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一三章 对关中的归属感
也因此慕容垂才会干脆利落的放弃孤悬在外的河内,并且现在的雁门也属于摆烂状态。
关中派遣使者来,正中慕容垂下怀。
大家签订协议,明令休战,总比现在一直提心吊胆来得强。
所以就算眼前这使者再如何嚣张,慕容楷也得咽下这口气。
慕容楷的脸色阴晴不定,人却最终没有说话。
梁殊微微一笑,大略明白了鲜卑人的态度。
看来自己来的正是时候。
邺城是没有什么“四夷馆”或者关中新创之“通事馆”的,毕竟鲜卑入河北,自己就是初来乍到的夷。
而且鲜卑现在和四面八方全部都处于战争状态,放眼草原、西望关中,哪一个不是和他们打的如火如荼?
自然也就没有必要设置使馆。
因此慕容楷将梁殊安排在了城中关中商铺对面,刚刚买下来、腾空的宅院,之前好像也是曹魏时期某一位大将的府邸。
而且出门正对着关中商铺,也算是向关中使者表明诚意,让使者能够亲眼看一看,关中商贾在邺城,并没有受到歧视。
两方仍旧处于战争状态,但是也开设有不少榷场,所以有关中商队通过榷场,和河北商队组成联合的队伍,前来邺城,慕容垂特许关中商队在邺城开设两家商铺,既是表明燕国对关中新货物乃至其背后新制度感兴趣,也是表明燕国并没有歧视和拒绝汉家子以及和外面断绝一切往来之意。
一个地处燕赵,本就位于东西南北汇聚之处的国家,本来就不可能闭锁国门、闭门谢客,发挥自己的通衢优势,才能够尽快从连绵的战乱之中恢复元气。
再结合慕容楷方才的态度,梁殊可以判断,鲜卑慕容氏还是有治理好此国家之心思愿望的。
到底是在辽东吃冰卧雪这么多年,总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家族,很是珍惜这祖祖辈辈拼搏来的劳动成果。
相比之下,那个守着大好河山,却非得要通过一场内乱把一切都葬送干净的家族,就没有那么值得信任和效忠了。
梁殊,从来都是关中的臣,不是大晋的臣。
他走下马车,并没有直接入府邸,而是径直走向对面的关中商铺。
商铺门口,掌柜的正翘首看着关中的使者,新鲜好奇也难掩心中激动,却没有料到梁殊竟然会直接走向自己。
他愣了愣,赶忙迎上两步,梁殊和慕容楷的亲卫正想要拉住他,梁殊却摆了摆手,大笑道:
“关中的使者遇到关中百姓,如何不能上前见礼了?”
说罢,他率先一拱手:
“诸位,远在他乡,辛苦了!余此次奉都督府之命出使邺城,谨代都督府上下,看望诸位,问候诸位!”
这一次不只是那掌柜,整个商铺上上下下所有关中伙计和镖师,都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忙不迭的还礼,更有甚者,直接躬身到底,行仅次于跪拜的大礼。
刹那间,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以及受到本地世家排挤所带来的困扰,还有因为人生地不熟,所以推销商品时受到的嘲笑,都化作云烟过往。
慕容楷跟在梁殊的身后,梁殊上前,则他也排开亲卫上前。
看着这一幕,他默然无语,心中却震动。
因为他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那些关中人的激动和骄傲。
只是遇到了家乡来的使者,他们就好像看到了关中铁骑滚滚而来一样。
而如果此时梁殊振臂一挥,恐怕这些人就要嗷嗷叫着放火杀人。
不过好在梁殊并不会这么做,但梁殊此次前来,或许所带给河北的变化,将会更胜过在邺城直接放一把火······
慕容楷的目光逡巡在正在微笑着聊着关中家里长短的那些关中人身上。
他能够感受到他们身上的情绪和情感。
那是一种对于一个团体、一个势力的归属感和自信,着实是令人羡慕。哪怕在敌人的心脏上,他们也仿佛背后有千军万马。
现在的河北,现在的燕国,可没有这种自信,更没有这种归属感。
自信是在战场上用拳头打出来的,这个,燕国还在努力。
但是归属感······慕容楷没有头绪。
他觉得,并不是因为汉家子和胡人的区别,或者至少不仅仅是在此,否则的话,关中也有羌人和氐人,怎么没有听说羌人和氐人闹事?甚至据说他们还是关中新政的中坚力量之一。
或许,还有什么,是慕容氏没有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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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石头城和堂邑城遥遥对峙。
江雾浓浓,天色阴阴。
即使是到了正午时分,阳光仍然没有能驱散江上的雾气。
这雾气反而好像更深、更浓稠了一些,就像是有柳絮凝滞在空气中。
站在大江两岸,已经看不到对岸景象。
大江上的王师战船,正徐徐挪动,像是在原野上懒洋洋爬着的巨兽。
凝滞的雾气,也没有被战船破开,反而一直包裹着战船。
对于想要渡江的鲜卑人来说,这样的天气,的确很不错,只可惜鲜卑人根本没有一条舢板,所以大江水师纵然根本看不清北岸的人来人往,却也完全可以放松警惕。
他们总不能游过去吧!
一艘蒙冲战船自上游而来,飞速而下,是这江面上唯一在快速行动的船只。
不过很快,更多的蒙冲战船破开雾气、跃入眼帘,随后的,还有几个小山似的庞然大物,缓缓挪动。
这一支水师船队的出现,让大江水师顿时炸开了锅。
毕竟整个江淮荆蜀,能有这份规模的,只有两家,一个是两淮水师,一个是荆州水师,不管是哪一支水师出现,对于大江水师来说,都不见得是好事。
两淮水师应该镇守淮水,防备鲜卑人北上才是,他们来做什么?
荆州水师······大司马反了?
就当众人猜忌之时,当船只纷纷起碇,摆出来阵势之时,当先的那条蒙冲,已经打起了将旗。
两淮水师的旗帜,征虏将军刘建的旗帜。
表明刘建就在当先这条船上。
大江水师上下,顿时轻轻松了一口气,既然人家是主将当先、明旗而来,那就不是要开战。
“因广陵失守,两淮水师奉旨增援!”有一名嗓门大的士卒站在船头大喊。
更是让大江水师彻底放松了警惕。
甚至还有些羞愧。
第一二一四章 当心衣带诏!
广陵作为一座江边城镇,而且还有邗沟运河连通城镇和大江,广陵失守,大江水师救援不及,固然主要责任在守军兵败太快,但水师这边也有脱不开的干系,所以现在朝廷调两淮水师南下,加强江防,好似也在情理之中。
两淮水师直接表露出来的诚意和善意,自然可以让大江水师上下先自己给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自圆其说。
而他们尚且看不清,就在当先的那条蒙冲上,刘牢之迎着雾和风,站在船楼上,一动也不动。
他的目光恍如利箭,刺穿浓雾,看着近在咫尺的水师旗舰,那是一艘体型庞大而臃肿的楼船,已经是当年伐吴时的遗留了。
就像是这江上水师一样,臃肿,笨重,看上去气势雄浑,好像是横行江上,但是如今这船阵队列,刘牢之甚至只需要几艘火船,就足够让他们灰飞烟灭。
但是刘牢之并没有轻视大江水师。
作为朝廷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无数曾经纵马建康府的枭雄都眼馋的船队,自然也有其一直传承的底气在。
但是刘牢之本来就不是要在战场上征服大江水师。
他伸手轻轻敲着腰间的刀。
那是关中的横刀。
临行之前,杜英以此刀赠给刘牢之。
刘牢之其实很想表示,在战船上,横刀太沉,太笨重了一些,水师士卒更喜欢柔软的。
不过他明白杜英的意思,而他一直把这象征着关中的横刀挂在腰间,自然也表明自己的立场。
此次,他就是代表关中而来的。
至于为什么来,来做什么,杜英和谢安的两封信都已经传递到了刘牢之的手中,他很清楚了。
既然这国这天下,会稽王不想守,那么就让我们来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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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安行入大司马门。
他此生走过这道门的次数,其实也不是非常多,而且基本就集中在最近重返建康府。
但是当他走过大司马门,霍然回首的时候,看着那在雾气之中森然伫立的城门,心中泛起难言的叹息。
今天自己应该可以活着穿过这道门,再出去吧?
会稽王并没有在府邸,而是在宫中偏殿处理政务,这也是他一向的习惯。
前面有人通传引路,不过谢安浑不在意,自顾自的向前走,毕竟这条路他也已经格外熟悉。
可是今日重新举步,却又感觉陌生。
大概是因为在前方等着自己的那个人,已经变得不熟悉了吧。
引路的侍卫在台阶下顿住脚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谢安对着他拱了拱手以做谢意。
侍卫受宠若惊,忙不迭还礼。
而谢安已经拾阶而上,快要走到殿前的时候,他看到两道人影走了出来。
谢安微微眯眼,抚军司马高崧和秘书监褚歆。
高崧一直都是会稽王的心腹,是他的府上司马——会稽王兼抚军大将军——至于褚歆,则是故侍中、太傅、征北大将军褚裒长子。
褚裒的长女,便是当今垂帘的太后褚蒜子。
褚歆算是国舅爷了。
不过褚家和谢家之间还有一层关系,褚歆和褚蒜子出自褚裒正妻谢真石,其为前任谢家家主、咸平侯、太常谢鲲之女,是谢尚的姊姊,也是谢奕、谢安这出自谢裒一脉谢家兄弟的堂姊。
因而,褚歆是谢安的表侄。
“参见侍中。”高崧和褚歆同时拱手见礼,声音平淡,不冷不热。
褚家出了皇后,又升为太后以后,便是不折不扣的外戚皇室了,褚蒜子垂帘,一直都放权给会稽王司马昱,摆明了是站在皇室这边的,丝毫没有为其母所出之谢家分些权力的意思,而褚蒜子不过一介女流,其所代表的,也是褚家的态度。
自褚裒北伐失败、忧愤而死后,褚家的声望因为其丧师辱国而跌落,子孙之中并没有能撑起来家业的,所以若是继续跟在王谢世家后面混日子,那么他们皇亲国戚的身份就会很尴尬,非但得不到世家的信任,反而会被排挤。
所以显然褚家选择了和王谢各家分道扬镳,这既是遵循褚裒生前的保皇北伐立场,也是为了让褚家能够有机会重返世家之巅。
跟在谢家后面,就永远只能喝汤了。
谢安充分理解这位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表侄的想法,所以只是虚虚一拱手,一甩袖子,径直向堂上走去。
褚歆脸色微变,正想要说什么,旁边的高崧眼疾手快,扯住了他的袖子,压低声音说道:
“方才大王是什么意思,你忘了?”
褚歆脸色变化一下,攥紧了拳头。
忍!
必须要忍住!
精明如谢安,在他们有所动作之后,必然会察觉到什么,所以谢安出于试探的目的,肯定要前来询问,甚至是刁难。
在这般情况下,必须要忍住,忍到谯王带来好消息。
谢安刚刚要迈入大殿的脚步,突然顿住,他回过头。
高崧和褚歆赶忙低头,静静候在阶上。
但褚歆脸上一闪而逝的神情,还是被谢安捕捉到了。
谢安轻轻笑了笑。
褚家在褚裒之后快速中落,也不只是因为褚裒生前打败仗的原因。
褚歆根本藏不住事的模样,如何能够当得好一家家主?
