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五零章 天地不仁,而我们正否?
苻黄眉的嘴角抽了抽。
一将功成万骨枯,听着可一点儿都不好听。
可这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反正自己这辈子走错的路、做错的事也不少了,杀的人也不在少数,多这一点儿不算什么。
更何况如果目前的这条路没有错的话,那么这些人的身死,是为了未来长久的和平。
他们不应该挡在路中间。
至于杜英说的这句话的深层意思,到底是成就了谁······
杜英想要成就自己,自然是为了能够为胡人树立一个榜样,之前苻黄眉这个榜样也是存在的,但是所知者,主要还是氐人内部,而且氐人和羌人曾经的分道扬镳,也让羌人和氐人之间一直是有矛盾的,杜英塑造起来一个氐人领袖,自然也就会让羌人们更加怀疑,自己是不是会成为被压迫的那个族群。
所以通过这一战,杜英俨然是想要把苻黄眉从一个氐人的首领这一身份向着一名合格的王师将领这一身份进行转换,只有成为一名大家认可的王师将领,无论是氐人还是羌人,又或者是吐谷浑杂胡,都会在潜移默化之中把苻黄眉当做是他们在军方的代言人和象征。
尤其是河洛王师之中也不只有氐人士卒在,还有之前投降的姚家麾下羌人士卒,苻黄眉在此战指挥上的一视同仁,自然也能够帮他获得更多的人心。
苻黄眉感激的看了杜英一眼,固然,杜英需要的是一个能够收拢胡人人心的工具人,但是,这个任务本来就是换做是谁都可以,杜英愿意选择自己,自然也是给自己的一个机会。
杜英深一脚浅一脚的越过低洼,察觉到身侧的身影慢了些,他忍不住回头问道:
“怎么了?”
苻黄眉缓缓说道:
“刚才那个校尉,是为了杀胡而投靠王师,这些年在关中,甚或者在广大的北方,胡汉交错,往来杀戮,也不知道相互之间犯下了多少罪孽、积攒了多少血仇家恨,所以想要让这些人相互之间都放下自己的恩怨,谈何容易······
都督或许不知,军中胡人和汉人也隐隐各自分作两批,平日里虽有军纪约束,倒也没有什么打架斗殴之事,但是有爆发口角,却也是常态,总归不是好事······”
杜英笑道:
“甚至都没有打架斗殴?”
苻黄眉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你家儿郎们天天骂骂咧咧的打作一团,难道还是好事?
杜英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
“还有余力打架斗殴,说明这些家伙们平时吃好喝好,有力气没地方用,平日里能够打架,现在自然也能够凶狠的杀人。
不过话也不能说死,毕竟没有空余的力气,也有可能是因为平日里训练太多,再加上军纪严明,这岂不是正好说明尔治军有方么?”
苻黄眉一时间没有跟上杜英的逻辑,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杜英自顾自的说道:
“一支军队,平日里内部有矛盾分歧,这是很正常的事,这些将士们本来就来自五湖四海,更不要说按照你们的说法,还分为不同的族群,一帮年轻小伙子,正是性子直愣的时候,能够用拳头解决的,何必用眼神瞪来瞪去、憋在心里不说?
而这是在平时。只要这支军队拉上战场的时候,能够上下齐心,遵从军令,即使是平时有口角的部队之间也能够协助作战、毫无间隙,愿意把自己的后背或者侧翼相托付。
又或者两军之间,锐意争锋,都想要立下头功,从而出现你争我抢之局面,那不就足够了么?”
接着,杜英伸手指了指那些正源源不断攀爬上堤岸的王师将士,他们已经把一面面旗帜插在了河堤上,以校为单位,每一支部队都在尽可能地把自己的旗帜插的更向前一些,大概是在向袍泽同伴们宣告,破阵杀敌,他们更胜一筹。
苻黄眉也忍不住露出了些笑容:
“是啊,足够了······”
王师将士们都在向前冲锋,轻伤员也都是简单包扎一下伤口,便继续投身战斗。
只有重伤员在被往后送。
重伤员被拉着路过杜英的身边,杜英不断地和他们打招呼,安慰他们,原本喊疼的伤员们,见到杜英之后,被杜英握住手之后,一个个虽然仍然龇牙咧嘴的,但是尽可能的不发出哀嚎。
在这空隙之间,杜英回过头,看向苻黄眉:
“所以,这样一支军队,本来就是余所想要的,而你的确帮余打造了出来。
现在的关中,本就离不开每一个身在关中的人,无论是汉人,还是胡人,只要向往和平,愿意留下来为了太平盛世而战,那么又何必非得要相互之间再打打杀杀呢?
为了这一场大战,余可是连整个关中的妇孺老弱都调动了起来,胡人和汉人,还有什么区别么?
之前的恩怨种种,可以另算,私下里较量也行,老死不相往来也罢,但是现在,于每一个人来说,打出关中,也保卫我们建设关中的成果,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大局,谁都不能改变或者抗衡,余很欣慰,麾下的将士们,应该都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苻黄眉感慨万千:
“都督一直以来在军中教导将士读书识字,知历史之兴亡,将士们自然明白,都督想做的是什么。相比于仇恨和杀戮,在这乱世之中的人们,更想做的,是当太平人。
这乱世,谁不是已经受够了,别的,都没有这个来得重要。”
杜英笑道:
“所以,可愿为我清河洛?”
苻黄眉这一次没有迟疑,直接拱了拱手:
“属下遵命!”
杜英缓缓说道:
“河洛这边,余也没有办法一直盯着,今日杀过鸿沟之后,具体如何安排军队,就需要汝来安排,最差,也要守住鸿沟。”
“鸿沟······不至于。”苻黄眉笑道。
“如果鲜卑人发现侧翼被偷袭之后,全力进攻鸿沟以保证侧翼呢?”杜英反问。
苻黄眉的笑容僵硬,他忍不住苦笑道:
“那就需要多仰仗都督,在两淮挡住鲜卑人了。”
杜英已经走上了河堤。
王师将士正追亡逐北,随着天色向晚,火把逐渐照亮了原野。
杜英伸出手感受了一下。
绵绵的雨,好像越来越小了。
远处那些缀着大军而来的野狗,刚刚还时不时冲到河沟之中撕咬尸体,此时已经在王师的兵锋之下,作鸟兽散。
杜英看到了那些野狗,不由得叹息一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化为现实,无外乎如此。”
“王师所向,不仁者避退,亦无外乎如此。”苻黄眉回答。
“我们是正义的么?”杜英问道。
第一零五一章 哪有什么神仙
而在杜英的脚下,踩着一面鲜卑人的旗帜,他的身边,则是那些被押送着缓缓而行的鲜卑俘虏,看着这些无精打采的俘虏,杜英扭过头,没有等苻黄眉对上一个问题的答案,就先回答:
“其实我们要团结的,不只是关中的氐羌,还有鲜卑人,还有这些河北的汉人······任重而道远啊。”
苻黄眉应道:
“这些人里面,真正的鲜卑人大概并没有多少,放眼望去基本上都是汉人的面孔,因此也不能以普通俘虏对待之,都督不妨善待俘虏,规劝俘虏留在关中,分发田地,而如果是想要返回家乡的,则编练成随军民夫,同时,对这些士卒多加劝导,使其知鲜卑人之恶,知王师之善,从而愿意追随王师征战。
最终,这些俘虏更愿意‘打’回家乡,解救那些仍然在鲜卑人马蹄下的同胞,而不是趁着我军管理松散和疏忽的时候,逃回家乡。
如此一来,他们的际遇,会随着王师所到之处,会随着他们的口口相传,为北方百姓所知。
北方百姓,久在纷杂战乱之中,夜不能寐,家破人亡,突然来了这么一支为了拯救他们的军队,他们恐怕不会选择相信,毕竟这些年他们已经见过了太多所谓的明主,可是到最后,还不都是一般无二的欺凌压迫?
因此,只有让这些真正受到了王师好处的俘虏们言传身教,北地百姓可能才会更加愿意相信,来的,真的是王师,而不是另外一支要搜刮民脂民膏的军队。”
顿了一下,苻黄眉好像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回答,笑道:
“若是王师能够做到这些,那么安民定乱,本就是正义的。”
苻黄眉的提醒,让杜英忍不住点了点头。
关中新政虽好,但是在各地统治者的刻意丑化之下,再好的也可能被摸黑成坏的,杜英从来不能高估江左或者鲜卑人,以及那些几乎垄断了本地宣传和消息的世家。
没有世家回愿意宣传关中新政的。
所以平定北方、收拢已经离开汉家旗帜的庇护几代人的汉人、流民的人心,还是要从多方面的。
“忆苦大会是个好东西啊。”杜英嘟囔了一声。
苻黄眉没有听明白,有些奇怪的看向他。
杜英眺望着战场,显然没有再做解释的意思,径直说道:
“此战,鲜卑人损失多少,被俘多少,又有多少逃出生天,务必都要统计清楚,另外抓紧审问俘虏,余也想知道,鲜卑人在鸿沟闹出来这么大的阵仗,难道只是为了欢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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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上党。
上党,是一片隆起的高地,向西俯瞰汾水河谷,向南,越过大河就是河洛腹地,向东,隔着太行和王屋就是河北和河内。
兵家必争之地、高屋建瓴之势,无外乎如此。
蒙蒙细雨,笼罩着上党郡城。
这场大概是从南吹来的风雨中,总让人能够嗅到一些战火熏燎的气息,阴沉沉的天空下,城中行人并不多,来往的都是队列井然的士卒和策马飞驰的斥候。
马蹄踏下,迸溅起细细的水花,飞溅到路边紧闭的门户上。
城墙上,王师的旗帜,已经被雨水打湿,沉重的垂落,但很快,一名士卒就在城门楼上展开了更大的一面旗帜,直接悬挂在栏杆上,向下垂落,舒展开来。
黑红色的旗帜,渲染着血与火的气息。
郡守府内。
“当年秦赵争霸,长平之战,盖因上党而起。”邓羌站在舆图前,对旁边的人说道,“上党地势之重,同时关乎秦赵两国之存亡,若上党丢,则秦不能守河东,赵不能守太行,各自都得跑到咸阳和邯郸城下了。”
“否则都督也不会把你这员大将放在此处。”站在邓羌旁边的,不是别人,正是并州刺史王猛。
不假,王猛并没有呆在晋阳,而是跑到了上党来。
邓羌笑了笑:
“今日之局势,恍如昔日之局势,慕容氏在河北,盘踞中山与邺,岂不正是邯郸故地?而都督雄踞三秦,东出河洛,岂不正是当年大秦之姿?
