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章 关中新政,培养门阀?
杜英轻笑道:
“这不是很好么?原本吴郡世家的人只和吴郡的来往,却不和其余各个方面的有交谈,甚至还和很多人都有敌对。
现在张玄之和阎负有交谈,自然也会有更多的吴郡世家之人来和关中的人合作。
这样如今汇聚在关中的各方,才能齐心协力,否则各自为战,恐怕对关中并不是好事。”
杜英现在在努力让关中以一个整体来运转,整个关中要尽可能确保人手的稳定,以应对未来注定了会很艰难的挑战,毕竟现在的关中不能说四面楚歌吧,但是四面都有战事却是实打实的。
因此在短期内,杜英的确不再打算调整关中的人事安排,一来是现在关中各个位置上的人,经过大浪淘沙,已经证明适合自己的位置,一些被大司马或者江左朝廷塞进来的人,现在不是被架空就是被同化,又或者直接排挤出去。
二来也是因为杜英这一次已经打算撕破脸皮,所以可想而知,朝廷定然也会在第一时间拒绝掉关中所有的请功,直接把关中当做敌人,因此在此之后,关中大概已经不需要考虑从朝廷那里获得任何好处了,哪怕只是一些虚名。
朝廷的态度一向是非常明确的,一开始就表明了要当墙头草的,朝廷会能有多少好处给多少,因为朝廷本来就没有指望着对方能够忠心为朝廷,所以最后给出去的也都是一些虚衔,多半都是直接凭空生成的,或者是根本不在朝廷或者这一墙头草势力控制范围之内的。
可若是朝廷的真正忠臣,朝廷虽然不舍得给高官厚禄,但是能给出来的显然都是实打实的好处。之前朝廷有拉拢杜英之意,因此虽然没有给爵位,但是各项官职全部都满足。
之后给的这个长安县侯也是诚意满满。
在这之后,朝廷这么大方,恐怕就不太可能了,说不定就给一个燕郡公、荆州郡公的封号,地盘和关中基本上没有什么联系,如果想要拿到自己封地的赋税,找鲜卑人或者桓温去吧!
所以杜英现在已经完全是在为和朝廷划清界限,乃至于势同水火做准备,尤其是在政治主张上的分道扬镳。
关中新政是杜英注定要摆在台面上并且向整个天下推广的,也注定会和朝廷的政策抗衡的,所以大家私底下的生意可以做,但明面上的脸皮一定要撕。
不知不觉的,杜英已经伸出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谢道韫看了他一眼,不好打扰他思索,许久之后,方才徐声轻轻说道:
“夫君,这些世家或者本地官僚们联手,反过来就可能挑战到夫君的权威。”
杜英轻声说道:
“若他们之前不联手,就没有办法来挑战我的权威了么?”
谢道韫犹豫了一下:
“虽然也有这个可能,但是毕竟只是一小群人······”
“阿元。”杜英握住了谢道韫的手,“一个世家培育出来的,其实就是这么一小群人,他们学富五车、允文允武,所以他们大概可以被称之为整个家族甚至这一代人之中的菁英。
而凭借他们远超于常人的学识和在家族刻意打磨锻炼出来的手腕,自然能够搅风搅雨,并且带着家族向前走。
因此一个世家的茁壮成长,在很多人看来,是全家族上下齐心协力,但是在余看来,其实还是一小群人在统筹规划、指点方向,乃至于身体力行,而剩下的人在享受家族荣耀带来的余晖而已。
现在的关中,其实一样是这样的情况,每一个群体,都有那么几个领军人物,他们有名望、有实力,所以他们如果想要做出来一些对于都督府不利的事,其实并不难。
外人都说关中是想要废除世家制度,但实际上我们也不过是把一个个世家替换成了一个个小群体而已。
这些小群体一样由一些菁英组成,甚至本身就是几个世家凑在一起。他们也有着和世家差不多的形式,所行之事,如今大概和世家还是有区别的,但在未来,余觉得,一切都会趋于相似,甚至相同。”
谢道韫有些震惊的眨了眨眼。
夫君所想的,的确是她之前从未考虑过的高度。
关中新政折腾了那么久,几乎是完全对世俗故旧开战,而最后换来的却只是新的世家群体的崛起,那岂不是白白折腾了?
