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七七章 不一样了的谢万
从彭城到睢阳,一路西行,路途并不算遥远。
但是荀羡行军速度不快,盖因他还要等待从龙亢赶来的谢万。
谢万也不是孤身前来,高衡和何谦作为之前随他北上的左膀右臂,此时仍然随他一起,统率王师上万,再加上后续补充的骑兵千余,之前一直屯驻龙亢、训练不辍,可谓是兵强马壮了。
谢万只带着几个亲卫直入荀羡中军:
“令则!”
荀羡已经在大帐外等候,大笑道:
“万石兄!多年未见了,原还想能和万石再会于秦淮河畔,却不料竟然在这荒芜之地,当真是造化弄人啊!”
谢万不卑不亢的说道:
“天下乱世、纷争不休,无论相逢于何处,皆是冥冥之中天意为之,只是说明你我有缘,正应在此处。”
荀羡瞪大眼睛,忍不住上下打量谢万,又绕着他转了一个圈。
谢万皱了皱眉:
“令则,有什么问题么?”
“不,是你有问题。”荀羡煞有其事的说道。
谢奕是谢家的家主,也是昔年乌衣巷口此辈少年的老大哥,所以荀羡对他礼敬有加,而谢万则和荀羡年岁相仿,他们两个之间,才算是一起上山下河、偷鸡摸狗的狐朋狗友,说起话来自然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谢万不满的皱了皱眉:
“哪里有问题?”
荀羡轻笑道:
“原来的谢万石,见到余之后的第一句话,恐怕是‘荀令则,你且看看,你现在哪有半点儿世家子弟的模样?简直是丢人!’,结果余竟然还真没有等来这句话,你说奇怪不奇怪?”
以前的谢万,走到哪里都非常招摇,恨不得令天下人都知道,他,谢万石,出身陈郡谢氏,而且还是谢家之中取得成就最高、名声最响亮的那个。
只不过那时候招摇过市的谢万,从未考虑到,自己的名声高,半是因为他的张扬,导致这其中毁誉参半。
半是因为他的两位兄长,谢奕和谢安,一个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另一个则在刻意韬光养晦,有谢万这么一个弟弟在前面炫耀打掩护,更是令人觉得谢安低调内敛、深不可测。
然而现在的谢万,收敛了脸上经常出现、已经浑如脸谱一样的自傲,不再微微抬头用鼻孔看人,拿着他那个不伦不类的铁如意比划来比划去了。
大浪淘沙,万石兄也已经历经挫折,被打磨出来了。
“你这种想法未免有点儿贱。”谢万如是回答,同时他端详着这个阔别久矣的童年玩伴,看着他胡子拉碴,的确没有几分世家子弟模样的形象,揶揄道,“没想到令则兄这般有自知之明。”
自找了不快,荀羡倒也没有生气,笑吟吟的看着他,似乎很高兴能够看到谢万的这个改变。
谢万被他看的浑身发毛,皱眉后撤一步:
“我看不对劲的是你。”
“是啊,这乱世之下,我们总是要改变的嘛!”荀羡回答,仿佛已经得到了让自己满意的答案,所以他施施然走向营帐,丝毫没有想要请身后的客人先进去的意思。
“莫名其妙。”谢万嘟囔一声,却也跟了上去。
营帐之中已经摆下了一座不算小的沙盘,荀羡指着沙盘说道:
“而今形势正如万石所观之,鲜卑兵马据守睢阳,并无出城与我交战之意,除此之外,倒是有不少步卒在巨野一带,由慕容恪亲自率领,随时都有可能南下支援睢阳战事,不过就目前中原战局来看,慕容恪以大军南下的可能不大。”
“何出此言?”
荀羡将木杆落在陈留的位置上:
“万石匆匆赶来,或许还没有得到消息,河洛王师已经包围陈留,同时河东王师出河内,向枋头,此两路并进,如楔子直接插入慕容恪和大河之间,一旦我军掌握大河南北两岸渡口,则慕容恪就是瓮中之鳖了,其唯一的退路就是继续向东,和慕容儁会合。
然而现在两者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微妙,恐怕慕容恪不见得会愿意选择这条路。”
谢万了然,论军事指挥,他或许是吊车尾的,但是论揣摩朝堂人心,他却要胜过谢奕和荀羡等人:
“一来慕容恪独自掌管一路偏师,不受慕容儁节制日久,也难免会开始享受这种天大地大、本帅最大的感觉······”
荀羡微微颔首,这一刹那,他有一种错觉,谢万并不是在分析慕容恪的心态,而是在检讨他自己之前所犯的错误。
谢万率军孤军深入淮北,邀战慕容儁的过往,荀羡自然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当时他被鲜卑人逼迫的都快要跳海了,自然也没有能够前往救援。
当时的谢万,可不就是独自掌管大军,所以不愿意听任何人的建议,也不愿意受到朝廷的节制,非得要任性而为,最终导致的被困淮北么?
享受到了自由,自然也要承担为了获得自由而同样落在肩膀上的责任。
谢万大概他也真的回想到了自己的曾经,颇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意,语气低沉了下去,但他很快又提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其次呢,慕容垂之叛,显然已经足以让慕容儁觉得麾下这些手握重兵的皇亲国戚们也不值得信赖,因此一旦慕容恪率军迎向慕容儁,慕容儁的第一举措必然是想方设法夺下来慕容恪的兵权,否则绝对不可能让慕容恪和自己屯驻在相近之处。
这种相互提防,现在想必已经深刻地影响了鲜卑诸多王侯之间的心态,他们看对方大概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和自己同路的,此乃是昔年八王之乱的重演也。”
八王之乱,简单说就是几个王侯看朝廷暗弱想要造反,接着他们周围的几个或是被迫,或是还在犹豫,都被卷入其中,再紧接着,一些原本没打算造反的,也开始担心,就算是自己没有行动,朝廷肯定也免不了猜忌怀疑,甚至还把他们当做软柿子捏,所以还不如直接富贵险中求。
如今的慕容氏上下,大概也都是这般心态。
想到这一点,荀羡和谢万一时皆是沉默。
这已经难以说是“殷鉴未远”了,而应该说“本朝旧事”,却又在眼前上演。
好消息是,这是敌人的八王之乱。
坏消息是,生灵涂炭,又不知几何?
且这也充分的证明,人,真的很难从史书中学习到任何教训。
又怎能不令他们唏嘘?
第一三七八章 投效都督何其晚矣
“期望这是最后的动荡了,尽快平定北方,也是好事,免得此次乱起,又不知道几年兵戈,几年血火。”荀羡悠悠说道。
谢万摇了摇头:
“这大概是北方最后的战事了。”
潜台词自然是,以后无论是朝廷继续北上还是杜英南下,中间仍然还少不了一场大碰撞。
荀羡打量着谢万,欲言又止。
显然他想问,谢万以及整个谢家,在未来的这一场冲突之中又会扮演什么角色?
这天下最大的骑墙派,可就是谢家了,能够在两边都骑到被委以重任,也的确是人家的本事。
上一个达成此成就的大概都要追溯到汉末的诸葛家了,奈何诸葛家当时把三个鸡蛋放在三个篮子里,三个篮子全部都翻了,也令人唏嘘。
而谢家如果一直这样站在两边的话,就算是王谢世家那边仍然听从于谢安的指挥,而杜英这边也因为谢道韫的缘故不会直接将谢家排挤出关中,但是谢家恐怕在关中也很难跻身核心。
谢万轻笑一声,好似已经看出来了他的心思一样,笑道:
“在其位,谋其政,尽其职也。都督不会因为谢家身在两边就会认为余或者阿兄怀有异心。
当然了,都督对三兄也一向颇为重视,实不相瞒,都督还在关中的时候就已经把三兄看作是未来的威胁和敌手。”
“还在关中之时······”荀羡愣了愣,一时间甚至觉得难以置信。
根据他的了解,那个时候的杜英,好像还是桓温手下的一个小将领,不但没有什么名望,而且还不算是桓温的嫡系麾下,桓温想要重用提拔他,大概也只是因为杜英算是关中本地的代表,桓温既然入驻关中,总不可能还一味的打压本地人而已吧。
杜英从桓温和王羲之之间的斗争中渔翁得利,算是后话了。
如此说来的话,杜英的目光,的确长远的可怕,绝对算得上走一步、看三步了,这让荀羡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因为这岂不是意味着自己,乃至于整个天下所有势力,有可能一开始就都在杜英的谋算之中?
杜仲渊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管窥天下,观测着天下的风吹草动,也记录着不同势力的摇摆取舍。
荀羡本人并没有什么左右横跳的黑历史,但是就算心里没鬼,联想到自己早就已经成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还是难免背后发凉。
这种人,大概也只能用“妖孽”来评价之了。
谢万轻笑道:
“正因一切都在杜都督的盘算之中,所以他既然还愿意重用阿兄与我,甚至我那阿元贤侄,更是杜都督的贤内助,那么他必然已经有了对如何安排谢家的算计,并且也不会真的用完就丢到一边。”
“为何会这么说?”荀羡好奇的问道,“就这般笃定?”
谢万点头:
“在这方面,余素来相信阿兄的判断。”
荀羡了然,谢奕是一等一的重情重义,相同的人自然和他臭味相投,而那些虚伪、暗藏祸心的人,则让谢奕一向敬而远之。
既然谢奕会对杜英如此信任,那么荀羡还是相信的。
谢大兄在别的方面没有什么长处,但是在看一个人的赤子之心有或无上,仿佛有一种天赋一样。
“如此说来,我等其实早就已经在仲渊,不,杜都督手掌心中了,无论如何翻跟头,都翻不出去?”荀羡喃喃叹道。
谢万拍了拍他的肩膀:
“都督坐在最高的那个位置上,这已经是必然了。大司马或者我家三兄也只能延缓朝廷的灭亡罢了,其实他们心中又何尝感受不到这一点呢?
毕竟都督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具有绝对的优势。不说别的,单单就是年轻这一点,就已经胜过朝堂上衮衮诸公太多。”
一个年轻的、有革新勇气的、能打仗的都督,显然天然的在人才争夺、天下声望养成方面具有优势,更何况杜英显然也不是纸上谈兵的人。
这一刹那,荀羡也已经明白过来了谢家的选择。
在大方向上,谢家已经倒向关中了。
谢安就像是谢家留的后手而已,显然现在多半已经不打算指望这后手了。
杜英明白这一点,所以他选择对谢家无条件信任。
谢家也会全力回报之。
“余投效都督何其晚矣。”荀羡叹了一口气,有些后悔自己在此之前非得要端着架子,和杜英平起平坐。
现在想一想,一时的口舌之快,恐怕有可能直接耽误到了荀家未来在朝堂上的座次。
谢万宽慰道:
“只要愿意,什么时候都不算晚,尤其是对令则而言。
杜都督现在显然还是对令则寄以厚望的,否则也不会在整个东部商路的建设中,将青州规划为重点,且甚至为了现在就帮着令则提振青州民生,还要冒险开辟海路。
另外,都督其实也为令则指明方向矣。”
“愿闻其详!”荀羡眼前一亮。
“要不是看在你我旧日情谊的份儿上,余可不愿意说。”谢万犹犹豫豫的说道,“现在青州商路,向北连渤海,向南通吴越。
那渤海世家,远离中原、为虎作伥,如今是什么心思想法,尚且不得知。但在南方,吴郡世家和青徐世家也都是新投靠都督的。
同时,都督已经把两淮水师的人也调往这条商路,负责的人正是之前带着水师投效都督的刘牢之。
所以都督的想法······”
谢万收住声音,给了荀羡一个“你自己揣摩”的眼神。
荀羡恍然。
这是要让新投靠的势力们相互之间能够建立联系。
一方面,他们之间可以相互弥补彼此的缺漏,一起发财,而另一方面,他们也可以抱团取暖,一起抗衡在关中实力强悍的都督府元从派系,避免直接被这些先前投靠杜英的人打压、剥削。
荀羡不由得感叹一声:“其实都督只是在其中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
谢万啧啧两声:
“若没有都督穿针引线,你们彼此之前可想得到?又相互信得过么?”