这历史啊,的确非常有意思,总是这般,在一遍一遍的把已经上演过的重新演绎。”
大秦······那都已经作古了。
而且作古的,不只是一个秦。
王猛摇了摇头:
“现在人人说秦,说的都是氐人的秦,那五百年前的秦,反倒是没有多少人会轻易想起来了······说来倒是伯夷你······原来不是不读书的么,现在倒是对这些典故了如指掌,而且甚至都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考量,实在是难得。”
邓羌笑道:
“响应都督的号召,大家都在读书学习,甚至就连军中的普通士卒,每天都缠着主簿之类的讲解历史、了解一地之地理历史,问题问的复杂的时候,就连主簿们都得去翻书细细查找。
要说这古人,喜欢记载历史,倒是对的,可是言简意赅这个毛病,可真不行,有时候还挺让人纳闷,为什么就会如此,而这几个人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阴谋盘算,那几个国为什么就突然间没有了。
别说是我了,就算是那些将士们,也经常会提出来几个让主簿们回答不上来的问题,我们这才知道,原来还有先生们都不知道的答案。原来先生也不是全知全能的,既然如此,那学习知识并没有什么难的,先生们多看书、知道的多,走在前面,所以是先生,那我们也跟着看书,走在后面,早晚有一天,能和先生比肩。”
王猛抚掌笑道:
“你们能有这样的想法,自然是再好不过,都督若是知道了,应该也会很高兴。
不过读书认字,了解历史,通晓风云,虽不是什么坏处,却也要懂得能够自我分辨,孰对孰错,人心之中还是要有一杆秤的。
而且便是古人做的对,也不一定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需求和变化,只是遵照圣人学说,那么自己所能解决的问题,也终究只是数百年前存在的问题,而不能解决当下的问题。
圣人,毕竟离开我们已经太久了,这未来,他也一样没有办法预见。”
邓羌若有所思,良久之后,方才缓缓说道:
“五百年,必有圣人出,我们是应该换个圣人了。”
说到这里,邓羌打量着王猛,好像在问,刺史觉得,这个圣人,由谁来做最为合适?
出乎他的意料,王猛哂笑一声:
“圣人啊······也没什么好的,被人摆在供桌上,天天烟熏火燎的,怕是烦都要烦死了。”
第一零五二章 向河内
似是在追忆往事一般,王猛微微抬起头,喃喃说道:
“仲渊原来就曾说过,这世上啊,哪有什么神仙和救世主,哪有什么圣人和佛祖,老天爷也有时候开眼,有时候闭上眼睛假寐,否则这人间已经苦难久矣,为何迟迟没有圣人和神仙的关怀?
说到这里,他已经重新看向邓羌,攥紧拳头:
“那些啊,都靠不住,我们真正能够依靠的,是祖辈们留下来的教训,是我们自己的想法,还有这个!”
王猛扬了扬自己的双手,不等邓羌回应,接着说道:
“余前来上党,伯夷可知所为何事?”
邓羌俨然还没有从刚刚王猛所说的惊世骇俗的想法中回过神来。
直到王猛重复了一遍,他方才愕然回首,缓缓说道:
“大概是为了河洛的战事?”
“鸿沟那边打起来了,尔可知道?”
“这个自然知道。”邓羌呼了一口气,先把各种杂乱的心思压下去。
王猛接着说道:
“不管鲜卑人意欲何为,王师既然能够杀过鸿沟,就足以说明鲜卑人在河洛,至少还没有做好和我们正面冲突的准备,或者说他们从一开始就低估了我军在鸿沟的布局,又或者是······低估了整个王师的战力。”
邓羌本来就有着很敏锐的战场知觉和判断能力,听王猛说到这个份儿上,哪里还不明白王猛的意思?
既然鲜卑人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那么王师自然要趁此机会扩大战果,总不能乖乖等着鲜卑人把兵马从其余地方调集过来吧?
河东和河洛的王师加起来,都挡不住那十万鲜卑人主力。
“但是,就算是能够速战速决,拔下诸如枋头乃至于整个青州这般要地。”邓羌思索着说道,“鲜卑十万大军一旦回援,那么我们反而要腹背受敌,只是凭借大河一线,如何能抵挡河北和青徐两个方向而来的鲜卑人所构成的夹击之势?”
王猛用神奇的眼光看向邓羌,看的邓羌背后一阵发毛:
“怎么了?”
王猛笑道:
“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诚不我欺!”
没有想到,原来最喜欢的就是陷阵先登,只关心一场战斗怎么打,而从不关心,或者说懒得关心战略方面问题的邓羌,现在竟然也能把目光放的这么长远了。
“这样不好么?”邓羌反问,好想知道王猛正为什么感到惊讶。
“战争还没有开始,就已经顾虑到方方面面,知前路、留退路,这的确是一个主帅应该具备的,这很好。”王猛笑道,“只是惊诧于你的变化而已。”
邓羌笑着说道:
“出兵上党,占据这一块高地,便是为了随时支援河内、河东两处战事,还要直接牵制河北的鲜卑人,都督和副帅一致同意让余率军出击,自然对余寄以厚望,余也不能让他们失望,身在其位,有所不足之处,自然极力弥补。”
王猛感慨道:
“大浪淘沙,始见真金。卿为璞玉,今日光芒闪现矣!”
邓羌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得赖于都督信任而已。”
王猛摆了摆手:
“这种事,三分由天定,三分在人事,剩下的四分在自己。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说正事,余前来上党,就是为了督战,令尔率军进攻河内。”
“雁门那边,不是有所谋划么?”邓羌好奇的反问。
这也是他一直对王猛的到来感到奇怪的地方。
一直嚷嚷着要打雁门的你,为什么突然把目光转移到了河内?
“河洛一战,鲜卑人的不足固然已经暴露出来,但是正如你所担忧,鲜卑人的缺陷还是可以通过增加兵马来弥补的,稍有不慎,反倒是我军会陷入到乱军丛中,难以脱身,我们现在既没有勇气也没有实力去面对鲜卑十万大军的冲击,哪怕这十万大军因为后路已断,所以军心溃散、各自为战。
更何况还可能会有最坏的情况,也就是其军中上下,齐心协力、破围而出,到时候我军会在青州被鲜卑人的骑兵切割、合围。
鸿沟之战,得赖于风雨,再加上地势,鲜卑人的骑兵无所发挥,但在青州原野上,怕是难说。
因此都督本就没有趁机拿下青州之意,兵向青州,其主要的目的还是适当减轻两淮的威胁,尤其是我军要在淮北面对鲜卑人,所承受的威胁更在淮南各军之上。
但是河内和青州不同,河内地处王屋之下,大河北岸,山水包夹,地势虽然平坦,但南北都有险可守,整个河内也无易守难攻之城,并且毗邻上党和河洛。
我军拿下河内,则可以将控制的州郡和河洛连成一片,而且也意味着三河尽入手中。”
“王师还未进入洛阳之前,河内鲜卑人的存在倒是不算什么,但现在王师已有河洛,河内就像是一把楔子,镶嵌在上党和河洛之间,因此拔掉河内,是情理之中的,余早就已经迫不及待了。”邓羌神情振奋。
自从他率军前出上党之后,大仗打的的确不算多,这也是因为鲜卑人的主力并没有选择从上党通过,所以之前邓羌也就是吃掉了一些鲜卑撤退的偏师罢了,自然憋屈的很。
王猛接着解释邓羌之前提出的疑惑:
“鲜卑人在河北,已经可以说穷兵黩武,这一点得到了六扇门的证实,也符合我们的推测,因此其已经很难再征召兵马,防卫河内。一旦我军同时进攻河内和枋头两处,鲜卑人必然会想办法先确保邺城的得失,而不会再贸然增援河内。
同时,这也意味着,鲜卑人并没有足够的兵马,再出幽燕而支援雁门关,除非其云集重兵,直接从太行陉口杀过来。
尤其是草原上的柔然、匈奴各部也虎视眈眈,鲜卑人的步骑想要从幽燕兜过来,并不容易,且如今已经快要入秋,天气转冷,这些草原上各部,也要开始南下寻觅粮食,鲜卑人肯定首要任务便是防备他们南下劫掠漠南。
随着我军在河内和青州的动作,再加之鲜卑大军已南下,雁门此地的鲜卑兵马,将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得不到增援,甚至一旦柔然之流的进攻凶猛,鲜卑人有可能会直接放弃雁门、云中,以收缩兵力,同时把这个难题丢给我们。”
第一零五三章 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意识到要有战事了,邓羌的心情显然很不错,也忍不住打趣:
“鲜卑人在前面为我们挡刀子,而我们在背后捅刀子,的确有些不厚道了,不过雁门雄关只要到手,以刺史之才,守住雁门,还是很轻松的。如此说来,这河内,还是必须要打了。”
王猛颔首:
“个中利害余已经陈述清楚,因为伯夷你终归是都督直接指挥,分属河洛王师,余不能直接调动你,但······”
邓羌直接打断王猛:
“刺史这么说就显得婆婆妈妈了,刺史尽管放心!”
说罢,邓羌径直向外走去,朗声喊道:
“击鼓,聚将!在这上党蹲了几个月,让我看看你们手里的家伙都生锈了没有!”
王猛不由得莞尔。
和这种直肠子人说话,就是简单。
邓羌去召集他的将领了,王猛轻轻松了一口气,能够劝动邓羌,总归不虚此行。
这大概也得益于邓羌这些时日多读书,否则以他之前的脾气,恐怕会梗着脖子表示,都督都没有下令呢,凭什么指挥我?
这个万人敌,脾气可是一直不怎么好,现在倒是时不时的有点儿儒将的风范了。
脚步声“嗒嗒”响起,一道娇小的身影出现在王猛的身前:
“刺史,城里已经转过一遍了!”
王猛微微俯身,看了一眼斗笠下的小脸蛋,被冷雨吹得,有些发红。
“怎么斗笠都不系带?”王猛指了指少女鬓角边垂下的带子,索性直接伸手把她的斗笠拿了下来。
“外面风也不是很大,进出屋子不方便。”张彤云嘟囔道。
王猛只能无奈的岔开话题:
“上党城中如何?”
张彤云小脸儿一垮,无奈的说道:
“倒不算是民不聊生······”
“嗯?”王猛挑了挑眉。
张彤云一摊手:
“只能说根本就没有百姓。”
王猛呼了一口气,笑道:
“余还以为邓伯夷做出来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呢。没有百姓,也是很正常的,这上党为兵家必争之地,大军过境,时常有之,百姓自然不会乐意于居住在上党城中。
反倒是城外群山里,可能反倒是会有很多百姓,只不过藏匿其中,不愿意为官府所知。
毕竟在他们的想法之中,官府很难算得上什么好人,一旦他们显露身形,怕是第一时间会把他们拉去军中。
尤其是王师赶到上党之后,也以上党为屯兵重镇,试问你若为寻常百姓,又怎么会有胆量跑到军队云集之处?”
张彤云无奈的说道:
“可是毕竟王师和那些杂胡不一样······”
“此地,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见过王师了。”王猛袖手向外看去,视线所到之处,为群山所阻,“百姓们自没有信你的理由。
上党如此,甚至整个河东,山河表里,皆是如此······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
王猛还没有说出来,杜英之所以没有着急进入巴蜀,大概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只是控制巴蜀的城池州郡,仍然难免受制于那些乡野之中的世家,这只会空耗人力物力。
世家们的贪婪胃口,是填不满的。
“那是因为我们做的还不够。”张彤云伸出手,细细数道,“一个是开设药房,一个是开设诊馆,百姓身在深山老林之中,肯定有诸多疾病在身,平时只能靠自己硬撑过去,一个愿意为百姓治疗的药房,就足够让百姓们对王师心生好感,如果再得知这是王师把军中的大夫都安排出来了呢?
