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九章 侍中别后悔
谢安倒也没有料到郗昙开门见山竟然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方才回答:
“实不相瞒,后宅之中全都有用,还是关中心设计的椅子坐着舒服。
但是议事堂毕竟是议事之处,正襟危坐,更合适些。若是中丞不习惯的话,余让下人准备椅子。”
郗昙摇了摇头:
“坐在椅子上也一样可以思索问题,正襟危坐与否,不在于人的姿势,而在于人心中所想,心坐的正,那么就是正的。
不过客随主便、入乡随俗,既然侍中更喜欢这种,那余便随着侍中就好。”
谢安不由得大笑:
“先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每一次和中丞别后,下次相见,总觉得中丞截然不同矣!”
郗昙却反驳道:
“我倒是不觉得,世事变化匆匆,人亦随世事而变,情理之中。关中王师在前线打的出彩,余自然就更放松几分,也更骄傲和自信几分,这都是应该的。
那些停滞不前,或者走上正道,又或者误入歧途的人,才是真正变了的人,我不在其中。”
说到这里,郗昙忍不住谢安,好似在说,那变了的人,正是你。
谢安微微颔首:
“或许在你们看来,余的确是变了,可是在余看来,好像又没有改变。”
在外人看来,谢安放弃了东山隐居、朝廷多次征召而浑不在意,从而在隐士名流之中闯下来的名声地位,选择入朝为官,那的确是变了。
可是谢安本身,本就是在待价而沽,并没有真的想着隐居不出,所以用自己隐居东山这么多年在清流雅士之间获取的名声,来换朝廷如今侍中之位,并且成为丞相的候选者,对谢安来说,自然不亏本,而且也从未改变其真正的想法。
但是好像想到了什么,谢安喃喃说道:
“又或许未来有一天,余还真的会做出改变,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郗昙:“嗯?”
谢安摇头,自失的一笑,大概是真的被郗昙一下子戳中了心事,所以竟然连这种有的没的都说出来了:
“中丞前来余府上,就是来和余打机锋的么?”
郗昙好整以暇:
“是啊,怎么了?”
谢安脚步一个踉跄,略有些错愕的看着郗昙。
郗昙施施然说道:
“从如今各自的立场上来言,或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但是本质上大概还是很难成为同路人的。
对了,余必须要说明白,这个同路人,指的是对于如何中兴我大晋、保我皇室的方法道路,可能想法各不相同,绝对没有想要另辟蹊径、走上谋反之路的意思,万万不要误解了。”
谢安:······
杜仲渊都快把“反”字写在脸上了,说这个也得有人信啊。
不过也的确,杜英不过在行动上再怎么不对,至少在如今名义上还是朝廷的人,他想要坚持这个名义,也就随他去吧。
郗昙接着说道:
“至于从私人交际上来说,如今你谢家的女儿是杜氏大妇,余的女儿是杜家平妻,那么你我两家,本就应该在竞争,凭什么这杜家大妇、关中主母的位置,我郗家的人就不能坐一坐呢?”
谢安这一次更是瞠目结舌。
这种话是能够堂而皇之拿出来说的么?
“你不怕余将尔之所言,尽数告诉我家阿兄,以让阿兄在关中一样有所防范?”
“那侍中就不怕余将侍中和谢司马有暗中往来,甚至还牵扯到都督家务事、准备插手关中内政的举动,公之于众?”郗昙对此一点儿不在意,笑嘻嘻的回答。
一旦他把这样的话丢出去,不管外人信还是不信,都会让之前对于谢安的质疑再一次被提出来,也就自然会让包括会稽王在内的朝野诸多文武,难免心生疑窦。
只要怀疑有了,那么谢安之前所做的一切划清界限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谢安:······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对你有好处么?
他没好气的说道:
“若是中丞所来,就是为了胡搅蛮缠的话,那就请便吧,中丞也见了,谢家外面等着登门拜访的人很多,余没必要在中丞这里浪费时间。”
对于谢安毫不客气的逐客令,郗昙倒是有些奇怪:
“不是侍中让余来的么?话还没有说三句,茶还没有喝两口,就要下逐客令,这未免太过分了吧?
而且要我说啊,谢家门口那些排队的,一般也就是一些投机取巧、不得正道的寒门子弟而已,真正有几分本事的,不可能拜会了那么多官员之后还没有被赏识重用。
如果侍中真的担心这其中有漏网之鱼的话,那倒也不如就直接遵从我关中考校人才之法,给他们出几道题,让他们作答,择其优者,再做问对,没什么本事的,也就没必要挨个接见了。
侍中以为如何?”
谢安瞥了他一眼,自顾自的走到桌案前,“刷刷刷”写了一张纸,吹了吹墨迹,递给旁边的随从,低声吩咐几句,随从赶忙跑出去了。
谢安这才回头看向已经自己给自己倒第二杯茶的郗昙,沉声说道:
“来人,给中丞换一壶茶。”
“这水,不会有毒吧?”郗昙顿时打了一个哆嗦,差点儿直接把杯子丢出去。
谢安没好气的说道:
“有上好的会稽茶,让中丞品鉴一下。”
郗昙这才佯装松口气的样子。
谢安看着他卖弄演技,无奈的说道:
“请中丞品鉴,是感谢中丞刚刚为余节省了些时间,关中虽多奇巧银技,但是也的确有可取之道。
但中丞若是仍不愿意好好说话的话,那就请喝一杯茶后,尽快回去吧,久留余府上,对余来说,保不齐也是惹祸上身。”
郗昙笑道:
“也罢也罢,那就好好说话。”
话音未落,他脸上的笑容就已经消失的一干二净,淡淡说道:
“关中愿意和朝廷携手,先把大司马从淮西撵出去,确保关中到江左的商路,畅通如初。”
“其实现在大司马也不会阻断此商路。”谢安皱眉说道,“寿春以西,已无兵甲之祸······”
“我家都督,哦不对,是咱家都督,偏偏不想让大司马分这一杯羹。”郗昙回答。
“是你家。”谢安没好气的说道,这家伙来了没多久,每句话都能把自己气的够呛。
郗昙受宠若惊:
“侍中别后悔!”
第一一四零章 远交近攻
谢安:······
这个话题是过不去了么?
不过谢家和郗家在关中的地位如何,是谢安现在无从决定的,因此他也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和郗昙纠缠不清,所以径直说道:
“杜仲渊只要稍稍让利于大司马,就能够恢复商路。
可是商路迟迟未通,别以为余不明白杜仲渊的心思。关中商品之前初入江左,有受到人追捧的,却也有被批评无用的。
但是现在,关中商品不来,江左便有了抄袭、炒作和哄抢关中商品之风,此所谓‘奇货可居’也。
杜仲渊就是要通过这种方式,让江左重视关中的商品,乃至于逐渐离不开关中的商品,等商路再通,那就是滚滚暴利。”
郗昙自然知道,谢家和郗家的地位,谢安就算是想要插手,也不会让他知道,之前他其实就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在这个问题上,两家从来都是对手,而不可能相互让对方知根知底。
所以,他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顺着谢安的话,抚掌笑道:
“所以侍中该知道,我家都督为何不愿意让利给大司马。哪怕只是稍稍,也是暴利。”
谢安看郗昙如此干脆利落的承认,也笑了笑:
“所以都督不愿意让利给大司马,却想要让利给江左?”
“江左和关中是整个商路上的两端,自然不可能所有的好处都让关中吃了,若是这般的话,关中的商队恐怕都进不了建康府的大门吧?”郗昙微笑着说道。
谢安摇头:
“话虽如此,可关中所能贸易的对象本来就不只有江左,其实巴蜀和荆州也有不少百姓,关中的商品在那些地方想必也一样可以畅销,所以余比较感兴趣的是,杜仲渊如今偏生要和江左合作,意在何为?”
郗昙顿时皱眉:
“侍中说这等话,可就不合适了。我家都督选择哪一边,自然有其考量,而且江左地小民众,又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关中积极和江左贸易,岂不是应该的么?
莫非朝廷还想要眼睁睁看着关中和大司马之间贸易?若真如此的话,恐怕今天晚上,侍中乃至于会稽王,都要寝食难安了吧?”
谢安倒是把语气放缓了一些:
“只不过身处关中则为秦,远交江左而近攻鲜卑和荆蜀,杜仲渊之所作所为,不免令人觉得其有远交近攻而之后称霸之心,就算余今日没有此问,朝廷来日必然也会有此问。”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郗昙也重新换上笑脸。
谢安静静看着他,既然郗昙说“明知故问”,那基本就等于在肯定自己的想法了,只不过他是坚决不可能承认刚刚谢安所说的。
“所以朝廷也只是有所隐忧罢了,但是所能够拿到手的却是实打实的好处。”郗昙接着说道,打量着谢安,“所以说一千道一万,扯这些都没用,说到底就是一个问题,这好处,朝廷想不想要?”
谢安脱口而出:
“这是自然!”
两地通商,中间财源滚滚,基本等于朝廷和王谢世家对于民间积蓄的一次“回收”。
说不定真的可以在这样的通商刺激下,让江左萎靡不振的内部贸易也跟着风生水起,更重要的是,能够打破世家庄园经济的壁垒,让一个个小的内循环变成大的内循环,并且在外循环的带动下,转得更快,把江左的经济彻底激活。
谢安虽然不懂后世的经济学,但是个中道理,从古至今都是共通的。
所以郗昙直接问出了问题的关键,谢安这一次也没有犹豫的给出答案。
两个人对视一眼,郗昙一摊手,好似在说:
这不就得了么?
谢安自失的笑了笑。
上一次前往郗家府上拜访郗昙,算是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第九百七十八章),之后两个人私下里其实也没有太多交集,还是在刻意的拉开距离的。
这一次没有想到还是又从郗昙这里碰了钉子,而且还是钉子自己找上门来的。
在谢安的心中,诸如郗昙这种有点儿世家纨绔模样的人,其实并不是他心目中的对手,甚至可以说,有一种学霸对学渣的蔑视。
可是在朝堂上唯唯诺诺、瑟瑟缩缩,总是躲在角落之中当透明人的郗昙,在朝下却出乎意料的镇定而自信。
他坚定自己的选择,并且会通过各种言行一点点影响着身边的人,让他们也逐渐意识到,或许关中所做的一些事情是对的,开始反思自己的选择。
正是这种从容和镇定,让他在交谈之时总是能够把握住节奏,一旦落入他的节奏之中,自然就会逐渐的被迫承认自己做的有不对之处,甚至是有不敢直面内心之处。
只不过在朝堂上,他显然不希望展露出来这种态度,引起周围人的关注。
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会引起会稽王的目光,从而导致其余的官员也在会稽王的指示下对其群起而攻之。
所以郗昙选择在朝堂上低调,在朝堂下高调。
谢安自顾自的说道:
“所以问题又回到了之前所言,关中和江左之间的贸易,应当如何是好,远隔大司马之荆州和淮西,自然也就很难脱离大司马之掌控。”
“或许可以另寻他途,这个就要让我家都督来亲自回答了。”郗昙无奈的说道,“既然都督能够提出来,那么自然就有他的想法,具体是什么,余无从揣摩也就无从告知侍中。”
“也罢,那就只能静候佳音了。”谢安叹了一口气,旋即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这里毕竟是建康府,虽然中丞已自诩为杜仲渊的人,可是还是不要忘了自己身为晋臣的出身,也不要忘了,甚至就连尔食尔禄,都是朝廷所给。”
郗昙起身,弹了弹衣襟,含笑说道:
“那是因为朝廷愿意。”
说罢,他径直向外走去,不忘随口说道:
“若是余哪日挂印封金而去,那恐怕才是朝廷真正应该畏惧的时候。”
谢安缓缓说道:
“之前中丞在朝堂上一言不发、几乎无人在意,如今在余面前锋芒毕露,就不担心余将此事细细告知会稽王么?”
