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二八章 鱼儿说不定会自己爬
原本就站在堂上的慕容令,则仿佛没有听见慕容楷的声音一般,他扭头看了慕容楷一眼,淡淡说道:
“既然客人已走,小弟今日也不胜酒力,就此告退。”
说罢,他根本不等慕容楷回答,一甩衣袖就向外走去。
好似在说,你也不过就是有了能够接待关中使者、主持谈判的权力而已,并且这权力也是我家父王给你的。
但父王可没有给你在这里人五人六、指手画脚的权力。
慕容楷看着慕容令扬长而去的背影,不由得皱紧眉头。
慕容令基于嫉妒而产生的对他的不满,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如今这金刀之事,的确只是由头,不是全部原因,但是梁殊把握的很好,显然在此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慕容垂、慕容令和慕容楷之间的关系,通过一把金刀就直接把中间的这层窗户纸捅破。
他到底是猜的,还是真的已经对慕容氏内部暗藏的矛盾了如指掌?
慕容楷只觉得一阵阵冷意冒上来。
哪怕是之前随着父王征战沙场,也没有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随着慕容令起身,一部分慕容氏子弟也纷纷起身告退,他们平素就和慕容令走的近,此时慕容令已经表达了不满,那他们自然要抓紧追上去。
留下的那些慕容氏子弟们,看着不久前的觥筹交错,转眼就剩下杯盘狼藉,面面相觑。
“都别愣着了,天色不早,各自回去休息吧,明日谈判,恐怕还是一场恶战,尔等若是有心,可来一听。”慕容楷如是说道。
而他声音之中的凝重,就像是沉闷的鼓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所以和关中通商,到底是对的么?
而吴王世子,想要做什么?
这些疑问,不由得在这些人心底升起。
他们也不只是一个人坐在这里吃吃喝喝,他们的背后一样有自己的王侯府邸,一样有和他们利益息息相关的鲜卑权贵和汉人世家,今日酒宴,他们是应邀而来,也是来察言观色的。
两位世子之间直接摆在明面上的冲突,让他们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尽快把这个消息告知身后的人了。
而就在此时的太原王府门外,慕容令翻身上马,脸色阴沉。
“世子,可要直接返回府中?”
“可······”慕容令刚刚说出来一个字,旋即摇头,“不,去军营,父王之前就说,本世子以后要继承他的勇武,不能让人嘲笑为活在父荫之下,那本世子更不能让父王失望了。”
说罢,慕容令率先催马,亲随们虽然想要劝阻,可是哪里还拦得住他?
只能策马追上去。
当慕容令一行掠过街道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小巷之中,阴影里,藏着几道身影,正冷冷注视着他在眼前一掠而过。
“他们去了什么方向?”梁殊问。
“城南,不是回府,应当是去了军营。”
回答问题的是六扇门在邺城的统领,领校尉衔,孙元。
孙元出身山东世家,和王猛的遭遇有些相似,在战火之下家道中落,后来还受到其余残存的世家欺压,索性带着族人一路迁徙到河北,找了一处荒地建立坞堡,无时无刻不想着向胡人和世家报仇。
六扇门在河北暗中招兵买马,自然和孙元一拍即合。
他不但把自己族中不少子弟都带出来参与到六扇门的行动之中,将自己的坞堡变成六扇门在河北的重要落脚点,而且自己还亲自深入邺城,仗着久居河北,对风土人情的了解,很快就编织起来一张巨大的情报网,覆盖整个邺城。
是六扇门在河北的首脑之一。
得到孙元肯定的回答,梁殊轻轻一笑:
“看来鱼儿是真的上钩了。”
“那接下来可要先尝试联络慕容令?”
“不着急。”梁殊摆了摆手,“说不定鱼儿还会自己往上爬呢?”
孙元:······
你钓的是鱼,还是龟?
——————
星垂荒野,寒月孤悬。
广陵城下,两千关中骑兵如狂风一般卷地而来。
在广陵城外,一支鲜卑骑兵正趁着夜色向南开进。
而在广陵城北侧,一队鲜卑步卒开出,布下军阵,阻挡关中骑兵南下。
“杀过去。”杜英霍然抽刀。
两千骑兵的冲击势头没有丝毫的减缓,一人双马,向前狂奔。
那一支鲜卑步卒军阵,在迎面的震天动地之中,也一样纹丝不动。
在鲜卑军队之中,同样不只是出身鲜卑的骑兵才有一战之力,这些步卒虽然出身汉人或者杂胡,但是受到鲜卑人的恩惠笼络,也一样早就把自己当做大燕的一部分,此时他们一样是在为自己所忠诚的王朝而战。
谢玄和陆唐,各自率领一千骑兵发起冲锋。
骑兵凿入敌阵,掀起腥风血雨。
这一切,都爆发在广陵城东北角。
而在城墙正面,刚刚下达了突破敌阵命令的杜英,已经带着百余名亲卫回转,在城外,这些时日来收拢、精选出来的数千步卒,也整装待发。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是关中骑兵在围杀鲜卑辎重之后解救出来的淮东丁壮,本来就和鲜卑人有国破家亡之仇,所以一个个斗志高昂,另外还有一些被打散的淮东王师残部,也一样摩拳擦掌期待着能够报仇雪恨。
能够给他们这般信心的,就是此时站在他们最前方的那个年轻人。
“攻城!”
步卒们抬着这些天打造的云梯,在杜英两侧,如水泄般冲锋。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杜英看着远处恶战的骑兵,和近处向城墙发起进攻的步卒,忍不住喃喃念道。
正是应景。
之所以关中兵马最终出现了这种部署,是杜英在之前谢玄提出的方案之上又进行了优化修改。
既然鲜卑骑兵要南下,既然鲜卑步卒可能会出城阻拦关中骑兵,那么说明广陵城中的守备必然薄弱。
杜英这些时日一直注意封锁消息,所以城中的慕容儁应当是预料不到,杜英其实已经在那两千骑兵之外,又东拼西凑,整合出来了又一支步卒,而且慕容儁也预料不到,杜英的目的可不只是阻拦和追杀鲜卑骑兵。
广陵城,他一样想要收下。
然而很快,杜英意识到事情不对。
因为步卒们几乎没有受到多少阻拦就爬上了城头。
第一二二九章 自下而上的变革
PS:本章阐述了本书的主脉宗旨,非常期待大家的批评指正。
城头上挥舞的王师旗帜,说明了这场攻城战完全可以称之为“登城战”。
这广陵城中,没有檑木滚石,没有箭矢如雨。
月色下,甚至能看到霹雳车略高出城墙的身影。
不过很快,杜英的眼眸就被火光照亮。
那庞大的霹雳车,被跃动的火焰所吞噬,逐渐变成在黑夜里熊熊燃烧的巨大的火炬,撕裂了半边夜色。
如果说之前王师没有受到多少抵抗,可以理解为鲜卑人并没有料到王师会攻城的话,那么此时烧毁霹雳车,简直就是在明摆着告诉杜英,他们早就想要放弃广陵,所以连焚毁这种庞然大物的柴火都准备周全了。
很快,一名传令兵就冲到杜英面前,神色慌张:
“启禀都督,城中并无守军!”
杜英脸色随之微变。
因为按照之前的情报,城中鲜卑兵马也应该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两万到三万人,这还不包括自慕容儁进入广陵之后,后续赶来增援的鲜卑兵马。
然而现在南下的鲜卑骑兵有五千,出城拦截关中骑兵的步卒,大概在万余人。
那么,剩下的人呢?
他们不坚守城池,难道还要随着骑兵一起南下?
可是此去江左,不用指望着能够在本地获得什么支持,各地世家肯定会拼尽全力抵抗,而司马昱估计也没有办法承担上万步骑的消耗,更不可能会允许上万步骑直捣江左。
五千无根的鲜卑骑兵,虽然能掀起来腥风血雨,但是因为粮草和器械补给都会受限于司马昱,所以其实最终也不过只是一条过江强龙,还是压不过地头蛇。
可是当上万步卒也跟着杀过去了,那就不一样了,局势将会变得很难掌控。
杜英相信司马昱这点儿决断能力还是有的,除非他真的想要和世家同归于尽了。
那么······慕容儁去哪里了呢?
“速速派出斥候,向东探查。”杜英一边下令,一边策马入城。
霎时间,他有一种不太确定的想法,只期望这不会变成现实吧。
正如斥候所报,也正如王师士卒轻易的涌入城中所展示的那般,此时的广陵,的确已经是一座空城了。
作为淮东首屈一指的重镇,若广陵这座城真的有灵魂的话,恐怕也会震惊,短短的一个月内,两次易主,为什么都来的这么简单?
大街小巷,空空荡荡,对此杜英倒是早就有所预料,慕容儁南下,所携带的粮草,除了就地搜刮之外,还是要仰仗于青徐等北方州郡向南转运。
所以慕容儁将城中粮草搜刮干净之后,便把城中的百姓,无论老弱丁壮,再加上那些被俘的守军士卒,统统驱赶出城,在鲜卑士卒的押送下,来往于淮东各处,负责运输粮草。
时值冬日,本就是一场风雪之后,这路上饥寒交迫饿死的有,疾病缠身病倒的也有,借着冬天,甚至那些鲜卑士卒们都没有掩埋尸体的意思,反正一夜之后,这些路边的饿殍,都会冻得结实,不用担心尸体腐烂诱发瘟疫。
通过这种方法,慕容儁既避免了这些百姓堆积在城中,消耗粮草,而且还用遥远的路途和饥寒,完成了对这些百姓的筛选,能够活下去的,必然也是身强力壮的,自然能够充入军中,而那些活不下去的,正好给慕容儁减轻负担。
相比于之前在草原上,南下劫掠,现在的慕容儁显然不具备把这些百姓携带北上的能力,但是他也不打算把这些百姓留给江左或者杜英和桓温之中的谁。
压榨干净这些百姓最后一丝价值,然后再用恶劣的天气让他们慢性死亡,最后慕容儁连动刀子都不需要。
杜英他们一路行来,此般景象也不是见到一次两次了。
身在乱世之中的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残忍的做法。
杀胡,对于现在的关中来说,仍然还是一个不变且不灭的行事宗旨,只不过“杀胡”的作用对象,在杜英的操作下,其实也已经渐渐的发生了变化。
他们要杀的胡,是诸如慕容儁这样,草菅人命的豪酋,胡人之中的统治者。
而他们要团结的胡,则是那些同样在自己的部族之中处于被欺压地位的普通胡人。
这些胡人豪酋们欺压汉人的残忍手段和经验,都是从哪里来的?
还不是从之前欺压自己手下的那些胡人们来的么?