杜英笑了笑,那是因为你们这个时代的人还没有见过什么叫做世家门阀、关陇集团,历经南北朝战乱,世家们也都意识到了在这乱世之中很难独善其身,也很难分头下注。
所以他们索性在加强自身的同时,抱团取暖,变坞堡为门阀,变家族为集团,通过姻亲为纽带,勾连招呼,从而形成对皇权更加强而有力的威胁。
更甚至皇帝本身就是门阀之中走出来的,也会倾向于维护这个制度——撑死天就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大家都是一个世家群体出来的亲戚,做不做皇帝,都一样有很高的权柄。
杜英虽然在想尽一切办法改变关中,但是历史的惯性放在这里,杜英不想顺流而下,而是想要完成一次跃迁,一次从世家制度到中央集权,甚至直接进行到君主立宪,乃至于更深的那一步的嬗变,自然也就需要他对这些世家的轨迹变迁更为关注。
谢道韫顿时着急的站起来,若不是杜英仍然握着她的手,她恐怕早就已经来回踱步了。
“坐下,不着急。”杜英微笑道,“这也是为什么,余觉得张玄之和阎负走的亲近一些并没有什么问题。
一两个世家的联手,那是强强联合,而且还因为排斥外人、精心挑选联姻和其余合作伙伴,让他们的团体越来越精锐,越来越强悍。
可一旦他们选择和之前距离很远、互相之间了解不多的另外一个群体合作,两个群体合二为一,那么表面看上去强大了,但内部自然会出现很多矛盾,最终因为利益分配不均或者激进以及保守的矛盾,而最终四分五裂,以至于每个小群体内部也会出现很多裂缝。
相比于在一个个小群体之间谋求制衡,余反倒是更乐意于看到这样大而散的群体,因为想要让两个井水不犯河水的小群体互相找对方的麻烦,不太容易······”
第一千零六章 小姑娘和少年
杜英说着,看向谢道韫。
自己的一些用词或许有些现代,但谢道韫跟在自己身边时间久了,耳濡目染,自然也能够理解自己的字面意思,所以他微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
“可如果在这一个大群体内挑拨离间、拉拢一派并且打压一派,那么倒还是很简单的,这也是余现在能够笑出来的原因。”
谢道韫这才重新坐下,握紧了杜英的手,吁了一口气:
“夫君心中早就有定数,那妾身就放心了。”
杜英伸出手,抚平她的眉梢:
“天塌下来了,有我顶着,地塌下去了,有我垫着,不用怕。”
谢道韫“扑哧”笑了出来,轻轻捏了捏杜英的手:
“妾身又如何舍得让夫君垫在下面呢?”
“是不舍得,看出来了。”杜英瞟了一眼随风轻轻浮动的绿纱橱。
谢道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毕竟大家都已经是拍拍屁股就知道要换个方向的关系了,哪里还不明白这家伙心里都是什么花花肠子,所以直接狠狠捏了一下他的手。
一点儿都不可能会冤枉他。
虽然这个力道对杜英仍然没有多大威胁,杜英还是很配合的呲牙裂嘴了一番。
表演有些夸张,以至于谢道韫看穿之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夫君总觉得自己是个小姑娘,用哄骗小姑娘的手段来哄自己,所以看穿了他的把戏之后觉得他有些可笑。
但是这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就像是夫君,现在虽然已经站到这个位置上,可是心中却好像一直都是一个喜欢搞怪的少年。
当小姑娘,总比成了老姑娘的好。
而当一个少年,自然也要比当一个满腹阴谋诡计的枭雄来的好。
现在茂儿那丫头,大概就一直在心中诚惶诚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自己小姑娘的身份。
现在还不是和谢道韫卿卿我我的时候,杜英重新拿起来文书,缓声说道:
“巴蜀那边的一潭死水,也算是被我们给搅动了,随着巴蜀本地的世家纷纷要求加大和关中之间的贸易,巴蜀官府已经没有办法阻止,甚至为了避免这些世家造反,官府还要摆出来积极推动和我们之间贸易的态度。
这也就免了余对巴蜀局势的最后一点儿担忧。”
杜英之前已经做好了强势插手巴蜀的准备,因此在梁州汇聚了不少兵马,一旦巴蜀的局势被益州刺史周抚以强硬手段镇压,那么杜英就必然会直接动兵入蜀,到时候外有大军压境,内部还有作乱的世家,杜英还很想知道周抚怎么破解这僵局。
而如今周抚选择避开了大家直接撕破脸皮,而是仍然想要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尽可能的再往后拖一拖,那么杜英也是乐得见到这般境况的。
关中的空虚,让杜英心中也有些担忧,巴蜀局势平缓下来,杜英也就可以在梁州维持一部分兵马仍然对巴蜀保持压迫,而剩下的兵马先撤回关中,以加强关中的防备。
“不过还是要留一手,”杜英接着说道,“根据从梁州送过来的消息,周抚一直在悄悄加强巴蜀各处关隘要冲的防护,说明周抚对于我们绝对不至于一点儿防范之心都没有,更不是完全放弃了抵抗,余也有些担心,周抚可能只是想要凭借这种方式来让我们放松警惕,从而给荆州等地兵马进入蜀中加强防备做准备。
古往今来,巴蜀以天险为天下所知,但也因为固守者往往孤立无援,且蜀中凭借天府之国,能够保证粮食,甚至也能够保证盐铁,但是除此之外什么都需要和外面有贸易,短期的封闭不会造成问题,可长期以往,定然会让巴蜀内部矛盾重重,百姓也更向往能够和外界有贸易往来,世家更是会想尽办法推动此事。
这也就导致固守巴蜀的人,往往都是自造坟墓,逐渐被中原所排斥,为百姓所不喜,因此入蜀之人,往往都会很简单,而入了蜀再想要出来,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周抚在巴蜀担任刺史的时间也不短了,可是时至如今,余稍微有多挑拨,巴蜀上下便出现了很多对周抚的反对声音,甚至逼迫周抚不得不反过来向我们妥协、做出让步,这更足以说明周抚在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建立起来对巴蜀的有效控制。
作为一个历经多朝的上一代老臣,他应该以雷霆手腕镇压,令巴蜀的世家百姓跪伏在刀下才是,能让他感到棘手的局面,可想而知。
因此为了破局,周抚大概也会倾向于引入大司马,让我们和大司马在关中斗一个你死我活,这大概也是他能够从中牟利的唯一机会。
现在别说周抚是这么想的,其实朝廷也抱定着类似的想法,就要看大司马和我们会不会愿意上钩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既然已经引狼入室,不知道周抚是不是还有这等本事和决心把人送走。”
“大司马和夫君,都不是能轻易招惹上身的。”谢道韫含笑说道。
这让杜英不爽的挑了挑眉,总觉得自己在她口中就跟阴魂不散的恶鬼一样。不过转念一想,对于以周抚为代表的的朝廷人来说,他和桓温,大概就真的是噩梦之中的恶鬼吧?