郗昙哂笑一声,回首看向谢安:
“难道侍中看不明白么?
那是彼时彼刻,和此时此刻,截然不同矣!
就像是淮北之战前的关中,和现在的关中,也截然不同矣!”
第一一四一章 潮生颖上
谢安默然,他听明白了郗昙的意思。
淮北战前的关中,对于朝廷来说,是新兴势力,是威胁,可是那毕竟远在天边。
而淮北战后的关中,以万余兵马再加上一队偏师骑兵,就搅动的整个两淮周天寒彻,所以朝廷再也不敢小觑关中。
如果说郗昙在之前,是担心受到排挤而一言不发的话,那么他现在就是有恃无恐,朝廷越是忌惮,他越是敢咄咄逼人、锋芒毕露!
这样,才能够让朝廷切切实实的感受到关中的态度,才能够不得不为了安抚关中而给出更多的好处。
郗昙头也不回的走了。
谢安叹了一口气,随着郗昙直接戳破这层窗户纸,表明了他的立场,也表明了关中的态度,反倒是朝廷,作为受到这般直接威胁的一方,不得不陷入尴尬的地步。
表态也不是,不表态也不是。
也就好在,现在两淮战事迟迟没有结束,甚至陷入了不知方向的地步,所以朝廷至少还不需要先面对“论功行赏”这个更令人头疼的问题。
“备下车马,入宫拜会会稽王。”谢安径直吩咐。
关中不想要当朝廷的下属,这是情理之中的,本来谢安就没有指望着杜英能够当一个忠臣,会稽王也应该有类似的心理准备。
现在的关键就是,怎么通过和关中的合作,稳住杜英,让杜英去对付桓温,以成驱狼吞虎之势。
毕竟从郗昙的表态来看,杜英此人,还是颇为贪婪的。
又或者说,是关中的掌权者们,穷怕了,所以太想要获得钱财乐吧,杜英纵然不在乎这些,也得考虑所有人的感受。
谢安心中暗暗盘算着,不知不觉,外面的天色已经发黑。
他怔怔的看着天,有下人来禀报牛车已备好,他都未有察觉。
良久之后,方才回过神来,喃喃说道:
“悠悠苍天,黯黯无光······恰如此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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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之后,天气明显凉了下来。
许昌的大街上,满地落叶,平添几分萧瑟。
杜英策马掠过城中街道,行到许昌郡府门前。
“许昌太守张湛,参见都督!”一名中年人,身着短打,挽着袖子,站在门口拱手行礼。
杜英直接跳下马背,打量着张湛,笑着说道:
“处度怎么做如此打扮,是要去搬砖么?”
张湛也指了指自己还有不少泥点子的裤腿,给杜英看到:
“实不相瞒,刚刚还真的是在搬东西,搬砖算不上,搬木头。”
接着,张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边走边说:
“这一场秋雨下来,汝水和颖水都涨水颇多,属下担心会有水漫出堤岸,涌入沟渠,所以一直在带着兵甲民众稳固大堤,没有来得及更换衣物,倒是让都督见笑了。”
杜英微微颔首:
“堤岸如何?”
“稳如泰山。”张湛说到这个,话语之中自然也多了几分骄傲。
杜英接着说道:
“堵不如疏,或许可以趁着如今农闲,发动民众,开垦高地、蓄水低地,化沼泽为蓄水之处,化荒地为良田。
待到来年春夏,就算是有旱灾也不用担心无水可用了。”
张湛眼前一亮:
“都督所言极是。
如今这汝水和颖水涨水之后,经常有漫过堤岸的景象,究其原因,便是乱世未开之时,百姓多居住于汝颖两岸,开垦荒地、围湖造田良多,以至于已无湖泊和支流可以分水。
而昔日低洼处的田地,实际上已经沦为沼泽,现在想要再蓄水,也不是不可以······”
当年人多,重要的是田,现在人少,自然就可以合理的规划蓄水和开垦之地了。
杜英看着一点就透的张湛,微微颔首。
昔日,张湛随着桓济留在长安,对于关中新政还是颇多批评意见的,但是后来亲自见识过关中新政迥然不同于世上其余政策统治的时候,又变成了关中新政的拥趸。
当初让张湛坐镇新平郡,是因为王师刚刚拿下新平郡,而且北地世家多有谋反之心,所以杜英算是在考验张湛。
结果王师一路横扫凉州,新平郡直接从边郡变成了内地郡府,北地世家蠢蠢欲动之心也随之烟消云散,张湛在新平郡推动关中新政,自然是顺风顺水。
杜英索性就又把他调遣到了许昌郡,这个关中新拿下的在中原最重要的立足之地之一,半是对张湛之前工作的认可,也半是对张湛考验的延续。
张湛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看上去干劲十足的样子。
杜英不知道他是真的想要做出一番事业,还是在作秀,不过即使是作秀,也至少是做出来一些功劳的。
“明天余上堤岸看一看。”杜英徐徐说道,“今天就得辛苦你了。”
“应该的。”张湛赶忙应道。
“如今许昌已经屯驻了多少百姓军民,又有多少粮食?”
张湛指着屋子中的桌案说道:
“都督所需的所有资料,都可在桌案上寻觅到。”
“确定?”杜英笑着反问。
张湛郑重一拱手:
“属下可以确定。”
杜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没有说话,但是欣赏之意,已尽在不言中。
张湛急匆匆的告退,杜英看着桌案上一份份排列规整、分门别类的文书,喃喃说道:
“不得不说,这张处度在文书整理上还真是个人才。”
就在此时,杜英听到了轻盈的脚步声。
他愣了愣,这脚步声自然听着略有些陌生——远不是军中那些糙汉子们行来走去、不知轻重的脚步声——可又是那么熟悉。
杜英撇过头。
正对上郗道茂柔柔如水的眼眸。
郗道茂微微躬身:
“妾身见过夫君。”
秋风徐徐,吹拂起衣带。
佳人翩翩,在这遥远的淮北战火纷飞之地,恍如隔世。
杜英一时间痴在那里,一动不动。
郗道茂歪了歪头,好奇的问道:
“怎么了?”
杜英摇了摇头,又捏了捏自己。
疼。
郗道茂不由得“扑哧”一笑,赶忙上前两步:
“是真的!”
旋即她解释道:
“谢姊姊担心疏雨妹妹一个人照顾不来,所以让妾身南下许昌,既是为了监督推动关中新政,也是为了能够伺候在夫君身边。”
说着,郗道茂有些羞赧的微微低头。
不用说也知道,她刚刚说的“伺候”,自然是杜英理解里的伺候。
杜英嘿嘿一笑,直接上前把郗道茂打横抱起。
郗道茂:???
杜英诧异的看向她:
“不是这个意思么?”
郗道茂抿着唇。
是这个意思不假,但是······
这让女儿家怎么好意思说得出来?
站在门口的疏雨,默默掩上了房门。
她站在门内,而不是门外。
这一夜,注定是潮生颍上,春回许昌。
————第七卷涛生淮上完————
《第七卷·涛生淮上》·卷尾词
西江月·题《晋末多少事·第七卷涛生淮上》
日暮烟横淮上,月升林隐东山。
只筹荆蜀与江南,落尽余棋可叹。
——————————-
寇顺颖涡直下,豪雄纷踏秋澜。
笑胡人怎敢窥江?就引王师涤荡。
——————————
注:上阕写的是谢安,下阕写的是杜英和桓温。
《涛生淮上》这一卷,落脚点还是在淮北的战事上,而不是主角夺取整个两淮——若是如此简单的话,岂不是小觑了天下英雄。
而在这一卷,我也在尽力的去塑造这乱世之中,敌我双方不同的人物,桓温、谢安、郗超等等,尤其是在努力的丰富谢家兄弟几个的人物形象。
毕竟在此之前,主角还没有机会和能耐可以和谢太傅掰手腕,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同台竞技,所以谢安的形象也不能太飘飘然而虚化,仍然像是很遥远而不可触及的大Boss。
而谢奕的形象,也要开始丰富,不再是只知道砍砍杀杀的莽夫,身为一家之主,谢家的老大,在历史上他本来就对谢安等人有抚育和提携之举,所以本来就应该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
至于谢万,大概也期望能够塑造一个浪子回头的形象吧。
个人对于这几个人物的塑造,还是很满意的,主要是应该也算符合历史上他们的行为举止。
在所有的故事脉络都已经发生改变的时候,人,还是历史上那个人。
这是我一贯的行文思路和宗旨,这样也才能实现一本书寓教于乐的目的。
另外,本书将要登场的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一卷中提及了,包括但不限于鲜卑慕容那边的,还有刘牢之和其余北府派系将领等等。
他们的命运和抉择,也都将会在未来的故事中娓娓道来。
下一卷的名字是《匣里金刀》,看这个名字大家也应该能猜到是什么“名场面”了,也意味着主角先北后南、南北并举的战略,暴露无遗了。
欢迎大家和我一起,进入下一卷:
《匣里金刀》!
第一一四二章 手炉温热
秋风扫过许昌。
天亮之后,许昌又好似焕发了生机一般。
大街小巷,满满都是走街串巷的人。
杜英伸手微微挑开马车的帘子,看向街道上的景象:
“上一次来许昌的时候,路上还是空无一人,萧瑟之意,溢于言表,结果现在再看,许昌已经有昔日繁华都会的几分模样了。”
“昔日的长安也是这般变化过来的,如今的许昌也会成为又一个长安的。”端坐在马车中,郗道茂伸手捧着暖炉,噙着微笑。
手炉这东西,起源于唐代而兴盛于明清,在明清近代已经几乎是家家户户、无分老幼之必备,大概也是因为天气逐渐趋于寒冷,而人们也更追求能够保暖的工具。
而实际上南北朝时期也是一个小冰河期,天气一样比盛世之时来的寒冷。
手炉的设计制造并不复杂,对于关中的冶炼行业来说,还是轻而易举的。
谢道韫在杜英率军南下之后,根据他留下的图纸,让关中工坊试着制作了一批,受到了关中文武家眷的一致好评,所以如今关中工坊也在推行手炉的制造、抢占空荡荡的市场。
毕竟现在关中的商货横行天下,即使是没有官方通商的地方,人们也对流传过来的关中商品趋之若鹜,尤其是关中纸张和椅子的出现,的确正在引起整个天下在读书认字、写就论述,以及家居生活方面的变革。
但是关中商货的抢手,自然也就导致想要模仿的人数不胜数。
因此一旦关中的商号不能及时拓展市场,那么自家的东西很快就被本地的商号所仿制,出现大量的赝品,既直接阻挡了关中继续从中获利,而且还毁坏了关中的信誉。
之前就已经吃过亏了,所以现在吃一堑长一智,关中在商品的贩卖和推行上也更加大胆而主动,好的口碑,固然是人们使用之后得出来的,也是自家要多注意宣传得到的。
谢道韫已经在家书之中多次提到手炉的好处和自己对于推行这种后宅闺房之中常备之物的认可和支持,因而杜英脑海之中想到自家夫人的时候,都难免会浮现出其手捧手炉的景象。
“手炉固然能够暖手,但是现在都还没有到入冬的时候,就已经手凉了,更是说明气血虚弱。”杜英担心的说道。
郗道茂也不反驳,顺着杜英的话说道:
“妾身现在已经比早些年好多了,至少不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不是么?