杜英之前在关中,就已经注意到,底层的羌人和氐人,一样过得悲惨,和那些汉家遗民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杜英给了这些氐羌百姓活路,他们自然和那些汉家遗民一样,对杜英感恩戴德,愿意学习汉家的文化,愿意进入工坊做工,学习先进的技术。
以至于现在关中工坊之中已经有很多出身氐羌杂胡的技术骨干,他们更强壮的身体,再加上这些年游牧闯荡而更开阔的眼界,比汉人更胜任一些发挥中坚力量的岗位,形成现在汉人处于管理层和工人层,而氐羌人多在技术骨干层的分布格局。
渐渐地,关中军队也开始招募氐羌胡人进入军队。
只要他们忠诚于都督府,愿意为守卫关中之和平、推广关中之新政而战,那么他们就是关中的一份子,其实已经甩脱了之前“胡”的身份。
胡者,非华夏也,夷狄也。
入华夏者华夏,入夷狄者夷狄。
这些底层胡人百姓既然已经学习汉文化、身着汉服,除了身形样貌以及说话口音和汉人还有少许差别之外,已经完全是华夏汉人模样了,所以他们就已经不再是胡人,而是华夏人。
对此,杜英给自己的评价是,如果说历史上的五胡乱华、胡人入汉,是一种胡人上层统治阶级,出于收拢汉人人心、巩固自己统治的目的,从而强行由上到下推行的一种变革,比如以北魏迁都洛阳为标志的孝武帝改革,那么——
杜英所做这一切,其实是从下而上的变革,团结和教化那些淳朴而同样贫困的胡人百姓,让他们自发的学习汉家文化、融入汉家的生活圈子之中。
说这是一种真正让胡人变成汉人的革(*)命,也不为过。
干革(*)命,总是要流血牺牲的。
只不过流的,是世家的血,是胡人豪酋的血,是那些窃据高位、搜刮民脂民膏之人的血。
第一二三零章 一座空城
那些世家和胡人豪酋们流出来的血,既有他们的颈上血,也有他们这些年搜刮来的百姓心血。
而获得利益的,获得和平的,获得新生的,则是那些挣扎在胡人马蹄下的汉人,是那些挣扎在豪酋鞭子下的胡人。
是天下真正苦难却从来没有人真正去关心和在乎的万民。
杜英从不怀疑自己走的路是不是对的。
因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只要自己一直顺着水的流向,那么最终将扬帆入海。
民心民力,从来都是天下无所抗衡的力量,尤其是当杜英真的努力在把所有民众之心,无论之前是汉人还是胡人,揉捏在一起的时候,那么他也就不需要再去考虑血统民族这个困扰着无数民族、在千百年后也一样困扰着无数国家的问题。
无论是哪个民族,什么血统,总归是都处于同一个文明之下,而万民正是支撑起这个文明的基石。
世家们自诩为文明火种的保存着,窃认为是文化的传承者,殊不知劳动人民的智慧,便是那北方山上的巍巍长城,便是那南方林间的荡荡灵渠,千百年,屹立不倒、奔流不息。
这才是亘古流传的,才是这个文明上下团结一心的象征,是这个文明的脊梁。
而世家们所谓引领的那些文化,没有这些基础,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所以杜英站在这个文明的基石上,只要他的决策是真的春风化雨、润于万民,那他本就立于不败之地。
“公子,前面就是广陵郡太守府了。”疏雨提醒道。
杜英这才从沉思之中霍然抬起头。
疏雨:······
这种情况下,公子都能走神的么?
不愧是你。
郡守府中,也已经是一片狼藉,各种公文、家具摆设,零零散散,遍地都是,还有很多灰烬。
不过很显然,这些都是鲜卑人临走的时候为了销毁一些文件,临时破坏的。
因为相比于庭院之中的凌乱,大堂上的各种家具虽然已经所剩无几,但看上去颇为干净整洁,一整面墙上空空荡荡,不用想也知道,这里曾经是悬挂舆图的地方。
甚至在面对着这面墙的桌子上,还有一条吃的只剩下丁点猪皮的烤猪腿,一杯残茶也只剩下了茶叶。
可以想象,就当外面乱糟糟的焚烧文书、收拢所劫掠钱财物资的时候,有一个人就安安静静的坐在这里,一边用小刀慢条斯理剃肉,一边打量着挂在墙上的舆图。
那么,他在想什么呢?
杜英负手,站在那桌案前,看着空荡荡的墙。
突然间,他意识到什么,霍然走出大堂,朗声说道:
“传令,城内城外,斥候,速速向西探查,传令,骑兵避免和敌军纠缠,分出一部,向西去,无论能分出多少人,有多少是多少!”
杜英已经知道了答案。
为什么广陵是一座空城,因为慕容儁不再打算以大军坐镇广陵接应自家骑兵。
他要带着剩余的步卒趁着杜英的注意力都在城西、城南的鲜卑步骑身上时,带着兵马从东侧迂回北上。
这是慕容儁神不知鬼不觉跳出杜英的探查,也就等于可能跳出关中和荆蜀两路王师围追堵截的最后机会。
否则坐困广陵,他必然要迎来一场严酷的守城战,并且是在距离大燕千百里之外的广陵。
他害怕了!
并不是害怕王师,不敢和杜英以及注定会跑来帮帮场子的桓温硬碰硬,而是因为他害怕自己被王师围困之后,转而变成了整个大燕的弃子!
“还真的起作用了。”杜英嘟囔一声。
旁边的疏雨还没有反应过来,奇怪的看向他。
杜英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看来是慕容垂召见关中的使者,让慕容儁开始怀疑,河北那边,会不会放弃救援远在千里之外的自己,另立皇帝。
毕竟他还在和我们打的你死我活,河北那边甚至都已经有胆量和关中和谈了。”
“那若是这和谈的内容,本来就有双方在战场上罢兵言和呢?”疏雨问道。
“那就要看慕容儁能不能信得过慕容垂了······不过很不幸,目前看来,慕容儁是信不过的,所以他选择北上,而不是继续留在这里,若我两军真的能罢兵言和,那么其实留在广陵,才是更好的选择。”杜英笑着解释。
他看上去放松了很多。
疏雨察觉到杜英的神态变化,这才晃了晃头,甩开他的手,不满的噘着嘴哼了一声。
杜英假装没有看到小护卫的小不满,径直向外走去,不过走了两步,他还是顿住,帮她整了一下被自己揉乱的鬓角,然后把她手中捧着的头盔戴上:
“走吧,我们还有一场仗要打,戴好了。”
说着,他转身向外走去。
“慕容儁不是已经要北上了么,到了淮水,大司马岂不也会阻拦他们?”疏雨赶忙追上杜英。
“若是余不打的凶狠一些,如何帮慕容儁坐实心中的判断呢。”杜英笑着回答。
虽然慕容儁留给了杜英一座空城,的确在杜英的预料之外。
但是这一仗,慕容儁已经放弃了搏取胜利的机会。
杜英已经有些期待,慕容氏兄弟之间,又会爆发出来怎样的冲突。
当然,前提是慕容儁能够逃出生天吧······
杜英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
“好像让慕容儁活着回去,更合适,否则怎么才能让狗咬狗呢?”
疏雨一时语塞,看着若有所思的自家公子,心中为已经被杜英,哦对,大概还要加上长安都督府留守的官吏,还得加上并州的那位刺史联起手来算计在其中的慕容氏兄弟默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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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城西。
关中轻骑突入鲜卑步卒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这些鲜卑步卒看上去乌泱泱人数不少,可是当真的策马冲锋、真的提刀劈砍时,方才会发现,他们好似并没有多少抵抗的斗志。
谢玄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
他带着骑兵砍瓜切菜一样前进,和陆唐已经遥遥相望。
陆唐对着谢玄招了招手。
两路骑兵杀出,汇聚在一起。
而那些鲜卑步卒,则慌慌乱乱的四散撤退,有向南的,有向北的,完全没了章法,而意犹未尽的关中骑兵只是在他们面前掠过,没有多少恋战之意,便有不少鲜卑士卒惊骇的跪下,叩首求饶。
第一二三一章 惊起一身冷汗
“怎么回事?”还没有凑到一起,陆唐就已经喊道。
“恐怕慕容儁向北跑了,根本不在南下的鲜卑骑兵之中,也不在我们眼前的这些步卒之中,不然姊夫不可能这么快就拿下广陵城。”横刀振血,谢玄指着不远处的广陵说道。
即使是夜色如水,可是借助那明暗不定的火光还是能隐约看到城头的旗帜已经发生变化。
本来姊夫是带着步卒佯攻,以求能够捡漏来着。
拿不下广陵也没什么。
结果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先登入城。
必然有问题。
陆唐刚想要说什么,就有传令兵疾行而来:
“两位将军,都督有令,速速抽调兵马,向城东截杀鲜卑逃窜步卒!”
陆唐和谢玄面面相觑,旋即,陆唐急声说道:
“看来被你说中了。”
谢玄调转马头:
“走,城东!”
“那南下的那些鲜卑骑兵怎么办?”陆唐担忧的说道。
他们也是眼睁睁看着五千鲜卑骑兵向南去的。
“若是慕容儁打算北走,那么这些骑兵本来应该可以起到保命的作用,所以我们现在犹然还不能确定,他到底是真心实意的让这些骑兵南下去江左,孤军血战,还是只是虚晃一枪,想要把我们牵引开,同时自己趁乱北上。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甚至余更偏向于后者,毕竟真的让这些骑兵南下,那和让他们去送死也没有什么区别了。”谢玄斟酌说道,“但不管骑兵的作用是什么,至少现在,我们必须要去进攻慕容儁。
擒贼先擒王,若是真的跑了慕容儁,可就走了最大的那条鱼不说,而且若是五千骑兵只是虚晃一枪,等会儿调转马头杀向我们的话,反倒是我们先成了败势。”
陆唐微微颔首。
看上去他们一路上追杀的凶悍,可是鲜卑骑兵有五千,他们只有两千人。
之前是鲜卑骑兵无心恋战,鲜卑步卒更是军心早就已经溃散。
可是若是鲜卑骑兵只是为了引诱他们南下,然后找一处开阔之地,能够展开阵势,聚而歼之,那么反倒是谢玄和陆唐危险了。
“慕容儁还是走出了我们虽然有所预料,但是并不怎么相信的一步啊。”谢玄无奈的说道。
两千骑兵绕过广陵城,向东奔驰,而陆唐则忧心忡忡的扫视周围,却一直没有看到那一支南下的鲜卑骑兵有丝毫想要返回的意思,不由得担心问道:
“若那些骑兵,真的是为了南下江左呢?”
谢玄只是催马,好像还在思考之中。
良久之后,他才开口:
“就剩下水师那步棋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靠得住······而且,余总是觉得,好像忘了些什么。”
与此同时,就在广陵城中,杜英一样翻身上马,收拢城中清扫残敌的步卒,向城外行去。
就在刚刚,前方的斥候已经传来消息,在距离城北五里开外,发现了大队鲜卑步卒的身影。
杜英还是在城北留了一些步卒看守他们缴获的粮草,现在倒好,这些步卒再一次被杀散,粮草又成了慕容儁的。
数量虽然不多,可是现在,每一个小噩耗,都让杜英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整个战局的一切,的确正在向着杜英预料之外变化。
本来杜英就是在用少数的兵马想要阻拦慕容儁,以自己麾下骑兵的灵动来打断慕容儁的计划,可是现在,先是杜英收拢了这些步卒,不得不考虑给这些步卒们一个安稳的驻扎之地,并且也不舍得直接把这些步卒丢到一边,所以选择了进攻广陵城。
可是慕容儁就像是已经预料到杜英会这么做一样,直接和杜英来了一个“战术换家”。
战术换家,这在战场上也不是什么奇怪的战术。
但是······
杜英之前没有料到,可慕容儁却好似尽在掌握。
那么,慕容儁到底还有多少后手?
那一支南下的骑兵,真的就是南下了么?
除此之外,慕容儁到底还和司马昱都达成了什么样的条件,司马昱真的只是向慕容儁借了五千骑兵?
杜英只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些什么。
他想了想,问疏雨:
“殷举何在?”
“之前前去联络城中六扇门了,目前还没有回来,按理说······应该在城中才是。”疏雨看杜英皱起的眉头,不由得忧心忡忡,“公子,是哪里不对么?”
“谢玄,他们回来了么?”杜英接着问道。
“已经下令让他们回兵。”
“把全城的兵马,一个不落的都带走,甚至就连民夫都没有放过,否则六扇门的人应该就能留下来······”杜英喃喃说道,“这说明慕容儁并不是真的想要向北走,或者说,他至少不是轻车简从要逃跑······
而且若真是为了逃跑的话,那么何必这样缓行,并且让五千骑兵南下······”
突然间,杜英意识到什么。
他霍然勒住战马,猛地一抬手。
身后的亲卫们纷纷勒马。
此时,他们刚刚出城,身后的城门仍然大开。
而在他们的前方,黑夜之中的原野上,有点点星火,飘忽不定。
“回城。”杜英果断的说道。
下一刻,那些稀稀落落的星火,已经变成一道割裂天边的火线。
那是成千上百的火把组成的火线。
慕容儁,回来了!