荀羡一时默然,却也等于回答了谢万的问题。
谢万接着笑道:
“所以啊,人家是都督,以后还要更进一步的。而我等是下属,未来是臣子。
只要遵循着都督划定的路来走,水涨船高,指日可待,若是非得要动一些‘他行,我也行’的歪心思······哼哼!”
第一三七九章 穿针引线的谢家
荀羡霎时间有一种收回自己之前关于谢万有所改变的评价。
这家伙还是和之前一般无二的顽劣性子,听那两声“哼哼”,让荀羡恨不得直接给他来一拳。
但最终,荀羡只是摇了摇头:
“余并无太多牵挂,正如万石方才所言,在其位、谋其政,如今余放心不下的也就是青徐百姓了。为此地之父母官,却不能让此地百姓温饱,是余之过。”
“令则不必如此,战乱之地,情理之中。”谢万宽慰道,“而且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是啊······”荀羡颔首,接着把目光转回沙盘上,“不管都督打算如何待我,只要他好生对待青州百姓,那么余就愿为都督效劳,无怨无悔。
眼前这睢阳······就当是投名状了。”
“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心怀天下、忧心百姓的。”谢万嘟囔一声,“那也行,给你这个表现的机会,余麾下不参加攻城了。”
“那可不成!”荀羡当即说道。
“为何?”
“你我兄弟也。”
“可不是亲的。”谢万摇头。
“七岁那年,偷看褚家寡妇洗······”
荀羡还没说完,就被谢万粗暴的打断:
“好了,说吧,怎么打!”
荀羡嘿嘿一笑:
“余就知道,万石是我好兄弟。”
“可真是好兄弟呢!”谢万重复一遍,咬牙切齿。
“届时我部将负责城东和城北,同时负责截断从巨野方向过来的鲜卑援军,而万石你需要负责城西,围三缺一,令敌军向南逃遁也好······”
谢万随意听着荀羡喋喋不休开始讲述自己对于睢阳的进攻计划,心思却已经飘到了之前自家兄长谢奕跟他说的话上:
“未来都督府之中必然形成两到三派,根据投效都督的早晚,可以分为关中起家的元从派系,后来征战天下过程中归附的南北各方兵马和世家,比如凉州和河东的官吏。
这两派共事的时间长,相互之间更为熟稔,面对外来者必然会选择抱团取暖,而就算是没有外来者,这两派之间也一直相互联系沟通,结为姻亲,所以他们直接站到对立面的可能不高,反倒是有可能会联手制约都督,反而成为关中新政的阻碍者,成为未来的世家。
在这般境况下,都督引入第三派,也就是之前还在观望,最后才选择投效都督的势力,在情理之中。
这一个派系,必须要大,囊括后续投靠过来的所有人。大,才能引起之前两派的警惕和戒备,让他们更倾向于对付这个新生的派系,而大,也可以让这个派系内部有诸多矛盾,让他们很难同气连枝,齐手对付都督。
而都督自然就可以在其中示好一派、冷落一派、打压一派,扮演的是居中调和平衡的角色不假,但实际上三派谁胜谁负、谁升谁落,都将在都督的掌控之中。”
此话一出,谢万有一种惊诧感觉油然而生。
在过往,没有人会觉得只知道砍砍杀杀的谢奕会想到这么深。
然而现在,谢万在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位兄长,也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简单。
难怪······三兄会坚定的拥护大兄为谢家的家主,不只是因为大兄的年纪大,也是因为大兄这般藏锋守拙吧?
当然,谢万并不知道的是,对面一副高深莫测神色的大兄,其实只是在背阿元写给他的家书而已。
这种派系斗争,谢奕怎么可能感兴趣呢?
只不过牵涉到谢家未来的身份地位,谢奕不管也得管。
而谢奕直接向谢万点明这些,自然是期望谢万能够承担起来一些责任。
谢万一样感受到了谢奕的心思,因此当时他直接问道:
“那谢家在其中又应该做什么?”
谢奕笑着回答:
“谢家有之前随着都督起兵的,有后来投靠都督的,也有如今还没有投靠都督的,所以和这三派都有干系,再加上阿元的身份,都督必然也会对谢家信任有加。
如此一来,谢家就更要主动承担起在三派之间穿针引线的作用,都督要拉拢谁,我们就拉拢谁,要打压谁,我们就打压谁。”
谢万忍不住问道:
“那岂不是成了孤臣?”
孤臣者,只效忠于皇帝,也注定了会面对朝堂上其余派系的汹汹浪潮。
“谢家为外戚,本来就是孤臣。”谢奕笑着回答,“有得必有失,但是既有的派系,无论是哪一个派系,都有被打压的时候,而只要我们能够确定好自己的位置,完成都督给予的任务,那么或许可以比他们,站的时间更久一些。”
谢万并没有再说话,但是他心中已了然。
其实这种长袖善舞而又需要足智多谋的工作,三兄比自己更合适,奈何现在三兄在江左,大兄也没得选——经历淮北一战,原本骄傲自满的谢万也算是彻底认清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若不是出身谢家,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现在反倒是没有信心了。
但既然大兄愿意给自己这个机会,那么自己也着实可以试一试。
“万石,意下如何?”荀羡的声音一下子将谢万从回忆之中拽了出来。
谢万挑了挑眉。
其实没有听清楚说的什么来着。
不过他还是郑重点了点头:
“都听令则调遣。”
荀羡自然也听出来了谢万话中的敷衍,却也不知道谢万在盘算什么,如今的谢万,到底是不像以往,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字字句句都写在脸上了。
时代在变,所有人都在变,而余在这大潮之下,又将要身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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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杜英如今的布局,关中王师的进攻重点显然是落在陈留、枋头一线的。
当然这也是基于如今关中王师在陈留一带取得的进展,将原本的东西对进改成了现在的侧重西线并图谋枋头。
所以在之前的计划之中,杜英坐镇淮北或者许昌,在前者,则可以调度两淮兵马进攻睢阳,在后者,则是基于局势的变化,需要提防大司马会谋取河洛。
而现在,谢奕麾下兵马出龙亢,其实等于杜英已经放弃了这枚埋在淮北的钉子,而荀羡出彭城,也等于让开了从淮北通往青州的道路。
洪水之治理,在疏不在堵。
朝廷对于杜英的忌惮,桓温对于北伐的渴望,都可以通过这条被杜英刻意让开的道路,宣泄出来。
第一三八零章 又见师兄
为朝廷和大司马提供了新的选择,杜英也就不需要再担心大司马会在南阳、许昌等地生事。
显然,如何尽快消化杜英让出来的两淮地盘,并且谋求北上进攻慕容儁,才是桓温的当务之急。
所以杜英经淮北,至许昌之后,再北上洛阳,
一路马不停蹄。
总算是在春风吹过洛水的时候,越过伊阙,赶到了洛阳。
春光明媚,洛阳城外,已是一片青翠。
自王师底定洛阳以后,也一刻没有放松对洛阳的修缮和振兴。
昔年大火,
已焚尽了这座中朝旧都的肌血,再加上战线也一直在荥阳、鸿沟一带盘桓不去,
所以洛阳的人丁一直不多,
仍然以驻军为主。
虽然现在关中方向上也在鼓励向中原移民,不过放着关中大好的发展前景不去,非得要跑到靠近前线的地方,显然是如今刚刚安顿下来的不少关中流民不可能做的选择。
也就是随着河东局势稳定,王师在鸿沟方向连战连捷,再加之许昌和南阳等地也恢复平静之后,才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前来洛阳。
人终究是越来越多了,但战事从冬季一直延续到开春,原本作为春耕主力的军屯士卒,此时都在前线,所以洛阳城外仍然还有大片的荒地亟待开垦。
因此呈现在杜英面前的青翠,半是麦苗青青,半是荒草幽幽。
“仲渊!”
十里长亭外,王猛已经在等候。
孤身一人,不远处几名亲卫缀着。
即使是身为都督府的二把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王猛仍然还是这般轻车简从的习惯。
杜英正要翻身下马:
“劳烦师兄出城迎接了!”
王猛的动作更快一步,
他先上马,示意杜英无须在此寒暄停留,师兄弟两人并驾齐驱,随口说道:
“你我师兄弟天南海北的,好不容易相遇一次,而且余很快就要动身返回长安了,自然能多说一句话是一句的。”
原本应该是杜英在许昌,王猛在洛阳,既然现在杜英能前来洛阳统筹战事,那王猛自然也能返回关中继续主持民政了,这样也能够保证王猛一直以来的工作仍有连续性。
与此同时,王猛还能够趁此一来一回的机会,巡视关中各处州府,尤其是诸如潼关、蒲坂等要冲之地。
此次中原北伐之战,关中除了在南线布防之外,其余兵马近乎倾巢出动,因此杜英也必须要再做两手准备。
其一便是一旦王师能快速攻城略地、所向披靡,那么得尽快调集关中等地的官吏前往中原接管州府,
如今依托于遍地开花的关中书院,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其二便是万一王师败绩,那么就意味着关中势力的大范围收缩,届时蒲坂和潼关就算不是一线,也是内地重镇。
而这背后还都牵扯着人员的流动和物资的运输,因此沿途的几处重镇都需要王猛亲自走一遭,以避免有人心懈怠之处。
这种经营后路的事,杜英也的确只有交给王猛才最放心。
甚至把杜英放在这个位置上都不见得能比王猛做得好。
民政方面,师兄的确是专业的。
“洛阳如今仍显得萧条啊。”杜英看着周围的旷野。
王猛叹道:
“此战正应在了春耕之时,今年春耕又被耽误了。不过好在之前仲渊就已经在推动精兵简政,并且选择以河洛王师为入手之处,现在倒也是选择对了,让余手头上总算有了一些老弱病残还能够开荒。
且洛阳现在百姓也不是非常多,兵马也不多,因此想来今年洛阳还是可以实现自给自足的,但身为天下雄城、中朝旧都,显然不能只是如此,如何建设新的榷场,沟通商路,以及接纳更多流民,还是难题。
尤其是余还非常好奇,在师弟的心中······长安还是洛阳?”
这是在问杜英打算选择哪处作为都城了。
如今长安发展的很好,再加上都督府的元从派系多半都出身关中或者立足关中久矣,所以他们也都会倾向于选择长安。
但是洛阳又是旧都,日后杜英要是从建康府那边传承过来正统,则显然选择洛阳更为合适,既有一脉相承之理,又因为洛阳相比于长安更靠东,能够更好的发挥天下通衢的功能。
毕竟在关中新政的体制下,一个能够连通天下且也具有一定山川形胜的都城,要优于偏向某一方,哪怕是具有天险可据东方的都城。
合作、交流和共通,化天下为一家,是关中新政内在的精神理念,而落在实际上就是财通天下、货通天下和人通天下。
杜英含笑说道:
“这个不着急,既然现在都督府的财政还不宽裕,则先遵从现状也不差。”
王猛会意,这说明在杜英的心里,还是倾向于长安的。
“向西一些,或许能够更好的守住我们新拿下的土地。”杜英喃喃说道,“河洛,固然为天下之中。然,此为九州之天下,而非我们所能涉足之全部天下。”
王猛精神为之一振,也明白了杜英的意思。
自家的这位师弟,的确是贪心了一些,天下未统,但目光大概已经瞄到西域去了。
若是能够恢复昔年先汉之领土,光复汉武霸业,那么长安,的确不算偏西,甚至恰恰相反,这才是连通东海、西域的天下之中。
“善。”王猛回答。
“但洛阳到底是旧都······”杜英一摊手,“余还是要尽力建设建设吧,总归现在还是要给朝廷三分薄面。”
王猛:······
一个把朝廷的脸面丢在地上踩两脚还不嫌过瘾的人,好意思说这话?