“但是也并不是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夫君之前不就做到了么?”谢道韫的神色之中露出些骄傲。
仿佛那个让桓温和王羲之在长安交锋却又最终双双退走的人,是她而不是杜英一样。
杜英微笑道:
“那只是因为大司马和王右军势均力敌的时候,王右军另开战场,迫使大司马只能抽身而出,先保荆州罢了,余当时还只是一个小人物而已。”
“那夫君有没有捡到便宜?”谢道韫反问。
“这是自然。”
“既然如此,现在的益州刺史,在大司马和大都督之间,岂不也是一个没有兵权、甚至都不怎么得人心的小人物?”谢道韫接着说道,堵住了杜英反驳的可能,“所以周刺史未尝不是没有可能成为又一个夫君一样的人物。”
让杜英愣在那里哑口无言,谢道韫心中也有点儿小小的骄傲。
烛火轻轻摇曳,倒映在她如玉的脸颊上。
佳人斜靠,手臂轻抬,浅笑嫣然。
杜英一时间看的痴了,直到谢道韫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第一千零七章 三个值得么
看杜英回过神来,谢道韫自是知道他为什么失神,这家伙的心思十有八九不在思考周抚这上面,所以她很快收起来笑容,郑重提醒道:
“夫君应当小心,不管怎么说,周刺史都是几代延续下来的旧臣······”
杜英亦然明白了谢道韫的意思,缓声说道:
“余知道,周抚是祖车骑那一代的人,对于他们来说,忠于朝廷、北伐克服中原,这便是最大的理想,而为了实现这个理想,他们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
谢道韫思忖片刻,补充道:
“如果需要的话,周刺史大概会倾向于直接和夫君以及大司马鱼死网破。这巴蜀要冲之地,既然大家都想要,那就索性谁都不给。”
杜英颔首:
“他们这一代人,的确和我们这一代人在很多想法上有所不同。他们仍然有一腔热血想要为了他们所诞生在的这个王朝,所以他们会去保护这个王朝,拼尽一切,想要恢复其曾经的荣光。”
“这样的人,夫君是不是觉得很傻?”
“不。”杜英连着要了好几下头,直接否定了谢道韫的话。
而谢道韫也轻轻松了一口气。
她心中有点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松气,但还是很高兴能够从杜英这里听到如此果断的反对意见。
杜英叹道:
“当一个时代因为积压了太多的仇恨和不满、矛盾和顽疾之时,也就到了鼎革的地步,在这个时候,总是有一群人想要拼尽所有去抗拒滚滚大潮,他们想要通过自上而下的改革去维持这一棵大树的茂盛,却往往忽视,这一棵大树的腐烂,其实已经从根系就开始了。
所以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最终可能只是裱糊破败的窗口,不至于‘床头屋漏无干处’。但是他们也一样有着自己的理想和坚持,有着从一而终的梦想,并且愿意为此抛头颅洒热血。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吧······这样的人,是值得敬佩的。”
“去留肝胆,两昆仑······”谢道韫喃喃说道,“夫君当真直接说出了这些人的心声,若是让周刺史听到,又或是祖车骑复生,大概会将夫君当做知己。”
杜英则接着说道:
“所以现在的周抚,不,周刺史,其实守卫着巴蜀,也是在守卫着他们这一代人最后的一点儿火种和希望,因此虽然他们知道风雨飘摇之下,这火种的熄灭也只是时间问题,但是他们仍然怀抱着最后一点儿期望,并且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所以夫人刚刚说,周抚有可能在发现余或者大司马之中的某一个人,已经有驱逐另一个人而占据巴蜀的能力时,选择暴起发难,和我们同归于尽,这完全有可能······
只是,大好头颅,半生征战积攒下来的功勋荣耀,从此都将付与后人说,而很不幸,写史的恐怕也是胜利者,而他们将作为故旧老人,被扫入故纸堆,并且还被后人评价为‘顽固不化’,所以他们所做的这些,值得么?”
谢道韫没有回答。
一时间,屋子中陷入了沉默。
杜英起身,负手而立,注视着屋子中的舆图,若有所思。
而谢道韫则盯着桌案上的茶杯。
平静的水面上,有一片茶叶,在起起伏伏。
只剩下火烛燃烧发出的细微响声,而两人的影子都拖出来长长的,明暗不定,交错在一起。
人虽一坐一站,但是他们的思想又好像在交汇。
良久之后,谢道韫方才低声说道:
“所以,夫君如今所做的一切,值得么?”
这是反问。
杜英霍然回首,对上她澄澈的目光,他好奇的问道:
“那阿元所做的一切,值得么?”
