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五三章 兵马为棋,恻隐之心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编制称呼,便是因为谢玄在编练寿春新军的时候,就直接采取了关中编练新式军队的方法,不再遵循王师既有的乱七八糟的队伍别号,也不需要考虑谁家部曲又有多少人,清楚明了的使用第几将和第几校来编练部队。
反正都是从头拉起来的军队,一张白纸上,也任由谢玄涂抹折腾。
所以实际上当河洛的王师还在一边和鲜卑人对峙,一边适应这种新编练方式所带来的阵痛之时,谢玄已经拉起来一支完全遵循关中新式编练方法以及新式操典的军队。
毕竟在整个编练方式和操典的制定过程中,谢玄也提出了很多建议并且直接参与到了其中的多个部分,所以纵然在某些细节上和如今河洛王师正在推行的有所不同,但精神主旨是绝对领会通透的。
以至于谢玄对这一战还颇为期待,很想知道这凝聚着姊夫、参谋司、同样在前线摸爬滚打多年的苻黄眉等将领的经验和教训的练兵方式,到底能够展露出来怎样的锋芒。
鲜卑士卒很快就压到了阵前,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满地的陷阱,时不时的就有鲜卑人发出惨叫声,跌落在伪装的和地面融为一体的陷阱中。
有的是水坑,有的插满了倒刺,这些陷阱是两三天前就已经全部都准备好的,铺上一层荒草,再盖上土,经过时间的打磨,看上去和周围的荒地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就当这些名为鲜卑士卒,实际上都是不久之前成为俘虏、被驱赶着当做炮灰的淮东百姓发出阵阵惨叫的时候,鲜卑人的刀剑已经亮了出来,他们挥动着刀,驱赶着这些百姓继续向前走,为他们探明陷阱所在的位置。
尤其是随着王师的弓弩已经逐渐向鲜卑人军阵的纵深射箭,鲜卑士卒们更是有了底气,显然王师是不想伤害自家百姓的,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王师果不其然,做不出来。
他们越是不射杀这些百姓,鲜卑人们自然也就越是能够驱赶着百姓在前面为自己探路,甚至当有的百姓逐渐汇聚,想要顺着已经探明的安全之处徘徊,或者小步前进,都会有马鞭直接从背后抽过来。
督战的鲜卑士卒为了避免自己太过招摇,都是躲在人群之中,手里拿着长长的鞭子,不断地抽打,等闲几个壮汉近不了身。
而实际上,这些百姓都是没有能跑掉的老弱——妇女对于鲜卑人来说也是稀缺资源,所以还不舍得就直接撵到前面来当炮灰,一般在跟在辎重队伍中,却也一样任人宰割,生不如死——所以指望着这些老弱能够反抗鲜卑士卒的长鞭,一样不现实。
就在这时,山坡上突然冒出来两个大圆筒,接着便响起整齐划一的声音:
“大晋王师不杀大晋子民!”
“速速前行,前方没有陷阱!”
这一声声呼喊,给了这些已经身处绝望之中的百姓些许希望,此时他们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自然是放开腿脚就往前跑。
两淮王师的名声,在两淮这一亩三分地上,其实还是不错的,主要也是因为王师士卒多半就出身两淮流民,自不可能欺凌自家父老。
所以百姓们还是愿意相信“王师”这个名头的。
更不要说于他们而言,现在也的确向前走是死,向后走也是死,何不试一试前行?
于是,就在鲜卑士卒们震惊的目光下,百姓们撒开腿冲过那一排陷阱和王师壕沟之间的空地。
再没有新的陷阱出现。
谢玄站在山坡上,目光紧紧盯着战场。
诸葛侃看向他的神情之中,已经多了几分敬意:
“当时郡守下令这般布设陷阱,属下等尚且不知道郡守之深意,如今方才知,郡守是为了这些可怜的百姓。”
谢玄喃喃说道:
“战场之上,兵家之事,则兵马当为棋,万物当为棋,余本就不应该动恻隐之心······
但人非圣贤,孰能无错?
就当是为了节省一些箭矢,也免得我家儿郎多受挖掘壕沟之苦了吧······”
诸葛侃微笑道:
“但郡守之功德,百姓们总归是会记住的,这本就是圣贤当做之事。”
“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何其多也······若是每次都动恻隐之心,每次都想要去救,那么如何救得过来?”谢玄缓声说道。
诸葛侃愣了愣,露出奇怪的神色。
能够带着千余名骑兵冲入寿春,那可以说是你想要这块地。
可现在带着万余兵马死守寿春,要和鲜卑人的大军一较高下,甚至还不忘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通过早就埋下的机关陷阱,尽可能的保全百姓性命,那可就万万不是不想拯救苍生、只为自己了。
诸葛侃想了想,还是郑重说道:
“郡守此言差矣,一人救不了,那么千万人,齐心协力,如何救不了?
天地虽大,但终有人力一样能行之事,只在人之多少,只在心之所向也。”
谢玄顿时忍不住大笑,拍了拍诸葛侃的肩膀,颇有些亲切地说道:
“不错,能够顶得住疑惑,仍然坚守住心中所想,这才当是余的同路人也!”
意识到谢玄只是对自己一个小小的考验,诸葛侃顿时有些无奈。
郡守,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这是考验我的时候么?
“患难之中,方见真情。大敌当前,才见人心。”谢玄似乎看穿了诸葛侃心中的牢骚,温声说道,“平时无风无浪,如何考验?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下,有此自然之一问,能够问心无愧以作答,这才是考验和余所想要的结果。”
“到底是大敌当前······”诸葛侃有些耿直的说道。
若是我让你失望了,那岂不是咱们主将和副将在战火烧到眉梢的时候闹矛盾么?
“大敌啊······”谢玄撇头向山下。
逃窜的百姓,已经被王师士卒有条不紊的接应到防线之中,越过壕沟,根据士卒的指引,沿着山缓缓而行,绕到山后面去。
而察觉到王师意图的鲜卑人,着急忙慌的整队发起进攻,然而他们一开始着实害怕已经深耕八公山多日的王师,会给他们准备太多的惊喜,所以一直和这一支炮灰队伍保持一小段距离,只有零零散散手持长鞭督战的士卒混在人群中。
第一一五四章 新军首战八公山
所以此时百姓们拼了命的跑,鲜卑人一时间竟然也追不上。
而当他们靠近王师阵线的时候,已经是箭矢劈头盖脸砸下来。
他们着急的想要追着百姓的步伐冲入王师军阵之中,甚至连盾牌都没有来得及举起,被这箭雨横扫,一时间死伤惨重。
“······不过如此。”谢玄的声音,此时方才落下。
大部分的百姓虽然走脱了,仍然还是有一些腿脚不利落的,落在后面。
鲜卑人被王师摆了一道,自然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此时便是一阵又一阵挥刀,把所有的愤怒都倾泻在了剩下的那些百姓们身上。
王师阵地前,惨叫声连连,上百名百姓发出凄厉的惨叫,即使是在最后一刻,他们仍然伸着手、向着八公山的方向。
那是生的希望,然而却在刀光中破灭。
阵地上的王师将士,一动未动。
军令如山,他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只不过所有的人,眼睛之中都愤愤然燃烧着怒火,攥紧的手,更是青筋毕露。
这些出身两淮的将士们,或是来自淮东,或是来自淮西。
淮东的自然就要想一想,自己的亲人眷属,此时是不是也已经在鲜卑人的魔爪之下,横遭不测,甚至此时就在这阵前阵后?
而淮西的将士们,自然也要想一想,一旦鲜卑人越过了八公山、越过了淝水,那么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
淮东的百姓跑不过鲜卑人的马蹄,难道淮西的百姓就能够跑过么?
诸葛侃站在山坡上,一样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如果不是谢玄按着他的手臂,他恐怕已经提着刀直接冲下山去了。
“郡守,何不令将士们冲杀一番,好歹也能够救回来一些人。”
“鲜卑人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一旦我军主动离开防线,那么他们就会直接发起进攻,届时就是在旷野上,夹杂着百姓的死战了。
我军必然会顾及百姓的安危,鲜卑人却能够不管不顾的闷头砍人,最后谁会吃亏,还需要余多说么?”谢玄径直说道。
“可是······”
“在我们看得到或者看不到的地方,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人······”谢玄接着喃喃道,“鲜卑人不是佛祖,来到这里可不是做善事的,而是来提着刀子杀人的。
那些斥候传来的奏报上,一个个数字,可都是实打实的一条条生命,只不过我们看到数字的时候,觉得乱世,理应如此而已,气愤也只是稍稍。
如今,唯有这些百姓真的死在眼前,方才知道,这一刀刀,都是劈砍在我们的心间,都是说明我们这些手持刀剑以卫家园者的无能!”
诸葛侃死死咬着牙,一言不发。
谢玄并没有说话劝他,但是他毕竟也是在军旅之中摸爬滚打过的,自然也能一点点冷静下来,明白谢玄的意思。
想要去救援这些百姓,那么所要付出的,必然是整个防线都受到鲜卑人之撼动的代价,这个代价太大,现在的谢玄也担负不起。
所以谢玄能做的,也就只有尽可能地多救一点儿人,这个,他做到了。
剩下的那些百姓,也只有听天由命。
而借助这个机会,谢玄也是给自己麾下的将士们上了真真切切的一课,让他们能够看得清鲜卑人是怎样的嘴脸。
鼓舞士气,依靠的不是鼓声,不是声嘶力竭的呐喊,而是这点点滴滴的颈上鲜血。
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所有的将士都悍不畏死了。
山脚下的防线上,不时传来校尉们的呵斥声,让士卒不可轻举妄动。
到底是谢玄亲自抓着训练多日的军队,所以还是在这样的惨剧面前,做到了不动如山。
在山坡上,时不时响起百姓的哭声,他们在回转到山后之前,回首之间,还是看到了那些同伴的惨状。
所以这哭声里,混杂着悲伤和痛苦,也混杂着自己逃出生天的庆幸。
鲜卑人越过一地的尸体,继续向前进攻。
王师的箭矢和石弹,如同暴雨一样砸下来,但是鲜卑人或是举起盾牌遮挡,或是甚至连遮挡都懒得了。
距离已经很近,他们也一样因为被王师算计了一把以及方才的杀戮而眼睛发红。
此时,他们所思所想的,一样是挥动手中的刀,把那些狡猾而怯懦的南蛮,碎尸万段!
王师的山脚防线,一条壕沟,一道胸墙,而胸墙之后,又是一道壕沟。
王师将士们可以缩在胸墙后的壕沟中躲避箭矢,又能够扑到胸墙上和鲜卑人厮杀,同时还可以利用胸墙前的那条壕沟阻止鲜卑人的进攻。
当百姓通过之后,胸墙上、外侧壕沟上的木板都被抽走或者勾走——鲜卑人的箭矢已经稀稀落落射在胸墙外侧,此时再派人去抬外侧壕沟上的木板也不现实,所以早早地做了吊环可以勾起来——所有的将士都涌上胸墙,严阵以待。
“杀!”鲜卑士卒涌入壕沟,后面还有一些士卒抬着临时打造的短梯之类的跟着,既能够用来越过壕沟,又能够拿来攀爬胸墙。
“刺!”胸墙后,校尉们同时下令。
他们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夹杂着浓浓的怒火。
一支支三丈长矛直接从胸墙后探出,士卒们持着长矛的一端,拼命地向下戳刺,就像是捣蒜一样。
然而他们捣的,是血肉。
跳入壕沟的鲜卑士卒,正拼命的依靠盾牌阻挡长矛的戳刺,然而面对这居高临下的力道,他们往往能够挡得住一下,却已经很难扛得住第二下。
不少盾牌甚至都被长矛戳裂,足可见王师将士们到底蕴含着多少怒火于这一下下的戳刺之中。
不过涌上来的鲜卑人越来越多,而王师长矛手们逐渐应顾不暇。
开始有一些鲜卑士卒攀爬胸墙,又或者直接借助赶来的短梯一步到位,直接越过壕沟登上胸墙。
这一次也不需要校尉或者仗主们下令了,
手握长刀的士卒们当先迎战,迎面就是一刀劈下。而手持短刃盾牌的士卒则护卫在他们的左右,阻挡任何有可能威胁到他们身侧的敌人。
零零散散爬上胸墙的鲜卑人,面对严阵以待的王师将士,哪里还是对手?