甚至我们还可以派遣军中大夫到山里去,不要携带除了防身兵刃之外的其余兵器,诚心为百姓治病,施医救民,从古至今,都不会为人所讨厌。”
“山中还有匪患。”王猛皱眉说道,他能够感觉到,张彤云坚定的想要去做这件事,而从理性上来说,这没有错,但王猛心中总是觉得有些不安。
张彤云想了想说道:
“官逼民反,谁又愿意做土匪?所以只要官府能够招揽收编,土匪也不会非得和王师作对的,更何况这么做本来就是为了给他们治疗。”
不过顿了顿,张彤云还是果断的压低声音说道:
“穷乡僻壤的,小心一点好像也没有坏处,还得劳烦刺史先派人去联络一两家村寨,然后让他们为保,我们才好去往大山深处走。”
看着一脸怂样的张彤云,王猛忍不住笑了笑。
自己的担心看来是多余的。
这丫头,机灵着呢,不会直接仁心泛滥,觉得这世上都是好人。
张彤云则凑到舆图前,看着上面一大片一大片根本没有被标注的空白,也露出浓浓的忧色:
“这上党,看着就很大。”
“河东更大,天下甚广。”王猛没好气的说道。
“也不知道这些工作,什么时候是个头。”张彤云喃喃说道,掰着剩下的几根手指,“药房之后,还要分发田地、开设书院、疏通河道、修缮道路······”
“第一个和后面的两个,暂时不需要你操心。”王猛打断。
张彤云白了他一眼,不满的说道:
“刺史交给我的的确只有开设书院这一个任务,可是刺史看看现在外面的街道上,士卒都比百姓多,开设书院,给谁去上课?岂不是抢走了军中主簿们的工作?
因此归根结底还是需要本地百姓、本地学生的,可是百姓们都在山中,不在眼前,上哪里去招徕学生?
所以还不是要抓紧安顿百姓、修筑道路,从而让百姓们能够愿意走出大山么?这都是一连串的,余不上心怎么行?”
王猛愣了愣,旋即笑道:
“言之有理,那要不索性这所有的事都交给你来负责?余终归不能在上党待的时间太久,可是伯夷本人还要操心军事······”
张彤云连连摆手:
“那怎么可行,余只是一个小姑娘,无法服众,在外人眼中,不知道该怎么看我呢!”
说着,她眼珠滴溜溜一转,俏皮笑道:
“其实还有一个很不错的人选。”
王猛点头:
“那余大概知道是谁了。”
“没意思。”张彤云顿时泄气,无力的挥了挥手,自顾自的走到桌案前,翻看起来有关上党的地理和历史沿革等信息。
“你就不好奇是不是同一个人?”王猛愕然。
对上张彤云之后,王猛总是有一种说话的时候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第一零五四章 细雨中的相思
王猛早已经习惯了在智商上碾压别人之后,享受这种众人一开始疑惑不解,后来恍然大悟,大呼“刺史聪慧”的快感。
然而张彤云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你厉害,我知道。
躺平了,随便吧。
“因为你总是能够猜中,所以没有什么好怀疑的。”张彤云无奈的说道,“不就是王文度么?正好把他留在晋阳城,都督和刺史都不见得放心,让他来上党收拾一下这里的烂摊子,既是把王文度调开,也是对他的考验。
都督用人,一向是看才能的,王文度若是真的有班班大才,那都督定然不会让璞玉蒙尘。
若是王文度也不过就是一些小聪明,整治不了这等棘手局面,那都督怕是以后再不会用他。
若是王文度真的能够在上党做出来什么业绩,那就算是他仍然有复兴家族之志,那都督也不会拒绝,顶多是把王家从世家变成开国勋贵而已。”
“开······”王猛皱了皱眉。
你们都开始明说了么?
张彤云对着他眨了眨眼,反正这里没有外人。
更何况都督的心思,现在还需要做什么隐瞒么?
真就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好吧。”王猛叹了一口气,以示妥协,“让王文度来是可以,但是总归不能让王文度来了之后仍然面对一个完全没有头绪的烂摊子,否则等他调查好了,理出思路来,不知道猴年马月了,我们还是要先为他开个头,刚刚你说的那几条都很重要。”
“属下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恐怕还需要在城中城外多加走访,以了解民心。”张彤云斗志满满的说道,“要不就先从城外距离比较近的几处村寨开始?”
“余再考虑一下。”王猛缓缓说道,不知不觉,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屋檐下,一齐看着外面的绵绵细雨,“至少等雨停之后吧。”
张彤云用力点了点头。
“路途艰辛,小姑娘家的不害怕?”王猛突然问道。
张彤云吐了吐舌头:
“所以我已经打算带着刺史一起了,烦请刺史一定要抽出来时间,这里的百姓可也都是并州治下的子民啊!”
王猛:······
明明我才是刺史,活的却像是一个工具人。
雨中,另一个屋檐下,几名将领鱼贯而出,匆匆离去,邓羌拍了拍手,一副轻松的神态。
他早就已经做好了进攻河内的准备,只是也明白牵一发而动全身,都督或者副帅之类的没有下令,自己也不好直接进攻,现在能顶的上半个都督的刺史已经下令了,那自己只需要把构思已久的计划分派下去就好。
然后看前线打的差不多了,或者迟迟没有办法突破,邓羌便亲率中军向上压,这也已经是他现在一贯的打法,不再像最初那样事事处处都亲力亲为、冲锋在前。
身为一名主将,还有大局需要调控指挥,一旦敌人的行动在预料之外,那么就会导致身在乱军丛中的自己根本没有机会调兵遣将、填补缺漏。
邓羌的确正在改变,向着一名合格的主帅改变,当然,他率众冲锋的招牌“技能”还是不会遗忘的,提振军心,莫过于此。
刚想要和王猛打招呼的邓羌,突然愣住了。
他看到屋檐下,王猛负手而立,旁边还有一个娇俏可人的少女,大概是学着王猛的样子,也背着手,略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两个人都带着笑容,望着外面的天,又时不时的撇过头去,对视之间,言笑晏晏。
邓羌默默的把要打招呼的声音咽了下去,无奈的笑了笑。
看来,在发生改变的也不只是自己。
没有想到这个军中府上大名久传的榆木疙瘩,也要开窍了。
王猛突然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在袖子中摸啊摸,没有找到手帕。
旁边伸过来一个手帕。
张彤云捏着鼻子,一脸嫌弃的往他怀里一塞:
“不用还了。”
看到这一幕的邓羌,在心中呵呵了两声,不由得伸出手,看着细雨落在手心,这绵绵细雨中,怎能不让人相思?
他也想他的苻家小姐了。
异地狗表达对情侣狗的嫉妒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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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议事堂上,谢道韫身着月白色衣裙,手中捧着暖炉,正在翻看新送上来的公文。
这几日阴雨连绵不断,天气也骤然转寒,在提醒着人们,寒秋冷冬,已经在来的路上。
桌案上的茶已经换过一轮,还冒着热气。
归雁提醒道:
“姊姊,喝点儿水吧,否则又要换一杯了。”
谢道韫这才从公文堆中抬起头来,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拿起来茶抿了一口:
“归雁泡茶的技术越来越纯熟了,正好。”
那是因为已经换过一轮了,一开始大概是茶叶放多了。归雁心中惭愧的想到,默默记下来,同时开口说道:
“姊姊,时候也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茂儿妹妹还没回来?”
“估计要稍晚一些了。”归雁说道,“毕竟是去了一趟城南。”
杜英不在,杜英本人的工作,基本上让谢道韫和郗道茂分担,剩下的一些再匀给阎负等人。
其实都督府的主要工作还都是阎负他们做的,杜英久不在长安,需要他做的就是批阅一些公文,然后到长安各处工坊、书院、市集之类的巡查一番,看看每项事情的进程。
因此谢道韫和郗道茂基本上轮流负责,而她们原本的事则推给了周蓬儿,当然,梁夫人也时常会来帮忙。
“那就再等等。”谢道韫温声笑道,把手中的公文推给另外一边等着的桃枝和桃根,这两个小丫头会负责核查是不是所有公文都批阅过了。
谢道韫缓缓起身,捶了捶腰,倚门看着外面的雨。
不知道此时此刻,夫君又在何处?
前线那如火如荼的战事,又是否已经急迫到让他身临前线?
轻轻地脚步声响起,郗道茂穿过门廊走来,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一眼倚门而立的谢道韫。
白衣胜雪,佳人凝望漆黑的雨夜,恍如一朵在夜色中悄然绽放的幽兰。
郗道茂凑到谢道韫身边:
“姊姊还没有休息?”
谢道韫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方才说道:
“睡不着,还不如把公文多批阅一些。”
郗道茂浅笑道:
“此间最磨人,无外乎相思啊!”
第一零五五章 达成共识,都是混蛋
“臭丫头,说什么?”谢道韫被直接戳穿了心思,有些无措,只好先嗔道,又含含糊糊的解释,“那是因为你一直没回来,担心你,谁······谁担心那个家伙!”
要说想的是我,怎么连我回来都没有注意到?谢姊姊一向嘴硬了······郗道茂早就习惯,主动挽起她的手:
“夫君本来说好的直奔两淮,却又跑到鸿沟前线去了,阿姊心绪不定吧,今天晚上我陪阿姊休息如何?”
谢道韫并没有拒绝。
她能够看出来,心思不定的,又何尝只是自己?
握紧了郗道茂的手,她喃喃说道:
“会没事的······”
接着,谢道韫率先转移话题,询问郗道茂今日可有所获,两人刚刚并肩走过后院书房,看了一眼黑暗的书房,谢道韫的声音顿住,郗道茂也跟着收了声,不约而同的,都想起了杜英在的时候,于书房之中发生的种种。
“这个混蛋。”谢道韫啐了一口。
郗道茂深表赞同。
就是因为他在的时候,天天不挑地方的乱来,结果导致现在人都已经不在家中了,可是每到一处,都能触景生情,令人心中翻起淡淡的涟漪。
两人在这个早就达成共识的问题上再次强调双方立场,并且表示一定要建立同盟关系,以后绝对不能胡来的时候,背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启禀两位夫人,河洛送来急报!”
两人步伐一顿,谢道韫秀眉微蹙,而郗道茂更是迫不及待的问道:
“何事?”
“王师已于鸿沟东侧和鲜卑兵马激战,连战三日,破其营寨十八,斩首数千,彻底巩固了鸿沟防线!
上党王师已于三日前挥师南下河内,先已攻破王屋鲜卑营寨,包围河内郡城,三河平定,指日可待!”
来汇报此事的也是一名女子,正因此方才能够直入内宅。
谢道韫长舒了一口气:
“战事顺利就好,南下河内,本来就在参谋司的计划之中,只不过还没有来得及告知上党军中,要及时把握战机,上党王师就已闻风而动,也算是避免了夜长梦多······”
说着,她看向这名一身男儿装束,看上去格外干练的女子,打趣道:
“这一次,你家夫婿又添新功了。”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苻黄眉的女儿、邓羌的妻子苻盈。
谢道韫在长安城中招募女子来都督府做事,苻盈作为在外将领的家眷,自然也要受到额外的照拂。
出嫁随夫,她作为邓羌的夫人,胡人女子的出身,自然也就不重要了。事实证明,苻盈做事干练利落、处变不惊,也的确是一个好帮手,现在已经和周蓬儿一并,成为谢道韫的左膀右臂。
而事实上,谢道韫麾下不少人都是各家内眷。
一方面是因为各家都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和谢夫人交好的机会,谁不知道谢夫人的枕边风一吹,整个都督府就是地动山摇?
只可惜谢夫人的枕边风,往往端正的很,绝对不会夹带私货,但是在谢夫人这里刷刷好感总归没有坏处。
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因为自家男儿夫婿都在外征战,这些家中妇女们当然也希望做些实际行动以帮助他们。
苻盈看上去却没有很高兴,反而带着些担忧,忍不住说道:
“家父生性稳重,也就算了,不需要多担心。但是伯夷的性情,夫人也知道······”
关中最不稳重的就是他了。
谢道韫和郗道茂都能够理解苻盈的心情,毕竟家里两个男人都在外征战,现在的两条消息的确是关于他们高奏凯歌的,可是谁知道之后呢?