他的这些神情都写在脸上,自然也就会被其余的世家子弟看在眼中,人家自然不会愿意追随一个没有城府的家族。
只可惜褚裒去世也有六七年了,褚歆毫无改观。
在这个时候看到褚歆,倒是让谢安微微放松,这说明高崧和褚歆,是司马昱的心腹,而让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当心腹,行密谋之举,显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司马昱却仍然这么做了,估计既是对褚家的拉拢,也是因为实在无人可用了。
那些被世家圈养起来的司马氏皇族,恐怕一个个的,比褚歆还不堪。
不过谢安并没有完全掉以轻心。
就在进入大司马门之前,他收到了六扇门几经辗转运送过来的杜英回信。
杜英除了在信上简单表示,淮东的鲜卑人他会尽量牵制乃至解决之外,还不忘提醒了谢安一句:
当心衣带诏!
这让谢安一直都不敢掉以轻心。
衣带诏!
哪怕是汉朝皇室已经卑微懦弱到那种程度,哪怕皇帝本人只能依靠衣带传递消息,仍然有悍不畏死、忠心耿耿的臣子想要诛杀曹贼,并且一次又一次,点燃杀贼之火,乃至撼动天下大局。
第一二一五章 尚书仆射兼领吏部
圣旨所到,还是有跪拜之人。
盖因陛下到底还是陛下,皇权在这里,就有忠于皇权的人,无论他们出身世家,又或者出身寒门。
除非司马氏真正丢了大义名分,不然这建康府内,总还是有想要效忠于朝廷的。
没想到自己兜兜转转,竟然也到了快要被当做国贼诛杀的地步。
谢安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明明大司马兵临建康府,急着让余来救火的是你们,结果现在恨不得余去死的,也是你们。
这哪里是卸磨杀驴啊,这简直就是一边磨一边杀啊。
按捺住心中怪异的想法,谢安举步走入大殿。
大殿上的所有人都已经退避,只剩下司马昱一个人端坐在堂上,仍旧埋头翻阅着什么。
当谢安一步步走到近前,司马昱好似才听到那在空荡荡的大殿上格外响亮的脚步声。
他施施然抬起头:
“安石,记得不差的话,今日休沐?所以安石可是有要事要和本王商议?”
谢安郑重拱了拱手:
“广陵失守,京口撼动,臣惶恐惊慌之下,特来求见大王,打扰大王休沐,请大王恕罪。”
司马昱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广陵战事危急,本王的确也无心休沐,本来打算明日朝会上和诸位臣工商议,既然安石心中急迫,那不妨就此先讨论一下。”
谢安打量着司马昱,他没有从这位会稽王殿下的脸上看出来一丝半点的急迫。
这位大王······浑不在意的样子,这是装都不打算装下去了?
所以谢安索性也露出些笑容,从容入座,开口便是:
“广陵失守,一旦为江左朝野所知,必然引起震动,所以虽然战事还未结束,但是臣下认为应当先问责于主将。
纵临阵换将是为大忌,现在也当为之。且整个两淮战事,淮西有大司马和关中都督率军驰援、负责阻敌,而这淮东兵马,则几乎都在朝廷直接掌控之下,步卒兵败,水师无动于衷,追究责任,都难逃其咎。
所以臣下认为,与其等着大司马和杜都督联名问责、朝廷应对不暇,还不如先自查自省,现在的朝廷,不是豢养蛀虫之时,生死存亡关头,何人能担负重任,何人只是受恩荫而居高位,都必须要分辨清楚、知人善任······”
说到这,谢安微笑着看向司马昱,目光炯炯有神:
“大王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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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时辰之后。
再一次只剩下司马昱的大殿之上。
“混账,无耻!”司马昱抓起来桌子上的奏章,狠狠地摔在地上。
联袂走进来的高崧和褚歆,刚刚也一直站在门外,自然听到了司马昱和谢安之间的对话,此时同样露出无奈的神色。
谢安······这家伙摆明了就是抓着司马昱心虚且各项布置还没有就位的机会疯狂敲竹杠。
以至于,谢安来的时候还是侍中,走的时候已经是尚书仆射、兼领吏部尚书、加封中护军了。
一个是朝廷中枢,不是丞相,胜似丞相,以为丞相候选人的职位,一个是关乎到整个朝堂官吏晋升的职位,还有一个则是关乎到建康府禁军的职位。
中枢、文武事宜,一把抓。
他进门,高崧和褚歆还可以凭借着互不统属,拱拱手以表示理解,就可以了,但是在他出门的时候,两个人也必须得硬着头皮行大礼,参见这朝堂上新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一向雍容平和的司马昱,会如此怒气冲天,也就不难理解了。
方才谢安的字字句句,犹然还回荡在他的心头。
“将领当换,朝中之臣当换,唯有任用遗贤名士,一改朝中风气,方可根治王师屡战屡败之顽疾。”
“桓元子虎视眈眈,杜仲渊野心勃勃,朝中不可浑浑噩噩,当有所变革。”
任用遗贤,任用名士,哪里来的遗贤名士?!
还不全都是世家子弟,那些承父荫的世家子弟,那些隐居山中,明明根本不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不知道民间疾苦的世家子弟,那些一个个磕着五石散、逍遥自在要登仙的世家子弟。
谢安这是要借助广陵兵败的问题,直接向司马昱发难,要清扫干净自司马昱上台以来一点点、一年年提拔的那些寒门子弟,要清扫自殷浩被贬为庶民之后留下来的那些余孽残党,甚至还要清扫如今在军方也有不俗实力和影响力的吴郡世家。
这是要让南渡世家的人,全面接管朝堂和军队。
自司马昱上位之后,为了能够从世家手中夺权而做的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一炬。
除此之外,谢安还以一句话作为结尾:
“相位空悬,不利于朝政,请复尚书仆射以代丞相之职,以应时危。”
这句话甩出来,已经不是在和司马昱商量,而是在逼宫了。
自司马昱以会稽王、领抚军大将军摄政以来,朝中没有丞相,但是司马昱就是那个大家公认的丞相,几乎所有的朝中事务也都是落在司马昱手中的,虽然他在很多事上都只有配合同意的权力,政策的制定权和决定权还是落在下面的属官手中,可是至少司马昱还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
如今谢安请设尚书仆射代行丞相事,那就是摆明了连司马昱手中这批红的权力都要夺走了。
谢安要挟此次广陵失守之汹汹民意,彻底把司马昱架空,让朝政重新回到当初王导一言堂,南渡世家横行朝堂的时代!
这不是逼宫,还是什么?!
因而司马昱会有这么大的怒火,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偏偏面对谢安,面对谢安所提及的汹涌民意,他又无计可施。
江左王师把守的广陵,的确是丢了。
所以司马昱也必须要为这个失败买单,承认在自己的管理之下,现在的江左朝廷和军队的确存在问题,毕竟在当初王导的带领下,朝廷至少没有丧师辱国。
自五马渡江之后,王师每次北伐兵败,主帅都是要承担责任的,殷浩因此变为废人,褚裒也因此含恨去世,而现在广陵兵败,司马昱必须要给王谢世家一个交代。
让谢安坐在尚书仆射这个位置上,司马昱只能同意。
谢安这才一甩袖子离开,好似是尚书仆射,不是丞相,已经是他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第一二一六章 大王,忍住!
今日这个一向温文尔雅、宠辱不惊的谢侍中,好似完全没有把他之前在明面上还颇为敬重的皇室放在眼中。
先要走了三个涉及文武大权的职位,而明日,必定还有汹汹怒火燃烧过来。
司马昱既恨自己被世家欺负到这种程度,几无还手之力,也恨那谢安,不顾自己提拔重用安抚之恩,竟然上来就是这般咄咄逼人。
“大王,小不忍则乱大谋。”高崧沉声说道,“为了能够和鲜卑人达成协议,大王已经付出了很多。若是此时贸然和王谢各家翻脸,那么将前功尽弃!”
司马昱握紧拳头,死死咬着牙。
褚歆则接着说道:
“大王,今日之仇,必然要报,待引来援军,乌衣巷中,一个都走不脱!”
看这两个人咬牙切齿的模样,高崧皱了皱眉,更压低几分声音:
“大王,现在不是生气记仇的时候。臣下认为还有一点疑虑不清,为什么谢侍中······谢尚书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发难,恐怕不只是因为广陵失守。”
刹那间,司马昱和褚歆都冷静下来。
他们转念一想,好似有几分道理。
谢安这人,原则性还是很强的。
鲜卑杀到广陵且屯兵堂邑,全有淮东,对于江左来说,已经是经年未有的危机,昔日王师几次北伐、兵败垂成,却也从来没有被人打到家门口。
因此这才是江左危急存亡之秋。
以谢安一向的为人处事原则,其应当着重于团结江左各方势力,先共克时艰,再图个人派系之利益。
当年的丞相王导,在这件事上做的非常到位,公私分明,以至于虽然他在带着世家蚕食皇室权力,虽然他在带着南渡各家蚕食吴郡世家的地盘,但是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办法指着鼻子说王导的不是,甚至各方子弟还都受到了王导的提携,比如顾家和陆家。
现在的谢安,既然是以王导为标杆,自然也应该这么做。
可是谢安却着急的想要往上走,想要清扫司马昱布下的棋子。
这是为什么?
要么是谢安要趁人之危,他和王导根本就不是一样的人,要么就是谢安真的察觉到了端倪,所以在他的心中,司马昱已经是敌人了,对敌人,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想明白这一点,大殿上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司马昱看向高崧,逐渐冷静:
“那如今应当如何是好?”
“落子无悔。”高崧径直回答。
他们的棋,已经落下。
接下来,对方怎么走,要看对方能不能看穿他们的意图,又能不能及时作出正确应对了。
至少在之前高崧他们的推演之中,即使是谢安看穿了这一切,可是又能够做出多少改变呢?
他来到朝堂的时间还是太短了,和昔日的王导,不可同日而语。
褚歆也松了一口气:
“是啊,大王布局久矣,谢尚书不过是想要挣扎一下罢了,看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司马昱无奈的看了他们两个一眼。
如果你们真的觉得十拿九稳,那么此时口中称呼必然早就不是“谢尚书”,而是“谢安那个狗贼”了。
本来你们在心中对谢安就没有多少尊敬,此时却秉持着尊称,还不是明摆着心虚?
不过司马昱也不好揭穿他们。
自己身边能用的人,本来就不多了。
更何况对上王谢世家,哪怕领头的不是狡猾的谢安,而是谢奕那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司马昱也会心虚。
毕竟被王谢世家拿捏了那么久,即使是他坐在摄政王的位置上,也能够感受到他们的如影随形。
但是越是心虚,越是让司马昱下定决心要带着司马氏摆脱这种桎梏,否则同样的心理阴影,还会长久的伴随着一代又一代司马氏皇帝,一直到彻底沦为王谢世家的傀儡。
“报!”一名吏员行到殿外。
他没有通报姓名,但是司马昱他们三个都明白,这是谯王司马恬传来消息的暗号。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看向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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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城北。
官道上,大火熊熊燃烧,刺穿了雾气。
官道左右两侧都是鲜卑士卒的尸体,一群汉家民夫瑟瑟缩缩站在荒野中。
陆唐兜回战马,干净利落反身而下,疾步行到杜英面前:
“启禀少主,护卫粮草之鲜卑步骑五百余人,尽数歼灭,民夫约两千余人,都聚拢在此。”
“加上之前聚拢解救的,有近万人了吧?”杜英问道。
站在杜英身边,正端详着简易舆图的谢玄,头也不抬的回答:
“上万了。”
“没想到淮东竟然还有这么多丁壮。”杜英感慨。
这些丁壮大多数都是鲜卑人从楚州劫掠的,之前在淮东其余州郡劫掠的还集中在堂邑呢。
谢玄微笑着说道:
“北方动乱久矣,江淮却已经很久没有战事,所以聚拢的流民众多,情理之中。
算起来,上一次胡人杀过淮东,都应该是······羯人南下的时候了,现在河北的羯人都让那位武悼天王杀的七零八落。”
“朝廷又是丧师辱国了。”杜英也微微颔首,“不知道你家三叔能不能抓住此次机会,说不定能够让整个王谢世家的官职都水涨船高。”
“淮东一败,说明直接起用寒门子弟,行不通。”谢玄则接住杜英的话茬,“这些被会稽王所看重的寒门子弟啊,多半也都是纸上谈兵的货色,要么就是出身寒门而心向世家,所以一旦给他们实权,丧师辱国者有,中饱私囊者有,哪里是治国理政之才?
