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四七章 郗愔和司马恬:真香
佛家引人向善的教旨,没有什么问题,杜英并不反对。
但是杜英认真提醒法洁,可千万不要以为,北上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最好佛教,就一直是那个佛教,别有什么贪念。
现在看看左右这两位,老和尚明白了。
佛教老老实实的建设寺庙、发展教徒,没有关系,这两位挑不出来什么差错,也就不敢假公济私。
毕竟他们的身份可敏感的很,恐怕他们自己都不会相信,杜英会给予他们这个任务,也不知道多少眼睛正在后面看着他们呢,必然要谨小慎微。
而若是佛教开始恶意传教、兼并田产,那么这两位就要像闻到血腥味的饿狼一样,直接扑上来了。
这种建功立业以洗脱自己身上的恶名,缴纳投名状的最好机会,他们怎么可能放过?
不把佛教往死里整,老和尚直接还俗跟他们的姓。
相比于法洁大师的悲观,此时见到司马恬的郗愔,心态还是相对平和的。
谯王身份敏感,杜英现在还没有到自立为王的地步,甚至感觉他更倾向于让朝廷册封为王,古往今来,这也的确是最符合礼法的王朝更迭流程。
既然如此,谯王杀也杀不得,放也放不得,在人手短缺的关中,索性直接化为己用,也是不错的选择。
所以司马恬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还成为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而司马恬和郗愔之间,显然也不是什么好同僚。
郗家是朝廷中坚定的北伐派,和荆州、关中两边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更不要说当年护送五马渡江之中也没有郗家,换而言之,郗家的开国元勋之位也是后来补上的,看在郗鉴老爷子不是元勋却又胜过元勋的份儿上。
所以司马氏对于郗家本来就没有太多的好感,否则也不至于郗愔和郗昙兄弟徒有虚名却从来没有得到过重用。
当然,这也和兄弟两个痴迷道学,也没有太大的上进心有脱不开的干系。
不管怎么说,司马恬和郗愔之间,不能说是井水不犯河水吧,也只能说是相看两厌了。
但事情总是要讲究一个相对的。
相比于旁边一副“老衲真是信了杜都督鬼话”神情的老和尚,郗愔觉得司马恬的出现对于道家来说,从公理上,显然不是什么坏事。
一来皇室的信奉本来就是偏向于道家的,这从新安公主的闺名司马道福中就可以看出来。
典午也因此以黄老之学治国,奉行无为而治,以民间自主管理为根基,以九品中正制选拔举荐的人才构成层层统治基础,皇权不下乡,甚至都很难走出台城。
这种现状,显然也是世家逼迫的,但是不管怎么说,信了这么多年,皇室出身的司马恬大概应该是对道家更多一些好感。
二来则是因为关中道家是要从头开始,建设一个符合杜,呸,符合关中百姓需求的新教派,所以自然要竭力规避道家已经在江左暴露出来的诸多问题。
换而言之,也就是在规避司马恬必然已经有所反感的诸多问题,甚至出发点就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
司马恬自然是乐意见到这般的。
相比之下,佛家的主旨可能并不会发生太多的改变,只是在如今江左肆无忌惮的基础上多加约束子弟。
当意识到佛家还是那一套之后,就算法洁大师能够展现出来对于北方佛教超绝的影响力和掌控力,司马恬也必须得考虑,法洁大师所看不到的地方呢,而他圆寂之后呢?
佛家是不是又会野蛮增长?
所以打压佛家而扶持一个崭新的道家,几乎是司马恬唯一能够做出的选择。
在这般大局下,郗家和司马氏之间的“小矛盾”,也就不足为虑了。
不就是有造你家反的企图么,不算什么。
谯王殿下自己,不也投靠了关中么?
殿下又何故造反呢?
老和尚在默念法号,其实也在心中唉声叹气之余,司马恬和郗愔已经交换了一个眼神。
多少也都看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司马恬轻轻咳嗽一声,打破过于安静而显得尴尬的气氛:
“此部衙草创,日后还要仰仗两位,携手共进。”
“阿弥陀佛。”法洁大师高宣法号,以为应和。
郗愔则拱了拱手,含笑说道:
“愿听大王······”
“诶!”司马恬赶忙伸手止住他的话头,郗愔想要搞事情,他还想活呢,在这个地方怎么能称呼“大王”呢?
“身在王府,则行宗亲之事。”对此,司马恬早就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身在部衙则行部衙之事,在其位、谋其政、履其职,所以此处没有什么大王、殿下,有的只是同僚尔。
因此今后当以表字称呼,余先冒昧称呼一声方回兄了,方回兄意下如何?”
郗愔倒是打了一个激灵,既是因为有点儿不习惯,也是因为他在这一刻已经能够感受到,司马恬是真的要和关中站在一起了,显然这位谯王已经丢下了皇室宗亲的名号,却又坚定的扛起来为司马氏谋求一条后路的重任。
为此,任何想要阻拦他的人,都必须要面对未知的报复。
郗愔不得不对此慎重一些,能够配合司马恬的,就不要没事和他一较高下,所以当下他恭敬的说道:
“上官称呼下官之表字,是为亲切,下官称呼上官之表字,则就是冒犯了,于礼不合。
都督既以宗教司掾史委派之,则余当称呼掾史也。”
司马恬倒是也没有料到一向对什么都浑不在意,也懒得搅和的郗愔,竟然会如此放低姿态,心下受用之余,也不由得感慨:
当自己变的同时,别人也一样在变。
郗愔的改变,说明他也真的想要在关中体系下做出点儿名堂来。
方回兄,希望我们选择的这条后路,是正确的。
至少现在看来,还挺香的。
最主要的原因,则是杜英并没有因为他们敏感的身份而刻意约束他们的权柄,甚至都没有派人横加监视。
这种信任就令人很受用。
“当务之急,需要制定一套详细的规程,什么教派可以在关中开山立派,有需要遵循什么样的宗旨,不可违背何等约束。”司马恬徐徐道,“此约束,最低也应当在关中奉行之晋律之上,不可更比律法松弛。”
第一三四八章 是龙潭,不是陈桥
对司马恬提出的第一个任务要求,郗愔和法洁大师都没有意见。
律法,是关中社会运行的底线,就算他们这些时日在京口还没有切身体会到,却也有所耳闻。
若是一个以引人向善、教化百姓为宗旨的教派,甚至还要在关中律法上反复横跳,那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到时候就算司马恬看不见,杜英也会主动出手。
都督虽然没有在这个新的部门安插任何高层人手,但是中低层吏员还都是关中出身的,所以司马恬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可以相信,他们所犯的错或者故意的疏忽,将会在第二天就直接为都督所知。
届时都督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而他们,将会直接结束现在的“实习期”。
想到这里,司马恬也有一种荒谬的感觉。
明明这晋律,是我司马氏开国的时候为了恢复被乱世摧残殆尽的秩序而修编的,是司马氏生身立命的根基才对,结果现在倒好,真正推行晋律的,竟然是一个司马氏的反贼,反倒是司马氏本身,因为担心这样做会把世家往死里得罪,反而不敢。
当真是可笑。
可是偏生这晋律又是那反贼杜仲渊的祖先杜武库主持修撰,因此若是杜武库这个晋室大忠臣,甚至还是司马氏的女婿,得知自己的心血最后在子孙的手中变成了反抗司马氏的手段,又会作何感想?
大概也只能说一句:
你们真会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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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氏失德,进而失国,情理之中,死有余辜。”
烈烈江风之中,刘牢之斩钉截铁的说道。
杜英就站在他的身侧,现在两人正乘着一艘蒙冲战船,穿行在飘扬着飞雪的江面上。
雪虽飘落,但冰终究没有封住浩荡奔流的江水。
这波谲云诡的时局,虽然有层层迷雾,但是终究是要突破一切桎梏,向前奔流的,一如这浩浩大江。
显然在刘牢之的心中,司马氏已经成为了这江水奔流的最大阻碍之一,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这从刘家现在的站队方式也可以看出来,刘建站在桓温那边,刘牢之站在杜英这边,但不管是那边,这司马家的忠臣,他们老刘家反正是不打算做了。
有着相同想法的不只是刘家,朝中备受冷落和排挤的将门、北伐派,其实多半都是这等心思。
早就已经看偏安江左的朝廷不满了,既然司马氏撑不起来大局,那我们支持能够北伐、愿意北伐的人,岂不是应该的?
把司马氏扫入故纸堆中,让北伐成功之后的主上荣登大宝,又有谁能够说我们是反贼呢?
因而刘牢之在对司马氏的所作所为彻底失望之后,已经从原来的中立派墙头草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关中主战派,既对北方胡人主战,也对江左朝廷主战。
虽然这其中有年轻人头脑发热的成分在,但是一个时代的更迭,一个王朝的兴亡,其实往往是和一群头脑发热的年轻人脱不开干系的。
普通人头脑发热,大概被骂一声“愤青”,但是刘牢之这种有兵权在手的人,真的可以掀起一场变乱。
杜英突然有点儿担心。
他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龙潭码头,感觉有点儿像陈桥。
尤其是此时等在码头上的那两道身影也逐渐明晰起来。
袁方平和谢玄。
又是两个头脑发热起来一样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的年轻人。
“这里是龙潭,不是陈桥。”杜英语重心长的说道。
刘牢之又不是穿越来的,自然听不懂,茫然的看向杜英。
杜英这句话本来就不是跟他说的,而是在自我提醒。
不过这也架不住刘牢之针对杜英所说的自我延伸,当即他慨然说道:
“龙潭者,龙之所在也,潜龙跃渊,鸣于九天,此地,正应都督之字也。”
杜英:······
这也能强行解释?
代汉者,当涂高。要不你也给解释一下?
他眯了眯眼说道: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少将军,你说此处可有龙焉?”
刘牢之顿时狂喜,这是暗示么?
这简直就是在明示了!
早就有从龙之心的刘牢之,赶忙回答:
“胡尘南下,所向披靡,战火焚建康,此无龙镇龙潭而走水之过也。
如今龙自东而来,龙潭有龙也。”
杜英张望了一下,轻笑道:
“此地太小,不容施展。”
刘牢之顿时忍不住问道:
“苍龙的确当盘旋于九霄而穿行于群山之巅。都督意欲何往?”
杜英装模作样的思忖片刻,回答:
“北地何如?燕赵风雪,不知可有别于江左耶?”
刘牢之哪能听不懂杜英言外之意?再加上大军将要北上的消息,在军中高层也逐渐弥散开来,或真或假,大家虽各执一词,但见都督那边久久没有站出来解释,多半也就已经明了。
这是都督在给大家吹风。
杜英没有继续看向近在咫尺的码头,而是转而向身后看去。
茫茫大江,雾锁北岸。
云雾缭绕,不见其端。
杜英轻声说道:
“中原北望气如山啊!”
刘牢之也跟着霍然回首,他激动的说道:
“龙潭为困龙之地,都督意欲翱翔九天,当驰骋于北,驱散这滚滚云雾尘烟!”
“那你呢?”杜英问。
刘牢之没有丝毫的犹豫,拱手说道:
“大丈夫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以升天子之阶!”
说罢,刘牢之主动向下退了一个台阶。
谁是他心中的未来天子,已了然。
杜英哈哈大笑。
而在码头上,隐隐已经能听到杜英爽朗的笑声。
袁方平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用肩头撞了一下旁边站的笔直的谢玄:
“都督为何发笑?”
谢玄叹道:
“或是见此山河,雄心万丈;或是得良将奇才之效忠,有得用天下英雄之快。”
“那可能是哪种?”