“不用担心,邓将军现在也算是一方主帅了,不会再和之前那样一直冲锋陷阵,还是要履行主帅之职······”郗道茂宽慰道。
还不等她话音落下,周蓬儿就已急匆匆行来,大概是听到了郗道茂刚刚那句话,所以她的脸色看上去有些奇怪:
“又有河内的战报送来,王师包围河内郡,邓将军······先登城头,斩将夺旗,我军军心振奋,鲜卑人则慌乱如麻,因此只用两日,我军便攻克河内郡城,周围大小县城村寨,望风而降······”
苻盈的脸色逐渐变了,又是生气,又是担忧。
郗道茂有些尴尬的扶额。
果然,这帮家伙们都是混账。
这一刻,几个人达成了共识。
周蓬儿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她家的那个是文官,只是缀在大军后面收拾残局的,一直没有在前线浪的机会,一旦战事爆发就会被好生护送到后方,因此不是很能理解她们的心情,当下也只好小声说道:
“大概是因为自己也没有料到进攻河内会这般顺遂,所以邓将军请派官吏前去接管城池,他还想直扑邺城。”
“派遣官吏是应该的。”谢道韫径直说道,“但是进攻邺城,恐怕并非那么容易,以都督的名义去信,要求邓将军约束兵马,先请示都督本人之后,再做决断,如都督已经南下两淮,那至少要和并州刺史或者苻副帅商议。
快,八百里加急送过去!苻盈,你来写。”
苻盈话都没有说,急匆匆就走。
周蓬儿也拱了拱手,抓紧跟上。
谢道韫则无奈的摇了摇头:
“自家的这头倔驴,还是让她自己勒住吧。”
郗道茂忍不住叹道:
“咱们家的倔驴,两个人都勒不住。”
“至少夫君心里还是有分寸的,先登破敌这种事,他现在是做不出来了。”谢道韫不无欣慰。
郗道茂:······
谢姊姊,你的要求已经这么低了么?
“我们也写封信问一问,夫君人到哪里了,每日里都只有战报送来,他这个都督却形影不定,成何体统。”谢道韫接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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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羌这一战,算是彻底把鲜卑人的底细给打出来了。”
杜英的行踪倒也不算是飘忽不定,他已经在许昌待了两天了。
此时他的手里也一样拿着河内的战报,微笑着说道。
自王师越过鸿沟之后,杜英就把河洛王师的指挥权仍然留给苻黄眉,自己南下许昌。
他给苻黄眉的任务,就是尽可能试探鲜卑人在河洛、青州一带的虚实,进而判断鲜卑人到底有多少兵马南下。
第一零五六章 鲜卑虚实为我知
“不得不说,苻黄眉翁婿还是很值得信赖的。”
站在杜英身前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岳父老泰山,谢奕。
谢奕率军越过颖水和鲜卑人战了几场,但因为鲜卑人兵马太盛,谢奕麾下人手不足,所以果断选择回防颖水。
杜英南下,他便把兵马撤回许昌。
颖水沿途,并无险可守,兵马流连于颖水两岸,只会给鲜卑人绞杀的机会,身为王师前锋,他是来试探敌人虚实的,但不是来送死的。
还不如收回许昌,反正现在谢奕麾下的兵马也逐渐变成以轻骑为主,机动性强的很。
杜英笑着说道:
“难道我们翁婿不强么?”
谢奕谦虚的说道:
“仲渊已经足够强,但是余还是差了点,当真是宝刀虽未老,到底不如人了!”
说罢,谢奕来回踱步,唏嘘不已。
杜英:······
岳父大人,演技有点儿差了啊。
余还是能看穿你的心思,重点在“宝刀未老”上。
谢奕自然是想要表明,自己的功劳还远远不够多,所以烦请杜英多给他一些上阵杀敌的机会。
杜英不为所动,谢奕也就没了兴致,兜回来说道:
“如今河内和河洛的鲜卑人,不能说不堪一击吧,但是也绝对不是王师的对手,而且守备这些地方的鲜卑士卒摆明了数量不多。所以仲渊觉得,鲜卑大军,是不是真的已经南下了?”
“岳父怎么觉得?”杜英没有着急回答,而是反问谢奕。
谢奕斟酌说道:
“鲜卑以举国之力南下,大概也应该知道,这举国之力,如果面对的南方各路王师的合围,那么十万兵马恐怕也难以突破两淮防线。
因此其选择无外乎两种,一种是虚虚实实,尽可能的遮盖其兵马行踪,从而使得我军不知道鲜卑人到底如何排布兵马,因而在漫长的战线上畏手畏脚,尤其是这样可以牵制关中王师的布置,使得关中王师不得不停留在河东和河洛。
就目前来看,如果不是王师决意杀过鸿沟,其目的实际上就达到了,不是么?
鲜卑人在鸿沟发起的进攻一旦无休无止,仲渊你自然不敢把新组建的王师全部都派遣到两淮,而不管河洛。”
杜英缓缓说道:
“其实这个目的也基本上算是达到了,我军南下河内且越过鸿沟杀向枋头,甚至有直入青州之意,也就意味着我军仍然需要在三河之地保持充足的兵力。
但是鲜卑人损失了诸多重镇,因此对我们来说,这已经从亏本的生意变成了稳赚的生意。”
“仲渊你啊,现在满口都是生意,整个关中上下,在外面也都被人看做浑身铜臭味的商人。”谢奕笑着说道。
这让他偶尔遇到一些江左故友们,都要被嘲笑一番。
杜英摇头说道:
“这天下,难道在他们的眼中,就不是生意了么?商人逐利,而这些商人的背后,到底是谁在索取更多的利益,以迫使他们不得不红着眼睛谋求更多的利益?”
谢奕一时语塞。
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是世家。
世家们不但逐利,而且还把自己摆在高高的位置上,暗地里攫取利益,甚至可以说趴在那些附庸于自家的商贾们身上敲骨吸髓,可是明面上,却又要和这些满身铜臭的商人划分清界限。
大家不是一个阶级的,自是老死不相往来。
谁家要是堕落到直接让直系子弟,甚至只是旁系子弟经商的地步,那更是会毫不留情的一番嘲笑。
正如谢奕所经历的那样。
谢奕没有回答,却也等于直接给出了他心中的答案。
杜英接着正色说道:
“所以,世家不是商人,却不见得就不逐利,身上有的不只是铜臭味,可能还有血腥味。
而我们这些逐利的关中人啊,却不见得身上还有血腥味,不是么?”
谢奕笑了笑:
“有还是有的,正如仲渊之前所歌,胡无人,汉道昌。我们的身上没有自家百姓的血,但是有胡人的血。”
说着,谢奕拍了拍悬挂在墙上的舆图:
“正如我们现在要做的这般。”
杜英也露出笑容:
“所以岳父所说,还有一种做法是什么?”
谢奕缓缓说道:
“最坚固的壁垒,都是从内部被击破的,胡人若面对的是上下齐心、铁板一块的江左,自不可能越过雷池一步。但如果其面对的是各怀鬼胎的南方王师,甚至这其中还有擅自行动的,有不尊号令的······”
说到这儿,谢奕忍不住看向杜英。
若说不尊号令,那真是找对人了。
眼前的这个,还有大司马,这两个家伙看上去谁都不会直接遵从朝廷号令的。
杜英倒是并没有感到羞愧,朝廷的号令,不尊也罢:
“若余和大司马都是忠心耿耿之臣,那么现在大家应该考虑的,是会师邺城,还是横扫幽燕,不至于都在两淮磨磨蹭蹭了。
倒是岳父所说的第一个问题,擅自行动······”
杜英伸手指了指舆图:
“镇西将军那边,为何迟迟没有消息传来,余还真的有些担心会生出变数。”
“有阿兄压着,万石(谢万表字)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谢奕微笑着说道,摆了摆手以让杜英宽心,自家的兄弟们他还是很了解的,谢万这小子虽然一向不知天高地厚,但是对于兄长们还是很尊重的,只要谢尚不点头,谢万就不会轻举妄动。
端起一杯茶,谢奕施施然说道:
“就算是这小子真的趁着阿兄病重想要自作主张,余或者安石修书一封,也要向他阐明利害,反正谅他也不敢在阿兄不同意的情况下率军越过两淮,就算是他做的,麾下的将领们也不会盲目遵从号令,顶多也就是和大司马有些冲突,不足为虑,这小子本就不是吃亏的主儿,大司马也不会和他一般见识······”
“报!淮北急报!”
外面骤然响起一声呼喊,随之而来的却不只是一名斥候,还有诸多将领。
杜英和谢奕,脸色都是一变。
淮北?
那边的局势不是应该已经完全为鲜卑所控了么,为何还会有变数?
而又是什么已经无须隐瞒的消息,直接惊动了这么多人?
斥候已经冲到堂前,大口喘着气喊道:
“寿春王师已于昨日渡淮北上,邀战鲜卑,主帅为谢万!”
第一零五七章 走向失控的局
“啪!”谢奕手中的茶杯摔落在地上。
关中新烧制的青釉瓷杯和青石板的剧烈碰撞,导致茶杯直接破碎,滚烫的茶水飞溅到谢奕的衣裤上。
他已不为所动。
杜英也反应过来。
没有谢尚的允诺,谢万没有手腕调动兵马,越过淮水。
而以谢尚对大局的认知能力,也不可能会下达这样的命令。
除非······谢尚已去,谢万身为镇西将军主簿,从名义和实际上都掌握了军权。
所以如何调动兵马,随心所欲。
最好最好的可能,也已经是谢尚不省人事了。
谢奕的震动,可想而知。
“报!寿春急报!”又一名斥候飞快冲进来,“镇西将军已于七日前去世,今日出殡!”
谢奕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杜英一边着人扶他去休息,一边厉声喝问:
“事已过七日,为何今日方有消息?!”
这个问题,是问斥候,也是问跟着斥候进来的六扇门掾史殷举。
殷举无奈的回答:
“镇西将军卧榻久矣,因此其迟迟没有露面,我等也无法断定其是否已去世。
七日之前,镇西将军身死,秘不发丧,整个府衙大门紧闭,断绝进出,府中虽有六扇门安插进去的下人,但是被困府中,也一样没有能传递出消息。
除此之外,当时当事之见证者,都被谢万直接拉入军中,名为备战,目前来看,也是为了封锁消息。
因此等到六扇门得到消息的时候,谢万已誓师北上,再加之两淮水师封锁淮水,我们的探子也迟迟没有办法送来消息,如今······能把此战报送到都督面前,其实······”
殷举欲言又止。
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露出来。
谢万显然还是很有手腕的,做事滴水不漏,这边谢尚刚走,另一边就已经把镇西将军府和军队经营的水泄不通。
更甚至,谢万估计早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等着谢尚一走。
六扇门创立未久,自然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打入到谢万身边人之中,便是有获得的消息也难以送到王师中。
但看到杜英神色不愉,殷举还是果断的直接跪倒在地:
“属下行事有极不稳妥之处,还请都督恕罪!”
杜英打量着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正如余之前所言,六扇门草创,有顾虑不及之处,是情理之中的,但是正是因为我们所面临的局势已经越来越恶劣,不再是和之前那般在关中征战,百姓都为我所用,有没有六扇门没有区别。
所以如果六扇门迟迟没有办法发挥作用,那我们就没有办法提前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尔可明白?
