    历史上的师兄,在撒手人寰的时候,犹然还劝诫着苻坚,此时不是南下的时机,奈何······弥留之际的师兄,大概应该能够察觉到苻坚眼底的坚定吧,他的心中又不知道该是怎样的失望?

    半生心血,眼见就要付之东流的失望。

    所以杜英一直都明白师兄想要什么,也不想让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真的看到师兄充满失望和无奈的眼神。

第一四二四章 匆匆来与去

    王猛不知道为什么,从师弟的脸上看出来些许怜悯和叹惋。

    这让他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我这个师兄还活的好好的呢,感觉师弟都快要给我出殡开席了。

    不过杜英的这一抹神色一闪而逝,王猛也就没有在意。

    “不,”他摇了摇头,郑重说道,“仲渊,让为兄失望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不要让天下人失望。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断无后退的道理。”

    ————————

    王猛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

    他前来洛阳的目的,一方面是和杜英碰个面,算是整个关中势力的前方和后方主帅完成交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王猛并没有打算从蒲坂或者风陵渡渡河,而是选择了洛阳北侧的孟津。

    原因也很简单,既然是虚张声势、虚实结合,那么王猛自然不介意玩的彻底一些。

    他这个主帅“悄悄”的抵达孟津北岸的河内,风声传出去之后,鲜卑人自然而然也会认为王猛的主要目的就是在河内屯驻兵马,以求能够直接增援汲郡和枋头。

    如此一来,关中王师名义上在陈留和慕容恪对阵,背地里意图增援枋头的“战略目的”,就呈现出来了。

    合情合理。

    这自然也能够让慕容垂针对枋头和汲郡布防,从而为王猛金蝉脱壳、继续北上前往上党主持战事创造机会。

    为了配合王猛这个计划,关中王师也是从风陵渡和孟津两个地方渡河,同时河东留守的戴逯也派遣兵马从太原南下上党,做出和王猛会师河内的架势。

    而实际上这些兵马的最终目的地就是上党。

    只不过在王猛汇聚兵马于河内的假象之下,在主观上自然很难想到这一点。

    当然在此过程中,六扇门也会尽全力配合释放出各种假象,与此同时,关中报刊也会相对应的大肆报道关中王师意欲东出河内的战略意图,采访军中将士,既能够对内振奋士气,又能够给鲜卑人那边透露一些风声。

    这真真假假之下,鲜卑人是不是完全相信,不好说,但是少说也得信上个七八成,这就已经足够影响整个河北的兵马调动了。

    尤其是王猛正是想要给慕容垂营造出来这种尽是光天化日之下的阳谋,可是又偏偏令人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的感觉,从而诱骗慕容垂不得不把兵马尽量向南展开的同时,还请求慕容德出兵南下。

    一口气歼灭慕容垂和慕容德两家主力,才是王猛真正的野心所在。

    当然,这背后的各种舆论宣传,也都大有讲究,杜英这时候返回关中,一部分原因也在此。

    论玩战术欺诈,这个时代的古人的水平显然还是比不上杜英的。

    当然不可否认,这也是因为这个时代的人对于报纸等的利用、舆论宣传的重要等等还缺少一些认知,而杜英正好可以利用这个认知偏差。

    迎接王猛,又送走王猛,不过两三个时辰。

    但是在这短短时间内,杜英和王猛已经就之后河北战事的发展详细讨论,真正的计划已经拟定,各自的分工也已经明确。

    舞台已经搭好,现在就要看这最后的核对剧本之后,将要上演的会是一场千古流传的好戏,还是一场万般算计皆空的笑剧了。

    目送王猛的身影消失在天际,杜英忍不住喃喃叹息:

    “余来这一遭,希望不会功败垂成吧。”

    “夫君也有没有信心的时候?”谢道韫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不知道何时,她已经穿过大堂,走到了门口,注视着杜英的背影。

    杜英回过身,柔声说道:

    “是啊,人算不如天算,年轻的时候总是说些人定胜天的空话,而现在却大略明白,有时候天意如此,算也算不过。”

    “这可不像是夫君的一贯做派。”谢道韫掩唇轻笑,不过旋即又收起来笑容,行到杜英身边,自顾自的拉起来杜英的手,目光相对,她温柔说道,“夫君尽力而为就好,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又如何能够算得尽?

    大司马之前不是曾说过么,大丈夫立于世,或千古流芳,或遗臭万年······”

    “怎么,阿元打算和余一起遗臭万年?”杜英笑问,说着,他低下头在谢道韫脖颈处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感慨道,“香,太香了,看来夫人想要遗臭万年是不可能了,就让为夫一人担着吧。”

    还有诸多亲卫在一旁站着,哪怕目不斜视,可谢道韫仍然觉得那一道道目光都落在自己的身上,难免扛不住夫君在大庭广众下的亲密动作,但还是握紧了杜英的手,坚定的说道:

    “夫君,无论前路如何,妾身都会和夫君并肩前行。”

    “不,如果余真的做了错事,还得指望着夫人把余拉出来呢。”杜英笑道,“而若是真的拉不出来,就让我们一起做那苦命鸳鸯吧。”

    “说什么呢?!”谢道韫不满的说道,骤然甩开他的手,本来气呼呼的就要直接走,但是脚步一顿,还是回头看了他一眼。

    杜英急忙跟上来。

    “你我夫妇两人,纵然无功于天下,也不算无过,夫君何必妄自菲薄?”谢道韫嗔道。

    杜英笑了笑:

    “开个玩笑嘛!”

    “夫君如今也已经身在高位,或许某一日便天命所加,届时口含天宪、说一不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所以怎能说出来这样的话呢?”谢道韫愈发不满。

    杜英挠了挠头:

    “方才夫人还说莫要在意天命,结果现在反倒是又把天命所归挂在嘴边了?”

    谢道韫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双标行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夫君所忧,在天命能左右前程,而妾身所见,乃夫君与天命合二为一。

    非是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也非是什么天意从来高难问,而是天命在我,我即是天,此所谓君临天下也。”

    杜英愣愣的看着谢道韫用最朴实无华的语气说着后世看来无比中二的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但旋即他在心中感慨一声,自己倒是当局者迷了,既然自己做了那么多努力,就不能一直秉持着我努力了、剩下的都看命的心态,而应该想着,既已努力,则老天爷也一定会偏向于我。

    天命在我,何惧之有?

    若是失败了的话······那时候再骂几句老天爷偏心吧。

    杜英承认,临阵时节,自己的心态也难免没有那么稳重了,此非主帅所应有。

第一四二五章 我与你们,不是特立独行么?

    一个患得患失的主帅,必然也会在之后需要做出判断的时候犹犹豫豫、无从抉择,这显然并不合适。

    杜英承认自己的不足,只是这话从谢道韫软软糯糯的语气之中说出来,总是听上去怪怪的。

    “有什么不对么?”她问。

    杜英赶忙摇了摇头,但又接着如实说道:

    “应当给夫人左手佩剑、右手握玺,天子冠冕配齐了,方才彰显霸气,现在说出来太平淡了。”

    谢道韫愤愤的伸手打了他一下:

    “此为妾身对夫君的期盼也,非是妾身所欲为。”

    “是了是了,夫人毕竟不是霸主,是仙子,从天而降、充盈我心的仙子。”杜英夸赞道。

    谢道韫被他说得略略羞涩,而杜英抓住机会得寸进尺,伸手环住她的腰,柔声说道,“好了好了,知道夫人想要的是母仪天下。”

    这一次谢道韫并没有在意杜英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动作,秀眉微蹙:

    “这话······夫君还是不应该在这种场合下说出来。”

    杜英环顾一圈,淡淡说道:

    “现在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谢道韫神色复杂几分:

    “夫君打算何时······”

    杜英倒也没有什么话都嚷嚷出来的意思,他压低声音,斟酌说道:

    “就要看现在的局势了,朝廷给余封爵之后,大司马那边定然也要给出一个交代,毕竟同样有勤王之功,余从县侯直接跨过县公变成了郡公,大司马那边怎能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这个问题,显然并不只是一个人考虑过,包括谢道韫。

    她轻声说道:

    “想来应该是要加九锡了。一旦加九锡,那就等于朝廷已经做好了禅让的准备,就要看朝廷能够下几分决心了。”

    “九锡,也可以不是一口气加上去的。”杜英徐徐说道,“只不过古来篡者,一般到了加九锡的地步,也就没必要今天加、明日再加了,一口气加上就可以了。

    但那是在朝廷已经浑然没有抵抗本事的前提下了,显然现在的朝廷还远远没有狼狈到那一步。

    所以余认为无外乎两种,九锡先加一部分,以示荣宠,或者把如今大司马的这个南郡公再向上挪一挪。”

    “州公······不,是封王!”谢道韫霍然回答,旋即喃喃自语,“封王,无论中朝还是今朝,不封异姓王,此时封王,和加九锡又有什么区别······”

    “那就要看大司马缺的是什么了。”杜英含笑回答,“他缺的是一个王爵和一块封地么?