“兼或有之。”谢玄回答。
袁方平呸了一声:
“这不等于没说。”
谢玄却依旧站的一丝不苟。
“你那么紧张作甚?”袁方平好奇的问道,“都督是你姊夫,我都没有你紧张。”
谢玄怜悯的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不忍心,回答道:
“都督必然要选择有人留守龙潭,尔邪?我邪?或许散漫一些的那个人,更有可能吧,这样才能让台城稍稍放心一些。”
袁方平打了一个激灵:
“啥意思?你是说······”
“要北伐了。”谢玄喃喃说道。
他目视北方。
中原北望,狂风烈烈。
第一三四九章 秦淮上,有客来
杜英抵达龙潭的消息,自然在台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代表着盘踞在京口的杜英,也要下场了。
想要问一问鼎之轻重的人,又多了一个,哪怕他之前也就有这个资格。
而杜英的动作,无疑直接加快了台城、大司马和世家三家的和谈。
在外界威胁的压迫下,果然再懒惰而臃肿的机构,再自私而顽固的人,都可以飞快地运转、都可以不计较得失的做出让步和妥协。
在不久之前还在建康城外拉开架势,摆出来三足鼎立、互不相让态度的三家,在消息传来的当天晚上,就约定于建康城南的乌衣巷会面。
那里有秦淮,有建康城中最大的酒楼。
显然这种生死之仇突然变成盟友,很难让整个舆论接受,也会让一些耿直的属下对自己所效忠对象的真正目的产生怀疑,从而动摇忠诚,所以三方也只能采取这种方式,打着要尽快结束建康府乱局的旗号,进行非正式的会谈。
台城不合适,越城不合适,东山也不合适,而显然很难和“正式”扯上什么干系的秦淮酒楼,还是很合适的。
这里到底更靠近台城,本来也在禁军和鲜卑人的共同掌控之下,所以站在酒楼下迎宾的,自然就变成了会稽王掾属和鲜卑将领,一左一右,一文一武,看上去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而会稽王司马昱和慕容虔作为城中的一对盟友,也是难兄难弟,此时已经在酒楼上等候。
不错,显然无论是这城里城外的哪一方,都已经感受到了那朔风所带来的凛冽,所以此时再派自己的下属试试探探,也就没有必要了,根本没有这么充足的时间。
三家直接“王对王”,是最简洁高效的方法。
这也导致现在秦淮酒楼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兵马,其中大多数都是司马昱和慕容虔的麾下,也有一小部分来自于桓豁和谢安的麾下。
显然三方相互之间少的可怜的相互信任,既不容许桓豁和谢安单刀赴会,也不容许司马昱和慕容虔直接把他们的兵马放入城中。
战马嘶鸣,自西南而来。
长车碌碌,自东南而来。
凭栏眺望,秦淮早已没了昔日的灯红酒绿,这平日里从早到晚响个不停、绵延不断的马蹄声、吆喝声、牛车声,却在今天格外的响亮。
因为除此之外,整个秦淮沿河长街上,只有森然兵甲,肃然而立,一言不发。
司马昱撑着栏杆,淡淡说道:
“狼来了。”
慕容虔站在他的身侧,手按佩刀:
“狼本就在大王身侧。”
司马昱诧异的撇头看了他一眼,旋即明白过来,慕容虔这是在说他自己。
这些草原上来的人倒是挺喜欢自夸为狼的。
他失笑道:
“那不一样,身边的这只狼啊,只是想要从本王的身上咬下来一块肉,而现在正来的这两匹狼,却是要把本王直接撕碎,把那骨头都咬碎,狠狠地咬碎······甚至就连喷溅的血迹,都要用舌头舔干净,让本王啊······
死无葬身之地!”
带着笑容,用和煦的语气,说着最惨厉的下场,这让慕容虔也不由得为之动容,随之感慨道:
“若说狼,则在本公看来,大王亦为狼也。”
司马昱忍不住纠正道:
“在汉家子口中,狼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慕容虔郑重看着司马昱。
那眼神,好似就在说:
我知道,所以大王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
司马昱明白过来,哈哈大笑:
“你呀,你呀!”
慕容虔笑着解释了一句:
“余非汉家子也,所以就是在夸赞大王。”
这就有点儿欲盖弥彰的意思了,不过司马昱本来也没打算计较,他看着那两路人马已经行到楼下,轻声说道:
“客人来了。”
“希望不会改变吾皇和大王之间的约定。”慕容虔也收起来笑容,由衷的说道。
司马昱拍了拍他的肩膀,甚是友善:
“客人来的越多,我们之间的约定,越是牢不可摧。”
桓温有兵,谢安有名望而且也有战力不俗的世家部曲,因此司马昱只是凭借半吊子禁军是挡不住他们的,慕容虔这一路兵马,他只会越来越器重。
“希望如此。”慕容虔如是回答。
“必然如此。”司马昱纠正,咬文嚼字。
慕容虔哈哈大笑,也不知道他是信了还是没信。
与此同时,楼下,谢安走下牛车,而在他的对面,郗超和桓豁联袂而来。
桓温此时还在庐州,以起到兼顾淮西、荆州这东西两处的作用,毕竟他根基不稳,麾下的那些本地世家一个两个心思不定,也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桓温明明都快到建康府了,却又不敢向前走了。
所以主持建康府这边事务的仍然是桓豁和郗超。
慕容虔在之前的战斗中,曾经声东击西,暗中抽调兵马偷袭越城。
可桓豁对ZZ敏感性不高,战场经验却十分丰富,应对及时,双方在越城一番恶战,正陷入僵持之际,传来龙潭战事的消息。
慕容虔旋即收兵回城。
不过桓豁差点儿丢了越城,最后也没有和慕容虔分出高下,自然是一肚子火气,现在还得来和慕容虔和谈,脸色更是臭臭的,都懒得搭理前来迎接的会稽王掾属。
郗超一一含笑回礼,瞥了一眼旁边甩脸色的桓豁,微微一笑。
有人唱反调,总也不是什么坏事。
而在他们的对面,谢安看上去略显得形单影只。
但郗超很清楚,以谢尚书的妖孽智商,完全可以抗衡他加上桓豁,前提是桓豁发挥正面作用。
而谢安的独自一人,也不足以说明谢安已经在王谢世家之中被孤立。
甚至恰恰相反,原本王谢世家之中还分为各个派系,有主战派、主和派,还有一门心思要当墙头草以两边得利的。
如今,主战派之中最激进的一部分已经跑去了京口,剩下的以及整个主和派,对于和大司马、会稽王和谈,尽快结束战局,并没有意见,反正我们也没输,这样的结果可以接受。
而墙头草派系之中最大的一部分——吴郡世家,此时已经完全倒向关中,剩下的则也意识到,其实整个王谢世家之中最大的墙头草就是谢安,这才是能带着整个世家群体左右逢源、换了皇帝不换世家的主儿,所以他们都坚定地追随谢安。
第一三五零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
可以说,此次建康府之乱,让原本鱼龙混杂的世家群体直接完成分化不说,还让剩下的、站在谢安这边的世家们更加团结。
此时谢安固然是一个人站在晚风中,眯着眼抬头看着酒楼。
但他的身后,隐隐约约显露出来一个又一个横跨江左、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的身影。
他的微笑,看上去也是那么的温和而底气十足。
郗超笑着迎上去:
“安石公,
有礼了。”
“嘉宾啊,就别客气了。”谢安含笑还礼。
脚步声再起,响起一片行礼问候声。
是会稽王司马昱亲自下楼迎接来了。
郗超和谢安不约而同的齐齐转身。
暮色苍苍,让他们的影子一直拖到路边残雪上。
高楼的阴影中,司马昱的神情看不清晰,徐步行来,在他的身侧,还有按刀的汉子,
看上去气势熊熊。
夕阳中的郗超和谢安,对上了阴影中的司马昱和慕容虔。
光影交错之间,一时无言。
就在昨日,他们还恨不得生死相搏、“彼可取而代之”。
只能说造化,呸,杜仲渊弄人!
做此感想的桓豁,打量着两边的人。
大概是不想让自己这个荆蜀方面的谈判主官——哪怕大家都知道是名义上的——真的成为看客,他还是不动声色的向夕阳中挪了一步,站在了郗超的身边,也板着个脸,看向慕容虔。
不就是不怒自威么,谁不会呀?
谢安笑了笑,率先打破了这杀气腾腾的沉寂:
“大王,阔别矣。”
“不过是一个寒冬而已。”火光终于照亮了司马昱的脸。
他看上去比谢安上一次相见的时候苍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鬓角的斑白,藏也藏不住。
“冬去春来又一年啊。”谢安意味深长的说道。
新的一年开始,大家如果能够放下去年旧事,也是好的。
之前的兵戈凛冽,
更需要春风细细来抚平。
司马昱会意,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外面风大,进去说?”
“如大王所愿。”这一次是郗超回答。
他和谢安联袂前行,意思自然也很明显,在基本立场上,他们两家已经达成了初步的一致。
司马昱对此浑不在意一样,袖子一甩一甩的走在前面。
与此同时,他不经意的看了一眼慕容虔。
慕容虔紧绷的面色,好似缓和了一些,大概是听明白了司马昱的言外之意:
看此辈之嚣张,大概也知道你我两家之间的盟约多么牢不可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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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苍山远,帆影大江东。
站在北固湾码头上,杜英正看着一队队士卒登船。
关中王师北上,至此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在此之前,龙潭的兵马已经分作两路,一路走陆路撤往京口以西各处营寨,这里曾经是司马昱麾下禁军构筑的营垒,不过在王师兵锋之下,皆轻而易举的易手,
配合上京口城的大业垒,
构成了京口防范建康之敌,也保护京口——吴郡陆上交通的屏障。
率领这路兵马的,既不是龙潭之战的前锋袁方平,又或者带着骑兵一锤定音的谢玄,而是是谢玄举荐的一位同样极为年轻的校尉,名声不显之辈,名为孙无终(注1)。
杜英欣然允之。
龙潭守军的另外一路,则已经通过水师次第转运到瓜洲渡,又作为北伐之前锋,先行开赴淮上。
杜英引大军在后。
至于韩胤,则被杜英留下维系京口、吴郡等地防务。
总归还是要留下一员出身关中的悍将来统筹整个江左地盘战事的,这样吴郡、青徐世家们放心,杜英自己也放心。
所以此时站在杜英身侧,前来送行的韩胤,哭丧着脸,对于自己不能参与北伐这种大事非常遗憾。
新任京口太守、参谋司的元勋,房家兄弟之中的兄长房默,笑吟吟的站在韩胤旁边,看着摆着一张臭脸的韩胤,不由得探头说道:
“日后还得和韩将军相互扶持了。”
把“韩将军”三个字咬的很重。
都是关中盟出身的元从老人了,韩胤自然知道这家伙就是在揶揄自己,冷声说道:
“谁愿意和你讨人嫌的家伙共事?”
“行啦!”房默无奈的说道,“能够留守京口,说明在都督的心中,老韩你是实打实的心腹,不然可轮不到你来镇守。”
“夸我可以,请不要连带上自己。”韩胤没好气的说道。
房默也是留守,甚至还是专门从关中千里迢迢调过来留守京口的。
杜英看了一眼正在斗嘴的两个人,轻轻咳嗽一声:
“韩胤!”
“末将在!”
“首先,在京口也不是没有仗要打,不是让你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的,要随时做好战斗的准备!”杜英沉声说道,“建康府里,可也不是没有胡人给你打,而且有些敌人,说不定比直来直去的胡人更加狡猾和难缠,切莫掉以轻心。
而房默虽然是主管民政,但参谋司的建立,当时你是出了大力的,也对参谋司了如指掌,所以要尽快吸纳江左人物、寒门贤才,把参谋司建起来,以为韩胤分忧。”
韩胤和房默肃然:
“遵令!”