其实寒门子弟之中真正有才能的,也都已经为世家所用了,会稽王以为自己挖掘了珍宝、团结了为世家所摒弃的一股人脉,殊不知世家摒弃,并非道不同不相与谋,而是实在嫌弃他们。
姊夫开设书院,设立考校制度,择其优而仕,这才是正道。
只可惜会稽王想不到,纵然是想到了,在江左也做不到。”
“他做不到,我们以后要做到。”杜英如是回答。
旁边的陆唐瞪大眼睛看着这两位。
两位,现在在打仗好不好,我们在敌后,好不好?
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么?
不过陆唐身为杜家家臣,并没有开口说话。
杜英却好似察觉了他的心思一样,这时候突然把话题转回来:
“可以打广陵了么?”
“够了。”谢玄干脆利落的回答。
第一二一七章 本来叫“四夷馆”
话音未落,谢玄已经收起来舆图,看着还在发愣的陆唐:
“大块头,走了。”
“干,干什么?”陆唐挠了挠头。
“打广陵啊!”谢玄如是说道。
陆唐:???
带着两千骑兵打一座敌军掌控的坚城?
“放心,慕容儁也是带着骑兵去的,他的骑兵打得下城池,我们如何打不下?”谢玄大大咧咧的说道。
陆唐愕然看向杜英。
杜英点头。
陆唐这一次没有犹豫,径直跟上谢玄。
而缀在杜英身后的疏雨,问出了陆唐刚刚心中的疑惑:
“公子,打的下来么?”
军令如山,杜英可以不给陆唐解释,不过看着眼巴巴望向他的疏雨,杜英还是一边看了最后一眼舆图,一边说道:
“打下广陵的关键,不在于我们怎么进去,而在于城中的慕容儁想不想出来。”
疏雨似懂非懂,现在他们在广陵城北已经激战两日,切断了慕容儁的粮道,甚至迫使从东楚州赶来支援的鲜卑后军暂避锋芒——慕容儁的十万大军中,真正骁勇善战的兵马,半数折损在了之前淮北之战中,半数还随在慕容儁身边,所以后方的这些兵马,其实都已经是疲惫之军,他们当初的对手,现在可都在淮西甚至撤回许昌休整了。
因而虽然鲜卑的后军人数也有近万,可是被杜英麾下的两千骑兵吊着打了一顿之后,就乖乖的缩了回去,甚至连这粮道都不打算保障了。
不得不说,鲜卑后军的这个选择还是正确的。
毕竟疏雨能看出来,两千王师骑兵,在之前的战斗中,受到一路携带的那些民夫之影响,再加上以切断粮道为首要任务,所以尚未尽全力。
不过这也意味着,慕容儁现在在广陵也是孤立无援。
公子是想要逼迫慕容儁出城突围、决战于广陵以北么?
公子说,说不准有一天,女子也可以进入军队的中高层,指挥作战,尤其是像是自己这种算数能力还不错的,在战略统筹上也会有优势。
短期内,公子应该也只是说说而已,不过疏雨还是把这句话记在了心底。
在关中,只要足够优秀,会有发光发热的时候。
甚至连世家和黔首这曾经不可逾越的屏障都被打破了。
男女之间的屏障,好像也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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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
梁殊在安顿好之后,立刻求见吴王慕容垂。
慕容垂显然也已经等候关中使者久矣。
因而从梁殊出门到出现到大殿上,一路顺畅。
看着满朝文武,同时把目光投在自己身上,恍惚间,梁殊也有一种出人头地的感觉。
他当年也不过只是氐人手下混日子的一个小幕僚罢了,氐人行事一向粗莽,梁殊混口饭吃而已,也没有指望哪个氐人王侯能够重用自己。
谁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以一方使者的身份,走上一国之朝堂,让那满朝文武,都为之瞩目。
“大晋长安侯、都督雍凉并三州军事杜侯麾下通事馆掾史梁殊,参见燕国吴王!”梁殊朗声说道。
慕容垂对着他微微颔首,却并没有着急说话。
梁殊微微一怔,旋即意识到什么,还不等他做出反应,身侧就响起声音:
“通事馆掾史,这是何等职务?之前为何从未听说过?”
提出问题的,是一个老人,他打量着梁殊,看着他身上的汉家衣冠,脸色怪异。
梁殊也侧头看了他一眼。
身穿半胡半汉的衣衫,显然是个汉家子,看这年岁和站位,应该是出身北方二三流世家的,家道中落,所以家中的老爷子也必须要入朝为官,还当不了什么大官,只能站在距离门口不远的地方。
率先开口,显然也是被其余的世家推出来当炮灰,试一试这位使者有几分本事。
“都督新设之职位。”梁殊只是扫了他一眼而已,重新看着慕容垂,既不在乎这个发难的老人,也对慕容垂没有几分敬意。
老者哼了一声:
“《礼记》有云,掌邦国之通事而结交其好。
这通事之职,为朝廷所有,通事馆之名,之前更是尚未有之,因而这位杜都督,当真是手眼通天啊!”
既是嘲讽杜英不过是一个都督却能够私设职务,设立的职务按理说也没有什么礼法效用,也是在表示梁殊既然主持一个古往今来从未有之的机构,那么你的所思所作所为,恐怕就值得推敲了。
可不是你说了是什么就是什么的。
梁殊淡淡说道:
“都督本来是打算命名为‘四夷馆’的。”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哗然。
四夷馆,那就是明摆着指着他们是夷狄了。
鲜卑人们并不在乎。
我夷狄也,本来就是嘛,不然让我去当汉家子,还不愿意呢。
但是那些汉人世家出身的官吏们,可就不愿意了。
又有一名中年人跳出来说道:
“入华夏者华夏,入夷狄者夷狄。如今我大燕主上入主河北而雄踞中原,此昔年汉光武之伟业也!
反观司马氏,偏安江左,取吴越之地,自号朝廷。既已为吴越之人,何来正统?”
中年人这一句话像是直接启发了剩下的汉家士人们一样,很快又有人抢着说道:
“大燕之国祚,传承自长安之晋,晋降于匈奴,再至羯人,经冉魏而到大燕,一脉传承,并未断绝。
建康之典午,不过是其皇室旁支,另立朝廷、偏安一隅,非是华夏!”
“唯有我大燕,继华夏之绝嗣、顺国祚之交迭,称为上国,俯瞰四夷!”
“兄台对关中之使者斥责江左朝廷,也有所不妥,关中杜都督,已是听调不听宣,谁说就是江左典午氏之拥趸?
不如尊使速速返回长安,劝说杜都督携三州之地归顺大燕,爵禄赏赐,定然颇丰,万万不会亏待了杜都督。”
“此言在理!”
看着这些世家子弟们一唱一和的,画风甚至已经从争辩到底谁是正统这个南北双方的老问题一直延伸到了关中和江左的关系这个关中官吏们自己有时候都弄不清楚的新问题上,最后还落脚在了劝说杜英投降上。
梁殊袖手站在大殿中央,闭着眼。
这些人说的话,好像从左耳进,从右耳出,浑然没有在意。
一直到他们聒噪了一会儿,梁殊方才睁开眼,直接看向静静听着的慕容垂。
第一二一八章 通商,还是开战?
梁殊说话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非常有穿透力,竟然一下子盖住了这些人的大呼小叫。
只听得他说道:
“吴王殿下,这,便是大燕待客之道?”
无数目光,齐刷刷落在梁殊身上。
大殿上一刹那,安静异常。
梁殊好整以暇:
“聒噪至极啊!
非是使者请见,庄重之礼,而是百家争······抱歉,蚊虫争鸣,而主人不语。
当真好笑!”
他话音还没有落下,便有人忍不住大笑出来。
原来是一名鲜卑将领,不过壮汉大概也意识到笑的不是场合,赶忙捂上嘴。
但是他这欲盖弥彰的动作,更是引得众人侧目。
而鲜卑贵族们的心态,也在这一声笑里显露无疑。
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华夏正统、中原正朔。
他们就是夷狄,就是入中原劫掠的,是这里的征服者,而不是要融入中原,所以他们对于这些平素就有矛盾的汉家子们提出的说法,自然是嗤之以鼻,能够忍到这个时候才发笑,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
不然这些汉家子以为自己是谁,若不是还需要借助他们牧御百姓,若不是他们还有不小的声望所以不好对他们的家财直接动手,那鲜卑贵族们早就要清算这些家伙了。
哪里轮得到他们在朝堂上狷狷狂吠?
慕容垂锋利的目光,在那些鲜卑贵族们脸上扫过,豪酋将领们纷纷收起来脸上古怪揶揄的神色。
草原上的男儿尊重好汉,而慕容垂的确是鲜卑一等一的好汉,大家愿意给他这个面子。
接着,慕容垂淡淡说道:
“大燕朝堂上,没有太多礼法禁锢,可畅所欲言,且余仅代朝政,不是陛下,在座列位也的确松懈了些,因此一时有冒犯之处,还请尊使见谅。”
慕容垂的话里,虽然并没有太多责怪之意,但是一句“仅代朝政”,就足够让那些最懂得这些话里话外、绵里藏针之意的世家子弟们快速收敛起来刚刚咄咄逼人的架势。
你们这般闹,莫不是认为本王只是摄政,并不是陛下,所以不打算给本王面子?
这绝对是真的要撕破脸皮前的最后警告了,所以世家子弟们纵然有千万般诧异和不满,也得憋着。
慕容垂等朝堂完全寂静下来,看向梁殊:
“尊使所来,为了何意?”
“关中与河北之通商。”梁殊微笑着说道。
慕容垂微微颔首:
“的确,自从两国开设榷场之后,河北之商贸也有枯木逢春之意,于我大燕好处颇多。
不过这也仅限于有榷场贸易而已,若是直接放开了让商队互通有无······诸位同殿,意下如何?”
梁殊敏锐的察觉到了慕容垂所言的“两国”。
两国,固然可以解释为大晋和大燕。
但是摆明了,这一次是关中都督府要单独和燕国开贸易,所以这两国,意下自然是关中之国和大燕。
也是慕容垂对于关中在这口风上到底紧不紧的试探。
对此,梁殊没有纠正。
按照都督的意思,关中和江左切割,也就是此战之后了。
这种口头上的一说,没必要纠正。
慕容垂看梁殊的反应,也知道了答案,微微一笑,不再多说。
同时,他还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样子,看着一名名刚刚还偃旗息鼓的世家子弟们,再一次张牙舞爪。
慕容垂询问他们的意思,简直就是直接让他们站出来提反对意见。
这些世家子弟们哪里还客气?