“余好歹是长安县侯,朝廷驸马来着!”杜英正色说道。
“前面是被迫,后面是自封。”王猛针锋相对。
杜英剧烈的咳嗽两声。
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被人呛声的感觉了。
霎时间,杜英感觉策马前行的两人,并不是并驾齐驱于洛阳城外重新焕发生机的荒野上,而是并肩走在华山山道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斗嘴。
王猛贱兮兮的笑了笑。
杜英轻笑道:
“嫂夫人在洛阳么?师兄将要喜结连理,余怎么也得拜会一下嫂夫人。”
王猛回答:
“自然,还指望着仲渊为师兄上门做媒说亲呢。”
“有没有跑腿费?”
“爱去不去。”王猛一甩袖子,率先催马。
第一三八一章 没齿难忘
杜英哈哈大笑,一样策马追上。
两人一前一后,在官道上疾驰,掀起尘烟滚滚。
而在两人的后面,有一辆马车徐徐跟着。
新安公主掀开车帘,好奇地向外看了一眼奔驰的两道身影,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这······就是王景略?”
马车之中,
谢道韫端坐,翻着一份公文,含笑说道:
“是啊。”
“感觉和想象之中的不同······”
谢道韫合起来公文,悠悠然说道:
“或许正是因为他们与众不同,所以这天下,注定了是他们的。”
“莫非······王师兄也想坐在那个位置上?”新安公主有些疑惑。
一山不容二虎,
除非一公一母。
显然夫君和他师兄并不符合这个要求。
谢道韫笑道:
“他只是想要他的师弟坐在那个位置上而已。”
新安公主愣了愣:
“莫,
莫非······”
顿时她心中一阵恶寒。
然而谢道韫毫不犹豫的直接用手中的公文敲了一下她的头:
“小小年纪,想什么呢?他们师兄弟两个,一个是枭雄之姿,一个是王佐之才,追求不同罢了。”
顿了一下,谢道韫无奈的补充一句:
“你永远可以相信你的夫君。”
新安公主讪讪一笑:
“这不是偶尔翻起来一些小报刊上面,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文章么?”
谢道韫皱眉,看向旁边的郗道茂。
负责此事的郗道茂回答:
“屡禁不绝,盖因春水初生、春潮初涨,正是人心思动的时候,若是直接打压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唯有尽可能地管控、收编而已,以免这不正之风影响社会风气。”
谢道韫叹道:
“也罢······一切都方才起步,乱而无序也在情理之中,等到整个行业逐渐发展起来,也逐渐从初生猛虎变成洪水猛兽的时候,也就是通过律法来约束的时候。
慢慢来吧,说不定终我一生,都难见到这一幕,
但是只要我们能够培养好后续的人才,
那么总会有人继续遵循我们的想法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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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荒芜久矣,所以这一场战事不能持续太久,否则将演变成又一次长平之战。”王猛边走边和杜英说道。
当年长平之战,秦国跨过河洛进攻赵国,粮草补给全部仰仗于关中,最终导致整个秦国几乎到了濒临崩溃的地步,以至于秦王亲自到路上监督粮草,因而若是当时赵国继续遵循廉颇的计策,坚守不出,那么秦国说不定要先比赵国崩溃。
毕竟战争打的不只是兵马战术,更是一国之国力、一国之经济。
经济民生先扛不住的,自然在战场上也坚持不住。
这也是为什么真正的盛世都是要建立在几代人忍辱负重、坚韧不拔的基础上。
所以哪怕是知道杜英一定有这样的概念,王猛还是要提醒他。
多说一遍不嫌多,莫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杜英徐徐说道:
“想要避免把整个关中拖入战事之中,甚至避免关中方才有起色的发展毁于一旦,那么就要速战速决。
而现在中原之战,速战速决的方式又无外乎两种,一种是我军能以雷霆犁穴之势横扫整个中原和青州,
从而彻底把鲜卑人驱赶到大河以北,
否则注定会被牵制到某一处,
逐渐陷入泥淖之中。
鲜卑人以骑兵起家,现在是在中原作战,不是在河网密布的两淮了。这就意味着鲜卑人能够有充足的机会发挥他们的长处,而关中新训练的这些骑兵不见得是他们的对手。
所以制造一个迫使我军不得不深陷其中的泥淖,并非难事。”
不知不觉的,两人已经策马入城。
河洛王师收复洛阳之后,一开始是接到都督府的命令,对这座身份敏感的中朝旧都“冷处理”,兵马不入洛阳城。
但是随着杜英和朝廷之间的矛盾公开化,也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河洛王师这才正式入驻洛阳,而都督府也派出人接管洛阳,可这也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
如今的洛阳民生,仍然还颇为萧条。
足可见那些走马过往的枭雄们对这座旧都如何摧残。
“至于另一种呢,”王猛接过来话茬,“就是把整个大河以南的战事一分为二,青州归大司马,中原归我们,各取所需,也能够尽快结束中原战事。
至于青州那边,就要看大司马的牙口好不好了,若是大司马啃不动,那就是大司马被慕容儁拖入泥淖了,这对于我们来说自然是最好的一种情况。
而如果大司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了慕容儁,则届时便是我们和大司马对峙于青州。
仲渊认为,这难么?”
“是挺难的。”杜英一摊手,“在汉中,在南阳,在淮西,在青州,我们好似处处都在和大司马对峙,当真是处处都有他。”
“本来你二人就是最有可能逐鹿天下的,所以会最终演变成这般,情理之中。”王猛回答,“然,我们既要想办法阻止处处都是大司马,又要提防有渔翁得利者。
仲渊,现在不比以往了,当初的你,是潜龙在渊。现在的你,则是飞龙在天。
翱翔于九霄之上的龙,虽然张牙舞爪、威风无比,但是不是在暗处,而是在明处了,是在天下无数心怀鬼胎的人眼中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
说着,王猛伸手指了指洛阳大街上稀稀落落的人群:
“焉知这其中,会不会有‘大丈夫当如是也’,又或者有‘彼可取而代之’。”
杜英轻笑道:
“师兄现在可是越来越像是师父了,昔日是你我乐观而暗中嘲笑师父忧心忡忡的实属多虑,结果现在的师兄······”
“昔日是在山林之中,今日是在九天之上,怎可同日而语?”王猛正色回答,“身在山林而忧万民,忧又有何用?
身在九天而乐其中,乐何其危也?!”
杜英顿时收起来笑容,他肃然拱手:
“谨遵师兄教诲。”
王猛倒是也愣了愣,旋即感慨:
“当真是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仲渊这般‘愿赌服输’的神情了。”
杜英也笑道:
“那是因为师兄难得说几句能让余动容的话。”
王猛看着打蛇随棍上的师弟,也是无可奈何:
“唯期望仲渊谨记。”
“没齿难忘。”杜英回答。
“也不知没齿之时,天下如何。”王猛顺着他的话,有些感慨。
第一三八二章 通家之好
“或许距离盛世不远了。”杜英回答道。
“承你吉言!”王猛哈哈大笑,“走,入府一叙。”
“当和师兄好生叙一叙······这天下!”杜英亦然慨然回应。
方才杜英和王猛已经逐渐说到了如今的局势。
在天下的局势中,大司马显然已经成为了最大的变数和杜英最大的对手。
当然,那些在暗中窥伺的人,也一样不容被忽略。
但是杜英和大司马,显然是正在天穹上盘旋、警惕着对方的两条龙,而剩下人不过只是飞禽走兽罢了。
龙可以看得到它们,可是也只是看到就可以了。
真正的对手,永远都是另一条龙。
而杜英走到这一步,走的这么快,显然也一样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就在两三年前,这天下还是胡人卷动满天胡尘的天下,还是王谢世家和大司马争斗的不可开交的天下。
然而杜英的异军突起,杜英推行的关中新政所具有的影响力,显然都打破了一切的具有规律和平衡。
在外人看来,杜英和王猛这作为关中主心骨的两个人,显然具有类似于通天彻地的能耐,把天下掌握在手中,因此才能完成这般壮举。
而实际上身在天下目光之中,身在关中新政这浪潮顶端的杜英和王猛两个人自身,却非常清楚,他们能够走到这一步,既是因为在隐居这么多年的时间里,他们从来没有放松过对天下的盘算,也是因为诸多的风云际会、因缘巧合。
算是老天爷赏饭吃了。
这也让杜英和王猛其实一直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谁又知道什么时候老天爷的庇护会直接离去呢?
而现在天下大势的发展走向,也已经逐渐离开杜英和王猛早年的规划预料,换而言之,杜英自己都没有想到一切会进行得这么顺利,也没有料到现在能把摊子铺开这么大。
但是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
铺开的摊子,杜英的确也要和师兄好生商议一下,如何才能坐得住。
如今的关中新政,作为他镇住摊子的依仗,又是不是有再加完善和改变的必要?
有时候杜英自己难免有想要在关中新政的基础上再迈出一大步的冲动,可是往往来自世家的反对声音和理智告诉杜英,若是自己的想法和这个时代的接受能力脱节,那么最终将会被反噬的,还是自己。
杜英也不知道这应该归属于历史强大的惯性还是时空的自我纠正,在充当煽动翅膀的蝴蝶时,他也要尽可能的谨慎。
洛阳曾经的宫殿多半都被付之一炬,反倒是还有几处寻常官员的府邸还幸存了下来,现在自然是作为洛阳太守府。
只不过杜英和朝廷之间还留有最后一丝底线,因而也并没有想要拿洛阳大做文章以刺激朝廷的意思,为此,杜英还是老老实实的向朝廷举荐了权翼担任洛阳太守。
此奏折显然直接被留中不发了,再无下文。
可也一样没有能够阻止权翼担当这个洛阳太守。
只可惜权翼上任时间也不长,战事爆发,他作为监军和参谋还是选择了随同苻黄眉东进,如今······都快变成陈留太守了。
而抵达洛阳坐镇的王猛,则实际上担任洛阳太守的职务。
见到杜英和王猛联袂而来,府上官吏们匆匆见礼,又匆匆离去。
王猛微笑着解释:
“现在太缺人手,恨不得一个人拆成两个来用,所以失礼之处,就请仲渊见谅了。”
“非常之时本就应当行非常之事,如何能为繁文缛节所约束?”杜英一边说着,一边把目光落在院子中唯一一个没有走的少女身上。
少女穿着女官的衣衫,看衣衫修饰级别,显然已经是仅次于谢道韫、郗道茂,比肩于谢道韫几个得力助手的存在,也必然是洛阳女官的总管了。
杜英挠了挠头,看了看王猛,又看了看婴儿肥都未消退的少女,嘟囔一声:
“这也得叫嫂嫂?”
“行了!”王猛没好气的说道,“若是仲渊不愿意的话,大不了就不认余这个师兄了!”
“哈哈!”杜英讪笑两声。
正巧此时身后也响起脚步声,是谢道韫带着郗道茂和新安公主走过来。
杜英和王猛策马走在前面,说的高兴,她们自然也就只是在后面缀着不多打扰。
王猛看了看三位弟妹,又看了看自家明显比三位弟妹都要小的准夫人,一时间脸皮再厚也有点儿兜不住。
而杜英看了看师兄和嫂嫂之间情意浓浓的模样,再看看自家老婆一下子来了三个,脸上一样挂不住。
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俱是干咳两声。
谢道韫无奈的摇了摇头,越过杜英,看也不看王猛,直走到张彤云的身前,两人见礼之后,谢道韫主动挽起她的手说道:
“张家妹妹,昔年曾在江左有一晤,后来在长安也未能相见,万没有想到,现在倒是要称呼一声嫂嫂了。”
张彤云自然是紧张的。
当初在江左的时候,谢姊姊那是何等人物?
手持书卷、侃侃而谈,在场无论公子小姐,无不惊为天人,而自己也是人群之中的星星眼小迷妹罢了。
后来在关中,谢姊姊带着女官们筚路蓝缕,真的证明了女子不是不如男,而自己还在女官官廨外徘徊不得其入,后来因缘际会,有河东一行,方才为人所知,也遇到了王猛。
所以······余何德何能,能被谢姊姊称呼一声“嫂嫂”?