“其次,”杜英的神情缓和了些,“余费了不少口舌才给你这家伙做媒,尽快和雍家姑娘成亲吧,别委屈了人家,否则她爹怕不是要提着刀从汉中跑来砍你。”
韩胤赶忙拱手:
“属下明白,请都督放心!”
杜英叹了一口气。
他是雍瑞的救命恩人,韩胤出身不好却也是元从,雍瑞对女儿远嫁不能在身边固然担忧,但是也并不反对这门亲事。
但是雍家姑娘是阿元的得力助手,这一下要随着韩胤留在京口了,怎么也不能让人家情投意合的小情侣直接天各一方。
所以谢道韫多少有点不高兴。
杜英的确是费了一番“口舌之力”,舔服了阿元。
不可能知道个中细节的韩胤,自然真以为老丈人不太满意自己这个女婿,当下也有建功立业并且抓紧让老丈人抱大胖外孙的干劲。
“报!”疏雨疾步走来,“公子,建康急报,司马昱、桓豁和谢安石今日会于秦淮河畔酒楼。”
杜英感慨:
“他们是一天都不愿意等啊。”
“若是让他们知道,都督大张旗鼓的到了龙潭,却是为了把人抓紧运走,不知道又会作何感想。”房默笑道。
“管他们呢!”杜英一甩袖子,仿佛这等局面不是他一手导致的一样,“斗吧,斗吧!且斗吧!”
他哈哈大笑着走下高台,唯有声音犹在台上回荡,也在习习晚风、北固山下回荡: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麒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哈哈哈哈!”
第一三五一章 平地起惊雷
“麒麟阁,麒麟阁······”房默喃喃道。
他的眼睛中,光彩流动。
有朝一日,我也可上麒麟阁?
“收取关山五十州······这天下,可还有五十州?肉是越来越少喽!搞得余都不想成亲,且随都督一战了。”韩胤一叹。
房默反倒是先回过神来,他笑道:
“都督还年轻呢。”
韩胤会意,
年轻自然也就意味着还有太多有所作为的机会和时间,而很显然,这么年轻的都督就已经掌管了江山半壁,有生之年,只是一统天下显然还远远不足。
“收复河山,乃至开疆拓土的功劳,
皆可有之?”韩胤下意识的问道。
“拭目以待。”房默如是回答。
而杜英的笑声飘到了船上。
正在打点行囊的归雁无奈的说道:
“公子又在鬼哭狼嚎了。”
“余倒是觉得这首诗写的挺好的,很有男儿气概。”旁边和她一起清点物品的新安公主笑盈盈的说道,“外面的将士恐怕士气高昂呢。”
归雁打量着新安公主:
“这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新安公主秀眉微蹙:
“谁看他像西施?又丑又臭。”
对于这种典型的傲娇言论,
归雁不置可否,当初阿元姊姊和茂儿姊姊也是这样的,结果现在还不是把他宝贝的跟什么似的。
见归雁根本没有应和自己的意思,摆明了是根本不相信,新安公主也有点儿做贼心虚,她正想要左顾右盼看一看,结果就感受到一只手直接落在了自己的腰上,摸了摸。
新安公主:!!
完了完了,这感觉······背后说夫君的坏话被捉了个现行!
不过此时的她那是万万不敢抬头的,弯着腰、咬着牙,默默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啪!”一声脆响!
那手直接在自己撅着的臀上拍了一下。
新安公主悲愤的回首:
“君子动口不动手,太过分······”
归雁笑嘻嘻的抖了抖手:
“姊姊好翘呀。”
“本宫杀了你!”这才意识到自己完全是被归雁这个恶劣的丫头给捉弄了,新安公主顿时义愤填膺,直接冲上来将她扑到在榻上,两个人顿时滚作一团。
就在此时,房门被推开。
看着榻上扭来扭曲,连衣裙都被掀起来的两个人,
杜英一时无语。
他揉了揉眼,
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然后果断的加入了战团:
“你们不要再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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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边。
新任征西将军桓豁正和新任镇北将军慕容虔把盏言欢。
他们两个其实都属于不折不扣的战将,更倾向于有什么就在沙场上一较高下的那种,属实是很讨厌那些打机锋的文人。
所以司马昱、谢安和郗超凑在了一起,说这些听不懂的弯弯绕,他们两个索性就在这里饮酒作乐。
“想,想我当年,在河北,快马驰骋,杀的那羯人,还有那什么劳子魏军,抱头鼠窜,快哉,快哉!”慕容虔喝得有点儿多了,舌头都开始打卷。
他已经能够清晰地认识到,桓豁和谢安的到来为司马昱带来了怎样的压力,而司马昱力排众议把他这个燕国的公侯大将,
直接任命为本朝的镇北将军,
更是说明司马昱对和慕容虔继续合作抱以厚望。
因而慕容虔原本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能够以司马昱盟友的身份在建康府出将入相,
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尤其是他还是在履行慕容儁这个燕国皇帝所指派的任务,是不折不扣的孤军南下、忍辱负重的英雄。
虽然现在杯中美酒,还有桌上佳肴,怎么看都不像是忍辱负重罢了。
如今北方局势混乱不定,燕国已经一分为二,甚至一分为三,在各方还没有决出来个高下雌雄的时候,慕容虔显然并不想急匆匆回国站队,万一站错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甚至他也难免有小小的野心,若是自己能够帮助司马昱稳定住朝局,而北面的燕国动乱又逐渐变成相持不下、两败俱伤,那本公又是不是可以借助司马昱的力量,以雷霆万钧之势重返燕赵,成为燕国的王呢?
因为慕容氏所奉行的制度下,将领一直都掌管兵权,并且有很大便宜行事的权力,所以慕容氏也只敢让本族子弟领兵征战,然而即使是本族子弟,难道就没有野心么?
现在慕容垂就暴露了野心,慕容虔的心,也跳的更快了。
“不妨与我说说。”桓豁也一样面色通红,对于慕容虔口中的鲜卑人立国之战还是很感兴趣的。
这本来就是一场骑兵碾压步卒的战事,桓豁也知道,如果按照兄长和郗超的设想,在不久的将来,兄长稳定了时局、压服了杜仲渊,那么也是要北伐并且面对燕国骑兵的,所以现在的确是一个从燕国重将口中套话的好机会。
然而慕容虔虽然喝醉了,基本的戒心还是有的,当即摆手:
“不,不能说!”
“那若是现在杜仲渊对河北发起进攻,贵军又当如何应对呢?”桓豁倒是比慕容虔清醒一些,循循善诱。
慕容虔脑子开始转不过来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嘟囔道:
“杜仲渊,杜仲渊不是还在龙潭么······”
“将军!”一名桓豁麾下的偏将疾步走过来,凑到桓豁的耳边,压低声音说了两句。
桓豁顿时脸色大变,当即起身,走入内堂,而慕容虔还端着酒杯,晕晕乎乎的,却也意识到了发生什么事了,一步三摇跟在后面,便听到桓豁的声音直接从内堂中响起:
“杜仲渊以运粮增兵为掩护,已将龙潭守军兵分两路转运走了,目前其正在京口运输士卒,北渡大江!”
骤然间,内室直接寂静下来。
郗超、谢安和司马昱,三人豁然起身,脸色阴晴不定。
谢安深吸一口气,环顾一圈,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我们三个这不是白坐在这里商量了老半天怎么才能让杜英离开建康府么?
杜英自己直接跑了,这就意味着三方直接的会盟,还没有开始,就已经拿到了想要的结果。
然后呢?
平地起惊雷,三个人一时皆无言,但是很快脸上就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相互戒备。
郗超深吸一口气:
“朝堂之事,不可一变再变。”
大司马兵不血刃进入朝堂,总归是沾了光了,郗超也更倾向于这种为大司马保存兵力的方式。
第一三五二章 他怎能北伐?
郗超表明态度之后,谢安和司马昱交换了一个眼神,其实细细思索,他们也不见得吃亏。
至少王谢世家避免了被司马氏赶尽杀绝,也避免了被站在桓温背后摇旗呐喊的荆州世家直接踢出朝堂。
而司马氏,至少也还能够保留一定的话语权,就算是政令不出建康府,
那也比直接成为枭雄和世家手上的傀儡来的好吧?
之前大家都是从最大的利益出发,思前想后,越想越亏,但是杜英的这一下虚张声势,的确让他们不由得思索一下,最坏的可能是什么。
既然现在的情况,要比杜英进入朝堂,把在座的列位全部都挂在城门口来的要好,那么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站起来的三个人,
又坐了下来,同时,齐刷刷的看向摇摇晃晃走进来的那道身影。
慕容虔。
被这三只老狐狸同时一看,再加上桓豁虽然不明白但是坚决跟风的目光,慕容虔打了一个激灵,瞬间就清醒了很多。
他喃喃问道:
“杜仲渊北上,意欲作甚?”
他如此自问,却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杜英这是要北伐中原了。
其实现在河洛的多半都已经在杜英的手中,而杜英的目标,与其说是传统意义上的狭义的中原,倒不如说是青州、燕赵这些掌控在鲜卑人手中,广义上的中原,也是江左朝廷挂在嘴边用以拉拢人心的神州故土。
“北伐,他怎么能北伐?!”司马昱霍然回首,盯着对面的两个人,“这般时候,这般时候,
他怎能北伐?”
建康府就摆在面前,建康府内外都已经如临大敌,而杜英的北伐行为,让司马昱有一种受到侮辱的感觉。
建康府,以及建康府之中这个三方争夺的头破血流的位置,还有那无数的权柄,杜英浑然都不放在眼中。
诸公,你们斗吧,余北伐也!
届时,这天下的名望,汹汹民意,都会顺着谁而去,可想而知。
尤其是在之前的历次北伐之中,表示支持除了主战派之外,还有大量南下的流民以及南渡的世家,对于回归故土,他们也是抱有期望的。
奈何一次又一次的北伐失败,终究是冷了人心。
而在这些人之外,一般反对北伐的则是吴郡世家等本地士族,
在他们看来,北伐的成功和他们这些本地人又有什么干系?
且北伐成功之后所带来的巨大声望,又不会落到他们的头上,那些好处也和他们没有干系,且取得这般成功的南渡世家,自然也不可能放弃在江左的基业,返回已经历经战火、一穷二白的家乡。
所以对手平白无故的变强了,对三吴世家来说,反对北伐是天经地义的。
可这一次北伐不一样。
杜英盘踞关中、伸手两淮、收复河东,其麾下兵马已经对残留的九州故土形成半包围态势,且前方的鲜卑人陷入内乱,犹然还没有分出个高低,南方的朝廷······三方还在此处大眼瞪小眼。
所以杜英所遇到的掣肘,大概应该是历代北伐之中最小的。
甚至就连平素最喜欢唱反调的三吴世家,其中的主力——吴郡世家,现在也已经俨然是关中的附庸,他们非但不会反对,而且很有可能会大力支持此次北伐,借助关中的商路,抢占北方空白的市场,以获取高额的利润。
江左的商品,可也不是没有竞争力的,而吴郡世家的大量佃户和部曲,在春耕之后,也一样可以为关中所雇佣。
“我们这是着了杜仲渊的计策。”谢安叹了一口气,“之前余就觉得这天下大势,波谲云诡,似有一只手在背后操纵推动。
如今看来,这便是杜仲渊的‘丰功伟绩’了。恐怕不只是包括如今的江左,还有北方,鲜卑人的内乱恐怕也有杜仲渊的谋略在其中。”
“但是他人都不在北方,而是在千里之外的京口!”司马昱多少有点儿乱了方寸。
若是让杜英实现北伐,那他的声望将达到顶峰,届时无论是杜英要反,还是杜英要逼迫着朝廷封王加九锡,都将让司马氏朝廷处于进退两难的地步。
“估计是王猛王景略坐镇指挥的。”郗超徐徐说道。
在场的众人,顶多就是和杜英隔空对弈过,对于王猛这位关中的二号人物并不了解,也就只有桓温幕府上下和王猛有过交集。
谢安和司马昱都没有想到,郗超竟然会这么干脆了当的将这般功绩归在王猛的头上。
“之前的确有所忽略。”谢安喃喃说道。
事到如今,无论是他还是司马昱,忍不住都扪心自问:
计将安出?