因此六扇门如果还需要投入人力和资金,余可以给,但是余不期望再听到有关六扇门情报滞后的消息,否则这世上,可能要么没有六扇门,要么就没有你这个六扇门掾史了。”
殷举打了一个寒颤,直接拜倒。
“起来!”杜英径直说道,伸手拉了他一把,“六扇门的掾史,应该是让列国文武,听闻名声而胆寒,让那些刚刚做出不利于我军举动的敌人,昼夜难眠,让他们在小心提防自己的项上首级之时,他们桌案上的文件也能够时刻出现在我们的桌案上。
之前余给了六扇门很多建议,就目前来看,显然你们还没有做到无所不用其极。
王师征战,稳扎稳打,尤其是现在的王师,已经具有足够的实力,也就没有必要处处奇思妙想、兵行险招。
但是进入到六扇门的这些王师将士,却不能遵循军中的那一套,军中打探信息的方式,无外乎真刀真枪、用拳头说话,而你们要想办法去学习乔装打扮、潜伏、联络以及套话,一切以骗取敌人的信任,在敌人的心口上活动为主。
而且现在六扇门在河北做了很多工作余知道,但你们好像忽略了一个问题,我们的敌人,并不只是这些胡人。
关中之外,还有太多的敌人,而这些敌人也都一样可能带来致命的威胁,因此六扇门不能有所松懈,无论是面对何方。”
杜英的声音已经转为温和,殷举也颇为受用,郑重说道:
“属下明白,都督对属下之信任,属下定不会再辜负。属下这就去安排,让麾下尽可能明白都督用心之良苦。”
殷举匆匆离去。
而谢奕显然已经回过神来,伸手撑着桌案,这个一向坚强如磐石、侵略如疾风的男人,此时脸颊上已经有泪水流淌,悬挂在他的下巴上。
一向腰杆挺直,总是握紧拳头对所有的敌人都嗷嗷叫着喊打喊杀的他,这一刻好像真的苍老了下去。
浊泪纵横。
杜英不是很能体会谢奕的心境,但他仍然端了一杯茶,递到谢奕的身前:
“岳父,人有悲欢离合,莫要如此悲伤。久在病榻之上,对于镇西将军来说,离去,不见得是一种坏事。”
谢奕喃喃说道:
“余在军中,多受兄长之提携,若无兄长,则就没有无奕之今日,兄长今日一去,留下两淮战局纷乱如麻,在天之灵,怕是盘桓不去啊······”
说着,他狠狠地一捶桌子,茶杯都跟着飞起来了一些:
“此时率军渡过淮水,四弟,四弟!谢万他想要做什么?!进攻鲜卑人,以卵击石!
仲渊!”
杜英扶膝蹲下:
“岳父且说?”
谢奕喃喃说道:
“仲渊,万石······万石不过是有一些小聪明,平日里更是一向自视甚高······
此次北上,无外乎意气用事,想要证明其并不比我这个兄长差,不比谢家其余的兄长们差!
但是,他那点儿小聪明,能够瞒得住城中人,可是却不能帮助他对付整个鲜卑大军,这该如何是好?”
杜英皱眉说道:
“一条淮水,水师往来,的确在这两三日内阻隔了诸多消息,如今这一路兵马身在何处,我们也无从知晓。”
说罢,他无奈的叹道:
“也幸好,岳父率军从前线回来了。
也可惜,我们都在许昌,这场战事,怕是插手不上了。”
幸好的是,谢奕知道了,必然会率军前去增援,也无外乎两个卵击石。
可惜的是,现在他们的确有点无从判断局势的走向,等消息再传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看了一眼谢奕现在的状态,杜英着实是有些担心带着岳父出征,他会意气用事。
第一零五八章 不能动的两淮王师
这个原本看上去对王师并没有不利,甚至因为王师在河洛的进展,反而占据优势,只要稳住南守北攻便能稳操胜券的局势,本来足以让鲜卑人陷入两难的地步。
可是现在,因为谢万的这个举动,骤然增多了很多不确定性。
“他哪儿来的胆子?”杜英大惑不解。
这家伙真的就目光短浅到,甚至并没有看到鲜卑人引大军南下的真正目的和意图,以为鲜卑人只是虚张声势?
还是说······
随手抹了抹泪水,谢奕自然也知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整个战场局势已经让谢万搞得一团糟,如果不尽快确定策略的话,谢万还不知道会搞出来什么新的幺蛾子,所以缓缓说道:
“余虽在建康的时间不长,但是家中的几个弟弟,小时候基本上也都是余看顾长大的,对他们自小表现出来的性情还算是清楚。
万石生性莽撞且性情急躁,但也不至于自大到目中无人的地步。十万鲜卑大军意味着什么,万石肯定还是清楚的。但是他一向可能会把问题想的简单,觉得所有人都会遵从他的想法。
在前,能够为他破阵杀敌,在后,能够为他扫清一切障碍,在侧,也能够起到援护的作用。”
杜英大概明白了,缓缓说道:
“所以对于谢万来说,在后的人,自然就是谢安,谢安在朝堂上的手腕足以让他摆平一切抗议的声音,甚至还能继续保证大军出征淮北所需要的钱粮,让谢万没有后顾之忧。
至于在侧,显然在谢万的预想之中,你我,还有大司马,都是可以来掩护他的侧翼的,甚至本来我们在这样的局势下,也只能选择掩护他的侧翼,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数万王师覆灭于淮北,也不能看着鲜卑人因此而气焰冲天。
所以,如此做,的确从乐观来看,能够牵一发而动全身,让整个两淮的王师被迫以谢万为中心转移和进攻,无论是接应还是夹攻,自然而然的都已经随谢万之动而动,也就自然要时不时的接受谢万的调遣命令,以配合他。
而如果率领这两路王师的是两个朝廷将领,可能就会这么做了。可惜······”
杜英无奈的一摊手:
“大司马怎么可能会如此乖乖听从谢万的调遣?大司马的野心注定了他只会成为战场的统帅,因此谢万贸然进攻,大司马恐怕只会让谢万就这么战败在淮北,自己才正好接管整个淮南。
至于我们,现在大军还在出函谷关、南下许昌的路上,所留在许昌的,不过只有这万余兵马,根本没有参与到这场十万人战事之中的资格。除此之外,还有淮南的那一路骑兵,可是不过千人,自然也派不上用场。
谢万的这个如意算盘,可不是那么容易打出来的。”
谢奕无奈,要是万石能够想明白这些,恐怕就不会这么急匆匆的率军北上了,他想要让各军在慌乱之下都随着自己而动,殊不知各路兵马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听他的号令,现在不管他做出什么动作,杜英和大司马所着眼之处,仍然还是淮南。
“至于正面,为他突破鲜卑人的防线,逆流而上······”谢奕缓缓说道,“整个两淮军中,情况其实远比万石想象中和认知中的还要复杂。
两淮王师,是江左手中所掌握的最强悍的一路兵马,但是这么多年来,即使是北方战乱频发、无暇南顾,而江左一直在面对来自于荆蜀的威胁,这一路兵马却也迟迟没有动,仲渊可知道是为何?”
这个问题,之前还真的没有深思过,大概也是因为杜英或者说大多数对江左政治博弈缺乏真正亲身感受的人,会简单的认为,守江必守淮,王师长期囤驻两淮,自然是为了江左的安全。
可是现在转念一想,荆蜀时常出现强权,扼江流而直接威慑建康,但两淮王师却迟迟没有南下保卫建康之意,尤其是今年,大司马已经把兵马拉到姑孰了,下一步就是扣门而入,然而建康朝廷除了一力安抚,尽可能的引导大司马北上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调动兵马的行动。
寿春、广陵,乃至于京口的王师,都是不动如山。
谢奕解释道:
“这是因为两淮军中,乃至于整个江左军中,也已经出现很多将门世家,其实包括如今关中的朱序、袁方平等人,都是将门出身,有些还是阿······先兄一手提拔和重用的。
这些将门世家,受到先兄恩惠的,自然会倾向于帮助谢家,但实际上这些家中很多子弟当初就已经随我北上,这是先兄留给我的臂助,也是余对先兄最是感激的原因。
而除了这几个世家,其实两淮军中还有诸多的将门,这些将门或是北方南渡的,或是从江南等地北上的,还有荆蜀之类的,以及还有很多还出身江左吴郡、会稽等地,构成之复杂,意味着这一支军队只能驻扎在两淮,无论从两淮调动向什么方向,都有可能会牵动各家的利益,引起诸多人的不满。”
杜英微微颔首,正是因此,这支王师只能驻扎在淮南,只有这样,才不会触动到江左,无论是吴郡会稽,还是荆蜀,各方人的利益,否则两淮王师自己就要先内讧了。
“所以万石此次调军北上,虽然一开始可以借助镇西将军府的威风震慑各方,让大家被迫随其行动,可是一旦战事有所不顺,或者爆发争执,那么万石很有可能无法掌控军队。”
谢奕忧心忡忡的说道,“尤其是自殷浩那家伙北伐失败、葬送大军之后,两淮军中对于一个从天而降的主帅,不见得就会那么轻易接受,哪怕万石已经在军中待了几个月,但是以他的性情,根本做不到和将士们同甘共苦,也做不到长袖善舞,让王师诸多将领都信服他。
大家可能会最终听从他的建议,大概是因为相互制衡,谁都不愿意充当出头鸟的原因,可是一旦战事不顺,这种不满和反对恐怕会直接爆发,到时候王师既要面对鲜卑人之强攻,又要面对内部的分歧,这场战败,已经板上钉钉。”
第一零五九章 北府兵的雏形
杜英皱了皱眉,感觉谢奕的回答仍然没有办法解释自己心中的疑惑。
所以局势如此,他哪儿来的胆子?
谢奕接着说道:
“不过万石的后路,倒是不需要担心,王师水军总归能够及时接应,往返淮水,易如反掌,尤其是还有自伐吴时遗留下来的楼船艨艟,可让王师在淮水两岸如履平地。
而且万石的手中,倒是还有另一支军队······”
杜英眉毛一挑:
“谢家有单独组建自己的兵马?”
谢奕颔首:
“不假。自先兄主持两淮王师之后,也深切的意识到,这一支王师,指挥不动、集结拖沓、打仗不行,其实已经成为了江左朝廷装点门面、维持各方平衡的手段,想要凭借这样一支兵马抵抗最终汇聚在一起的北方胡人,甚至实现北伐,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先兄一直在趁着北方胡人之乱,收拢南下流民,编练军队,目前以谢家私家部曲的身份存在,而实际上兵马数量已经达到六千余,平时耕作,战时为兵,谢家负责提供钱粮支持,也就完全听从谢家的调遣指挥,可为王师之精锐锋刃。”
杜英怔了怔,旋即差点儿脱口而出:
北府兵?
不过他旋即摇了摇头,大概只能说是北府兵的雏形,不过一支有传统和有实力的强军,本来就是需要一个发展建设过程的。
北府兵能够以八万撼八十万,在此之前肯定也经历了很多涉及到招募、练兵之类的尝试和磨合。
尤其是真正强大的北府兵,是谢安掌权之后,动用国家之财政温养起来的,现在的这一支只是依靠谢家养起来的北府兵,显然很可能还不具备这样的实力。
但是即使是只具有雏形的北府兵,也已经很让杜英眼馋了。
其实他现在在关中吸纳流民,想要组建的,也是这样的一支北府兵。
“若真如此,这场战事可能还会有新的变动可能,也有可能······”杜英缓缓说道,“会让谢家这些年的心血付之一炬。”
谢奕呼了一口气:
“局势便是如此,仲渊,我们应该怎么办?”