平日里在朝堂上,他们还是有所收敛的,毕竟慕容垂代天摄政,那也是皇权所加,他们不能挑衅。
说话要尽可能地婉转,说的不好听了,一是担心是不是触犯了礼数,二是担心是不是惹动了慕容垂的佩刀。
可是现在面对梁殊,他们自然没有什么好客气的,可以肆无忌惮的“炮轰”这个刚刚还让他们闭嘴的家伙。
梁殊也挑了挑眉,有些好奇的看向慕容垂。
慕容垂的这个态度有些奇怪,相比于迎接自己时,态度鲜明的慕容楷,慕容垂好似也有些犹豫,所以想要听一听梁殊的回答。
又或者,他平时对于这帮嚷嚷个不停的家伙们也感到厌烦,所以索性考校一下梁殊,应当如何处置。
舌战群儒这种活,费心思啊······梁殊如是想到。
而且余又不是诸葛丞相,怎么也得换都督本人,或者并州王刺史站在这里才合适。
我就是个小小的使者。
所以他轻轻咳嗽一声,微笑着说道:
“关中王师,已至河洛。”
周围的声音都稍稍一顿。
梁殊向前一步,接着说道:
“关中王师,还据上党与河内,陈兵数万,扼太行而俯河北。”
这一下,原本还有话没说完的几个人,也都硬生生闭上了嘴巴。
梁殊接着向前一步,笑容更甚:
“关中王师,已攻雁门,且出岢岚而向云中。”
大殿上,已经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回荡,那些世家子弟们,无论老幼,都乖乖噤声。
因为人家说出的都是事实。
关中的王师,已经从各个方向威慑河北,不管这兵马的数量到底是不是正确的,至少也震慑的河北鲜卑兵马不敢轻举妄动。
局势是敌强我弱,甚至说一声四面埋伏也不为过。
在这种情况下,好像说一千道一万都没有用。
整个谈判的主宰权,本来就在人家的手中。
关中愿意派遣使者先来邺城,已经给了很大的面子。
现在还这般表达不满,岂不是等于自己嚷嚷着要开战?
梁殊根本没有看那些沉吟不语的世家子弟们,而是直勾勾盯着慕容垂:
“请问大王,可通商否?”
潜台词,则是,通商,还是开战,选吧!
梁殊的话变得如此嚣张,自然也惹得那些原本笑着看戏的鲜卑将领们一个个泛起怒色,他们正想要说什么,但是却听到慕容垂直接开口:
“通商,本就是有利于和平,有利于我大燕社稷的,自然要通,毋庸置疑要通。”
一锤定音。
那些原本一旦慕容垂提到通商,就会大呼小叫的世家子弟们,都闭上了嘴巴。
因为他们此时再有意见,慕容垂大概就要问问,他们愿意为开战捐出来多少钱粮了。
那是万万不可得!
至于鲜卑贵族们,虽然有所不满,可是在强者为尊的鲜卑内部,他们的不满,其实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第一二一九章 余姚公主
之前,慕容垂一直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鲜卑贵族们可以表示支持或反对通商,但此时,慕容垂表态了,那么他们就会统一意见。
梁殊看着之前一直笑而不语,现在却突然拿出气势的慕容垂,恍惚间有一种自己被人家当枪使了的感觉。
不过至少结果是好的。
慕容垂也倾向于,不,应该说明确支持通商,那么梁殊此次任务的第一项,也就完成了。
至于第二项······
梁殊的目光扫过殿上。
就得看这些动辄“口齿生香”的家伙们,会不会配合了。
而且这位吴王,到底是能居高位者,好似也没有那么容易算计······
当下,慕容垂顺势指定了慕容楷作为此次谈判的代表。
自慕容儁南下之后,朝中事务几乎都在慕容垂的掌控之中,那些天天喜欢大放厥词,却也一向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世家子弟们,以及除了掌握兵权之外,对于朝堂事宜一向插不上话、也没有多大兴趣插话的鲜卑贵族们,其实都很难真正对慕容垂形成掣肘。
真正能够掣肘慕容垂的,也就只有一个忠义之名了。
而慕容垂似乎在这一点上做的还不错,他从来没有独断朝纲之意不说,还有心栽培提拔慕容氏的下一代,比如慕容恪之子慕容楷。
现在处理朝政的慕容氏成员之中,就有慕容楷,还有慕容垂的儿子慕容令。
趁机锻炼一下亲儿子,也无可厚非。
慕容垂的命令下达之后,朝堂上众人神色各异。
花花肠子一向不少的世家子们,若有所思。
对此毫无敏感性的将领们,好整以暇。
起身领命的慕容楷,看上去面色沉稳,对此命令似是早有预料。
唯一脸色变化不定,用锋锐的目光看向慕容楷的,就只有坐在慕容垂另外一侧的年轻人。
梁殊猜测,这应该就是慕容垂的亲儿子,慕容令。
显然是对于父王这个决定有所不满了。
和关中谈判,若是能够谈成了,那就是大功一件,日后朝堂上的政策,恐怕很多都要围绕和关中的通商甚至是进一步合作展开,到时候主持谈判的那个人,显然就可以称得上一声“关中通”,自然也要在这些政策的制定中发挥重要作用。
因而慕容令显然也是想要这个机会的。
显然,这位吴王世子,也没有那么沉稳,他的诸多心思就这般明晃晃的写在脸上。
梁殊注意到了,慕容垂和慕容楷大概也注意到了,只不过慕容楷目不斜视,慕容垂也没有作声。
一样注意到了的还有那些世家官吏们,也因此他们的神色才会各不相同,有暗下决心的,有仍然东张西望的,也有无奈摇头的。
梁殊抿嘴微笑。
这小小的朝堂上,也有如此一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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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府。
相比于邺城,建康台城的宫城也没有很大。
东晋,也是把这里当做一个暂时立足之处罢了。
北伐中原的梦想,时不时还是有的,只不过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北伐失利,这种梦想从夜夜梦回、夜夜思之,变成了偶尔泛起的一丝希望罢了。
行在宫中回廊上,司马昱心中感慨,现在的自己,所作所为,可不是要把这一丝希望也掐灭么?
不知道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会不会指着他的脊梁骨大骂。
不过司马昱面前的这一副烂摊子,如果他不这样做的话,又能如何?
韬光养晦、谋定而后动,动,则如冢虎出世、狼顾虎视、一窥天下。
这,才是司马氏融在血脉之中的权谋心机。
张扬的那么几代人,丢掉了半壁山河。
司马氏,是应该好好的韬光养晦了······
早晚有一天,祖上亲手送掉的,现在自己想要卖掉的,都要一一拿回来······
“大王,请暂留步!”前方响起内侍的声音。
司马昱怔了一下,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太后寝宫外。
这让站在阶前的内侍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阻拦脚步不减的会稽王。
最近屡屡失神,属实不该。
司马昱当即后退一步,郑重拱手:
“臣参见太后!”
“请会稽王入殿。”还不等内侍通报,台阶上已经响起一道沉稳的女声。
内侍们让开道路,司马昱拾阶而上,迈过门槛,倒是微微错愕。
殿上帘幕低垂下来,而在帘幕后,隐约绰约有两道身影。
其中一个头戴华冠,衣裙向外侧叠叠散开,正襟危坐,正是垂帘听政褚太后。
而另外一道身影······
“福儿,为何在此?”司马昱忍不住问道。
一名宫女伸手掀起了帘子。
那跪坐在褚太后一侧,微微垂着首,看不清容貌的华衣女子,正是司马昱如今膝下唯一待嫁之龄的女儿,之前因为和桓家亲事而从余姚郡主加封为余姚公主的司马道福。
听闻父王的声音,司马道福微微侧身,正想要说什么,褚太后就先说道:
“会稽王,那些条款,哀家已经看过了。”
司马昱登时恍然,瞥了一眼身侧,褚太后也会意,摆了摆手,大殿内的宫女和内侍们躬身,鱼贯而出。
褚太后则轻轻叹息一声,伸手牵过余姚公主的手,温声说道:
“和北方的条款如果真的能够落实,那么至少可以换来十年、一辈人的安宁太平。
当然,前提是朝野上下能够接受这样的条款。固然自从褚太傅和殷浩北伐失利之后,朝野对于北伐已经逐渐失去了信心,但是话还是要说的,仗······也还是想要打的。
所以王弟,当真可以让朝野同意么?”
司马昱本来就是来和太后禀报此事的,但是他此时看了一眼乖乖跪坐在太后身侧的女儿,一时间有些话又说不出口。
褚太后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轻声说道:
“福儿都已经要作为和亲之选北上了,有些事,本来就不能瞒着她,到时候朝中还需要她的配合,不是么?”
司马昱轻轻叹了一口气:
“和亲之事,尚无定论,太后莫要多担心,福儿也莫要因此而不开怀······”
“父王,没有的。”余姚公主细声说道,“女儿愿意。”
声音虽细,咬字清晰。
褚太后摩挲着她的手,轻轻说道:
“这苦命的孩儿啊,无论是荆蜀桓家,还是那河北慕容,何处不是龙潭虎穴?”
第一二二零章 哀家就是千古罪人
褚太后这么说,自然让司马昱脸上露出愧色。
无论是龙潭虎穴,都是自己在推着女儿往里面走。
不过还不等司马昱艰难开口,余姚公主先开口说道:
“父王为天下计,为典午之存亡计。昔日五马渡江,方才有如今半壁之局,若父王不付出牺牲,则此半壁亦将不存矣。所以女儿愿意为父王牺牲。”
说着,她略有些俏皮的又补充了一句:
“总不能让父王再迎娶蛮夷之女,或者让陛下未册后而娶鲜卑之女为妃,所以女儿不去,还能谁来?”
司马昱有些恍惚,因为这俏皮灵动的语气,才是自己所熟稔的女儿的一贯说话风格。
长在王府之中的她,可从来没有被深宅大院所拘束,皇室和世家女子闺阁之间的诗会,她从小就穿行其中,是那一只声音清脆悦耳,笑声银铃儿似的小百灵鸟,博得了不知道多少长辈的喜爱。
长大之后,在这俏皮活泼之外又多了几分知礼节进退,不单纯的是调皮喜欢玩闹了,自然更是变成了“别人家的孩子”,优秀而活泼,长的还俊俏。
褚太后其实也不过是三十余岁,在余姚公主的身上,好似也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所以对其喜爱有加,之前敲定其和桓济之间的婚事,褚太后便力主升郡主为公主,更是多次召见她入宫。
因此余姚公主又何尝不是司马昱的掌上明珠、王府骄傲?
而如今,听着女儿的声音仍旧还是那般,可是她的命运,已经被自己所决定,拐向了一个未知而危险的方向,她的未来,有可能要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渡过,也有可能要经历不知道多少刀光剑影和怎样的政权更迭,更是将身不由己······
两国之运,牵系一人,何其难也。
司马昱心中有愧,长叹一口气:
“辛苦福儿了。”
褚太后缓缓说道:
“福儿到底是代表皇室取得,只是一个余姚公主,也还不够。王弟,哀家想要加封福儿为新安公主,王弟意下如何?”
虽然都是公主,但是余姚只是会稽之下的一个县,当时也是为了让公主和会稽王的赏赐佃户田地毗邻而已,而新安,则是一个郡,将郡封给公主,那么其实司马道福的佃户田产应该直追会稽王了。
司马昱打了一个激灵,正想要说不妥。
他只是摄政王,不是皇帝,他的女儿能够封公主就已经是天恩浩荡了,若是再封这么高,朝野恐怕要有异议,而且这些矛头不会落在女儿身上,而是会落在他身上,会影响他们的谋划。
“太后,福儿不过是郡主之身,能够加封公主就已经感恩不尽,怎能再多加提拔?”司马道福率先说道,“太后之隆恩,福儿······此去北方,也无福·····无暇消受,所以还是就此作罢为好。”
褚太后却缓缓说道:
“无妨,加封给你的田户,还是可以落在王弟的身上,也算是增加王府吃穿用度,让王弟多给你母妃一些,也算是替你这远行的孩儿尽孝了。”
提到自己身为侧室的母亲,司马道福也只好不再争辩。
父王行事一向节俭,家中吃穿用度的确也就是将将好,丝毫没有堂堂摄政亲王的样子。
司马昱皱了皱眉,还想要说什么,褚太后的目光却先一步落在了他的身上,缓缓说道:
“朝廷赏赐,王弟不可推脱。
王弟身为摄政亲王,将肩负重任,此也算是我们孤儿寡母对王弟的托付。”
司马昱脸色一沉,当即拱手说道:
“臣忠心于陛下,忠心于国事,定无欺负太后和陛下之意,恳请太后放心,此虚名,可加之于福儿,但是所对应之田户,还请太后莫要再加。”
褚太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司马昱,这个王弟······她缓缓说道:
“王弟可知现在是何时?”