看着自家未婚妻都快哭了的眼神,王猛终究不可能无动于衷,赶忙开口说道:
“彤妹年岁小,还是称呼弟妹一声‘姊姊’为好。”
“妾身这里可还有两个妹妹呢。”谢道韫一指郗道茂和新安公主。
“茂姊姊,福姊姊。”张彤云顿时明白过来,干脆利落的叫了起来。
她们这些世家女子,在江左的时候多多少少都曾经远观过,所以就算那两位姊姊没有开口说话,张彤云倒也叫不错。
郗道茂和新安公主旋即含笑见礼,其实这个幼乎乎小嫂子的存在让她们也挺纠结的,这般解决自然最好。
而同时她们也都意识到,眼前的见面不同于大家因为公事而产生的交集。
这是杜英和王猛在互相引荐家属。
换而言之,便是通家的过程。
家族交情之深,莫过于通家之好。
第一三八三章 谢道韫的公私之道
而如今能和杜英有通家之好的,恐怕只有王猛了。
霎时间,谢道韫她们都想到了杜英曾说过的“高处不胜寒”。
不过至少追随夫君左右,除了这偶尔的感慨,她们也很少有高处不胜寒、深宫无人知的感受。
夫复何求?
解决了自家小媳妇一直尴尬和担心的问题,王猛顿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
“余向三位弟妹问好,让彤妹备下了一些见面礼,三位弟妹可不能推辞。”
把“三位”咬的很重。
杜英:???
无冤无仇的,师兄你就给我掀起来修罗场?生怕她们意识不到自己还有两个好姐妹,而对面的你一往情深就非得要迎娶张家小妹?
不过显然有的演员就位了,有的演员还没有进入状态。
张彤云“呀”了一声,手忙脚乱的去拿,而她原本是要去送公文的,捧着的公文零零散散洒落一地,这让张彤云看了看已经被婢女端上来的礼盒,又看了看地上的公文,最终茫然失措的看向王猛。
夫君······先捡哪个?
王猛:······
我怕不是找了个傻子呦!
谢道韫看着这位憨憨的小嫂子,也有些无奈,虽然她和张彤云没有见面,但是在此之前,关中河洛这边留守的女官,都交给了张彤云来管理。
做出这个决定的主要原因是张彤云特殊的身份,谢道韫一走,女官们的地位自然直线下降,而张彤云的出现,自然可以让都督府的官吏们仍然不敢小觑女官的存在,否则那就是和王猛过不去。
不过在此过程中,张彤云的各项工作完成的井然有序,别看现在洛阳城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在城中昔年太学的位置上,新的书院正在建设,而在洛阳城外龙门,也有占地更大的书院已经进入选址工作,以满足洛阳现在日益增长的求学需求。
尤其是很多方才安顿下来的流民,很难理解关中新政和关中的律法,也很难能够融入关中模式的生产生活中,因此大规模、多批次和短期的培训教育势在必行。
这才是未来洛阳能够以关中模式在废墟上复兴的基础。
若只是按照既往的恢复民生的方式,简单的轻徭薄税、鼓励百姓安居乐业,那么以农耕经济的恢复能力,至少还需要一两代人的时间。
然而正如王猛在之前告诉杜英的那般,未来的北方战事,终归绕不开洛阳,今日的中原战事,可以通过速战速决的方式避免洛阳方向承担太大的后勤压力,摧毁好不容易恢复的民生。
但是在未来呢?
王师终归有一天是要和桓温在大河以南一决雌雄的,这场战事可能向东一直延伸到海边,也可能向西拉扯到洛阳城下。
王师也终究有一天是要越过大河北伐幽燕的,届时以洛阳为中心的河洛又会是绕不过去的后勤重镇,粮草道路穿行在汾水谷地显然就不如一马平川的中原来的方便快捷。
如今暂时避免让洛阳承担太重的后勤压力,并且在此过程中夯实基础、提升全民的素养以能够应对高强度的战时体制,从而能够让洛阳在未来的战事中发挥极大地作用。
这是王猛对于洛阳的定位,而张彤云也的确把培养人才这件事办的风生水起。
谢道韫在家中私事私交上,素来大度,对内不会真的和几位妹妹争风吃醋,对外也不要求杜家能够在自家产业上获得多少利润,和别家的贸易多半都是让利于人,避免落人口实,让人觉得杜英借助都督之名敛财。
不过这也让杜家为数不多的产业口碑都不错,反倒是多少能赚点儿。
其实这些产业,多半都是谢道韫和郗道茂等人的嫁妆来着,杜英自己哪有什么产业?
凉州家中的产业杜英则是直接交给大哥那一脉养老的,自己没必要染指,因此杜英其实一直在吃软饭来着,凭借他都督的俸禄,还不足以养活这一大家子人,平时靠的主要是谢道韫她们的俸禄以及家中产业的收入来补贴家用。
而在公事上,谢道韫却素来是公平公正,从来不会因为和某人的私交好坏、关系亲疏而影响到自己对其的任免。
张彤云显然算是通过了谢道韫的考核。
这也让谢道韫很清楚,此时手忙脚乱乃至于茫然无措的小嫂子,单纯的是因为紧张罢了。
这倒霉姑娘,恐怕以后是要让王景略拿捏住了。
谢道韫瞥了杜英一眼,轻轻哼了一声。
杜英一头雾水,这关我什么事?
但是女人的心思你别猜,猜不着还得哄,所以杜英果断拉着王猛走向大堂。
“彤妹,那你我各自给上官汇报工作吧。”王猛打趣道。
张彤云急忙应了:
“妾······属下这就带几位姊姊去侧厢。”
谢道韫温声说道:
“无妨,不是有礼物么,不妨我们先看看彤妹都准备了什么礼物,正好姊姊这里也有礼物要相送。
茂儿,殿下,你们说呢?”
“这是自然。”郗道茂和新安公主齐声说道。
几个内眷言笑晏晏,走远了。
留下杜英和王猛面面相觑,杜英只好哂笑一声:
“不管她们了。”
“这可不行。”王猛却摇了摇头,打量着杜英,沉声说道,“仲渊,虽然涉及到个人私事,余不好多加置喙,但是身为师兄,或在你心中还添有一席之地,余还是要说一声,当初你抢郗家姑娘,这没有什么。
郗家虽为青徐世家之首,但是在我关中面前,也不过只是小小蝼蚁罢了,放在北方,郗家的名望算得了什么?
可新安公主殿下就不一样了,这到底是朝廷公主,其父还是当朝摄政王,且现在俨然已经是我们的敌人。
虽然这样可以让司马氏和我们之间有了联系,更有利于挑拨他们之间本来就不稳定的同盟,但是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仲渊招惹上了这么多因果瓜葛,未来恐怕还是要为如何处置司马氏而发愁吧?”
“讲求因果,师兄什么时候开始信佛了?”杜英含笑说道,“余这一次倒是从江左甘露寺请回来一位大师,到时候可以和师兄讲一讲佛法。”
王猛皱眉:
“仲渊,此事不关乎佛法,只是在借佛说事而已。”
杜英叹道:
“师兄的想法,想来是凭借关中的强大,凭借关中的自力更生,横扫天下。”
第一三八四章 那年华山风雪中
王猛果断点头:
“我们和朝廷之间,尽快切断联系最好,藕断丝连,只会平生难以预料之事。”
杜英“嗯”了一声。
作为一个出身北方,并且从小就经历颠沛流离,亲眼见过胡人如何肆虐华夏的人,王猛自然对于胡人,尤其是河北的胡人,谈不上什么好感。
在历史上,他也是全力在前秦推动汉家政策,几乎把氐人勋贵都架空,并且通过引诱他们造反的方式找理由彻底铲除他们。
只可惜王猛这边架空人的速度显然赶不上苻坚在另外一边招徕新人的速度。
架空了氐人,苻坚弄来了姚家羌人,约束了羌人,结果苻坚又弄来了慕容垂。
最终王猛也只能选择对苻坚妥协。
但相比于胡人,显然王猛对于只顾着剥削和内乱,充分体现了“肉食者鄙”的司马氏更没有什么好感。
因此王猛一直都倾向于直接和朝廷切断联系,早点儿自立为王,凭借关中现在的家底,就算没有朝廷的正统名分在,也一样能够横扫北方,而天下有识之士又岂会因为朝廷不在关中就不投靠关中了么?
正好也可以借助这般方式将诸多愚忠无能之人排除在外。
显然王猛看中的就是昔年战国之时秦国的做法。
尊王攘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秦国的崛起不依靠周王室,不依靠天下诸侯,甚至这些都是秦国走向霸主之位的路上踩在脚底下的尸骨。
笑眯眯的王景略,在争霸天下的时候,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其实王猛的想法,也不只是代表着他自己,还代表着如今都督府之中的大多数人,当然,他们所思所想可能就没有王猛这么高远了,而是更加现实。
杜英现在到南方逛了一圈,不但把吴郡世家、青徐世家之类的都拉拢到了战车上,而且和荀羡、司马氏之间都建立了联络,乃至于荀羡现在都已经发兵帮助关中王师作战,这让留守关中的官吏们喜忧参半。
喜的是关中地盘的扩大、人手的短缺,让他们第一次体会到了乱世的好,什么叫“不拘一格降人才”?
那就是今天可能还是县令,明天就摇身一变成了郡守,而且还催着你尽快走马上任。
忧的自然是新势力的加入,使得他们的未来利益显然可能就没有那么多了。
关中的急速发展让关中所有人都获得了大量的利益,贪心自然也就越来越盛,因此他们一样不允许新的势力下场抢夺分割原本注定属于他们的利益。
虽然站的高度不同、想法不同,但是想要实现的操作还是相似的。
这就使得王猛和杜英说这句话的时候,可以有底气表示,自己所代表的是整个都督府、全部关中吏员。
杜英微笑着问道:
“如果师兄只是一个人想要问我,那么余可以和师兄解释,如果师兄是代表其余人来问我,那余的解释,他们或许不见得能够理解或者相信。”
“这会是两个答案?”王猛追问。
“不错。”杜英颔首,“师兄的担忧,余清楚,如今不能切断干系,反而干系越来越多,只会为未来埋下隐患;如今若是直接摆明立场,那么未来不管怎么对付建康府中的人,都情有可原。
大家都是敌人嘛,便是杀戮满门又如何?”
王猛沉声说道:
“该杀时杀,不该杀时则不可滥杀无辜。为君之道,当张弛有度、恩威并重。而仲渊如今之所为,恩惠有了,仁义有了,若是不能树立起威风,则会有宵小之辈,怀作女干犯科之心,成卑鄙之谋。
除此之外,日后仲渊登临大宝,司马氏······便是前朝余孽,仲渊届时清扫之以除后患,方才是最重要的,切不可心慈手软。”
杜英叹道:
“师兄所言在理。然,若是余今日杀司马氏,则日后余之子孙,是否又会为他人所除?三代之间,亦多动乱,部族攻伐,层出不穷,然最终未有将前朝赶尽杀绝者。
天下大乱久矣,天下百姓盼望清平久矣,因此余的确不打算擅开杀戒,届时只要软禁或者流放就好了。”
“天下之主,虽能胸怀宇内,但也不能过于慈悲······”王猛皱眉,“更不能使得天下鱼龙混杂、泥沙俱下······”
杜英缓缓说道:
“师兄还记不记得,曾有一年华山飞雪时?”
“华山每年都下雪。”王猛没好气的说道。
杜英被噎了一下,掰着手指头认真算了算:
“那,大概是八、九年前吧。”
王猛的神情也肃然几分:
“师弟是说那天下雪,你我温酒,在冰封的溪面上钓鱼?”
“不是,那一次差点没给我冻死,有什么好怀念的。”杜英愤愤不平的说道,“皆是师兄一时头脑发热!”
“那是说雪后初晴,小亭之中的对弈?”王猛也逐渐陷入回忆之中。
“正是。”杜英徐徐说道,“你我落子,落子之处,却并不是在棋盘之上,而是在天下舆图之上,师兄可还记得余落子何处?”