“回城!”杜英霍然回头,厉声喝道。
麾下的步卒,到底只是这些时日来临时整编的兵马,很难做到令行禁止,但是也还是逐渐遵从命令挺住步伐,有些乱糟糟的。
不过当他们看到那从远处向广陵涌过来的光焰之时,也意识到了什么,一个个转身,后队变前队,退入城中。
还算是井然有序,也是因为杜英亲自策马走在最后面,他一直紧紧盯着那一支浩浩荡荡杀回来的军队,面沉如水。
可是心中,总归是劫后余生的侥幸。
若是刚才还闷着头继续向前,或者之前出城的动作再稍稍快一些的话,恐怕此时就是带着四千兵马在原野上和上万敌军迎面遭遇了。
慕容儁在引诱杜英率军出城,然后以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步卒,直接击溃杜英。
至于那五千骑兵,不用想也知道,此时应当正在折返的路上,而他们想要对付的,自然是那两千如影随形、缀在后面的关中骑兵。
第一二三三章 匣里金刀夜夜鸣
杜英刚刚退入城中,城外就已经满是鲜卑步卒。
在杜英退入城中的时候,军中各级将领已经指挥士卒们登上城墙,一通乱箭招呼下去,明摆着也没有携带什么攻城器械的鲜卑步卒,缓缓退却。
这一次,不只是杜英,几乎所有人在反应过来刚刚之处境的时候,都冒出来一身冷汗。
要不是都督反应快,要不是······说起来有些丢人,我们的行军整备速度慢了一些,所以出城耽搁了不少时间,此时恐怕都变成城东原野上的孤魂野鬼了!
而城内,马蹄声阵阵,一小队骑兵沿着空荡的大街一路狂奔,当先的正是谢玄本人。
他直接策马冲上城门马道,行到城门上,方才飞身下马,直接冲到正目送鲜卑兵马回撤的杜英身前:
“启禀都督,我部骑兵正奉命回援途中,遭遇鲜卑骑兵袭击,但人数并不多,应当是为缠住我军以让后续兵马赶到,属下和陆将军一致认为不可久留,所以率军强破纠缠围困,折返城中,紧闭城门,所幸保全麾下骑兵大部。
另外,城东散乱之鲜卑步卒,也已重新集结,向城北移动,应当是想要和城东、城北的鲜卑人会合。”
杜英微微颔首,陆唐在临阵应变上的能力,可能的确有点信不过,但是谢玄还是完全值得信赖的。
“报,鲜卑骑兵五千,已自南方折返,沿城南向东绕行!”
“报,鲜卑步卒意欲从城北攻城,被我军射退!”
快马连珠,急报不断。
杜英和谢玄的脸色倒是舒缓了些。
鲜卑人显然没有料到杜英这边会骤然刹车,把所有的兵马都缩入城中,所以根本没有准备什么攻城器械——按照他们一开始摆出来的阵势,若是军中还随身携带攻城器械之类的大家伙,恐怕杜英早就能察觉出来不对劲了。
正是因为鲜卑人的演技很好,甚或者鲜卑军中本来应该也就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计划,所以才会迷惑了杜英。
“姊夫,那鲜卑人这是不打算南下了?”谢玄重新把称呼从“都督”变成了“姊夫”,表明他心里紧绷的那根弦,也稍稍放松,“水师那步棋,看来是用不上了。”
杜英微微摇头,他沉声说道:
“慕容儁要跑,但是······这淮东,可不只有一路鲜卑兵马,我们之前,好像的确是忽略了一支军队。”
谢玄眯眼,喃喃说道:
“慕容虔?”
杜英的手轻轻敲着城垛,他无奈的说道:
“是啊,慕容虔······在此之前,我们都认为慕容虔不过只是慕容儁丢在堂邑,以威慑建康府、宣扬自己之存在的一枚弃子。
毕竟南下淮东的鲜卑兵马之中,能征善战之军,几乎都在慕容儁这里,慕容虔麾下收拢的,不是败兵,就是沿途抓的丁壮,靠不住。
所以在此之前,无人在意,但如今细细想一想,率军南下江左,本来就是注定投入多少就不可能再回来的买卖,能够搅乱江左,那么就是赚了,如果搅不动江左,那么这些兵马都打水漂了。
所以让精锐的鲜卑步骑南下,怎么看都不合适,这也是我们之前怀疑慕容儁到底会不会真的派兵南下的原因。
但如果派遣的是慕容虔这一路兵马,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旋即,杜英意识到什么,他霍然看向谢玄:
“水师,刘牢之到什么地方了?”
谢玄也瞪大眼睛,涩声说道:
“大概······已经夺取建康府外水师的掌控,并且顺流而下?”
“坏事了。”杜英沉声说道,“原本在瓜洲渡外等待的水师,应该已经为刘牢之所掌控,那么堂邑外江面上的水师,会不会又被司马昱埋设下的人夺回呢?”
谢玄无奈的一摊手:
“所以现在,城外鲜卑人流连不去,我们想要动,也动不了啊。”
“慕容儁不会在广陵停留太久的。”杜英摇头,“他拼得这广陵城不要,也要引诱我军先攻城、再追杀,以构成一个诱敌之计,也说明这广陵城在慕容儁的眼中本来就不怎么重要,丢了就丢了。
且慕容虔一旦南下,那慕容儁在淮东,已是孤军一支,向北还需要越过淮水才能抵达青徐,两淮水师以及大司马也会闻风而动,他这一路北上,少不得还要一场场恶战。
而想要能够从大司马的手底下溜走,慕容儁最好的选择便是兵贵神速,趁着现在广陵城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淮北,尽快抵达淮水,择机渡淮,毕竟东楚州还在鲜卑人的掌控之中,这些时日也应该备下了不少船只,不然送不过来这么多粮草。
所以余可以断定,其不但是要北上,而且会尽快行动,否则啊,天罗地网,插翅难逃。
并且,所料不差的话,此时这位慕容皇帝的心中,还在担心慕容垂会不会趁着他不在,直接夺了他的位置。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姊夫此言在理。”谢玄跟上了杜英的思路,“所以姊夫认为,还要南下么?”
杜英抽出了刀鞘之中的横刀。
月光如水,倾洒在刀上。
他无声的转了转刀。
其实已经回答了谢玄的问题。
江左的那些世家,杜英虽然看不上眼,虽然也是关中新政的敌人,但是他们总归是汉人,是自己人,杜英和他们之间的矛盾也应该算作是内部矛盾。
在外敌面前,内部矛盾可以先压下去,同仇敌忾才是最重要的。
教训那些世家,也轮不到你们鲜卑人来。
保卫这个国家,或者说这个国家背后的文明,我辈本就义不容辞。
更不要说,在那里,还有一个把这国想要卖的底裤都不剩的家族需要惩罚,在那里,还有无数无辜的百姓,对于自己即将沦入血火一无所知的百姓,需要有人去拯救。
谢玄欣然拱手:
“愿为前锋!”
杜英仿佛这才回过神来,侧头看他:
“南下,可能是孤军奋战,可能是和你曾经的父兄为敌,也可能会有很多人误解。
当真愿意?”
谢玄也笑了,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握紧了刀。
他也没有说话,但直接用坚定的眼神回答了杜英。
匣里金刀夜夜鸣,盖因壮士血未干。
“两千骑兵,点齐之后,即刻出发。
这广陵城,慕容儁不要,我们也不要了。”杜英轻笑道。
月色下,高耸的城墙上,他的声音还在回荡。
“爱谁谁吧!”
第一二三四章 蔡系
天空飘落零星的雪。
为晦暗的天地,更添几抹苍凉。
从深夜到白天,再从白天到傍晚,瓜洲渡外大江,高大巍峨的楼船上,刘牢之已经按着那柄郗恢赠给他的关中横刀,来来回回走了很多步,念叨着本章的标题: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忍不住抬起头,重重踩了踩湿滑的木板,向北望:
“怎地还不来?莫非真的出了什么事?”
刘牢之在寿春和杜英、谢玄分别,之后率领两淮水师沿淝水转濡须坞入大江,过采石矶、三山矶,至堂邑城对面之燕子矶、笆斗山外,和大江水师汇合。
在大江水师的楼船上,刘牢之和统领水师的楼船将军陈祐简单交流了一下看法,便自请率两淮水师战船继续南下,前来瓜洲渡。
按照杜英和谢安之前的猜想,司马昱想要借助鲜卑之兵马,肯定也是想要慕容儁麾下的善战之兵,尤其是骑兵。
既是因为骑兵是鲜卑人的招牌,来去如风,的确能够在世家借助其遍布江南的情报网络反应过来之前,直接一家一家的杀过去,以一力破百巧之势捣毁世家全部的布局,也是因为骑兵在江南的行动,还是难免受到河网的限制,所以需要船只的及时配合,而司马昱还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
根据之前的消息以及杜英和谢安的合理推断,司马昱在水师之中肯定安插有人手,到时候可以调动水师战船不说,而且也不是所有的世家都同气连枝,一样有站在皇室这边的世家。
比如褚家,又比如庾家,比如何家。
这些或老牌或新来的外戚世家,本来就因为其外戚的身份,在朝堂青云平步、呼风唤雨,尤其是后两者,都曾经出过位极人臣的人物,所以他们显然也是不甘心之前的安逸逍遥受到王谢世家以及吴郡世家的联手挑战。
会追随司马昱也在情理之中。
因而司马昱需要的时候,这些世家完全可以为其调配满足一支五千人骑兵穿梭于河网之中的船只。
这也意味着,司马昱其实完全掌控了这一支鲜卑骑兵的去向,也可以利用是不是要为鲜卑人提供船只而逼迫他们不得不配合行动,否则司马昱完全可以利用水网将这条过江恶龙束缚住。
这恐怕也是司马昱愿意引狼入室的底气。
所以杜英和谢安都认为司马昱索要的鲜卑兵马,在广陵,自然也就让刘牢之率领水师直接赶往广陵。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此时站在船楼不远处,在江风中显得颇为瘦弱的那个年轻男子。
蔡系,抚军大将军府长史。
正儿八经的司马昱的人。
之所以司马昱的手下好似无孔不入、令人防不胜防,也是因为司马昱以会稽王摄政的身份,开会稽王府,插手朝堂,之前还以抚军大将军的身份,开抚军大将军府,插手军旅。
多年暗中布置,一点点的吸引招徕人才,现在,正是他这些暗手伏笔全部搬上台面,和杜英、桓温、谢安乃至于慕容儁等林林总总一较高下的时候。
历史上的司马昱,就是凭借着这些层出不穷的暗手,能够带着皇室在外面的桓温、内部的谢安,双层乃至于多重压力下,踉踉跄跄前行,甚至到最后还有几分巩固皇权的架势,不过他的心血,最终还是为另一股登上历史舞台的势力——流民小帅做了嫁衣。
而现在,一直在黑暗中踽踽前行的司马昱,好似是看到了一丝破开这混沌的希望,所以会想要孤注一掷,也不是不能理解。
在刘牢之赶到瓜洲渡外江面的时候,大江水师的十余艘战船是由这位抚军大将军府长史作为最高指挥的,虽然其为文官,但是十余艘连楼船都没有的战船,放在家大业大的水师之中,本来就是一路偏师罢了。
长史亲自指挥,已经有几分高职低权的意味,更何况在江左军旅之中,文官指挥军队本来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之前有褚裒、殷浩的北伐,最近也有谢万主持的北伐,都属于典型的文官挂帅。
毕竟他们的出身,比他们到底是文官还是武官,来的更重要一些。
刘牢之作为征虏将军麾下楼船校尉,而且携带来了两艘楼船以及诸多蒙冲走舸,无论是从专业性上,还是从部队数量上,他都更适合作为这支舰队的主帅。
至于其将门子弟的身份,或许比不上蔡系的出身——蔡系之父是如今称病在家的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蔡谟,时年七十五岁,也是当年扶立南渡晋室的重臣,堂堂“中兴三明”,更是曾领徐、兖、青三州军事,比肩如今杜英和桓温位置的封疆大吏,也是和司马昱共同受命辅政的朝廷砥柱。
在这方面,刘牢之的确比不过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而让杜英、谢安都能对蔡系提高戒备,也不只是因为其司马昱麾下长史的身份,也因为其背后的蔡家。
在陈留郡这一亩三分地上,豪门望族太多,陈留蔡氏的确排不到前面,但是只要蔡谟还在一天,陈留蔡氏的名字就会出现在世家豪门的列表之中,并且还会被归入亲近皇室的一派,此是因为蔡谟之前是“琅琊王师”。
琅琊王,东晋皇室起家时的封号,也是皇帝备选继位者的保留封号。
且,之前蔡谟曾经和司马昱欣赏提拔的殷浩爆发严重的冲突,以至于殷浩搜罗罪证想要将蔡谟直接问罪斩杀,后来在手握兵权、事关北伐一路兵马的荀羡连劝带威胁之下,方才将其贬为庶人,然自殷浩兵败之后,司马昱即刻起用蔡谟,蔡谟也顺水推舟重任光禄大夫,本来就已表明其仍然愿意和皇室配合的态度。
相比之下,谢安那个屡屡征召不出的态度,就是摆明旗帜要和朝廷唱反调的。
正是因为蔡家的这个态度和立场,所以杜英和谢安一样认为,蔡系就是司马昱派遣到瓜洲渡接应鲜卑兵马南下的暗子。
当然,在此之前,一切都没有串起来,所以蔡系的存在,并没有什么好值得奇怪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蔡系的存在,已经对这支船队的掌控,正好可以配合司马昱的计划。
形成一个看上去颇为完美的偷渡鲜卑骑兵的链条。
第一二三五章 生擒司马恬
因此杜英便要求刘牢之赶到瓜洲渡外,尽可能的掌控江上水师战船,以防止鲜卑人自此南下。
蔡系在把水师指挥权交给刘牢之的时候,还是有些不痛快的,但是最后他还是交了。
这让刘牢之心中安稳,但随着天色再一次向晚,他心中的不安,也再一次浓郁起来。
风雪之下,整个天都格外阴沉而昏暗,浓密的云覆盖住了整个天空,看不到云在流动,粘稠凝滞的仿佛此时刘牢之阴沉沉的心。
他正想要吩咐,派人前去广陵城方向一探究竟,哪怕打草惊蛇也得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突然,北方被雪和冰雾所笼罩的大地上,突然出现几个飘忽不定的黑点。
终于来了么?