谢道韫将一缕秀发收到耳后,徐徐说道:
“夫君如今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让关中的百姓能够知道遵从关中之政,不但可以有温饱,而且还能够实现很多梦想;
是为了让关中的将士们知道,跟着夫君,能够保卫他们的家园亲人,而他们付出的一切牺牲都不会白费;
也是为了让天下人都知道,在关中,太平真的触手可及,读书求学、光耀门楣,也真的不是什么难事。
太平岁月,就在关中,这是夫君想要让关中百姓认识到的,也让关中百姓觉得追随在你的旗帜下是值得的。
但对于夫君来说,丢掉了自己原本可能有的名望、打破了自己原本可以更轻松走通的道路,甚至是打破了既有的全部限制,去和天下传承了十数代一百年的制度相抗衡。
夫君所做的这一切,值得么?”
谢道韫没有回答杜英的问题,而是仍然在解释她的问题。
杜英怔了怔,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他的声音省很低,低到喃喃自语的地步,低到谢道韫根本就没有办法听清:
“我大概和他们不一样······夫人或许不知道,华山的路,还是很难走的,十年······两世为人,这条路,我从华山之中走出来了,现在自然更是要走下去。
所以对我来说,百姓们觉得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将士们觉得自己知道为何而战,那么这一切,就都是值得的,证明我没有白来一遭,也证明这条我走了两生、等了十年的路,是正确的。”
谢道韫也看着杜英,她并没有凑近。
因为杜英喃喃自语的样子,让她觉得杜英就是在跟他自己说话,因此自己不应该去打扰。
而杜英的声音接着提高:
“不错,他们有自己的坚持和理想,他们没有见过未来,但是他们这一代人,以赤诚之心相信着自己幻梦之中的未来,所以余敬佩他们不假,但他们的确已经是上一代人了。潮流滚滚,已经不容他们成为潮流的挡路石。
但不管怎么说,对于他们来说,搅动风云、让天下知道他们想做什么,让我们真真切切较量一番,成王败寇,是值得的。”
他回答了自己刚刚提出的问题,而他接着看向谢道韫:
“所以夫人,你觉得现在所做的一切,值得么?”
谢道韫想了想,反问:
“夫君做这些事,开心么?”
杜英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有如此一问,但还是走到谢道韫的身边,凑到她的脸颊旁。
四目相对,杜英不自主的露出了笑容:
“大概是痛并快乐着吧。”
第一千零八章 时时勤拂拭
“如果必须只有一个答案呢?”谢道韫问道。
杜英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缓声说道:
“扪心自问,是很累,但是累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开心么?如果说一切都要从头再来,那余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谢道韫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惊讶,她伸手,抚上杜英的脸颊,相比于杜英略带着微笑的神情,谢道韫的神情更显得郑重:
“只要夫君开心就好。因为夫君开心,妾身就值得。”
这是杜英没有想到的答案,所以他直接愣在了那里。
杜英好奇于谢道韫是不是单纯的想要自己开心才这么说。
可是当他看到谢道韫的目光,认真而恳切,已然明白。
这并不是一句空话。
杜英很想说,其实我做了很多,是为了让女人同样能够在关中的生活和工作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是为了让女人的心中可以不只有自己的夫君。
谢道韫显然也清楚自己做的这一切的目的。
杜英也不可能阻挡谢道韫的心里都是自己。
好像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看杜英似乎在思忖什么,谢道韫不忘解释一句:
“因为妾身的心并没有很大,夫君能够容得下天下百姓,而妾身大概真的只能容得下夫君。你开心,妾身自然也就开心,觉得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气吹如兰,扑打在杜英的脸颊和嘴唇上。
杜英一时间怔住了。
谢道韫眨了眨眼:
“难道夫君不相信······呜!”
杜英直接吻住了她的唇。
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到底相信不相信。
谢道韫伸手撑住他,将杜英稍稍推开。
杜英并没有料到谢道韫竟然还有力气分开自己,猝不及防之下,砸了咂嘴,还不等他说话,谢道韫就先不满的说道:
“所以巴蜀那边具体打算怎么办,岂不是还没有说清楚?”
杜英充其量只能说是认识到了周抚可能最终变成一块难啃的骨头,却并没有说自己应该怎么啃下来这块骨头。
杜英笑道:
“既然周刺史想要拖下去,那我们就拖下去,现在余也的确没有多余的心思一直在考量巴蜀的事,温水煮青蛙,最后熟透了的还是他。
而且想要解决巴蜀问题,刚刚就曾经说过,最大的问题就是大司马会不会插手,那么我们只要釜底抽薪,能够把大司马解决掉,或者至少是拖在两淮,那么大司马也对巴蜀心有余而力不足。”
谢道韫点了点头,正想要说什么,就感觉到一只手已经落在了自己的腿上,顿时娇嗔道:
“夫君,怎么这么着急?”