——————————
永和六年,华山大雪,三日不绝。
雪后,云压峰峦、雪盖层岩,林间不见野兽踪,小径未有人行迹。
初晴之时,山腰风景绝佳的小亭之中,王猛正手持棋子,看着眼前的舆图。
这是一张手绘舆图,颇为简单,铺在石桌上,还没有覆盖整个桌子。
皱着眉,王猛指了指落在舆图外、石桌上的一枚棋子,问对面含笑不语的少年:
“师弟,这是何意?落子处,已在舆图之外。”
不等对面的少年回答,王猛就先不满的说道:
“如今这舆图上的攻防,师弟已不是为兄的对手了,可莫要耍赖,引来什么匈奴、胡人。”
聪明人下棋,连对手打算怎么作弊都已经想到了。
对面的杜英,还未到加冠之龄,看上去也有些瘦弱,但是头发束起,衣袍修身,看上去比对面披头散发、宽袍大袖的王猛板正很多。
面对师兄的质疑,杜英不慌不忙的说道:
“天下之大,九州不可涵;宇内澄清,望为此世功。”
王猛气急反笑:
“那和你我舆图之内的博弈又有何干?”
杜英眨了眨眼:
“今日你我能在舆图上不分高下······”
“不分高下?”王猛高声问道,指了指舆图上的棋子,“是兵临城下吧?”
第一三八五章 师兄,天下大矣
杜英哈哈笑道:
“你我师兄弟谁跟谁啊,余这就开门投降!”
说罢,杜英将自己在舆图上的棋子都拿开,从王猛的棋篓之中抓了一把棋子,撒在自己棋子原本所在的位置:
“怎么,余要是投降师兄的话,师兄难道还不给一口饭吃?”
“那勉勉强强还是可以给的。”王猛对于师弟用最潇洒的举动、说最怂的话,还是很满意的。
能让这家伙嘴上认输,可不容易,真不知道他脑子里面都装了多少奇思妙想,让自诩已经走遍天下最苦之处,经历过乱世流离之苦的王猛,也甘拜下风。
他曾自诩是老天爷赏饭吃,在乱世之中流离,却囫囵活到现在,甚至还在河北等地年轻一辈中有了小小的名声。
但是见到师弟,才知道什么叫老天爷喂饭吃。
比不了。
现在能让师弟认输,饶是王猛也难免沾沾自喜。
但杜英接着说道:
“余落子在此处,是因为联想到方才之言,师兄认为可有道理?”
“天圆地方,九州为天下之中。所以穷尽一生之力而平定九州,或可为也,但师弟所言九州不可涵,又是何意?”
杜英叹道:
“自九州向东,汪洋大海,其不知几万里也,乃扶摇击水之处,然师兄可知,东之东,为何物?
自九州向北,草原荒漠,其不知几万里也,乃昔年汉家骑兵封狼居胥之处,然师兄可曾料想过,汉家儿郎,已多久未能涉足?
自九州向西,经西域,过黄沙大漠、荒芜隔壁,其不知几万里也,有西方大秦,曾以商队连通长安,然师兄可曾料想,这西秦,又是什么风景,其地大几何?
自九州向南,更是荒芜之地,古往今来所探查者无多,然土地在延伸,山岭在延伸,海洋也在延伸,又会延伸到什么地方?
师兄可曾想过,这天地之大,或许远胜过九州?”
王猛在杜英的描述之中,不知不觉已悠然神往。
过了良久,他方才回过神来,叹息道:
“纵然天高地远,可穷我等一生之力,能平定北方之乱事,就已谢天谢地,若能够恢复神州故土,使山河归一,就已上天恩赐,又有什么余力再去考量天地之大呢?
师弟的这些疑惑,或许此生都只是疑惑了,只能让我们的后人,再代替我们去看一看,那山外山、人外人。”
杜英轻笑道:
“师兄可是一向自负有王佐之才,怎能说这般丧气话?”
王猛叹了一口气:
“天下大无穷而人有穷也。”
杜英颔首:
“正因如此,我们快一些,或许还能够看得到山河大好。”
“所以呢,明天就下山?”王猛懒洋洋的说道。
“时不我待啊。”杜英轻轻说道,“但是目前还的确不太合适······”
关中正乱成一团呢,他们这一高一矮两个丁壮,下山的话不被直接抓去炮灰才怪呢。
杜英要等,要等一个能够四两拨千斤的机会。
王猛则忍不住哈哈大笑。
还以为师弟已经雄心万丈,没想到又是跟自己吹牛。
“下棋,下棋!”王猛抽走那一份舆图,露出了桌子上原本就刻好的棋盘,“这天下,还未到你我搅动风云的时候,不妨先下棋,聊以自娱!”
那天的山风,呼啸的吹。
亭子外树梢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亭子中的笑声,时而有之。
身在山中的他们,的确笑的要比八年后的他们更多一些。
——————————
洛阳城中。
大堂上只有杜英和王猛相对而立,别人都不敢打扰到这两位大佬之间的交流。
哪怕他们看上去并没有很年长,但是他们的一笑一怒,也足以血流十里、天下缟素。
记忆之中的话,字字句句浮现在眼前。
曾经飞雪之后,一个还很瘦弱、而且口无遮拦的少年,一个自幼颠沛、看尽风尘的青年,闲来无聊争论天下大势时的随口言论,当时的王猛还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觉不自觉的就记在了心底。
如今他猛然想起,也明白了杜英的意思。
天下大矣。
想要在有生之年看到千万里之外的风景,那么的确需要走得更快一些。
为此,只是慢慢地凭借自己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去发展、去强大、去征服,显然还是太慢了。
所以杜英打算双管齐下,一部分的路,是自己来走,另一部分的路,打算借助于外力。
世家、藩镇、军阀,这些人一样能够给予杜英足够的力量,只不过在王猛看来,这些力量不是完全可控的,所以用的不踏实,但是在杜英看来,想要快速的扩张,又怎么可能一步一个脚印?
这本就是矛盾的。
“仲渊,虽然这是曾经许下的豪言壮语,但是为此要付出沉重代价和承担极高风险的话,余并不觉得可行。”王猛慎重说道,“项羽霸王能够坐有天下,不在于其真的打了天下,而是取巧汇聚了天下豪杰罢了。
他没有征服这些豪强,豪强们自然也就不愿意真的听令于他,只是维持一个类似于春秋时的盟主和盟国的关系罢了。日后其实真正一个个征服这些地方豪强的,是汉高祖。
世人皆说乌江自刎何其悲凉,殊不知这本就是命中注定。
仲渊,虽然现在关中看上去比那西楚团结一些,可是事有端倪的时候,便为时晚矣,所以余并不期望有朝一日······”
杜英颔首:
“洪水在疏,不在堵。这也是余方才想要提醒师兄追忆往事的原因。”
王猛愣了愣,旋即露出笑容:
“是师兄着相了。”
之前他是把杜英当做急于求成的又一个楚霸王,所以更想要让杜英放弃曾经的梦想,每一步走的踏实一些。
却没有料到,其实从一开始,杜英就是把这两点结合在一起的。
正是因为他想要走向更为广阔的天地,所以他会不介意接纳这些鱼龙混杂之辈,而正是因为天地之广阔,所以更有可以让这些心思各不相同的人四下探索之处。
原来的天下就这么大,土地就这么多,所能产生的利益也就只有那么多,所以人们只会在这个天然的猎场、栅栏之内争夺、撕咬,可是一旦栅栏被打翻,谁还会在里面挣扎?
外面的天地只要有更多的财富和机会,就永远不会缺少铤而走险的人。
但是······
第一三八六章 乱窜的参谋有奇效
王猛此时不得不问一句:
“天下,果真有东南西北几万里之大?”
以前只是一句笑谈,所以杜英可以随口说说,王猛也就是随意听听。
但是现在已经关乎到了整个关中的未来,王猛不能只听信杜英的一句笑谈。
否则到时候骤然发现天下虽大,但是好地方仍然还是只有那么多,杜英又应该如何处理那些心怀鬼胎的人?
汉高祖当年能够平定各方,也是历经千难万险,几次远征。
而到了晋朝,干脆就直接和世家们妥协了,大家平分权力。
可是如果这般,关中新政的推行显然又会变成一句空谈。
“师兄不相信我?”杜英问。
他一脸郑重。
王猛看了看他,轻笑道:
“若是还是在华山之上的时候,余应当会说相信,可是现在身在其位而谋其政,余不能直接说相信。
正如仲渊之前和他们所说的那样,万事万物,终究要讲究一个道理,要讲究一个证据。”
杜英颔首,旋即说道:
“现在还没有证据。”
要想拿到证据,需要能够恢复和西域的通商,这件事关中已经在做了,但是西域那边已经和仲渊断绝联系太久,所以双方之间的信任培养仍然还需要一段时间。
而还需要有一支强大的海军舰队,能够下五洋捉鳖,显然杜英现在也拿不出手。
所以他没有欺骗王猛。
“行,那就这样。”王猛笑道,“仲渊尽管放手去做。”
“师兄不是不相信么?”杜英奇怪的看着他。
王猛一摊手:
“不相信归不相信,但是谁让你是杜仲渊,杜仲渊是余的师弟呢?
都已经上了你的贼船,这时候往下跳,还不得被淹死?”
看着师兄调皮的对自己眨了眨眼,杜英心中又是气愤他的弯弯绕,又是感动他的无条件支持,又好气又好笑之下,也只好说道:
“真是委屈师兄了。”
“是啊,早知道是条贼船,当初就不应该上不说,还帮你拉拢了这么多良民,当真是可惜。”王猛嘟囔一声。
“师兄现在还是跳下去吧。”杜英如是说道。
“不,在船上虽然累,但是这天下,洪水涛涛,乱世火烧烧,又去何处再找一条船呢?”王猛笑着回答。
顿了一下,他直接伸手指了指舆图:
“之后这条贼船开向何方,余管不着,但是现在这条贼船已经遇到一些小问题了,是不是需要一起修理一下?”
在舆图上,荆州兵马所在的地方都被重点标注了出来。
杜英会意,在师兄的心中,大司马,显然已经成为了杜英亟待解决的对手。
而舆图上另一个被重点标注出来的地名,则是:
枋头。
————————————————-
睢阳。
睢阳的攻城战进行了三日。
清扫城外斥候、攻克城周围的营寨,最后开始集中兵力填平护城河,准备攻城。
可以说年纪不大却久经战阵的荀羡,的确在睢阳城下展现出了一整套格外标准的攻城战术。
这让那些留在军中或者从龙亢郡随着谢万而来的参谋们如获至宝,一天天拿着小本本和笔,满战场的乱窜,遇到自己觉得重要的就写写画画,已经很难让人意识到,这些应该是在营帐之中高谈阔论、胜负了然于胸的幕僚。
一开始,军中将领们,甚至包括荀羡本人,对于这些参谋还是很不耐烦的。
嫌弃他们什么都想问一问,什么都想看一看,甚至投石机怎么布设的,都得在一轮战后拉着负责的将校好生问上半天,问的一群其实也主要是凭借多年征战经验行事的将校们,先是乖乖回答,后来是不耐烦,最后又是因为自己回答不上来而尴尬。
另外,一个个都是舞文弄墨的年轻人,不好好地在军营之中待着,非得要冒着矢石跑前线,若不是现在好歹只是有几个受伤的,还没有身死的,恐怕荀羡就要忍不住给他们下禁足令了。
但是三日激战之中,这些年轻人们拿出来的成果,也让荀羡感慨。
他们不但将荀羡所部常用的一些攻城战术,从斥候战到拔点战,再到最后攻城先登,一一整理成册,而且还直接写上了将校们的名字,让大字不识一个的军中大老粗们受宠若惊,而且他们还在军中办前线小报、编演话剧。
这小报,报道的就是前线将士英勇杀敌的事迹以及将领们如何身先士卒、做出了怎样鼓舞人心的指示等等,写完之后,考虑到军中识字人数不多,他们还专门弄了一些插画,连夜刻雕版、印刷,让将士们看图也知道我军正连战连捷。
因此极大地提振了士气。
更不要说那军中戏剧,更是杜英当初在关中用来提高士气的老手段了。
参谋们原来爱看,现在来演,也算轻车熟路。
晚上轮流巡演,所到之处,叫好声一片,甚至还有杀红眼的将士,差点儿直接把扮演胡人、在台上肆意作恶的参谋给打了的事故。
攻城战,不只是守城方要承担兵临城下、大军压境的心理压力,攻城方也一样需要承担从下向上进攻、伤亡几倍于敌的压力。
同时守军居高临下,视野更加开阔,攻城士卒每人负责一段城墙,自然也不知道其他地方的战事如何,自己这边以多打少却又迟迟不见进展,难免消极。
所以士气对于攻城方来说,其实相比于守城方更容易被消耗。
这些参谋们的活跃,显然为荀羡缓解了这个问题。
但也让荀羡很果断的把这些家伙的活动区域限制在了自己的中军。
只让他们远观,不可跑到前面冒险了,若是出了个好歹,军中上下非得红了眼要报仇不可,然而那就打乱了荀羡按部就班的攻城安排,反而容易出现破绽。
毕竟城中守军的数量也不在少数,荀羡打的这么稳,主要也是担心露出破绽之后被守军打一个措手不及的反击。
“哈哈哈,知道这些家伙有多难缠了吧?”谢万人未至,声先至,接着他的身影也跃入荀羡的眼帘,正手指着那些踮着脚眺望战场的参谋们。
荀羡拍了拍额头。
谢万又笑了两声,见老友神色不对,这才施施然收起来笑容,翻身下马:
“方才收到的传书,大司马已派前锋八千,在征虏将军刘建的率领下北上,不日将抵达彭城。”
第一三八七章 风不定,桓温动
“杜都督一语中的矣!”荀羡叹道。
“不用紧张,来的也是自己人,到时候他走他的彭城道,我攻我的睢阳城便是。”谢万回答。
荀羡在此之前也已经知道刘建一样做出了选择。
所以来的是敌非友,甚至荀羡还不介意和刘建碰个头。
以后大家都是杜都督手下讨饭吃的了,我家有儿子,你家有女儿,是不是定个娃娃亲?