刘牢之心中如是想。
他下意识的瞥了一眼蔡系。
蔡系依旧不动声色。
安稳如泰山。
也不知道他那瘦弱的身躯是如何在瑟瑟寒风之中、在刘牢之锋锐如刀的目光之下,一动不动的。
就像是他那个从年轻到风烛残年,都是朝廷上不可或缺一道身影的父亲一样。
“报!”负责在岸上搜集消息的斥候疾步登上船楼,“少将军,来的骑兵,是关中的人!”
“嗯?”刘牢之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关中骑兵为什么已经冲到这个位置了,可是他们却没有看到鲜卑人的身影?
莫非这些家伙,一夜之间,就把广陵城内内外外数万鲜卑兵马都给收拾干净了?
“将军,他们让尽快放下船只、靠泊码头,后续兵马要渡江!”
刘牢之顿时脸色微变。
过江?
没有看到鲜卑人,可是关中兵马却要过江?
刘牢之倒是没有去想,杜英是不是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之后,想要直接趁胜追击、冲入建康府。
因为这个问题他早就考虑过,不现实。
杜英统共就带着两千骑兵,千里奔袭,应当已经疲惫不堪,再向南渡过大江、抵达京口,折而进攻建康府,哪里是说打就打下来的?
更不要说朝廷至少现在还有大义名分在,一个封疆大吏,直接率军出现在建康府外,民心怎么可能会向着你?
因而刘牢之也只能把整件事向最坏的方向考虑。
那就是,鲜卑人并没有被击败,恰恰相反,他们从另外的方向渡江了!
所以关中王师才会急匆匆的跑过来,要即刻渡江,对面坐镇京口的郗愔会怎么想,江上的水师会怎么想,他们顾不上了。
那么······
刘牢之大步从蔡系的身边走过,下楼,不过当他下了几步台阶,想起来什么,霍然回头,问道:
“尔之前可知道?”
蔡系好似愣了一会儿,方才回过头,脸上满是茫然神色:
“少将军何意?”
刘牢之好生端详着他的神情,也没有看出来什么端倪,只好甩了一句:
“若是不知道最好!”
说罢,他就急匆匆转身下令:
“靠岸!”
在刘牢之的身后,蔡系过了许久,方才缓缓转过身,看着刘牢之的背影,嘴角露出若有若无的笑容。
不过还不等他下楼追上刘牢之,两名士卒已经一左一右出现在他的面前。
蔡系:???
“江上风大,我家少将军请长史入船舱休息。”其中一人正色说道。
——————————
“我就知道,我就该知道的!”
右手狠狠地敲着左手,站在瓜洲渡码头上的刘牢之,满脸都是悔恨的神色。
杜英淡淡说道:
“事不求贵,盖求好也。
所以我们都会认为司马昱至少会索要鲜卑骑兵,赖以纵横江左,却没有想到司马昱还会退而求其次。
不过想想也是,这堂邑之军,多半都是鲜卑人沿途南下强拉的丁壮,对于鲜卑人多半也没有多少归属之心,而这么一支军队南下江左,又在朝廷的地盘上征战,那么久而久之,这支军队说不定就转变成了司马家所属了。
两相对比,显然还是这个买卖更划算一些。
而于慕容儁而言,五千骑兵直接丢出去,也难免心疼,让慕容虔带着这些步卒去试一试,也算是给慕容虔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说不定真的会有奇效。”
顿了一下,杜英略有些无奈:
“之前,无论是余还是谢安石,还是把慕容儁和司马昱想得太简单了······”
准确说,应该是把他们两个的联手想得太简单了,认为两边在这种群敌环伺的情况下合作,按理说也应该是不计代价的全力以赴,没有想到,这两个家伙,一个想着藏私并且尽快脱身北上,另一个则是想着能不能把鲜卑人的军队真的化为己用。
不然也不会出现现在这个结果。
马蹄声急促响起,十余名骑兵掠过江岸,出现在杜英面前,为首的正是陆唐,他手里提着一个已经被五花大绑的瘦弱男子,直接丢在码头前的泥巴地中,还算是好心没有让他直接摔在码头的青石板上,否则难免鼻破血流。
陆唐则翻身下马,拱手说道:
“启禀都督,斥候于广陵城南一处废弃坞堡中发现几个人踪迹可疑,属下亲自率队抓捕,幸不辱命,这正是谯王司马恬!”
杜英和刘牢之都是一惊。
还抓了个先行?
接着,两人定睛看去,泥巴地中的那个男子正在艰难奋力的蠕动。
“快,快松绑,你这莽夫!”杜英无奈的上前几步,刘牢之的动作更快,手起刀落,帮那男子解开绳索。
陆唐:······
如果记得不错的话,少主昨天晚上还说,若是生擒了司马恬,一定要把他挂在树上抽。
刘牢之已经扶着那男子踉踉跄跄站起来,用袖子抹了抹他脸上的泥巴,赶忙后退两步,拱手行礼:
“末将楼船校尉刘牢之,参见谯王!”
只不过没了刘牢之的搀扶,那被陆唐丢在马鞍上吹了半天的冷风,接着又提着直接摔在地上的谯王,早就已经四肢发麻、混混僵僵,此时脚步一软,差点儿直接跪在地上。
“大王,使不得,使不得啊!”刘牢之赶忙伸手虚扶。
司马恬也大概清醒过来,用怨恨的眼神看了一眼刘牢之。
你这家伙摆明就是故意的。
接着,他的目光一瞥,就看到了不远处那个笑吟吟盯着他的年轻人。
杜英也是随之一拱手:
“在下关中杜英。”
这是连职务都没打算报给司马恬听了。
第一二三六章 楼船夜雪瓜洲渡
杜英这么做,司马恬就算是心里有气,也说不出来什么。
真的从官衔统属关系上来说,杜英这个掌三州军政事务的实权封疆大吏,可不比一个虚衔王爷来的差,人家有权有势,就算是端着架子不见礼,又能怎么办?
谁让你们司马氏手里连可战之兵都没有多少,除了一个大义名分之外什么都拿不上台面呢?
甚至就连这大义名分,大家只要把当年高平陵兵变、司马氏杀前朝皇室以及永嘉之乱的这一系列老底扒拉出来,一个“得位不正”、又一个“祸国殃民”的帽子,直接扣上来,司马氏可就真的是有口难辩了。
现在的大义名分,也不过只是世家们需要一个傀儡,而中朝历代先帝,德行都不怎么样、对于世家们的认可和拥戴有着极高需求的司马氏,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罢了。
司马恬对杜英的态度,自然不敢多加点评。
相反,他的脸上正露出恍然的神情。
杜英问道:
“很好奇?”
司马恬喟然一叹:
“关中兵马南下,行踪诡谲,在广陵城外之动向,也是让慕容儁捉摸不定······”
说到这里,他止住了话头。
显然再说下去就涉及到他们和慕容儁之间的条款了。
想到这点,司马恬又有些懊悔,早知道自己就应该随着慕容儁向北走,等杜英南下了,再择机向南慢慢摸,这么着急的返回江左,还是被抓了个现行。
这一下,司马氏和慕容氏之间暗中接触这件事,算是有口难辩了。
果不其然,杜英收起来笑容,淡淡说道:
“合约,具体条款。”
司马恬怔了怔,问道:
“杜都督所言何事?”
“行啦,别装了,也不用硬撑着。”杜英摆了摆手,径直向船上走去,“把他带上船,咱们赶时间,没空儿在码头上审问。”
听到“审问”两个字,司马恬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颤,好像这个时候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毕竟身为王爷,哪怕没有实权,有一些牢狱之灾也是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有一些审讯刑法也是他顶多听听而已的。
从来没有考虑过,有朝一日这些落在自己的头上会是如何。
不过······这些家伙,应该不会很过分吧?
“谢玄呢?”杜英想到了什么。
“应当不到一炷香就会赶到,刚刚说还有半里路。”
昨夜关中骑兵都缩入广陵城之后,杜英和谢玄、陆唐即刻敲定了南下的方案,杜英带领一千骑兵先行,直接去大江上和刘牢之率领的水师汇合,而陆唐则带领两百骑兵分散搜查沿途各处坞堡村寨,看看还有没有鲜卑兵马的踪迹。
被慕容儁摆了一道之后,杜英也不得不谨慎起来,不敢和之前那般,我认为慕容儁会这么做,就一定如此,万一慕容儁还给他留了惊喜呢?