在关中的时候,时时跟在谢姊姊的身边,如今来到夫君身侧,又跟着夫君忙的团团转,总归是见见风景、强身健体了呢。
那夫君总不能拿妾身和疏雨妹妹比,是不是?”
杜英郑重的点了点头,现在的郗道茂,在柔软中自带着一份坚韧,和初见时的弱柳扶风、无根飘萍,已经好太多了,至少精神气上来了之后,身体也不会娇弱多病。
他侧头问向靠着车壁、抱着佩刀,正在假寐的疏雨:
“还有多久才能到河堤上?”
“大概小半个时辰吧。”疏雨即使是闭着眼,也心有灵犀一般感受到了杜英投过来的目光,轻声说道。
杜英若有所思,放下车帘,想了想,又找了一个架子伸手压住窗帘,防止窗帘随着马车的晃动而扬起。
这一次,不只是郗道茂意识到什么,默默地向后缩了缩,一直在闭着眼的疏雨,也直接抱膝躲到角落里。
公子总是怜惜郗道茂年纪还小,从没有真刀真枪的大战过,所以每次都是疏雨跟在后面受罪,帮着小夫人承担火力。
昨天晚上的劲儿还没有缓过来,现在疏雨也有点儿扛不住了。
再好的地也架不住这个翻腾法儿。
不过杜英并没有如她所想,而是抽过来郗道茂的小手,把玩片刻,然后撩起一点儿衣袍,引着她的手伸了进去。
郗道茂也松了一口气,生怕这家伙真的在马车上闹出来太大的动静,那就没脸见人了。
杜英感受着温热和火热的贴合,挑了挑眉,笑道:
“看来这手炉暖手的作用还是不错的,温良如玉虽好,但也架不住总是这么凉。”
饶是郗道茂性子温顺,也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但是在马车的轻轻摇晃之中,一声不吭的为心上人做着这种事,让她还是有些怪异的感觉,手上虽然没听,但是开口问道:
“夫君,淮南那边迟迟没有消息送来,夫君不担心么?”
杜英叹道:
“如今只能求吉人自有天相了。关中兵马之疲惫、损失之大,也在余预料之外,回军路上,看着阵亡将士名单和粮草消耗的单子,当真是触目惊心。
之前关中王师都是在本地征战,远征凉州,那也有阿爹带着凉州世家以为奥援,而出征河东,也是在关中门口作战。
此次千里奔袭淮北,一路边战边打,士卒之疲惫、粮草之流散,都比预想之中的多得多,这大概就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吧。”
郗道茂有些心疼的看着杜英,手上的动作也不由自主的轻柔了几分:
“夫君也莫要自责太甚,夫君并非池中之物,也是关中上下之共识。所以带着关中走出去,同样是早晚的事,此次远征淮北,应当算作是夫君的一次尝试,有不足之处,则予以弥补,有可取之处,则下次仍然遵循就好。”
杜英靠着车壁,缓缓说道: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啊。
底子太薄,兵马钱粮总共就只有这么多,螺蛳壳里做道场,终归可以赚转腾挪的地方也就那么大,外人所见关中之光鲜亮丽,而余所见关中,其实也快到油尽灯枯之时。”
“难得见到夫君这般气馁的时候。”郗道茂温婉笑道,“诚如夫君所言,现在的关中,人力财力都颇为吃紧,尤其是夫君坚持对荆蜀之商贸奉行打压之策,这也让两淮商路断绝之后,关中原本蓬勃的商贸为之一挫。
再加上关中本来就是走捷径,以商贸取代农耕夯实国力,如今商贸受挫,即使是获得钱财也不是那么容易了,更不要说积攒的粮食经过历次大战所剩无多,因此出现这么多问题,本就是情理之中的。”
“这些你们之前就考虑过了?”杜英问道。
郗道茂含笑:
“夫君不在关中,专心于战事,可不代表着阿元姊姊和妾身在长安都是游手好闲的。”
第一一四三章 他曾许下的梦
杜英长呼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觉得肩膀上的担子有人分担而松快,还是因为郗道茂刚刚的力道把握的恰到好处。
我家阿元和茂儿都永远值得信赖······
各个方面。
杜英索性就顺着郗道茂的话说道:
“所以这一战之后走向如何,余已经快要从决定者······说决定者大概自夸了,算是参与者吧,沦落为看客了。
否则若仍然被卷入其中的话,早晚会带着整个关中穷兵黩武,这是余所不愿意看到的,也是自毁长城之举。”
郗道茂低声说道:
“正是因为从整个关中的角度来看,夫君如此选择是最正确的,关中从淮北之战中已经收获了很多,再插手淮南的战事则力不从心。
所以长安城中文武,也基本都是这个意思。因而谢姊姊派遣人南下,长安其实已经一切步入正轨,但她仍然按捺住对夫君的思念,并没有亲自前来,就是因为不想让自己陷入两难之地,也不愿意让夫君一起陷入两难之地。”
阿元终归不可能冷下心来把谢玄丢在寿春。
“其实我也不能。”杜英自失的一笑,“不管怎么说,阿羯也都是余一手提拔上来的。而且在寿春,除了小舅子之外,不还有咱家的大舅哥呢?”
郗恢作为寿春郡丞,可是和谢玄并肩作战的。
只不过谢道韫和谢玄,当时姐弟齐心,带着谢家产业从荆州突围而出,后来也是在关中相互扶持,所以情谊自然深。
而郗昙和郗恢父子,一开始可是把郗道茂当成工具人来用的,郗道茂看他们自然也少了几分亲情,他们是不是在前线生死未卜,郗道茂远没有谢道韫来得在意。
纵然她生性娇弱好欺负,但是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不好,可是都点点滴滴、桩桩件件记在心里的。
哪怕是现在郗昙和郗恢都已经经过大浪淘沙般历练,再加之对关中新政的全新认知,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也很难让郗道茂直接放下心中的隔阂。
看郗道茂的神情黯然了几分,杜英赶忙说道:
“罢了罢了,我们不说这个了。”
郗道茂勉强露出些笑容:
“没关系的,夫君说的对,不管前尘往事如何,血浓于水的亲情还是在的,阿爹和阿兄现在愿意回首,攘助于夫君,妾身自然是乐意于见到。”
杜英轻轻握住她的手,从火热处挪开,摩挲把玩着手指,按了按她的手指肚,接着又戳了戳手心,软软糯糯,不亦乐乎。
郗道茂被杜英这有点儿像是小孩子在玩儿玩具的样子乐到了,主动问道:
“脏呢······夫君不需要了?”
说着,她就要去找手帕擦一擦,但是杜英直接摇了摇头,仍然细细摩挲着她的手:
“夫人心情不佳,余如何能强求夫人呢?”
郗道茂心中一动,泛起冲动,向前凑了凑,近乎于直接伏在杜英的身上,柔声说道:
“夫君一念之间,是天下苍生,一念之间,还能想着妾身,妾身就已经很知足了,让夫君舒服,本就是妾身所长。”
杜英挽住她的腿儿,将郗道茂抱到自己的膝上,埋首在她的秀发之间,深吸了一口气香气,喃喃说道:
“虽然王师如今不能动,但是轻骑还是能动的,余如此着急的率军返回许昌,也是想要让关中轻骑尽快得到补充,尤其是从凉州新调拨过来的数百骑兵,能够替换掉久战疲惫的一批将士和伤兵。
这样至少许昌屯驻的轻骑就已经达到了两千人,一场奔袭,长驱千里,余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郗道茂自然明白了杜英接下来的意图,她一下子攥紧了杜英的手:
“数万兵马,横行淮上,妾身尚且忧思辗转,夫君只带着这么些兵马南下,未免太过涉险了,而且夫君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杜陵少年,而是堂堂三州都督,派遣一员得力干将过去就可以了,又何必亲自涉险?”
“两千骑兵,只要不正面遇到鲜卑人,整个两淮,没有人能够挡得住我,而且就算是被迫陷入恶战,也能够有脱身之法。”杜英摇头说道,“只要率军南下,那就是要以此骑兵,配合寿春的步卒,成破局之举。
这已经是余现在所能想到以及动用的最后手段了,如此不行,则关中恐怕要被迫退出淮南,只是占据淮北几处要冲州郡,而且还不得不向北和青州的鲜卑人相接,迫使我们在河洛和淮北两个方向和鲜卑人陷入恶战之中,得不偿失。
最后只能白白便宜大司马和朝廷,所以南下淮南,也是关中能够从两淮之战中攫取最大好处的最后机会,余必然不可能放手,否则关中为此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郗道茂担忧的看向杜英:
“夫君此举,在妾身看来,不啻于一个打算把全部身家压上去的赌徒······”
杜英叹道:
“如今余在关中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让关中走上更好的一条道路,事实证明,关中的每一个人,都随着我的脚步,在向前走,走得很好,并且我们已经有了越来越多的同伴,有了越来越多有着共同志向的人,说不定就这样向前走,有一天真的可以为这天下带来清平。
而且不只是清平,在余的心中,从来幻想的,都是一个繁荣强盛的无与伦比、远胜过秦汉的天朝,我们的道路四通八达,我们的百姓以自己的身份为荣,而我们开拓的步伐甚至迈向整个世界的角角落落,让我们的旗帜插在每一寸能留下脚印的地方······”
郗道茂静静看着杜英,虽然很多时候,大家都觉得都督所言,是在胡思乱想,可是有时候,又觉得他说的非常真实,好像在他口中描绘出的这些车水马龙、鳞次栉比的景象,就像是他曾经亲眼看过一样。
而且现在,渐渐地,大家想到了曾经都督还只是小小的长安太守、甚至更小的关中盟盟主的时候,所勾勒出来的关中蓝图,好像如今真的正在一步步的全部变为现实。
他做到了曾经对关中许下的梦,或许有朝一日,真的可以做到对整个天下许下的梦。
更或者,这已经不能称之为虚幻缥缈的梦了,而应该称之为“许诺”。
第一一四四章 我自苍生中来
杜英真的在践行他的许诺。
好似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就是为了他的承诺。
这也是谢道韫和郗道茂倾心于他的原因,也是无数的关中文武和将士愿意追随他的原因。
因为他们都亲眼见证过,也在亲眼见证着。
“所以······夫君不可或缺。”郗道茂郑重的给出结论。
杜英却摇了摇头:
“曾经的我,指明方向,的确不可或缺,但是现在,已经有很多人明白我的意图,也已经有很多人在超越我而前行。
说句实话,关中如今诞生的很多新鲜事物,都是余所没有料到的,又或者是余之前想要说却又担心关中现在还做不出来的,然而关中的你们就真的一点点的把这些都变成了现实。
所以其实现在关中已经不怎么需要一个人来指明方向了。
我还是我,而你们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我?”