当即,他笑道:
“这一下倒是不需要担心了,巨野那边的慕容恪恐怕也没有心思再南下顾及睢阳的得失了,睢阳已成孤军了,看来也不需要再多下令强攻,以一边强攻,一边劝降,双管齐下即可了。
如此一来,睢阳入手,不过是旬日之间。”
“旬日恐怕还是太慢了。”谢万摇头说道,“算时间,都督应该已经抵达洛阳,而令则应当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荀羡会意,杜英的抵达,不啻于代表总攻的开始。
届时还在等待机会的王师各部,将会如四处出击,原本还在试试探探的王师各部,则会如猛虎下山。
关中王师各部之间,来路不同,在此之前很多王师将领相互之间不但不认识,甚至还有可能成为过敌人,所以各军相互之间的配合定然参差不齐。
可是杜英的到来,显然将会改变这一现状,而且也等于告诉各军将领,这一次不是王猛或者都督府之中某一个人的命令,就是都督的命令。
这是一场真正的、要快速解决的战争。
关中的战争车轮,已经轰隆隆的向前滚动。
荀羡之前也曾经考虑过置身事外,也曾经幻想过自己是不是能够带着青徐在江左和关中之间维持中立的地位,静观其变。
然而事到如今,他已经很清楚了,杜英是卷挟着天下大势、滚滚兵锋而来,任何站在前面的人,都将被拍在岸上,任何身在两侧的人,也注定了会被这浪潮席卷着向前,无从选择。
关中动,天下大势亦为之动。
而如今桓温亦然动了,这说明江左也在随之动,显然在对抗关中上,江左表面上还是结为一体的。
那么也就是说另外一股滚滚大潮,一股因循守旧的潮流,一样在卷动,一样在裹挟着周围的各方势力,让他们不得不参与其中。
当这两股潮流迎面对撞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显而易见。
而且荀羡还很清楚,别看桓温如今掀起的声势并没有那么浩大,但是在他的身后,还有藏锋多年的皇族,还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王谢世家。
正如刘建是桓温推在前面的炮灰一样,桓温又何尝不是司马昱和谢安推在前面的炮灰呢?
只不过刘建是不情不愿又没得选,而桓温是更想要获得能够匹配得上未来九锡封王之功劳的战功,主动想要行动罢了。
因此若是桓温倒下了,皇族和王谢世家,也一样会掀起新一轮的浪潮,以对抗关中的碾压。
而关中这滔滔巨浪,又能够碾压得住每一个浪头么?
荀羡不清楚,但是他知道的是,青徐之前所处的位置,已经注定了他必须要选择跟着杜英还是桓温。
显然现在的桓温对上杜英并不占据优势,所以荀羡与其直接被杜英拍在沙滩上,还不如跟着杜英、增强这一个浪头的力量,让关中真的能压住后续的浪头。
在这扑朔迷离的天下局势之中,赌不对可就是直接把身家丢进去了。
可是不赌的话,夹在两股浪潮之间,最先被挤为齑粉的,又何尝不是自己呢?
荀羡并不怕赌,所以他现在站在睢阳城下,已经代表他的下注方向。
但是他仍然忍不住想要问一声:
“大司马此番,可是势在必得?”
谢万笑道:
“若是势在必得,则前锋不可能是刘建,而只会是桓豁或者桓家的某某,当然,之前这个位置则是家父的。”
荀羡会意。
桓温的打法,其实和杜英还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多半都是轻兵速战,速战速决。
之前桓温北伐入秦关,几乎一夜之间,兵破武关、直逼灞上,更不要说之前平蜀,速度之快、用兵之神,出乎天下人的意料,几乎一下子奠定了桓温在军事上的地位。
所以他若是真的想要收复青州,那么派来当前锋的绝对不会是墙头草刘建。
桓温现在的做派,倒更像是想要试探一下慕容儁和慕容恪对于守卫青州的信心和勇气。
若是青州防务空虚,则不需要桓温指示,刘建必然也会一鼓作气向前冲,而若是青州防务谨慎,则桓温大概会让刘建消磨鲜卑人的兵马和士气,而自己则率领大军在后,等着杜英、刘建这两方和鲜卑人分出一个高下。
显然桓温最终的目的,是夺下青州,至于是从慕容氏的手中,还是从杜英的手中,就说不准了。
荀羡苦笑:
“当日都督见我,直言敌或不在前而在后,的确所言非虚啊。”
谢万斜眼看他:
“所以以后还是早点信为好。”
“之前也并不是完全不信,将信将疑······”荀羡徐徐说道。
“行了,解释也没用。”谢万摆了摆手,大大咧咧的说道,“那接下来应当如何是好,攻克睢阳之后,恐怕我军也不能着急北上巨野了。”
“向南布防,但是尽可能和刘建错开。”荀羡回答,“余相信,征虏将军大概也有拳拳之心,不愿意和我军同室操戈。”
谢万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
刘建此人,老墙头草和脚底抹油了,不愿同室操戈?
自然没有这般高尚的皆操。
但是不愿意和精悍的青徐、关中王师硬碰硬,倒是很可能的。
要是荀羡手下不过是一群老弱病残,就算是刘建现在借助刘牢之,其实已经和杜英暗通曲款,那么他恐怕也会忍不住跑来耀武扬威一番,顺便看看荀羡这边有没有什么多余的战利品。
是狗得扇两巴掌,鸡蛋都得给摇散了黄,多余的粮草自然更是要洗劫一空。
对于两淮军队的素质,荀羡心里还是有数的,否则又何至于明明有自己在前面阻拦,结果勉强能够越过青徐防线的一些胡人军马,一样可以在两淮作威作福?
“这种盟友,不要也罢。”荀羡硬邦邦的说道。
“刘建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曾经被刘建坑过的谢万深有同感。
第一三八八章 悄无声息的分家
顿了一下,谢万还是补充一句
“不过刘牢之此子,倒是颇有几分本事。”
之前刘牢之就已经来信向谢万说明当时他们父子面临的困境,申明最终和谢万的决裂是两淮世家和将门整体的决定,不是刘建一个人的决定,但刘牢之仍然愿意致以真诚的歉意。
同时,刘牢之还邀请谢万和荀羡一起参与到连通北方和江左的贸易中来。
在这件事上,杜英的建议是一回事,刘牢之自己的态度显然又是另一回事了,前者是杜英下达的命令,后者是刘牢之自己主动示好的态度,只是这个态度就已经足够让谢万对刘牢之再生不起什么恨意,只能感慨刘建当了一辈子墙头草、不明事理,看上去是各方都不得罪,却实际上把各方都给得罪了一遍。
而现在说不定指望着这个儿子,刘建还能得一个善终。
“所以啊,就算不给刘建面子,总归是要给刘牢之面子的。”荀羡劝道。
他和刘建之间的仇恨自然没有那么大,是看不惯刘建的诸多行为而已,此时自然愿意当这个和事老
“而谢家的产业,之前在青州也没有几家吧?此次谢大兄北上走一遭琅琊,余也已经让手下人帮着谢大兄置办一些家业,以后倒是也可以参与其中,反正现在你们谢家上下,也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了。”
原本的谢家,谢奕在军中,谢万在朝堂,谢安在野,另外还有一个英年早逝的谢据,之前是在太学,注释经书、纵论讲义,其实就等于代表谢家在学术界维持影响力。
毕竟在这个时代,对于经义的解读直接表明一个人治国理政的能力——当然这只是在以“纵玄”为重的江左,在关中,无论是书院的招生还是最终毕业考核,考校的都是多方面的才干,从君子六艺到建设某一地方的政策方法,不一而足。
甚至关中书院针对现在关中各处缺乏人才的情况,还准备把学生们的毕业考试设定为前往某一处州郡实习,实习期满、政绩无差,方可毕业,有些类似于后世的毕业实习了。
但随着谢据的去世,谢家在学术界的影响力有所下滑,但很快谢安就通过参与诸如兰亭集会等日常文学活动,将谢家的学术地位也维持住了,同时随着他进入朝堂,取代了谢万在朝堂上的地位,世人才恍然意识到,谢家哪里是一分为四?
分明就是几个兄弟在前面忙活,而谢安在背后统筹而已。
因此这一次在很多人的眼中,谢安虽然和谢奕、谢万兄弟分道扬镳,谢石也在寿春——谢石名义上是代表朝廷,而实际上到底是心向着朝廷、关中还是同样近在咫尺的大司马,那就不得而知了——但实际上谢家还是那个谢家。
谢奕等人的行动,都是在听从谢安的指挥罢了。
然而谢万却出乎荀羡意料的摇了摇头。
荀羡皱眉,再想要问,但谢万的神色很郑重
“如今已经是两个谢家了,关中一个,建康府一个,一笔可以写出来两个谢字。
就在都督北上的时候,已经派人将阿兄与我的内眷都接到了京口,他们在乌衣巷中也一样受人指指点点,还不如直接住在京口好一些。”
荀羡愣了愣,谢家竟然这么一声不吭的直接分家了?
那岂不是意味着谢奕、谢万和谢安之间的分道扬镳?
可是天下人如今所赞佩、所拥戴、所畏惧的,是有着谢安的谢家,不是有着谢奕或者谢万的谢家,甚至因为淮北之战,谢万的名声还彻底臭了。
谢奕和谢万竟然能够为了关中下这般决心,或者说谢家为了能够彻底的分立两边竟然能够做出这般决定,让荀羡也难免有些佩服,与此同时,他也不得不在心中感慨一声,谢家能够成为深受都督信任的关中第一家,果然没有点儿断臂求生的勇气是不可能的。
谢万似乎看出来了荀羡眼底的惊讶和惋惜,微笑着说道
“留在江左的谢家,或许仍然是需要有一个一言九鼎的大家长来维持的谢家,但是已经身在关中的谢家,则是只需要融入到关中即可的谢家。
谢家从何处来,已经注定,但是向何处去,却还是未定的,也不是由谢家来决定的,是由关中上下一齐决定的,是由都督决定的。
江左的谢家,如同山巅上的明珠,熠熠闪光,令人可望而不可即。但是关中的谢家,以后便会成为汪洋大海之中的一滴水,随波逐流,却又奔流远方。”
“泯然众人矣?”荀羡下意识问道。
“不,到万民中去。”谢万回答,“再无彼此。”
荀羡恍然。
说到底,从此再无世家,而谢家,已经不算是第一个要消失的世家,但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就当荀羡若有所思的时候,谢万慢悠悠的看了他一眼
“当然了,令则兄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荀家现在还在半山腰呢,大浪淘沙,一个浪头打过来,荀家也就自然而然的化入其中了,不是么?”