谢尚的去世以及谢万的一意孤行,让谢奕在心情慌乱之下显然也没有了主见,而且这牵扯到谢万能不能获得胜利,甚至牵扯到谢万以及谢家数千部曲的生死,因此谢奕更是不好直接发表意见,只能征求杜英的看法。
杜英定了定心神,斟酌说道:
“我军所选,无外乎二,渡过颖水,迎战鲜卑,以及渡过淮水,在谢万兵败的情况下趁此机会直接接管淮南重镇。
当然,大司马估计早就已经有此想法,所以估计大司马的兵马都已经在扑向寿春的路上,只是不知道阿羯那小子现在正在做什么。”
“阿羯只要不把天捅下来就可以了。”谢奕感慨。
当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胆大包天的时候,自己的儿子总是能够刷新自己对一场战争的理解,尤其是之前的奔袭许昌又半路夹击,直接粉碎了姚苌这一路兵马,实现了四两拨千斤,让谢奕也是耳目一新。
原来战争还能这么打!
所以谢奕现在想到的了谢玄,也是痛并快乐着。
既不期望谢玄以身涉险,但也期望谢玄能够真正在战场上展现出来自己的实力。
谢家下一代人中,目前来看,已经表露出来军事统帅能力的,也就只有谢玄了。当然,这也得益于杜英对谢玄的信任。
“捅破天······”杜英眉毛一挑,旋即笑道,“余大概明白阿羯会做什么了,如此说来,我军大概也不需要为两淮的局势感到担忧。”
谢奕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此话怎讲?”
“余给阿羯的任务,就是利用轻骑的灵活多变,去给大司马添堵,毕竟大家都还是王师,大司马没必要大动干戈吞掉阿羯,尤其是轻骑飘忽不定,只能驱赶,没办法围剿。”
杜英微笑着说道,“所以既然大司马在淮西驱赶我军轻骑,那么阿羯正好可以趁此机会率轻骑直接向寿春移动。
寿春,其实正空空荡荡,大司马麾下的步卒,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比我轻骑更快,不是么?”
谢奕很是惊讶,这种可能性他还真的没有考虑到:
“但是,这岂不是意味着我军轻骑千余,孤军奋战,掌控寿春?那这般,又如何能够镇的住周围局势?”
杜英无奈的说道:
“且看吧,至少在战局一开始,谢侍中会帮助我们的。”
相比于把寿春拱手让给大司马,显然支援谢玄守住寿春,对于谢安来说更加合适,也更能接受。
谢奕笑道:
“那倒是。”
杜英接着说道:
“既然寿春方向已经不需我们担心,那关中王师自然就能够全力向颖水、涡水(注1)移动,牵制鲜卑人,避免谢万失败的太惨,以至于兵败如山倒,直接牵扯到整个淮南的防务。”
谢奕想了想说道:
“余索性直接修书一封送往江左,告知安石此事,让安石配合阿羯拿下寿春,稳住寿春的人心。在这件事上,其实只要安石给阿羯一个合适的官衔,并且给予就地征调、补充兵马和钱粮的权利即可。”
杜英斟酌道:
“这个不用着急,还要看事态之变,只有当敌于我不利之时,才合适和谢侍中商议此事。否则至少现在明面上来看,王师仍然占据优势,进退自如,便是最大的优势。
所以侍中凭什么要同意我们的计划、全力帮助阿羯?”
谢奕神情一黯。
虽然大家还是一家人,但是已经不是同路人了。
“仲渊说的有道理。”谢奕认可,“便是安石有这样的想法,也没有办法说服其余人,等到淮北战局结果出来,朝堂上没得选择,安石也更好决定。”
杜英颔首,没有硬要揭开谢奕心中的伤口:
“寿春之事,终归只是我们现在的小小揣测。真正如何走向,还是要看淮北局势的发展。
所以现在问题来了,淮北这一战,我们应该怎么打?”
谢奕喃喃说道:
“两军加起来,不过四五万,敌两倍于我。且敌集中而我分散,恐怕还有可能被各个击破······”
“岳父怕了?”杜英笑道。
谢奕摇头:
“一时神伤,所以心乱如麻,这一战,余没有多少主见,所以还得让仲渊来操心了。”
第一零六零章 正为此来
杜英的手张开,五根手指恰恰罩住两淮:
“余来这,正为此。”
接着,杜英果断下令:
“来人,击鼓聚将!”
他又回头看向谢奕:
“虽然只有万余兵马,但是只要指挥得当,这一战,或许还有挽救之机,而岳父也不妨给大司马修书一封,告知大司马,我军已打算在淮北迎战鲜卑人。”
谢奕笑道:
“仲渊这是打算把大司马给拉下水啊。”
杜英颔首说道:
“既在两淮,当然都走不得。若是关中和寿春的王师齐心协力,阻挡鲜卑人于淮北,那么于大司马而言,其在淮南,就只能落得一个抢夺地盘之名,无功有过,朝廷自然也就能够趁机剥夺其一些官职,而大司马也将再无对抗关中和江左两路王师联手之凭。
所以大司马本来就是来抢夺功劳,而不是抢夺地盘的,引他也渡淮北上,才是上策。而甚至不需要我们去引,大司马自己大概也会愿意这么做。”
谢奕却忍不住提醒道:
“这也意味着,我军可能很难在淮北战局之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
“淮北,如今余只求能够保住颖水沿线,甚至说能够保住许昌就可以,其余的州郡,荒无人烟,早就已经在历次战乱之中被摧残殆尽,根本难以立足,与其争夺这些州郡,自然就不如去争夺大河南岸,青州的州郡。
所以在两淮战场上,关中王师本就要起到搅乱之职,我们的重点怕是要择机从两淮再转回北方。”
杜英边走边说,“不过至少现在,无论是在明面上还是在实际行动上,我们倒是仍然还应该以两淮为主,在这场战事中,我们能获得的好处,越多越好。”
谢奕也回过味儿来,笑道:
“这自然是最好,毕竟是无本的买卖。”
两淮的州郡,若是能够被关中王师所控,那应该得赖于谢万的莽撞。谢万把这些州郡“浪”掉了,等于关中在朝廷这里捡了便宜。
但是估计朝廷不会允许关中镇住此地,到时候要么会唆使关中和大司马之间对立,要么就会好言好语把关中王师给劝回去。
只要杜英和桓温之间仍然保持现在这种互相算计,但不斥诸大规模武力的“默契”,那么朝廷的第一招就不好用,只能通过第二招,把杜英和桓温好生送走。
请神容易送神难,到时候朝廷还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
关中稳赚不赔。
“镇西将军之去,还是可惜了,否则这局势,倒不至于让我们这般措手不及。”杜英接着说道,“岳父,也替我······不,我今天亲自写一封悼词,和岳父的一并送过去,也算是聊表心意。”
如果让杜英选,他其实更倾向于团结淮南和荆蜀的王师,和鲜卑人对峙淮水,好生较量一番,而且把鲜卑人拖在淮水,既能够极大地拉长鲜卑人的补给线,也能够为关中王师在鲜卑人的后方翻江倒海提供最大的牵制,让鲜卑人进退两难。
可是现在,局势不由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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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西。
路上草萋萋。
荆蜀王师自和州而来,一路疾行,向北推进。
沿途,王师收拢工匠,还有砍伐木材,打造各种防守器械。
淮水岸边,王师已经扎下了连绵的营寨,接管了从颖水对岸到涡口的淮水河段。
涡口向南,通淝水,至寿春。
此段水流平缓,河面却不算宽阔,是两淮水师重点防守之处,也是北方南下的大军渡淮的最佳选择之一。
桓温的中军大帐,就设立在岸边一座人工垒砌的土丘下,土丘上则有一座烽火台,是两淮王师开始经营淮水防线后打造的,成为整个淮水防务重要的一环。
“这淮水,本公正为此来。”桓温负手站在土丘上,看着涛涛淮水从面前流淌而过。
站在桓温身后的,正是郗超,他无奈的说道:
“然而现在,我们既见淮水,怕是就要过淮水了。”
说到这个,桓温就忍不住愤懑:
“谢家这小子,当真胡闹!
说来也是可惜,若是谢镇西还在,这一战,我们或许能够打的更从容一些。仁祖当年在荆州,我等之间虽然也有一些不快,但是大事上还是能达成一致的,若非仁祖为我镇守江夏,扼汉沔之北,余也很难引兵入蜀······
没有想到,昔年荆州一别,再至两淮,本以为可以并肩作战,却已经是天人两隔······此次没有了仁祖,两淮之战竟转眼就变成这般小儿胡闹之局!”
郗超淡淡说道:
“若谢镇西还在的话,倒也不是没有问题,我们可能就很难站在这个地方了。谢万石一通胡闹,其实主公还是获益了,不是么?”
桓温叹道:
“你倒是会安慰人。奈何如今余虽已到淮水边,可是鲜卑人一时半刻怕是不会南下了,必然要先拦住谢万。
所料不差的话,杜仲渊也会横插一手,帮助谢万于淮北抵挡鲜卑人。这也就意味着,余若不渡淮水,则只能隔岸观火。
若为世人所知,恐怕就会说大司马并没有多少真本事,只会跟在后面捡便宜。”
“成王败寇,明公就算真的只是捡便宜,最后能够做那得利的渔翁,又有什么坏处?到时候史书上,谁又敢说明公的不是?”郗超微笑着说道。
“但是,若他们胜了呢?”桓温皱眉。
“谢万石此人,一向目中无人,于军中,必然难以优待将士、不得人心。于战场上,恐怕也会不把敌手放在眼中,因此万石若能胜,那明公大概就可以考虑一下,是不是做陶侃更合适一些了。”郗超解释道。
陶侃为荆州刺史,以重兵屯荆州,但是从来没有率军南下争夺权位之心,盖因那时建康府中还有一位王丞相,还有强大的庾家后族。
若谢万这一战能够一战成名,那么这等允文允武的人物必然会受到王谢世家的重点栽培。
那简直就是又一个王导,在这种情况下,桓温大概只能考虑做陶侃,老老实实的蹲在荆州,混一个善终。
桓温也露出笑容:
“这天下,哪里有那么多王丞相,能挽狂澜于既倒?
不过啊,这谢万石不配,杜仲渊却不见得不配······”
第一零六一章 潜龙,竖子
提到杜英,桓温的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遗憾:
“整个关中之战,余最大的遗憾,并不是没有能够在关中留下一兵一卒,而是让杜仲渊这等潜龙卧虎般的人物,从手心中溜走。
当时还以为杜仲渊是王佐之才,比类于汝,结果没有想到,其潜藏的野心,难以掌控。而余同王右军,那个时候都轻敌了······
王右军现在已经归隐山林,不问这些外务,所以最后后悔和头疼这件事的,就剩本公了。
早知其如此,当初该杀之······”
郗超摇头说道:
“事已至此,明公也无须太过自责。知人知面不知心,杜仲渊异军突起,的确为我等所不料,但其所崛起,不过这一两年之间,关中根基不稳,便四处征伐。
虽正逢北方胡人混战,无暇他顾,其能够迅速拿下雍凉并三州之地,但是这些州郡,或是贫瘠荒芜,或是世家云集,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既安抚流民、制衡世家,又发兵四处征讨,甚至还想要千里迢迢投入到两淮战事之中,谈何容易?