司马昱沉吟片刻,吐出来一句话:
“危急存亡之际。”
“还是主少国疑之时。”褚太后补充一句,“若是一切皆按王弟之所思所谋而走,那么为此国扫清那些蛀虫,也不过是朝夕功夫,想来明年开春,这朝堂上就已经满是忠心耿耿之士。
可是······这毕竟是自武帝开国以来,从未有之变局,从未有之改革,且,借胡人之手,清洗江南,恐怕已经不能称之为改革了。
所到之处,想来也是血流成河、一片狼藉,战火更是有可能从这建康府延烧至吴郡会稽,江左将会为之一乱。
王弟虽然从未明说,但是哀家这深宫妇人,倒也不是什么事都不知道。
那些鲜卑胡人,是怎样的胃口,哀家也略略晓得,又岂是那么好打发的?还不知道要搜刮江左多少民脂民膏。
因而这乱之后,江左恐怕也是一片狼藉。
危急存亡之秋,主少国疑之际,一切都百废待兴,不知多少百姓嗷嗷待哺,不知多少恶徒蠢蠢欲动。
届时若是此般国情,王弟认为,应当如何是好?”
借兵下江南,可以快刀斩乱麻、一劳永逸的解决困扰着司马氏一代又一代人的世家问题,世人曾说司马氏是冢虎,是狼子野心,现在更是真龙天子,可是世家就是一直困在他们头顶上的桎梏,让他们不见天日。
所以在司马氏皇室子弟们看来,只有铲除世家,才有司马氏一展前程的机会。
但具体之后到底怎么一展宏图,其实司马昱也只是偶尔想一想而已。
他既没有机会去实践,而且也真的只是把那当做幻想。
毕竟眼前的世家,是他一直不变的噩梦,所以这一次能不能铲除世家,或者至少是夺回一部分权力,司马昱都心中没底,又如何敢去想以后?
但是他虽然没有想过,却听懂了褚太后的意思。
霍然抬头,司马昱看向褚太后,声音低沉:
“太后,臣······不想当这个罪人。”
褚太后喃喃说道:
“那谁来当?而且,哀家更要在你之前,而且······哀家更是可能永世不得翻身,永世无颜去见你们司马氏列位先帝,而至少你······或还能真的凭戡乱之功绩,收拢人心而流芳百世。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可是这春秋啊,终归是男人写的春秋,不管哀家真的是对还是错,要是那么做了,就是千古罪人。”
第一二二一章 金刀相赠
话已至此,司马昱默然无声。
余姚公主,不,现在应该尊称一声新安公主,徐徐抬起头来,透过半垂下的帘子看了一眼自己的父王。
方才的她,浑浑噩噩,并没有听明白,而现在,已经恍然大悟。
太后这是让父王接过来皇位,让父王坐在那个位置上。
主少国疑,国祚飘摇之际,的确需要一个有贤名、有手腕的皇帝,年幼的皇帝显然还不够资格,而成名已久的司马昱,以摄政王的身份登基,天下提出批评反对的人肯定会有很多,但是他们终归只能批评父王得位不正,欺负孤儿寡母,却没有办法说父王能力不够。
这已经是司马氏在先帝这一代,最有能力的了,就算向上比不得明帝司马绍,却也是现在司马氏的中坚、最有号召力的一位亲王。
所以只有父王站出来,接过这个位置,才能让动荡的时代、混乱的人心,首先找到一些依凭。
可是······
对于一心想要当忠臣、甚至有时候喝醉了酒嚷嚷着要当“天下第一贤王”的司马昱来说,这简直就是逼着他去做一个他最不喜欢的篡位之臣,而且还是叔篡侄位,妥妥的臭名流于后世。
父王如何能接受?
而太后······若是答应了,若是主动把位置交出去,那么她或许会被一些人所怜悯,但是大多数的人恐怕还要说她虽垂帘却无能,未能守好先帝基业。
且看太后现在的态度,她甚至有可能会主动把脏水往自己身上引。
司马昱艰难的开口:
“愿遵太后懿旨。”
“好了,坐上那个位置,还犹犹豫豫的。”褚太后无奈的说道,“怎能如此不利落?”
司马昱也索性洒然一笑:
“太后所言在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至少现在还没有到那时候呢。还是要把眼前这一关过去了再说。”
褚太后看了一眼司马昱,他虽然在笑,但是笑的有些勉强。
固然可能是因为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不得不把心爱的女儿远嫁,却也可能是因为······
司马昱对于这件事能不能成,本身就没有多少信心。
褚太后自失的一笑。
看来是要遗臭万年了······
————————
邺城。
朝堂上,负责和关中谈判的人员已经敲定,慕容楷作为临危受命的,正想要起身送梁殊去休息,谈判会在明天正式开始,在此之前,慕容楷一边筹划着酒宴以款待梁殊,一边则在思考如何才能从梁殊的口中套话。
毕竟关中想要多少利益,梁殊可是一直没有说过,反倒是河北这边对于通商是什么态度、慕容氏到底支不支持通商,倒是让梁殊试探的清清楚楚。
想到这里,慕容楷就有些愤愤不平的看向那些世家子弟们,大燕在谈判上完全陷入被动,你们都难辞其咎。
不过现在不是论罪的时候,而且慕容楷也没有资格给他们论罪——关乎到鲜卑对于河北汉人的统治,连慕容垂至少也不敢直接把这些世家子弟赶出朝堂。
匈奴刘氏在的时候,他们在,羯人石氏在的时候,他们也在,现在换做了鲜卑慕容氏,这帮家伙还是在朝堂上。
就凭这个,慕容楷也知道动不得他们。
还真是羡慕关中啊,杜英能够直接把一切都推倒重来。
就当慕容楷起身,想要请梁殊离去的时候,梁殊却拱了拱手说道:
“余此次奉命出使邺城,还携带有礼物,想要赠给吴王,礼物已经让侍从携带至宫门外,不知吴王是否愿观之?”
朝堂上众人面面相觑。
给吴王送礼,而不是给陛下送礼,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不过现在邺城到底是吴王说了算的,关中使者也可能没有想那么多。
慕容楷皱了皱眉,看向慕容垂,这送礼,可真是把慕容垂推入了两难的地步,若是看了、受了,那就是目无君上,若是不看的话,那就是不给关中使者面子,将会让这谈判更走入对河北不利的地步。
慕容垂微微垂下眼帘,好似在沉思一般,过了一会儿方才徐徐说道:
“既然是使者赠予我大燕的礼物,那么本王便代陛下过目,届时呈递给陛下,以表关中想要和谈之心意,也是善哉。”
代陛下收下礼物,自然合情合理。
梁殊看了一眼慕容楷,慕容楷赶忙招呼侍从让外面的关中使者进来。
很快,两名西北壮汉就扛着一个长箱子走了进来。
朝堂上一道道目光顿时汇聚在箱子上。
梁殊对慕容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慕容楷不明就里,但还是上前打开了箱子。
金光熠熠,一把关中横刀跃入眼帘。
不只是横刀,而且还是金刀。
难怪让慕容楷亲自来打开,而不是梁殊动手,否则这一亮出来是金刀,恐怕门口的那些鲜卑侍卫会直接扑上来把梁殊他们按倒在地,免得又一次上演图穷匕见。
“啊!”慕容楷低呼一声,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拿起来,但是转念想到这刀按理说是转交陛下的,又赶忙把手缩了回来,但依然恋恋不舍的又多看了一眼。
草原男儿最爱刀,关中的刀打造的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现在慕容楷的府邸之中也收藏有从战场上缴获的关中横刀,只不过横刀适合于双手持握,势大力沉以图破甲,对于一般单手持刀的骑兵来说,并不是非常合适——关中骑兵所用的也是经过优化之后,重量更轻的横刀——所以慕容楷也只是把那刀收藏起来。
不过好刀就是好刀,哪怕放在那里也是赏心悦目的。
梁殊对于慕容楷的反应并不奇怪:
“少将军不试一试么?”
慕容楷犹豫了少许,看周围并没有反对的声音。
这也是因为世家官吏们一来是刚刚被慕容垂压了一下,所以现在都不敢主动作声,二来是在思考关中送来一把刀的深层意义在哪里。
而那些鲜卑贵族们,一个个羡慕的口水直流,恨不得自己拿起来耍一耍。
慕容楷小心翼翼的捧起来刀,霍然抽出。
刀光闪闪,锋刃寒寒,一时间朝堂上,杀意四起。
“好刀,好刀!”慕容楷激动的说道,不过他也不敢真的拿着刀比划,正想要把刀收回去,却发现刀刃上刻着几个字:
赠大燕吴王。
第一二二二章 此刀,不能收
慕容楷顿时脸色微变。
旁边的梁殊,看了一眼慕容楷,又看向慕容垂,好整以暇。
慕容楷没有把刀收回去,而是手捧着,在众人惊讶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走到慕容垂面前,把刀放在桌上,让慕容垂能够看到刀背刻的字。
慕容垂微微眯眼,看向梁殊。
梁殊微笑着说道:
“此为关中工坊打造之金刀,特赠予吴王殿下,以感念殿下容许双方开设榷场,如今又容许关中和河北通商之恩情。”
此话一出,顿时冒出来窃窃私语声。
开榷场,和关中通商,这些都是慕容垂坚持的,而且河北也的确正在从中获益。
但是······听梁殊的语气,好像这其中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莫非······
一道道目光陆陆续续落在慕容垂身上,意义各不同,但是好似都在说:
原来如此!
慕容垂面色转冷,伸手向前一推金刀,不过还是略略露出笑容,沉声说道:
“原本以为是国礼,本王可以代陛下收下,但既然是专门赠送给本王的礼物,那就恕本王辜负好意了。
本王力主通商,也是为了河北繁荣,并无私心,无功不受禄,还请尊使将此刀带回。”
语气坚定而果断。
没有送给慕容儁的礼物,单单只有送给慕容垂的礼物,关中这简直都很难说是没有考虑那么多了,摆明了就是挑拨离间。
慕容垂不但自己不能收这把刀,而且还不能把刀留给慕容儁。
难道还要用刀上的字来时时刻刻提醒慕容儁,吴王被赠了一把金刀?
金刀,对于汉人来说,或许只是金光夺目罢了,但是对于草原上的民族来说,本来就是权力的象征,所以这把写着慕容垂名字的金刀,简直就是慕容垂的催命符。
梁殊还想要开口说什么,但是慕容垂已经直接看向慕容楷:
“看来关中使者对于大燕的风俗人情还并不是非常熟稔,所以就劳烦侄儿带着使者在邺城多走一走、看一看,我鲜卑和汉家,还是有所不同的,也要请尊使体谅,一定要礼数周到。”
慕容楷赶忙应诺。
接着,慕容垂直接翻开桌子上的奏章,沉声说道:
“草原上的战事,现在已经稳定,但是还要加派兵马,以防止长城被攻破,影响到明年的春耕,诸位同僚,可有新的方略?”