顿了一下,杜英浅笑道:
“我自苍生中来,没有贫富贵贱,只有黔首苍生,所以现在的关中百姓,每一个都可以是我,我也化作每一个人,因为我们走的路是一样的,因为我们的想法,亦是一样的。
这,就已经足够了,没了我,还有千千万万个我。
所以,我自然也应该去为关中,为我们这些同路者,继续向前探路,以为前驱,纵然牺牲,又有何妨?
至少,前路是否通畅,又是不是应该往这边走,我已经为你们探明。”
我已见证过千年后真正的盛世。
所以······好想让你们,在有生之年,至少也能够看到一点点盛世的光。
郗道茂怔怔的看着杜英。
有时候的他,睚眦必报、斤斤计较,而且会在床榻之上赖着不起,换着花样折腾人,就像是普普通通的市井男人一样,但是有时候的他,好像眼睛之中真的有火焰在跳动,也真的胸怀偌大的天下,就像是从一开始就是为拯救这乱世而生。
以至于郗道茂有时候都弄不清,如此完全不一样的杜英,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不过,人本来就是复杂的,如果杜英只是单一的其中一种,那和戏台上那些已经带上了脸谱的角色还有什么区别呢?
正是因为他有百炼钢,也有绕指柔,所以才会让谢姊姊那般骄傲的人也愿意在他面前低头、为他流泪,至于我······本就想要寻找这样坚实的依靠。
“关中纵然已经截然不同,但夫君,你仍然是关中的天,仍然是我们的天。”郗道茂郑重说道,伸手给杜英整理衣襟,“你若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那么我们的天,就塌了。”
杜英默然。
他无法反驳。
家国,从来一体,却又总是有别,需要舍弃其一的境况,时常有之。
不过郗道茂话锋一转:
“但是夫君不管想要做什么,都可以尽管去做。
夫君是妾身的天不假,但是夫君一样是关中的天,也一样应该可以成为整个天下苍生的天。
所以妾身能够拥有夫君,哪怕只是短暂的拥有,就已经很知足了,不能自私的渴望夫君能够总是陪伴在妾身的身边。
妾身既不会也不能那么自私,更不能让夫君变得和现在不一样了。
那般柔弱的、不知上进的夫君,也就不是现在妾身所倾心的夫君了。
因此出门在外,妾身唯望夫君平平安安,无论夫君征战在哪里,妾身也一定都在翘首以盼、待君归来······唔!”
她的余腔还没有散尽,唇就被堵住了。
杜英吻着她,轻轻抚着她的秀发。
郗道茂不知不觉就勾住了杜英的脖子。
只不过马车微微一晃之后,停住了。
一直怔怔看着这边的疏雨,也是愣了一下,伸手微微掀开一道缝隙,无奈的对啃在一起的男女说道:
“公子,郗姊姊,到了。”
————————
杜英下车的时候,轻轻舔了舔嘴唇。
自家媳妇的唇上胭脂,当真是百吃不厌。
不过因为刚刚被杜英扯乱了衣襟,郗道茂还在整理衣衫,也就没有和杜英一起下车,而且这荒郊野外河堤上,杜英本来也不期望她跟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走。
张湛已经等在马车前,见杜英下来,赶忙拱手行礼。
杜英挽起袖子,微笑着说道:
“处度坚守堤上,辛苦了。”
“为了都督,也是为了许昌百姓,还是为了属下自己,都是应该的。”张湛回答。
毫不掩饰自己想要做出一番功业的心思。
“你倒是说的直爽。”杜英伸手虚扶他一下,“现在堤上如何?”
“堤坝已经筑起。”张湛略有些骄傲的伸手指了指那些正在向堤上搬运沙土的百姓和兵士,“此次秋汛,许昌高枕无忧矣。”
一边陪杜英向堤坝上走,他一边继续解释道:
“昨天都督所提修建蓄水之地的方略,属下也已连夜召集人手讨论,认为的确有可行之处,并且我们已经选定了几处沼泽洼地,派人前去探查,大概两三天就会有结果,正好可以等堤坝彻底巩固之后,把这些百姓丁壮转移过去。
至于兵士,如今两淮局势是否紧张,许昌郡兵虽然不多,但仍可以为都督所用。”
许昌如今已经从前线转变成了半后方,所以也招募郡兵,遵循和关中内地州郡相同的管理措施,当然,速度这么快,也得益于张湛很不错的办事效率。
包括水库的选址,也是如此。
看张湛如此高昂的斗志,联想到这家伙可能一晚上都没睡,忙着把杜英提出的建议落到实处,杜英都难免有些惭愧。
毕竟昨天晚上,张湛在治水,他也在治水。
但是疏通的不是一条河道啊。
当属下比自己还卷的时候,杜英也只能轻轻咳嗽一声,以掩饰住稍稍的尴尬:
“处度心怀百姓,的确是许昌之福也。
两淮战事现在也用不上郡兵,郡兵招募未久,千里迢迢南下参战,聊胜于无,当用于保证许昌之安危为重。
另外,小小的汝水和颖水,所关乎的州郡不多,而且近些年也少有大的水患,让处度一直在此地治理水患,未免大材小用。
处度经过此番治理,觉得水患可是好解决的问题?”
“因地制宜。”张湛叹道,“属下所见,不过只有此地两水,不敢下定论。”
第一一四五章 河东消息
杜英对张湛给出的谨慎回答并不意外。
他接着说道:
“天下水患共一石,大河独占八斗,未来还是需要有人来治理大河的,处度若是觉得能够胜任这个工作,以后可以交付尔来做。”
张湛愣了愣,觉得杜英在给他画一张很大的饼。
不过不得不说,这张饼还是很诱人的。
他本身就是一个想要通过政绩扬名立万的读书人。
他不擅长打仗,也看不上那些只会动嘴皮子的清谈名流,也因此会出现在大司马的幕府之中,也因此之后会被关中的日新月异所吸引,选择留在关中。
治水,如果能够治理的好,那对于他这种实践派来说,的确是非常诱人的机会。
君不见古往今来多少读书人,最后都湮灭,倒是西门豹治邺城之水、李冰父子治都江堰,反而能名流千古?
不过治理大河······这的确是古往今来很多人都想要解决,却最终没有能够解决的问题,而且这背后需要大量的民夫,也需要厚重的财力支持。
如今的关中,甚至都不曾拥有整个大河,如何能够做到治理大河呢?
张湛自然带着这个疑惑看向杜英。
杜英笑了笑:
“用不了几年,就会有你一展拳脚的时候。而且真的想要做好这件事,就要做好一生都为之奋斗的准备,便如那愚公移山一样,只是前期的搜集考察、制定方略以及选择河段尝试,都需要消耗漫长的时间。
所以余绝对不会强求,全凭个人的选择。但是有朝一日,这个问题总会有人要去解决的,不是我们,就是后人,所以余还是期望能够在有生之年解决这个问题,留给后人的,只有福祉,便足够了。
当然,你不愿去,他人不愿去,大概总有人会愿意去。所有人都不愿去,还有余在呢,余可以去。”
张湛一时默然,但还是很快回答:
“事关重大,牵扯良多,请都督容属下细细思索些时日。”
“不着急。”杜英温声说道。
他看了看河堤,又看了看那些衣衫算不得厚实,但是干劲十足的丁壮们,如今杜英能够给他们解决安全的问题,可以让他们在这山水之间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土地,可是还是很难快速给他们解决温暖的问题。
这个冬天,对于刚刚重新在中原安顿下来的百姓们来说,恐怕仍然还是很难熬。
这让杜英叹了一口气:
“毕竟还有很多着急的问题。”
张湛沉声说道:
“最着急的,应该还是两淮战局吧?”
相比于杜英的沉稳,显然没有人会对谢玄有那么多信心,以至于人们甚至都不免怀有恶意的揣测,杜英是不是打算把小舅子当做弃子了。
谢道韫不想来许昌,甚至不也是不想看到这一幕么?
杜英徐徐说道:
“两淮越是吃紧,越是体现许昌的重要,所以处度知道自己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么?”
杜英原来在关中的时候,一向是非常亲和,经常和属下的官员们没大没小,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张湛虽然在太守府中时间不长,但也知晓和羡慕杜英这种待人接物的方式。
但是这一次再见到杜英,张湛也难免觉得这位都督看上去更沉稳了,更想是一位都督了,可是能够让他在短短的时间内发生如此变化,只能说明如今战事正在给杜英带来多大的压力。
张湛郑重拱手,而杜英还没有来得及说下一句,疏雨就已经急匆匆的走过来:
“公子,从河东送过来的八百里加急。”
杜英愣住,河东?
他旋即拆开信件,忍不住失笑:
“师兄之前还信誓旦旦的说要把日子放在冬天,现在却也先坐不住了。”
张湛闻弦歌而知雅意,好奇的问道:
“可是刺史打算进攻雁门关?”
并州刺史王猛,心心念念着雁门关,这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杜英微微颔首:
“我军在淮北打的漂亮,十万鲜卑兵马,现在就只剩下半数不说,而且是彻底的被滞留在淮南,因此师兄断定鲜卑人在河北留守的兵马并不会很多,尤其是我军继续封锁淮北的话,鲜卑人肯定为了保证慕容儁的安危还要不得不派兵南下。
再加之入秋之后,草原上,马起秋膘,柔然、敕勒、匈奴等都会伺机南下劫掠,鲜卑人在云中、河套等地将会被迫转入向北的防守,从而失去对雁门关的支援,如此一来,我军拿下雁门的时机就已经成熟,师兄等待这个机会很久了,断然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张湛神情肃然,刹那间,他真切的感受到了压力。
关中久战疲惫之下,还要两面开战,虽然之前也不是没有过,但是之前基本都算是关中内线作战,顶多也只有一路劳师远征。
可这一次不一样,王师在河东和在淮南,可是实打实的兵分两路在外,所需要的粮草器械消耗,必然都要高于之前关中所经历的每一场战事。
杜英微微一笑:
“河东那边,师兄既然要开打,而且在书信之中只字未提需要增援的问题,那就说明师兄已经准备妥当,至少有了七八成的把握,余有点儿就给,没有就算。
因而我们的侧重点,还是要放在淮南上。”
张湛急忙说道:
“这个自然,还请都督放心,属下会尽快汇总统计粮草,以备不时之需,同时保证对龙亢郡的供给。”
杜英没有再和张湛多说,到堤坝上转了一圈,就在民众的欢呼和翘首以待之中重新登车离开。
毕竟河东战事一动,杜英这边也得相应的做出安排。
按照王猛的想法,就要尽可能的分开来打,把鲜卑人拖入多线作战,尤其是逼迫留守邺城的吴王慕容垂能够亲自率领重兵出战,这样王猛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些可乘之机。
至于这可乘之机是什么,王猛虽然没有说,但是杜英根据历史,也能够猜出来。
虽然一切都已经变得不一样了,但又好像仍然非常试用。
杜英如是感慨,同时,他还没有在车厢里坐稳,就把手中的文书递给郗道茂,无奈的说道:
“之前还真的是小瞧了师兄,师兄竟然想要向张家提亲······”
这也是为什么,杜英没有把这份文书给张湛看。
郗道茂也有些错愕,赶忙拿过来,一脸“吃瓜”的模样。
第一一四六章 师兄要提亲
杜英显然也没有从这个消息的震撼之中回过味来,想了想才说道:
“师兄在感情这种事上,一向脸皮薄,这一次是真没想到。
余刚刚看到之后,都没有给张湛看,毕竟是师兄专门送到余这里的舒心。要是还没有提亲就闹得人尽皆知,那恐怕他会忍不住找条地缝钻进去,不过在此之前,大概会先打死我······”
郗道茂撇了他一眼。
的确,在感情这件事上,这师兄弟两个,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一个是多情公子,抱着阿元姊姊,盯着自己,另外一个就是榆木疙瘩,迟迟不开窍。
结果现在王猛竟然也有看中的人了?