他们算来算去,可是到头来却发现,其实都在杜仲渊的算计之中,一切努力都好似是在为杜仲渊做嫁衣。
而这王景略,又是不是比杜英还难缠的对手?
若是杜英和王猛联手,互为左臂右膀,则江左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的来?
郗超沉声说道:
“杜仲渊若是北伐成功,则东南天倾,朝廷危矣,国家危矣!大王、尚书,杜仲渊虽走,我等之联手却不应该有所停歇。
甚至我们更应该能感受到杜仲渊带给我们的威胁,若是来日不想成为阶下囚的话,恐怕要有所行动,一致的行动了。”
司马昱若有所思,谢安则先跟上了郗超的思路:
“想要直接阻拦杜仲渊北伐,不切实际,但是既然杜仲渊要北上,朝廷一样可以北上,我三方当齐心协力,以讨鲜卑。”
旁边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的慕容虔:???
谢安撇头看了一眼慕容虔,他自然不可能忽略,司马昱所依仗的,还是慕容虔的武力。
所以他微笑着说道:
“鲜卑慕容之乱,兄弟阋墙也。若是能北伐成功,则鲜卑慕容亦然可以为封疆之国、北方屏藩,想来也应该不会委屈了将军。”
慕容虔眼前一亮。
他之前就幻想着能够集合自己和江左的力量北上,取代慕容垂和慕容儁。
没有想到幸福来得太突然,这好事突然就梦想成真了?
谢安对于说服慕容虔并不奇怪,他接着说道:
“杜仲渊很有可能会进攻慕容儁,毕竟关中和慕容垂之间有约定,甚至还在河东私开榷场,且北方草原局势未定,留下慕容垂作为面向北方的屏障也更合适。
更不要说慕容儁败军而归,狼狈之下,士气不振,更适合成为狩猎的目标。”手机用户看晋末多少事请浏览,更优质的用户体验。
第一三五三章 异姓封王
郗超补充道:
“所以应当先攻慕容儁,若是我们能抢在杜仲渊之前攻破青州,则杜仲渊号称要北伐,却未能如愿,就只能抢攻河北!
届时其不但要面对太行和枋头之险要,而且还需要在辽阔的燕赵原野上迎战鲜卑骑兵,除此之外还要背负上背弃盟约的骂名,保不齐杜仲渊都不会有先攻河北之意。”
“汇聚江左、荆蜀之力,若能再克青州和两淮,则和关中较量一下,也非难事。”司马昱一样有了信心。
“但是如今江左和两淮亦为犬牙交错之态,想要汇聚此两处之力,谈何容易?”郗超一边说着,一边对谢安使了个眼色。
谢安会意,郗超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两方之前就达成的共识。
九锡,封王,即使是三家坐下来谈,也一样是郗超的要求。
谢安向下轻轻压了压手,示意郗超稍安勿躁,同时他看向司马昱:
“能统兵北上的,无外乎大司马和镇北将军。然镇北将军出身鲜卑,若是直接为大军前锋,想来将军自己也是不愿意的。”
慕容虔:······
说实话吧,也不是不愿意。
不过他也不是一点儿嗅觉敏感都没有,此时一样察觉到,若是自己点头,将会成为郗超和谢安共同的敌人。
得不偿失。
并且方才谢安已经开出了让慕容虔足够满意的价码,慕容虔手头上只听令于他的兵马就是他最大的底牌和保障,不担心谢安会不履行承诺。
所以此时最好的选择自然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听懂,作壁上观,哪怕他心中多半已经意识到,郗超和谢安怕不是要联起手来坑司马昱一把。
谢安的话里已经不是暗示,而是在明示,想要北伐,想要抢在杜英之前掌控中原,那么大王所能仰仗的就只有大司马,所以大王多多少少要给大司马一些好处,否则大司马又凭什么为了司马氏之存亡而冲锋陷阵?
司马昱会意,而且他在此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谢安和郗超会联手的心理准备,毕竟是桓温想要的是皇位,和世家之间并没有到势同水火的地步,因此在新的敌人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们本就是天然的盟友。
哪怕现在谢安就是在帮着郗超敲竹杠,司马昱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他缓缓说道:
“大司马若立下北伐不世之功,则朝廷予以封赏,天经地义。如今大司马指挥天下兵马,只是一个小小的南郡公已经不足以告知天下,大司马于我朝廷存亡之重要,所以加封为王如何?”
郗超摇头说道:
“异姓封王,于理不合,会引来非议的。”
司马昱皱了皱眉。
他可没有天真的认为,郗超的本意就是如此。
这十有八九是一句反话。
换而言之,郗超认为,只是单纯的封王,则天下汹汹物议会认为桓温何德何能?
但若是在封王的基础上,再进一步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比如再加上九锡,那天下悠悠之口就已经了然,桓温这是已经彻底掌控了朝堂,距离皇位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生杀予夺的大权,已经落在他的手中。
所以大家该闭嘴的闭嘴,可莫要诋毁未来的陛下,否则日后为有心人算计举报了,吃不了兜着走!
当下,司马昱沉声说道:
“饭要一口口吃······若是大司马胃口真的有那么好的话,那么马踏邺城之时,为大司马加九锡也无妨。”
当桓温率军杀入邺城的时候,恐怕也是桓温击败杜英、压服整个北方的时候,到了那个关头,司马氏皇族的确也没有什么存续的必要了,动作麻溜点儿,给桓温加上九锡,别和人家闹别扭,说不定桓温还能念在其身为皇室驸马的份儿上,对司马氏网开一面。
不过现在,桓温显然还不够格。
郗超轻轻笑了笑:
“也罢,大王之提议,情理之中。”
郗超坚定推动这件事,主要也是在试探一下各方的态度。
谢安愿意支持他,甚至王谢各家在此之中并不会获得多少好处,还会引入荆蜀世家这新的敌人。
这说明在此次建康之乱中,王谢世家已经真切的感受到了司马氏传递过来的敌意,所以为了能够求自保,哪怕是引入荆州世家也在所不惜。
至于司马昱这边,显然皇室在意识到此次变乱并没有达成目的,甚至还差点儿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后,也开始谨慎的考虑后路了。
想要让他们直接认命,显然还不太现实。
但是只要其愿意让步,那么今日让一步、明日让一步,步步后退,最终还是会退到和郗超所设想的结果一样。
人嘛,就是经常不认命,觉得拖下去还会有转机而已。
不过现在局势未定,的确还有诸多变数,桓温也的确不是最有可能登上皇位的那个。
横空出世的杜仲渊,显然打乱了在场所有人的安排,迫使他们虚与委蛇,坐在这里。
不过无妨,既然杜仲渊已经成为众矢之的,郗超也想看一看,他到底有没有扭转乾坤的本事。
毕竟······如今家中两位长辈都已经站在了杜英那一边,其实郗家怎么都不会吃亏,这也可以让郗超为了实现自己的构想放手一搏。
在谢安的提议下,众人再次举杯。
“今日之盛事,望能定千古之盛世。”谢安如是说道。
司马昱和郗超都连声附和。
不管怎么说,王谢世家得以重返朝堂,战乱之前谢安从司马昱那里骗到的好处,一点儿都没有漏掉。
桓温实现了进入朝堂的梦想,这是之前他屯兵姑孰、威慑建康都没有能做到的,甚至还拿到了异姓王的爵位。
而司马昱则总算是把皇室从之前的傀儡变成了现在三足鼎立之一,收回了一部分皇权,从名义上的摄政王变成了真正的摄政王,他说的话也不再是毫无权威了。
三家都得到了好处,同时还确定了共同的敌人——杜英和慕容儁,所以他们能够给手下人有个交代,搁置争议、共同对敌。
有得必有失,他们所瓜分的,自然就是青徐、吴郡这两方世家退出建康府所留下的权柄和地盘。
只不过现在的这两方世家,已经完全把心思都放在关中,能够和朝廷撇清干系,不见得是坏事,也乐在其中。
大家各取所需,自然当浮一大白!
第一三五四章 大氅之内
然而,觥筹交错之间,谢安和郗超交换了一个眼神。
此时,只是一切刚刚开始,庆功的确有点儿早。
两人都看出了对方眼底的浓浓忧色。
杜仲渊,你可会接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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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之乱,起自皇室和王谢各家之间积蓄已久的矛盾,乃至可上溯到王敦之乱。”新安公主伸手撑着桌子,按住纸张,拿着炭笔一笔一划的写着。
桌子摇摇晃晃,即使是她写的很认真,字迹也难免显得潦草。
当然,因为两淮的官道年久失修,马车摇摇晃晃实属正常。
虽然在她的身后,也的确有人。
准确的说,是身材娇小的她直接坐在杜英的怀中,杜英的大氅直接把两个人都裹住了。
新安公主只有小脸儿和手露在外面。
杜英正凑在她的脖颈旁,看着她写。
男人粗重而温暖的呼吸,扑打着脖颈间细腻的肌肤,痒痒的,拨弄人的心弦,让新安公主也难免有点儿心猿意马,不过她做贼心虚一样看一眼对面正在假寐的谢姊姊,又乖乖的轻声念着继续向下写。
杜英嗅着淡淡的发香,忍不住看向对面半梦半醒之间,甚至还发出些呓语的谢道韫。
“别,别揉了······”原本还提笔写字的新安公主,小手收回去,按住了杜英悄悄作怪的手。
杜英倒吸了一口凉气!
旋即意识到自己犯错了的公主殿下,无辜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杜英拍了拍公主殿下的小屁股让她老实点儿,现在真的是越来越嚣张了,之前还直接和归雁撕扯起来,要不是杜英来的及时,两个人就要进入扯头发的地步了。
虽然最后劝架的杜英加入战团,她们扯她们的,杜英摸她们的,自然是平白占了不少便宜,但是两个人打架,还是不对的。
因此归雁作为挑事的,被杜英惩罚去整理女子书院的教材大纲,这丫头聪明机灵得很,就是脑子经常不用在正道上,让她去开女子书院教学之新道,提出一些新颖的想法,也算是人尽其用。
至于新安公主,则惩罚她写一篇关于此次建康之乱的总结。毕竟她属于先真动手开撕的,所以也不能逃脱。
而且,既然是要让她当自己的小秘书,那杜英也不只是为了没事的时候能够拿小秘书解闷,也是期望她真的能够在需要的时候帮得上自己。
本来就心绪不宁,被杜英这么一拍,更是身上发热,新安公主不安的扭动,想要摆脱杜英的掌控。
毕竟现在的自己,还真的有点儿像是坐在杜英的手上。
两个人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让谢道韫一下子惊醒过来,迷迷糊糊的看着在大氅之中来回蠕动的两个人,无奈的轻轻咳嗽一声:
“到哪儿了?”