    不,他缺的是九锡能够带来的合法地位,是为自己更向上一步所能提供的道义基础。

    就算是封了异姓王,那也只是一个地方的王,是朝廷的王,不能给大司马带来任何额外在朝堂上的名望和地位,甚至他这个王就应该坐镇封地,而不是出现在朝堂上。

    所以,封王相比于九锡,显然更容易为朝廷所接受,而且九锡一般都只加一套,异姓王······可不见得只能封一个啊。”

    谢道韫徐徐说道:

    “若是封楚王的话,那对于大司马来说,的确没有多大的作用,荆楚之地本来就在他的掌控之下,甚至这还能够让朝廷理所当然的拒绝大司马重返朝堂。

    关键是在名义上,大司马还不得不接受这个封赏······的确是一步妙手,而且有了一个大司马,就可以再有新的异姓王,固然朝廷会掀动不同异姓王之间的矛盾冲突,可是这也仍然是炙手可热的爵位······”

    说着,她不由得看向杜英。

    若论天下还有谁合适和桓温并肩,那自然就是眼前的夫君了。

    但是夫君刚封了郡公,直接封王,岂不是动作太快?

    似乎看出了谢道韫的疑惑,杜英直接回答道:

    “因而就要看河北这一战、青州这一战,花落谁家了。大司马当不当得起这个王爵,余受不受得起新的异姓王,皆在于此。”

    “朝廷之中······应当有人可以看出来个中优劣吧?”谢道韫自然是期望夫君能够封王的。

    皇位的传承、天命的延续,总归是要走一个合理合法流程的。

    杜英直接自立旗号,固然可以,但是天命未归、玉玺未在,不管怎么说都名不正言不顺、为人所诟病。

    有一些根深蒂固的老思想,是很难通过诸如关中新政等带来的恩惠就能够消弭掉的。

    所以在谢道韫的心中,杜英封王、加九锡,最后接受禅让,这才是最合适走的一条路,否则稍有不慎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是自然,”杜英回答谢道韫的疑惑,“你家三叔,还有殿下家的那位父王,可都不是吃干饭的。

    打仗,他们或许不在行,但是论朝堂上的风向、对人心向背的敏锐,他们可都是千年的狐狸。”

    “若是三叔知道夫君如此欣赏他,想来会很高兴的。”谢道韫微笑着回答,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下来。

    “我们本来就是惺惺相惜。”杜英一本正经。

    夫君一本正经的时候,一般都不正经。

    谢道韫腹诽一声,联想到新安公主和自己哭诉夫君是怎么一边一本正经的讲道理、论得失,一边从容不迫的掀开她的衣裙,最后让给了她毕生难忘的惩罚,至今还又羞又恼的。

    “夫君惺惺相惜的人不少嘛。”谢道韫话里有话。

    杜英打了一个激灵,你三叔的醋,你也吃?

    不过他旋即反应过来,起因肯定不在于此。

    他笑道:

    “是啊,天下英雄共逐鹿,余既然身在此列,自然也和天下英雄们惺惺相惜,无论是慕容垂,还是会稽王和大司马,又或者是你三叔,甚或者是之前的那些手下败将们。

    他们能够趁势而起,成为一方风云人物,自然有其道理所在,取其长,呜!”

    谢道韫直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瞪了他一眼。

    杜英讪讪一笑,握住她的手腕,挪开少许。

    “夫君把殿下欺负的很惨啊。”谢道韫没好气的说道,不过还是补充一句,“虽然她做的有谬,但是夫君的惩罚方式还真是特立独行。

    惩罚当有道,夫君之道,取,取人后,咳咳,终究不可取。”

    “道不同,目的达到了就可以,这一次殿下肯定记忆深刻。”杜英感慨道,“至于夫人所言特立独行,余同你们的相处,不也是特立独行么?”

第一四二六章 不绝于途

    谢道韫怔了怔,握了握自己的手,上面还有刚刚捂着杜英的嘴,留下的唇印,带着丝丝冰凉触感。

    她一时沉默。

    毕竟能够把相敬如宾的夫妻变成和睦共处、欢声笑语的一家人,是夫妻,是哥们,

    也是亲人,甚至还是上下级,这普天之下,大概也真独一份了。

    说到底,这还是杜英自己不端架子,而是真的认真的、潜移默化的改变着她们。

    但是······谢道韫还是不满意的哼了哼。

    三妻四妾,

    这家伙可是满满当当。

    而且若是自己今天不能为殿下找回来一个公道,

    以后还怎么维持自己身为家中大妇、后宅之主的形象?

    谢道韫轻轻推了杜英一把:

    “夫君就算是说的再有理,也有强人所难之处,

    还是自己去和殿下解释吧。”

    杜英叹道:

    “哪有什么好解释的,明明这丫头在来的路上乖巧得很,都是因为见到了你这个当家的姊姊,所以一下子变得嚣张了起来,否则可没有这么多弯弯绕。”

    谢道韫注视着杜英,最终也只是一声叹息:

    “其实夫君很惯着她了,也······惯着妾身。”

    杜英笑了笑:

    “惯着你们,不是应该的么?夫人可不就是用来宠的?难道还是呼来喝去,满足一下人上人的感觉?

    没必要,余在外面就已经感受到了太多这种感觉,所以回到家之后更是想要更能温馨一些,大家少一些尊卑,多一些和睦,岂不是更好?”

    谢道韫低声说道:

    “其实夫君的荣宠,也是有底线的。”

    “所以余的后院之中,也都是聪明人,不是么?”杜英旋即回答,

    同时伸手摸了摸谢道韫的头,“尤其是我家阿元,真是个大聪明。”

    谢道韫犹豫了一下:

    “妾身总觉得夫君这句话不怀好意。”

    “没有。”杜英讪讪笑着,夫人自然听不懂这种后世人的反讽,所以······还是不要告诉她真相为好。

    话音未落,杜英已经举步窜入议事堂中,大声吆喝着两侧厢房的参谋们前来商讨一下返回长安的时间和路程安排。

    这些其实已经不需要杜英过问了,新安公主这个小秘书才应该承担起来这样的责任,但是现在杜英的事无巨细,明摆着是心里有鬼。

    看着低着头鱼贯而入的参谋们,谢道韫轻哼一声,一甩衣袖走了。

    杜仲渊,你给老······余等着。

    ————————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杜英伸着懒腰,看着车窗外烟尘滚滚的景象。

    从洛阳一路出函谷、入潼关,所见的景象,多半都是这种。

    一路上大车首尾相接、络绎不绝,

    号子声、呼喊声,

    嘈杂无比。

    这是关中正在向洛阳方向转运粮草、兵甲等等,

    其中有支援济水前线的,将会抵达陈留、睢阳等地。

    没有了琅琊作为后方的荀羡,所部粮草器械也都需要关中供应,因为其类似于客军的身份,其实已经做好了会在各种物资分配上受到刁难的准备,但是奈何荀羡把自己看做客军,杜英可没有······

    在杜英的眼中,这已经是自家的兵马了。

    只要粮草器械给够,关中的军中思想教育方式传入,那么潜移默化的,这支军队就知道忠诚于都督府,忠诚于整个关中势力,而不是忠诚于某一个主将了。

    到时候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并不会选择跟着荀羡走。

    当然了,杜英也并不觉得荀羡会走。

    荀羡此人还是比较讲义气的,他想要青州百姓不再受苦,现在杜英给了他一个和平的琅琊,而和大司马之间达成的协议,更是可以让青州在未来至少迎来短暂的和平。

    既然杜英做到了,那荀羡自然也会在杜英的麾下效力。

    说到底,他并没有多少野心,并不想成为诸如杜英和桓温这样的枭雄,甚至还有一颗仁义之心,念念不忘自己治理下的生民。

    所以最终会选择成为一个忠臣的可能显然会高于成为一个枭雄,只不过就要看和关中相处这么久,荀羡到底认可的是朝廷的制度还是关中的制度了。

    乱世之中,人的想法多样,选择多样,杜英也无可强求。

    除了供应睢阳等地粮草之外,汇聚在洛阳的粮草还在向河内转运。

    王猛已经在河内驻扎,摆出来了解枋头之围的姿态,鲜卑人针锋相对,旋即沿着太行余脉和漳水各处支流层层布防。

    不得不说,王猛当初平定河东、拿下雁门的功业还是很亮眼的,这也就导致手头一样吃紧的慕容垂根本不可能和王猛拉出来一样人数的大军对垒,更不要说主动进攻河内了。

    哪怕河内作为山河怀抱的平原,其实一马平川,正适合鲜卑骑兵驰骋。

    这也就导致现在河内外侧战场上呈现出了关中王师咄咄逼人,鲜卑人坚壁清野的怪异景象。

    毕竟来去如风的胡人,什么时候打过这般拘谨的防守战?

    胡人的坚壁清野也给关中这边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毕竟消息的传递因为坚壁清野而变得延缓,关中对于河北的渗透又集中在百姓丁壮之中,显然这些都是胡人在警觉之后重点约束的对象。

    所以现在关中在河北的情报网,不能说已经被摧毁,但是其存在也聊胜于无了,杜英和王猛并不能借助六扇门获得如今河北鲜卑人兵马调动的任何消息,自然也就不知道关中这边制定的策略是不是成功了。

    万一慕容垂其实也只是在河内虚晃一枪,其目的却是调集兵马到邺城周围,甚至还有强攻上党的打算呢?

    现在太行山中的陉口,鲜卑人和关中这边各自掌控半数,所以关中可以偷袭邺城,邺城的军队一样可以强攻上党,上党如今又何尝不是关中王师的繁杂调动而暴露出来的薄弱点?