皇室之前也曾经有通过和荀家联姻的方式,扶持这个落魄老牌世家的意思,奈何荀家之中除了荀羡也没有什么争气而出众的人。
一个世家的重新崛起,需要的本来就不只是一个人的光芒璀璨。
就比如谢家,谢安固然有超绝常人的本事和智慧,可是如果没有谢奕和谢万以及小一辈的谢玄等人次第登场,那么谢家也不可能成为继王家之后的第二家。
因此荀家总归是扶不起,这一次司马昱掀动的变乱之中所涉及到的支持皇室的世家里,也没有荀家。
谢万所说的,很扎心,却也是事实。
荀羡······
不会说话你可以少说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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枋头。
慕容楷靠在枋头外的营垒上,拄着刀,身上满是鲜血。
自邺城之乱开始,也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冬去春来、万物更始。
但是枋头的战事,断断续续的,却从来没有结束。
慕容垂对于枋头的心态,显然也一直处于摇摆不定的状态。
这种心态,显然也是由于慕容垂一直在等待天下局势的改变。
当江左的动乱一样开始的时候,慕容垂自然肆无忌惮,便开始猛攻枋头,想要拔掉这个心头刺。
晶晶走到唐三身边,就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向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唐三双眼微眯,身体缓缓飘浮而起,在天堂花的花心之上站起身来。他深吸口气,全身的气息随之鼓荡起来。体内的九大血脉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的交融,已经彻底处于平衡状态。自身开始飞速的升华。
额头上,黄金三叉戟的光纹重新浮现出来,在这一刻,唐三的气息开始蜕变。他的神识与黄金三叉戟的烙印相互融合,感应着黄金三叉戟的气息,双眸开始变得越发明亮起来。
阵阵犹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动声在他身边响起,强烈的光芒开始迅速的升腾,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衬在他背后。唐三瞬间目光如电,向空中凝望。
顿时,”轰”的一声巨响从天堂花上爆发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不远处的天狐大妖皇只觉得一股惊天意志爆发,整个地狱花园都剧烈的颤抖起来,花朵开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气运,似乎都在朝着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他脸色大变的同时也是不敢怠慢,摇身一晃,已经现出原形,化为一只身长超过百米的九尾天狐,每一根护卫更是都有着超过三百米的长度,九尾横空,遮天蔽日。散发出大量的气运注入地狱花园之中,稳定着位面。
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祖庭,天狐圣山。
原本已经收敛的金光骤然再次强烈起来,不仅如此,天狐圣山本体还散发出白色的光芒,但那白光却像是向内塌陷似的,朝着内部涌入。
一道金色光柱毫无预兆的冲天而起,瞬间冲向高空。
刚刚再次抵挡过一次雷劫的皇者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全都散开。而下一瞬,那金色光柱就已经冲入了劫云之中。
漆黑如墨的劫云瞬间被点亮,化为了暗金色的云朵,所有的紫色在这一刻竟是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巨大的金色雷霆。那仿佛充斥着整个位面怒火。
第一三八九章 几坏慕容氏大事也!
然而当江左的动乱看上去平息了一些的时候,慕容垂就不敢再强攻了,害怕攻不下枋头却导致了慕容氏上下齐齐认为慕容垂只擅长同室操戈。
在此之前,慕容垂已经和关中达成了一些商贸合作协议。
这固然为河北注入了新鲜血液,直接刺激了河北萎靡不振,乃至于濒临崩溃的民生,但是也让那些分兵驻守各地的慕容氏子弟们逐渐有了不满的心思。
毕竟河北的经济民生恢复,和这些慕容氏子弟们其实并没有太大干系。
其实和那些田间地头的老百姓没有多大的干系。
真正得到好处、吃到大头的还是渤海世家。
盖因在此之前慕容氏子弟们的站队颇为零散,有出身将门的跟着慕容垂走的,有已经跻身朝堂的、此次选择跟着慕容楷走的,还有犹犹豫豫仍然期望着能够在慕容儁和慕容垂之间观望的。
这种犹豫和分裂,导致慕容氏子弟虽然掌控着兵权,但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响应慕容垂的号召,直接投入到和关中的商贸往来中去。
如此一来,自然就导致那些本来就摩拳擦掌的渤海世家,直接杀入这一片完全空白的市场,抢先和关中商贾们签订协约,通过让出大量的利益,获得独家买断权。
这自然意味着,关中商贾以及背后实际操控整个商贸的都督府可以确保自己所能获得的利益,而渤海世家在付出了几倍于市场价格的买断费用之后,自然又要用抬高价格和打压垄断的方式从对手以及百姓的身上找补回来。
经过慕容儁之前的一番收拢河北民壮和南征,整个河北原本就不富裕的民间已经一贫如洗,对于关中的高价商品没有什么消费力不说,且家中也没有什么家底还能够搜刮。
所以渤海世家的主要打击和剥削对象其实不是老百姓,而是同为竞争对手的河北本地世家和慕容氏子弟。
尤其是前者,虽然都是汉人,但是渤海世家和河北世家之间的矛盾,不能说是小打小闹吧,也只能说是苦大仇深了。
这般操作,将因为邺城之乱的站队问题而被打压的河北世家和还在抱着边关为数不多的几个榷场犹犹豫豫的慕容氏子弟们排除在外不说,还得顺手把人家手中为数不多的利益都薅走。
这过于贪婪的吃相,自然导致河北世家和慕容氏子弟的愤怒,不过愤怒归愤怒,现在河北的兵权基本都掌握在慕容垂的手中,他们自然是不敢多说什么的。
尤其是河北世家,之前站队失败,现在面对天天冷笑的渤海世家,尤其之前冲在最前面的封家,只有瑟瑟发抖的份儿,生怕一不留神,最后的家底都被封家抽走了。
但这种不满和恐慌,不断地在邺城和军中发酵,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直接导致慕容垂如今面对枋头也有心无力。
甚至战场上出现了双方战斗正酣的时候,有士卒直接从慕容垂这边跑到慕容楷那边去的,也有从枋头城中跑过来的,甚至还有直接在城墙上话家常的。
几乎可以说,除了坚守城门的慕容楷所部和担任攻城前锋的慕容令所部,一个在城下一个在城上,打的难解难分,四处奔走救火之外,枋头城的其余地方,基本上都处于“你来破坏我来修”的微妙境况下。
显然如今河北局势乃至天下局势的变化不定,再加之之前在和关中商贸中没有占到什么好处,直接导致手握兵权的慕容氏子弟们,既不愿意得罪慕容垂,也不愿意直接和慕容楷以及慕容楷背后的慕容儁、慕容恪打的你死我活。
做人留一线,大家日后好相见。
保不齐下一个坐在皇位上的是谁呢。
双方麾下的这般消极怠工,自然让慕容楷很不放心。
此时靠在城头上累的气喘吁吁的他,半是因为刚刚结束了一场险之又险的厮杀,半是因为又收到消息,城东的城上城下守军都已经坐在城头上唠嗑了。
慕容楷还真的有点担心这帮家伙等会儿羊腿一烤,小酒儿一喝,上头了之后直接吆喝着把他这个主帅给抓了。
“陈留那边依旧没有什么消息?”慕容楷微微侧头,问身边的副将。
副将无奈摇头。
距离枋头最近的、由慕容恪麾下把守的城池便是陈留。
陈留此时已经被苻黄眉率军包围,枋头和陈留之间原本就脆弱的联系自然直接被切断。
不仅如此,慕容垂虽然没有强求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枋头,但还是没有忘了切断从青州等地溯流而上前往枋头的一切通道。
所以慕容楷也已经有很久没有收到父王的命令了。
枋头已经成为一座北岸孤城,是战是降,慕容楷心中没有底,而如果就这么支撑下去,又需要支撑到什么时候,他更是不敢说。
这就导致慕容楷每天给手下人画饼的时候都是语气虚浮,手下人听一两次还没有什么,听多了自然就开始明白根本当不得真,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跌落。
慕容楷担心麾下士卒们酒壮怂人胆,直接把他给拿下,便是基于此。
“今日的进攻也不算猛烈。”慕容楷撑着城垛站起来。
城外的营垒森森,延伸向远方,看上去至少云集了六七万大军。
当然,慕容楷也是上过战场的,自然知道这阵仗当不得真,多半是虚张声势。
慕容垂手底下若是能够拿出来这么多人,哪怕其中一些斗志不高,也足够他威压河北、收服范阳,并且直接插手中原战事的了。
所以慕容楷的确真切盼望着慕容儁和慕容恪能够联手发兵,先解围陈留,再北上枋头。
立足未稳的慕容垂,还有那些贪得无厌已经引起众怒的渤海世家,又能够发的起什么风浪?
大燕皇帝在此,这便是王师!
这两日,慕容楷能够感觉到,慕容令的进攻逐渐放缓,所以他一直巴望着整个战事能够出现转机。
“世子,快看!”副将突然出声提醒。
慕容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西方,烟尘滚滚。
马蹄声阵阵,距离虽然还远,但是枋头城好似都已经开始缓缓摇晃。
慕容楷脸色微变。
西边?
副将讷讷说道
“看来有可能是从上党或者河内过来的。”
“还用你说!”慕容楷气急败坏的说道,“慕容令,几坏了我慕容氏几代人之基业也!”