这家伙,明明今天早上还曾经“偷得浮生半日闲”,现在又要早早地开始······要是真的耽误了什么要紧的事,那谢道韫可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红烛摇曳,佳人横卧,怎能不着急?”杜英一本正经的说道,与此同时,他还伸出一只手指,在谢道韫面前晃了晃。
霎时间,谢道韫的脸颊上飞起一片红晕。
显然是想到了杜英今天早上吟哦的那首诗,也想到了绕指蝴蝶上下飞的场面。
杜英得意的笑了笑,感受到怀里的肌肤正在轻轻颤抖,并且逐渐发热。
自己的手翻山越岭,已然任由驰骋。
只要我不要脸,你就无话可说。
在这种拌嘴上完全不是杜英对手,在动手上更是完全被碾压的谢道韫,只能勉强挣扎说道:
“还没有横卧呢。”
杜英直接把她抱了起来:
“早说嘛,现在不就是了么?”
谢道韫哼了哼,只是伸手抓住衣裙,刚刚不知道什么时候,裙带都已经被这家伙解开了,要是不抓着,可就要直接散开了。
而她这种姿势,自然也表示直接放弃了抵抗。
反正时候也不早了。
杜英随手拂灭了蜡烛,同时郑重说道:
“刚刚夫人说了,心中觉得最值得的就是让我开心,那么现在这种事我就觉得很开心。而夫人不情不愿的样子,真让人怀疑夫人刚刚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啊!”
谢道韫一边伸出手帮着杜英掀开绿纱橱,非常配合杜英的工作,一边充满无奈的表示:
“夫君的佛理,说的颇有道理,简直通透人心,可是夫君却一点儿都没有佛家的样子,说出去,恐怕支公之流,都会认为夫君是佛性天成、佛心在怀,说什么都要让夫君入了佛门。”
“我要是入了佛门,从此青灯古佛,成为一代高僧,岂不是受损失的还是你们。”杜英笑道。
“好好地佛门清净之事,在夫君看来,就只有这些区别?”谢道韫哼了一声。
杜英辩解道:
“所谓佛本是道,道有阴阳,现在你我要做的就是阴阳之举,这就是道之和合,自然也就是佛之大和谐。”
“这都是什么歪理呀!”谢道韫发现自己明明知道是歪理,可是这家伙张口就来、一套一套的,自己也无法反驳。
杜英倒是主动岔开话题:
“不说还差点儿忘了,茂儿之前说河西的不少佛家已经隐隐有成气候的架势,是得好好想一想怎么安排佛家和我们的关系了······”
然而谢道韫却没有回答。
片刻之后,她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已经有些颤抖,又带着一些让杜英血涌动加快的滑腻,轻轻柔柔,似如呢喃:
“夫,夫君······先不要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说这种事好不好······”
“那就听夫人的,那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杜英急促的回答。
“需要妾身教么?”
谢道韫的声音已经低到听不清楚,显然凑到了杜英的耳边说道。
“要不教一下吧,夫人。”
黑暗中,杜英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喃喃低语,不知不觉的,融化在夏天的夜晚之中,消弭在鸣蝉声中。
————
河东的夏天,来的稍微晚,走的却很早。
因此不过才七月初,风中已经能感受到丝丝凉意,尤其是不久之前的一场细雨,更是洗刷了很多暑气。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负手站在门口,王坦之笑道,“古人诚不我欺。”
“仲渊之前说过,天冷的早,这世道就乱得快,所以夏天过去得快,也不是什么好事。”王猛手里握着一张胡饼,大口嚼着。
第一千零九章 啃饼子与河东大捷
王坦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王猛。
王猛怔了怔,旋即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将手中的胡饼撕下来一半,递给王坦之:
“来,吃点儿。”
王坦之的嘴角抽搐一下,摇头说道:
“余其实只是想说,刺史现在站在议事堂门口,诸多官吏来往,见到刺史的形象,恐怕很难以之为楷模。”
王猛奇怪的说道:
“为什么非得要以我为楷模呢?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处事原则,也有不同的活法,都已经是成年加冠的人了,还必须要亦步亦趋学着别人的想法和行事原则?应该有自己的判断才是。
就算是必须要学习一个人的话,那仲······都督岂不是比谁都合适?余就算了,当楷模有时候也挺累的。
话说回来,余虽然可能形象和刺史不是很匹配,但是刺史能做的活,余都能做成,刺史不能做的活,甚至余都能一起办了。
本职工作完成,余对得起俸禄,多做一些事,余对得起百姓,而最终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稳定天下太平,余既对得起天下,也对得起自己的梦想。
所以又何必要被条条框框所限制呢?还是说余做错了什么,所以必须要纠正?”