    在各路王师最终没有抵达上党之前,上党的防务还缺少了邓羌这个主心骨,其实是非常空虚的。

    河内的局势变化不定,也就注定了王猛现在对于兵马粮草的需求都是多多益善。

    关中在结束了夏收之后,自然也开始倾尽全力增援前线,这些络绎不绝东出的车队,带动的是关中和河洛之间的人口流动、货物转运,同时受利的不只是河洛,还有左近的许昌、南阳等地。手机用户看晋末多少事请浏览,更优质的用户体验。

第一四二七章 荆州的开放

    甚至随着车队,还有更多的关中商货被转运出来,用以供应两淮、荆州和江左的需求。

    尤其是荆州,之前有大司马的阻拦,荆州和关中之间只能偷偷摸摸、小打小闹,现在敞开了贸易,荆州自然也显露出来其庞大的市场底蕴。

    荆州的大世家并没有几个,但是小世家却多如繁星。

    这些二三流世家或许在整个江南算不得什么,否则也不会一次次怂恿着荆州之主谋反,却又一次次被王谢世家吊打,更多的谋反苗头更是直接被扼杀在摇篮中。

    而现在,他们一方面要拥护桓温走向皇位,一方面却又对关中来者不拒。

    显然在他们的眼中,未来关中的一切也将会是他们的一切,所以现在就加强和关中的联系,了解关中,才能控制关中。

    当然了,这是他们明面上的说辞,其实大多数人心里都清楚,主要原因还是这些多少家里有点儿钱的世家们对于关中的商货早就已经眼馋不已了。

    家中的男子用终南纸、炭笔,女子用关中的胭脂水粉、抢购关中最新款式的衣衫,这在江左已经形成了不可逆的潮流,换而言之,关中的商货正在改变着整个时代的审美和对于购物的需求。

    “关中商品的横空出世,显然让很多原本不攀比的人开始攀比了,让原本不爱美的人开始爱美了,让原本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也开始着急追捧那些首饰水粉,当然还有报刊上精彩绝伦的故事,更是使得现在荆州上下,无论男女老少,都趋之若鹜。”

    新安公主叹息道,她的目光在谢道韫和郗道茂的身上打了一个转。

    胭脂水粉和衣物的研发显然是谢道韫之前在关中的时候打下的结实底子,而报刊这方面则是郗道茂负责的。

    新安公主一句话就拍了两位姊姊的马屁,自然是让谢道韫和郗道茂笑眯眯的。

    杜英轻轻咳嗽一声:

    “殿下,可不能忘了余啊。”

    “啊对对对!”新安公主连连点头。

    杜英:······

    总觉得格外的敷衍。

    大概是因为那天被阿元骑脸输出,所以在已经被教训的老实了的新安公主眼中,自己这个夫君也不过如此。

    一物降一物,只要能够抱住谢姊姊的大腿,以后再也不用害怕夫君的家法了!

    杜英对此很难评价,毕竟一番“唇枪舌剑”之后,大媳妇开心,我也开心,连带着小媳妇也很开心,未尝不是双赢,甚至三赢。

    “若说故事,之前虽然报刊不能刊行于荆州,但是报纸上的故事已经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进入荆州,现在正版的出现,倒也算是正本清源的好事了。”郗道茂回答道。

    她看上去有些疲倦,是因为她并不是从洛阳和杜英等人一起出发,而是从许昌赶来的,之前关中对洛阳秉持冷处理的态度,所以很多治理中原的都督府直属衙司,都开设在了许昌,现在正好需要搬迁回洛阳,郗道茂就是去主持这件事了。

    对于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阵仗的她来说,哪怕所负责的其实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但是也难免很多官吏已经把郗道茂当做了类似于谢道韫的存在。

    既然如此,那自然有什么问题疑惑,都能够来请教郗夫人。

    郗道茂一开始还能够应付,后来就也不敢自己做主了,只好一股脑的向上推,以至于杜英哭笑不得之下只能抽调几个参谋南下,协助处理此事。

    郗道茂完成了自己的手头工作,便急匆匆脱身而出,追上杜英的步伐,这一路舟车劳顿、紧赶慢赶,精气神自然不好。

    杜英此时伸手顺势一带,郗道茂就已经软倒在他的怀中,直接枕着他的腿沉沉睡去。

    杜英一边抚着她的秀发,一边看向新安公主,示意她轻点声,继续说。

    “荆州世家说的再好听,也掩不住他们其实只是想要关中的商货,只是不愿意落后于潮流的心思罢了,只要我们善于引导,那么很快就可以在荆州世家之中形成攀比之风。”新安公主露出狡猾的神色,“换而言之,荆州世家的财富,很快就要汇聚在夫君手中了,而关中对于荆州的影响,更是将会超过夫君,更超过大司马的设想。”

    杜英叹道:

    “郗超不在,桓温麾下人才凋零,终于还是找不到合适坐镇荆州的人了,看来剩下的也不过只是一群鼠目寸光之辈,大司马也当真是可怜。”

    马车中的几女,齐刷刷看向杜英,皆是无语。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挖墙脚挖的厉害?

    这都督府中来自于大司马麾下的人可也不少了,更不要说基层官吏以及书院之中还有大量出身荆蜀的,他们原本应该为大司马效劳才是。

    杜英却好似没有自知之明似的,喃喃说道:

    “既然天意如此,那余也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该取得就得去取,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她们正想要表示夫君在后宅之中,就不要这么虚伪了,但是转念一想,在关中人的眼中,杜英如今显然已经不啻于天命所归,所以他说天意如此,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荆州世家能不能吃下这么多的货物,尚且还不知道,不过有了荆州之后,从关中到整个南方的贸易网都已经组建起来。”谢道韫缓缓说道。

    越往高处走,聪明的人自然而然就变得越是谨慎。

    谢道韫也不敢打包票,荆州世家上下也都会是心思纯良、趋利忘本之辈,所以说不定短暂的狂热之后,他们还会掀起对荆州本地为数不多的工业的保护以及对于关中的抗拒。

    但只要关中持续通过组建的贸易网和荆州联络,荆州上下九不可能真的把关中驱逐出去。

    荆州可以选择不和关中贸易,但是当他们转向江左或者巴蜀的时候,会赫然发现,这些地方所售卖的也是关中的货物。

    只不过价格更是毫不客气的翻了一番,爱要不要,明摆着就是中间商赚差价。

    到时候荆州有苦难言,也就只能选择向关中妥协。

    这就是贸易网的威慑,除非某一个地方铁了心要故步自封,否则就必然要受到关中这个贸易网主导者的影响,而这种影响更是全方位的,从民生经济到物资交流,最终到思想和制度的认知和认同。

第一四二八章 记仇的谢道韫

    可是就目前的天下大势,又有谁有胆量故步自封?

    涌动的思潮之下,只要不做出一些改变的,哪怕只是象征性的、走过场的改变,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受到抨击。

    关中报纸的舆论宣传可不是吃素不说,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如今天下割据各处的这些人,多半都怀有野心。

    这野心,或许是与生俱来,或许是被逼无奈。

    毕竟像是杜英、桓温这些人都已经展露出来了逐鹿天下的野望,若是自己再幻想着把周围的重要关隘一掌控,关起门来做土皇帝,那自然只会有一天被强大的敌军叩开关门,到时候生死都在人手。

    所以为了生存,他们也必须要向外进攻,之前的司马勋,后来的张平以及氐人、羌人各路豪强,其实都是明证,自己不去争取,只会被动挨打。

    只可惜这些人也一样被杜英、桓温等等清扫干净。

    接下来还有可能走闭关之路的,也就只剩下荆州和巴蜀了,然而这一张以关中为中心、覆盖天下的贸易网张开,荆州和巴蜀两处想要独善其身,显然也已经不可能。

    如今的天下大势,已经不可阻挡的走向了一统。

    只是最后谁来完成,仍然还残存有悬念罢了。

    显然作为这一张贸易网中心的关中,是最有可能的,而作为贸易网中重要支柱的桓温和朝廷,也都有这个潜力。

    “恐怕个人的贪欲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罢了。”谢道韫温润的声音响起,“荆州世家们所做出的解释,对,也不对,只能说真相并没有那么冠冕堂皇罢了。

    看似是在造福百姓,其实又何尝不是他们在积攒自己的实力?”

    荆州世家既想要把桓温推上高位,又不想要桓温手中掌控太多的权力,那么他们所能做的,自然也就只有一边想方设法架空桓温,一边尽可能的让自己拥有不亚于桓温的力量。

    借助关中的外力快速发展,也不失为良策。

    所以他们才会选择拥抱关中。

    郗道茂疑惑问道:

    “引入外力,那么之后又如何能够从外力的纠缠之下脱身而出呢?”

    “狐假虎威、趁势而起,这本来就是世家的拿手好戏。”谢道韫微笑着回答,“昔年琅琊王氏是如何一步步架空皇权的,之前荆州世家是如何一点点拿捏住大司马之命脉的,现在他们自然也一样可以故技重施,想要将夫君也变成他们手头上的傀儡。”

    杜英哂笑一声:

    “看来他们还是小觑了关中新政,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理解新政的真谛。”

    关中新政,把求发展、求和平的理念已经灌输到了家家户户,寻常百姓也明白跟着关中新政走、打压世家而寻求平等进身的机会,将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好处,将会如何颠覆已经铸就了的命运。

    所以就算是荆州世家真的有朝一日能够把杜英变成他们手中随意宰割的傀儡,那么在关中,不,在所有关中新政已经推行的地方,还会有千千万万的杜英站出来。

    他们抗争,他们怒吼,他们索要自己合情合理的权力、捍卫自己来之不易的平等,也捍卫这天下久违了的和平。

    谢道韫作为当初亲眼见证着关中新政一条条布设开来的人,自然明白夫君的自信缘何而起。

    她又何尝不是那千千万万人之中的一个?