正面进攻,就只有被劈头盖脸砍的份儿,想要从依靠同伴吸引火力,然后从侧面欺身而上,却又是盾牌拦路。
第一一五五章 我们的圣人
而当那配合偷袭侧翼之鲜卑士卒的同伴被劈翻了之后,那长刀接着就转过来,再砍向意图偷袭者。
王师将士显然之前就已经多次演练过这样的阵势。
所以虽然都是新兵,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但是一来这些都是已经刻在肌肉里的记忆动作,二来被刚刚鲜卑人阵前斩杀百姓所刺激,即使是新兵也没有丝毫露怯,劈砍厮杀所向,那是刀刀见血。
甚至鲜卑士卒们还惊讶的发现,除了这些常见的兵刃之外,不少王师士卒们手中竟然还拿着一根根竹枝子。
淮南多竹,这也是就地取材了。
坚硬的竹竿,顶上套着枪头,而两侧的枝杈都没有修剪,恰恰相反,还都用火熨烫熏烤之后,硬度更番一筹,等闲刀剑,除非用力劈砍,否则根本劈砍不断,只会把刀剑卡在那些枝杈之间,进退不得。
而鲜卑人本就在壕沟之中,向上劈砍,自然不好用力,更难突破这兵刃的阻拦。
这些兵刃,笨重的很,当然王师也不奢求能够依靠其来真的杀伤鲜卑人,主要作用就是驱赶。
这种兵刃向下一探,鲜卑人自然就只有绕着走的份儿,而所有的鲜卑人,就只能被驱赶着靠向王师长刀所在的位置,然后接受那起起落落的刀刃之考验。
这般配合之下,鲜卑人的进攻,不能说受挫,只能说寸步难行了。
“没想到这狼筅,比预料之中的还好用。”诸葛侃抚掌笑道。
看着明明是主动进攻一方的鲜卑人,被驱赶的抱头鼠窜,整个战场的节奏完全掌握在王师的手中,谢玄原本略有些阴沉的脸,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毕竟在自家演练的时候,大家都知根知底,自然也就会有所提防,而现在鲜卑人猝然面对这般兵刃,会乱了阵脚,也在情理之中。
都督设计的这兵刃,还真是有奇效啊。”
诸葛侃也难免心驰神往:
“都督身在许昌,淮北以北,却能够凭借一张图纸、只言片语,就帮助我等在这战事之中直接奠定优势,这是何等人物······”
谢玄轻轻说道:
“五百年,必有圣人出。
姊夫总说,他不是那个圣人,真正的圣人,是关中随着他走过这段路的所有人······
但是,在我们的眼中,他从来都是那个圣人。
人行旷野,头顶阴云,不见天日。
能够拨云见日者,不是圣人,又是什么?”
诸葛侃脸色微变,这种话,是适合这年头说出来的么?
没权没势的司马家,最忌讳的,可不就是这个么?
各方枭雄,走马灯也似的在建康府内来回,都可以当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人物,但是一直以来,都没有敢真正明摆着要觊觎那个位置的,还不是因为那就是皇室拼尽全力要守护的底线。
鱼死网破,没必要。
可是这番话说出来,杜都督虽然还没有步入建康府,但是实际上也等于摆明车马,要问一问鼎之轻重了。
听谢玄的意思,再加上和他们这些关中来人朝夕相处,诸葛侃大概也能意识到,有这样想法的,绝对不只是谢玄一个人,而是偌大的关中。
不,应该说是偌大的北方三州。
他抽了抽鼻子,想要下意识的挪开一步,可是当谢玄看过来的时候,诸葛侃想了想,还是站定。
“你可以挪开些的。”谢玄的话语中,多了几分揶揄,好似早就已经看出来了诸葛侃方才的潜意识动作。
诸葛侃却摇了摇头,沉声说道:
“郡守所言,或许真的在理。余想要随着郡守看一看。”
“哈哈,那自然是欢迎的。”谢玄笑道。
他自然不会强求所有的人都是同路中人,只要愿意携手合作,总还是欢迎的,大家做不了同道者,也可以做朋友,不是么?
阵阵杀声,伴着鼓声传来,厮杀愈发凶狠。
鲜卑步卒一批又一批的投入到对山脚防线的进攻之中,渐渐地,王师之前所采用的战术也没有那么吃香了,鲜卑人学会了举着盾牌来对付狼筅,只要不露出来头脚,尽可能举着盾牌向前顶,狼筅撞在盾牌上,还比不得寻常刀剑来的力道大。
这也就导致鲜卑人的进攻虽然也因为盾牌的存在而束手束脚,却也远好过刚刚只能连滚带爬的被王师牵着鼻子走。
王师不得不撤下了一批狼筅士卒,转而手持刀剑,和鲜卑人捉对儿厮杀。
只不过在此之前,手持长刀和短刃的,多半也都是军中遴选出来的精壮之士,力道大,才能形成一刀一个鲜卑人的局面。而手持狼筅的士卒们,多半都体型瘦弱,借助狼筅避免和鲜卑人近距离作战,以让鲜卑士卒能够展现出北方汉子的体型优势。
现在双方不得不近距离厮杀,王师纵然士气高涨,也很难再占的便宜,大概也就只有依靠胸墙,略略居高临下而已省。
短短小半个时辰,鲜卑人就已经从多处突破了王师的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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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公山战场以北数百里开外。
许昌。
“以南兵对北卒,当扬灵活多变之所长,避短兵相见之所缺。”周随站在校场中,亲自为士卒们讲解,而他的手中持着一把横刀,手臂上绑着一面小盾,论装备之精良,自在鲜卑人之上。
在周随的身侧,还有两个一般打扮的士卒。
而他的对面,则是手持狼筅、长枪和横刀的三名士卒。
周随挥刀进攻,一支长枪率先探出,点向他的胸口,但被周随一低头、一弹刀,人躲了过去不说,刀背还磕在长枪上,直接把长枪格开,其余两名士卒更是在他左右欺身而上,一个抓住长枪,避免这敌人最远程的兵刃再作怪,另一个则直扑向敌人的持刀步卒。
一寸长、一寸强,这是王师的优势,一旦被鲜卑人拉入近战,则免不了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狼筅探出,锁住了那突击之士卒的前路,且以横扫之势罩住半边,正打算双手持刀劈砍的周随,也不得不跳着脚后退,骂一声:
“你小子好胆!”
惹得围观的将士们一阵哄笑。
刚刚他们也近距离接触了狼筅,自然知道,被这玩意扫到,可不是好受的,而且有的枝杈上面还淬了毒,闪着幽幽蓝光,只不过大家操练的时候不能用罢了。
第一一五六章 练兵许昌
而另一侧,手持长枪的士卒正和抓住他枪的士卒“拔河”,而剩下的刀盾手,贴着长枪,直接砍向对面的手。
对面士卒忙不迭的收手,长枪顺势向前,点在他的胸口。
接着,长枪和短刃齐处,三打二,又有狼筅蛮不讲理的扫来扫去,周随就差被追的满街跑。
周围笑声更甚。
而穿行在军阵之中,任渠无奈的对旁边的杜英说道:
“这小子,非得要当进攻一方,现在丢人了。”
杜英背着手而行,感受着周围时不时瞥过来的目光,毕竟他这个大都督,对于很多将士们而言,也只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要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闻言,他含笑道:
“正是这军中猛将,全力以赴,也破不了三人之阵,才能够给将士们信心。
就按照现在这个演练方法,让全军将士能够尽快掌握各种新式武备,大概需要多久?”
狼筅只是新式武器的一种,除此之外,之前小批量列装军队的陌刀,以及还没有完全列装的横刀之类的,在关中工坊加班加点的工作下,现在都已经打造完成。
能够确保横刀下放到人,而不是和之前一样,只有军中前排冲锋的精锐士卒能够持有。
也确保陌刀队编制可以下放到一校,而不是上万人之中也只有数百陌刀手。
而想要尽快让将士们掌握这些兵刃的基础战法,然后再和现在这样,掌握三人一小队、九人一大队的配合作战思路和战术,其实都不是简单的功夫。
毕竟这和他们之前所理解和掌握的十人、百人的共同进退还有很多不同之处,更强调的是士卒,或者至少这三人小组,在战场上的灵活机动。
听从上官调遣而做的集中进攻也好,根据大体的命令和进攻方向主动发起的穿插迂回也罢,显然和士卒们一贯熟悉的作战思路大相径庭。
想要让一支军队完全掌握这些,其实也已经不啻于破而后立了。
但杜英也是下了决心要趁着现在王师拉回许昌休整的时候,编练整顿军队。
此次淮北之战,王师虽然打得出彩,但是还是暴露了很多问题,比如在面对人数众多但是并不强大的敌人时,往往也只会听从调遣,从某一个方向、随着主将发起进攻。
而实际上更好的选择,是分散部队,一支支的向敌人频频暴露出来的薄弱之处穿插,从而实现对敌人军阵的切割,进而一边合拢,一边劝降,让敌军感受不到自己的人多势众,自然也就没了很多斗志。
在岁水之战时,杜英也是这么规划的,可是实施起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到头来还是变成了一贯的中路突破、两翼开花的局面,完全没有变成杜英预想之中的处处开花。
这也让杜英意识到按照新编的规制整顿军队的重要性,毕竟至少在未来短期内,王师要面对的最主要对手,都是鲜卑人,当然,之后又可能要面对桓温或者江左编练的新军——
虽然江左那边迟迟没有动静传来,但杜英相信,朝廷不可能不尝试着招募和编练新的军队,尤其是在意识到两淮王师也已经不可控的情况下,依靠现在江左的兵马,显然已经要无法维持皇室和王谢各家的地位了。
——但就目前来看,桓温也只是能确保掌握兵权的桓家人,手中握着的堪称能战精兵,而江左根本找不出来一个合格的带兵将领,杜英可不觉得他们能够练出来怎样能征善战的军队。
杜英从未小觑谢安在政治和文化上的高度,以及战略目光,却也知道,人终归是有短板的,琴棋书画,杜英那是样样不通,关中的大老粗们也没有几个在行的,但是论战术,那可以把王谢世家那些名不副实的右军将军、辅国将军之类的吊起来打。
谢玄和谢石这两个缔造淝水之战胜利的将领,大概是天不亡我华夏,所以才能够在那一帮闲散公子之中,诞生出来为数不多的几个将才吧。
不过谢家本来就有好好地文人世家平地冒出来一个名将的优良传统,比如谢艾。
所以也不足为奇。
但谢家有这个潜质的人,如今都在杜英这边,无论是谢奕和谢玄父子这样自愿的,还是谢石这样实际上被杜英扣在龙亢郡的。
也就不会给谢安多少在将领人选上让关中吃瘪的机会。
话说回来,正因为杜英打算缔造的关中兵马,强调的是将领能征,士卒善战,和其余各方一贯的传统不一样,所以杜英才更着急的想要尽快推行关中的新式编练和训练士卒的方式。
经过几日的苦练,再加上把有经验的老卒和新兵以及那些北地汉人俘虏们混编在一起,以老带新,现在也总算是有了一些劲旅的锋芒。
如今河洛王师已经基本完成整编,关中、河东和凉州的整编都在进行,甚至谢玄传来的信里,他在寿春编练的新军,都是直接平地起高楼,按照这般形式来的。
因而杜英也没得偷懒。
这大概就是手底下汇聚了一帮当世名将的苦恼吧,在如何提高一支军队战斗力这个任务上,他们只会你追我赶,期望自己也能够成为比名将更高一层的兵法大家,让后人能够在想起来孙子和司马子的时候,也能想到他们。
返回许昌之后的几日,杜英都在军中和士卒们同吃同睡。
说实话,自杜英入主长安之后,已经很少是在军队休整的时候和王师将士们待在一起了。
曾经的杜英,也是认识军中每一个面孔的,而如今,这些士卒们用更加尊崇的目光看着他,可是杜英已经不知道他们谁是谁,自然渐渐地,心中就会生起隔阂。
而将领们不了解都督的一贯思想作风,在行军打仗的时候也就很难贯彻都督的指挥想法,有时候,把杜英的命令做到了十成,和只是做到七八成,对于整个战局,都有可能会有天差地别的影响。
所以杜英还是很想平时也多在军中待一待。
自己了解将士们,也让将士们了解自己。
只不过往往,事与愿违······
杜英一边想着,一边随手拨了拨旁边一名士卒手中有些歪斜的兵刃,笑道:
“沙场上,首先得知道兵刃所向。”
那正偷眼看着杜英,没注意到自己手上兵刃都歪了的士卒,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周围更是响起轻笑声。
任渠脸上也略略挂不住,毕竟是自己的兵丢人了,他轻轻咳嗽一声。
周围又只剩下了口号声。
第一一五七章 很快有钱了
恰在此时,疏雨走到杜英的身边,压低声音说道:
“公子,有河东和凉州的奏报送来,另外关中那边也已经积压了不少公文,郗家姊姊请公子回去处理决断。”
能送到许昌的公文,本来就是谢道韫和留守长安的阎负、韩伯等人所决断不了的,郗道茂自然也就只能归归类而已。
除了关中更西和更北的消息之外,还有一个独占另一条信息渠道、同时向关中和许昌发送消息的王猛。
杜英无奈的皱了皱眉,旁边的任渠已经会意,拱手说道:
“都督尽管去处理要务,此地有属下和周将军在,不会有差池。”
杜英也只好点了点头。
当自己已经肩负起来更重担子的时候,终归也不可能和原来那样与士卒们如此亲近了。
但至少,杜英还是在尽量避免出现隔阂,士卒们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至少现在他还能够看在眼底。
这是我的军队,我的兵啊······
杜英露出些笑容:
“弟兄们训练辛苦了,这月饷钱翻倍,另外,今天晚上好好犒劳一下将士们,余以都督府内库的名义买下五十头猪、三十头羊,送来军中,给将士们加餐。”
任渠赶忙拱手应诺,但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向前一步,低声说道:
“都督,现在关中钱粮汇集遇到了些困难,都督愿意以内库购买猪羊,属下感恩戴德,但是给将士们加饷,一下子加那么多,是不是会给关中带来太大的麻烦?”