王坦之完全愣在那里了,他其实只是想要提醒王猛一句,堂堂刺史站在门口啃饼子不太文雅,怎么也没有想到王猛竟然会直接甩过来这么一大堆话。
而且他说的好像还挺有道理,以至于王坦之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反驳了。
“刺史没有做错什么。”王坦之伸手拿过来王猛手中的那半张饼子,刚吃了一口。
“余刚刚好像忘了盥洗了。”王猛斜斜看了他一眼。
王坦之咀嚼的动作顿时僵硬住,他瞪大眼睛看向王猛,在求一个确定的信息,如果王猛点头,他会直接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吃进嘴里的都吐出来。
王猛一摊手:
“逗你的,否则的话,这事若是被师弟知道了,我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王坦之这才艰难咽下去,但是被噎着了,抓紧抓起来水杯灌了好几口,方才好奇的说道:
“都督和刺史之间的师兄弟情深,当真令人羡慕。”
王猛撇了撇嘴:
“要不是因为知道他说的大概都有几分道理,余才不会关心这些呢。说起来什么‘卫生’和‘健康’之类的,头头是道,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些奇怪想法······”
王坦之含笑说道:
“都督若是没有这些奇思妙想,大概也没有如今与众不同的关中,更何况都督这般要求,也是为了刺史好。”
当然,也是为了我好,免得你给我好吃的,却不洗手,接还是不接,的确是一个关乎到礼仪的问题。
王猛淡淡说道:
“但愿真的能够让人长寿吧······”
说到这里,王猛回头瞥了一眼沙盘:
“不过注意这些换来的寿命,恐怕也都要折在这沙盘大局上了。”
这一次轮到王坦之无奈了:
“刺史的要求也不能太高了,至少鲜卑人这一走,没有能囫囵全部离开。”
就在半个月前,王师沈劲部从西河郡走岢岚水杀入关外,沈劲还真的如杜英所说,和谢玄一样不走寻常路。
而杜英和王猛等人都料到的率军奇袭雁门关北侧,对沈劲来说,好像也是寻常路。
他并没有出岢岚水谷地,折而向东南,而是直接一路向北,杀向草原,一把火烧了鲜卑人在雁门关外的云中郡建立的两处仿照汉人城郭样式的城池和十多处营寨。
之前,这里都是鲜卑人为了进攻雁门关而准备的屯驻兵马之处,如今兵马都已经悉数杀入雁门,因此这些地方反倒是没有多少精兵强将驻守,直接被沈劲钻了空子不说,鲜卑人气急败坏下,也从雁门关和草原两个方向调集兵马前来追杀沈劲。
偏偏沈劲如同狡猾的泥鳅一样,烧杀抢掠了一番之后就直接钻入岢岚水狭窄的谷地之中,鲜卑人气汹汹的追过去,还被这家伙打了一个埋伏,损失惨重。
鲜卑人大概也没有想到,前几天还被他们追杀的满地乱跑、狼狈不堪的沈劲,其实只是在一直引诱他们放松警惕,为最后的这次埋伏做出准备而已。
为此,鲜卑人付出了足足五千人的代价,而且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鲜卑骑兵,以至于沈劲在送来的战报中直接表示,鲜卑人的尸体和战马,已经塞满了河谷。
而王猛自然也能把握战机,他在沈劲出击的时候,也果断率军出城。
此时已经是夏收的末尾,没有在夏收时节获得粮食的鲜卑人,已经萌生了退意。
王师的出击,让鲜卑人几乎没有多少斗志,很快向东撤退。
然而东撤的鲜卑人,却发现前方的道路并不是那么好走的,邓羌带着王师在上党窝了一个月,可不是只是为了找个凉快的地方过夏天。
王师斥候已经摸清楚了从晋阳撤退往河北的所有太行陉口地形地势,而邓羌亲率主力出击,节节抵抗、节节退守,同样营造出来一副王师虽然想要阻拦鲜卑人撤退,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状态。
等到鲜卑人归心似箭、直接冲入一处处山谷之中,河北已经在望,甚至前来接应的鲜卑兵马都已经占据陉口另一端的时候,埋伏已久的王师方才猝然发难。
所取得的战果倒是并没有比沈劲多太多,这也是因为之前晋阳城外的很多鲜卑步骑都已经被调往雁门关,导致需要东撤的鲜卑人数量没有那么多。
当然,还因为鲜卑人足够分散,兵分多路,这也就让苻黄眉不好平分兵马,而是只能选择有主有次,一些路途较短的陉口,为了防止河北那一端的鲜卑兵马前来增援,便不好布置太多人,以阻击、沿途杀伤为主,而不打包围和歼灭战。
饶是如此,鲜卑人为了东撤,仍然付出了五千到六千人的代价。
此次进入河东的鲜卑人,成功从北、东两个方向逃出生天的,最终不过万把人,折损了三分之一。
关键是其骚扰河东以牵制关中的战略目标没有达到不说,消耗的大量粮食无疑也增大了河北的负担。
所以王师这一场胜利,可以说是大捷了。
不过王猛以及很多幕僚官吏的脸上并没有喜色。
第一千一十章 刺史谬也
对鲜卑人来说,此一战,损失虽大,雁门关却仍然还掌握在手中。
对于河东王师来说,辉煌大胜的背后,雁门关依然如同一把剑,横亘在他们的脖颈上。
所以王猛才会觉得当前局势,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简单。
王坦之指了指沙盘:
“至少之前上面那些纷乱的小旗帜没有了,总归是好的。”
王师现在已经收复了整个河东,那些代表鲜卑人小部队的旗帜自然就不再插在沙盘上。
“只要鲜卑人想要卷土重来,则兵出雁门,依然能够重新营造出来不久前之势。”王猛却并没有那么乐观,他又补充一句,“除此之外,这一次鲜卑人退却不假,我们却也跟着耽误了夏收,晋阳周围的粮食,现在只能仰仗于河东和关中的补给调度,这个冬天······恐怕没有那么好过。”
“刺史大概忘了,本地的那些世家,家中都还有很多粮食储存,却并没有拿出来。”王坦之提醒道,“鲜卑人能够走得那么快,就足以证明我们之前的揣测是正确的。”
王猛瞥了他一眼,含笑说道:
“你就那么希望这些世家都被清扫干净?若真如此的话,晋阳王氏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立足的,你们可能到最后连能够团结和拉拢的伙伴都没有。
这可不是你王文度应该有的行事方式和准则。”
王坦之倒是露出来一副奇怪的神情:
“刺史谬也。这不正是刺史想要看到的?