    “每个时代,总归是有被抛弃的人,而现在看来是轮到荆州世家了。”谢道韫淡淡说道,“情理之中。

    只是可悲的是,他们或许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仍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春秋大梦之中,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清醒,又或者此一生都只会如此了,一直到夫君带着大军杀入荆州,化为泡影。”

    说罢,谢道韫盯着杜英:

    “夫君,有朝一日,会的吧?”

    杜英没有想到谢道韫竟然会略有些突兀的这么问,应诺:

    “这是自然,荆湖楚地、大江九曲,本就是富庶之地不说,而且为天下要冲,届时就算是余不亲自走一遭,也得委派心腹大将,当得起这个责任的恐怕也就只有师兄了。”

    接着,杜英疑惑的看向谢道韫:

    “阿元对于荆州怎么如此上心?”

    谢道韫这一次淡定不了,她气呼呼的说道:

    “当初在荆州,妾身不得不在荆州世家的大肆进攻之下,把谢家产业全部从荆州腹地转移到了南阳,后来又转移到了关中,仓皇如丧家之犬,而这可是阿爹半生的心血积蓄。

    这些荆州世家是一点儿也不在乎阿爹在荆州这些年的汗马功劳,行此等殃及池鱼之举,妾身可是一直记着呢!

    现在总算是风水轮流转,到了报复他们的时候,妾身自然不介意夫君下手狠一些。”

    杜英登时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好像真是有这么一回事,但已经是阿元来关中之前了吧?

    短短几年,桑田沧海,没有想到阿元还对此念念不忘。

    我家阿元这么记仇的么?

    一边想着,他一边在车厢里环顾一圈。

    新安公主托着腮认真听着。

    郗道茂手里捧着一份稿子,阳光透过车帘照进来,也穿过那份稿子,杜英能够清楚的看到上面的字迹,而他也感觉有目光刺透了稿子投射过来,大概是郗道茂也正在看向杜英。

    至于桃叶桃根姊妹两个,正在认真收拾东西,至少看上去很认真,只是杜英不知道有什么好收拾的。

    归雁已经提前返回关中,谢道韫还是需要有信得过的人坐镇关中负责她那一摊子事的,归雁虽然平时不着调,但是在正事上还真从来没有掉过链子。

    而疏雨则在外面驾车。

    嗯,这三妻四妾、莺莺燕燕的,也不知道阿元会记恨我多久······

    杜英一阵心虚。

    老夫老妻了,谢道韫看到这家伙的眼神飘忽不定,就拿捏住了他的心思,下意识的想问:

    夫君为何心虚?

    却不料杜英先发制人,直接纵身扑了上来。

    “夫君,你作甚!”谢道韫惊呼道。

    杜英果断回答:

    “给夫人赔罪。”

    “夫君何罪之有?”谢道韫哭笑不得。

    妾身有理由怀疑你就是心怀不轨。

    但是接着她的唇就被堵上了。

    马车里顿时一阵咣当作响,惹得马车外的疏雨忍不住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但是又默默地把车帘给放下了。

    希望夫君下车的时候,不会双腿发软。

    ————————第九卷中原北望完——————-

《第九卷·中原北望》·卷尾词

    一斛珠·题《晋末多少事·第九卷中原北望》

    中原北望,三千里恶沙迷荡。

    胡尘直卷黄浊浪。

    挂槊弯弓,射虎伏蛇蟒。

    ——————

    理不断恩仇更乱,思糊涂鹿奔无向?

    只知夜有东风放。

    转看青山,却在青云上。

    ——————————

    第九卷《中原北望》结束了。说实话这一卷的完成度并没有那么高,在最初设想之中的这一卷,应该是波澜壮阔的战争画面,但是在落到纸面上的时候,因为过于偏向于战略层次,所以在战场上的描述并不多。

    这一方面是考虑到在之前也描写过很多战场场面,所以难免大幅度的描写会导致审美疲劳,所以以战略为主、各方动态为辅,穿插以日常的打情骂俏,显然是无功无过的写法。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三四五月忙于博士考试,所以心思精力放在这上面的不多,只能保持每日的更新稳定,在细节处理上难免不尽人意,还望大家见谅。

    不过最终的故事情节还是达到了的,也正如词中所言,转看青山,不知不觉已在青云九霄上,虽然还没有登临,但也是北方无冕之王了。

    在下一卷,则双管齐下,一路入蜀、一路入河北,因为在常理看,想要和桓温这样的人物争夺青徐中原,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为何不从巴蜀包抄后路,成高屋建瓴之势呢?那些巴蜀世家、反抗的荆州力量,又会掀起什么波澜呢?

    昔也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今也荆梁一线鱼贯而蝉联。

    哈哈,希望在逻辑上有自洽之处。

    取“蜀中云散,燕赵天青”之意,下一卷名为《云散天青》。

    欢迎来到新的一卷。

第一四二九章 归长安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至少在现在的长安,这并不是一句空话。

    一场战争带给关中的,是千万个家庭的离别,但也是关中商货需求量的大批量上升,是关中经济受到整个贸易网组建完成之后刺激的又一次长足飞跃。

    所以留守在关中的妇女,也一样能够在急缺用人的各处工坊找到自己的工作,多数还是从事纺织之类的,这既是如今关中最需要人的行当,也是最简单、能够快速入手的行当。

    而还有一些妇女,在经过女子书院开设的夜学之类的培训之后,现在已经掌握了基本的书写和行文规范,摇身一变,又成为了新的先生,通过这种一传十、十传百的方式,推动着整个关中的文化普及。

    所以哪怕是已经有很多丁壮上了战场,或者是奔波在从长安到洛阳、河东等地的路上,此时呈现在杜英面前的长安,依旧非常热闹。

    “各处工坊开出来了更高的工薪,所以整个长安上下务工赚钱的热情十分高涨。”站在杜英的面前,阎负汇报的时候,脸上也难免流露出得意的神色。

    他之前又何曾会想到,自己一个在胡人之中辗转、郁郁不得志的小小幕僚,有朝一日会成为关中都督府的话事人,哪怕只是短短的一个月不到,但这也是老天爷给他的恩赐,是眼前的杜都督给他的考验。

    之前能够成为阎负掣肘的所有人,无论是权翼还是袁宏,又或者是王猛,现在都已经各在他方,阎负总算是熬出了头,成为了此时关中这一亩三分地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他的今日,是杜英赐给他的,阎负并不是知恩不图报的人,现在自己能够拿出来这么好的成绩给杜英看,也总算是能够在杜英面前挺着腰杆汇报工作了。

    杜英微微颔首:

    “辛苦了。”

    “分内之事。”阎负连忙回答。

    杜英也不得不承认,相比于权翼这个说什么话都格外慎重的,相比于袁宏这个什么话都敢胡乱说的,显然还是阎负更招人喜欢一些。

    所以小人虽然不可用,但是一个说话好听且能够实打实办事的小人还是可以用的。

    杜英提点道:

    “如果是涨薪酬,那么有人愿意多工作、多劳多得,那是没有关系的,但如果只是强迫人工作,或者哪怕是涨薪酬但还是在强迫人工作,以不听话就直接辞退为要挟,那么必须要严惩不贷。”

    说罢,杜英静静看着阎负,似乎想要看出来他心中是不是有鬼。

    阎负的额头不知不觉已经冒出了汗珠,他微微低下头,连连应诺。

    杜英心中了然,显然这种情况是存在的,只是不知道存在的数量多少,是不是已经形成了约定俗成的风气习俗。

    “此事,余会亲自查。之前,不知者无过,但是从今日之后,还有胆敢触犯者,后果自负。”

    阎负打了一个激灵,赶忙拱手说道:

    “属下明白。”

    杜英眯了眯眼,沉声说道:

    “你是都督府的属下,只要做好自己的事,那就衣食无忧,都督府的俸禄也没有贫弱到养不起你的地步吧?”

    阎负吓了一跳,双膝一软,眼见得就要直接跪在地上,但是杜英伸手托住了他的手臂。

    阎负下意识的想要向下用力,但是杜英的双手不动如山,这让阎负回过神来,讪讪一笑,同时紧张的左顾右盼,不知道都督到底是什么意思。

    杜英的语气依旧平淡:

    “作秀的事谁都会,戏台上的演员三拜九叩,会做的比你更好。所以去把自己要做的事做好,不用在这里告诉本都督你做错了,余只想看到一个更好的结果。”

    阎负怔了怔,赶忙点头应诺。

    杜英则接着说道:

    “若是因为眼前的利益就一味的要求百姓为之付出,那么就是与民争利,最终会带来什么后果,那些想让你这么做的人眼界短浅,或许看不到,但是你也看不到么?

    若是真的看不到的话,余看着都督府的大小事务,还是交给一个能看清的人来吧。”

    阎负打了一个哆嗦,却也听出了杜英的话中还有回旋的余地,赶忙说道:

    “属下是一时糊涂,没有能够领悟到都督推行新政的真谛所在,属下这就开始调查、整改,并且建立起来一套监督班子,说什么也不可能再让都督所言的这种情况出现,还请都督宽心!”

    杜英对于阎负的这个态度还是满意的,聪明的小人,好用的地方就在于稍微敲打一下,他就知道触犯了底线,之后整改起来,下手只会更狠。

    阎负自然不敢再在杜英的身边邀功,再多说几句,说不定还有什么他自己都认为无所谓的事被杜英抖落出来,到时候戴罪立功说不定又要变成阶下囚了。

    目送阎负离去,新安公主凑到杜英身边,好奇的问道:

    “之前就已经有人举报阎负贪污受贿、公私不明,而且办事的时候也经常怀有偏见,夫君为何还要用此人?”