倒不是有如此大的好处落在眼前,任渠却想要往外推,而是大家讲求的是可持续性的收入啊,若是直接把关中的财政弄垮了,以后那就是欠饷了。
在这一点儿上,身为将领的任渠自然还是很通透的。
杜英摇头,他伸手向南指了指:
“无妨,很快就有钱了。”
在他的背后,是士卒的阵阵操练声。
在他手指的方向,则是他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而这也让任渠收起来愁容。
关中王师千里奔袭、几次血战,甚至还曾多次身处险境之中,现在也的确是收些好处的时候了。
“朝廷那边······会这么爽利么?”任渠忍不住问道。
杜英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话说你一年多之前还是朝廷将领来着?
不过任渠现在能够把自己摆在和关中同路的位置上,杜英自然是高兴的,他的心境,也一样可以代表最初投靠关中的南方将士心境。
而随着他们这一批人已经完全开始为关中考量,又会影响到后一批人,一直到关中把现在从四面八方汇聚来的豪杰,化为己用。
任渠没有看明白杜英的眼神,只道是杜英认为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开口闭口就是朝廷,有所不妥,所以下意识的想要打哈哈送杜英走,杜英却微笑着解释道:
“我们千里杀过来,几番血战,也算是为朝廷挡住了灭顶之灾,朝廷总不可能寒了人心的,否则下一次,就需要他们这些文弱书生,赤手空拳去面对鲜卑人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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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战,却还真真切切的在八公山下持续着。
鲜卑人的多次进攻都被打退之后,显然也被激起了凶性。
淮水,他们都踏过来了,结果现在一座小小的八公山,让他们甚至都看不到寿春城的真面目,自然是丢人的。
而且夜长梦多的道理,谁都懂。
鲜卑人本来打的就是一个王师的猝不及防,后来在淮东慢慢收拢部队,也已经耗费了很多时间,如今再不能快速突破八公山-淝水防线的话,那么就会落入桓温和寿春守军的夹攻之中。
可想而知,此时桓温肯定在率军南下,日夜兼程杀来八公山。
没有在涡水吃饱的桓温,势必要在淝水再饱餐一顿。
因而现在那些嗷嗷叫扑向王师防线的鲜卑人,落在谢玄和诸葛侃的眼中,才觉得他们的行为是正常的。
之前的缓慢进军,着实弄不明白。
但是鲜卑人变得正常了,自然也就意味着王师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才能阻止他们的前进。
从山坡上向下看去,鲜卑人的尸体已经铺满了胸墙前的壕沟,他们大概也是打算用这种最简单粗暴而血腥的方式,尽可能缩小和居高临下的王师之间的差距。
而鲜卑人也通过架设木板和短梯的方式,构筑了几个越过壕沟、直接上胸墙的通道,现在双方也正围绕着那通道厮杀,来回争夺。
战事打到现在,在前线,近乎所有的编制也都已经被打乱了。
校尉和仗主们也好,士卒们也罢,谁不是浑身淤血,提着刀拼命地砍人,哪里还知道自家主将而或自家士卒在哪里?
于是,谢玄之前编练新军所带来的好处,自然也就体现出来了。
反正怎么都是手持三种不同、却可以相互配合兵刃的士卒,混乱的阵仗中,左右两边一凑,还是很容易就凑出来的。
更或者,就算是狼筅、长矛和刀盾凑不齐,两个刀盾手背靠背,或者两个手持狼筅的士卒劈头盖脸的横扫过去,再加上另一个士卒负责在后面捡漏、打扫战场,一样可以打出一方天地。
关键就在于,三个人凑在一起,就能打,不需要等待命令,从目的上来说,有瞄到鲜卑人的弱处,有顶住鲜卑人的进攻。
从战法上来说,有趁势强攻的,有见招拆招的。
这般应对起来,可称得上游刃有余。
“一场大战下来,这些新卒也都要被打磨成好刀了。”诸葛侃刚刚也亲自带着兵马冲到了前线,替换了一批将士,好生厮杀过瘾,现在正在擦着刀上的血。
说到这里,不等谢玄回复,他就感慨道:
“得亏郡守坚持要按照新式方法训练士卒,这些将士们如今已经知道三五成群的自行去厮杀,好些次眼见得防线都要突破了,就是有人及时顶上去,所以才稳住的。”
谢玄刚刚下达了新的命令,他扭过头:
“这本就在预料之中。”
“郡,郡守刚刚说什么?”诸葛侃却是脸色一变,声音甚至都有些结巴了。
“预料之中。”谢玄没好气的说道。
“不,不,是郡守刚刚下达的命令。”诸葛侃连连摇头,好似听错了一般。
“擂鼓,向鲜卑人发起反攻,逼其稍稍撤退,放弃第一道防线。”谢玄径直重复了一遍。
诸葛侃瞪大眼睛:
“你疯了?”
甚至连“郡守”都不称呼了。
但诸葛侃显然已经来不及阻止命令的传达。
第一一五八章 上山容易下山难
少顷,鼓声变的密集,王师将士怒吼着发起反击。
原本陷入均势的战线,发生变化,鲜卑人略有些惊诧之下,的确如谢玄所料,微微后退。
但随着大批鲜卑士卒顶上来,他们又稳住了步伐,没有让王师士卒越过壕沟。
对鲜卑人而言,王师的这次突然反击,恍如困兽犹斗,但也不过只是让他们丢掉了原来好不容易拿下的胸墙上几处落脚点而已。
“你看,我军的反击,也难以撼动敌军。”谢玄缓缓说道,“即使是居高临下。
鲜卑人太多了,继续打下去的话,我们的防线会被一点点蚕食,我们的将士也会因为来不及替换而逐渐体力不支。
所以趁着我军如今还能通过反击,获取一点点余地,撤退,是最好的选择。
不然这些刚刚打磨出来的刀,都要折断在你我面前了。”
谢玄所说的场景,好似直接浮现在诸葛侃面前,让他忍不住一阵心痛。
“不过······”谢玄的嘴角微微翘起,就好似后世言情里的那些霸道总裁一样,勾起冷笑。
以他的年少英俊之容颜,再加上谢家出身,方才后世还真可以称一声霸道总裁。
“······谁说余就要放弃这条防线呢?”
话音未落,王师已经从胸墙滑到墙后壕沟,然后顺着蜿蜒曲折的一条条壕沟向山上移动。
与此同时,王师的弓弩手并投石车,一齐对着鲜卑人招呼,将鲜卑人死死地压在了胸墙一线。
这箭矢石块“噼里啪啦”如雨下的架势,分明是在告诉鲜卑人,王师真心要撤出防线,所以并不打算让鲜卑人追击。
但本来从山脚下向山腰上撤退的过程,就是王师防线最松散的时候,鲜卑人断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的道理,所以王师的箭矢来的越是凶狠,他们的进攻也就跟着越是凶狠,黑压压的人群举着盾牌、嗷嗷叫着往上冲。
“乱无章法,何啻于乌合之众?”谢玄看着这一幕,摇了摇头说道。
这些鲜卑士卒们也不好生想一想,为什么王师即使是在撤退这等关键时候,仍然要沿着挖好的壕沟走?
真应该去看一看《曹刿论战》。
大批的鲜卑士卒,俨然并不打算追着王师一样走壕沟,这壕沟在山坡下看,就能看出来其曲折,缀在后面,猴年马月才能追得上?
王师士卒们已经在壕沟中跑过很多次,肯定要比鲜卑士卒们来的娴熟。
所以鲜卑士卒们索性直接爬出壕沟,就沿着光秃秃的山坡向上冲。
王师走曲线,他们走直线,孰快孰慢,说不定还能一较高下。
足足数千鲜卑士卒沿着山坡往上爬,然而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事情不妙。
先是先头的士卒,直接跌入陷阱之中。
这些陷阱并不是深坑,只是一些浅浅的坑,但是冷不丁的还是可以绊人一下,随着前排的士卒跌倒,后面的士卒自然也受到了影响,有收不住步伐的,直接撞上去,也有勉强顿住的,就看见前面被绊倒的士卒,狼狈的滚下来。
然而这些陷阱还只是其次。
山坡开始微微颤抖,大量的檑木滚石直接顺着山坡滚落!
霎时间,整个山坡上,所有气势汹汹要冲锋的鲜卑士卒,都是瞳孔一缩!