至于谢玄,则带领八百骑兵,缀在慕容儁后面,“礼送出境”。
等慕容儁退入东楚州,剩下的就是淮北的桓温,以及之前被慕容儁的十万大军直接击溃,正在邳州打游击的青徐都督荀羡的任务了,说不定新任镇西将军谢奕,也能够从中分一杯羹。
总之,杜英不想管了。
而谢玄的出现,也可以让慕容儁觉得,关中王师的注意力仍然还在自己这里,而忽略了堂邑那边的动作。
待慕容儁离开广陵三四十里,确定他是真的要跑,而不是再杀个回马枪返回广陵,谢玄再带着骑兵狂奔南下,为此,杜英把本部的骑兵备用马匹都交给了谢玄,让他麾下八百人实现了一人三马。
万一慕容儁还想再杀回来,谢玄凭借这个配置,也能跑的掉。
正是因为备用马匹没了,所以杜英他们这一支队伍来的才会这么慢,让刘牢之焦急等待了一天。
但现在杜英也不敢打不谨慎、赌一把的仗了。
“又耽误了一天······”杜英无奈的拍了拍额。
在他的身侧,船只放下木板,一名名士卒在木板上蹭了蹭泥巴,牵着战马艰难的登上战船,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船上的水师士卒高声呼喊着,安排人马的位置。
众多人的呼吸,喷涌出的白雾,汇聚在细细小雪中、漫天冰雾里。
天色,彻底昏暗下来。
雪也逐渐大了,雪粒子直接敲打着战船。
漆黑色的江水,随着愈发呼啸的风,开始荡漾起冰冷的波澜,可想而知,再过一两日,这大江又要覆上薄冰了。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杜英走上船,伸手扶栏。
跟在他身边的刘牢之,正想要和他商议局势,听闻他的声音,收住声音。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杜英拍了拍栏杆,笑道,“若能把这横刀看尽、栏杆拍遍,就可驱除胡虏、北复中原,则余此生足矣!
而今迎着风雪,回想这千里转战,难!难!难!”
刘牢之一时默然。
那个北望中原、豪情壮志的人,是杜英,又何尝不是他呢?
年轻人,谁不是七尺男儿,有几分好奇,欲仗三尺青锋,横扫胡尘?
可现在,兜兜转转,竟然都已经回转到大江岸边、建康城外了。
又如何没有一种难上加难的感觉?
真正的敌人,原来从不只是在前方。
风,更大了。
雪,更密了。
遥遥黑夜,有灯火闪闪烁烁,似在顺着风向这边飘近。
阵阵马蹄,嘶风踏雪。
谢玄带着八百骑兵赶到了。
刘牢之突然说道:
“愿一劳永逸,从此之后秋风大散关,没有夜雪瓜洲渡。”
杜英听懂了他的意思,想了想,回答:
“大散关现在也没有秋风了,幽燕,榆关吧。
东临碣石,波涛如怒,那里,也有我们的土地,该让秋风,好生吹一吹了。”
——————-
司马恬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这时,谢玄正在船舱中和刘牢之就水师应该是靠岸对面的京口,还是直扑燕子矶进行讨论和意见交换。
也不算太激烈,就是双方在一盏茶的功夫里面,拍了不下七八次桌子。
谢玄的意思是,时间已经耽搁的不少了,应当直扑燕子矶,说不定现在建康府都已经沦入战火中了,若不能及时杀到建康府,又有何用?
还不是早起赶晚集?
且也正好让奔驰已久的骑兵休息一下。
第一二三七章 谯王招了
而刘牢之的意思则是,此时溯流而上,还是要耗时不少,不如走京口,由陆路赶往建康府,还能够从京口获得粮草补给。
但谢玄旋即反驳,若是京口的郗愔据雄城不出呢?
京口的大业垒,可是当年苏峻之乱中大放异彩的坚城,更不要说从京口到建康,作为江左之命脉,沿途还有诸多军镇营垒,这些地方的守军,听从谁的指挥?
是郗愔,是谢安,还是司马昱?
又甚至,渡江南下的鲜卑兵马,已经控扼这些营垒,静待各路援军自投罗网?
这个问题,刘牢之也一样无法回答。
说到底,大家都被司马昱和慕容儁之前营造的走广陵南下的假象给耍了,因而对于建康城周围的情报搜集都有欠缺。
人力有穷时。
谢玄和刘牢之大眼瞪小眼。
杜英则注意到了走到门口的陆唐,示意他先说。
“少主,谯王招了。”陆唐说道。
船舱里顿时安静下来。
“这么快?”刘牢之挑了挑眉。
陆唐挠了挠头:
“把他吊在船上,放入江水中,如是者两次,招矣。”
刘牢之看着这个憨憨挠头的汉子,打了一个寒颤。
有没有搞错,那好歹是当朝的郡王,而且还是在爵位排行里都排在前面的谯王,从小也是银枝玉叶,娇生惯养,恐怕出个门都是前呼后拥,哪里受过这个委屈?
结果直接把人家丢在冰冷江水中,
这那里是审讯,
简直就是在杀人啊!
杀一位朝廷的郡王,会带来多大的影响,可想而知。
这个搞法,简直就是把谯王一次性使用,
其实刘牢之觉得,
对这些皇族们尊重点,客气点,
说不定以后留着也有用。
“无妨。”杜英淡淡说道,
“死了没?”
“没死。”陆唐赶忙说道。
怎么折腾司马恬,杜英不管,
但陆唐知道,
杜英要活口,至少司马恬不能是个死人。
“那就行。”杜英颔首。
而旁边的谢玄,看着刘牢之瞪大眼睛的神情,不由得压低声音,
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
“这不过是第一个王罢了。
这一路南下,
都督已经做好了死很多王的准备。
乱世啊······这些算得了什么?更何况主动挑起事端的,
本来也不是我们。从关中跑到两淮,
来来回回这么多次,
我们也已经厌烦了,
要是能快刀斩乱麻,
岂不美哉?”
刘牢之嘴角抽了抽。
这是能斩的么?
而且,
说句实话,
刘牢之对司马氏的态度,应当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有种“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的感觉,
但是还真的没有想过是不是有朝一日直接那司马氏从皇位上拽下来。
毕竟让司马氏坐在皇位上,世家子弟们环绕其下,
执掌大权,这也是两淮将门历年来向子弟们传授的想法和理念。
一直以来,
刘牢之也不过是在努力想要让两淮将门成为那其下的一份子而已,
抬高武将的地位,能够和文官们平起平坐,不再让朝廷动辄就派过来一个根本就不懂得军事指挥的世家子弟,一通胡乱指挥,
最后丧师辱国。
自褚裒,至殷浩,
再到谢万,如是者三。
两淮将门上下,哪里能没有意见?
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曾经以为足够大胆的想法,在关中这帮家伙面前,根本连提鞋都不陪。
他们是真的要重开一片新天,拨开这滚滚风雪乌云的······
“谢家不是忠于陛下的么?”刘牢之鬼使神差的问道。
其实他很早之前就想问这个问题,问谢玄,问郗恢。
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谢玄伸手指了指窗户,笑道:
“要变天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顿了一下,谢玄喃喃说道:
“更何况,这里本来就应该是一条路,为何要竖起来一堵墙呢?”
刘牢之明白了他的意思。
天下,本就应当是九州混同。
何来北伧南貂?
南渡之后,
朝廷一直想要强调,朝廷治下才是正统,才是华夏。
那么北方沦丧的故土呢?
那些,本也是九州之地。
那是实打实的土地,是祖先们筚路蓝缕、一寸河山一寸血,换来的土地。
是侨置州郡不能代替的土地。
南北之间,本就不应有一堵墙。
江左朝廷既然害怕妖魔鬼怪从北方随风而下,而竖起了这堵墙,那么,关中就把那些妖魔鬼怪都清扫干净,顺便把这堵墙也推了。
“说来听听。”杜英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刘牢之和谢玄都收住声音。
陆唐则沉声说道:
“其一,南北称兄弟之国,南为弟,
北为兄。
其二,南北成秦晋之好,以余姚公主许燕国皇室子弟,
因慕容儁无适龄子弟,在诸王子嗣之中择选,以郡王之女许郡王之子,门当户对,目前慕容儁属意应当是吴王或太原王世子了。
其三,司马氏借鲜卑之兵八千,南下江左,扫清世家,此战之所获,鲜卑占八成而对外称七成,朝廷则收拾余烬,但前提是,一定要确保王谢各家、吴郡各家,再无威胁皇权之力。
且鲜卑兵马可以劫掠世家,但不可滥杀无辜,为此,司马氏愿供应军饷粮草,按照现在鲜卑军中三倍来支付。
除此之外,之后兄弟两国,通商、通使,南朝以弟国身份,岁岁向北国敬献钱万贯,绢百匹。”
杜英:???
从兄弟之国到和亲,再到岁币,好家伙,司马昱这是被哪位宋代皇帝或者能臣给上身了?
怎么这一番操作看上去跟檀渊之盟似的?
甚至还加上一手和亲,把汉唐为数不多的那点儿丢人事也都给杂糅进来了。
“司马昱,还真是舍得啊。”杜英冷冷说道。
旁边的刘牢之,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
算了,刚刚还对司马氏存在些许幻想。
现在想想,不管了,爱谁谁吧,要不干脆直接跟着关中混,咱们真的开一片天?
至少眼前这位能够身先士卒、率军转战的都督,在刘牢之心中,更合得来一些,不是么?
“引兵南下,首当其冲者,何处?”
“其兵不得入建康,但可在城外肆意行动。”陆唐赶忙回答。
“看来我们清君侧的关键,是要把这一支鲜卑兵马截杀了啊。”杜英挑了挑眉,“去京口。”
此时赶往建康府,也没有什么用了,得先阻止鲜卑兵马肆虐整个江南,自从京口南下直扑晋陵,可以切断鲜卑人自建康府杀向吴郡的道路。
第一二三八章 雾锁大江,诈起北固
“诺!”谢玄和刘牢之都清楚兹体事大,齐齐拱手。
“哦对了,京口的郗愔······知道么?”杜英问道。
刘牢之无奈的说道:
“属下自江上来,还未驻泊京口,未曾与辅国将军会面。”
既是因为战事紧张,也是因为刘牢之至少现在遵从杜英的命令,还不想和京口的郗愔,以及其背后的桓温派系有太多的牵连,免得引起杜英的猜忌。
本来他爹身在桓温军中,刘牢之的身份就有些尴尬了,所以他必须要划清和桓温那边的界限。
看出了刘牢之的心思,杜英正了正衣襟:
“那就拜会一下余这位伯父。
不管怎么说,余也是郗家女婿。”
在场诸位:······
差点儿忘了您还有这层身份。
贵圈真乱。
然而,随着一艘艘水师战船排成阵列向南岸压过来——杜英并不知道对岸的情况,所以索性也不跟自己的那位便宜伯父客气,摆出战斗队形,莫非对岸驻扎在码头的一小部分水师船只,还有胆量和楼船一较高下?
不过很快,已经带着谢玄和刘牢之走上船楼的杜英,看着从北固山下开出的两条小船,在黑夜中的江面上,如同两盏灯火摇曳飘忽,不由得问身边的刘牢之:
“这是什么意思?”
刘牢之略有些尴尬的摇头:
“可能是因为不知道水师战船是为何突然南来,询问情况。”
“码头上还有多少战船?”杜英径直问道。
虽然问的有些突兀,但是刘牢之虽然没有和郗愔有联络,但是自接管瓜洲渡外江上水师之后,还是把水师战船的驻扎情况都摸清楚了的,当下先开口回答:
“在北固山下应当有十余艘蒙冲,但是多半年久失修,只是摆摆样子。而在上游金山也驻泊有十余艘走舸或者蒙冲,在下游焦山同样如此,这些是可用船只。
金山与焦山,浮于江面,扼大江水道之咽喉,正是适合屯驻水师船只之处,相比之下,北固湾中虽然风平浪静,但是湾口狭隘,容易被顺流而下的水师战船直接冲入,因此反倒只是用做往来客运的码头。”
“所以如果此时直接进入北固湾中,靠泊京口码头,那么两路水师战船,一南一北杀过来,并且以火船封锁江面的话,我们还有几成冲出去的可能?”杜英反问,“恰在此时,京口城中也一样万箭齐发、霹雳车招呼,战船可有回旋余地?”