    杜英含笑说道:

    “小人也有小人的用处,我们啊,都是光明正大的人,所以往往想不到事情的阴暗面,也就想不到还会有那么多阴谋算计在前方,可是这些小人啊,他们的心中一直都是类似的想法,算计来算计去,自然就知道应该如何算计别人。

    关中的这些工坊主,基本上都是在之前关中大肆建设的时候发家致富的,他们能够抓住机遇,也有这个胆量,但是这同样意味着他们的心中恐怕一样有很多算计。

    如今在招工之事上,余不相信他们会对摆在面前的利益不管不问,也不相信他们会面对弱者只有怜悯之心。

    有一位圣贤曾经说过,商贾们,如果有十成的利益,那么就会选择赌一把,如果有二十成的利益,那么就会选择铤而走险,而如果有三十成的利益,那么更会选择践踏一切。

    显然现在关中的商贸,已经能够给他们带来超过平时更多的利益,偏偏他们手头上的人手越来越少,这个时候的他们,又会做什么呢?”

    说着,杜英的脸上已经逐渐没有了笑容。

    新安公主等人默默听着,脸色也逐渐出现变化。

    她们还真的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关中会出现经济发展太快而人不够的情况。

第一四三零章 论君

    毕竟在大多数人的心中,现在还是乱世,是无数人流离失所、根本没有办法养家糊口的乱世。

    出现工作岗位和薪水都在等人的情况,的确始料不及。

    所以在都督府本来就是疲于应付的情况之下,被一些在经商之道上蝇营狗苟多年的人钻了空子,这在情理之中。

    杜英需要应对的并不是都督府能不能弥补上这些漏洞,作为整个关中律法的制定者、规矩的维护者以及暴力机关的掌控者,都督府想要做什么,还轮不到这些商贾们说三道四。

    而是都督府内部的人,有没有可能和这些商贾们勾结,逐渐有了利益上的联系,这样的结果,自然是都督府只会对商贾们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会帮着他们欺上瞒下。

    如此一来,杜英就失去了聆听人间声音的机会,他所看到的、听到的,全部都是商贾们可以营造出来、官吏们帮忙修饰和掩饰出来的“真相”。

    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不一定为真,盖因当利益足够的时候,就算是践踏法律,也一样会有人去做。

    “也不知道现在的民间,到底已经是何等景象。”谢道韫秀眉微蹙,如果说通过阎负等人呈递上来的公文可能都有失偏颇的话,那么说不定真实的一切和他们所听所见的恰恰相反。

    杜英倒是先摇了摇头:

    “虽然说这其中肯定有遮遮掩掩的地方,但是阎负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大概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

    等好生调查一下就知道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至少现在关中整体的生活和收入已经有大幅的提升,所以哪怕是财富逐渐集中在顶端的少数人手中,处于中层和底层的百姓们也一样会大量受益。

    所以倒是不需要为百姓的温饱担心,只要想一想如何再把那顶端的财富一巴掌拍平,匀称的分散下去就可以了······”

    说到这里,杜英喃喃补充一句:

    “就算是再怎么拍,恐怕也做不到完全匀称,尽力而为罢了。”

    谢道韫犹豫了一下看向杜英:

    “连夫君也觉得之前所做的有不妥之处,太过理想了?”

    “是啊,毕竟关中之前是一张白纸、任由人涂抹不假,但是总归是有一些能够抓住机会的人先崛起,进而开始谋求怎么才能把自己的财富锁住,也封锁下面的人继续向上爬的台阶。”杜英缓缓说道,“掌控财富并且阻断人的进身之道,这其实就是变相的世家。

    只有慢慢的,通过完善律法,以捍卫每一个寻常百姓的权力;通过铺开教育,让人人都能够读书认字,黔首子弟也能够登堂入室,从而有和那些先前就富裕起来的人平等对话的机会,一切才会更好。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注定了也会经受一些阵痛,但是好在,现在走在这条路上的也就只有我们,虽然没有对比,没有参照,但是至少也没有办法让人批评这样做是好是坏,是不是必须要跟着同样走在这条路上的其他人那样走。”

    谢道韫当即说道:

    “夫君之前就曾经说过,关中应该走关中的路,每个地方的情势不同,百姓的需求不同,政策也应该相对应的做出调整。

    若是关中只能沿着别人走过的路向前走,那么何啻于邯郸学步?

    最后恐怕也是一无所成。

    既然夫君方才担忧有人欺上瞒下,那就不如多在乡野地头上走一走、看一看,眼见不一定为实,但是多看,总是能看出端倪的。

    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剧本?只要是对着剧本来演,那么就定然有破绽,届时正是夫君揪着不放、趁机发难的好借口。”

    郗道茂跟在谢道韫身侧,连连颔首:

    “欺上瞒下······这可不是什么小罪名,在这关中,那就是欺君之罪!”

    杜英轻笑一声:“余若是不能福泽万民,又如何为君呢?”

    “夫君对于‘君’的要求未免太高了。”谢道韫反倒是宽慰道,“虽为天子,代天牧民,但也不可能看到每一个角落,难免有失察之处。

    若是夫君对自己的要求过于严格,那么之后恐怕会陷入其中、患得患失,反而失去了处理其余事的信心。”

    杜英这一次却并没有赞同,他郑重说道:

    “能明察秋毫者为君,有过错则不可为君。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君为天下之君,为万民之君,陛下之怒,可伏尸百万,而这背后又是多少人的生离死别?

    所以每一次决策,都应该千挑万选、慎之又慎,但是需要做出决策的时候又应当果断决绝,最忌惮的便是瞻前顾后。

    因而为君,自然应当如此严格,否则又如何为君呢?”

    顿了一下,杜英无奈的说道:

    “余大概庆幸的是,至少现在余还不是君,否则恐怕不知道要做出多少有害于百姓的事了。”

    谢道韫低声说道:

    “一国之希望、一国之决策,落在一个人的身上,本来就不可能指望着没有任何过错,不是么?”

    杜英点头:

    “所以其实把一国寄托在一个或许雄才大略的君上身上,本来就是不靠谱的。”

    谢道韫震惊的打量着杜英:

    “夫君现在所做的,不正是把世家赶出朝堂,把权柄都收到自己的手中么,若是有此感想的话,那岂不是和如今的所作所为背道而驰?”

    杜英轻笑着说道:

    “一个是世家把控朝野,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世家之利,所争所抢也都是世家所需,而百姓身在世家之下,就像是身在一楼,仰望二楼却无处寻觅台阶,终其一生也不可能登上二楼。

    而余所设想的这一个,则是天下人真正能够左右国家每一项决策,且能够将天下人,无论是世家还是百姓都一视同仁,既能够受到同一个律法的约束,也能够在整个天下的每一个角落各自发挥平等的作用。

    当然了,后面的这个设想或许会显得那么天真,就算是古人书中所言的大同,也不过如此了,但是余终此一生,总归是要向这个方向多走几步的,至于最后能够走到哪里,怕是听天由命了。”

    说着,杜英忍不住去握住了谢道韫的手:

    “阿元,古来君主,无论是否圣贤,多半都会在年轻的时候励精图治、任用贤才而远小人,成一时盛世。”

第一四三一章 从君子至君再至君子

    接着,杜英话锋一转:

    “但是等到年迈的时候,就会生性多疑、喜欢大权独揽,偏偏又心有余而力不足,最终导致这权柄在无声无息之中被不知道何处冒出来的小人所窃取。

    无论是秦皇汉武,都摆脱不了这样的诅咒,这样的历史定数,所以余自诩为能够平息此乱世的明主,却也知道,或许等到自己年迈的时候,也难免会走上这样的道路。

    所以为了防微杜渐,余总归是要做些什么的,等到年迈之后,老眼昏花之时,这天下不应该再听我这个糟老头子的。

    奋进向前的,应该是年轻人;引领潮流的,自应当是年轻人;百折不挠的,还应当是年轻人。

    只有初升的太阳,才能其道大光,曾经绚烂的太阳变成了日暮西陲,那么留给人们的也就只有遗憾和叹惋了。

    余着实是不想看到那一天,所以现在荡清寰宇,而到了有朝一日,也会把这天下再交还给年轻人,可是到了那个时候的余,又可会还愿意这么做?

    年轻时的蓬勃壮志,年轻时的豪言壮语,总是容易为现实所破啊。”

    谢道韫若有所思,杜英则径直说道:

    “所以该布局的,在此之前就要布局,该潜移默化做出影响的,现在就要开始宣讲,让现在这些年轻人成长起来,还是需要时间的,而等到他们领悟到这些,更是不知道多久之后了,早一些准备,总没有错。”

    谢道韫轻声说道:

    “所以夫君需要妾身攘助一臂之力?”

    杜英携着她的手,向前走去,而郗道茂和新安公主对视一眼,亦然举步跟上,当杜英说到这种话题的时候,她们已经意识到自己跟不上夫君的思维想法了,能够和夫君贴近的、能够真正理解他这些“离经叛道”想法的,恐怕也就只有谢姊姊了。

    人家是真的神仙眷侣,我们顶多算是陪衬的花叶······呜呜呜,好委屈。

    但是比又比不过,也只能乖乖向谢姊姊学习,争取早日赶上谢姊姊的思想高度这样子。

    毕竟夫君也说过,每个人的思维想法不同,所以所能做的事也不同,只要能够对天下太平有所贡献,那就是好的。

    人无高低贵贱,只有分工不同。

    杜英听到谢道韫的询问:

    “不错,是你们。”

    谢道韫回头看向郗道茂和新安公主,招了招手,新安公主先凑上去挽住了谢道韫的另一边手臂,对着郗道茂做了一个俏皮的鬼脸。

    郗道茂无奈摇头,上前两步,还没有伸手,就已经被杜英娴熟的揽住了腰肢。

    杜英笑眯眯的捏了捏,旋即说道:

    “自京口一别之后,今日又齐家矣!”