他们也是打上头了,而且觉得王师在前面跑,自己在后面追,山坡上的守军总是要投鼠忌器的,可是他们浑然忘了,王师是在壕沟里,而他们是在毫无遮拦的山坡上。
滚落的东西,有的是巨大的石块,有的是粗壮的木头,还有一些竹筐子里面包裹着细碎的石块,甚至还有一些茅草团,则被点燃了火,这些东西乱七八糟,可见守军为了准备这一场“盛宴”,还是下了一番工夫的,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体型足够大。
大到根本落不到壕沟中去,顶多卡在壕沟上,根本不妨碍壕沟之中的人低头通行。
这些物体乌泱泱、齐刷刷滚落下来,后排的鲜卑士卒,转身就跑。
而前排的鲜卑士卒,眼底只剩下深深的绝望。
上山容易、下山难。
此时他们除非也直接在那嶙峋乱石之间滚下去,否则如何跑得过这些檑木滚石?
更不要说,檑木滚石之间,还有箭矢横飞,显然不给他们任何一点儿空档。
漫山遍野的鲜卑士卒,一改刚刚的嚣张,一个个狼狈逃窜。
有的被石块撞上,直接就碾在下面。
还有的慌不择路下也选择直接滚下去,自己倒也变成了那檑木滚石之中的一部分,撞上山下的队友,更多的人抱成一团往下滚,而最后能活命几个,就不得而知了。
还有的,则被那茅草团直接贴上,身上起了熊熊的火,在山坡上上蹿下跳、痛苦哀嚎,可是身边手忙脚乱的同伴们,甚至已经来不及给他一个痛快。
至于那些比较聪明的,一开始就沿着壕沟向前进攻,此时在惊讶的发现山坡上的友军已经完全崩溃的时候,更惊诧的看到,面前再一次出现了王师士卒。
山坡上,谢玄指了指山下:
“还愣着干什么?全军掩杀!”
诸葛侃一开始还真有些发愣,因为这些檑木滚石劈头盖脸砸下去,是他预料到的,只是他没有预料到,鲜卑人竟然会胆大包天,或者说完全目中无人的沿着山坡直接往上冲,所以让原来到底能不能起到作用都不知道的檑木滚石,一下子成为了这一战中最大的功臣。
无论是沿着王师挖好的壕沟走也好,还是尽可能散开,并且先以弓弩石弹压制王师防线也罢,其实鲜卑人有更多更合适的打法,可以尽可能地降低损失,但是他们······
显然选择了最意料之外,却又最让王师欣喜若狂的打法。
诸葛侃不由得深深看了谢玄一眼。
气运这种事,果然说不清,一个名将的诞生,需要的既是自己超群的战场把控能力和战略战术思想,也还有敌人的配合。
显然,在谢玄这儿,他自己的本事出众,诸葛侃从不否认,而他的敌人······也的确相当配合。
不过在这短暂的一眼之后,诸葛侃已经提着刀,直扑下山。
痛打落水狗,岂不正在此时?!
几乎不到一刻,王师就已经从山坡上杀到了山坡下,那些缩在壕沟之中的鲜卑士卒,一样没有多少还手之力,山坡上所有的鲜卑士卒,直接被王师推回了胸墙处。
第一一五九章 小山亦巍峨
谢玄看着前方快速重新向山下移动的战线,轻轻呼了一口气。
此时发起反击,其实也是谢玄临时起意而已。
一开始是真的做好了退守山腰的准备。
奈何鲜卑人太给面子了。
谢玄站在八公山上,跺了跺脚。
不知道为什么,站在这座淮南小山上,谢玄总有一种信心十足的感觉。
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保佑着他。
大概这里真的是王师之福地,谢某之福地吧。
小山亦巍峨,为天倾之柱也。
他如是想到。
至于这些鲜卑人,即使是躲在壕沟之中,也能败的如此快速,谢玄大概也能理解。
毕竟他们也是第一次进入到如此复杂的壕沟体系之中,面对那些以劲弩开路,然后短刀在后随时贴身厮杀的王师,他们本就缺乏经验,更不要说他们身侧、山坡上的袍泽们正在仓皇撤退,或者准确说在逃命,所以让他们苦苦守着壕沟自然也不现实。
至于诸葛侃,也的确争气。
很快,王师的旗帜就重新插在了胸墙上,王师将士甚至还跳上胸墙,对着那些连滚带爬而走的鲜卑人耀武扬威。
只不过很快两支冷箭射过来,直接把那最招摇的两个人射中、滚落下来,王师将士们才从这突然撤退,又突然胜利的狂热之中清醒过来,一个个伏在胸墙后面,老老实实了。
下一刻,鲜卑人的箭雨轰然而至,黑压压的一朵云直接罩在胸墙上,直把这胸墙插得如同一只刺猬。
谢玄无奈的摇了摇头,到底还是新编练没有多久的兵马,一开始的时候还能做到令行禁止,现在打上头了,有点儿冲动行为也在意料之中。
但鲜卑人如此凌厉而快速的报复手段,说明他们并不服气啊······
果不其然,又是新的一批鲜卑士卒,踏上了向着胸墙发起进攻的道路,这一次,他们的人数看上去更多、军阵更为严整。
大概已经是鲜卑人的精锐了。
谢玄眯了眯眼,胸墙后的王师将士亦然是久战疲惫,谢玄刚刚发起进攻的时候就已经替换了其中的半数人马,但是他总归是要给自己的后续防御留下一些的。
因而现在这一半掺杂一半的兵马,不见得就能够扛得住鲜卑人新一轮进攻。
到时候鲜卑人也吸取教训,沿着山坡上的壕沟缓缓而行,那么王师的檑木滚石,怕是很难派上用场了。
“把手持短兵和盾牌的士卒集中一下,那些檑木滚石就不要再多准备了。”谢玄吩咐。
“郡守,这是为何?”
问这句话的,却并不是谢玄熟悉的手下。
而是同样披甲而来的刘牢之。
他手按着佩刀,目光灼灼。
刚刚刘牢之在淝水对岸,看到了鲜卑人乌泱泱杀上山,又灰溜溜逃窜的景象,虽然看的不算真切,却也是心中热血翻涌,恨不得也跟着王师冲杀一番。
所以八公山上还未尘埃落定,他就已经急匆匆跑来了。
郗恢对此并没有阻拦之意。
谢玄瞥了刘牢之一眼,刘家的公子,他自然也是认识的。
只不过在建康府,大家一个是堂上,一个只能奉陪堂下而已。
但谢玄倒是没有自持身份的意思,沉声说道:
“少将军带领水师前来增援,余感激不尽,但此地刀剑无眼,少将军还是坐镇楼船为妙。
待到八公山无法坚守之时,还要仰仗少将军的水师摆渡人马,再战淝水。”
刘牢之连连摇头:
“八公和淝水之地形地势,余从小就走过,山水相连,则若山丢,则水亦难守,在山上放箭,就可以笼罩水面,更不要说鲜卑人也是带着投石车来的,大小和准头不怎么样吧,但真要是吆喝起来,也足够水师喝一壶的。”
好似在认证刘牢之所言一样,山下传来阵阵破空声,鲜卑人正在用抛射的石头打击胸墙之后的王师,迫使王师士卒不得不又转移一部分人到山坡上的壕沟中,避免人太集中。
这石块若是居高临下砸在水师战船上,水师一样吃不消。
顿了一下,刘牢之接着指着那在山坡上纵横交错的壕沟说道:
“王师挖出来的这些壕沟,好,也不好。
好在能够从山坡上直达山坡下,壕沟上铺设的木板能够方便阻挡箭矢,总好过光天化日下走。
但不好就不好在,鲜卑人一样可以利用,可是郡守明显还是舍不得放弃山脚下的那道防线,所以也不舍得挖断了壕沟,更不舍得把现在山下的将士们丢在那里。
可是偏偏鲜卑人如附骨之疽,不断地进攻,让郡守根本没有抽走兵马的机会。
现在战局便这么僵持了下来,可对?”
刘牢之不管怎么说也都是两淮将门悉心培养的下一代扛把子,会有这种眼光,本就在意料之中。
谢玄微微颔首,指了指鲜卑军中:
“果真不敢小天下英雄啊。
鲜卑军中,定然也是有人看穿了这点,所以便是硬撑,也要死死缠着我军,只能容忍我军不断更换守军,但是断不能容忍我军从山脚抽身而出。”
“所以不妨就好生利用一下这壕沟。”刘牢之说道,“郡守麾下招募的儿郎,都还太年轻了,没什么经验,为数不多的老卒,顶不住的。
但是余麾下的水师儿郎们,平素最擅长的,就是在船上厮杀。
船上狭窄,辗转腾挪,靠的就是柳叶短刀,需要的时候,我家儿郎们,口衔短刃都能战,岂不正应在这壕沟之中?
所以余麾下水师步卒五百人,愿为郡守调遣。
郡守莫要不信,这五百人,可顶你一千五百人。”
谢玄稍稍沉默之后,笑道:
“这个,我是信的。”
刘家既为两淮将门之首,自然有说这个话的底气。
只是······
谢玄打量着刘牢之。
如果刘牢之现在是站在桓温那边的话,于他而言,最好的选择自然就是作壁上观。
谢玄打谢玄的,刘牢之等着打刘牢之的。
鲜卑人突破八公山,王师狼狈后退的时候,刘牢之带着水师站出来力挽狂澜,这便是更胜过谢玄的大功——于谢玄有救命之恩之后,谢玄自然也不会好意思和刘牢之抢夺功劳。
而刘牢之带着水师,在淝水上可能打的不如意,但他也不需要反攻,只要等着桓温率军赶来,那便是尘埃落定。
第一一六零章 竭泽而渔慕容氏,欠债要还司马家
可是刘牢之却没有选择这么做,而是选择眼巴巴跑来要和谢玄并肩作战。
所以,他图什么?
谢玄并不相信刘牢之是个大善人。
刘牢之好似从谢玄的目光之中读懂了他的疑惑。
他含笑说道:
“寿春,生于斯长于斯。
总不可能坐看此城,沦入战火。”
谢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是很相信。
刘牢之叹了一口气:
“也罢,实话实说。大司马行事,时而暴烈,时而乖张,朝野之间,议论汹汹,郡守亦然知之,所以不见得就是我刘家之良主,今日能建功立业,保不齐明日就会被落井下石。
战场上,没有常胜将军也,而两淮将门,尤其是两淮水师,却是一大口肥肉。
所以阿爹在大司马那里,余,总归不能和阿爹走一路。”
谢玄有些震惊的看着刘牢之。
大兄弟,怎么还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呢?
刘牢之轻声说道:
“只要是聪明人,都能够看出来,所以说还是不说,有什么区别呢?心照不宣也好,公之于众也罢,反正也不能改变结果嘛!”
说罢,他还略带着些笑容看向谢玄,好似在问:
你这是什么神情,莫非你看不出来我家这样站队的打算?
敢情不是聪明人啊!
谢玄只能无奈的笑了笑,这家伙也是嚣张,摆明车马,自己就是为利益、为刘家的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来的,小人做得堂堂正正,也就不是小人了,只能说是聪明人。
的确如他所言,不管说还是不说,现在的寿春防线根本离不开两淮水师的支援,所以刘牢之就算是本着夺取谢玄之位的心来的,谢玄也得先捏着鼻子让他参与到寿春的城防之中。
看鲜卑人现在这一副要拼命的样子,这一仗显然没有那么容易打的。
“壕沟短兵交接,掩护王师撤退,恐怕要拜托水师弟兄了。”话已至此,大家都开诚布公了,谢玄反倒是没了些担忧和犹豫,含笑说道。
“定不辱命。”刘牢之拱了拱手。
“鲜卑人如狼似虎而来,话莫要说的太满了。”谢玄苦笑着摇头。
刘牢之眨了眨眼:
“能够掩护五成的王师将士撤退,是掩护,能够掩护七八成也是掩护,所以既然郡守没有申明军令、道明所需,那末将本就有很多辗转腾挪之处,如何不能完成命令呢?”