此话一出,就是在委婉送客了。
而文武群臣也都齐刷刷看向梁殊。
牵涉国家要务,梁殊在这里,他们自然是不能说的。
梁殊也微微颔首。
慕容垂借助这一句话,既是在送客,也是在隐隐告诉梁殊,现在鲜卑在草原上的局势很稳定,并且也已经在筹划春耕,所以国内的局势一样稳定,完全有兵力和财力面对关中的挑战,所以尊使,远来是客,但绝对不是放任你来挑拨离间的。
不慌不忙的拱了拱手,梁殊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好像是收下了慕容垂的警告,并且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慕容垂低低的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屁股底下的这个位置有多么的烫手,不,烫屁股。
但是事已至此,自己也必须要牢牢地坐在这里,坐到陛下班师回朝为止。
此次御驾亲征,的确是大燕建国之后风险最大的行动。
看这些已经张牙舞爪想要扑上来的饿狼······终归还是轻松拿下河北的他们,小瞧了天下英雄。
慕容垂向前推了推金刀,慕容楷恋恋不舍的把金刀收起来,快步追上梁殊的背影。
而在慕容垂的另外一边,慕容令看着那金刀收入匣中,又看了一眼陷入深思的父王,不由得挑了挑眉,若有所思。
——————
蹲在广陵城,和鲜卑人一起看着城下关中骑兵耀武扬威的司马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收到了从建康府传来的消息。
司马昱答应了鲜卑人提出的条件,同时,司马昱也正式提出了向鲜卑借兵的想法。
他需要借五千鲜卑骑兵,目的是渡过大江、扫荡吴越各郡世家。
而作为报酬,司马昱愿意把此次绞杀世家所得的七成都交给慕容氏。
这个诚意已经很足了,毕竟江南的世家有多么富有,人尽皆知,说一声富可敌国也冤枉不了他们。
而且鲜卑骑兵南下,也不是想要抢谁就能抢谁,既需要有人带路,又需要有人在劫掠之后帮着清点收获、转运物资,这些都是来去如风的鲜卑骑兵做不到的。
显然司马昱就是要做这个带路和善后的工作,所以拿走三成,完全说得过去。
广陵郡府大堂上,慕容儁直勾勾看着司马恬:
“会稽王如何能让五千骑兵越过大江?”
司马恬缓缓说道:
“瓜洲渡守军和大江水师,都有我们的人,只要陛下愿意配合,那么里应外合,可以轻易杀灭其余想要反抗的兵马。”
慕容儁轻笑一声:
“大江天堑,从来都是江东屏障、南方长城,如今这般做法,岂不是自毁长城?”
司马恬淡淡说道:
“长城之内,都将非我之土,若不自毁长城,以驱狼吞虎,那将重演高平陵旧事矣。”
慕容儁还真没有想到,司马恬竟然说的这么直接而直白,稍稍错愕,方才哈哈大笑:
“不错,朕就喜欢说话直来直去的人,之前朝堂上所见的那些汉家子啊,一个个开口就是‘之乎者也’,好似他们想要赚钱,想要官爵,都是老天注定要给他们、圣人在五百年前就已经算好了一样!
而汝说话毫不避讳,这才是性情中人、我辈男儿!什么真龙,朕就是草原上来的狼,就是南下吃肉的狼,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司马恬沉声说道:
“承蒙陛下夸赞,所以陛下认为,可行?”
慕容儁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摇了摇头:
“不成。”
“为何?”司马恬愕然抬头。
那你笑得那么开心,有毛病?
慕容儁笑道:
“孤军深入,而且还是被借刀杀人,不成,不成······”
顿了一下,他伸出了两只手,露出来八个手指:
“七成太少了,八成,这才可成!”
司马恬脸色微变,沉声说道:
“陛下未免太贪得无厌了。”
“方才朕说了,朕不是龙,是狼。”慕容儁眯眼笑得开心,“这狼啊,若是不贪一些,怎么过日子?
又不是来做善事的,朕麾下的每一个儿郎,都金贵得很!”
第一二二三章 朕要看到诚意
司马恬一时默然。
慕容儁依旧笑着说道:
“若不是想要听一听会稽王的条件,朕早就带着兵马北上突围了。别看城外那些家伙们吆喝的厉害,若是真的打起来了,他们可拦不住朕走。
所以啊,朕不期望冒着被更多的关中蛮子,哦,还有荆蜀蛮子截断后路的风险,等了这么久,最后却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
会稽王,可不能那么小气啊。”
司马恬皱了皱眉,因为他听出了慕容儁口中的“提醒”。
关中和荆蜀的兵马,可以越来越多,可以截断鲜卑人的退路,那么一样可以威胁大江、威胁江东。
所以慕容儁也是在提醒司马恬,你们要是不和我大燕合作的话,那么过些时日,恐怕就是内忧外患了。
那杜英,那桓温,想要的,恐怕就不只是江左的钱财了,还有你们现在最想要保护的东西。
相比之下,朕只要钱。
并且还不是要所有的钱。
八成。
会稽王要知足啊。
慕容儁轻轻咳嗽一声:
“看来之前是高看了会稽王恢复社稷、重掌大权的胆魄。既然朕得不到会稽王的答复,那也就只能率军北上了。
此战,朕虽然不算胜了,但是想尽办法把这江淮搅动的天翻地覆,也算是达成了所需,不是么?
所以啊······”
“陛下且慢!”司马恬赶忙抬起头,他咬着牙说道,“八成······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至少陛下要让会稽王能够交代的过去。”
暗地里,大家统计的时候,可以按照八成来计算,但是明面上,只能是七成。
司马昱的这般作为,在那些耿直之人看来,其实和卖国又有什么区别?
司马氏铲除了世家,重掌大权,可是为此付出的可是如此惨重的代价,并且直接会让原本久经战乱之后一穷二白的河北快速积攒了大量财富,假以时日,河北鲜卑将会成为江左最大的对手。
所以司马昱在明面上,也不能太过分。
七成,本来就已经踩在了他的底线上。
毕竟从世家的手中能够搜缴出来多少钱财,司马昱心中虽然没有数,但是想也能想到,至少得是本朝一两年的赋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旦这件事被揭露出去,自己可不就是最大的卖国贼?
而这七成,也一样是能够让所有参与、知晓此事的人保持沉默的最后底线了,毕竟会稽王府之中也不全都是为了能够让司马氏重掌大权而不管不顾任何损失的疯子,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只是尊崇皇权而已,但绝对不能允许一个如此卖国的皇权。
慕容儁笑了笑,这帮南蛮,素来是只要面子,不要里子。
那就多给你点儿面子,也无妨。
“明面上签订合约,六成也无妨。到时候统计,都会由大燕和贵国官吏一并进行。”慕容儁微笑着说道,“按照八成来就可以。”
司马恬轻轻抽了抽嘴角,不只是统计的时候双方一起进行,而且这钱财劫掠清缴的任务本身,就是借来的鲜卑兵马在进行的,因而他们抢掠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往怀里塞、不偷偷的扣下一些?
经过鲜卑士卒洗劫一番之后的所剩,再抽走八成,那从总数上来说,就是奔着九成去了!
司马恬正想要表示,在这个数字上应该还要再好生讨论一下,就听到慕容儁接着说道:
“五千骑兵,想要清扫整个江南,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没有几个月怕是完不成,这人吃马嚼的也都是负担,若是遇到有想要负隅顽抗的世家,恐怕还得历经一番苦战。
所以朕这里有两个打算,不妨一并说给谯王听一听。”
不等司马恬揣摩慕容儁是什么意思,他就自顾自的开口:
“这其一呢,就是由贵国负担我兵马的吃住,兵马粮草消耗的多一些、停留的时间久一些,可莫要见怪,毕竟也是为了能够帮助会稽王分忧,把那些趴在贵国身上的蛀虫清扫的干净一些,会稽王也能睡个好觉。
这其二呢,就是再多派些兵马,朕直接派遣一万步骑,其中骑兵六千,负责开路,步卒四千,负责完成后续的接管地方、整顿秩序之类的任务。
谯王,意下如何啊?”
意下一点儿都不如何······司马恬脸色已经阴沉下来。
不但需要江左多掏钱粮,而且每多一个鲜卑士卒踏上江左的土地,对于司马昱来说,都等于多承担了一分风险。
从五千到一万,这是风险直接翻了翻。
万一这些鲜卑兵马不走了呢?
以他们之前所展现出来的强悍战力,司马氏手中掌握的为数不多的兵马,如何能够奈何得了他们。
至于靠世家组织地方私军······所以这到底是在让谁去消灭谁?
司马昱要的是快刀斩乱麻,是尽可能的减少对整个江左的破坏。
不是让鲜卑人和本地世家在江左开战的。
“我家大王已允诺为大军补充钱粮,所以到时只要贵军能够完成所约定之任务,那么不需要担心钱粮的问题。
至于增兵,应该就不需要了,江左的世家们虽然各有坞堡部曲,但是面对贵军骑兵,还是没有多少还手之力的。
这一点,难道陛下经过淮东的时候,击破那些本地世家,就没有感受到么?”司马恬的语气已经带着不满。
好似在说,之前陛下要看到我们的诚意,现在陛下也应该体现出自己的诚意才对。
慕容儁自失的一笑,这倒是事实,那些不堪一击的世家,不至于派遣那么多兵马南下:
“那也好,从尔所言。
另外,这五千兵马如何南下,在何处上岸,又应该如何进攻,若是放在往日,或许还需要从长计议,但是现在军情如火,我军粮草补给又岌岌可危,所以恐怕要尽快敲定了。
所以谯王当速速和几位将军商议。”
司马恬自然是不懂军事的,但是前来此地之前,这就已经在会稽王兄那里商议过,所以他倒不是没有信心,当下拱了拱手,同时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
最艰难的分赃问题已经敲定,虽然司马氏在这个问题上做出了极大的让步,但是至少双方没有爆发太大的争执,这位慕容皇帝,的确是贪婪了一些,但是贪婪的人,只要能够被满足,那么做事还是会尽心尽力的。
第一二二四章 六扇门:谯王在广陵
贪图一些钱财,这个都不算什么。
司马恬本身最害怕的还是他贪图司马氏的皇位。
驱狼吞虎,最后变成了引火上身,那可就贻笑千古了。
看着作为军方谈判代表的慕容军携着司马恬告退,慕容儁的嘴角微微翘起。
其实分赃什么的,讨价还价,都只是慕容儁的障眼法而已,他是为了在这件事上斤斤计较而让司马恬以及背后的司马昱认为,自己一定会信守合约。
然而实际上,到时候能抢走多少是多少。
草原上的狼能够被牧羊犬放开,肆无忌惮的冲入羊圈,那么哪里有再给那看门的狗剩下一口肉的道理?
显然这位应该还没有真正参与过谈判,并且在权谋算计上也都略显的稚嫩的谯王,完全被慕容儁拿捏住了。
只是一个小小的欲擒故纵,就让谯王放松下来。
殊不知,即使是他们签下来的纸,在慕容儁的眼中,一样可以随时撕掉。
我蛮夷也!
“陛下。”一名谋士一脸凝重的走上大堂。
大部分文武吏员们,都已经告退,此时大堂上就只剩下慕容儁身边的一些亲随亲信。
所以这谋士直接开口说道:
“关中派遣了使者,求入邺城,请见吴王。
吴王······允之。”
说罢,谋士将一封密信递给慕容儁:
“这是从邺城传来的消息,而吴王的奏章,也应该会在近日抵达。”
慕容儁皱了皱眉:
“关中的使者,要做什么?”