新安公主愤愤的推了杜英一把,差点儿从大氅里滚出来。
被捉了个现行,让她脸上多少挂不住。
杜英却早就已经练出了厚脸皮,不慌不忙的伸手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笑道:
“应该快到东城了,这条路余曾走过,只不过当时是走马观花,着急赶往广陵,现在倒是有闲情逸致好生看一看。”
谢道韫并不关心到哪儿了,只不过是为了提醒对面两个人不要太过分而已,她顺手拿起来桌案上的那张“惩罚”报告,看着上面的字迹越来越潦草和心不在焉。
不用想也知道,两个人在大氅下窸窸窣窣的都做了多少小动作,导致还没有锻炼出来抗性的殿下妹妹完全没有心思写字了。
写的内容更是牛唇不对马嘴。
“王敦之乱······”谢道韫喃喃说道。
至少一开始写的几行字还是没问题的。
“世家和皇室之间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只不过都在寻觅机会而已。”杜英环着新安公主的腰,让她老老实实的坐在自己的腿上,含笑说道,“因而现在皇室和王谢各家的联手,显然也只是相互之间的妥协罢了。”
“早晚还是会重新斗起来,只不过到时候就要看,是谁来斗谁了。”谢道韫颔首,同时瞪了杜英一眼。
当着妾身的面抱着别的女人,就算是妾身大度,夫君也未免太嚣张了。
“姊姊,要不还是你坐过来吧。”被谢道韫的余光扫到,新安公主也能够感受到其中的浓浓威胁意味,弱弱的说道。
谢道韫不用想也知道大氅下面都发生了什么,殿下你都面红耳赤了。
所以这种“都督凳”,她是万万不能坐的。
不然要在公主妹妹面前丢人丢大发了。
毕竟她是食髓知味的,到时候抗性可能还比不过新安公主。
“她不敢。”杜英笑道,得意洋洋。
新安公主略有些疑惑,姊姊气场这么足,还镇不住如此过分的夫君?
而谢道韫对于杜英的激将法置若罔闻,径直说道:
“荆蜀那边······恐还会有变数。”
杜英赞同:
“不错,蜀中世家本来就对于和大司马合作不感兴趣,估计就不会掺和建康府的事。
而荆州世家也不过是想要让自己成为另一个王谢世家罢了。
因此现在看似建康府中是三家齐心,可是这其中,大司马一方又可以分为荆州世家和大司马幕府这两方,其中荆州世家天然会和王谢世家相亲近,大家都奉行九品中正制。
而大司马幕府显然又和皇室相亲近,大家都奉行集权。”
谢道韫接道:
“奈何天下只能有一个集权的皇室,也只能有一个掌控皇权、以共天下的王谢世家,所以他们的道相合,却只能有一个胜出者,因而也不可能真的齐心协力,反而有可能会倾向于联络处于弱势的某一方对手。”
“所以这建康府,要热闹了。”杜英颔首,“关中又应该如何横插一手,既让他们把矛头对准内部,而不是齐心对付京口和吴郡,又让他们不会在短时间内两败俱伤,最后只剩下一两家脱颖而出呢?”
“建康之乱,类似于王敦之乱,可结果又不同于王敦之乱。”谢道韫喃喃说道,“虽说万变不离其宗,然······这等没有输家,又偏偏谁都可能成为输家的局势,的确是世所罕有。”
第一三五五章 实已涉足矣
马车在摇晃,但是马车内的空气有些凝固。
杜英沉吟不语。
谢道韫则用炭笔在纸上漫无目的的画来画去。
新安公主看着自己的检讨书被毁了,欲哭无泪。
本宫每一个字写的有多么艰难,谢姊姊你难道感受不到么?
倒是杜英率先打破沉寂:
“如此想来,余虽然没有踏入建康府的乱局之中,只是虚晃一枪而已,但其实只要沾上了这因果,终究是摆脱不掉了,不是入局,却也胜似入局,如今更是要真真切切的入局。”
谢道韫的笔画逐渐有了规律,她写下两个名字:
郗昙。
顾昌。
杜英扫了一眼,心领神会:
“既然已经入局,那就只有破局,这的确是不错的破局点。”
郗昙现在仍然赖在东山,不打算前往京口,毕竟他可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大员,还是谢安在建康之乱前帮郗昙拿到的,也代表着王谢世家和关中寻求合作的态度。
如今关中在建康府为数不多的支持者都已经主动或者被赶出了朝堂,以为大司马势力的进入以及皇权的巩固腾位置。
这其中大多数都是前不久投靠郗昙的。
郗昙在和谢安达成共识之后,之前门可罗雀的府邸,也维持了几天的车水马龙,或是有来试探消息的,或是在乌衣巷中不得门入,索性打算改换门庭的。
这些只要前来拜访了郗昙的,自然而然就被划入关中派系之。
对于正缺位置安放三方势力的朝廷来说,哪怕他们其实也没有和郗昙说上几句话,但是不打压你这种倒霉蛋,又怎么腾出来那么多位置呢?
不过受到排挤打压的终归只是这些中低层、站错队的官吏,郗昙本人依旧潇洒在东山,谢安一样没有打算将他怎么样。
说到底,世家一贯的行事方法,让谢安更倾向于留下来一条可以沟通说话的渠道,方便大家下次见面,因而只要把郗昙收拢起来的这些杂七杂八的人清扫干净就可以了,留下郗昙孤孤零零一个,那么他就只能扮演关中传话筒的角色。
相同的道理,其实还应验在吴郡世家身上。
顾昌这个建康令显然是当到头了,他身为建康令却离开建康前往京口见杜英,这就是临阵脱逃的罪名。
不过吴郡世家终归是在朝堂上盘根错节、影响深远的势力,顾陆门生故吏遍江左,影响力也不亚于王谢,所以顾昌应该还不会被踢出朝堂,大概也就是受到和郗昙类似的待遇,给条冷板凳,安心的当你的传话筒吧。
当然,顾昌既然打算跟着关中走,这些心理准备是早就做好的。
他看中的,早就已经不是鱼龙混杂、争斗不休的建康府了,还有什么比能够早早地在新朝廷的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来得重要?
哪怕吴郡世家被迫近乎全部退出建康朝廷,也没有什么干系。
早早地撇清关系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杜英徐徐说道:
“他们以为郗昙和顾昌已经完全被架空,殊不知只要我关中还在北方高歌猛进,那么朝野人心定然还会浮动,想要轻松的拉起来一个派系,并非什么难事。
而他们以为余是想要在朝堂上争夺权柄,殊不知余只是想要挑起他们不同派系之间的矛盾罢了,只要不断地拉拢一派、交好一派、反对一派,那么他们三家就永远只会争斗不休、永无宁日。”
“正是此理。”谢道韫微笑着说道。
“不,还不够,只是一群早就已经惹得他们排挤怀疑的外人的话,说不定会弄巧成拙,被看穿我们心思的郗超和谢安联手赶出朝堂·····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说罢,杜英手上微微用力。
“呀!”
正听的认真的新安公主猝不及防下叫了一声。
杜英笑道:
“除此之外,还有这个。”
新安公主不忿的回头,喊本宫可以,但是请不要捏。
杜英化爪为掌,抚了抚。
怀中的人儿就像是温顺的猫咪一样,重新变得乖巧了。
谢道韫会意:
“既然夫君和殿下之间也不是什么秘密了,甚至谯王也已经公开为夫君所用,则夫君可以借机联络会稽王了。
想来会稽王也能够感受到,自己对面的两家,并不是真心想要和自己瓜分朝堂,而是各怀鬼胎,只不过在如今的天下大局面前被迫妥协罢了。
夫君的若即若离,让他们之间的盟约存续,却又不可能坚不可摧,这种在其内部也一样若即若离的尴尬,也注定会平添诸多猜忌。
在这般境况下,会稽王顺着殿下和谯王的关系,和夫君达成一些私下里的约定,是其难以拒绝的。
关键就在于,会稽王能够给夫君什么,而夫君又能够还报什么,这一来一往,才是决定会稽王是和夫君虚与委蛇,还是真的打算联手的根本所在。”
“阿爹想要的,无外乎皇族的存续。”新安公主苦着小脸说道。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嘛!
虽然抱着自己的这个家伙哪有半点儿九五之尊的模样,但是她很清楚,至少现在在关中,他就已经是所有人心中的皇帝了。
“皇权会存续,司马氏也会存续。”杜英轻笑道。
只是两者显然不可能再结合了,否则带给这个民族的,谁知道会不会又有什么灾难。
“这是文字游戏,父王又不傻。”新安公主无奈的说道。
自家阿爹也是一个不服输的老顽固了。
杜英和谢道韫交换了一个眼神。
其实不只是司马昱,少年即交游、一起成长起来的桓温、谢奕和司马昱,其实都是一般无二的性格,也不知道是谁影响的谁。
反抗,甚至可以说是叛逆,是他们典型的形象,即使是年长如今,一样未曾改变。
“他不傻,但是有时候必须要装傻。”杜英缓缓说道,“给他这个装傻的机会,就看他愿不愿意要了。
如果会稽王愿意合作的话,其帮助余牵制王谢和大司马,余确保日后不会对司马氏赶尽杀绝。
其实除此之外,会稽王在余这里也没有什么用,甚至王谢世家和大司马,和关中之间尚且还能有一些商贸,关中能够从中获利以改善民生,可会稽王又能够控制何处的商贸呢?”
说来也是有趣,看上去朝堂上三方都已经和杜英势如水火,但是实际上王谢世家不久之前还在谋求和关中的商贸。
第一三五六章 阿元上课
即使是现在谢安态度未明,但至少他没有把郗昙撵走。
个中意味,显然也是不希望完全和关中决裂的。
至于大司马这边,口号喊得响亮是一回事,通过淮西商路赚钱是另一回事,小动作小摩擦不少,不过小钱钱大家一起赚。
反倒是皇室,现在杜英荣升为会稽王的女婿了,结果这老丈人还真的没有点儿表示,但双方之间总归是有关联的,甚至是更高于王谢、荆州两家基于利益的关联。
藕断丝连,亲人成仇,倒也是晋末的常态了。
杜英笑道:
“再说这件事本身,余借助郗昙和顾昌以及会稽王搅乱朝堂,避免朝堂上下拧成一股绳对付关中,也只是些辅助手段罢了,最后能不能成事,依靠的还是北伐能不能成功。”
这终究是一个拳头说话的乱世。
新安公主自然也知道,杜英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对司马氏仁至义尽了。
其实父王所需要的,也不过是在肩负着皇室存亡的情况下,给予整个司马氏一个交代罢了。
天下大势如此,司马氏子弟们早就已经看得明白,否则也不会大部分人都已经处于躺平的状态,反倒是司马昱和司马恬之类的少数人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罢了。
她郑重说道:
“妾身会和父王好生说一说的,多谢夫君。”
“那应该怎么感谢夫君呢?”杜英也一本正经的问道。
但是他的一些平地起惊雷的反应,已经告诉新安公主,他现在的想法一点儿都不正经。
俏生生白了他一样,她转过身,就要滑下去,但是杜英一把按住了她的肩头,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新安公主先是瞪大眼睛,旋即做贼心虚似的回头看了一眼谢道韫。
谢道韫哪能不知道这是殿下妹妹在向自己示警?
她暗叫一声不妙,转身就要开溜,但是还是棋差一着,因为杜英本来就没打算指望着新安公主能纵身扑上去抓住谢道韫,所以早就等着出手呢。
谢道韫转身之际,杜英的手已经握住了她的脚踝。
用力一拖,谢道韫“呜呜”两声,就被大氅给罩住了。
“身为家中大姊,指导一下小妹,情理之中吧?”杜英如是说道。
过了一会儿,车帘突然被掀开。
车厢中传来一高一低两声低呼。
走进来的郗道茂打量着鼓鼓囊囊的大氅。
杜英露在外面的脑袋,笑的有点儿奇怪。
看这架势,郗道茂大概猜到,里面应该是藏着一个人。
只不过这也是杜家后院的常态了,郗道茂并不觉得奇怪,但是杜英的脸皮一向比自己更厚,为什么反倒是他笑的古里古怪的?