“嘿!”谢玄挑了挑眉。
刘牢之哈哈笑了笑,直接招呼亲卫走入了壕沟之中,随着他而来的水师步卒,鱼贯而入。
注视着刘牢之的背影,谢玄已然明了。
这家伙,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
他必然是奔着接应王师尽可能囫囵完好撤退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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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昌。
随着淮北风波平息,许昌的市井变得愈发热闹繁华。
从关中而出的商队,走洛阳南下,或走南阳东来,哪怕是稍稍绕远兜圈子,也都会汇聚在许昌。
关中俨然已经在竭力把此地打造成货物汇聚之处。
西部之货汇聚于此,又分散向东方。
这里的西部,可不只是关中,还有凉州、西域,还有巴蜀。
这里的东部,也不只有江左和两淮,还有河北,甚至还有辽东。
汉家和鲜卑之间的战事,在河洛、在淮东展开的如火如荼,但是双方之间的贸易,在短暂的冷淡之后,重新火热起来。
常理之中,毕竟已经是北地大雪纷飞的日子了,动用十万兵马浩荡南下,却仍然还被堵在淮东的鲜卑人,现在不得不面临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他们消耗了钱粮人力,可是所获得的只是鲜卑兵马横行淮东的捷报而已,但是这捷报,终归不能当饭吃。
而真正受到损失的,倒还不是河北的农牧。
农牧乃国家之本,慕容氏能够从那白山黑水之间静待时机那么久,自然也知道不能直接就把全部的老本都赌在一场战事中,不然早年就已经被段部鲜卑玩死了。
所以十万大军南下,河北仍然保留了最低限度能够确保农牧的人丁。
但是河北本来就零零散散的手工、冶炼、商贸等行业,却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大军征战,征发闲杂人等,这闲杂人里,自然就包括工匠学徒、商贾、赘婿等等。
而这些人,也正是工商业的中坚力量。
这也就导致河北的市面上,已经没有什么货物,慕容氏如果不跟关中展开商贸的话,那么皇宫之中的椅子胡床,都快找不到人来修了。
“慕容家穷兵黩武,现在关中商品大肆进入河北,情理之中,是他们应受的结果。”杜英手里捧着公文,轻轻抚着上面娟秀的字迹。
仿佛看到谢道韫正背着手,望着窗外的雪,随口之间,就搅起这河北商贸市场上的漫天风雪。
“河北饱经战乱,没有那么多钱财能够吞的下关中的货。”在杜英的对面,郗道茂柔柔说道,“所以现在慕容家也只能拆了东墙补西墙,用从青州、淮东等地掠夺来的钱财来购买关中的商品,维持河北最基础的需求。
到头来,其实就等于,鲜卑人出兵,把青徐、两淮的钱财,运到了关中。
关中卖出了商品,鲜卑人解了燃眉之急,真正吃亏的,是那些前线厮杀的将士,也是青徐两淮被劫掠的汉人。”
“但被劫掠和压迫,终归是要站出来反抗的。”杜英含笑说道,“竭泽而渔,必受其害。”
郗道茂好似把自己代入了鲜卑人那边,叹道:
“可长久之害,比不过当前之急,若不这样做,在双方榷场上,他们将会彻底失去定价之权。
毕竟,一旦开始讨价还价,那么关中商贾肯定意识到鲜卑人求之而无财,便会进一步坐地起价。
这些不需要都督府教导,从关中走出去的商贾,一个个都精明着呢。”
“准确说,商贾本来就应该这么精明,只不过这汹汹乱世,也不知道多少把火,焚毁了多少文化。”想到这个,杜英就有些痛心。
永嘉之乱,丢的不只是土地和百姓性命,丢的还有成千上万的书卷,这些可都是自三代以来,无数学者名家的毕生心血,有的还是躲过了焚书坑儒的大作,结果却又毁在洛阳、长安的大火之中。
所以对于司马家,杜英从来就没打算做什么忠臣。
这个家族为这个国家,准确说这个文明造的孽,总是要还的。
还想坐稳江山?
想得美!
第一一六一章 围炉取暖望岁长
在私下里,杜英从不掩饰自己对于司马家的态度,郗道茂也幽幽叹了一声:
“被烧了的,终归是回不来了。
而且正因为回不来,所以才给了夫君大刀阔斧改革一切的机会,否则这些既是经验和教训,也有可能会成为夫君的桎梏。
纵然夫君不会被限制在其中,也还是有人会走不出这桎梏的。”
“这倒也是,事物总是相对的嘛!”杜英露出些笑容,他放下公文,又去摸另一本,“但,只要我们走的路是对的,虽然会有一些循环往复,但是从整体上而言,永远是在螺旋上升的。”
郗道茂有些疑惑的看着他,这个观点,之前也听杜英提过,但还真没往心里去。
“这就牵扯到很多前因后果了······以后有机会慢慢说吧。”杜英缓缓说道,说这话的时候,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
求生欲还是有的。
郗道茂“哦”了一声,倒也没有放在心里,毕竟她早就已经习惯了从夫君的口中冒出来各种自己听都没有听过,更不要说想办法去理解的词汇。
事实证明,目前夫君可以做到:说出来和规划好。
这就意味着,其实留给郗道茂的任务,就是帮衬着把这些规划好的事落实下去就好。
按图索骥,也不见得就需要知道为什么是这个道理。
郗道茂的小脑瓜里也装不下那么多知识。
相比于凡事都想要问一个前因后果,把自己代入其中的谢道韫,郗道茂显然并没有太高的求知欲。
不过,能完成杜英交代的任务,而且还能够让杜英舒服,杜英就知足了,毕竟不能要求所有人都野心勃勃,甚至就连自己后宅之中也一个两个的都是女强人。
那以后这家这国,都难治啊!
门被推开。
能够不经禀报直接走进来的,也就只有疏雨了。
疏雨正想要说什么,看清屋内光景,顿时愣住了。
软榻上,杜英和郗道茂相对而坐,只不过······
在两人之间,盖着一层西域来的毛毯,最是暖和。
可以看得出来,杜英是盘膝而坐的,至于郗道茂,两条小腿儿伸到毯子里,裙摆则直接挂在了膝盖上。
郗道茂僵在那里,讪讪一笑,小脸儿上泛起些红晕,活像是偷腥结果被现场逮住了的小猫。
杜英则就当没看到疏雨一样,反而自己伸手按了按毯子,示意郗道茂,说话归说话,动作不能停。
“雨儿妹妹来了。”郗道茂着急忙慌的就想要往外抽。
奈何纤腿雪足刚刚抽出来一些,就被杜英握住,重新塞了回去。
杜英无奈的说道:
“你们两个相互之间,啥没有见过?昨天晚上还蝴蝶上下飞呢,现在开始羞涩了?”
“这不是桃叶还跟在后面呢么!”郗道茂也略略来了脾气,不满的说道,羞恼之下自然是难得在自家男人面前硬气一回。
可是杜英仍旧微微用力按着郗道茂的脚踝。
郗道茂还是没有敢再动。
她顶多也就是动动嘴的,哪里敢有什么实际行动反抗这个大魔头?
“桃叶别看。”疏雨回头吩咐。
身后探头探脑的小丫头,顿时自觉捂住了眼睛。
郗道茂此次南下,当然也不可能是孤身一人前来。
而且她自己本来还带着在许昌兴办书院和工坊的任务前来的,不是单纯来给杜英当秘书的。
所以谢道韫便把桃叶和桃根姊妹之中的姊姊派来随着她。
姊妹两个自入了杜家府邸,一直都是谢道韫手把手教她们做事,说是杜家的丫鬟,但是实际上已经是谢道韫身边的得力助手了。
姊妹两人就像是一张白纸一样,谢道韫稍加渲染提点,自然就提升得很快,尤其是年长一些的桃叶,虽然也不过豆蔻梢头的年岁,可是在长安府中,也是手下好几个人团团转的吏员了。
自姊妹两人入府之后,其实和杜英相处的时间并不长,而她们也知道,自己这辈子显然是要落在这个男人手里了,所以对杜英本就多几分好奇,却又顾着女儿家的矜持,知道杜英在和茂儿姊姊做见不得人的事之后,自然是想看又不敢看。
疏雨看了一眼捂着眼,但是手指缝儿打的都能塞下一只眼睛的小丫头,无奈的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却也没有强行让桃叶闭眼。
反正早晚也得便宜自家公子,看到了也没啥损失。
她径直走上前,打量着两个人。
杜英一脸淡然的看了她一眼,施施然说道:
“又出什么事了?”
而郗道茂则默默地捂住了脸,捂得比桃叶结实多了。
但是动作也没停。
既害怕疏雨笑话,又害怕杜英凶她。
疏雨看郗家姊姊一副没骨气的样子,也有些无奈,瞥了杜英一眼。
杜英回敬挑衅的眼神。
疏雨也气馁了几分,但还是嘴硬的说道:
“若是也没啥见不得人的,为什么遮遮掩掩的?”
“你郗姊姊怕冷。”杜英理所当然,“不然你摸摸,凉滋滋的,就像是那美玉温凉一般。”
疏雨彻底没了脾气。
本来想要笑骂一声,你不是吹嘘······好吧,实际上也真的是火热如铁么,怎么还怕这个?
不过杜英不在乎旁边小丫头偷眼看着,疏雨还是要脸面的。
她也只好转上正题:
“刚刚传来的消息,鲜卑兵马已经开始进攻八公山。”
杜英顿时瞪大眼睛:
“为何刚刚不说?”
疏雨无奈:
“山遥水长,消息传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八公山那边都打了好几天了,若是顺利的话,鲜卑人可能已放弃进攻,若是不顺的话,恐怕战事就要延伸到寿春城下了。
所以还在乎这一小会儿么?”
“言之有理。”杜英点头,拍了拍身边的软榻,疏雨也踢了鞋子钻上来,本来想要顺势就靠到杜英怀里去,不过想到还有个小丫头在红着脸、背着身整理公文,还是顿住了动作,规规矩矩的也学着杜英盘膝而坐。
“桃叶,别忙活了,也过来坐,这榻上有暖炉在呢,暖和。”
桃叶眼瞅着榻上就三个人,哪儿来的暖炉?
“来吧,公子倒是没有骗你。”疏雨唤道,“是没有真的暖炉,但是他自己就是个大暖炉,靠着他最是暖和不过了。”
看着羞涩低着头、抱着膝的郗道茂,秀眉微蹙、在担忧战事的疏雨,还有略有些拘束的桃叶,三个佳人,百态风姿。
第一一六二章 刘家最精明
杜英无声的笑了笑,征战多日,不就为了这片刻安闲么?
等桃叶规规矩矩的凑过来,杜英接着问疏雨:
“大司马的动向,可知道?”
“大司马已提兵前往涡口,想来是想要先抢占涡口、钟离一线,至于大司马会不会支援八公山,尚不得知,但可以确定,两淮水师一部在刘牢之的率领下,已南下寿春。”疏雨回答。
“刘牢之······”杜英的手忍不住轻轻敲打桌子,陷入沉思,“这征虏将军父子,还真的是‘虎父无犬子’啊,哪一边的好处,都想要占。”
“但其实,他们这样明目张胆的做,哪一边也不可能给他们太多的好处。”疏雨提醒道。
“不然。”杜英摇了摇头,“哪怕他们只是在一边,初来乍到,又能有多少到手的好处?