杜仲渊是个绝顶聪明的,或者说他的眼光很是毒辣,所以总是能及时的发现问题所在,凭借其麾下汇聚的人才,及时的解决问题。但是草创之军队、未稳之后方,总归有问题爆发的一天。
杜仲渊大概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其争夺两淮,却并没有派遣大军南下淮南,只把目光落在淮北上,究其目的,终归是为了掩护其在河洛的地盘,避免我军能够从两淮直接杀奔河洛。
而一旦两淮战事稳定下来,杜仲渊应该会陷入,或者被迫卷入和北方鲜卑人的争斗之中,鲜卑人既拿不下两淮,就只能举目河东和河洛,重新和关中争夺对峙。
想来杜仲渊也会被鲜卑人所牵制,久久不能再有行动,再加之内务繁多,必出乱子,其还要安内部。
这,便是明公的机会,届时明公只需要引军北上,进攻鲜卑,趁鲜卑被关中所牵制而平青徐,再入河北,便是泼天功劳。
至于杜仲渊,届时恐怕只能坐困关中,或难以养活大片的流民,或难以开垦荒芜的土地,大军百姓,全部都仰仗于江左和荆湖供给富余的粮食。
如今关中就已经需要从江左或荆湖购入粮食,这也是关中全力在发展商贸的原因。
只不过现在关中的选择有江左和荆湖,若荆蜀之粮价上升,则江左便会压低价格,反之亦然,长此以来,荆蜀和江左相互牵制,关中从中得利。
而一旦明公能够占据淮南淮北,并且率军杀入河北,那么功莫大焉,朝廷也必将无法阻拦明公进入朝堂。
届时,和关中之贸易其实都在明公掌控之中,关中岂不只能仰仗明公之鼻息?”
桓温略略沉思,还是摇头说道:
“此话虽不假,但余仍旧相信杜仲渊还是有破局之法。但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如今恐怕整个两淮南北诸人,都在为这局势发愁啊。”
转回到这个话题上,桓温显然也有深深的无奈:
“自北伐关中之后,局势变动之频繁,总给余一种无从掌控的错觉,也不知道应该怪罪老天又为我设下诸如杜仲渊和谢安石,以及现在这个谢万等的重重阻碍,还是应该笑那老天,偏生不让我如愿。”
郗超想了想说道:
“关中的报纸,被江左还有荆蜀的诸多世家批判,认为上面所描述的想法会帮助他们手下的佃农产生种种不利于既有规定的想法。
当然,他们属实是想得太多了,毕竟他们治下的佃农,又怎么可能读书认字?那报纸便是有一张两张流传到手中,恐怕都不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但是不得不说,关中的报纸的确撼动了这些世家人心,甚至已经有不少世家子弟,尤其是不得重用的旁系子弟,想要前往关中。
而在这报纸上,有一句话说得很好,以至于余现在都把其裁剪下来,放在桌案上,时时提醒:
‘苍天素来冷眼旁观世间,从未变心,也从不插手。想要乞求或者怨恨上苍,上苍也不会施以恩惠,或降以惩罚。唯有时时勤勉,以己之双手,方可破命运蹉跎之桎梏。’”
桓温细细品味,良久之后,叹息一声:
“那些道士们说,道法自然、一切随势而不应加改。那些和尚们说,众生皆苦,唯有行善方才能得轮回善报······
然而余时常在想,我等既在此世,当令此生此世有所成,为何要战战兢兢、唯唯诺诺,而令下世能的福报?
下世之福报,此世可知之?下世得福报,可知感念之?人死之后,无论是万古流芳,还是遗臭万年,又有什么区别?都是流传下来名声罢了,说不定哪天啊,惹得哪些人不高兴,大笔一挥,这好名声也就变成了坏名声。
所以做好这辈子的事,管他之后风还是雨,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
这关中的报纸,余素来有看,但是还真的没有看到这么一句话,看来平日里阅读之粗略,还是比不得汝。
但杜仲渊,或者说关中这些人所思所想,的确和余已不谋而合。然而令人担忧的是,在荆蜀军中,有这般想法的,能想到这一点的,又有几人?
无外乎余一人而已。
但是在关中,甚至连这些为报纸撰写文稿的喉舌文人,都已经明白这个道理,并且广而告之。那么可想而知,在潜移默化之中,在一遍遍的教导熏陶之下,关中上下,绝大多数人,恐怕都会逐渐有这样的想法。
整个关中,上下齐心,动手致富、战天斗地,以至丰衣足食。而荆蜀和江左,将会差之远已!”
郗超颔首:
“关中新政,的确有很多可取之处,明公应当多了解之,很多想法,余窃以为也可以用在荆州之治理上,否则智慧让越来越多的人才外流关中。”
“余之前总是在提醒自己,杜仲渊不过是竖子成名,然而如今······这个竖子,已经用行动告诉我们,他绝非如自己的年龄那般浅薄。”
桓温感慨之余,已经忍不住来回踱步:
“虽荆州与关中不同,世家更为强盛,但是余有刀兵在手,若真想要鱼死网破,尔等怎敢?”
第一零六二章 谢家两人
“只不过是因为余之前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更好之法,能够替代世家之作用,现在杜仲渊的确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答案。”
桓温话还没有说完,一名传令兵急匆匆行来:
“启禀大司马,弋阳急报!一队王师轻骑,已经越过我军防线,一路向寿春而行,所到之处,人马不停,直走大道,令我军速速拦截!”
“王师轻骑?!”桓温和郗超都是一惊。
他们自然知道,在淮南,还有一支一直缀着桓豁而来的关中骑兵,统带这支骑兵的正是谢家的谢玄和郗家的郗恢。
这两个年轻人难对付,打又打不得,被骑兵纠缠上之后,将会是绵绵不绝的缠斗。
可甩又甩不掉,桓豁一度急行军,只为了摆脱他们,最终也只是勉强让两军之间保持一段距离而已。
桓豁对谢玄的重视,也让桓温不敢轻敌,一直叮嘱桓豁,要及时通报其动向。
就算是桓豁不提醒,桓温也能够意识到,千余骑兵,在全部都是步卒的淮南,足以搅动周天寒彻!
“寿春,为何是寿春?”桓温径直问道。
郗超凝神思索,没有回答桓温的问题。
看到郗超这副神态,桓温反倒是镇定了下来,他喃喃说道:
“这小子,之前还真是小瞧了他。谢家英才,一代又一代,竟有层出不穷之势,当年没了一个震动西北的谢艾,现在又走了一个力压两淮的谢仁祖······没想到,谢仁祖尸骨未寒,就已经又出来一个谢阿羯。
还没有加冠,就有胆量在本公面前纵兵横行,谢无奕真是有一个好儿子啊!”
郗超也抬起头说道:
“明公宽心,这一千余轻骑,倒也不足为虑,只要我们严守各处城关,则其无从撼动我们所控之州郡,而且这一次让各部都吸取教训,并且牢记对方兵马数量,就不会出现诸如南阳那般失利。”
南阳丢了,桓济又成了关中的阶下囚,这消息也已经传到了桓温这里。
桓温在南阳摆下的就是疑兵之阵,被识破看穿,是早晚的,只不过关中王师的动作还是比预料之中的略快了一些。而南阳失守的原因,众人也已经有所了解,无论是诈开城门还是营造出千军万马攻城之势,关键就在于“虚张声势”,导致心虚的守军自己吓破了胆,在王师轻骑杀入城的时候就直接放弃了抵抗。
当时设下这个阵势的就是谢玄,因此严防谢玄故技重施就可以。
“但寿春岂不是又要落入谢玄的手中?”桓温皱眉说道。
谢玄的意图,并没有那么难猜,无外乎就是趁着谢万北上的时候,入寿春,以他谢家子弟的身份,寿春留守的谢尚旧部们,估计不会反对,甚至还有可能会全力支持。
郗超反笑道:
“若无谢玄,明公打算前往寿春么?”
桓温不由得一笑:
“这倒是,本来我们就没有入驻寿春之意,此时寿春虽空,但谁进了城,谁就可能会成为江左和朝廷共同的敌人,甚至那谢万石也会急匆匆率军赶回来抢夺本来属于他的位置。
也不知道谢阿羯到底哪里来的底气,能够和他这位已经把寿春、把镇西将军的位置视为囊中之物的四叔争斗。”
“不过明公所言之争斗,归根结底,还是要谢万石能够凯旋,卷挟胜利之姿,定然能够和谢玄一较高下。”郗超接着说道,“所以于我们而言,现在最重要的,不再是扼守堤岸,而是同样渡过淮水,谢万的战斗,我们也得帮帮场子。”
桓温有些犹豫:
“是否会养虎为患?”
他需要的是让敌人和王谢各家同时被削弱,而不是又出现一个强大的谢家。
郗超摇头说道:
“谢万石这样的人,来当对手,岂不妙哉?”
桓温悠悠一叹,不知道是在感叹于现在面前出现了谢万和谢玄这两个谢家子弟,算是风格迥然的两个对手,还是惋惜于自己已经熟悉的谢尚,终究没有再见上一面?
——————-
尘土飞扬的淮南大道上,一道木栅栏从原野上一直延伸到道路中央,道路两旁,棚子下,坐着几个官吏打扮的人,青袍在身,茶碗在手,背后靠着关中流行,并且随着关中商队传播到两淮的安乐椅,一摇一晃之间,格外逍遥。
在木棚外面,大道上零零散散站着一些手持刀兵的士卒,也看不出来是兵是痞。
栅栏两侧,有人负责查问过路商贾队伍,因为查看的过于仔细,以至于已经堵住了不少队伍,整个道路上以及道路两侧,满满都是翘首向前看的人,想要知道这路为什么堵成这个样子。
马蹄声响动,一队十余人的骑兵沿着道路飞驰而来,灵活的在大车之间穿梭,人人都是银甲在身,腰悬横刀、身背强弓,头盔都带的格外严整,甚至还有几名骑兵落下了面甲,只留下眼鼻口在外,看上去格外的肃杀。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拦路的兵士赶忙扬起手中的长枪。
“镇西将军令牌在此,前往寿春,让开道路!”当先的骑兵晃了晃腰间令牌。
“呔,镇西将军的令牌,我们也有,留下来检查!”几名士卒顿时向道路上聚拢,还有不少零散的也都掏出了弩箭,张弓搭箭。
“紧急军务,尔等敢拦?!”当先的骑兵半是诧异,半是愤怒。
“如何不敢拦?”一名官吏起身,远远说道,“此地并非战区,能有什么要紧公务?
而众所周知,镇西将军之令牌众多,并不会让真正传递重要军情的人也把持这种简陋的令牌。
所以啊,十有八九就是奸细,速速下马!”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那骑士无奈的说道,从腰间解下来另外一块令牌,“那这个管用么?”
几名士卒面面相觑,这个银晃晃的令牌,看上去比镇西将军的木牌靠谱多了,但是咱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来路啊?
两个原本悠哉悠哉的官吏,也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站起来,却并没有直接走上前,依旧远远问道:
“那,那是什么?”
年轻的骑兵,露出狰狞笑容:
“雍凉并三州大都督行军先锋之令!”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身后的几名骑兵已经霍然拔出横刀,猛地催动战马。
第一零六三章 郗恢闯卡
马过,刀起,首级落。
几名原本气焰嚣张的士卒,已经身首异处。而骑兵们一方面直接冲散那些远远还想张弓搭箭的弓弩手,一方面则把木棚围住。
十余名骑兵,包围二三十名步卒······
看那些步卒要么撒丫子就跑,要么发现跑不了之后,把兵刃往地上一丢,直接跪倒在地的样子,好像这些骑兵也足够了。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领头的骑兵,正是郗恢。
他一时好像也没了赶路的兴致,翻身下马,背着手走到那两个已经果断从安乐椅上滑下来,跪倒在路边的官吏面前,用横刀抬起来其中一人的下巴,大概是冰冷的刀刃直接贴在了脸上,所以那官吏浑身都在发抖,乃至于郗恢都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骚味。
郗恢撇了撇嘴,只好一脸嫌弃的用刀拍了拍另外一名官吏的脸颊,这官吏肥头大耳,却也好像心宽体胖,至少没有直接吓得尿裤子,只是满头大汗,颤颤巍巍的说道:
“实,实在不知是关中军爷过,过境,还请恕罪!”