难道刺史还打算让河东世家能够崛起,让我王氏成为这些世家的领头羊,来反抗刺史,甚至和之前架空张平那样也把刺史给架空?”
王坦之一边说着,一边用真诚的目光看向王猛,似乎在问:
你不应该感到高兴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文度是个聪明人,不会做这等傻事。”王猛微笑着说道。
王坦之挠了挠头:
“正是因此,所以余觉得,刻意的想要让晋阳王氏成为河东世家的首领,并不会有什么好处,就算是都督不了解河东的局势,所以一时半会儿不会插手,刺史也不会坐看,不是么?”
王猛笑道:
“自然,余绝对不会允许一个强盛的世家出现在晋阳。”
“这就是了。”王坦之抚掌笑道,“既然已经知道这样做就是要和刺史对着干,那又何必自找不快呢?现在余已然明了,想要和刺史斗,别说只是凭借我们王氏,便是把整个河东世家都拉上也不是对手,这一次河东世家已经吃了亏了。
和张平一战,刺史趁机压服了一部分世家,又削弱了很多追随张平的世家,放鲜卑人纵横河东,刺史又趁机让很多世家明明吃了亏,也知道是因为刺史出兵不出力,可是刺史坐困孤城,已经把自己摆在最危险的位置上了,所以这些人心中再有不忿,也说不出刺史的不是。
只是凭这两次,就已经可以预见刺史还会有很多让我们只能吃哑巴亏的手段在等着我们一头撞上来,所以何必要和刺史作对呢?”
王猛挑了挑眉,王坦之这个家伙······
他前来河东,最初的想法肯定是荣归故土,然后趁机捡漏,寻找有没有自己的可乘之机。
但是后来他发现王猛和杜英一样,同样不好对付,所以索性就息了这个心思。
虽然他的才华和手腕要稍逊一筹,但是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本事,让王猛都甘拜下风。
王坦之则接着解释道:
“既然斗不过刺史,那余自然也能够退而求其次。王氏没有办法以世家的身份振兴,却还可以以功臣勋贵的身份崛起,这样的话,至少荣耀和名头在身,子孙后代多加约束的话,一样能够保证代代富贵,不是么?
而且我王氏家传学识渊博,多加教导子弟,积极的将子弟都送入书院之中学习,也不见得就会一代代堕落。”
王猛轻笑道:
“你能有这样的想法,当然再好不过,只可惜现在的很多世家,都没有绕过这个弯子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习惯的行事准则和方式,也有让自己感到舒适的范围。”王坦之解释道,“这还是都督当时跟我们说的,以劝导我们不要害怕前路,不能被自己既有的认知和眼界所限制,当时余就觉得都督说的很有道理。
既然如此,我王氏的振兴和传承,自然也能以另外一种方式来进行。余若是能够帮助都督解决河东世家,同时带着王家起到楷模的作用,成为从世家向普通一个家族的转变的领头羊,那都督大概也不会亏待我的,不是么?”
王猛深深看了他一眼:
“不错,他不会亏待你。”
“开国元勋啊。”王坦之喃喃说道。
“说这些,好像还早了点儿。”王猛皱眉,这里可不是长安,有些话能说,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王坦之轻轻说道:
“就算是我们不说,就没有人知道么?”
王猛看了一眼庭院中往来的官吏,杜英最终想要走到哪一步,他们定然也心中清楚的很,这其中不乏有想要做从龙功臣的。
因此这大概也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了。
王猛缓缓说道:
“都督最后想要走到哪一步,行何等事,不是我等做属下应该越庖代俎去考量的,今日能够督促都督上位,那么明日,我们也有可能督促另外一个人去取代都督,你们可有考虑过这件事?”
王坦之沉吟片刻,看左右没有人,方才开口说道:“登基称帝,仍然还需要走很多步,三请三让更是古往今来公认的道理,所以我们现在所做的······”
王猛径直打断他:
“但是在此之前,都督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想要走到这个位置上,因此这种行为算什么?”
王坦之皱了皱眉,缓声说道:
“揣摩上意?”
王猛瞥了他一眼:
“所以这样对么?”