除非所献上的投名状足够大,可是那就要付出巨大的牺牲。
他们也付不起,更不想付,所以还不如索性两边站队,两边都拿好处,拿的是少了些,可是架不住积少成多啊······”
杜英没有说的,则是这刘牢之,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毕竟是之后北府军第二代的中坚人物,现在纵然还没有成长起来,心思算计总归还是异于常人的。
不过也好在此时身在寿春的是谢玄。
相比于这个基本等于位面之子的家伙——八万人大破八十万,历史上战绩比他还要夸张的,也就只有大魔导师刘秀了,借东风的周瑜诸葛亮显然都要差了一些——刘牢之受天眷顾的层次自然也就更低。
因此从玄学上来讲,刘牢之必然是要被谢玄死死压制的。
否则的话,若寿春此时只有一个郗恢,那杜英必然不放心。
“刘家父子想要怎么做,暂时先不管了。”杜英斟酌道,“至少大敌当前,他们不敢,也不会翻起什么风浪。
倒是大司马那边······大司马看来是想要盘在钟离,坐看两军争锋了。”
桓温一开始就是本着能够立下全歼鲜卑人之类的大功劳去的,涡水之战,顶多称之为击溃,本来也说得过去,结果没有想到杜英在岁水给他来了一个天大的惊喜。
这就让桓温的算盘一下子落空,要说这淮北之战的首功,自然还是要落在杜都督的头上,桓温只能凭着大司马的头衔,奉陪在第二,这还是因为他率领了王师的半数主力,而且还是名义上天下王师之帅的缘故。
不管是谁来评判这件事,少不得都要说一声,大司马得功不正。
桓温应当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并没有善罢甘休,一方面允诺关中的商队能够通过汝颖、经过淮水进入寿春,再前往江左,而自己在其中基本不收什么过路费,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不想同时得罪关中和江左。
至于关中和江左现在摆明了要穿一条裤子,宁肯让商队冒险走前线,也不走荆蜀或者淮西,大司马显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关中有强兵,江左和大义名分,大司马目前还招惹不起,只能尽可能的维持三方之间的平衡,避免自己被群起而攻之。
至于另一方面,自然是想方设法的再获得一次泼天的功劳。
此时,谢玄已经在八公山和鲜卑人打的热火朝天,大司马率军赶过去,顶多就是一个支援的功劳。
不值当。
所以他要的,是谢玄被击败之后,自己去力挽狂澜,又或者是鲜卑人兵败之后,自己沿着淮水进军,彻底把鲜卑人消灭在淮东。
若为前者,则江左和关中都无法在大司马成为淮西砥柱之后,再多加指摘,还得依靠人家拼命呢。
若为后者,那这底定乾坤之功,却又落在了大司马的手里,纵观整个两淮之战,林林总总加起来的话,那又是大司马为首功了。
杜英这个时候不免回过味来,倒是笑了一声:
“所以说,这论精明,倒还是刘家最精明。”
“此话怎讲?”包括桃叶在内,三女都没有反应过来杜英为什么会突兀的冒出来这么一句。
“正是因为看中了大司马现在犹犹豫豫、举棋不定的心态,所以刘牢之率军前来支援寿春,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杜英一边解释,一边拍了拍郗道茂的腿儿,“我说话又不是你说话,别停啊!”
郗道茂:······
面对这家伙,也只能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只可惜茂儿哪里是那种能狠下心来的人,所以这一眼更像是少女在向情郎撒娇,戳的杜英心口儿一阵酥麻。
郗道茂也觉得自己不啻于对牛弹琴,所以只好乖乖的轻拢慢捻,调节力道。
杜英长舒一口气,向后直接枕在了疏雨的腿上:
“刘家对我们,可以说是来雪中送炭的。
而对大司马,自然也可以说,是帮着大司马探听一下八公山敌情战事,随时可以夺下功劳,以避免战机稍纵即逝时,大司马身在钟离却把握不住。
如此一来,纵然我们和大司马都知道刘家父子所说的话里,半真半假,却也只能先捏着鼻子认下来。
刘家,这一次想要的好处,还不少呢······呼!”
“呀!”被烫了一下的郗道茂,低呼一声,飞快的扯开毯子,娇嗔道,“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杜英对着她眨了眨眼:
“送给茂儿的惊喜!”
桃叶上前帮着郗道茂擦拭,之前因为还小,被谢道韫保护的好好地,而且杜英也没有对小姑娘下手的恶趣味。
所以她今天才算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的见到如此场面。
到底还是小丫头,想看又不敢看,半闭着眼,只看着郗道茂那边,因为紧张和惊吓而内扣的纤足上挂着的细细晶莹剔透,还有空气中弥散的淡淡怪异花香,脸颊就跟火烧一样。
因为桃叶的手儿都在抖,所以最后还是郗道茂自食其力,擦拭之后,委委屈屈的靠在杜英的肩头。
三个人眼睛直勾勾盯着呢,平日里熄了灯就算了,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茂儿的脸皮没有那么厚。
杜英只好吻了吻她以示安慰,只不过受了刺激的郗道茂,哪里是那么容易安抚好的,感受到怀中佳人的气愤,杜英索性翻身压住她,缠的激烈。
旁边的疏雨没好气的扯了扯杜英的衣袖:
“公子,太频繁了。”
第一一六三章 无缝切换(上推荐加更)
正在往郗道茂小腹下滑的杜英不满的抬起头来:
“当然不能只有我爽了。”
“公子壮的和牛似的,没关系,郗家姊姊的身子骨弱,不能一天到晚的······哪架得住这样悲悲喜喜的。”疏雨正色说道。
疏雨一向是谢奕这一系的直肠子,说话直来直去。
但郗道茂有些招架不住,且知道疏雨说的有道理,死死按着裙摆不让杜英钻来钻去。
杜英也只好作罢,揽住她的腰,让桃叶去打些水,否则黏糊糊的擦不干净:
“大司马动还是不动,大概都要随风云之变而决了。
现在的关键,仍旧是这风云,将会如何再变,而变之关键在两处,一处是谢玄能不能守住寿春,另一处,则是慕容儁会不会继续南下,尤其是后者。”
看着杜英在这里将闺房之事和两淮战事无缝切换,疏雨和郗道茂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眼神。
厉害还是他厉害啊。
不过,刚刚没有找到缝吃两口的杜英,俨然心情并没有很舒畅,他缓缓说道:
“最大的变数,就是慕容儁。
北方虽然已经下雪,但是南方还只是湿冷了一些,第一场雪少说还得有小半个月才能来。
十多天的功夫,足够慕容儁给我们折腾出来点儿事了。”
疏雨的神情也郑重了些:
“天气转寒,鲜卑人的后勤补给也一定会受到影响,慕容儁孤军在淮东,还敢南下?”
“一锤子买卖,为何不敢?”杜英反问道,“若是此时不南下的话,那么······
他估计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此次两淮水师所展现出来的锋芒,就已经足够慕容儁意识到,南方的水师,在水网之中穿梭,真的是战胜他们骑兵的最佳手段。
更不要说其还见识了关中的陌刀、甲士和甲骑。关中崛起拢共才多久?”
说起这个,杜英的脸上也不免露出几分骄傲。
这些陌刀和甲衣,可都是关中工坊多少人加班加点研究出来的心血。
而关中工坊能够平地而起,也是杜英的心血:
“工坊在两年都不到的功夫,就已经拿出来了这些能够直接改变战场局势的家伙什。
不过慕容儁应该也可以看的出来,我军所装备的这些兵甲器械,还没有那么多,多到可以瞬间就改变整个战局的地步。
所以他现在仍然还可以在淮东驰骋,而我军久战疲惫,连追杀再战都很难做到,不得不后退休整,也是防止兵员损失太多之后,只是凭借这些刀剑甲衣,很难形成对鲜卑人的优势。”
杜英之所以坚持撤回来的另一部分原因,就是同样是减员,王师这边的减员可要比鲜卑人那边的减员带来的危害大多了。
慕容儁减员三四千人,毫不在意,十万大军呢。
可是杜英减员,别说三四千人了,一两千人就是伤筋动骨。
因此王师疲惫之下,杜英必须要优先保证王师将士不会出现大量减员。
恶劣的天气、越来越艰难的后勤以及战场厮杀后的疲惫,都是减员的重要诱因,慕容儁混不在乎,死的都是一些北地汉人,死了正好给鲜卑人繁衍后代腾出位置,可是杜英必须在乎。
话说至此,疏雨也明白过来,低声说道:
“所以其实留给慕容儁的机会,也就是这一次了。
再过一年,不,甚至只需要半年,等到开春之后,王师会换装更多的甲衣,到时候出现在慕容儁面前的甲士,不是数十,而是成百上千了。”
“差不多,只要从江左来的钱财源源不断,那么关中工坊的产出也就源源不断。”杜英颔首,旋即忍不住叹道,“还不是穷闹得,若是关中能够有良好的内循环,那么又何至于冒着风险去攫取江左的财富······
穷啊!”
内循环什么的,疏雨没有听懂,但是对面的郗道茂,却是微微颔首。
这些经济上的基础概念,杜英都向长安留守的官员,无论男女,好生说过。
就跟书院上课一样,突击培训过好几次。
“那为何一直不考虑大司马······”疏雨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其实大概也是关中很多人,乃至于蹲在钟离的大司马在内的疑惑。
关中和荆蜀虽然有很多摩擦,还在南阳刀兵相见过,但是不管怎么说如今大敌当前,齐心对抗外敌是必然的,而且关中商队走荆蜀的话,虽然不是斜线,而是直角边了,可是安全,且能够带动整个荆州的市场。
然而杜英却一直坚持走两淮,绝不打算让大司马沾到一点儿油星。
杜英无奈道:
“从关中到江左,天高地远。所以我们和江左做生意,可以敞开了做,无非就是拿关中的货,来换江左的钱粮罢了。
江左对于关中的工坊和市集构造并不了解,而且这帮清谈名家,对于这些奇巧之技也完全不在乎,认为那是下等人才做的,而他们是高高在上的世家、文人。
纵然有人意识到了如此一来江左会对关中的依赖越来越大,却也无力回天,整个江左大的思想摆在这里,一两个人的振臂而呼并不能撼动什么。
可是大司马就不一样了。
这是上过战场、指挥千军万马的人,所以他的野心,他的目光,可要比江左的那些世家子弟们看得高远。
所以甲骑、甲士,这些拿出来就有可能改变一场战争走向的东西,他难道不眼馋么?
现在大司马绝口不提,但是一旦关中商队改为取道荆州南下,双方的贸易全面展开,那么大司马定然就会逐步鼓励、放开荆州的市场,让关中沉溺在其中,然后一旦时机成熟,则直接以关闭双方商贸作为威胁,要求关中工坊一样为自己提供这些器械。
且不说到时候关中能不能承受的住通往整个南方的商路被掐断,只是这路一通、两边畅行无阻,那么在大司马的重利之下,说不定就会有想要铤而走险的人。”
杜英说着,忍不住按了按眉心。
疏雨见状,伸手为他轻轻揉着太阳穴,略有些无奈。
让你这两日,晚上不知道节制,白天又跑到军营之中。
牛也得累的够呛。
关中的工坊,目前其实也只能称之为集中生产的铁匠铺而已。
有水力驱动的器械不假,但是相比于蒸汽机之类的,技术还简陋的很。
第一一六四章 莫要小瞧荆州世家
因而,杜英真正担心的,不是一两套甲胄被走私到荆蜀,而是整个工坊的生产技术都被荆蜀买走。
“那样······关中定就会失去为数不多的优势。”郗道茂担忧的说道。
关中没人,没钱,靠的就是在这个时代来说绝对高科技的工坊。
杜英摇头:
“只能说,说不定吧,也不至于太绝对。”
郗道茂想了想,没想明白,索性撑着头,斜躺着,目光盈盈看着杜英。
相处的时间久了,她自然知道,夫君那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所以每次嘴硬的谢姊姊总是要为从他那里获得答案而付出“惨重”的代价。
和谢家一脉相承的疏雨,更总是承担大部分的火力。
而郗道茂只需要露出乖巧可爱、夫君说什么都对的神情,杜英自己就会解释的。
果不其然,他施施然笑道:
“夫人还是莫要小瞧了荆蜀的世家。”
“荆蜀世家会想办法购买甚至是夺取关中的技术?”郗道茂微微蹙起好看的眉毛,好奇问道。
“他们没有这个本事,而且关中的工坊,关中的市集,这背后真正得利的,是工匠,是商贾,甚至还可以是那些农闲时节进入工坊赚些外快的农人,但是绝不是世家。
甚至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关中新政推行建设的这些新机构、新设施,让关中世家彻底没有了抬头的可能。
荆蜀各家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蜀地世家倒还好说,因为他们之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是从商的,所以甚至还支持关中新政,如今更是因为双方之间的贸易,越来越难分开。
可是荆州世家,那可是自两汉以来,代代所谓‘诗书传家’的豪门大户。
他们自然是不想要让这些工商贱业进入荆州,同时还撼动他们在荆州真正说一不二之地位的。
尤其是大司马一直以来都有坐稳荆州之意,荆州世家却从来都是大司马最大的阻碍。如今大司马想要让工商两业进入荆州,荆州世家不要心里打鼓么?”