刘牢之顿时脸色一变:“恐将陷入进退两难之绝境也!”
“不可直入北固湾,先占北固山。”杜英径直说道,“以小船抢占北固山两侧,攀爬甘露寺,占据此矶,另外调派楼船,向南和向北占据金山和焦山。
务必要以碾压之态,不可掉以轻心、不可给敌人有丝毫启碇的机会!”
刘牢之打了一个激灵,飞快的去安排了。
而谢玄忍不住说道:
“姊夫,就算是鲜卑人在会稽王的帮助下,此时已经拿下了京口,恐怕也来不及去金山和焦山接管水师,且水师之中,本来也不去全是会稽王的人。
之前刘兄能够顺畅接管大江水师,便是因为这几日才派遣过来的长史蔡系,本来就不能服众,水师将领反而更愿意相信刘兄调遣。”
司马昱对军中有持续不断的渗透,而世家对军队的渗透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此水师之中不乏出身世家的,或者为世家打工的,自然不可能轻易的听从调令就跑来和杜英、刘牢之一较高下。
“慎重一些,没有错。”杜英凛声说道,“接下来的每一步,我们都会在迷雾之中踽踽独行,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鲜卑人是孤军深入,难道我们这两千骑兵,不是孤军深入么?
且鲜卑人明显派出的是弃子,怎么,难道你我也要成为可有可无的弃子?”
谢玄也神情肃然,郑重拱手:
“属下谨受教。”
对于他来说,江左是出生故土,返回江左,本来就有一种在外征战多年的子弟,荣归故里的感觉,因此自然而然心态会放松下来。
经过杜英这么一提醒,谢玄也恍然意识到,原来他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仗着谢家子弟的身份可以横行江左的少年了。
身为关中的将领,在江左世家的眼中,他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群人,更不要说,现在的江左,鬼知道是什么情况?
“敢问可是长史前来?将军问长史为何突然南返?”那一艘小船已经靠近杜英所在的旗舰。
夜色之中,雪雾浓浓,只能看得清船只的轮廓,听得到人的声音,看不清人的样貌。
刹那间,谢玄脸色微变,而杜英则霍然回头,看了一眼在风雪中已经完全湿透结冰,所以粘附在旗杆上的旗帜。
旗帜其实是两淮水师的旗帜。
只不过旗帜都未舒展,那小船上的人就算是没有夜色和雾气的阻挡,也看不清晰。
但刚刚他们的称呼,已经让杜英打起十二分警惕。
直接喊“长史”,说明京口这边根本就不知道水师的权力已经发生了转移,甚或者他们都没有意识到,江面上增加的这些战船,并不是从上游顺流而下的,而是从两淮增援过来的。
这也得感谢已经笼罩着江面足足一天的雾气。
饶是白天,他们也看不清晰。
他们仍然坚定的认为水师在自己的掌控之中,那就说明他们应当在水师内部埋设了很多暗子,并且对大江上游、建康府外的水师也有足够的掌控。
这符合杜英之前的预料,因为刘牢之带着庞大的船队直接冲过来,直接接管了蔡系的指挥权,没有让蔡系有机会通风报信,也让那些被埋设下的暗子只能偃旗息鼓。
等等······
“刘兄也是从上游过来的,曾经和建康府外水师打了个照面,旋即南下,然而建康府外的水师,却没有告知京口这边此消息?”谢玄已经率先开口,“就算是走陆路,一天时间也足够了。”
杜英沉声说道:
“有诈!”
显然,京口应当已经知道,来的是两淮水师,不是大江水师才对。
他们一整天对此不闻不问,现在又直接开口“蔡长史”,好似根本没有看到庞大的船队在薄雾之中缓缓抵达瓜洲渡一样。
这合理么?
“尔等何处去?!”船楼下突然响起士卒的呼喊声。
第一二三九章 一时失察,火船相攻
楼船上已严阵以待的士卒们,都是一惊。
原来是那两条小船已经缓缓向后退。
“不好,小心火攻!”杜英霍然说道,“放箭!”
还不等杜英话音落下,船队的两侧,就已经传来杀声。
“嗡嗡”!
号角声响起,这是两淮水师的传令声,说明遭遇袭击。
接着便是撕裂风雪呼啸的鼓声,显然两翼护卫的船只已经主动迎敌,以鼓声告知中军,以求增援掩护。
黑夜中,星星点点火光,从上游方向,以及船头方向同时亮起!
火船,自上游金山方向和面前的北固湾中,同时冲出!
与此同时,那两条徐徐后退的小船上,绰约人影,正要将手中的火把丢入船中,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劲道之大,直接把他贯入冰冷江水里,但火把还是掉入船舱,喷涌的火焰,腾空而起,照亮黑暗的江水。
另一艘船一样点火,它们一左一右,撞向杜英脚下的这艘巨大的楼船。
“砰砰!”两声轻响。
火船贴上楼船,烟熏火燎的味道,即使是呼啸的夜风也吹散不尽。
不过楼船上的士卒倒没有多少惊慌神色,他们从容不迫的打水灭火,而火势也根本没有烧起来。
刘牢之捂着口鼻走上船楼,无奈的说道:
“一时失察,竟让这两只老鼠窜了进来,还请都督恕罪。”
杜英也意识到,楼船船身上肯定早就已经做了防火处理,无论是木板浸水,还是涂上放火的泥膏,久在抵挡胡人第一线的两淮水师,对此可谓经验丰富。
胡人无精良之水师,想要越过淮水,就只能借助于火船,逼退水师之后尽快构筑浮桥,通过淮水。
火船,看刘牢之他们熟练的让人心疼的模样,可能真的是家常便饭。
之前倒是自己多虑了。
他面沉如水,凝视着江面上浮起来的几具尸体,正是刚刚操控火船的士卒,一个也没能跑掉:
“上下游两翼,战事如何?”
雪雾风声中,鼓声连连。
刘牢之侧耳听了少许,旋即笑道:
“杀鸡用牛刀,旗开得胜矣。”
仿佛是应和刘牢之的话一样,那些点点滴滴连接成一条长龙的火焰光芒,已经消散殆尽。
无论是前方还是两翼。
不过他也露出些后怕:
“还好都督刚才提醒得当,我军虽还未来得及出发,但是阵型已做出调整,方可应对及时,否则这火船直接冲着船身撞上来,风大些、来的快些,怕是真的要折损进去几艘外侧掩护的蒙冲啊。”
杜英和谢玄:······
这种发言过于凡尔赛。
对于京口的这些留守水师来说,蒙冲也是宝贝,现在都没看到他们出动几艘蒙冲,而对于家大业大的两淮水师来说,蒙冲不过是外围的牺牲品罢了。
既然对面已经撕破脸皮,那刘牢之也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当即整个水师以蒙冲走舸为前锋,楼船居中,一边向上下游分兵掌控要冲,一边以泰山压顶之势,冲入北固湾。
“砰!”这是楼船巨大的船身撞开、碾碎那些火船残骸的声音。
“砰!”又是闷声巨响,这是楼船上的投石机向北固湾两侧咆哮的声音。
小小的北固山,在火光的映衬下,漆黑如墨,矗立在江边。
十余艘小船已经贴近岸边,并未遇到任何抵抗,便轻松的占据了高处。
“呜呜!”号角声起,自北固山上传来。
刘牢之目光平静的看着前方,时不时发号施令,此时听到号角声,对杜英说道:
“都督,山上无敌,我军已攻山。”
而杜英,只是点了点头,接着饶有兴致的看向站在船楼上的另外两个人。
一个袖着手,微微低头,另一个则用怨恨的目光盯着杜英,头发还湿漉漉的,被江风一吹,笼上一层白霜,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哆哆嗦嗦的从袖子之中去拿手帕。
正是蔡系和刚刚被陆唐用“水浸”之法审讯的谯王司马恬。
“请杜都督为殿下再准备一件外衣,否则易受风寒。”蔡系抬头,沉声说道。
杜英指了指自己身上披着的披风:
“可,但是,必须要先告诉余,京口城中,如今到底是何情况,否则便吹着风,好生冷静一下吧。”
司马恬又打了一个喷嚏。
其实陆唐也不敢把他往死里折腾,早给他换了干净衣服,但是他体温一直上不来,风一吹,自然有点儿失温症的架势。
杜英按着横刀,盯着打哆嗦的司马恬。
蔡系径直解开腰带,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司马恬肩头,压低声音正想要说什么,陆唐已经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颈,把他提到一侧,同时猛地抽走了司马恬下意识想要抓紧的外衣。
“不想穿那就都别穿了。”陆唐狞笑道,将蔡系的外衣也是一丢。
“说罢,耽误些许时间,受苦的还是你们。”杜英淡淡说道,“也不知道这火船行过的水面,会不会稍微热乎一些。”
此话一出,司马恬顿时猛地打了一个哆嗦,仿佛想起了刚刚被陆唐直接用绳子吊着丢在水里,又捞上来的无助和恐怖,当即直接软倒在地上:
“说,本王······我说,我说!请都督饶命!”
“何必呢。”杜英叹道。
就在司马恬跪下的时候,水师战船已经冲入码头,强行靠岸。
火光四起,有艰难想要启碇迎战的蒙冲被付之一炬,有岸上结阵的士卒被霹雳车和床弩的联合招呼打的落花流水,也有一道道身影,正飞快的冲下船,沿着码头伸展出来的长堤,疯狂冲向岸边。
跑的慢一点,就有可能被堵死在码头上。
当然,还有几艘赤马小船直接靠岸,这些小船比大的楼船和蒙冲更适合运送战马,船上的骑兵虽然有些晕船,但还是定下心神,翻身上马,直接从船上跃上长堤,成为最先上岸的骑兵。
“杀!”
谢玄已经自告奋勇,带着亲卫换上了一艘蒙冲,此时抢先靠岸,带着船上的骑兵和水师步卒涌向岸边。
论带头作用,这家伙一向可以的,把水师士卒们也都带的嗷嗷叫着发起进攻。
与此同时,北固山方向登陆的水师士卒也沿着江岸赶来汇合。
一道道火光,照亮江岸,也照亮不远处的京口城。
旗舰船楼上的众人,目光从码头上转回来。
事已至此,京口守军自然也不用指望着有什么出彩表现了。
第一二四零章 我蔡家也想共天下
司马恬仿佛也放弃了内心的最后一点挣扎和坚持,低声说道:
“其实在杜都督率军抵达广陵之前,与鲜卑人商议的还是自瓜洲渡走京口抵达江左,因此一切筹备都在京口······”
蔡系喟然长叹,脸上流露出浓浓失望神色,侧过头,一言不发。
司马氏暗中积攒多年的力量、精心谋划许久的计策,一切的安排调度,看来都要被司马恬和盘托出了。
有这么一个人证在,司马氏这一次身上的污点是怎么都洗不清楚了。
谯王若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杜英又能如何?
便是杀了他,也没有人证。
为了家族之前程,甚至还是皇族之前程,此身一死,又如何?
奈何,奈何!
眼前的这个司马氏皇族子弟,都没有这样的心性觉悟,蔡系又能说什么呢?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尔!