“嘶!茂儿,怎么了?”
听声音郗道茂就已经了然,也不知道是哪位姊姊或者妹妹作怪,啃了他一下,不过此时自然不好揭穿,当即强忍着笑说道:
“是彭城那边的荀刺史送来消息,想要和夫君见一见。”
“荀羡终于忍不住了么?”杜英笑道,伸手拍了拍大氅,“阿元,你怎么看?”
被点到名的谢道韫,不情不愿的从大氅之中钻出来,她的俏脸上还带着一丝红润,不满的伸手悄悄拧了杜英一下,接着抓起来桌子上的水囊润了润唇,迎着郗道茂揶揄的目光,故作镇定:
“荀羡如今孤军在外,所能作出的选择无外乎两个,其一就是和朝廷南北夹击,将夫君彻底驱逐出两淮,但是这还需要大司马的配合。
狡兔死、走狗烹,如今的大司马在两淮居于弱势,贸然和夫君撕破脸皮,最终有可能会诱发关中和荆州的全面战争,然而此时的荆州,承受不起和关中开战的风险。”
杜英颔首:
“打不打得过,要投入多少兵马才能打过是一回事,现在关中举起来北伐的旗帜,则阻挠关中,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大司马既然想要得其位且得位正,则必不可能行此般事。”
谢道韫应道:
“既然其一,和大司马携手对抗夫君行不通,那么荀刺史走其二,联合夫君先平定中原战事,则是上佳之路。
于其内心,其游击于北方久矣,所以本就有荡清胡尘之意,所以倾向于北伐;于其职位,本就有收复青徐兖三州之重任,和夫君携手北伐是符合其职位要求的,谁都挑不出错误。
当然,于荀刺史之前的所作所为来看,其对于皇室也没有太大的好感,之前只是宫闱之中的传闻,如今倒是有人可以问一问,殿下等会儿过来了······”
说着,她挤眉弄眼对杜英使眼色,意思是万万不能把殿下喊出来。
“殿下你说呢?”杜英就当没看见,径直低头问道,接着,他脸色骤变,倒吸一口凉气,愤怒的一掀大氅:
“过分了!”
霎时间,整个马车内一片寂静。
郗道茂震惊的看着大氅下因为方才被杜英骤然喊了一嗓子,一时紧张下操作失误而讪讪发笑的新安公主,又艰难的将目光挪向谢道韫那边。
这不是在自家后院,是在马车上,是在行进的路上,你们都玩儿的那么花,合适么?
而且还不带我,还想瞒着我。
谢道韫脸红的像是血色的夕阳一样,扭过头,就当没看到郗道茂的目光。
新安公主知道因为自己没有控制好力道,差点儿挖了家里的根,瑟瑟发抖,乖巧低头认错。
杜英本来想直接把她扯过来行家法,不过想了想,还是穿好衣服,又给她拉了拉衣领,方才被伸进去的手给撑开了些。
毕竟是自己恶作剧,吓到了殿下,殿下没有经验,情有可原。
新安公主以为杜英生气了,惶恐的唤了一声:
“夫君······”
“没事。”杜英抚了抚她的头,就像是在安抚闯祸的猫咪,含笑说道,“先谈正事,晚上再让你阿元姊姊上课。”
“不上了!”谢道韫愤愤的说道。
“哦,那换你茂儿姊姊上课。”
“想都不要想!”郗道茂哼道。
“殿下,你好惨呀,两个姊姊都不喜欢你呢。”杜英当即阴阳怪气。
谢道韫和郗道茂面面相觑,旋即齐齐上前,将新安公主给拽开,谢道韫正色说道:
“殿下坐在我们这边,不用想着挑拨离间或者激将法。”
被一左一右两位姊姊护着,终于逃脱了杜英的魔爪,新安公主反倒是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第一三五七章 一家三口
不过此时正是家里饱受欺凌的姊妹们统一战线的时候,新安公主可不愿意当小叛徒,当下用力点了点头。
杜英看着桌子对面坐着的三个,摆着严肃脸的大小老婆们,顿时有一种自己有着娇妻美妾却不珍惜,整日在外面沾花惹草,结果被抓了一个先行,当场面对三司会审的错觉。
可是我明明是在努力促进家中的和谐啊!
何罪之有?
谢道韫并不打算给他申辩的机会,径直问道:
“殿下可知其中详情?”
新安公主叹道:
“当年这婚事本来就惹来了不少争议,荀家家道中落,自然是愿意的,但是荀驸马私自逃婚,罪大恶极,但一来荀家上下活动,二来驸马最后乖乖归来,且皇权暗弱之下,诸如荀氏这种有底蕴且中落的世家本就是要团结拉拢的,所以婚事还是成了。
只不过婚后他们······相敬如宾罢了。其实也很正常,朝中驸马,还是要守皇家礼仪的,家中应该是公主在······”
说着,她抬头瞄了一眼杜英,声音渐渐消失了。
杜英看她纠结的模样,揶揄道:
“那要不以后殿下做你的殿下,余当余的驸马,咱们也相敬如宾?”
“不要!”新安公主摇头跟拨浪鼓似的,披散下来的秀发一甩一甩的,都扫到了一左一右两位姊姊脸上,“夫君,妾身,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看着泫然欲泣的小妹,谢道韫难免心疼,揽过她的肩头,又帮她束住秀发,同时不满的看向杜英:
“夫君,殿下本来就容易当真,你逗她作甚?”
杜英隔着桌子握住了新安公主的手,轻轻摩挲着,微笑道:
“既然你这位姑父有心要来,那我们夫妻两个也不能冷落了人家,届时一起见一见吧?”
“妾身不知道姑父是否,是否······”新安公主有些犹豫。
自家这位姑父自然也不是什么善人,说不定早就已经把强行指婚的皇室记恨在心中,所以一直在寻求报复的机会,因此保不齐见到杜英之后第一句就是:
“仲渊,咱们反了他的!”
到时候,守着新安公主的面,大家岂不是都很尴尬?
杜英哈哈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道:
“天下第一反贼就在这里,至少现在朝廷应该已经如此认定了,所以又来了新的反贼,又有何妨?”
新安公主弱弱说道:
“那妾身岂不是流落反贼窝?呜呜呜,有一种被强盗抢去当压寨夫人的感觉。”
“说什么·······”杜英本来义正言辞的表示,余长得玉树临风,哪里有半点儿像是强盗,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一贯以来的行径,又做贼心虚似的瞥了一眼谢道韫和郗道茂。
果不其然,大小老婆齐刷刷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
阿元是自己连哄带骗来的,而茂儿的确是抢来的。
强盗之名,的确洗不掉。
谢道韫让夫君尴尬了一会儿,还是打圆场说道:
“好啦,夫君心地善良、为人亲和,就算是强盗,也是儒侠义盗,专事劫富济贫,为百姓所爱戴敬佩的那种。
先说正事,茂儿妹妹,建康府那边的人撤退的怎么样了?”
郗道茂鄙夷的说道:
“朝廷三方结盟之后,对付胡人不在行,甚至还让那胡人将领留在朝堂之上,但是对付自己人倒是轻车熟路,已经在查封建康府中的报刊和商铺了,但凡是和关中有点儿关联的,都要驱逐出城。”
杜英哂笑道:
“那就麻烦把朝堂上那几个人都驱逐出去,他们哪一个和我没干系?”
“那朝堂岂不是就空了?”谢道韫故作无奈。
若论建康府之中和杜英关系最密切的,蹲在朝堂上的三巨头,郗超、谢安和司马昱,都排的上号。
“要妾身来看呀,夫君干脆去桓家也抢一个姑娘回来,这样说不定天下真的以某种前所未料的方式和平了。”郗道茂嘲讽道。
谢道韫没好气的表示:
“现在还不够麻烦么?”
和建康府中各方千丝万缕的联系,已经让人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了,是和他们联络、套近乎以分化之,还是干脆大义灭亲、划清界限,这都让谢道韫她们以及如今关中势力中出身江左的文武们纠结。
“姊姊嫌我麻烦?”新安公主哭唧唧。
“没有,没有,殿下最乖了。”谢道韫赶忙抱住她,安慰道,忘了旁边还有一个情绪正脆弱着的,只好又跟她解释了一下,是处理双方之间的关系比较麻烦,不是嫌她添乱。
会撒娇又乖巧的小妹,谁不喜欢呢?
郗道茂也往新安公主手里塞了一块点心。
殿下一边“啪嗒啪嗒”掉金豆子,一边不忘小口咬着点心。
坐在对面的杜英:······
你们一家三口很和睦,显得我有点儿多余。
郗道茂看新安公主情绪稳定了,方才说道:
“不过朝廷显然还不敢把关中得罪太死,更不要说建康府中百姓本来就对关中报纸趋之若鹜,现在直接都查封了,只会引起民意的不满。
所以朝廷也只是把我们的人都驱逐出城罢了,并未横加伤害,本来也有人下手没轻没重,想要动刀动枪的,但是都被阿爹据理力争、护了下来。”
杜英颔首,他知道郗道茂所看到的报告之中肯定也有自家报刊那些老油条们的春秋笔法,十有八九是人家上门撵人,报刊这边不想走,起了冲突。
不过杜英也能够理解,一个报社可不只有关中的人,还有诸多本地人,报刊的停办意味着大量本地雇员的失业。
“抗议,游行,让朝廷也听一听百姓的疾苦吧。”杜英含笑说道。
郗道茂没有明白,杜英则抽过一张纸,刷刷刷的写了起来。
谢道韫不由得凑到他身边,喃喃念出来:
“停办不代表不办,转入地下办刊,组建地下报社,以更尖锐的言辞评论朝廷政策。
发动群众,抗议朝廷对于一个公开公正的发声渠道的剥夺,也抗议朝廷在对外战事上的无所作为和对内的压迫不休。
全建康府的底层百姓,应当在六扇门的组织之下,联合起来,反抗那些对他们敲骨吸髓的世家······”
念到这里,谢道韫已经脸色大变,她忍不住握住了杜英另一只手,沉声说道:
“夫君,民心······不易控也。”
第一三五八章 点点星火,滔滔民意
“民心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多从众,然民心之所向,终究是和平而繁荣,知温饱、不闭户。”杜英回答,“这个过程或许会走很多岔路,或许会经历诸多流血牺牲和挫折,但是在盘旋上升的过程中,方向总是不会变的。
能使万民安乐,才是真正的方向,财富和权力汇聚在一个人或者几个世家手中,终归只会引起底层的怒火。
星火即可燎原,阿元,现在余就是要掀起这能够把整个建康府架在火上烤的星星之火。”
马车中,一片沉寂。
郗道茂在心中默念杜英已经写好的第一张纸。
而新安公主托着腮看着杜英笔走龙蛇,天下大势、未来发展,似乎就真的在他,在那略显潦草的字迹之中徐徐展开,收起来哭声的她,水润的眸子之中熠熠闪光。
最终还是谢道韫开口打破了沉寂:
“夫君如此笃定?”
“是啊。”杜英抬头,笑道,“那是因为余曾经见过一个千年未有的盛世。
那里的先辈们曾经为了同一个梦想而扛下了几代人的苦,那里的后辈曾经用血肉之躯抵挡滔天的洪水和大雪,那里的普通人也曾经用双手凿开道路通往每一个有人的角落,哪怕是崇山峻岭······”
“这也是盛世?”谢道韫狐疑的问道。
“是啊。”杜英郑重的点了点头,“天灾人祸也打不垮、击不溃、冲不散的时代,一个能温饱、能凭借自己的双手努力基本都可以成功的时代,可不就是盛世么?