    谢道韫没好气的回应:

    “夫君整日里就想着齐家?”

    “齐家之后,就是治国平天下啦!”杜英笑着回答。

    “如今的夫君,可称君子,身在高位而不自傲,手握强权而不自忴,能决策天下、也能俯仰人间。”谢道韫温声说道,“若说是君子,的确合适,若是能做到平天下,那就从君子升为君了。”

    杜英好奇的问道:

    “君子是儒家的君子,君是天下的君,这中间还有这样的说法?”

    谢道韫狡黠一笑:

    “既然是同一个字,又为何没有相通之处呢?夫君平素也说,应当能融会贯通,那么此时将天下事和儒家事融合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杜英无从反驳。

    谢道韫好似想通了什么:

    “其实夫君最终想要避免自己坐不住天下,或者说避免有贪欲而不愿放权给新一代的年轻人,也是因为认为自己无法做到治国平天下了,所以回到修身齐家而已,从君重新回到君子,自身清明无过错,不为天下惹是非,可对?”

    杜英犹豫了一会儿,微微点头:

    “正是如此。”

    旋即他忍不住笑道:

    “从君子到君,再从君到君子,若是一生这样走,想来也是无差的。”

    “世事无常,哪里有那么多想当然?”谢道韫却是毫不留情的给杜英泼了一盆冷水,“夫君若是想要这么做,那就放手去做,妾身会毫无保留的支持夫君,但是若真的还需要夫君坐在‘君’这个位置上,妾身也不期望见到夫君知难而退。”

    “这是自然。”杜英答应,但旋即又摇了摇头,“不,当局者迷,有时候余说不定还会做出完全相反的决定,所以这更需要阿元在旁边及时给予纠正。”

    万一天下正需要集权,需要有一个人指明方向的时候,杜英直接当了甩手掌柜,那么这天下说不定会重新陷入混乱。

    各种思潮的对撞和对于前路的不同探索,这无所谓,是应该的,但是若是这些思潮卷动起来势力对势力的纷争、兵戎相见,那么就违背了杜英引动这思潮、推动天下思想进步的初衷。

    他需要的是复兴,是启蒙,不是混乱,不是所有的想法不经过任何的验证就大规模地铺开。

    所以杜英也不知道,届时自己是否能够弄清,什么时候需要自己,什么时候又应该放手。

    谢道韫柔声说道:

    “妾身既然和夫君同心,那么恐怕也是身在局中了。”

    杜英苦笑:

    “那岂不是没有答案?”

    谢道韫毫不犹豫的回答:

    “不,即使是身在局中,又为何不能寻觅到破局之法?难道每一次都需要局外人的提点么?”

    杜英愣了愣,是啊,凭借我们的力量,凭借我们的经验,又为什么拿捏不住这其中的尺度呢?

    他自失的一笑:

    “是余患得患失,让夫人见笑了。”

    谢道韫却握紧了他的手,郑重说道:

    “夫君越是这般多思多想,越是这般患得患失,越是说明在夫君的心中,真的装着天下。

    天下忧乐,天下寒暑,夫君皆担心之、思虑之,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妾身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耻笑的,恰恰相反,妾身认为,这正是夫君与众不同之处,是夫君真正能够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的原因。”

    杜英喃喃说道: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没想到余也有了这般感受。”

    谢道韫没有太听清后半句,但是前一句话还是听得分明,她赞许道:

    “夫君所言,正合妾身之意。

    此为君子之道,亦是为君之道,不知道是夫君所言,还是古来哪位君子所言?”

    “非我所言,但确是君子所言。”杜英回答。

    言罢,他意犹未尽:

    “那确实······是一位君子。”

第一四三二章 师父的端水水平

    杜英回到长安的第二天,没有召见都督府中的属官,而是让掾史们各司其职,他选择四处巡查。

    亲眼看一看长安各处,看一看这个他曾经一手主持修复,但其实自己再后来很少留意的长安城。

    显然在工作岗位上、在工坊市集中、在田间地头间,偶然遇到那些官吏,考校他们的工作和思想,要比让这些官吏们好生准备一番之后、照本宣科来的强。

    而杜英所关注的重点显然要先落在关中书院上。

    关中书院是关中新政的滥觞,也是关中的象征——至少在关中之外的人看来是这样的。

    罗含作为关中书院的祭酒,此时已经身在洛阳,他有着更宏大的梦想,想要把关中书院的办学理念和思想推动到全天下。

    作为起家之处的长安这个书院,已经成型,自然也就不需要罗含天天盯着。

    如今担任长安的关中书院之祭酒的,不是别人,正是杜英的授业恩师——法随。

    一心想要隐居山中当个闲散隐士的法随,终究没有能够如愿。

    先是被杜英连哄带骗的坐镇各处州郡、配合杜英的老爹杜明整合凉州的人脉和资源,后来又被王猛不管三七二十一拉来配合罗含负责关中的人才培养工作,可谓是自从杜英和王猛下山之后,他就一刻也没得清闲。

    现在罗含一走人,祭酒的位置,法随想要推脱也推脱不掉了,只能又操持起来此地书院的诸多繁琐事宜。

    毕竟关中书院的中心还是在此地,一切的新思路、新方法都要在这里进行实践,无论是按照年岁分班级、层层递升,还是组建一些有针对性的短期培训班,又或者是和其余的书院展开合作交流、联合培养,可以说杜英所提出的一系列教育方法,都要拿到这里先试一试,才能在其余的书院全面铺开。

    后世小学、中学和大学的培训方法和任务,让长安书院一力承担了,法随的重任可想而知。

    不过此时看到杜英,这位被迫打工的老师父倒是没有多少怨念,笑眯眯的看上去和蔼可亲。

    既是因为现在教书育人,整日听那朗朗读书声,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学子出入,从原来的目不识丁或者满口胡言变成了社会的栋梁,这其中的成就感是无与伦比的。

    也是因为法随之前培养的两个弟子,杜英和王猛,现在不能说已经成才吧,只能说已经有了经天纬地之能。

    若不是因为法随已经身为祭酒、地位崇高,那么上一次关中书院评选“教学名师”,他得当仁不让的坐在第一位。

    谁的弟子还能比得过杜英和王猛?

    虽然法随自己是有点儿心虚的,说到底自己只是发掘出来了两块璞玉,美玉成形或许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在其中,但是这美玉首先得是美玉。

    若是一块顽石,何来成形之说?

    “弟子携内人司马道福参见师父。”杜英带着新安公主一起行礼。

    回到关中之后,谢道韫她们也都忙了起来,杜英把宗教司方面的事交给了谢道韫,让她去和司马恬对接,对付司马氏皇族,王谢世家有着天然的“血脉压制”。

    而郗道茂则负责了整个关中的对外舆论宣传工作,说是宣传,其实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作战,关中将要掀起新一轮的舆论欺骗,既煽动各地的百姓对立和反抗本地士族的统治,又让天下各方捉摸不透关中的下一步目标。

    所以现在杜英的身边就只剩下了小秘书跟着。

    杜英在法随膝下受教多年,不是儿子也胜似儿子了,所以此时他看向新安公主的时候自然也带着一种“我家猪又拱到小白菜啦”的迷之微笑,当即从袖子之中掏出来了一个小盒子。

    杜英:······

    这小盒子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当初给阿元和茂儿也送过来着。

    联想到昨天母亲梁夫人见到新安公主的时候,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拿出来一个珍藏的祖传手镯,而在此之前,她还曾经给过阿元祖传玉璧、给过茂儿祖传玉佩,这让杜英不由得感慨,这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是端水大师?

    如果没猜错的话,师父下一句话要说······

    在杜英的心中,和法随的口中,声音同时涌出:

    “这是为师所珍藏的汉初孤本,算作送给殿下的见面礼,请殿下莫要推辞。”

    新安公主眼前一亮。

    寻常孤本,对于出生在皇宫之中的她来说,并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事物,昔年永嘉之乱,一场大火烧尽洛阳宫室,酿就了一场不亚于焚书坑儒的文化劫难,这也让南渡的皇室不得不从头搜集各种经典古籍、小心保管,以传绪文化。

    毕竟汉家王朝传承的根基依托,便在这一本本经典之中;华夏之所以为华夏,也在这代代流传、完善和解读的字里行间。

    所以失去了一次,皇室对于残存下来的经典自然愈发珍惜。

    可是这可不同,虽然此书在江左也广为流传,是被提倡阅读的经典之一,但对司马氏来说,此书显然还有深层次的意义。

    河内温县司马氏,起源于秦末汉初的司马卬,其被项羽封为殷王,后被高祖所杀,子孙后代则被“安置”在温县孝敬里,家族也顺势开始提倡孝道,争做遵纪守法好汉人。

    ,自然成为了家族的传家经典之一。

    因此汉初孤本的,显然在时间点和内容上都对司马氏有别样的意义,代表着家族的起源。

    “多谢师父!”新安公主赶忙伸手接过来,恭恭敬敬的说道。

    “仲渊之性情虽跳脱,却也是重情重义的人,想来不会委屈殿下。”法随含笑说道。

    杜英则正在对师父一碗水端平的本事啧啧称奇。

    之前送给阿元和茂儿的也都是谢家和郗家家传学问的各种前朝孤本,让她们爱不释手。

    也不知道师父到底偷偷藏了多少孤本善本,改日得好生搜罗一番。

    这不拿出来充公,可说不过去。

    法随接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今日坏了规矩,先论亲情再论本职,倒是不妥了。都督,请入内吧。”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杜英含笑说道,“理当如此,余怎敢对师父持上下之礼?”