杜英喃喃说道:
“这是要把张家,不,整个吴郡世家都绑上车的节奏啊······师兄果然总是能够为余带来意外之喜。”
郗道茂略有些不满的说道:
“说不定师兄和张家姑娘只是单纯的两情相悦,并没有夫君所想的那么多。”
对于这种饱含着家族利益的想法,郗道茂作为曾经的受害者,当然一向是不喜欢的。
杜英不以为然,师兄是一个天生的政治家,他必然会想到,只是不知道这其中是真情实感多一些,还是相互利用多一些了。
不过以杜英对王猛的了解,如果没有真情实感的话,他根本想不到去利用人家姑娘的家世。
“若是此事能成的话,那么说来好笑,江左各路世家,南渡的王谢会稽世家也好,以郗家为代表的主张北伐的世家和将门也罢,又或者本地的吴郡世家,现在都已经和余以及师兄有了姻亲关系。
如此一来,就算是会稽王而或者谢侍中不同意和关中合作,也逐渐由不得他们了。
原本余还略略有些担心的僵局,说不定真的能打开。”杜英笑道。
他也不可能把关中与江左合作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郗昙身上,多一些人支持,自然也就多几分把握。
郗道茂还是忍不住问道:
“如今关中和朝廷貌合神离,甚至已经开始谋求和朝廷之间的合作,而不是直接听从于朝廷的调遣,朝廷自然也再不可能把关中看做忠臣。
那阿爹仍旧在建康府摆明车马的支持关中,会不会很危险?”
杜英笑道:
“你家大伯危险么?”
郗超已经成为桓温绝对的心腹,因此江左之前就不乏有对郗家暗中指手画脚、有意见的人。
可是时至今日,郗愔岂不也是连暗算都没有受到,甚至还被放在京口这么重要的位置上?
正是因为大家知道,郗超已经坚决要跟着大司马走了,而大司马的野心更是路人皆知,所以总不能真的把大司马和郗家往死里得罪,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现在同样的道理,自然也适用在郗昙身上。
这让杜英也不由得感慨,这世上当墙头草的方式有很多种,当的好的人,一直到最后一刻可能才知道,其是不知道多少面间谍,随时可以在各个阵营反复横跳。
而当的不好的人,在一开始,大家就知道这家伙是个墙头草,自然就不可能给予多少信任,稍有不慎,就会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因此当墙头草,肯定要想办法掩藏自己的身份和想法,以博取更多的信任,却在暗中谨慎的为自己谋求后路。
诸如郗家这样,直接摆明车马要把鸡蛋放在不同篮子里的做法,按理说并不可取,然而阴差阳错之下,郗家还真的借助大司马和关中的威风,狐假虎威,作为双方留在建康府的代表,小日子过的越来越滋润了。
甚至相比于被重用,但是也一样等于被撵出建康的兄长,因为关中一直在主动谋求和江左之间的联手合作,所以郗昙还会被留在建康府,成为会稽王和谢侍中的座上宾。
当然了,墙头草当到这个地步,也基本上没有了再跳回去的可能,但是只要郗昙这御史中丞的官衔还在,郗家的地位和名望还在,纵然关中一夕之间分崩离析,朝廷也会让郗昙平安落地的。
杜英向郗道茂略略解释了个中关节,郗道茂也轻轻松了一口气。
杜英心疼的握住她的手:
“不是很恨他么,为什么还要关心?”
郗道茂靠在杜英的肩头,喃喃说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养育之恩,没齿难忘,因此总归不能不管。”
“那就给他一个机会吧,至少现在,余的这位岳父,在建康府也是进退有度,为关中办了不少事了。”杜英含笑宽慰,“余都觉得,他这是想要洗心革面,走上另一条路。”
“什么路?”郗道茂好奇。
“索性直接投靠关中,然后成为外戚啊。”杜英解释,“相比于在关中和朝廷之间反复横跳,最后有可能导致人嫌狗厌,这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么?
说不定啊,还能在余之后向前走一步的时候,再为你争一争和余比肩的那个位置,毕竟从目前来看,谢家的两边站队,对于我这位岳父,是绝对的优势,他不需要面对谢侍中,只需要面对谢司马就可以了。”
一言不发,仿佛已经入定了的疏雨,此时霍然睁开眼,却硬生生的强迫自己扭过头,不看杜英和郗道茂。
郗道茂这些时日也的确越来越多的担心这个问题,顿时露出些许惶然:
“妾身并无此意。”
杜英柔声说道:
“余从不怀疑。
而且······余这位岳父啊,一向是眼高手低,他未免小瞧了谢侍中。”
那是真正把天下当做棋盘的人物,身在东山就已经看到了自己高居相位而操纵天下英雄,如今杜英的出现,大概作为最大的变数,的确应该已经打乱了谢安的思索和布局,但是谢安也一定会相应的做出调整。
他所需要确保的,不是哪一方势力的存续,而是谢家如何能够在这变革之中,用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利益。
因此杜英不相信,谢安在这件事上,真的一点儿谋划都没有,只是他会不会现在就采取行动的问题。
毕竟谢奕的靠谱程度······也就那样,谢安又不可能全靠谢道韫自己去稳固谢家的地位,因此必然会有很多措施手段,让谢家比郗家,在关中,更不可或缺。
杜英对此还是很期待的。
想看看谢安到底在下多么大的一盘棋。
第一一四七章 太原的第一场雪
当两淮还处在飒飒深秋中时,河东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并不是很大,细细飘落在太原郡的街道上,刚刚触及地面,就融化为水,汇聚在青砖上的坑洼中。
不错,自今年入秋之后,整个关中治下的大城池,开始铺设青砖,取代之前的黄土道路。
黄土的路,一到下雨下雪的时候,雨水雪水汇聚,泥泞难行,在之前的岁月中,大多数人们的通行方式依靠的还是两条腿,所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出门。
而在大晴天时候,一旦路面有所松动,那么马车飞驰而过,便是尘土飞扬,整日里城市主干道都烟尘滚滚的,道路两侧店面都梦上了一层灰,也未免说不过去。
更何况,现在关中商贸越发发达,城池的规模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甚至原先的城墙都已经无法满足城池内外商贸的需求,尤其是一些区域枢纽性质的城池,更是成为往来客商必然要选择的落脚之处。
无论是从百姓和客商行动方便,还是从本地的形象来说,黄土路都已经不足以城市的需求,铺设青砖路面,是必然的。
长安、汉中和姑臧等关中治下的大州郡都在进行这项工程,至于太原这边,按理说太原是边郡,仍然还在前线位置,但是也架不住太原是并州无可替代的中心州府,而且关中军队在雁门关下也的确是对鲜卑人形成攻势防御,再加之王猛竭力争取,所以都督府也一样允诺太原修筑青石道路。
一条条青石道路铺就,同步铺成的,还有道路两侧的明挖雨水沟渠和青石之下暗藏的陶管,这些陶管则是污水管路,从而形成城池内的雨污分流。
而且明挖的雨水沟并不都是通到护城河里,还通到城内的多处池塘,从而起到蓄水的作用,毕竟随着城内居住的人越来越多,防火问题也不再是小事。
“相比于初来乍到时,太原已焕然一新了。”
行在大街上,张彤云捧着手炉,左顾右盼,颇为好奇。
她刚刚回到太原的时日也不多,之前一直留在上党,负责把关中书院和女学、女工之类的事一一落实,回到太原之后,又忙着交接、核查积攒下来的诸多事宜,忙的不亦乐乎之余,还真没有时间到这街上来走一走。
虽然小雪飘飘,但是她的白绒披肩上只有零散的点滴雪水。
王猛行在张彤云的身侧,伸手为少女撑着伞,压着步子,看上去动作略有些刻意,但是可以看得出来,他在尽量想要避免自己走的太快而让身材矮了一些的少女被甩在后面:
“大刀阔斧的做了那么多,总要有点儿变化。”
王猛比张彤云早回来了几天,但是实际上也没有来得及亲自到街头看一看自己所下达的命令造就的变化。
太原城的基建,得益于周围驻军不少、城池规模也不是很大,所以完成的反倒是要比长安等地更快一些,这也让王猛小小的有些骄傲。
有值得骄傲的事,自然就要拿出来给自己所心怡的人分享。
王猛很确信,眼前这个可以文静儒雅,可以活蹦乱跳的少女,正是自己心怡所选,而且他也不打算再挑了,毕竟现在这个年纪,也的确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不能总是让师父去找师弟叨唠,也不能让弟妹她们都得分心来操持这件事。
只不过,这样的想法自己虽然已经在书信中告诉了杜英,但是实际上却从来还没有告诉张彤云。
纵然是指挥千军万马、统筹河东军民政务的王猛,在这种事上也属实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自然应付不来,自张彤云回到太原之后,两个人有好几次独处汇报工作的时候,可是王猛思来想去,却最终没有能够说出口。
一直到今天,他鼓起勇气邀请张彤云上街,也算是两个人的传统保留节目了,张彤云欣然答应,也让王猛有了几分底气。
王猛回答了张彤云的话之后,少女并没有接过话茬,而是自顾自的流连过几处店铺之后,方才低声问道:
“快要打仗了吧?”