“请通商。”谋士赶忙回答,想了想,他还是说道,“这封信因为要穿过关中骑兵封锁的战线,所以送过来已经比预计中的晚了三四天,再加上之前路途所耗,此时关中的使者大概已经进入邺城了。”
慕容儁沉声说道:
“通商,则邦交之国,才可通商。关中是代表着谁来请通商,而不管是关中还是晋,此时都在和我军激战于淮南,甚至朕的后方粮草还被关中骑兵付之一炬。”
对这件事,慕容儁自然是耿耿于怀,他虽然对司马恬表现出来一副“朕的粮草已经被烧干净了,朕只能选择走人”的态度。
而实际上没有这些粮草,现在的慕容儁能够带着骑兵杀出重围就算不错,想要把剩下的步卒以及劫掠来的那些淮东世家的金银珠宝一并带走,基本上不现实。
可是不通军事的司马恬,显然意识不到这一点。
对慕容儁的从容随意,信以为真。
正是因为粮草没了,所以现在的慕容儁也只能选择南下,除非他要承担近乎于全军覆没的代价,毕竟他在广陵跑不掉,那么堂邑的慕容虔恐怕也很难跑掉。
这让慕容儁完全陷入了被动,可是面对城外咄咄逼人的王师骑兵和虽然不懂,但是察言观色本事却也不差的司马恬,慕容儁还得装出来足够强势、仍然占据主动。
难啊!
也因此,慕容儁对于切断他后路的关中骑兵,焉能没有恨意?
可是他们现在却在自己的后方,请求通商。
想要做什么?把商贾队伍派遣的满河北都是,把鲜卑人的家底调查干净么?
而这个慕容垂,又在做什么?
关中这些商队,难道不也是群狼么?
司马昱想要放鲜卑这群狼入江左,难道慕容垂就有样学样,打算放关中的这群狼进入河北?
因为率军转战淮南久矣,因此和北方的通讯也是断断续续,对于朝堂上如今势力此消彼长并不清楚的慕容儁,难免下意识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微微低下头,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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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城外,官道上。
关中骑兵已经把整个城北的大股鲜卑兵马都肃清,他们虽然没有出现在广陵城下,但是这种一旦出城向北就是死路一条的压迫,也不亚于骑兵直接在城下现身。
更甚至,攻城本来就不是骑兵的长处,所以当一支骑兵冲到城下的时候,城上守军看着这些想要爬城却上不来的骑兵,反而会心神安定下来,诞生名场面:
“你上来啊!”
“你下来啊!”
所以骑兵不现身,却仿佛无处不在,且让守军摸不清楚其位置、兵马数量,这才是真正的震慑。
“姊夫,六扇门递出城的线报,谯王在广陵。”谢玄快步走到杜英面前,脸色沉重。
“消息准确?”杜英正凝神看着舆图,头也没有抬,对于这个消息好似并不奇怪。
“六扇门之前派人潜伏淮东,这一次被抓入城中修缮城防。”谢玄解释道,“结果正好看到了鲜卑骑兵自西而来,护送一位身穿朝廷衣袍的人入城,所以用我们买通的渠道,将此消息送出。
且根据六扇门从建康府传来的消息,城中和会稽王亲近的皇室以及其余官吏之中,只有谯王司马恬称病在家,已经多日未曾露面。
此时正是司马昱图谋将世家一网打尽的时候,大多数会稽王麾下属官都忙的不可开交,司马恬称病不出,本来就说不过去。
因此六扇门可以判定,使者正是谯王,司马恬!”
杜英终于抬起头来:
“直接派遣皇族子弟前来谈判,看来司马昱所图甚大啊。”
“怕是要借兵下江南了。”谢玄也凛然说道,“正如姊夫之前所推测的那般。”
“时间,地点,何在?”杜英揉了揉眉角。
不知道时间,不知道从何处渡江,那么就算他们看穿了慕容儁的意图,也很难打乱他的计划,更不要说慕容儁肯定不会率领全部的兵马南下——他同意,司马昱也不会同意的。
所以这就意味着,杜英想要穿插阻截慕容儁,恐怕要绕过慕容儁后续兵马的阻截。
谢玄沉声说道:
“欲渡大江,无外乎南侧的瓜洲渡,可以前往对面京口,否则向东或者向西,都没有大渡口适合大军一夜之间直入江左。
而属下认为,可以再多派斥候,只要城中有异动,我们即可动,因为杀入江左,必然是一件长途奔袭的苦差事,所以在此之前,慕容儁只会养精蓄锐,以求能够一击必杀。
且其身为皇帝,如果坐镇城中,不动半步,则说明慕容儁对此次南下并没有太多信心,随着司马昱闹一闹罢了,所以我军可以从容进攻其防线,给慕容儁造成我军心有余而力不足之假象,或可令其升起趁此北上之心。”
第一二二五章 寿春,水师,处处布局
杜英顿时来了兴致,看谢玄又陷入思考,好似在回想自己的思路对不对,索性也不打扰他。
片刻之后,谢玄霍然抬头补充道:
“而若其御驾亲征,则我军当迅猛突进。皇帝不在,那些随着他南下的也必然是精锐骁骑,所以剩下的那些步骑,认为自己是被陛下抛弃的,必然不愿苦战。
正面强攻,拿出来鱼死网破的决心,我军说不定真的可以破围而出,追杀慕容儁!”
杜英微笑道:
“那便如此行事。”
谢玄看杜英答应的痛快,反倒是自己心里有些拿捏不定了,迟疑一下,他还是问道:
“姊夫觉得,最后慕容儁会选择哪一条路?”
“余还真的决定不了,就要看慕容儁的疑心有没有那么重了。”杜英笑着说道,“如果所料不差的话,现在梁殊应该已经作为关中的使者前往邺城,商议和河北通商的事。
而对于远在淮东的慕容儁来说,河北那边如何决断,他也是鞭长莫及,可是和关中通商这么大的事,他可放心交给慕容垂?
就要看,慕容儁到底是真的放心自己的后方,愿意孤注一掷杀向江左,还是只是虚晃一枪,其实想要尽快返回河北安定后方,避免自己闹腾一通,结果连皇位都是人家的了。”
谢玄若有所思,旋即又看向杜英,目光之中露出些好奇的神色。
杜英好似直接看穿了他的心思,毫不客气的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
“余是信得过阿元,也信得过都督府那些官吏的。他们的所求,余大略都知道,也拿得准。”
留守都督府的权翼和阎负,一个和师兄的抱负差不多,想要当治世之能臣,而后面那个,则是有点儿谋臣和女干臣的样子,只不过火候还差得远。
并且女干臣虽然可能误国,但是不会谋国。
而张玄之,无外乎是想要给家族争取崛起的机会,沈文儒和全旭等掾史们以及坐镇地方的房家兄弟,他们的心态也都大同小异。
至于阿元······我家大妇纠结的问题,一向是怎么才能抓紧把夫君按在身边怀上一个。
正是因为杜英对自己留下来的这一套班底无比信任,所以他才能够肆意的率军游荡在淮东,哪怕是消息要落后十天半个月传来,他也浑不在意。
可是慕容儁,也能这般放心他留在河北的班底么?
杜英接着说道:
“先探鲜卑之动向,其但凡有兵马出城,则我军速速前进,尾随其后。
另外,去信大司马,我军意欲向大司马移交淮东之防务,就看大司马有没有这个兴致了。”
“那自然是有的。”谢玄率先回答,“若是能够进入淮东几处州郡,则大司马可以绕到钟离和八公山的鲜卑兵马之后,南北夹击,最终消灭这一路兵马。
只是,姊夫打算怎么把淮东交给他?”
说得好听,可实际上淮东那些州郡杜英其实也没有留下几个人防守。
而且北边有八公山之敌,南边有堂邑慕容虔,其实是在鲜卑兵马包夹之下。
“让开八公山,交给大司马。”杜英如是回答,“我只守寿春。”
谢玄眼前一亮。
一旦把八公山防务移交给桓温,那么桓温可以将被堵在钟离的兵马次第转移到八公山,然后再从八公山向北或者向南进攻,全凭他心意了。
寿春之险要,将会落入桓温的手中。
“但寿春那边······”
“若是此战能成,则江左和关中联手之势将成,关中自南阳,江左自长沙,可两面威胁大司马,大司马不会再着眼于寿春了。当然,他若是做好了腹背受敌的准备,那么真的想要寿春也无妨。
若此战真的按照司马昱之谋划而行,那我们恐怕要和大司马摒弃前嫌,携手平叛了,寿春归谁,还重要么?”杜英回答。
寿春到底是谢玄当时潜心经营的地盘,轻易放弃的话,谢玄也于心不忍,但是杜英所言也在理,尤其是关中下一步的重点应该还是在河北,先定北方,再学之前晋灭吴,以高屋建瓴之势横压下来,才是正确的战略方向。
所以寿春这枚钉子,现在已经完成了杜英赋予其的任务,存在与否,反倒是不影响关中的下一步战略了。
“还有,水师那边。”杜英接着说道,“刘牢之到底有没有把事情办成,速速确认,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谢玄应诺。
杜英则向南看去。
也不知道眼前将要上演的,到底是一出酣畅淋漓的斗法,还是铁蹄踏破山河的悲剧?
寿春,水师。
大司马,谢安。
自己能布下的局,都已经布下了,希望一切,尚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身临前线,虽是方便随机应变,但总归还是缺了对各方讯息的掌控啊。”杜英揉了揉眉心,如是感慨。
有失必有得,此战,最关键的,本就在于,对手变招之后,自己能不能快速的响应。
所以在前线,和对面的主帅面对面、盯着他的行动。
本就应该如此。
此次率军南下的决断,到底是对了。
——————————
夜色降临,邺城的灯火,远没有长安来的明亮。
不过也仍然有灯火璀璨之处。
太原王府邸之中,便是如此。
太原王是慕容恪的封号,而慕容楷作为慕容恪的长子,便是太原王世子,如今慕容恪率军在南,慕容楷便是这府上的主人。
今夜,其于府上设宴,款待关中使者。
在邺城的平辈慕容氏子弟,悉数到场,而就坐在慕容恪一侧,几乎和他平起平坐的,便是吴王世子慕容令。
大燕是有太子的,只不过前太子、慕容儁的嫡长子慕容晔在不久前病逝,谥献怀太子。而接替太子位的慕容暐,时年······六岁,自然是不可能出席这宴席的。
慕容楷端着酒杯向此次的主要客人梁殊遥遥举杯之后,无奈的说道:
“可惜了,若是献怀太子还在的话,应当很乐意于看到这般热闹景象,阿兄素来体弱多病,也就最好奇和喜欢这等场面,奈何,奈何!”
慕容令顿时也举杯说道:
“阿兄,正是有朋自远方来,欢乐之时,还是不要多提故人。阿兄伤感,然客不知其故,如何能共情焉?”
慕容楷皱了皱眉。
他知道慕容令何出此言。
第一二二六章 送一潭活水
献怀太子慕容晔在世的时候,其父慕容儁经常把慕容垂当做榜样,让慕容晔学习,以求能够为慕容氏主脉也培养出来一个文武双全的接班人,毕竟慕容儁自己,在文治方面还算有所成就,但是在武功方面,主要是依靠麾下的将领们,自己很少亲自上阵厮杀。
正是年轻叛逆的年纪,因此慕容晔对于慕容垂自然没有什么好感,连带着慕容令也受到他的敌视,因此慕容令反过来对于这位死了的太子堂兄,也一样本着幸灾乐祸的心境。
慕容楷很清楚他们之间的矛盾,其实慕容垂被当做学习榜样,慕容恪也一样,甚至慕容楷也是“别人家的孩子”。
只不过慕容楷不在乎慕容晔的怪异和不平目光,一直和慕容晔相处融洽,渐渐地也就抵消了慕容晔的不满,两人算是私交不错。
而一直以吴王世子自居,认为自己比其余的两字封王世子——比如太原王——高一头的慕容令,也不只是和慕容晔合不来。
要不是现在是自家父王主政,慕容令大概并不会乐意走入慕容楷的府邸。
此时的他,也没有在乎慕容楷提醒他“不要在外人面前暴露家中矛盾”的目光,自顾自的看向梁殊:
“尊使此次在朝堂上送一把金刀给我家父王,为何却没有其余的礼物要送给当今陛下,要送给太原王世子?”