郗道茂不由得舒展眉梢,掩唇轻笑:
“所以大司马就算是想要在荆州生搬硬套关中新政,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荆州世家,现在的他,还真的得罪不起。”
六扇门送来的情报,郗道茂也是看到了的。
缺粮的问题,可远远不止是关中在面对。
两淮这边一样缺粮,所以率军转战淮西和涡口的大司马,粮食的来源也是荆州,准确说,是那些支持他的荆州世家,毕竟荆州这汇聚了荆州本地,曾经的雍凉各家的土地上,早就已经是世家林立,能耕作的田地更是被世家瓜分殆尽。
没有世家提供粮草,桓温除非从江左购买或者从巴蜀转运,否则可无处寻觅粮草。
所以现在的桓温,等于被荆州世家拿捏住了命脉,还真的不敢做出有违于荆州世家的事。
杜英则有些庆幸的说道:
“所以余还是很幸运的,关中虽然在战火之下,已经近乎一穷二白,但这一穷二白也有好处,至少没有世家在后面推三阻四。”
在他人看来,在关中开局,简直就是地狱难度。
但是实际上杜英在借力打力、打破了前秦这个最大桎梏之后,偌大的关中,还真的是任由他挥毫泼墨了。
若是选在其余任何地方,都难免要面对世家这个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庞然大物。
那样,杜英终归不可能像是现在这样大刀阔斧的推进关中新政,做什么都束手束脚不说,世家还会如同一只吸血鬼一样,不管杜英的势力怎么扩大,世家都会跟着一起膨胀,永远都是压在杜英心头的一道阴影。
郗道茂柔声说道:
“夫君本就是天命所归,上苍有所眷顾,情理之中。”
杜英却忍不住皱了皱眉:
“此话何来?”
“关中已经隐隐有这种说法。”郗道茂看杜英脸色有些不对,赶忙解释,“市井之间,见识过关中新政之后,难免会有这种想法和期盼。”
杜英一时沉默,良久之后,他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郗道茂和疏雨在他发愣的时候,都没有敢开口说话。
此时杜英突然笑了,两个人更是面面相觑。
杜英自顾自的说道:
“也罢,天下悠悠之口,堵又堵不住,而且······如今之关中,也逐渐在变成余想象之中的样子。
所以大家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他一摊手,笑道:
“管不了,那就索性不管了!”
郗道茂和疏雨对视一眼,讲道理这种说明夫君能够得人心的说法,为什么他还不那么愿意听呢?
杜英原本就躺在疏雨的腿上,此时略微抬头,就看到疏雨的脸上带着几分迷惑,几分无奈,索性笑着解释道:
“在此之前,余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天下无数眼睛可看着呢。
但是现在两淮战事之后,关中王师也算是正式向天下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实力,余下一步就是要蚕食,不,准确说是正式着手收拾河北的鲜卑人了,这野心,别人看破不说破,和直接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区别。”
顿了一下,杜英伸手敲了敲旁边桌案上的一份公文:
“对付河北,从雁门那边下手是其一,另外余还有多种方略,都在这公文之上,等会儿誊抄一份,分别送往长安和太原。”
“可是······”疏雨犹豫一下,提醒道,“慕容儁不是还在淮东呢?”
“秋后的蚂蚱,从来蹦不长。”杜英虽然说得轻松,但人还是坐了起来,瞥了一眼对面墙上的舆图,缓缓说道,“过年前,解决淮东战事,至少要先把战局拉入到一个我们能够接受的僵持对峙之中。
现在让余犯愁的,就是应该从何处下手······只期望慕容儁能够给我这个机会吧。
不过现在慕容儁倒是给了师兄一个天大的机会,就是不知道师兄能不能把握住了。
师兄,慕容垂······有意思,这天下大势,当真有意思!”
看着杜英跟魔怔一样念叨起来,疏雨和郗道茂也只好起身,拉着桃叶去准备饭食。
“报!”外面骤然响起声音。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愣了愣。
“寿春急报!”
杜英轻笑一声:
“当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
师兄,这一南一北,我们可得有点儿默契啊。”
第一一六五章 雁门太守行
河东,雁门关。
风雪之后,群山都被抹了一层白色。
本就扼守山间之险要的雁门关,此时更是在这一片苍凉之中更显巍峨雄壮。
而在雁门关上,鲜卑人的旗帜在迎着大风舞动。
在雁门关下,森然的军阵已经展开,披甲的士卒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前推进,巨大的霹雳车已经在不远处树立,即使是有大风的纵横撕裂,一样能够听到操控霹雳车之卒整齐的号子声。
阴沉沉的天色,黑压压的云,整齐前进的甲士,当真如那诗中所言: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王猛一样是一身披挂,策马行到雁门关南的一处山坡上,看着王师士卒向关城推进。
“从南向北进攻雁门,好处大概就是,南侧山道沿路,还有不少城寨,原本是驻军家属随从所住,和关城相连,因此我军不至于强行攀爬陡峭的山路。”行在王猛身侧的戴逯,说着的时候,目光却仍然还在谨慎的打量着如同手臂张开般延伸的山岳。
任何一个将领,尤其是他们这些出身南方的将领,见到这陡峭雄峻的北方群山,自然而然有一种惶惶之感,毕竟这是他们之前从来没有战斗过的地形地势。
王猛笑道:
“不用这么紧张,之前已经派出了大量的斥候,再加上有六扇门的帮助,周围山里没有伏兵,余还是能够确保的。
而且这山势陡峭,怪石嶙峋,兵马想要纵横在山间,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便是有一些擅长攀爬山岳的,累得半死爬过来,又如何能够撼动大军?有外围斥候在,就足够了。
此时若三心二意的话,恐怕这雁门雄关,能够让你我饮恨一生了。”
戴逯自失的一笑:
“刺史言之在理。实不相瞒,之前半生,午夜梦回之时,常常梦到故国山河,可这山河怎样,却从来都只是在画卷之中、道听途说之中得知。
当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也能看到这雄关雁门,见到这已经丢了几十年的故国山河啊!”
“风景不殊吧?”王猛揶揄。
“风景不殊什么,风景迥异也!”戴逯浑不在意,反正当时嚷嚷着“风景不殊”的也没有他家祖上。
这北方山水,自有一份雄浑在其中,令好男儿看了,不禁胸襟壮阔,和那南方绵绵烟雨、秀丽江南,如何能一样?
“苍天有幸,能有都督和刺史这等豪杰出山,才让我们这些偏安男儿可以再见北方山河。”戴逯说到这里,已经颇为激动,“若是再于那江南烟雨之中消磨两代人,恐怕将会再无雄心壮志北伐,再也不能看一看这一样属于九州赤县的土地。”
王猛却是收了笑容:“是啊······消磨人心,也就是几代人的事。”
他霍然想起来,当时在山中的时候,杜英就曾经断言,若是这一代人不能北伐,那么留给华夏南渡王师的机会,就只剩下一代人了。
王猛当时并不知道杜英给出这样的判断,依据的,其实是他们之后,还有刘裕这一代人,再之后,南朝北伐,再没有能够光复河山的任何一点儿机会了。
所以一开始,他是觉得杜英有点危言耸听的。
可是后来和江左来的人接触的多了,王猛意识到,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江左固然还有大义名分在,固然还有汉家正统和大量财富,甚至都没有遭受过战火的侵蚀,可是内在的世家擅权和蚕食,外在的强敌环伺,终归会让江左一点点失去北上的斗志,也丧失对于那一片曾经养育了他们的祖辈,但其实并没有养育他们的土地的归属感。
也就默认,天下本就是这般南北对峙,又为何要收复故土呢?
保住这河山半壁,小日子照样可以过。
师弟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比自己看得更远一些,哪怕王猛觉得,自己在红尘之中历练了一番,然后又入山读书,带着经验去学习理论,应该比师弟所了解的更多、判断的更准确才是······
正是因为如今世事风云变化的每一次,都在证明杜英曾经做出的判断是正确的,所以王猛才越来越安心的助师弟一臂之力,显然在他们这一对师兄弟之中,师弟更有资格站在更高处。
而他,就负责在前面牵马坠蹬、镇守一方好了。
“是苍天有幸,有都督而已。”王猛回答,“余,不过是和尔一样,有幸扈从左右而已。”
戴逯本来认为这是王猛在自谦,但是他却发现王猛说的很真诚、脸上挂着坚定地神情。
便知道,王猛是真心如此想的。
能够让一个河东公认的天才所折服的人,那大概真的是天神下凡了。
“总之,是关中之幸也。”戴逯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谈。
他出身江左,出身世家,其实还有一些观念没有扭过来,甚至对关中新政都不是十足十的支持态度,只不过身为武将,他从来不过问也不关心文官那边如何推行政务而已,不过他也承认,没有杜英,绝对没有如今的关中。
“终有一日,是天下之幸。”王猛依旧坚定地说道。
前方,鼓声隆隆,王师已经开始发起对雁门关的试探性进攻。
箭矢如蝗、飞石乱舞。
王猛按着横刀,不再说话。
戴逯则拱了拱手:
“属下前往前面去督战。”
“不可先登。”王猛叮嘱。
谢奕麾下出来的将领,戴逯、任渠,都是良将。
但是莽撞的性格却也和谢奕没啥区别,一脉相承。
戴逯哈哈大笑:
“遵令!”
王猛拍了拍额。
看这态度,就很难遵令了,他只好吩咐几名亲卫去监督着点。
雁门关不比别的城池,这种有名有姓的天下雄关,王猛本来就不指望着一两天就能够拿得下来。
持久的战事,意味着诸如戴逯这样的中层且中坚的将领绝对不能出什么意外,否则对士气是很大的影响。
王猛需要的不是戴逯带头先登所激扬起的刹那的士气,而是他一直守在前线、指挥调度所带动的持续高涨的士气。
不过在攻城这方面,也不需要王猛操心指挥。
军中的戴逯、朱序两人已可以胜任。
他看了一会儿,便走向中军大帐。
中军帐中,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他了。
代表都督府而来的韩伯,以及河东的多个世家家主。
“参见刺史!”
第一一六六章 雁门关外论粮草
巨大的沙盘上,敌我双方的小旗帜插得密密麻麻。
王猛进攻雁门关的准备时间,其实也没有很多,但是他早就制定了多套方案。
而目前正在实施的这一套,在正面战场上,戴逯和朱序负责主攻。
在侧面岢岚水战场上,沈劲已按照命令前出,牵制云中郡的鲜卑守军,切断雁门守军的后援。
这个战术,其实也没有什么新意,是当时王猛进攻河东时的老套路了。
但是没有新意不代表鲜卑人能够解这个问题。
更甚至,其实云中那边的鲜卑人,根本就没有解这个问题的心思。
根据线报,云中鲜卑兵马此时也在忙于对付草原各部的南下掠夺,所以大概也顾不上雁门的死活了。
甚至他们可能巴不得雁门守不住,到时候自己腹背受敌之下,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拍拍屁股走人,向东退入长城,去固守右北平,把草原的烂摊子丢给王师。
岂不美哉?