王猛没必要向她隐瞒:
“不错,而且余已经向长安以及师弟所在——大概是在许昌吧——禀报此事,天气转寒,外加上飘雪,讯息往来可能更慢,所以余大概也要先斩后奏了。”
“之前就已经确定要攻打雁门,而且都督也给予了刺史便宜行事的权力,现在刺史也有所奏报,算不得先斩后奏。”张彤云自觉的又回到街道中央,以避免这些消息为旁人听去,柔声替王猛解释。
王猛微微颔首:
“总之,战事要来了······余准备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解决这个心头之患。”
张彤云顿住步伐,把手炉递给王猛。
“我不需要。”
“一直把手露在外面,很冷的。”张彤云看了看他在外冻的有些发红的手,“而且刺史贵为河东之首,也不应该为我一个小女子撑伞,于礼不和。”
王猛的眼底露出些温柔,他略有些僵硬的笑了笑:
“的确没关系,原来长安战乱时,吃冰卧雪都有,这点冷算什么?”
“那是在战场上没得选。”张彤云不由分说,把热乎乎的手炉向王猛手中一塞,“拿稳了,要是炭滚出来会烫人的。”
说到这儿,她神情微微一黯:
“而且此战既起,刺史总是要亲自统兵的,到了那个时候,想要吃冰卧雪,也有的是机会。”
王猛无奈的笑了笑:
“也罢,就听你的。”
他接过来手炉。
两个人,一个给的坚定,一个接的急促,手指不经意间轻轻触碰了一下,就像是触电一样,心神都是一荡,要不是王猛在战场上搏杀出来的经验,让他飞速抓紧了手炉,恐怕手炉就要真的滚落散开,烫到他们了。
张彤云接着就要去拿伞,但王猛摇了摇头:
“给我撑伞,你得踮着脚。”
“说得好像你很高似的。”张彤云嫌弃的撇了撇嘴。
但两个人接着都愣了愣。
刚刚,他们之间还是客客气气的,纵然好似在相互试探,可是中间一直隔着一层窗户纸一样。
遥遥见人影,不知人所思。
可是刚刚的那一下触碰,却好像直接把这层窗户纸戳破了。
直接用“你我”来互相称呼。
在这太原的第一场雪下,长街上,一男一女忍不住对望。
第一一四八章 风雪长街,伞下谈心
略有些尴尬的对望,很快就以张彤云忍不住率先露出的笑而打破。
看着女孩的小虎牙从唇间冒出来,王猛又在发愣。
但是这一次的发愣好像和之前不一样。
张彤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王猛无动于衷。
张彤云:???
这家伙看呆了?
她索性背着手向前走,迈出了王猛所撑着的伞下。
王猛这时好似才如梦初醒,赶忙跟上。
于是就成了王猛一手抓着手炉,一手撑伞跟在侧后,而张彤云一蹦一跳背着手走在前面。
两边的叫卖声络绎不绝,大概看出来了这一对儿风雪中散步的男女非富即贵。
王猛也顺势走到一间首饰店门外,首饰店的摊位已经摆在了屋檐下,看有人过来,赶忙招呼。
“这位公子,可是要为夫人买首饰?”
王猛赶忙想要说,旁边的不是我家夫人,不过他心思回转之间,又硬生生把这句话憋了回去,以至于张了张嘴,可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他稍等了片刻,发现身边没有任何声音,这才赶忙回过头,做贼心虚一样看向张彤云。
张彤云揣着手,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来往的人和街对面的商铺,对店家的“不合适”称呼,置若罔闻。
王猛好似明白了什么,直接从袖子之中掏出来一方关中银锭:
“要最好的。”
店家顿时喜笑颜开,张彤云则赶忙转过身,扯了扯王猛的袖子,急促说道:
“哪,哪有这么买东西的?!”
王猛微微侧过头,看向张彤云,他微微一笑:
“不知道应该买什么好,就只能先选最贵的了。”
风雪天,本来就生意冷清,一下子遇到了“大氪户”,店家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很快就拿来了一枚玉簪子:
“这是上好的西域羊脂白玉,现在整个河东最流行的就是这一款,公子若是买来送给心上人,定然是锦上添花、更衬秀美。”
王猛刚刚接过来,旁边的张彤云,眼睛就忍不住眨了眨:
“刺史打算送给谁?”
王猛径直转过身,便要把玉簪子往她秀发中插。
张彤云:???
她赶忙夺过来簪子,谨慎的后退两步,方才摇头说道,又羞又气的嗔道:
“不是直接插进去的,是要盘头发的!”
王猛茫然片刻,无奈一笑。
就在一两年前,甚至都还习惯披头散发、不修篇幅的他,当然不可能知道女儿家梳妆佩饰的方式。
这一刻,王猛着实是思念自己的师弟。
不过张彤云把玩着手中的玉簪,再抬头看向王猛的时候,眼眸里已经多了几分盈盈光彩,她柔声问道:
“为什么要送给我?余不过只是刺史的下属而已。”
王猛撑着伞,向前行去,张彤云小心翼翼的将簪子收入盒子中,本来想揣到袖子里,可是又舍不得随着袖子起起伏伏,所以索性直接捧在怀中,追上王猛。
王猛脚步一顿,等她来到伞下,喃喃说道:
“原来这种心动,便是喜欢。”
张彤云本来想说什么,可是又硬生生憋住了,直直的看向王猛。
王猛霍然撇过头,下定决心说道:
“实不相瞒,余也已经不小了,到了应该成家立业的时候······”
张彤云轻轻摩挲着怀中的小盒子:
“所以刺史决定就近抓一个,就抓到属下头上来了?”
王猛赶忙想要摆手,但是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手炉,看上去略有些滑稽。
张彤云瞥见了,忍不住笑了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运筹帷幄,几乎把整个河东都掌握在股掌之中的男人,会露出来这样的神情。
王猛迎着风雪,霎时间,神情有些茫然,手足无措,无外乎如此。
张彤云却抬头看着他,细声说道:
“我还能走得脱么?”
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行人匆匆走过的街道上,伞下,少女说完之后,慢条斯理的解开自己的秀发,然后熟练地用簪子重新将秀发挽起。
王猛痴痴地看着这一幕。
当少女毫不犹豫的直接坦明心迹之后,他也已经回过味来。
如果不是心中喜欢的话,又怎么会一个邀请,另一个就毫不犹豫的跟着走上街来。
在这漫天风雪之中,只有一双人儿在撑着伞走。
如果不是心中喜欢的话,又怎么会允许在同一个伞下,而身为堂堂并州刺史,甚至连亲卫都不带在身边,只是让换上便衣远远跟着,生怕打扰和破坏什么。
而如果不是心中喜欢的话······
又为何一个愿意买,一个愿意留?
又如何愿意和你并肩而行,茫茫天地风雪之间,孤男寡女,只此二人?
其实不需要王猛说什么,张彤云的心迹已经表露无遗,只不过他刚刚也在惴惴之中,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少女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的心意。
张彤云仍旧看着他,轻轻晃了晃头,玉簪倒映着奕奕流光,她笑问:
“刺史,好看么?”
“余这就写信到长安,向令尊提亲。”王猛驴头不对马嘴的接了一句。
张彤云无奈的举步向前,关于我喜欢的人是一个木头疙瘩这件事······不过好就好在,自己大概可以完全占有他,不用担心和别人共享。
王猛赶忙跟上:
“不合适么?”
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没有主见。
“提亲,应该让长辈来说合适一些。”张彤云的小脸儿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被冻得,还是羞的,“不过······刺史现在提亲,未免太着急了······”
“此话怎讲?”王猛早就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
张彤云再次顿住步伐,直直的看向王猛,轻声说道:
“刺史既要出征,那么妾身无以为助,惟愿刺史平安归来,刺史归来之时,自可以向家父求亲,就算是求亲不成,妾身也愿意长伴刺史左右,在这并州,家父还能把刺史如何?
所以······妾身愿意等你归来。”
王猛挠了挠头,师弟曾经说过,“打完仗就结婚”是诅咒,不是承诺,还叫什么弗莱格。
但是迎着张彤云诚挚的眼神,他郑重的点了点头。
张彤云得到了这个承诺,轻轻笑了笑,不知不觉离王猛更近了一些。
一把油纸伞,终归不可能遮得住中间还隔着一段距离的两个人。
所以她清晰的看到,王猛的另外一边肩头,已经被风雪打湿了。
第一一四九章 八公山下,鲜卑来袭
可是王猛浑然不觉,又或者他即使是如此,也要在保证不被张彤云嫌弃的“安全”距离上,确保张彤云在伞下,自己无所谓。
乱世之中,想要找到一个为你倾盖的人,谈何容易?
这家伙大概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可能是比自己大了不少吧。
不过在这年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再加上他的身份,张彤云本来就很清楚,阿爹和阿兄他们断不可能反对这门婚事,毕竟这算是他们吴郡来的外人高攀关中的元从功臣了,尤其是关中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的二把手。
所以张彤云从一开始就是看的自己是不是喜欢。
除了在感情这件事上有些木讷之外,王猛在其余所有方面,本来就是无可挑剔的人选。
而且这种木讷,其实也只是表露在口头上而已。
在上党的时候,王猛虽然什么都没有多说,但是背后帮助自己悄悄做了多少工作、安排好了多少人事,又有多少次防患于未然,王猛或许觉得他做的没有一丝烟火气,可是实际上张彤云都知道,也都看在眼里。
如果不是王猛一直在后面为自己遮风挡雨的话,那上党的工作,岂是那么容易就完成的,那也太小觑了这四战之地,所能活下来的那些坞堡和匪寨,心中的猜忌和手段的狠辣。
女儿家的幽香,随着风扑面而来。
王猛深吸了一口气,正想要说什么,张彤云就率先伸出了手。
白净的小手在王猛面前晃了晃。
“嗯?”
“手炉用够了没有?”
王猛这才想起来自己一直抓着手炉,可是他晃了晃炉子,已经冰冰凉凉,炭火显然烧干净了。
愕然少顷,王猛有些惭愧的说道:
“都已经凉了。”
“那好吧。”张彤云无奈的说道,正想要重新把手缩回袖子里,却不料一种厚重而温暖的感觉,突然从手上传来。
就在刚刚,王猛随手放下手炉,探过手来,握住了张彤云冰冰凉凉的小手。
张彤云震惊的看向他,却见王猛微微一笑,一副“理应如此”的模样。
这······榆木疙瘩开窍了?
她没有气恼的直接把小手抽开,反而泛上盈盈笑容:
“傻不傻呀,为什么把左手伸过来?”
现在的王猛,姿势看上去的确有些奇怪,右手撑着伞,左手却跨过整个身体去牵住右侧的张彤云。
站着也就算了,可是要是向前走起来,怎么看怎么怪异。
可是若是换了一只手的话,那伞在左边撑着,恐怕就要张彤云淋到雪了,除非······两个人真的搂作一团,再不分彼此。
张彤云看王猛一脸茫然的样子,无奈只好抽出手,去夺他的伞。
王猛默默的搓了搓左手,好似还在回味方才的温热柔软。
张彤云已经握住了伞柄,轻轻扯了扯,想要把伞从他坚固的右手之中拔出来。
王猛霎时间已经明白过来,他赶忙松开手,然后再一次握住伞柄。只不过这一次,已经是大手包着小手。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大概是一个对于自己因为对方一会儿开窍,一会儿不开窍的行为气急败坏之下的越礼举动羞涩万分,而另一个······根本就没有经历过这场面,哪里知道应该怎么做?