慕容楷挑眉,这弟弟,岂不是在挑事?
果不其然,大堂上原本正言笑晏晏、推杯换盏的人们,都为之一静。
梁殊则不慌不忙的说道:
“的确有大礼想要送给陛下。此次和贵国通商,则关中之货可以进入河北,河北之粮草物产,也一样可以换来关中的钱财,此为双赢也。
世子可知,为何下雨之后的积水,久放则会发臭?”
慕容令想了想说道:
“应当是水未能流。”
“不错,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若是积水能沟通溪流,则永远不会腐臭,否则,便是一潭死水罢了!”梁殊笑着接过来话题,“所以两地通商,使得钱财货物能够流动起来,从燕国流到关中,再从关中流回燕国,这便是死水变活水。
这一潭活水,便是关中想要敬献给燕国陛下的礼物。”
慕容楷无奈的笑了笑,话虽这么说,但总归这一潭活水,本来就是要流动起来的。
不过看人家这架势,摆明了也是没有携带什么其余礼物前来,临时找了一个借口罢了,自然不好拆穿。
慕容令则好似找到了梁殊话语之中不贴合之处,直接问道:
“那若是这水,只是从我大燕流向关中呢?”
这话就有点儿找茬的意思了。
梁殊却浑不在意,直接回答:
“那就是不断地向一潭死水之中灌入雨水。
试问,水若是不动,只是增多,那会如何?
自然会逐渐漫出来,最终淹灭村舍、祸害百姓,且并不能改变其会慢慢变臭的整个过程,不是么?”
“以水喻国,倒是有趣。”慕容楷笑着说道,同时用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看向慕容令,让他不要继续在这个问题上挑衅梁殊。
同时,慕容楷自己心中也在回味。
如今的大燕,的确如梁殊所言,是一潭死水,而且死水之下,各方势力角逐僵持,争执不下,危险异常。
在这般情况下,若是引入活水,则能够打破现在的僵局,同时,无论是让这死水下的各方开始联手一致对外,还是其中的某一方决定顺着活水而行,冲破之前的桎梏,总归是给了这个新生的国家一个调整,乃至变革的机会。
否则这一潭死水,停滞不前,总有发臭的那一天。
所以如果说这只是梁殊随口而言的,也不合适。
的确······堪称国礼。
只不过这一潭水送过来,关中肯定也是不吃亏的,所以······慕容楷想了想发现,自己好像也不需要还礼,河北这被关中带着流动起来的活水,就是最好的还礼。
但是这也让慕容楷不由得开始斟酌,如果全面放开贸易的话,最后到底谁获得的利益更多,是不是应该在这之上再加以限制。
还不等他接着说话,慕容令就已经先开口说道:
“今日大殿之上,尊使赠予我家父王金刀一把,但是因为尊使没有能及时阐述清,当然,也不好当着那许多人说清楚这活水之意,所以父王一样不好平白收下那金刀,所以父王的苦衷,还请尊使勿要见怪。”
梁殊轻轻一笑。
鱼儿咬勾了,而且还是自己咬上来的。
不过这也让梁殊打起精神,万一这鱼儿另有所图呢?
他端起酒杯,向着慕容令敬酒:
“这的确是余失察之处,给吴王添麻烦了,所以此一杯酒,以表示对吴王的歉意,请世子先代为接下,如何?”
慕容令大笑着一样举杯:
“尊使乃性情中人也!”
众人皆是附和,当下推杯换盏,聊一些河北和关中的风土人情,而梁殊也说起那蜀道之难、西域风沙,他本来就是能说会道的主儿,这一下自然更是让慕容氏这些只见过大海草原的子弟们眼前发亮,洗耳恭听。
甚至就连堂上汉家歌女婉转的歌喉,还有鲜卑女子曼妙而野性的舞姿,他们都没有放在眼中了。
几杯酒后,不少慕容氏子弟已经开始勾肩搭背、胡吹海侃,慕容令和慕容楷的脸上也一样浮现出醉意。
脸一样红彤彤的梁殊犹不尽兴,不需要旁边候着的侍女动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之后,霍然起身,袖子一甩,指着那杯中酒,又指了指堂下刚刚表演过的歌女舞女说道:
“今日醉里挑灯,今日佳人起舞,不妨就接着这醉眼惺忪,与诸位再赏一赏那金刀,如何?!”
说罢,梁殊再次一饮而尽,拍了拍手。
两名侍从已经捧着长盒子走到门口。
“金刀之美,殿上未曾见,如今可一观之!”
“自然!”
堂上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断断续续,但是已经有不少人用实际行动来表明他们的心态,他们手撑着桌子,一个个向前探头。
慕容楷本来想说什么,可是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喝醉酒的这帮家伙,自己不好扫了他们的性。
尤其是身边的慕容令,也一样瞪大眼睛,眼巴巴看着。
第一二二七章 世子莫急,吴王未准
现在慕容氏要和关中做生意,自然就得罪了世家,还捎带着那些鲜卑权贵,所以慕容氏内部绝对不能出现争执分歧。
慕容楷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可是现在不能拦着。
且慕容令那醉醺醺的模样,慕容楷也担心会和他出现冲突。
慕容垂是领头者,自己是实施者,而同辈的慕容令也是他和慕容垂之间交流以及维系关系的重要纽带。
“那······便观之。”慕容楷沉声说道,神色略有些紧张。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顺从了慕容令他们的心愿,会不会导致什么不可预料的后果,冥冥之中,慕容楷总觉得梁殊的笑容,没有那么简单。
梁殊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只是让那两名随从在堂上正中停住步伐,好像没有看到周围一群人正探头探脑,巴望着那刀能更近一些似的。
这也让慕容楷轻轻松了一口气。
大概真的只是看一看刀而已。
男儿爱刀,所以慕容家子弟们想要看;梁殊有好刀,所以想要向他们展示。
一切,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还不等慕容楷说话,梁殊就已经对慕容令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慕容令端着酒杯起身,大步走到堂上,在周围慕容氏子弟羡慕的目光之下,端详着这金刀。
“此刀历经千锤百炼,刀形制为关中横刀略微弯曲,以满足草原上诸位男儿之所需,既适合在马背上单手持刀,又适合在陆地上双手持刀,劈砍刺击,皆可适应。”梁殊微笑着介绍,“且能削铁如泥、刀锋不锈,体量适中,无论是上马登堂,都适合佩戴。”
慕容令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要说不馋,是不可能的,尤其是梁殊后来说的那些优点。
一把能够随身携带的刀,往往强度不够,而一把需要费尽力气抬起来的刀,又不能一直挂在身上。
这把金刀,显然完全解决了这两个问题,让慕容令心痒难耐,下意识的想要伸手去抓。
毕竟,这本来就是送给父王的刀。
“且慢!”慕容楷已经行到慕容令身边,看到了他的动作,心中一惊之下,脱口而出。
慕容令皱了皱眉,但手上的动作总归是顿住了,而梁殊站在旁边,笑容不变,目光却没有看向慕容令,而是迎向慕容楷:
“世子莫急,吴王未准也。
此刀,既吴王不收,则物归原主,所以世子还是不要轻易动手为好,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话里说的是“吴王”,可是梁殊看的却是慕容楷。
也不知,这到底是“吴王”,还是“太原王”。
“宝刀配英雄,常理也。”慕容令哼了一声,醉醺醺的侧过头看向慕容楷,好像他已经从梁殊的目光所向中认定,不让自己摸刀,是慕容楷的意思,梁殊只是为了避免尴尬,打个圆场罢了。
否则他一个跑到燕国地盘上来的使者,凭什么就敢说这种话?
真以为大家客气的喊一声“尊使”,他就足够尊贵了?
慕容楷被慕容令的目光一扫,心中“咯噔”一下。
慕容令对于慕容垂让他来负责接待使臣,并且给予便宜行事的权力,显然本就有所不满。
这就不是一个能够藏得住心事的人。
而现在,这把刀,更像是导火索一样,直接点燃了慕容令积压的怨念。
深吸一口气,慕容楷沉声说道:
“金刀者,草原王之所配,以号令四方,为苍狼之首,为万马之主,为草原之天命。
此金刀虽非彼金刀,然,既为金刀,含义相近,故吴王贸然收下金刀,有僭越之嫌,所以吴王感念尊使之美意,但还请尊使将此刀原样带回。
我大燕上下、慕容氏族中,皆草原豪爽男儿也,既然答应了尊使谈判,那么就算没有这个礼物,我们一样会秉公无私,一样不会刻意向尊使索要他物、横加阻拦。
所以请尊使放心。”
说罢,慕容楷对着梁殊郑重的拱手行礼。
梁殊还礼:
“这是自然。此金刀,的确是都督府一番好意,但忽略了贵国之风俗,梁某在此告罪。
既然如此,那边入乡随俗,将此刀带回,另有一份应当称心之礼物,会送给世子。”
慕容楷张了张嘴,有些无奈。
你们关中人送礼,只送一家的么?
之前是给吴王,现在是给我。
所以,我若收下了,那陛下和吴王的感受,我不要考虑一下的么?
如果说之前梁殊只是给吴王送上金刀,那尚且可以说是因为关中对于河北朝堂上的权力分布,好不甚了解,再加上这礼物贵重,其余的任何礼物好似都只能为其陪衬,反倒是不如不送了。
那么现在,梁殊又要向慕容楷意思意思,那简直就是在明说,关中就是想要只给那个主事的人送礼。
这背后,隐隐也有挑拨离间的意思。
只是这明着挑拨离间······
慕容楷缓缓说道:
“能够促成关中与大燕的通商,本世子就心满意足了,至于什么私交和厚礼,毕竟两国有别,就敬谢不敏了。”
梁殊颔首,表示明白,然后就表示今日感谢世子宴请,如今宾主尽欢,也就不多久留,明日开始就两方通商开始谈判。
慕容楷刚刚点头应诺,梁殊便转身带着侍从,也带着那金刀离去。
一副一刻也不愿多呆,大家现在已经开始变成谈判桌上敌人的架势,让慕容楷一愣。
刚刚不是还在说送礼么?
怎么直接就翻脸走人了?
慕容楷心中隐约明白过来,梁殊大概根本就没有准备什么礼物,他也就是随口一说,料准了慕容楷不会答应。
换而言之,就是和慕容楷客气客气。
“这家伙······”慕容楷忍不住皱紧眉头。
难缠啊。
而慕容令也回过神来,目光仍旧追着梁殊的背影,好似在说:
“这,这就走了?”
周围的慕容氏子弟则有些茫然的看向慕容楷,毕竟刚才大家还推杯换盏、吹得厉害,怎么这一会儿就直接变成这般景象?
“关中,迄今为止,仍然还在和我大燕交战,他们想要通商,不代表他们就是朋友了。”慕容楷沉声说道,环顾四周,“还望在座的诸位牢记此事,莫要和梁殊走的太近。”
慕容氏子弟们,有的点头应诺,有的则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