“既然你们在京口有所筹备,那么想来辅国将军,至少也被软禁起来了吧?”杜英问道,“郗愔暗弱,虽添为将军,却无大才,想来也不足以对抗有备而来的会稽王。”
司马恬颔首:
“杜都督所料不差,是司空之子何放,临时领散骑常侍之衔,以监军之名坐镇京口。”
“连何家都坐不住了么?”旁边的谢玄忍不住撇了撇嘴,“不过也不难理解,若是何家再不有所作为的话,那到了下一代,也就是寒门了。”
何家,自已故去的司空何充一代达到顶峰,但是因为何充一直无子,且其弟何准又是鼎鼎有名的佛信徒,一生从未出仕,所以何家在何充去世之后,家道中落的速度很快。
如今除了过继到何充名下的何放,继承了何充的爵位赏赐,因而混了一个散骑常侍的虚衔之外,其余两个何家子弟,何澄和何惔,现在也还在地方州府上摸爬滚打,有没有出头之日尚且还不知道。
因而在谢安带着谢家强势崛起,曾经显赫一时的何家,显然也坐不住了。
毕竟他们家的风评并不怎么好,谢家的谢万就曾经嘲讽说:“二郗谄于道,二何佞于佛。”
何家的过分崇佛,一直在支持寺庙大兴土木、侵占田产,再加上何充本身不喜欢结交世家,而喜欢提拔寒门平民,却又没有赏识人才之能,导致提拔的人往往真的平庸无用,引起朝野汹汹非议。
不过也就是好在何充本身信佛的缘故,为政不思进取,却待人平和,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好人”,所以在经历苏峻之乱、王敦之乱,被来来回回折腾够呛的东晋小朝廷上,这样的老好人还是很受欢迎的,已成惊弓之鸟的皇室以及急需恢复元气的世家,也需要这样一个人来充当缓冲,调节两边的猜忌和矛盾。
不过这也就导致何家和世家们的关系并不怎么样,毕竟何充没有阻拦世家潜心恢复元气,但是也没有阻拦司马氏向朝堂和军队的渗透,司马昱能走到今天,和何充、蔡谟等上一辈老臣们奉行的半道半佛的治理方法有脱不开的干系。
既类似于无为而治,以至于这帮原本应该代表世家和皇权针锋相对的老臣,其实并没有什么阻挠司马昱布局的心思。
而现在,在受到世家的排挤之后,蔡家和何家为了自己的未来,自然也就倒向了司马昱。
情理之中。
“这个何放,很难对付么?”杜英问谢玄。
六扇门的资料上,对于这个名字只有寥寥数笔。
让杜英根本无从判断。
谢玄无奈的说道:
“三叔一心想要振兴南渡世家,对人才的选拔任用,也已经在暗中进行多年,王家、谢家、阮家等南渡豪门子弟之中,有突出才能的,早就被三叔安插在重要位置上了。
现在也就是因为局势骤然动荡,否则假以时日,三叔位极人臣,而这些早先安插下来的子弟们也都应该已经有登堂之资。
而何放迄今仍然还是散骑常侍,说明他根本就没有入三叔的眼。
三叔的眼,还是很毒辣的。”
说罢,谢玄扫了旁边的蔡系一眼,好似在说,不只是何放,三叔既然没有······
蔡系却出乎意料的开口说道:
“谢侍中,哦不对,现在应当称呼一句谢尚书,也曾经来找过余,只不过被余拒绝了。”
“哦?为何?”杜英饶有兴致的问道。
蔡系轻笑道:
“好男儿在世,当立挽天之功。南渡世家者,本就掌控江左之田产人才,人力物力,皆在王谢各家手中。
所以余自不愿意随从王谢世家,若是能够扶持皇室,那么说不定有朝一日,王与马,共天下,会变成‘蔡与马,共天下’。”
杜英和谢玄交换了一个眼神。
大哥你谁啊?
有资格有本事说出来这句话的,又有几个人?
甚至这话都不是王导自己说出来的。
而现在谢安隐忍多年,草蛇灰线,不知道布局多少,最后方才有此局面,还已经濒临翻车的地步,蔡系说得好听,又如何知道这背后,需要多少世家的携手支持,又需要对天下局势掌握到怎样详尽的地步?
“你也配?”谢玄斜眼说道。
这些世家子弟,在优渥的环境之中呆久了,总有一种“别人行,我也行”的感觉,认为自己比起来王导和谢安,又有什么区别?
凭什么他们做的,我就做不得?
这样的自大和缺乏自知之明,普遍的出现在世家二代之中,世家子弟们娇生惯养、坐而论道,显然已经忘了北方的胡尘血火,也忘了自己的先辈们是如何筚路蓝缕、开启家业的。
各家都有这样的典型。
比如谢万。
蔡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一副完全不把谢玄放在眼里,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神态?
杜英的嘴角轻轻扯动,就在不久前,刘牢之还暗中提醒自己,蔡系一直一言不发,端着不抵抗、不合作的架子,也不知道是装腔作势还是真的胸有成竹。
果然,绣花枕头再怎么装腔作势,也有暴露的时候。
而旁边的司马恬,无奈的一笑。
所以说,即使是坚定的保皇党,其实心里想的也不过是成为新的大世家罢了。
和之前的王家,现在的谢家,又有什么区别呢?
大概唯一的区别就是,这蔡系之流,心境手腕,完全比不上那个随时随地都能随风而气的谢安吧。
第一二四一章 还是谢安靠谱啊
谢安的崛起,现在司马氏内部慢慢复盘,发现也不只是因为其人之聪慧,也是因为厚积薄发。
而眼前的这蔡家,以及投靠司马氏的何家、褚家之流,没有谢安的手腕,没有谢安的厚积薄发,但是时势也一样是不可忽略的影响因素。
时势造英雄,也一样造一些本来不配当英雄的小人。
谁能保证,眼前这说大话的蔡系,就不是这样的小人?
到时候他一样能够裹挟着势头,问一问司马氏,可愿共天下?
现在司马昱能够清扫干净世家,那么被他所器重的这些落魄世家,又有可能会成为新的世家,又开始新的一轮较量。
想到这里,司马恬就有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颓然说道:
“除了何放以监军之名接管了京口守军之外,准备和谈的岁币,也已经从内帑运至京口,而准备嫁入慕容氏的余姚公主,也已经抵达京口,原本计划的是,公主和岁币,一并直接北上广陵,只不过后来计划更迭,皆不成行。”
杜英和谢玄顿时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是一脑门问号。
好家伙,这是把家底加上自家女儿都一股脑的压上来了。
“这就梭哈了?”杜英说了一个在场众人听不懂的词。
“没想到一向谨言慎行的会稽王,竟然是这天下最大的赌徒。”谢玄已经习惯了姊夫总是冒出来奇奇怪怪的自言自语,顺势感慨一声,“之前还真是小看了会稽王。”
杜英轻笑:
“能久居上位,且得先帝之信赖,会稽王本不应当如此急躁,乃至于几乎不留后路,一旦其所作所为不成,那世家列其罪状,那便是万劫不复之境。
所以,看来会稽王是真的被你家三叔给逼迫到绝路了,不然何至于如此呢?”
世家之间的斗争,讲究的是做人留一线。
也就是只有殷浩这种寒门骤然掌权的人,才会嚷嚷着要杀人,杀的还是蔡谟这种德高望重的老臣。
而现在,司马昱直接把钱财和女儿都摆在京口,坚定的要履行和慕容儁之间的协定,那也就是坚定地要把世家连根拔起、一把火烧掉。
这是杀人之意,也就是真正的不死不休了。
能把司马昱逼到这个份儿上,就可以知道,谢安在知晓了司马昱和慕容氏暗中来往之后,到底有多么不客气。
按照六扇门传来的消息以及谢安向杜英写的信来看。
之前原本应该慢慢布局、慢慢推进的蚕食,现在已经变成了狂风暴雨一样的进攻。
谢安不但直接把自己变成了尚书仆射,摆出来要直接把会稽王踢下去的架势,而且还直接大批量提拔以王谢世家为主的会稽官员,简直就是要把这些年逐渐销声匿迹的王谢世家硬生生重新搬到朝堂上。
而关中,作为现在谢安唯一能够依靠得住的外在盟友,自然也从中受了不少好处。
其一,便是之前一直悬而未决的镇西将军之位,正式落在了谢奕的头上。
谢安这么做,倒也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在此之前,他其实一直压着两淮之战的功劳簿,以“鲜卑还未退出两淮”为理由,认为现在不是给关中和荆州的勤王兵马论功行赏的时候,但现在,也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
连带着桓温那边,都拿了好几个郡府的郡守之位,直接让桓温在法理上对除寿春之外的淮西各郡有了掌控权。
其二,便是把郗昙直接抬到了谢安空出来的侍中位置上,从一个几乎谁都不敢弹劾的御史中丞小透明,一跃成为朝中重臣。
其实杜英觉得,自己那位行事风格和性情都有点儿不像是世家子弟的便宜岳父,并不是很适合坐在侍中的位置上,但是也苦于自己在朝堂上其实除了郗昙之外,根本就没有明面上的发言人,所以让郗昙上位,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至于这其三,自然是谢安也在同步拉拢吴郡世家。
吴郡世家也因此获得了大批提拔的机会。
昔年殷浩为司马昱所重用,在司马昱的支持下大肆提拔寒门子弟,而世家子弟们,无论南貂北伧,都正是上一代去世或垂垂老矣,下一代青黄不接的时候,因而给了殷浩清洗的机会,很多关键位置都为寒门所控。
后来殷浩大败亏输,南北世家各自趁机卷土重来,谢安更是东山再起、一飞冲天,所以自然也是到了再把那些寒门子弟们踢下去的时候。
一样被欺负的吴郡世家,能够大规模重返朝堂,自然会感念谢安的好,纵然谢安也有把他们绑上战车的意思。
但是这战车,也不是什么人想上都能上的。
在这其中,关中自然也是隐隐受益的。
顾陆各家,早就已经和关中勾勾搭搭,自顾淳北上担任凉州刺史之后,这种勾搭更是变成了顾淳在明,以张玄之为代表的吴郡张氏在暗的两条线。
吴郡世家在朝堂上从来没有明确的支持关中,但是杜英很清楚,这主要还是因为他们自顾陆两家淡出朝堂权力中枢之后,影响力大为削弱,为数不多的子弟在朝堂上苦苦支撑,自然也不敢贸然发声,万一直接被对手抓住把柄,一套操作、礼送庶民,那岂不是亏大发了?
杜英之前在关中和顾会、陆纳打交道的时候就已经知道,顾陆各家对于下一步应该怎么走,谨慎的很。
但他们既然已经选择和关中建立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真到了需要他们开口的时候,他们也绝对不会含糊。
因而,关中明里暗里,其实在这一场属于谢安的大胜之中,获得了不少好处。
相比于被一个之前从来没有掌握过军权的世家子弟直接按住的郗愔,杜英不得不表示,还是咱们谢安谢太傅这个叔父来的靠谱啊!
司马恬又介绍了一下京口如今的守军情况。
不能说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吧,只能说就差直接把司马昱的底裤给卖了。
杜英含笑问他:
“真的就这么多了?”
司马恬苦笑: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上一次好像也是这么说的?”杜英又问。
指的是他之前向陆唐说条款详情的事。
司马恬无奈:
“那是因为确实只询问了本王有关条款的事,在那件事上,本王也是知无不······”
第一二四三章 郗家女婿杜仲渊
马车骤然停下,郗愔整个人前倾,伸手硬撑着栏杆才稳住,惊慌的看着那个一马当先的年轻人,借助火光仔细辨认了一下,他方才认出来:
“谢阿羯?”
谢玄哈哈大笑着拱手:
“去国年余,和辅国将军不见更是多年,承蒙将军还记得小侄,当真未曾料到,竟会在此地重逢!”
郗愔:······
面如冠玉、英姿笔挺,却又一副飞扬跋扈的模样,简直就是你爹谢奕年轻时的模样。
联想一下也知道是谁了。
“老夫不知到底何至于今日此时,但还望小将军莫要扰民。”郗愔赶忙说道。
谢玄顿时忍不住笑道:
“我关中王师,无此好也!”