然而在这风雪中,沉默却携手前行的两个人,就算是什么都不说,外人看在眼里,也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而他们互相感受着肌肤碰触之间的柔软和温热,好似也能听得到对方的心跳。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猛方才说道:
“余会提亲的。”
“好好好!”张彤云本来就没有想着堂堂刺史会耍赖,直接“强抢民女”,“那敢问我的好刺史,你到底看上了小女何处?”
王猛没有回答。
又过了很久,他好像方才想起来针对这个问题,师弟曾经给出的答案:
“喜欢······本就不需要理由。”
接着,风雪中便响起少女银铃似的笑声。
不过王猛却并没有笑。
他行在太原城的风雪中,打量着两边的繁华市井、深宅大院,似乎一直在盘算着什么。
而如果杜英在这里的话,看到师兄脸上的神情,大概会嘟囔一声:
不知道哪个要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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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飘雪的时候,淮南结束了绵绵阴雨,又出了太阳。
只不过相比于初秋时的“秋老虎”,此时的太阳,看上去黯淡无光,只是那么挂在空中,任由寒冷在大地上肆虐。
鲜卑步骑正在缓缓地向着八公山的方向推进,而一队队骑兵奔驰速度更快,在队伍的前面以及左右两翼兜来兜去,阻止跃跃欲试的王师斥候靠近探查消息。
至于鲜卑步骑大队的前进速度慢,主要是因为军中不只是鲜卑士卒,而且还有很多他们沿途劫掠和卷席的流民以及粮草之类的,另外还有大量从淮东抓来的丁壮,全部都随军而行,主要负责运输粮草和各种器械。
而等到要发起进攻的时候,这些民夫丁壮又会被当做炮灰顶在最前面。
所以为了减少自家主力的消耗,鲜卑人宁肯行军速度慢也要把这些人带着。
站在八公山上,飒飒寒风扑面而来。
谢玄拄着剑,向南望去。
滚滚烟尘四起,他已经能够真切的感受到大军压境的紧张。
“王师万余人,已全部进入防线,另有步卒三千人、轻骑千余人,可以供郡守指挥!”一名同样年轻的将领快步行到谢玄身边,拱手施礼。
诸葛侃,琅琊人,赫赫大名的琅琊诸葛氏旁支出身。
镇西将军府护军校尉,主要负责守卫中军,因此留守寿春,是镇西将军一系留在寿春城中官衔最大的了。
当然,当时谢万振军北上,留给诸葛侃的兵马本来就只有千余人。
后来帮助谢玄招募士卒,诸葛侃也是立了大功。
谢玄沉声说道:
“鲜卑人军中不只是携带了大量的粮草,而且肉眼可见就有不少盖着油布的大车,如果所料不差的话,这其中应该还有各式弓弩,乃至于一些投石车,当真是有备而来。
三万大军,再加上劫掠的丁壮,足以凑够四五万人,对于我们,是一场恶战啊。”
诸葛侃微笑着说道:
“我军已坚壁清野,而且在八公山和淝水沿线布设森严壁垒,这层层壕沟加上多处烽燧所构成的防线······就算鲜卑人真的奔着拿下寿春而来,那么只是突破淝水防线就已经需要他们耗费多日功夫,更不要说再进攻寿春了。
等到那个时候,大司马和两淮水师,都能够支援寿春,并且切断鲜卑人的退路,陷入重围之中的鲜卑人,更将没有胜算。”
第一一五零章 淝水上的援军
谢玄摇了摇头:
“余对于大司马,可没有那么多的信心。”
诸葛侃一时语塞,想想也是,大司马固然会来增援,可是保不齐转手就会想要把寿春据为己有。
请神容易送神难,虽然谢玄从来没有向哪一个寿春城内的文武明说,但是大家心知肚明,谢玄是绝对不欢迎大司马前来增援的,不然他也没有必要费尽心思拉起来这么多的丁壮,苦心训练,以为可战之兵。
只要每天不断地催促大司马南下,大司马肯定屁颠屁颠的跑过来。
所以对于桓温,谢玄是敬而远之。
诸葛侃见谢玄在这个问题上根本没有任何想要回旋的余地,也就不再多说,转而指着那浩浩荡荡向王师防线开进的鲜卑兵马说道:
“郡守打算出兵邀战么?”
“不着急,先看看。”谢玄沉声说道。
诸葛侃的心态,其实也是现在大多数寿春王师将士的心态。
八公山虽然不算高,但是已经被王师挖的里三层、外三层,绝对是坚不可摧的防线。
淝水虽然不算宽,但是水面上所有可动的船只都已经被搜罗干净,而且还有不少小船来往巡视,这些赤马、走舸之类的船只,在水上大战的时候或许只是小角色,但是放在淝水,也是可以作威作福的存在。
至于寿春城,更是王师在淮南潜心经营多年的重镇,是淮东和淮西不可替代的枢纽,城高池深,岂是那么容易挑战的?
三重防线摆在这里,让即使是数量没有那么多的王师将士,也依然充满信心,所以他们甚至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能够主动发起进攻,试探一下鲜卑人的虚实。
但是谢玄思考的却并不是这个问题。
他同样指着那缓缓前进的鲜卑兵马说道:
“鲜卑人来的这么慢,而且不能说拖家带口,也应该算是携带大量的粮草以为累赘,则其真正的目的是要进攻寿春么?
给我们这么多时间布置防线、整顿兵马,难道鲜卑人就没有看出来寿春城不好攻克么?
可是他们仍然选择这么做,让余不得不考虑一下,鲜卑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真的是要进攻寿春么?
一旦这些兵马汇聚在寿春,其能够牵制整个淮西和淮北的王师,就算我们不联络大司马,大司马也一定会率兵南下,而两淮水师也会向寿春靠拢······
那么,慕容儁所率领的那一支鲜卑步骑,又在何处?”
诸葛侃愣了愣,他所着眼的终归只是一个寿春战场,而如今鲜卑人的这些反常动作,的确值得注意。
他喃喃说道:
“莫非这数万兵马,其实只是鲜卑人用来牵制和吸引我军的,其真正所图,另在他处?”
“希望只是余多想了吧,毕竟慕容儁被都督在岁水暴打了一顿,之前或许有这样的想法,现在已经消弭了也说不定。”谢玄无奈的说道,“所以既然鲜卑人想要慢慢的打,我们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意图和底气在哪里,但是我军贸然出击的话,说不定正中其下怀。
而如果真的如之前所料,其意图并不在寿春,那么凭借如今寿春的守军,主动出兵也只是小打小闹,甚至不足以让眼前的这一支兵马直接溃退,也就更无法影响到鲜卑人在其余方向上采取的行动,所以也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谢玄话音刚落,一名传令兵就急匆匆的跑来:
“启禀郡守,淝水上有水师船只过来!”
然而还不等谢玄说话,前方已经传来阵阵鼓声,鲜卑人摆出阵列,准备对八公山发起进攻,而鲜卑轻骑更是嚣张的直接从侧翼跃出,好似想要直接绕到八公山的南北两侧,探查敌情。
“今日务必要守住山脚下的防线,不可把战线拖到山腰。”谢玄叮嘱诸葛侃。
“遵令!”诸葛侃拱手,旋即好奇的问道,“郡守不亲自坐镇指挥么?”
谢玄笑道:
“既然不知道鲜卑人的目的何在,那也就只能尝试着张弛有度的打,今天先确定防线是稳固的,看看鲜卑人又打算如何应对,当然,也就当是试探一下鲜卑人到底打算付出多大的代价。
而我军现在沿着山体层层布防,在淝水岸边还构筑有营寨,所以只要鲜卑人看到了,就应当知道我军已做了万全的准备,定然不会再贸然强攻山脚。
所以余可不能让他们遍览布局,这些鲜卑骑兵想要迂回探查,当然要把他们撵回去了。”
谢玄本来就是带着一千骑兵过来的,现在显然是想要亲自指挥这些骑兵作战。
诸葛侃赶忙伸手阻拦:
“郡守派遣一得力干将前去就好,何必亲自涉险?”
“第一战,总是要打的漂亮一些。”谢玄沉声说道,他下意识的向后看了一眼,喃喃说道,“尤其是要给那些新来的人看一看。
他们的到来,只是锦上添花,绝非雪中送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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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卑大军压境,战事一触即发。
所以淝水码头上也是颇为忙碌和紧张。
但那一艘艘行来的战船,还是吸引了整个码头上所有人的目光。
开路的是几艘走舸,后面跟着三艘蒙冲,还有一艘体型庞大的楼船。
巨大的楼船几乎堵塞了整个河道,也因此,楼船并没有靠近码头这边,而是找了一个港汊,就近落碇,继续向码头行来的只是一条体型中等的蒙冲战船,而战船上飘扬的将旗则表明了来者的身份——征虏将军刘建。
“刘建过来做甚?”郗恢也在码头上,看着这场面,有些茫然。
刘建不是已经抱着桓温的大腿了么,此时桓温还没有到,他就先从涡水千里迢迢赶到淮南来,几个意思?
不过很快,开路的那条走舸小船上,就有人回答了郗恢的疑惑。
“敢问可有话事人?我家少将军率军赶来支援,请郡守和郡丞一叙!”
郗恢挑了挑眉,少将军?
说明来的并不是刘建,而是刘建之子,带着两淮水师屯兵涡口的刘牢之了。
他越众而出:
“余便是寿春郡丞,郗恢!”
“郡丞,昔日寿春一别,也有经年未见了!”后面蒙冲上,已经响起响亮的声音,“刘某率领水师回援寿春,得见王师军容齐整,郡丞功不可没啊!”
第一一五一章 八公山下横行
刘牢之和郗恢之前是见过的,在当初郗昙和郗恢父子带着使团北上的时候,在寿春有过匆匆一面之缘。
但绝对算不上熟稔。
对于刘牢之这种不熟的人见面就拍马屁的行为,郗恢自然是打起十二分警惕,遥遥拱手。
虽然不知道他来的目的是什么,可郗恢也不好不让刘牢之下船,不管真假,人家一口咬定是来增援的,也不好回绝。
船靠岸、踏板放下,动作一气呵成,两淮水师到底是天下水师中一等一的精锐,而刘牢之三步并作两步从战船上下来,对着郗恢拱了拱手:
“已听到八公山另一侧的鼓声了,想必鲜卑人在进攻八公山,看来我水师来的恰是时候。”
郗恢打量着刘牢之,倒的确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他沉声说道:
“寿春防线,里外多层,现在已经布置得当,水师能够前来帮忙,如虎添翼也。”
刘牢之笑了笑,自然听出了郗恢口中的潜台词,现在寿春的防务已固若金汤,你们水师过来,只是添个彩头而已,没有你们,寿春的王师一样能够克敌制胜,所以最好别想着抢功劳。
对此,刘牢之其实是秉持一些怀疑态度的,毕竟据他所知,寿春城中真正的战力,也就只有谢玄麾下的千余名骑兵而已,其余的那些留守步卒,本来就是谢万和自家爹爹带走了大部分兵马之后剩下的一些老弱病残而已。
便是谢玄和郗恢临时招募起来丁壮,又能够凭借这些丁壮做什么?