这小一年里,六扇门趁着河北大肆征调兵马、抓捕丁壮,各处都是人口流动、一片混乱的时机,向河北派遣了大量的探子,终于是拉开了一张很大的情报网。
杜英在两淮的时候斥责六扇门在江左和两淮的情报信息做的一塌糊涂,也是因为殷举一开始真的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河北了。
时间就这么点,人手就这么多,总不可能面面俱到,而且谁能想到,明明距离关中和河东更近一些的鲜卑人,在发现这是一块硬骨头之后,竟然不声不响的集结兵马南下去找那江左两淮的软柿子。
而六扇门的情报网送来的消息,很明确的指出,如今十万鲜卑兵马南下,又牵动着整个河北至少十数万丁壮在后面保障粮草和器械的补给,所以河北基本上已经被慕容儁给掏空了。
依托一片百废待兴之地,搞十万大军劳师远征,这其中的消耗和给这片土地带来的压迫和灾难,本来就是惊人的。
杜英即使是在关中安安稳稳的建设了近一年,工商业和农耕处处没有落下,亦然不敢发动五万人以上的征战,此次关中王师南下,满打满算就三万人而已。
搅动天下风云的光鲜亮丽背后,少不了会有饿殍遍野。
其实看河北的反应,就知道,镇守邺城的慕容垂,也真的是无计可施。
王师杀入河内,兵马也不多,鲜卑人转头就跑。
王师杀出河洛、逼迫青州、威慑枋头,鲜卑人更是只能坚壁清野,和苻黄眉对峙。
火烧眉毛了,慕容垂都找不到水灭火,甚至还得保证从青徐南下淮东的粮草源源不断,免得陛下驾前断了军粮——实际上这些军粮的数量也只是保证大军的最低消耗罢了,根本不足以让军队吃饱,但是慕容垂本来也不指望着能够养活那么多人,他只要确保陛下和陛下的中军部曲能够吃得饱就可以了,到时候这些数千上万精锐步骑能够保护陛下突围即可。
至于其余强拉的丁壮,是死是活,慕容垂顾不上。
而这也就意味着,河北根本就没有足够的粮草再补给孤悬塞外的云中郡,更没有粮草,从云中郡再调拨到雁门。
尤其是当王师在此之前就已经于太行等山中不断袭扰鲜卑人沿着长城行进的运输队,更是使得鲜卑人通过年久失修的长城转运粮食变成不可能,唯一的途径就是出右北平,到云中郡,再南下雁门关,走一个大直角。
正是因为知道现在的鲜卑人已经完全不是之前进攻河东的时候,还能够陈兵雁门和太行,虎视眈眈的鲜卑人了,所以王猛仍然还是采用之前的战术,浑然不怕一招用老。
之前的鲜卑人,能够见招拆招,现在的鲜卑人,根本不配接下王猛这一招。
“启禀刺史,如今关中和河东都在供给大军粮草,关中占有三成,而河东占有七成。”韩伯站出来说道,“都督已率军折返许昌,河洛这边也陆续收兵,不再图谋进攻枋头,所以关中如今需要消耗粮草的地方已经少了很多,能分出更大的份额支援河东。”
王猛微微颔首,杜英折返许昌,主要还是因为将士疲惫不堪了,需要休整。
而且杜英很想在军中推行新的兵制改革,因此不愿意再把一支旧式部队拉到前线消耗,而是期望可以通过改革来提高军队的组织度,降低战场上的伤亡。
但下令苻黄眉不再牵制青州,那就是单纯的要给王猛创造机会了。
一方面是腾出来军粮,补充河东,另一方面则是避免慕容儁会有自己的后路被切断的担忧,从而还愿意再待在两淮,也就使得河北迟迟不能顾及河东这边战事。
师弟做的仁至义尽,自己这边自然也不能懈怠。
但军粮充盈了起来,也的确给了王猛更多的选择,比如他可以把战事拖一拖,最好是一直拖到鲜卑人的粮草彻底告罄为止。
“先把军粮囤积起来,不要着急下放部队。”王猛缓缓说道。
韩伯略有些不解,想要问,但是联想到这位刺史在河东的说一不二,还是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终归只是出身江左的寒门,且不看看,在场的这些河东世家们,一个个都乖巧的很,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质疑刺史的命令呢?
王猛却好似看到了他的神色,不由得一笑:
“如今军中前线供应并不吃紧,而鲜卑人那里应该也一样还能坚持一段时间。
所以我们可以每日进攻,但没有必要付出巨大的伤亡,强行攻城,只需要确保雁门关内外,都为我军所掌控即可。
孤城在外,城中守军军心动摇不说,而且随着时日渐长,守军的粮食越来越少,而我们囤积的粮食逐渐下放,临近年关,将士们越吃越好。
两相对比之下,鲜卑守军必然再无一战之力。”
“刺史英明!”在场的世家家主们赶忙齐齐高呼。
韩伯自然也意识到,王猛这根本就是在专门向他这个长安都督府派来的人解释而已。
对于这些河东世家,王猛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自入主太原之后,王猛也不是没有受到这些地头蛇的打压示威,但是他很轻松的拉拢一批、打压一批,很快就把人心收拾的干净。
而他这样做的底气,自然是上党的王师,更准确说,是上党的邓羌。
第一一六七章 河东小儿止啼
半个多月前,王猛还滞留在上党没有走,太原的世家们还认为,天换了,可是他们的小日子没有换,照样的还是地头蛇,甚至他们还能逼迫着并州刺史远走上党。
名为去督战,但在这些之前就已经习惯了张平的低声下气的本地世家们来看,摆明就是受不了这个鸟气,可是又对他们无计可施嘛!
结果不曾料到,一夜之间,那些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以求能够趁着王猛不在太原的时候架空这位并州刺史,甚至还在谋求夺取太原兵权,彻底和王猛分庭抗礼的本地世家,家中男丁的人头,挂在了太原南门上,向南望,自然意思是向在南方的都督请罪。
主谋的两家妇孺,全部都拉去了关中,充入工坊做苦工,而剩下的几家,也被软禁起来,等候发落。
做这件事的,不是指挥太原王师的戴逯和朱序——这两个人忙着练兵对付雁门关呢,本来人都不在太原——而是从河内带着一队精兵日夜兼程杀过来的邓羌。
当然,不用戴逯和朱序的另一部分原因,也是两人出身江左世家或者至少将门,所以在做这种事的时候,自然也难免会有立场不坚定或者手下留情。
而王猛需要的,就是快刀斩乱麻,所以让邓羌这个凶名赫赫的人出面,自然最简单。
也果不其然,邓羌砍了人头,要不是王猛下令拦着,恐怕这些作乱世家的妇孺都要被他直接挖坑活埋了。
这一番血雨腥风、雷霆手段,固然让太原城中原本被世家们欺压的奄奄一息的百姓,无论是小农、商人还是工匠,都长松一口气,脸上出现了笑容,而且更让原本还在张望或者暗戳戳投靠关中的世家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派人前来太原表忠心。
听闻王猛已经率军北上,他们又屁颠屁颠的跟着北上,生怕晚了一步,坐镇太原的邓羌,就把手中的刀落在他们脖子上了。
没办法,假如此时在太原的是戴逯,那么他们可以说,戴家也是豪门望族,这交情攀附一下、血缘关系算一下,说不定祖上哪一代,还是亲家或者至少是同窗故吏,毕竟当年都是在洛阳朝堂上讨饭吃的。
可是遇到的是邓羌。
和这个让关中胡人闻风丧胆的万人敌讲道理?
他只会用横刀,通过物理手段说服。
但不得不说,刀,的确是一个不错的说服方式。
那人头在城墙上一挂,已经让王猛和邓羌凶名远扬,河东小儿,闻之止啼。
至少现在,王猛面前的这些世家家主们或者嫡脉子弟们,一个个乖巧的就跟小兔子一样,给他们一把刀,他们说不定也会冲到前线,嗷嗷叫着厮杀一番,就算是作秀,也得好好地给刺史表现一下。
不过王猛是不会让他们上前线的。
一帮花拳绣腿的世家子弟,还不够拖后腿的呢。
“余英明与否,不是现在就好评说的。”王猛的话音不疾不徐,哪怕他知道自己说的再快,下面的这些人也都会全神贯注、生怕漏了一个字,“但是至少余现在可以努力一下。
而这就需要诸位以及诸位背后各家的配合了。
若是各家能够确保粮食可以稳定的运送到前线,或者至少运送到太原城中,那么到时候功成名就的,也不只是余,还有列位。”
在场的家主们,一个个不由得略微沉默。
运送粮食,又岂是那么简单的?
如今河东刚刚下过一场雪,道路正是泥泞不堪的时候,而且在场的世家,其实很多都是河东南部的世家,比如闻喜裴氏,让他们向太原运送粮草,需要走如今道路也并不是那么通畅的汾水谷地,这势必意味着他们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无论人力还是钱粮上。
再想一想刚刚王猛流露出来的,将整个战事从攻坚变成围困,那么就意味着至少是一两个月的功夫,后面的粮草不能断······
不说倾家荡产吧,但是被王猛这么一折腾,不少世家的确要伤筋动骨。
主要也是因为,河东这些年的战事,也基本没消停过。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王猛微微笑道:
“若不是因为太原左近的各家,最近都实在无法施以援手,余也不会劳烦诸位。”
顿时,裴家、柳家、薛家等家主,脸色都是微变。
威胁,这是赤果果的威胁!
为什么太原的各家办不了事,一部分原因是要怪鲜卑人,当时王师入河东,鲜卑人在太原城外打秋风,好一阵扫荡,很多防备不及的坞堡,直接化为焦土,坞堡中的世家也分崩离析。
而另外一部分原因,则是因为,即使是侥幸生存下来的这些世家,如今他们之中大部分管事人的脑袋,都挂在城墙上呢!
现在太原城中,仅剩下的几家,最大的,都已经数得上重振门楣的太原王氏了,可是太原王氏······根本就只有王坦之一个人在这里,而且也只是王坦之转移了江左的一部分家产在这边,没有几处商铺田产,就已经可以说得上太原一等一的豪门了,可见太原世家被清洗到了什么地步。
而王猛现在提到这件事,摆明就是在威胁他们嘛,不想配合工作的话,直接一个“谋反通敌”的大帽子扣下来,抄家砍头,麻溜的很。
万人敌的刀,对外敌的时候,是万人不可敌,对自己人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裴家家主硬着头皮拱了拱手:
“外辱于前,雁门关更是河东锁钥,雁门不得,则河东百姓寝食难安。个中道理,余等皆知,所以必当全意配合刺史行事。”
刺史摆明是眼馋他们的家产积蓄了。
可是如果他们不主动给,那人家就要动手抢了,到时候要的不只是钱粮,还有性命,所以就算再百般不情愿,当刺史流露出来动刀子也需要这些钱粮的时候,他们两全齐害取其轻,哪还用犹豫?
因而家主们纵然再不情愿,也只能一个个站出来表忠心。
“诸位有心了。”王猛郑重拱手还礼,躬身下去,“本官代军中将士、河东百姓,行此礼也。”
家主们忙不迭的还礼,心中也只剩下苦笑。
不管动手的时候怎么恶劣,至少这位刺史表面功夫还是到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