说着,他连连叩头。
郗恢顿时来了兴致:
“知道谁能欺负,谁不好欺负,还真是懂事啊。”
这官吏无奈的说道:
“实不相瞒,两淮王师的斥候和传令兵,我们一样没什么可怕的,想要从此过,打也打不过,总是要掏出来点油水的。
但是······”
他偷眼看了郗恢一下。
但是你们这些,我们属实是打不过。
郗恢已了然,显然在这些家伙们看来,两淮王师的那些骑兵,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基本上都是一些只能骑马的花架子而已,都不能指望他们在马上厮杀,所以照样能够拦下来薅一把羊毛。
“你们是朝廷的官吏?”
“是是是!”
郗恢狐疑的看了他们一眼。
官吏抹了一把汗,苦笑着说道:
“其实,也可以不算是······我等都是周围世家之子弟,原本在坞堡之中,前些时日,镇西将军府征调各家子弟为官,因为家中也不知道将军府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就派遣我们这种旁系子弟前来。
镇西将军府给我们的命令就是把守道路、排查奸细。这不是······我们也正在努力工作么,和将军有所误会,万望将军恕罪!”
郗恢无奈的说道;
“努力工作?你们说的是在这里设卡,然后搜刮路上商队?”
“排,排查奸细······”官吏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
“排查什么奸细,就是要我们掏过路费打点,谁要是不给,就堵在这里不让走,甚至还得扣下货物!”有人大声喊道。
接着,栅栏内外,无数人都纷纷起哄:
“不错!”
“请将军为我们做主!”
“将军,我等都是从关中前来之商贾,就是因为沿途这么多路卡,事事处处都要搜刮钱财,所以商路断绝,我等几乎要饿死于此!”
“将军,请护我等关中子民啊!”
这些声音纷杂而起,郗恢不由得挑了挑眉,重新低下头打量这两个官吏:
“看来,你们还真是做了一些‘好事’啊!”
他把“好事”两个字咬的很重,让这两个官吏几乎直接被吓破了胆,软瘫在地上,谁都没有勇气说话了。
郗恢挥了挥手,旁边的骑兵已经下马搬开了栅栏。
“多谢将军施以援手!”
“敢问将军可是从关中而来?如今从此地前往关中,道路可还通畅?”
一众人围上来,七嘴八舌的问道。
郗恢愣了愣,方才意识到,被困在这里的大概都是往来关中的商贾。
不过想想也是,如今商贸利润最大的一条贸易道路,便是两淮和关中之间的商路,因此才会在混战之中,还让这么多人会把希望寄托在这条商路上。
他环顾四周,在这些商队之中,看到了扶着车面露犹豫和担忧的车夫,看到了那些提着刀茫然四顾的镖师,也看到了那些正急匆匆汇聚过来的商贾掌柜。
关中的商贸发达起来,牵扯到了这些人的生死。
而自己虽然远在两淮,却也不能置之不顾。
“诸位!”郗恢径直跳上一辆大车,随手拿下自己的头盔。
旁边一名亲卫赶忙想要阻止,但被郗恢直接一挥手推开,他向下压了压手,朗声说道:
“诸位!余知道诸位被困在两淮,无论是前往江左还是关中,都很困难,这也是因为鲜卑人南下,如今各路王师都在调度,整个中原和两淮都在战火之中。
各地州府,出于对诸位安危的考量,封锁道路,是情理之中的。至于他们吃拿卡要,那则是说明这些家伙目无法纪,不尊王化,在这两淮,久经战乱,荒蛮之地也,因此难免会有人行此目无纲常之举!”
郗恢的这番话,让不少南方出身的商贾和仆从面面相觑,什么时候南方这种他们自诩为汉家文化残存之处、正朔所在,都成了这般不堪的存在?
不过再想一想沿途这些世家坞堡的所作所为,他们又毫无脾气。
郗恢接着说道:
“而让诸位失望,如今战事在颖水和汝水,直至河洛一带都有展开,商路之断绝,恐怕一时半刻不会疏通。因此诸位滞留淮南,恐怕还得有些时日。
不过这荒山野岭,恐也没有多少安身立命之处,所以往前过了决水,寿春以西,芍陂周围,应有流民聚集之城镇,所以不如去往此地,以暂作安歇。”
顿时不少人身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他们彼此对视,一时间惶恐不知所措。
战争,终归是随时都有可能为他们带来转眼之间的死亡。
就像是······现在还滚落在地上的那几个士卒首级,他们之前还站在商队前面,耀武扬威,不断伸出来的手,就像是怎么都填不满的欲壑。
不过还是有几个人从队伍之中挤出来,抬起手臂招了招:
“将军,我等是关中镖局的镖师,既然无法返回关中,这一趟镖也走不成了,不若就随将军征战可好?”
“不错,将军,我们当初也是要投军的,结果没有赶上好时候,那一个月王师未招募士卒,以至于弟兄们为了养家糊口,便入了镖局,现在可否为王师所用?”
“这两淮的地形地势,我们熟悉得很!”
“都走过好几遍啦!”
第一零六四章 关中游子
这些镖师们的七嘴八舌说起来,让郗恢眼前一亮。
士卒,他们这一支孤军,在敌,应该说是准敌人的腹心之中游荡,最缺的就是弥补损失,最需要的自然就是扩充兵力。
否则他们不管怎么奔走,在外人的眼中,终归不过是一群孤魂野鬼,只要能够封锁住他们获取钱粮的渠道,军心自然而然会崩溃,就算是纵兵抢掠,也得能够拿得下那些坚壁清野的世家坞堡才行。
杜英的起家经历已经足以告诫郗恢,纵然不可能人人都是都督那般人中龙凤,但是坞堡,作为一种能够让北地汉人在乱世之中得以苟全的防御工事,或者准确说是防御体系,自然有其令人头疼的地方。
因此他们这一支孤军,游离在关中的补给线之外,如果在淮南迟迟没有办法找到立足之地,那么当桓温或者江左调集重兵围剿过来的时候,总是要被一点点压缩活动范围。
然后就算不赶尽杀绝——郗恢相信,这个面子,谢安还是会给的,毕竟这一支骑兵从名义上来说也是谢家掌控的力量,只不过不能为江左的谢家所用而已——恐怕少不得也是礼送出境。
谢玄的想法,一向天马行空,能够敏锐地捕捉到战场上敌人所暴露出来的破绽,这也就意味着他总是能够寻觅到敌人的薄弱而击之。
但这也意味着他能够想得到面前的事,却因为很少把事情往坏处想而顾及不到身后的事。
作为谢玄的搭档,郗恢自然要尽可能地弥补他的这个不足。
“诸位!”郗恢当下朗声说道,“诸位有拳拳之心,余感同身受,但是正如诸位所见,我军并不是一队步卒,而是轻骑,因此诸位随同大军行进,会拖累到我们的行军,实不相瞒,我军的目标,正是寿春城,如今寿春空虚,我军正合适杀入寿春,从而让所有想要阻挠、阻止关中和江左进行贸易的人全部都遵从王师号令!”
人都已经跑到这里了,他们这支轻骑的战略目标已经没有什么好遮掩的,甚至还不如趁机造势,告诉周围王师“友军”,寿春,我们要了,要是能够追得上或者不介意进行一场恶战的话,那么就请放马过来。
如果觉得大家没必要伤了和气,那么自然最好,我们去拿下寿春,而你们想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可以换一个目标了。
大家和气生财。
就像是为郗恢这句话背书一样,远处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翻动的烟尘,王师轻骑正飞速而来,大队的骑兵在原野上奔驰,气势之雄浑,气焰之嚣张,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眼前一亮、心中惊震。
关中的商贾士民们自然是心中振奋。
在这对他们来说和异乡他国也没有什么区别的两淮,见到如此雄壮的关中王师,自然有一种油然而生的骄傲和安全之感。
而那些抱头蹲着的淮南士卒们,此时更是心有戚戚。
还好蹲下的足够快,否则就算是他们能够解决这十余名骑兵,也解决不了后面络绎不绝的轻骑大队。
“诸位也见了,余添为大军前锋、行军主簿,正是为了大军前行而开路!”郗恢接着说道,“大军奔袭,千里一日,所以诸位不如这样,前往芍陂汇聚,大军占据几处营寨城镇,让诸位落脚,而诸位也就帮着王师转运和搜集粮草,如何?
等到王师进入寿春,大家也就可以一并入城,以作为落脚。”
这个观点自然让在场的大部分人都露出了笑容,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终归还是寻常商贾,自然不希望以身涉险,一旦这些镖师们也跟着大军走了,那他们可就真的是被丢在荒郊野岭。
自家的这些货物,转头就可能被周围虎视眈眈的坞堡和山野里游荡匪徒们劫掠一空,所以他们当然还是倾向于在王师的护卫下向着比较安全的区域转移。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王师如今很难和他们一起,但王师在前面开路,震慑那些拦路的世家豪强,自然也能够让他们的前路更顺遂一些,而正如郗恢所言,王师所向,也是为了给他们打通商路,并且建立起来他们梦寐以求的以关中商贾为主导、以关中商品的买卖为主要商贸形式的商贸体系。
换而言之,这些商贾们一直想要实现的大幅度贸易顺差,很有可能在关中王师的马蹄之下真的变成现实。
所以现在郗恢给出来的解决方案,无疑是各方都赞同的。
看这些人没有异议,郗恢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毕竟之后在淮南,还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
“所以诸位,现在最重要的,便是把堵在路上的大车都挪开,为咱们关中将士们腾出一条道路!”
此一呼而百人应,王师士卒和那些商贾、随从们齐心协力,而王师轻骑,也转眼行到近前,一面面旗帜迎风招展,倒映在这些关中人的眼眸之中。
这一刻,他们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自己作为一个关中子民,应该何等的自豪。
“王师万岁!”
“大都督万岁!”
当一个声音响起的时候,引动的,便是山呼海啸。
回应他们的,则是齐刷刷的举臂平胸,这种关中王师在整军过程中新创的军礼,简单便捷,不需要双手抱拳作揖,因此引起了军中的一致好评。
虽然这些关中的商贾们远游他乡,都没有见过这般礼节,但是那整齐的动作,坚定的眼神,无疑都在告诉他们,这就是游子们最大的依靠。
王师飞驰而过,至于郗恢,早在此之前就已经率众离开,他仍旧要作为前锋为王师骑兵开路,随同他一起走的,还有几名熟悉道路的镖师。
相应的,郗恢也留下了几十名骑兵,驻留道路两侧,将会护送商队向东行进。
而在道路两侧,刚刚那两个官吏,已经身首异处。
郗恢没有留任何情面的直接要了他们的性命。
原因自然也很简单,想要薅关中商队的油水,自然就要做好被关中王师用刀刃教训的准备。
郗恢也是打算借助这种方式告诫那些沿途还有别样心思的世家们。
这一支过境的王师轻骑,可没有之前他们所遇到的官兵那么好对付,而关中的这些商贾们,也不再是漂泊异乡、远道而来。
现在他们有人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