守城或者把守防线或许还可以,想要让他们在原野上和鲜卑人正面较量,几乎不切实际,而这也就意味着这场战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王师只能处于防守的位置上,所以最大程度也就是立于不败之地,想要大获全胜,也不可能。
所以刘牢之对于自己能够在这一战中斩获功劳,毫不怀疑。
当然,他也曾经设想谢玄和郗恢对于他的到来会有什么态度,或是欣喜若狂,或是谨慎提防,毕竟以他们自己的处境以及刘建所做出的选择,他们会有这两种心态,都在情理之中。
但是现在,郗恢这不悲不喜的神情,让刘牢之虽然没有做好预案,却也觉得他们大概是对自己有所防备的,只不过没有想象之中的那样直接暴露出来敌意而已。
大敌当前嘛,这些内部的矛盾都可以放一放,也是能够理解的。
还不等刘牢之接过话茬,淝水对岸响起阵阵呼喊声。
原来是一队鲜卑骑兵,大概五六百人的样子,直接向着淝水杀过来,以至于岸边码头上,正在搬运物资的民夫发出惊恐的声音。不过随着王师走舸以及前来增援的两淮水师战船陆续调转船身,把船上的各式武备齐刷刷对准东岸,民夫们也心神镇定了一些,继续开始干活。
而码头上的步卒,也全部进入码头外侧的环形工事,弓弩手靠着胸墙,步卒们更是直接跳入壕沟,拉起一张张木板盖在壕沟上。
鲜卑骑兵想要发挥骑射的威力,却也只能悻悻然的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目标,而对着壕沟一通乱射,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木板本来就能够挡住很多箭矢不说,就算是有零散的箭羽从木板的缝隙之间漏过去,也不见得就能够刺中不知道缩在哪里的人。
然而,也不等鲜卑骑兵靠近码头,一队王师轻骑就已经从八公山冲过来,意图挡住鲜卑人的去路。
鲜卑骑兵虽然看不太清码头上的工事,但是也能看到在淝水上缓缓移动的庞然大物,知道自己继续向前的话,能不能截杀一些步卒还说不准,但是被这楼船好生招待一番,还是能的。
所以他们也一样选择调转马头,迎向谢玄的骑兵。
先吃软柿子,真乃放之天下皆准的大道理!
谢玄也看到了淝水上的楼船。
他的内心其实是有些无奈的。
这样一来,自己想要藏锋,骗鲜卑人认为寿春的防线只有八公山薄薄一条,所以可以全力进攻的打算,基本上就落空了,鲜卑人恐怕很难在八公山上倾尽全力。
但既然已经率军杀出来了,打还是要打的。
两支高速奔驰的骑兵,迎面对撞,几乎是一刹那的事。
人数不占优势的鲜卑骑兵,很快就被两翼张开的王师骑兵一口吞下。
当两支骑兵交错而过,人们肉眼可见,鲜卑骑兵的队伍消融了很多,留下了一群无主战马,在原地打着转。
这一支鲜卑轻骑不过五百人,面对上千人的王师轻骑,若是能够站到便宜,那才奇怪了。
一开始还有所托大的鲜卑骑兵们,显然在这一刻也意识到眼前的这些南蛮骑兵远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不敢再恋战,因为他们也害怕王师步卒会从码头和八公山两个方向发起进攻,所以飞快地逃窜。
顿时,码头上的民夫和士卒们都爆发出阵阵欢呼。
“走!”
谢玄没有丝毫的犹豫,带着骑兵直接向八公山另一个方向飞驰。
小小的八公山下,烟尘滚滚,不过千余名王师骑兵,卷挟刚刚小胜之威,如同猛虎下山,在鲜卑步卒军阵之前横掠而过,扑向另外一侧的那五百余鲜卑骑兵。
如此场景,自然更是看的山上山下的王师守军热血沸腾。
在敌军阵前纵横、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我辈当如是也!
这般景象,不只是落入王师守军的眼中,也落入站在淝水西岸的刘牢之眼中。
他有些惊讶的看着鲜卑人的落荒而逃,看着鲜卑步卒大队甚至对于一支王师骑兵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却无动于衷,或者说根本就不敢有所动作,不由得硬生生挤出来一句话:
“天下英雄,果真多矣!”
郗恢在旁边,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谢玄这个家伙虽然令人生厌,但是关键时候的确靠得住。
但随着谢玄在鲜卑军队阵前驰骋、无人敢于阻挡,也让郗恢难免露出疑惑神色。
这的确不是鲜卑人一向的行事作风,为什么它们开始变得如此谨慎了?
再联想到鲜卑人之前行军时的慎重和缓慢,郗恢总觉得这背后是不是潜藏着什么不为所知?
又或者鲜卑人来寿春的目的,真的和大家所预料的不一样?
不过他还是把这点儿疑惑憋了回去。
第一一五二章 我们不一样
于郗恢而言,不管鲜卑人为何而来,身边的刘牢之,是为了抢功劳而来,对此郗恢毫不怀疑,所以这种疑惑是万万不能直接说出去的。
郗恢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脸上神情的变化,还是被一直在悄悄观察他的刘牢之捕捉到了。
郗恢的心里肯定有什么想法,但是并没有说出来······刘牢之如是想到。
看来对方对自己谨慎的很啊。
对此,刘牢之也并不奇怪,说到底也是因为自家爹爹在之前涡水之战中把队站的太彻底了一些,以至于刘牢之想要跑过来站这一队,人家凭什么就要相信你?
就在两个人心思各异的时候,前方的战事再一次发生变化,鲜卑骑兵吃瘪之后,当然不能再让谢玄兜马在阵前耀武扬威,所以步卒,准确说是那些他们在淮东掳掠来的丁壮,被驱赶着开始进攻八公山。
鲜卑人的鼓声格外响亮,可是八公山上,却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沉寂的好似这里根本就没有任何王师驻守一样。
刘牢之的心里却不敢有半点儿小觑之意,刚刚谢玄不啻于已经在鲜卑人最擅长的领域给这些骄横的鲜卑骑兵上了一课,现在倒要看看在步卒攻防上,谢玄又能够给刘牢之带来什么惊喜。
郗恢见他极目远眺、看的认真,索性直接邀请刘牢之登上码头的望楼,三层的望楼,甚至比楼船还要高一些,而且楼船是停在八公山后面的,就算是刘牢之回到楼船上,也没有望楼这般视野。
刘牢之笑着说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既然是王师友军,前来并肩作战,那这些本就是都可以用的。”郗恢温声说道,同时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刘牢之,“在我们关中,都督经常说一句话,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利箭。
鲜卑人来了,我们用利箭招待之,朋友来了,现在虽然军中不好饮酒,但也万万不可能亏待了朋友。”
那潜台词自然是说,若刘牢之也只是豺狼,不是朋友的话,招待他的,一样可以是利箭。
只不过刘牢之在看了谢玄的“表演”之后,态度更谦虚了几分,这般不卑不亢的,让郗恢也没办法直接把人家划分到敌人中去,只能先给予友军的待遇了。
“那郡丞不同余一并?”刘牢之见郗恢转身要走,只留下一个年轻的参谋候在自己身边,顿时忍不住好奇的问道,“余初来乍到,对于王师的排兵布阵还多有不懂之处,唯望郡丞能够指点迷津。”
郗恢一摊手说道:
“实不相瞒,八公山的防线看上去很漂亮,但是这淝水和寿春城,还只是打起来了一个空架子而已。
城中可战的、还能拉的动的丁壮,基本上都拉到八公山去了,余可不能丢了寿春城,在望楼上和兄台吹风。”
“若是郡丞不嫌弃的话,我水师将士尚且还有数百,可为郡丞分忧。”刘牢之赶忙说道。
“这倒是不必了。”郗恢的眼底顿时泛起几分警惕,不过并没有明显的表露出来,而是微笑着解释道,“两军之前也并没有并肩作战过,相互之间恐怕还缺一些了解不说,关中兵马编练和调度的方式和两淮王师又有不同。
所以到时候发号施令、调度军队,恐怕也会有冲突之处,所以两军还是减少混杂的好。
但少将军赤诚报国之心,余亦然能感受到,所以术业有专精,这淝水防线,索性就交给少将军了。
八公山和寿春城之间,物资调度、人员来往,都还需要大量的船只,而巡防堤岸、避免鲜卑斥候趁虚而入,也需要船只,余也正为这事焦头烂额呢,有少将军在,的确多了一个分忧的人。”
刘牢之心中自然犯了嘀咕,到底有什么编练调度的模式,还能和两淮王师不一样?
可是看郗恢的神情,这家伙也的确摆明是在表示:
我们不一样。
神态不似作假。
心中疑惑之下,刘牢之也只道是郗恢也不愿意自己插手寿春的布防而惺惺作态罢了。
刘牢之自然也知道,谢玄和郗恢既然入了寿春城,必然把寿春看做其囊中之物,不让别人伸手,也是可以理解的,尤其是大家现在相互之间本就没有多少信任可言。
人家愿意把淝水防线托付过来,也算是一个试探了。
之前的刘牢之,心高气傲,觉得自己是来雪中送炭的,可是现在看,好似也不过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所以这也让他不好再得寸进尺,拱了拱手:
“这本就是水师的职责,郡丞放心!”
————————————-
八公山上。
谢玄已经策马直冲上缓坡,这才兜住战马。
不怪他身为主将却在自家防线上纵马狂奔,而是因为屁股后面,乌泱泱的鲜卑步卒已经近在咫尺。
谢玄虽然有上千骑兵,却也没有直接挑战数万鲜卑步卒的勇气,该跑路的时候还是要跑路的。
诸葛侃的确是一个很称职的副将,没有需要谢玄下令,一排排箭矢就已经从王师山脚下的壕沟中飞起,密密麻麻刺入人群之中。
既然是布置防线,这山前,已经备好了不少标志物,或是散乱的一串石头,或是铺在地上的一层茅草,而弓弩手就能根据这些标志物调整射程,因而几轮箭矢射下来,效果还是不错的。
但是这还远不能阻止上万人同时发起的进攻。
不错,鲜卑人在察觉到王师的防御重点就是八公山,而拿不下八公山,也没办法渡过淝水强攻寿春之后,索性就把攻击的重点也跟着放在了正面,没有佯攻和牵制,上来就是炮灰丁壮加上鲜卑步卒,足足上万人的冲锋。
意图以人数优势,直接碾压过去,趁着王师来不及调整布防,尽可能地突破王师防线。
“第一将之第一校在左,第二校在右,中间则是第二将。”诸葛侃急促而简单的向谢玄描述了一下自己的排兵方式,“而第三将和第四将,属下摆在了第二道防线上,随时可以通过壕沟移动到山脚下。
另外还有一个校并加强给他们的弓弩手,属下摆在了两道防线之间的几处胸墙后,能够及时增援各段防线上的战斗。
至于第六将和第七将,则在山上第三道防线,是我军防线上可动之最后兵马,其余兵马则隐在山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