    法随自然也不是真的和爱徒客气。

第一四三三章 何处不可做学问?

    法随本就是林泉隐者的性情,可以他给杜英半开玩笑似的摆摆架子。

    但若杜英给他摆上官的架子,那他可就要抄起来罗含留下的拐杖打人了。

    “书院是读书的地方,余来了就得入乡随俗,就不带着这么多人进去了,把亲卫们留在门口,余和殿下随师父入内。”杜英挥了挥手,让亲卫们候在门口。

    “如此甚好。”法随颔首。

    敢敲锣打鼓的打扰到了书院上课,他照样抄起来拐杖撵人。

    之前的罗含如此,现在的法随一般无二。

    关中书院的纪律,谁都不能打破,这里就是安安静静读书写字、能够容纳的下课桌的地方。

    杜英抬头,正好看到了映入眼帘的牌匾。

    不再是“关中书院”,而是“长安书院”四个字。

    他心中了然:

    “现在书院的改制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

    法随回应:

    “不错,重点还是把长安书院从‘关中书院’这四个字之中剥离出来,只保留在关中书院的大框架内,共同接受书院的管辖,但是各自拥有自己的办学方法和适合于本地的规章。”

    关中书院作为一个逐渐充实完善的体系,现在自然也不再局限于关中,所以在杜英的提醒下,罗含也着手对整个关中书院体系进行规范化的调整建设。

    关中书院从原来的或代指长安的这个书院,或代指和关中有关联的所有书院等等杂乱无章的叫法,变成了只代指整个关中新政所建立的教育体系下的书院。

    而各地的书院则根据地名有所变化,比如长安书院、京口书院以及建设中的洛阳书院和吴郡书院。

    这些都在关中书院体系之下,师资力量可以在书院之间调拨,以让强势的书院带动弱势的书院,而学生也可以更加灵活的选择报考的书院和上课地点。

    类似于一个高校的多个校区,在人力和财力上互融互通,但是在日常管理上各司其职、互不干涉。

    如此一来,关中书院原本散乱的师资力量就可以统一调度管理,而书院的财政、招生等等也都步入正轨。

    就拨款一事上来说,按照书院每年的研究成果、培养的人才数量以及未来的发展建设方案,综合考虑拨款,不再存在某一处书院顶着关中书院的名号,是亲生的,拨款就多一些,而某一处书院在一开始为了刻意淡化关中的影响而没有挂关中书院的名字,是领养的,拨款就少一些。

    虽然这种事上,古往今来都很难说公平公正,但至少可以在一套完善的品评准则的约束下,变得相对公平。

    “长安书院上下,可否有意见?”杜英接着问道。

    这样的改制方法,受益最大的显然是那些新组建的书院,诸如京口书院、吴郡书院等,师资薄弱,地处关中势力的边陲,一开始甚至都不敢把关中书院的名头直接挂出来,以防刺激到本地那些无比敏感的世家们。

    结果现在,可以理直气壮的对内自称是关中书院所辖,加强内部的团结和荣誉感,对外还能减少关中书院的存在感,赢了两次,简称“双赢”。

    但是诸如长安书院,是关中书院的根所在,结果现在没了这金字招牌,学子们又会不会觉得辛辛苦苦考上来,母校改名了?

    这不是坑人么?!

    法随摇头说道:

    “那倒没有。其一,长安书院本就是关中书院,人尽皆知,所以不会因为换一个名字就没有人买账了。

    其二,书院就是做学问的地方,就算是今日老夫把这匾额换成‘茅······茅屋书院’,那书院之中的人,就不做学问了么?

    无论高台楼阁,还是茅屋田舍,又有什么区别?在做学问的人心中,便是身处烂泥沼泽、头顶风雨如晦,只要手中有书、眼前有光,照样可以做学问。”

    杜英:······

    师父你方才是不是想说“茅厕书院”来着?

    还真是大胆的想法,但是杜英也不得不承认,法随说的有道理,在真正要做学问的人心中,何处不可读书?

    而在想要沽名钓誉的人心中,富丽堂皇的殿宇、赫赫在外的威名,才是追求的目标,可是沽名钓誉的人,又如何能够做好学问?

    倒是杜英用后世的一些思想带入到了现在关中的学界之中,贻笑大方了。

    此时,杜英已经听到了琅琅读书声,一浪又一浪,仿佛一个个教室之中的学子们正在比谁的声音更为嘹亮一样。

    而杜英方才对于书生们别样心思的揣测,不攻自破。

    他自失的一笑:

    “看来书院上下的精气神,在师父的掌管之下颇为雄壮。”

    法随骄傲的说道:

    “入则为求学书生,无论先生学子,达者为师。出则为国家栋梁,无论学子先生,可掌一方。

    长安书院既承育人之重,自当应为天下太平而教书育人,也自当应为施展抱负以治国平天下而奋发读书,”

    杜英看着就像一只骄傲公鸡的师父,亦然颔首。

    看来师父在长安书院过的还是很愉快的,之前很少见到他会展露出来这样的精神面貌。

    被提振的,不只是这书院之中学子们的精气神,还有师父这个之前已经厌世、避世之人的精气神。

    看着杜英略略羡慕和欣慰的目光,法随微笑着说道:

    “仲渊,其实今日一切之一切,都因你而起、因你而变,关中书院走到今天,能成为天下有口皆碑的教书育人之处,能成为天下读书人趋之若鹜的杏坛桃林,也是得益于仲渊。

    是郭祭酒、是老夫在提振书院的精气神不假,但是归根结底,是仲渊先迈出的第一步。”

    杜英不由得笑道:

    “所以余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是么?”

    “不是么?”法随诧异的回答。

    杜英摇头:

    “天下还大呢,现在我们也只是走出了很小很小一步,余若是这个时候就骄傲,未免太早了。

    只要能够让师父为我骄傲,便心满意足了,总算不辜负师父养育教导之恩。”

    法随怔了怔,叹道:

    “为师本就为你们骄傲。能让为师从之前的出尘变成现在的入世,知这红尘之中尚且还有诸多可行之路,你们两个弟子,功莫大焉。

    是景略和仲渊改变了为师,也改变了此处、此时、此世无数人的命运。”

    “改变我们命运的,又何尝不是师父?”杜英反问。

第一四三四章 青青原上草

    法随若有所思。

    而新安公主在一旁听着,一开始只道是杜英和法随这一对师徒在商业互吹,但是现在看他们一副打机锋的模样,也收起来笑容。

    世事轮回,互相影响,的确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先改变了谁。

    在这人心思变的大时代下,人们的确是在互相启发、互相改变,才会让革新之风吹遍关中,又吹卷神州。

    说到底,在冥冥之中推动一切的,似乎是时代的大潮。

    到了该改变的时候,自然应当有所变,如今变化的这些人,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天意如此,天心冥冥,正照在关中啊!

    法随喃喃叹道:

    “仲渊,天命所加,莫要负了天意。”

    “不,是民心所向。”杜英反驳。

    “天意,又何尝不是民心?”法随回答,“万民心之所向、千万人之所向,可比肩天乎,可是天乎?”

    杜英沉默,良久之后,微微颔首:

    “只觉身负重任也。”

    法随露出笑容: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杜英伸手揉了揉旁边新安公主的头,含笑说道:

    “不过余好像也没有被苦其心志、劳其体肤、空乏其身?”

    法随摇头:

    “当初你也是在那一场大雪之中走了一遭的,差点儿命都没了,这都不算么?”

    杜英一时沉默。

    良久之后,他轻声说道:

    “也许吧,这就是老天爷让我来走这一遭。”

    法随和旁边噘着嘴整理乱发的新安公主,自然都没有听出来杜英话中的深层次含义。

    他们只道是杜英意识到了自己能走到现在也不容易——虽然相比于诸多白手起家的枭雄来说,的确算是轻松的了。

    而杜英更是在心中感叹,自己在这个时代待的时间长了,逐渐的,逐渐的,都要忘了自己还是一个穿越者的身份,真正开始融入这个时代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时代的人们正在做的这些,的确已经逐渐步入正轨,是杜英设想中的正轨,渐渐地也就和杜英所认知的社会没有太大的区别,同时杜英也在这漫长的时光之中逐渐接受了这个时代的现状,行为思想上也在向着这个时代的人靠拢。

    虽然不是完全一致,但也相差无几。

    是一个双向奔赴的过程。

    法随带着杜英穿过书院,此时的长安书院虽然还坐落在当初的位置,但是无论是书院周围,还是书院本身,都已经不一样了。

    书院的周围,大量的市集和城镇应运而生,这既得益于围绕书院展开的大量配套设施的建设,吸引了大量的人前来定居,也得益于书院先生、读书人们同样不俗的购买消费能力。

    而在书院本身,曾经的小小院落已经被拔地而起的一处处大型屋舍所包围,纵横交错的道路贯穿其中,大大小小的屋舍各有分工,或是课堂,或是书房,或是寝室,不一而足。

    但是作为整个书院的滥觞之处、精神象征,最早的那个小小院落并没有被拆除,反而被这些屋舍们拱卫在中间,就像是后世那些百年高校的老教学楼一样,被视作整个书院的中心、是书院的风骨所在。

    更不要说在这院落之中,还有杜英题下那篇。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这也是长安书院教书育人的校训,无数人慕名而来。

    相比于后来的那些或富丽堂皇,或雅致端庄的屋舍,曾经的这个院落显得有些破败。

    连杜英自己都不得不承认:

    “看上去还真是格格不入啊。”

    法随回答:

    “无论如何格格不入,这里也曾经是书院起家之处,又有谁能想到,短短几年之间,书院就能从这个小小的院子之中走出来,发展到了如今的模样?