慕容楷不知道的是,就在城下,那虚张声势的营寨之中,听到斥候匆匆来报的慕容令,一样是忽的起身,愕然西望。
晶晶走到唐三身边,就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向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唐三双眼微眯,身体缓缓飘浮而起,在天堂花的花心之上站起身来。他深吸口气,全身的气息随之鼓荡起来。体内的九大血脉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的交融,已经彻底处于平衡状态。自身开始飞速的升华。
额头上,黄金三叉戟的光纹重新浮现出来,在这一刻,唐三的气息开始蜕变。他的神识与黄金三叉戟的烙印相互融合,感应着黄金三叉戟的气息,双眸开始变得越发明亮起来。
阵阵犹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动声在他身边响起,强烈的光芒开始迅速的升腾,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衬在他背后。唐三瞬间目光如电,向空中凝望。
顿时,”轰”的一声巨响从天堂花上爆发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不远处的天狐大妖皇只觉得一股惊天意志爆发,整个地狱花园都剧烈的颤抖起来,花朵开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气运,似乎都在朝着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他脸色大变的同时也是不敢怠慢,摇身一晃,已经现出原形,化为一只身长超过百米的九尾天狐,每一根护卫更是都有着超过三百米的长度,九尾横空,遮天蔽日。散发出大量的气运注入地狱花园之中,稳定着位面。
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祖庭,天狐圣山。
原本已经收敛的金光骤然再次强烈起来,不仅如此,天狐圣山本体还散发出白色的光芒,但那白光却像是向内塌陷似的,朝着内部涌入。
一道金色光柱毫无预兆的冲天而起,瞬间冲向高空。
刚刚再次抵挡过一次雷劫的皇者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全都散开。而下一瞬,那金色光柱就已经冲入了劫云之中。
漆黑如墨的劫云瞬间被点亮,化为了暗金色的云朵,所有的紫色在这一刻竟是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巨大的金色雷霆。那仿佛充斥着整个位面怒火。
第一三九零章 氐羌混一同
相比于河洛的关中王师,上党的关中兵马其实一直比较安静。
河洛这边的苻黄眉,属于三天两头得给陈留的鲜卑兵马找点儿麻烦,并且时不时的派人渡过大河骚扰枋头。
这一条路,原来是供应鲜卑十万大军粮草的重要通道,被苻黄眉这么一扰乱,自然不得安生,以至于最终粮草的运输只能选择走青州、过彭城南下。
而这条道路也最终导致慕容儁在北撤的时候为了尽可能的靠近粮道、收拢驻守粮道周围的兵马,选择直接北上彭城,却忽略了蛰伏在琅琊的荀羡,差点儿就被荀羡困死在彭城。
因此苻黄眉这个出身氐人,一样属于“胡人”的家伙,却总是给鲜卑人心头添堵,让鲜卑人们在心里不知道把他骂了多少遍了,却也只能尽可能避免和苻黄眉硬碰硬。
这一次陈留的鲜卑守军在一样消息断绝的情况下一直坚持死守,导致苻黄眉清扫了外围营寨之后,攻城并不顺利,也是因为他的骂名已经传遍了陈留守军,再加上鲜卑将领的添油加醋,守军们自然既恨不得生吞其肉啖其骨,又担心破城之后为苻黄眉所害,斗志颇为坚定。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一直没有主动招惹河北鲜卑人,而且还暗戳戳的和河北开榷场的河内、河东王师守军,自然而然在鲜卑人的心中就被打上了“人畜无害”、“能做生意”等等标签。
不少鲜卑贵族和河东、河内的驻军都有联系。
慕容令和慕容楷都在其列。
毕竟之前的榷场,几乎近似于官方走私了,个中暴利,不言而喻。
这也让鲜卑贵族们对这两处的关中驻军并没有多少警惕戒备之心,再加之双方地盘相接的地方,不是王屋就是太行,也就只有河内的一小段是平原,所以只要守住一些重要的关隘城池,那么就不用担心敌军的大规模进攻。
比如太行八陉,又比如······此时慕容楷脚下的枋头。
除此之外,还让包括慕容垂在内的鲜卑人都放松警惕的一点在于,驻扎在上党,号称悍将的邓羌,之前已经返回太原平乱去了,在太原兵马多半驻扎雁门以防范云中之后,邓羌应当率部驻扎太原——至少从表象上来看正是如此——所以上党、河内的守军主帅都不在,河内更是并没有多少驻军,因此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的是,太原的动乱早就平息,而王坦之和麻思的凌厉手段也已经完全稳住了整个河东的局势,那些还在观望的世家们,至少明面上愿意服从关中的管辖指挥——太原城外的京观还是很吓人的。
所以邓羌已经接到命令,动身前往上党,集结在上党的万余兵马南下。
而有一支骑兵,已经被秘密从凉州调动到了蒲坂,穿河东,直接抵达河内,接受邓羌的指挥。
这一支骑兵的人数在八千左右,几乎已经是关中近期所能聚拢和投入战斗的全部新编练骑兵,统率这支骑兵的便是护羌校尉隗粹。
出身梁州的隗粹,之前担任西戎校尉,主要任务就是安抚和讨伐戎狄,但实际上这戎狄之名,代指的还是如今已经在西北仅次于汉人的羌人和氐人。
因此杜英后表隗粹为护羌校尉,以正其名,与此同时,隗粹的主要任务还是安抚氐羌,化擅长弓马的氐羌人为己用,以编练骑兵。
关中现在对骑兵有极大地需求,尤其是随着战场重心转移到北方,依托西凉战马,建立起来一支和鲜卑人不同且亦有自家长处的骑兵就变得愈发重要。
之前关中对于骑兵的建设思路,也是在精不在广。
既是因为大规模骑兵的训练,需要大量的马匹,同时也是一个吞金无底洞,关中着实养不起,也是因为能够上马弯弓的汉人,还是太少了,把凉州上下榨干了也就只能快速训练出来几千骑兵而已,分散到各处战场、各个军中,聊胜于无。
轻骑兵在关中军队里唯一亮眼的表现,大概也就是谢玄和杜英一前一后率军奔袭淮南了,但是两淮之战,本就是借力打力的战斗,凭借这些骑兵本就不足以和十万鲜卑军队硬碰硬,而最终杜英主要依靠的还是步卒,以完成必须要硬碰硬的战事。
当然,正是基于这种思想,再结合关中已经小有所成的冶炼,关中的甲骑倒是发展建设的不错,只不过一样供应不起庞大数量的甲骑,只能在几支主力战军之中维持百余人之数,配合甲士充当刀尖。
但显然现在关中的骑兵数量远不足以满足驰骋平原,并且和鲜卑人展开大规模骑兵会战的可能,所以关中后续也开始把重点放在吸纳氐人和羌人参军上了。
随着关中如今的蓬勃发展,民生重振,各处工坊都是紧缺人手的时候,整个社会上有大量的工作和无主的机遇、潜藏的财富,所以原本还相对对立的汉人和胡人之间的矛盾,已经逐渐消弭。
汉人也开始积极地招募胡人做工,同时胡人也一样欣然和汉人混居、通婚。
延续几代人的压迫、反抗、挣扎和仇恨,显然已经在蓬勃进取的关中发展浪潮下被掩盖,并且通过人与人、群体与群体之间的融合、提携、帮助,逐渐消失散去。
若春风春雨,润物细无声。
归根结底,之前的一切黑暗和对立,都是因为资源太少导致的弱肉强食。
而现在社会在发展,机会在增多,温饱在缓解,那么又何来的生死矛盾?
当生死仇恨转变为街坊邻里的小口角时,曾经的民族仇恨和对立,也就逐渐转变为了融合和发展。
为此,关中书院也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
依托关中新政下的天下繁荣和平,才是真正解决这乱世的基础。
说到底,就是人人能温饱,少有所养、老有所依,又何来矛盾呢?
那位尊称河蟹的大神,自然也就会莅临人间。
正是在关中这种蓬勃团结的社会风气下,越来越多的强壮氐羌人参军,而在军队这个大熔炉之中,他们和汉人混合编练、同甘共苦,逐渐称兄道弟且书同文、言同声,融为一体、再不分彼此。
这既有都督府在其中悄然引导的功劳,自然也是因为当一个社会从战乱困苦之中恢复元气后的必然。
第一三九一章 万人敌在此
与关中而言,真正的好处,远不只是拥有了一支强大的、以享受到关中新政好处的氐羌人为主体的骑兵而已。
当城墙下的慕容令愕然西望,当城墙上的慕容楷跳脚骂娘的时候,正驱策战马狂奔的邓羌,并没有如同既往那般直勾勾盯着敌人,战意昂昂,而是颇有些轻松的环顾周围。
在他的身边,有汉人在攥紧刀枪,有氐人在拉动弓弦,也有羌人在高声呼和以和同伴相互鼓舞。
邓羌自语道:
“或许天下将再没有胡汉,唯有华夏,此为大同。”
这些时日,曾经不学无术、大字不识一个的邓羌,也学了不少圣人书。
奈何看不懂。
而此时他渐渐明白,圣人也不是天降的,也一样是从百姓之中走出来,也一样是见到了人世间的种种而心生感慨、口吐莲花。
所以读不懂圣人书的他,看到眼前这一副各族将士齐心策马的情景,也已经心中了然。
圣人,圣人,也不过只是著书立说而已。
都督,都督,唯有都督,真的将圣人之说,化为眼前的真实场景。
当鲜卑人的营寨越来越近,当身边所有的将士们都不再发出嘈杂的声音,而是归为整齐划一,邓羌霍然抽刀前指:
“杀!”
石破天惊。
回应他的,是一浪又一浪低沉、低沉的可撼动大地的回应:
“杀!”
起起伏伏,回荡在天地间,无休无尽。
在春风与春光里,在大河岸边枋头城下,藏锋已久的关中万人敌,带着初出茅庐的关中第一支各族混编的大编制骑兵,若猛虎下山,凿入鲜卑营寨,凿入仓皇列阵的鲜卑步卒之中、用强弓劲弩问候那些意欲迂回的鲜卑骑兵。
斩将夺旗,连营马踏。
站在城头上的慕容楷,看着城外那高而醒目的帅旗,无声无息的飘落,不由得喉头滚动一下。
而还不等那些急匆匆跑来的鲜卑将领们询问慕容楷应该如何是好,还不等慕容楷从震动中回复过来,下达第一条命令······
前方,城外,混乱的厮杀声再一次被整齐的马蹄声掩盖。
骑兵杀穿了营寨,重新汇聚。
破阵!
风中,隐隐好似能听见那豪迈乃至于猖狂的吼声:
“万人敌在此,谁敢一战?!”
接着,无数的声音汇聚在一起,那是破阵的王师,齐齐高呼:
“万人敌在此——”
慕容楷缓缓向后软倒,被将领们手忙脚乱的架住。
他的嘴唇颤抖着,就只剩下喃喃三个字:
“万人敌,万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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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羌打的不错嘛。”
杜英看着案头上的战报,又看着几乎每一天都要重新涂改、已经被改来改去不成样子的舆图,心情甚是愉悦。
睢阳、陈留,囊中之物。
荀羡和苻黄眉打下来,杜英并不震惊,打不下来才震惊呢。
但是邓羌、隗粹,再加上王坦之这个组合,杜英虽然也抱有很大的信心,可毕竟从历史角度来说,一个谋士加上两个注重单兵的冲阵战将,深入敌军侧翼,杜英还真担心会有闪失。
然而如今尘埃落定。
邓羌率军先破慕容令,慕容令麾下大军作鸟兽散,慕容令不知所踪,接着又围枋头城,城中守将狗急跳墙,出城想要援助原本还是敌人的慕容令,结果又被邓羌趁势击破。
此战下来,河东王师以极小的代价,斩获首级上万,满坑满谷的降兵,不计其数。
而枋头城中原本就不强的守军,也再一次被削弱,这一次彻底没有了突围的可能,等待他们的也就只有闭门自守。
哪怕外面的河东王师,就万余步卒和不能攻城的八千骑兵而已。
“城中守军,肝胆俱裂矣!”
在传回来的战报末尾,显然心情极好的王坦之,如是说道。
“可谓之大捷。”坐在杜英下首的梁殊,微笑着回应。
杜英看向他:
“但是终归还是下手重了些,原本只是想要让邓羌趁着慕容垂犹豫不决之际,进攻枋头,只要能够驱散慕容令即可,万万没有想到,这家伙竟然先把慕容令给揍了,还揍得这么惨。”
梁殊摇头: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说,邓羌也无手眼通天之能,六扇门也并没有渗透入军中,所以他既然出击,便是离弦之箭,有去无回,所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也。
别说是慕容令了,便是慕容垂挡在前面,照样得杀过去,不然此军初战,士气便受一鼓作气、再而衰之影响,日后如何能战?
有些东西,损失了就是损失了,再也找补不回来了。”
“此言甚好。”杜英笑道,“那可否会影响到和河北之间的贸易?”
一边和慕容垂做生意,一边暴揍人家儿子,杜英都有点儿过意不去了。
不过话虽如此,他问梁殊的语气,却分明不是疑问,而是命令。
既然邓羌已经把战局弄成这般了,那这既定事实无从更改,但关中和慕容垂之间的商贸合作,也不应有所影响。
杜英其实是在问梁殊打算怎么处理。
梁殊慨然回答:
“从战场上得不到的,也不用幻想着能够从庙堂上得到。就算是慕容垂如何大骂我军背信弃义,可是又有何干?
只要余向他说一声抱歉,令他有一个台阶能下,他还不是得乖乖的继续和关中贸易?
否则到时候已经吃上肉的渤海世家、已经喝上汤的一些鲜卑贵族,再加上眼巴巴想要吃肉喝汤的其余人,谁会同意?”
杜英不由得哈哈大笑,伸手指了指梁殊:
“尔已成才也!”
“属下本就为才,方为都督所用。只不过如今是为都督之提携,而专精于此道,更进一步也,或······可称呼一声‘专才’。”梁殊半开玩笑半拍马屁。
知道这家伙现在已经历练的牙尖嘴利,杜英自不跟他多争辩成才的事:
“那就好好和慕容垂说一说,给点台阶下,记住,君子动口不谈钱,谈钱啊,伤感情!”
梁殊会意,这是只让口头表示一下误会,连小小的让步都不愿意了。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说是慕容垂倒霉,还是都督飘了。
“大司马已经引兵在刘建之后,过龙亢郡了。”杜英接着说道,“所以估计我军攻破睢阳和陈留之日,大司马也要抵达彭城、北上青州了。”
“所以都督的意思是?”梁殊闻弦歌而知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