人呐,要知足,知足常乐呢!”
谢道韫微微颔首:
“夫君所言在理。”
现在他们所处的时代,都已经糜烂到了骨子里,属于典型的天灾人祸一个都没有扛住,又有什么资格去笑人家呢?
看着杜英的神情,恍惚间她感觉,杜英并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这般盛世,而是真切的见过。
他不是在幻想,而是在怀恋,怀恋那逝去的、未曾珍惜的旧光阴。
“阿元,期望余也能够缔造这般盛世吧,万民安乐、不惧灾祸的盛世。”杜英含笑说道。
握紧了他的手,谢道韫正襟危坐:
“愿与夫君携手。”
但她旋即问道:
“夫君掀起了这火,可是夫君又如何知道,火不会烧到自己的身上呢?”
杜英为之一笑:
“因为余也一样从百姓中来,亲眼见过了他们的苦,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而如果有朝一日余也失了本心、忘了初心,那么就让这火把余也付之一炬吧,能够成为这盼望能延烧千年的火里的一点儿柴,余也心甘情愿。”
盯着杜英的眼眸,谢道韫看了很久。
“阿元不相信?”杜英反问。
谢道韫摇头,又点了点头。
“何意?”杜英好奇。
“从未如此相信。”她回答。
——————-
建康府中的变乱,爆发的突兀且密集,以至于朝堂上刚刚坐定、正叹息着总算尘埃落定的衮衮诸公们,一时惊坐起、夜半也难眠。
谢安披衣而起,听着外面街道上传来的喧闹声,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问下人是怎么回事,就听到了郗超来访的消息。
然而等郗超赶来,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
从后门走进来的郗超,怎么看都有些狼狈,身着布衣,头扎着小巾,就像是个家中伺候的仆从似的。
“已经临近宵禁,街上为何仍然喧闹不已?”谢安径直问道。
自三家齐入台城之后,在建康城的防务上也进行了分工,皇室保护台城,王谢各家保护乌衣巷、秦淮等世家居住区域,而剩下的城内城外防务则交给大司马,求得就是一个大家都不吃亏。
现在喧闹之声从城东、城西同时临近乌衣巷,说明是从平民区过来的,那就是桓豁麾下兵士没有能够阻拦的缘故了,因而谢安此时直接甩给郗超这个问题,有责问的意思。
郗超苦笑道:
“自朝廷于五日前清查建康府内和关中都督府有关联的商铺、报社之后,街坊邻里之间一直有人在煽动抗议和闹事,如今更是打出旗号,说朝廷剥夺了他们的饭碗、不给人活路,而且还说朝廷从未正眼看过平民之死活,所以号召百姓们都站出来,向朝廷要一个说法。
前两日还只是星星散散,兵马赶来就一哄而散,到了晚上更是偃旗息鼓。结果未曾料到,今日竟然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人,并且喧闹不休······”
谢安一听就已经明白过来,这背后要是没有杜仲渊在煽动,他就把“谢”字倒过来写。
“煽动百姓,妖言惑众,杜仲渊还真是大胆包天!”谢安咬牙切齿的说道。
朝廷也只是铲除了关中在建康府的一些爪牙罢了,甚至郗昙、顾昌这些高层的人都没有敢动,大家还都客客气气的,没有想到杜仲渊就为了这件事,便掀起如此大的阵仗。
“他如何能掀动如此多的百姓?!”谢安旋即问道。
潜台词则是在问,这滔滔民意,汹涌澎湃起来,也总归是要时间的,郗嘉宾你便从未察觉?
“前两日就已发现有一些报刊在悄悄印制,不过因为这在之前的建康府也不是什么大事。”郗超皱眉说道。
最近忙于在朝堂上和王谢、皇室两方争夺利益,郗超的确对这些街坊邻里的小事疏于防范,当然也是因为他一过问得知,往日的那些小报小刊,多半都是记载的一些捕风捉影的小事,当然也有一些男人喜闻乐见的“趣闻”,所以传播很广却没有什么影响力,大家都当茶余饭后的乐子而已。
所以自然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殊不知今日他意识到不对再看那报纸,上面分明在字里行间宣扬着世家制度的腐朽和压迫,号召人们走上街头,抗议他们失去的饭碗。
感觉到谢安要甩锅给自己的郗超,果断的说道:
“说到底,还是之前建康府的战乱久久不能平定,民众生计已经一塌糊涂,无数人流落街头,屋舍的修复和重建遥遥无期,导致现在诸多无路可走的百姓不得不通过这种方式宣泄自己的愤怒,要求朝廷给予合理的安排。”
谢安脸一黑,这岂不是在说他这当政的尚书没有办正事么?
当然,这口锅也得分给摄政的司马昱一些。
“杜仲渊······好本事啊。”谢安知道现在不是互相甩锅的时候,感慨道。
第一三五九章 这道题,世家不会
战乱之后,百姓流离,这已经是乱世的常态。
百姓们习惯与此,历年战乱,建康府也在王敦之乱、苏峻之乱中处于岌岌可危乃至于直接沦丧的地步,所以这里的百姓也一样没有因为身在天子脚下就觉得心安理得、会承平安乐。
所以这一次动乱,世家们都已经这么狼狈了,百姓们所遭受的摧折可想而知。
然而按照惯例,他们也就应该麻木的重建家园、重新开始生活罢了。
可不会想着站出来反抗高高在上、他们此生都只能仰望的朝廷。
但如今,这滔天的民意,就像是汹涌的洪水,就像是燎原的大火,真的卷动起来了,真的燃烧起来了,咆哮着、怒吼着,冲过来的时候,同样对此几乎没有什么经验,同样已经习惯了把百姓当做棋子的谢安,在心中也只剩下浓浓的不安和无力感。
这道题,世家们的确不会。
然而如果此时谢安退缩了,那么就意味着世家费劲千辛万苦建立并且维持的世家体系,将会彻底失去权威性而分崩离析。
郗超看着谢安阴晴不定的脸色,叹道:
“这就是所谓的,乱起一方而不费一兵一卒啊。上兵伐谋,这一次杜仲渊的确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谢安摇头:
“不只是这一次······就算是这一次我们能够用强硬的手段将这些动乱镇压下去,那么下一次呢?
他们还是能够以相同的方式掀动新的动乱,以抗议朝廷的不作为,以抗议朝廷对于流民百姓的不管不顾,一直到朝廷真的有所变化的时候。”
顿了一下,他苦笑问道:
“但那个时候的朝廷,还是我们希冀建立的朝廷么?”
郗超对此无言以对。
是啊,那样的朝廷,就是完全奉行关中新政的朝廷了,世家势力都要被从朝堂之上清扫出去。
那样的朝廷,还不如直接请杜英来做这个皇帝呢。
甚至说,如果不是杜英坐在皇位上,下面的人仍然不会满意,仍然会掀起新一轮的动乱,以抗议世家对于朝廷的掌控。
“人心乱了。”谢安喃喃说道。
只是一场建康府之变,只是持续了一个月的战事,却让建康府的民心发生了前所未有的转变。
此时的谢安也有些好奇杜英是如何做到的,但是当务之急显然还是先找到解决方案。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一眼郗超。
突然,他反应过来。
眼前这个狡猾如狐的年轻人,并非不知道个中利害。
他只是在想清楚此时下令镇压之后,会带来什么样的骂名和后果,所以根本不想自己承担,或者说干脆打算直接把这个难题推到谢安身上罢了。
毕竟要直接触动的,是王谢世家的利益,或者说是天下世家的利益。
而如今的郗家,已经很难算是传统意义上的世家,所以郗超并没有什么牵绊和后顾之忧。
推翻世家的队伍之中本来就应该有他的身影。
只不过他现在是为了更大的野心和图谋,在和王谢世家虚与委蛇,以待更好的时机罢了。
眼前这场动乱,把王谢世家推出去背锅得罪人,而只要郗超跟在后面,哪怕不采取什么动作,只是发表一些安抚人心、保证改进的言论,就已经能为他赢来满堂喝彩,就已经能为大司马迎来阖城赞叹。
毕竟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而且关中远在千里之外,若是近在咫尺的大司马也能够推行类似于关中的新政,那么本地百姓和流民们不见得不会支持。
说到底,百姓们想要的不过是有一口饭吃罢了。
谁当家做主,谁征伐开疆,并不是不重要,却也没有很重要。
乱世之中的百姓,没有资格关心这些。
谢安一时间不说话了,只是打量着郗超。
郗超明白了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索性叉着手,含笑不语。
谢安突然开口:
“乱起城东与城西,此非嘉宾之过也?”
郗超一怔,反应过来谢安是什么意思。
这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打法啊。
谢安可以主张镇压,但是试问此乱起,是谁过错?
说到底还是因为郗超的失察以及后来想要借助这燎原的火威胁恶心一下王谢世家所以才有的纵容罢了。
因而到时候王谢世家可以站在前面当背锅的,让百姓们痛骂、不得不面对有可能的刺杀威胁,但是失察的郗超,自然就要担负朝廷的问责。
到时候谢安和司马昱齐齐发力,直接把郗超从朝堂上撵出去也不是不可能,连带着郗超好不容易安插进来的幕府官吏,都会被清扫一空。
可偏偏郗超还说不出话来,因为的确是他的失察,而且背锅的还是王谢世家,既然如此,王谢世家的损失也就应该从朝堂上找补回来。
“安石公所言谬矣。”郗超摇头说道,却也知道自己的小小算计完全被谢安看穿,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风起于青萍之末,风起之时,你我为建康府父母官而未所能察,以致有小人搬弄是非。
此的确是你我······”
谢安无情的打断他:
“乱非起于乌衣巷。”
“然可与乌衣巷无关?”郗超径直反问。
谢安不说话了。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若只是因为几个报刊的查封停办,那还不至于引起建康府中百姓的滔滔愤怒。
主要诱因,一方面是之前战乱的摧残,导致流离失所者众多,而朝廷方才重组,三方还在朝堂上就利益划分和地盘撕比,还没有来得及顾及到这些衣衫褴褛的百姓。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建康府之乱中,鲜卑人联手司马昱麾下的禁军,对城中的大小世家都进行了洗劫,虽然在此之前世家就已经收拾金银细软跑路到了东山,可是家大业大,当时自然是没办法全带走的。
各家返回建康府之后,一看满地狼藉,心痛之余,当然也再想办法找补。
直接压低佣人和仆从的薪水是一种节流渠道,而大肆压低价格收购店铺,则是另一种开源渠道,因此这几日建康令那里的官司不少,然而上任建康令顾昌已经被免了,如今正悠哉悠哉的做他的散骑常侍。
大概是整个建康府中最引人注目的散骑常侍了。
新任建康令花落谁家犹然还在三家争执之中。
附郭京城,谁都不愿意做,可是每家上司却都想让自家的人占住这个位置。
第一三六零章 动手吧,安石公
而这些积压的官司一直得不到解决,强占商贾市民财产的事却时有发生,再加上那些暗中印刷的报纸煽动,百姓们会愤怒的走上街头,也在情理之中。
因此,固然乱是从大司马的地盘上爆发的,但是主要原因还是乌衣巷中的诸多世家开源节流有些过分了。
“与荆州无关邪?”谢安反问。
郗超也不说话了。
毕竟不只是王谢各家,
还有一些野心勃勃的荆州世家。
他们缀在大军后面入城,早就盼望着能够在这帝国的权利核心吃一块肉、分一杯羹,所以仗着荆州军队的威风,压低价格、大肆收购物资,然后哄抬物价以赚取暴利,并且谋求百姓家产,动作幅度更是不亚于王谢各家。
这百姓的怒火之中,怎么也少不了荆州世家的一份“功劳”。
互相问完,郗超和谢安相视默然。
郗超缓缓说道:
“城西将无乱事。”
“城东亦然如此。”谢安表示赞同。
这口锅,谁都没办法一个人背起来,也谁都无法承受对方背锅之后自己为了补偿对方而做出的让步。
所以最后平分,是唯一的选择。
当然,百姓的动乱所想要推翻的,可不只有世家。
郗超和谢安齐齐向北看去。
还是要有人来弥补他们的损失,或者站出来一起背锅。
比如会稽王。
“但是朝廷还是要出榜安民,不可一直放任这般乱象。”郗超接着说道,“尤其是建康令的位置,不能再空悬无定了。”
谢安瞥了他一眼:
“安民并且约束各家的过分行为,甚至选出来其中一两个典型多加斥责惩罚,算作给百姓的交代,这些都可行,至少能够稳住一时是一时。
只要杜仲渊一日还在,那么这蛊惑人心的动乱就不可能真的停止。所以当务之急还是你我几家携手,遏制杜仲渊。
防民甚于防川,杜仲渊这是拿捏住了我们的要害,所以更不能拖延了······杜仲渊,
杜仲渊!