    无论走多远,人都不能忘本,这个院子留在这里,才能让来来往往的书生学子们意识到,前辈们是如何筚路蓝缕,摸索出来了现在的道路,他们之所以能够走得那么轻松,只是因为在他们的前面已经有人负重前行了而已。”

    杜英对于师父的教育理念自然是认可的。

    他虽然有些厌世心思,但是在拔擢子弟方面,无可挑剔。

    “师兄,师兄!”清脆的呼唤声响起。

    杜英霍然看去,在下课铃声中,一群少年正对着自己招手。

    “呀,这是青草啊!”杜英一眼就认出了当先的少年。

    正是当年华山上法随收养的几个孤儿之中的老大,孙青草。

    当年陪着自己一起恶搞王猛这个大师兄的小师弟,现在已经长大了,从儿童变成了少年。

    虽然看上去还很稚嫩,但是发生了变化的声音和身形无一不在提醒杜英,时光如梭,新一代少年们,正沐浴在阳光下,而不是胡尘之中,茁壮成长。

    青青原上草,朝露待日晞。

    “嫂······”孙青草正想要继续打招呼,但是脸上很快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旁边的嫂子,怎么换人了?

    杜英尴尬的咳嗽一声:

    “这也是为兄的夫人,喊嫂嫂就好。”

    孙青草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干脆利落:

    “嫂嫂好!”

    新安公主眉开眼笑,来的时候就已经准备了各种小礼物,此时顺势给他们发下去。

    当初华山上的儿童,纷纷上前,一口一个“嫂嫂”,喊得格外亲切。

    “余的这些师弟们课业如何?”杜英没有想到自家殿下还是挺招孩子们喜欢的,想来也是,阿元看上去太过严肃、茂儿在外人面前有点放不开显得格外高冷,在这方面上还真是新安公主收放自如。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果然还得看皇室啊。

    法随叹道:

    “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够和你、景略这般天纵奇才,为师也不是什么伯乐,不可能收的所有弟子都是千里马。

    不过青草这孩子,课业还是很用功的,时常位列班中一等,说不定能够提前一两年完成所有的课业。”

    杜英颔首:

    “到时候让他好好准备考试,未来的都督府,应当有他一席之地。”

    “现在想这些,太早了吧?”法随无奈的说道,“仲渊也未曾到急需建立自己的亲信班子的时候,都督府上下,可对你言听计从。”

    杜英笑道:

    “天下要变的太多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正是需要让这些少年们快快得到历练,快快成长。而如今天下乱世,本就是最好的磨刀石,不是么?

    等到天下太平了,又何从砥砺人心?”

第一四三五章 一个人的改变

    法随虽然觉得杜英的想法未免有揠苗助长的意思,但最终也没有拒绝。

    他能够从杜英的话中听出来那种时不我待,同时也知道,杜英现在正是角逐天下的关键时候,如何任用人才、抢占地盘,本来就是当务之急。

    只希望在这大争之世下,他所怀之心,仍然是那个山中少年的赤诚之心吧。

    ————————————

    杜英在长安书院停留的时间并不长。

    长安书院是万众瞩目之处,是无论谁留守关中都不敢怠慢松懈之处,所以关中上下一直都把最好的给书院,而书院之中的每一个人也为自己能够得到在此读书求学、教书育人的机会而骄傲。

    因此法随并没有什么刻意的欢迎仪式,而杜英也并没有跑到某个教室之中听一堂课之类的行为,对于这里的先生和学子,他有充足的信心,也就没有必要打扰到他们的学习生活。

    在见了孙青草等阔别已久的师弟们之后,杜英又简单的和法随聊了聊对于关中其余书院的看法以及如何更好地推动书院之间的交流合作。

    术业有专攻,但不代表着学子们就应该两耳不闻窗外事,他们也应当了解社会百业的大致发展前景和方向,这样才能把握住时代的脉搏。

    尤其是长安书院的学子们,未来多半都是要步入官场的,为官,更应该博取百家之长,再因地制宜。

    所以他们这些未来的命官、青天老爷们,更应该知道社会现在正需要什么——这可以从不同专业书院之中的求学人数以及所研究的方向最直观地反映出来。

    除此之外,杜英其实还挺关心长安书院的师资问题。

    招不到足够资格的先生,曾经一直是困扰着罗含的重要问题,后来随着关中书院的招牌打出去,越来越多的南方士子北上求学,也有一些郁郁不得志的官员前来谋一份差事,以他们的家传学问,当一当先生还是可行的。

    但是这也难免出现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情况。

    之前所教授的只是一些基本常识、经典书目,犹然还可以胜任。

    但是到了现在,很多学子们的基础知识扎实了,可就不能天天“子曰”了,应当培养自己独立的认知和思想。

    这些诚然是可以在自己的社会历练之中培养出来,但是也少不得先生的及时指点和纠正。

    对此,法随表示杜英可以放心。

    多年乱世,避祸山中的隐士众多,现在也已经纷纷出山。

    隐居期间,他们有着自己独特的思考脉络,现在自然也愿意拿出来传授给学生,以作为传承。

    尤其是这些北方的学者们,见多了胡人的肆意妄为,也见过了胡人朝廷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所以他们相比于因陈守旧或者纵玄论玄的南方士族,有着更为豁达、更讲求家国情怀的思想。

    不弄玄,而求务实,是北方学者们的基调,也符合关中的需求。

    当然了,不只是书院的北方学者们心态如此,也有一些南方来的先生,秉持着类似的想法,或许是因为天生如此不合群,又或许是因为后天受到了刺激、改弦更张。

    此时走在杜英前面的这一位,就是如此。

    殷浩,字渊源。

    在杜英的势力肇始,以殷家为代表的江左二三流世家就和关中有“接触”。

    这些世家的典型特征就是在王谢等顶级世家和皇室之间左右摇摆,当有一方势力过于强盛的时候,另外一方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提拔二三流世家以做抗衡,而这些世家便从中牟利。

    之前司马昱为了能够在朝堂上压过王谢世家一头,大肆提拔二三流世家,在氏族之中因为清谈而博有名声的殷浩便被选中,成为明面上的执政者。

    但奈何骤然临高位而不见得能承其重。

    一场北伐,丧师辱国,不但让氐秦一夜崛起,而且也让殷浩从云端坠落,成为庶民。

    所谓庶民,其实也是在庶族寒门之列,被踢出了士族而已。

    但殷浩作为二三流世家曾经走到高位的代表,虽然犯了这样的大错,在幕后的影响力仍然还有。

    后来殷家外戚出身的韩伯被迫留在关中,成为了都督府的一员,在他从被迫转向积极支持关中的过程中,也曾经几次三番的邀请殷浩前来关中。

    但是殷浩一开始的态度模棱两可,显然还在观望,但后来随着关中的急剧扩张,在江左也已经注定没有前程了的殷浩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北上。

    而他的北来,显然也带动了整个江左二三流世家子弟北上的潮流。

    只不过大概那个时候,患得患失的殷浩还不会想到,自己半生纵玄,最骄傲的便是清谈玄学,结果到了关中才赫然发现,在这里,整日的高谈阔论并不会受到待见,人们真正期望的是能见到实打实的利益。

    所以殷浩在关中并不受欢迎。

    但清谈也不是别无好处,坐而论道,讲求的本就是一个明心见性。

    既来之,则安之。

    殷浩在关中安顿下来,也就开始渐渐的融入关中。

    说到底,关中的整个社会发展和社会思想还是高于江左的小农经济、世族政治的,行走在关中,殷浩也算是看到了大千世界之不同,看到了山外有山。

    他是曾经爬上过云端又摔下来的人。

    自然不会秉持着所谓的傲气,坚决不承认别人的好。

    甚至这些年他一直在想方设法反思自己当初为何会摔下来,过错何在,却又不得其法。

    显然在关中,他逐渐找到了答案。

    如今身为长安书院的一名普通的教书先生,负责的是联络书院和工坊,带着学生们到工坊之中实习,竟然真的渐渐从一个纵玄之人变成了躬行之人。

    “都督,殿下,再往前走就是书院和工坊联合开办的实验作坊了,书院的奇思妙想和工坊的生产经验得以在这里融会贯通,相互交流之间,便可知得失、检过错。”殷浩顿住脚步,拱手说道。

    杜英颔首示意。

    新安公主的注意力却不在远处那个看上去热热闹闹的工坊上,她注视着侧身让开路的殷浩,抿了抿唇,柔声说道:

    “渊源伯父,你老了。”

    殷浩和新安公主之间也并非陌生。

    一个是司马昱曾经最器重的下属,一个是司马昱的女儿。

    殷浩当年也是看着新安公主长大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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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1956/ 第一时间欣赏晋末多少事最新章节! 作者:然籇所写的《晋末多少事》为转载作品,晋末多少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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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多少事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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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略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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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晋时节,烽火漫天。杜陵杜氏庶子杜英学成下山,正逢桓温北伐,天下局势风起云涌、动荡不休。试问晋末多少事,安能都付笑谈中?
剧透版:
那年淝水,杜英拍了拍谢玄的肩膀:“看到对面你家叔父了么,上吧!”晋末多少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末多少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末多少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