说罢,他伸手指了指自己马鞍上挂着的首级:
“将军可知此何物?”
郗愔看着那眼睛圆瞪,说不上是愤怒还是畏惧的扭曲神情,摇了摇头。
“方才入城所杀,入民户庭院作乱者。”谢玄哂笑道,“将军维持不住的城中秩序,余来帮忙维持。将军或许杀不动的人,余来帮着将军杀。
天亮之前,这京口城,会平静下来的!”
郗愔皱了皱眉:
“这······贤侄,毕竟这些军士都还是归于老夫管辖,所以,还请手下留情,军法从事便好,杀······杀也有些过了。”
谢玄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旋即摇头拒绝:
“伯父将他们当做军士麾下,可是他们好似并没有敬重伯父之意。所以伯父只要约束好自家部曲就可以了,别的,皆为乱军!
而我关中王师南下,本就为了清君侧,除乱党!”
郗愔本来就是老好人性格,被谢玄这么一说,顿时犹犹豫豫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莫非······伯父也心向叛逆?”谢玄拖长了音调,好奇的问道。
郗愔心里咯噔一声,其实他还真的有思考过,在杜英那边,自己到底被怎么定位。
虽然之前不闻建康变故,之后又被软禁,但是断断续续,郗愔还是知道了整个变故的始末,即使是何放等人没有说,郗愔也猜到司马昱干了什么,而杜英的出现,还是孤军深入,则无疑说明杜英已经和王谢世家联合。
淮南江左的四方,现在已经两两联手。
所以尴尬的是蹲在淮北的大司马。
道路不通,讯息更是不通。
大司马选择站在哪边,郗愔不晓得。
这就让郗愔不知道现在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支持杜英,而杜英又是把自己直接划入敌人的范畴,还是认为大家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是不是叛逆······说不准,说不准。”郗愔硬着头皮说道,“不过杜都督有勤王之心,贤侄有满腔热血,总归是好的······”
谢玄无暇再跟郗愔在这里瞎扯,看了一眼身后,火光之中,大队的骑兵正涌入城中。
杜英已经带着大部队来了,谢玄这个前锋自然更不能在街上和郗愔寒暄,他笑了笑:
“平叛要紧,伯父可以将此话和都督说,末将听都督调遣而已。”
说罢,他带着骑兵直接沿着大街向前奔驰,同时直截了当的打出郗愔的名义,让沿途不知所措的郗家部曲配合行事。
郗愔一开始的命令,就是尽快平息动荡,只是让部曲们少闹出人命,悠着点儿,因而很多人正憋屈着呢,现在谢玄的命令,大方向上和郗愔如出一辙,大家不需要担心是不是违抗命令,而在小细节上,直接放宽了在“人命”上限制,自然又让这些郗家部曲们长舒一口气,一个个嗷嗷叫着冲入各处街巷搜捕乱军了。
谢玄可不会傻乎乎的带着骑兵直接冲入各处街道,这里人生地不熟,骑兵容易被步卒打伏击,所以让这些战力高、斗志高且纪律好的郗家部曲办事,骑兵负责往来增援和传讯,才是最合适的安排。
当然,也不是没有质疑的声音,但谢玄指了指已经被动迎上杜英的郗愔,表示你们不信的话自己去问,同时还强调一句:
“我家都督正是郗家女婿呢。”
这自然让郗家部曲们直接放下了最后一丝顾虑。
郗家女婿,自然可以指挥郗家部曲,尤其是家主也没说反对。
而在北门下,郗家女婿杜仲渊,坐在马背上,看着正了正衣冠的郗愔,并没有拱手行礼。
此时他的身份,更是长安县侯、都督雍凉并三州军事,杜英杜仲渊。
而在他的对面,则是南昌县公、辅国将军,郗愔郗方回。
县侯见到县公,是要见礼的,奈何这是礼乐崩坏的乱世,这是谁的拳头更硬谁说了算的乱世,所以显然杜英的实权职位,比郗愔高,即使是当时司马恬谯王之尊,杜英也就随便拱拱手,现在对上郗愔,这是明摆着等着郗愔自己行礼。
郗愔苦笑一声,人在刀剑下,不得不低头啊,所以他也干脆利落的躬身拱手:
“参见杜都督。”
杜英仿佛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一样,翻身下马,直接伸手,用力扶起来郗愔:
“伯父莫要见外,小婿随茂儿称一声伯父,伯父准否?”
郗愔:······
我也不敢不准啊?
不过杜英本来就不是问他这个问题,而是传递愿意把郗愔当做自己人看,甚至还尊奉为长辈的意愿。
已经不是递台阶,而是把楼梯都修好了。
郗愔当然抓紧“蹬蹬蹬”的下楼:
“这是自然,茂儿能够觅得贤婿,只要你们夫妻恩爱,便是天大的好事。
实不相瞒,郗家自先父去世之后,家道中落,余同舍弟,皆无兴家之才,苟且偷生尔。
如今郗家能够和贤婿结亲,能和杜陵杜氏成为姻亲之家,可称一声‘攀附’了。”
其实杜陵杜氏早就已经在永嘉之乱中烟消云散了,郗家崛起的时间短,却是实打实的名声在外。
郗愔这话说得好听,也完全是在给杜英台阶下。
杜英对郗愔的识趣自然很满意,不愧是历史上哪怕是被世家诸多排挤,还能最终获赠司空,位列三公的人物。
有时候,识趣也是个本事。
两个人商业互吹了一番,旋即杜英的脸色便沉下了几分。
郗愔也轻轻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杜英肯定要表明立场、确定舆论基调了。
既然杜英愿意和自己在这里互吹,就有用得到自己的地方,思来想去,大概也就是郗家的名望了。
第一二四二章 郗愔的魔幻经历
“砰!”一声轻响,接着便是一片吆喝声。
楼船靠岸,打断了司马恬的声音。
杜英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这次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反正也没有下次了。”
司马恬豁然抬起头,杜英这才发现,这位谯王殿下,已经涕泪横流,好在船行入北固湾之后,江风没有那么大了,所以没有结冰,他的脸上满是恐惧,就差直接抱着杜英的腿,大概也是身为郡王的最后一点儿自制能力和尊严在阻挡他这么做了:
“莫,莫要杀我!”
杜英笑道:
“余何时看上去要杀尔的样子?”
司马恬:······
又是拍肩膀,浑然不把郡王和都督之间的差别放在眼中,一副“吃点好的”的模样,又是一脸冷笑,一副“尔等孽畜,我杀之而后快”的神情。
哪一点不像是想要杀我的样子?
看司马恬只是瑟瑟发抖,不说话,杜英不由得摆了摆手,反而亲自搀扶他站起来,低下头看了一眼。
还不错,还没尿裤子呢。
“放心,留着你,还有用。”
杜英如是回答,走下船楼。
而在他的身后,司马恬再一次缓缓坐倒,就像是没了骨头一样。
至于蔡系,吸了吸鼻涕,发出“呵呵”冷笑。
只是不知道是对着杜英,还是对着司马恬。
其实,司马恬在经历了这生死边缘来回走之后,已经站都站不住了,而蔡系······又何尝敢抬头看一眼杜英?
现在整个江左,恐怕都要向他敞开大门了。
就要看,他想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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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果魔幻,可以魔幻到什么程度?
杜英的一些手下败将们或许比较有发言权,比如好不容易定鼎关中的苻家,最后平白为杜英做了嫁衣。
至于现在,在京口码头上,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大概就是郗愔了。
就在两天之前,何放带着五百禁军抵达京口,打着劳军的名义,但是在郗愔向他敞开军营大门之后,何放立刻掏出来虎符,接管了军队不说,还把郗愔直接软禁在府邸之中。
郗愔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实他之前对于建康府之中的风风雨雨,根本没有什么察觉。
出镇京口,本来就是因为他待在建康府,时常因为自己儿子郗超的站队问题而受到世家的群起而攻之,所以郗愔图个清静,跑到京口来。
因而对于了解建康府中的风向,更是不感兴趣。
因此郗愔晕晕乎乎的成为了事实上的阶下囚,就在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何放等人想要做什么的时候,原本紧闭的府邸大门却再一次打开。
这一次闯进来的,不是当时让郗愔觉得有些张狂而面目可憎的何放以及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其所收买、群起响应的麾下将领,而是为数不多的几名忠诚于郗家的旧部。
他们的脸上还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甚至有的还受伤了,但没有解释,不由分说便拉着郗愔出门,向着北门行去。
给郗愔的第一反应,甚至是鲜卑人已经打过来了,所以前方需要他这个名义上的辅国将军振奋军心。
可是很快,亲随们便向郗愔解释清楚,原来是关中都督杜英带着两淮水师自北固湾上岸,如今正向城中涌来。
而何放在码头上被关中骑兵和水师步卒击败之后,索性连城都不回了——北固山上都已经出现了水师架设的投石机,这京口城,不守也罢,守也守不到明天,毕竟京口此地驻军的战力,和关中、两淮的兵马,根本不是一个层级上的。
在这京口,唯一一支还算是能战的兵马,也就是当年随着郗家南渡的北民编练成的郗家部曲,这是郗鉴老爷子当年能够在朝堂上力主北伐的依凭,也是郗家如今即使是在站队上首鼠两端,各个世家也只能动动口,没有人敢真的把郗家向消亡之路上撵的原因。
万一郗家铤而走险,那又是一场变乱。
所以何放虽然接管了京口的兵权,并且将郗愔软禁起来,但是却一直没有能掌控这一支郗家部曲,也不敢真的指挥这支军队,免得到时候人家回过味来、反戈一击,有自己受得。
因而何放在码头守不住之后,当机立断,直接开溜。
这京口城,自然乱作一团,四面八方都是散乱奔走的兵卒,临走之前,他们也不忘趁此机会撞入民户之中,劫掠一番。
毕竟之前想要动手,也没有这个机会。
何放只是软禁郗愔,郗愔在不清楚他的意图之前,出于性情之中一贯的隐忍和谨慎,也并没有让郗家部曲们直接翻脸,以观其变。
但现在这变化,显然完全在郗愔意料之外,而那些郗家部曲们哪里还坐得住,抓紧来迎郗愔。
曾经成为阶下囚的郗愔,短短两天,又摇身一变成为可能唯一能够安稳住此城人心的存在了。
“平息叛乱,出榜安民!”郗愔嘶声喊着,他一边伸手按着帽子,一边催促旁边驾驭马车的士卒,“把控四门,其余人,随我去码头,快!”
马车咕噜噜的向前奔驰,这让郗愔无比后悔,自己曾经有很多机会学习骑马,为什么就没有学呢!
而在他的命令下,精锐的郗家部曲也算是找到了主心骨,四散执行命令。
与此同时,郗愔已经逐渐靠近北门。
顺着长街,迎着呼啸的风雪,他看到了北门城门上跃动的火光,也看到了有什么东西被从城门上拔下来,直接随意的丢在城门下。
想来应该是何放的旗帜了。
何放!
想到之前那个拿着虎符得意洋洋、耀武扬威的年轻人,郗愔便忍不住咬牙切齿,何充、何准这两个信佛的无能之辈,即使是人都已经死了,还不忘给人添麻烦!
怎地诞下了如此能捣乱的子嗣?!
现在这局势,我可当如何收拾啊!
郗愔心中已经把何放千刀万剐了,可是眼前的事实却是,一面旗帜直接从城头上悬垂下来。
借助城上城下的光焰,郗愔能够看得到,那是一个“杜”字。
杜英来了。
郗愔心里咯噔一声,自己应该如何面对杜英,他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的,有想要什么?
马蹄声阵阵,一支骑兵踏过长街。
骑兵的马鞍上,有东西摇摇晃晃。
是滴着血的人头。
而他们仍然在不断分散到各处街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