胡人,
百姓,皆比不过这杜仲渊!”
谢安从未如同现在这般意识到杜英对世家制度的威胁。
他可以容忍杜英在关中推行新政,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到时候积蓄力量、一较高下,皆可。
但是杜英现在人走了,却还是阴魂不散似的挖王谢世家的根,这让谢安如芒在背。
谢安越是紧张而谨慎,郗超心中就越是发笑。
早就看世家们不爽了,杜仲渊倒的确是个人才,现在荆州世家在荆湘之地何等嚣张?
欺压盘剥更胜于王谢世家,所以才会在建康府中也本性暴露。
所以说不定这一手也可以在荆州玩一玩,恶心一下荆州世家、逼迫他们寻求大司马的支持和保护不说,还能顺便把锅甩到杜英的头上,就说是杜英在背后煽动的。
这样还能够加强荆州内部的团结,让大家一致对外。
“动手吧,安石公。”郗超笑吟吟。
谢安眉头紧锁,但还是下达了命令,
整个乌衣巷瞬间为之沸腾,
早就在恐慌和担忧之中惴惴不安、枕戈待旦久矣的各家部曲鱼贯而出,
脚步声撕碎整个喧嚣的夜。
而谢安反倒是走上谢家在不久前才搭建起来的塔楼,看着城东城西、大火冲天而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关中有言传来,民如水,载舟可,覆舟可。
如今谢安感觉自己就是在烧一锅开水。
水开了,是顶翻这飘摇的舟,还是送我云帆直挂?
————————-
杜英和他的驸马同行荀羡约定的会面地点是龙亢郡。
选择此处,一方面是因为龙亢郡距离荀羡所在的彭城不远,而杜英在返回许昌途中也可以折而北上。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守在龙亢郡的是谢奕。
作为曾经建康府世家公子哥中有名的人物,年幼时的净街虎,后来讲义气的老大哥,可以说谢奕的名声在民间并不是很好,但是在世家子弟之中仍然是靠谱的象征。
有重情重义的谢奕作保,荀羡即使是到了关中王师控制的地盘上,也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安全。
龙亢郡虽然现在已经处于半后方,但是在北方仍然还有大量归属于慕容恪的散骑斥候活动,双方之间的摩擦冲突时有发生。
因而杜英让谢道韫和郗道茂随大军继续前往许昌,自己则率领一千轻骑前往龙亢郡,随同的只剩下新安公主一个。
也是因为荀羡一样携带了其妻而来,所以带着新安公主,大家坐在一起就像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也好说。
龙亢郡已经在望,杜英催动战马,加快步伐。
怀中还抱着新安公主,调皮的秀发从头盔之中钻出来,时不时的拂在杜英的脸上。
杜英笑道:
“寻阳公主不在建康,而在琅琊,随着荀刺史一起,倒是余之前没有料到的。”
新安公主本来靠在自家男人温暖的怀里,拉下面罩正昏昏欲睡,听到杜英的话,解释道:
“公主随驸马,也已经是朝中旧制惯例了,主要还是因为本朝驸马并不是闲职,多半都作为皇亲领兵在外、镇守一方,比如大司马,南康姊姊就随他在武昌。”
不然也不会给大司马留下那么多妻管严的笑料了······杜英心中腹诽一句,就看到几个黑点向这边行来。
斥候前出确认身份,很快杜英就看到了自家岳父。
“仲渊,别来无恙也?”人未至而声先到,中气十足,谢奕一贯的风格了。
原本半睡半醒的新安公主打了一个激灵,直接坐直。
而行到近前的谢奕也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女婿怀里还抱着一个,分明也不是自家闺女,脸色顿时一沉。
杜英不慌不忙的拱了拱手:
“多日不见,岳父英姿雄发也。”
“此为何人?”谢奕自不跟杜英客气。
新安公主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来自己的面罩还拉下来着,赶忙推上去,紧张的说道:
“无奕伯伯,是我······”
谢奕定睛看去,赶忙下马:
“臣镇西将军谢奕,参见殿下!”
司马昱当年就是缀在谢奕、桓温这两个大哥后面的小跟班,所以他的女儿,谢奕当然是见过的,只是没有料到今日竟在此时此处再见,一时间谢奕和新安公主都有些尴尬,相顾无言。
不过谢奕下马行礼的动作还是让新安公主一下子反应过来,急忙也跳下马。
第一三六一章 砖上覆新血
然而,新安公主半是心虚,半是不敢让谢姊姊的阿爹这般行礼参拜,下马动作着急了些,差点儿直接摔在地上。
好在杜英在后拉了她一把,轻飘飘的齐齐落地站稳。
谢奕讷讷说道:
“殿下怎来此处······”
“听闻皇姑有至,特来相会。”
谢奕微微颔首:
“寻阳殿下与令则(荀羡表字)的确已于半日前赶来。”
说罢,
他看了杜英一眼:
“仲渊,借一步说话?”
抱着小老婆被大老婆的爹撞了个正着,杜英也是有些尴尬的。
不过胜在他脸皮够厚,而且这也是难免的,早就有心理准备,所以微笑着点头。
行到路边,
谢奕皱眉说道:
“阿元知道么?”
“与阿元在淮水分别。”杜英回答,
同时忍不住打量着自家岳父。
岳父就胜在对于家庭弟位有着深刻的了解。
阮夫人老大,
阿元老二,他老三,可怜的阿羯只能排老四。
所以他关心的是谢道韫的态度。
“那会稽王知道么?”
“本就是皇室的牺牲品罢了,送给胡人的。”杜英压低声音说道,他注意到了新安公主正频频看过来,显然有些紧张。
谢奕一时默然,伸手拍了拍杜英的肩膀。
“岳父觉得不妥?”杜英顿时也嚣张了一些。
谢奕叹道:
“这事吧,当初元子兄做的时候,余没拦住,现在自然也拦不住你,只要阿元没意见就可以。”
杜英打了一个寒颤,被老婆提着刀满屋子追杀这种事,也就只有桓温那个老气管炎能办出来了,不过好在南康公主也不是一味无理取闹,宣泄了不满之后,一声“我见犹怜”,既把闹翻天的事给圆了回去,
而且还留下了千古佳话。
既然现在谢道韫没意见,就代表不会引起家庭纷争,也不会撼动谢道韫正妻的地位。
谢奕还能说什么呢?
仲渊未来注定要登上皇位的,也不可能只守着阿元一个人,就算杜英想,谢道韫还不想呢,谢家更是不敢。
否则一个皇后独宠六宫、谢家只手遮天的帽子丢过来,谢道韫和谢奕都扛不住。
“都督,殿下,请入城。”谢奕转过身。
杜英拉着新安公主重新翻身上马,不过毕竟是当着谢道韫的亲爹,原本黏在一起的两个人此时也都不好再腻腻乎乎,一前一后在马鞍上正襟危坐,杜英都能够感受到,前面柔若无骨的小猫此时僵硬得很。
果然还是一物降一物。
阿元在我家后院霸主的地位无可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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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府。
当一个夹杂着血火和喧闹的夜晚过去之后,大街上只留下新鲜的血迹和火烧的痕迹。
这些痕迹覆盖在青石和断壁残垣上,也覆盖了上面的残血和灰烬,为这个刚刚从血火和灾难之中走出来的城市又平添了几分哀情。
兵甲肃然,一支支步骑森然行过街道,
警惕的环顾着四周,只不过在他们的脸上所露出的神情,
半是疲惫,
半是困惑。
百姓闹事,一夜镇压,杀了不少人,也走遍了这一片瓦棚废墟的角角落落。
他们亲眼看到了那些暴民的模样,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是暴民们的眼睛之中都带着状若癫狂的光,他们怒吼着、咆哮着,说着一些让士卒们感同心受的话语,让他们难免想到了自己的出身,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他们一样寄人篱下、祈求着今年能有一个好收成或者所服务的世家老爷们能够开恩给予一个轻松的活计。
同时,他们也难免去想,如果有一日,自己的父母兄弟没有了工作,甚至连温饱都保证不了,他们又会做什么?
会不会也一样走上大街,咆哮着表达自己的不满、推攘着甚至不畏惧前面的刀盾?
因为已经走投无路,所以就算是刀山火海又有什么区别呢?
“列队,昨夜平乱有功,陛下有赏!”一名小校尉策马飞驰而过,趾高气昂的说道,“一个个的都给我打起精神来,陛下的赏赐便是君恩雨露,是尔等这辈子修来的福分!”
就在此时,两名士卒扶着一个下肢血肉模糊的人缓缓走过。
那小校冷冷看了一眼:
“此是何人?”
“回将军,昨夜被乱民所践踏之百姓。”士卒回答。
披散着头发的那人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高居马背上的小校,神情复杂,最终还是低下头,仿佛已经没有了最后一丝力气。
“余看他这般狼狈肮脏的模样,想来也是腌臜货色,说不定昨夜就在那乱民之中叫嚷着向前,还不速速杀了了之,留之何用?”小校不满的策马让开两步,也不知道是闻到了那人身上的味道还是避讳街道两侧墙壁上的血腥味。
“将军······”士卒们本来就是看此人可怜,而现在竟然让他们直接当乱民杀了,着实有点难以接受。
“昨夜平叛,论功行赏,看的是你们每个人砍下来的首级数!”小校径直说道,“怎么,现在有乱民在身前,还无动于衷?”
话音未落,他已经翻身下马,手起刀落。
刀刃洞穿了那有气无力之人的胸膛。
抽刀,振血,斑斑点点新鲜的血迹飞溅到路边砖墙上,在那已经覆盖了两层血迹的砖上又洒上了一层新的血点。
小校看也没看已经身死的人,轻笑道:
“这个首级算我的。”
周围一片沉寂。
只有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甚至钻入人的四肢百骸,倒映在眼眸之中。
而就在不远处的小巷晦暗之处,一道想要冲出去的身影,被同伴死死拽住。
“那是我们的人!”他回头,有怒火在喉咙之中滚动。
他的同伴沉声说道:
“我知道,他也知道,他不希望我们出去救人,所以他甚至连反抗都没有,你看不明白么?!”
两个人纠缠了一会儿,最终都趋于平静。
他们无声的起身向后走,穿过死寂的小巷。
两侧的每一户,都大门紧闭。
可是隐隐约约,却能够听到哭声。
他们熟练的七拐八拐,最终走到了一处府邸的后门。
敲门三长一短,门旋即打开一道缝隙,确定来人身份之后,方才开门把他们放了进去。
在这府邸的院子中,人来人往,不少人席地而坐、包扎伤口。
而在府邸中间堂上,一名中年人正在来回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