王坦之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这自然是不对的,只会引起都督的猜疑。既然都督没有明说,那他们这些做属下的就不能妄想。
谁又知道都督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走吧,既然要杀肥羊,我们也得盘算盘算杀哪只肥羊比较合适,总要一只一只的来,而且怎么杀,可能我们还需要一个带路的。”王猛接着说道。
第一零一一章 就算来的是一条狗
“闻喜裴氏怎么样?”王坦之接了一句。
“正有此意。”王猛点头,“他们很上道。”
两个人对视一眼,刚刚的话题自然而然的被忽略和带过,这种敏感的事,本就是点到为止。
如今他们又像是两个恶魔,一起举起了刀叉。
“入冬之前,必须要筹集到足够的粮食,余打算发兵攻打雁门关。”王猛一边走,一边说道,“雁门雄关,即使是从南向北攻打,至少也需要一个月的功夫,而且前提是我们切断了鲜卑人在云中郡的粮草补给,这个任务大概可以继续交给沈劲。
看来把沈劲放在岢岚是正确的,除了他之外,余还真没有想到派谁过去能让鲜卑人这么头疼,别的王师将领,多半还是擅长正兵堂堂,可是现在我们和以骑兵为主的鲜卑人对决,奇兵奔袭大概会更有效果,堂堂之阵往往都会变成骑兵可以肆意冲杀和切割的猎物。”
说着,他拍了拍手,指了指桌子上还剩下的半张胡饼,另外半张已经分别落入了他和王坦之的腹中:
“就像是这胡饼一样。”
王坦之沉声说道:
“只有一个秋天,时间还是很紧迫的,我们需要提前打造好大量的攻城云梯和霹雳车。而且到了隆冬时节,天寒地冻,雁门那边也不适合作战。
胡人牧马南下,往往也都是选择初秋到初冬这一段时间,这样冬天最冷的时候就能够在中原腹地过冬。战事一旦拖到隆冬时节,将会沉重打击攻城将士的士气,毕竟要风餐露宿。
尤其是在雁门关外,沈劲便是再怎么灵活多变,也架不住寒风凛冽,以步卒和游骑对付成群结队的鲜卑骑兵,在那风雪之中,将不再占据优势。”
王师将士并不适合长期在北方冰天雪地之中征战,这也是事实,王猛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他皱眉说道:
“因此余的想法仍然还是积蓄兵马钱粮、多加操练攻城技巧,争取一蹴而就。另外文度,还有一个问题你可能忽略了。
为了进攻河东,都督虽然派遣的兵马数量并不是很多,但是关中名将,诸如朱序、韩胤、戴逯、任渠等人,都在河东,这些多半都是追随都督起家的家底,放在任何方向上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
都督把这些人派遣到河东,是为了余能够肆意分兵推进,尽快平定坞堡遍地、世家错综的河东,如今我们已借助鲜卑人之手,基本实现了这个目标,倒也不用劳烦王师各部分散各处镇压了。
但都督也不会阔气到继续把这些人都安排在河东,可想而知,抽调其中部分人返回关中的命令,用不了几天就会到了。
如今我们最空虚的,反倒是关中腹地,都督必然会有所担忧不说,梁州直面巴蜀,都督必然也有兴兵入蜀之意,不然之前也不会大动干戈勾连巴蜀各家,因此这方面的兵马和将领,一部分出自梁州,一部分还是要从河东将领中抽调。
所以我们未来可动用兵马和将领,很有可能还需要自行招募、自己培养,都督既然把河东甩给了我们,我们不能全部都吃关中的、拿关中的。”
王坦之也露出些许忧色:
“刺史所言在理,兵马之事,河东倒也不缺,常年战乱,流民遍野,这无论是河东还是关中,都无从说谁比谁稍微好一些。河东这里大概因为世家更多,收拢的流民也更多一些。
但一旦如今刺史打算对世家动手,这些流民又可以为我所用,或是安顿以使其成为自耕小农,或是以高军饷招募至军中,都可以弥补兵员上的不足。
不过刺史打算培养合格的将领,却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从军中训练和提拔吧。”王猛缓缓说道,“暂时也只能这样了。还好此次河东之战,功劳簿上,还是有很多崭露头角的将士。
并且余也打算在书院之中开设课堂,让这些士卒来上课,学习一些他们应该了解的关中新政内容,从而让他们从知道要简单的为保卫家国而战,变成知道自己走到一个地方需要做什么,又为什么要到这里。
毕竟从我们踏入河东、插手两淮开始,关中将要展开的一切战事,都已经不再是为了保卫关中那么简单。这混乱的天下,理应在关中王师的旗帜下归于一统。
除此之外,都督已经在函谷重新整编训练兵马,苻黄眉为此甚至都没有亲临上党战场,足可见都督还是对此寄以厚望的,或许我们也可以学习函谷整军的思路,将这一套也在河东军中推广。”
“关中书院还有都督府派来人,什么时候会到?现在河东也没有战事了,他们不需要在后面磨磨蹭蹭的。”王坦之皱眉说道,“迅速开设书院,进而取代世家开设的私塾,以招徕人才,才是我们在河东立足的根本。”
“文度兄,你这张嘴啊,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外面响起麻思的声音,他一边走一边扬了扬手,“都督府派来的人,已经到了城外十五里处了,余要去迎接,两位兄台要不就在此等候?”
王猛却摇了摇头:
“不,我们一起过去,对了,另外告知城内的所有世家,邀请他们的家主一并前往。”
王坦之疾步追上就要向外走的王猛:
“不管怎么说,都督府派来的人,也不过是一群小吏,甚至都没有某个衙门的官员带队,所以刺史亲自前往迎接,能够彰显刺史府对都督的尊重也就算了,让各家都派人去,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做?”
“尔当知道我欲何为。”王猛回答。
王坦之无奈道:
“刺史是想要通过这般行径,让世家们知道刺史对于都督府来人的重视,既能表彰刺史和都督府之间不可撼动的关系,也能够表明刺史对于关中新政的拥戴,因此世家们要么选择遵从新政,要么就可以洗干净脖子等着了。”
王猛抚掌道:
“文度聪明。”
“可······”王坦之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被王猛打断:
“既然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那么都督府派遣什么人来,重要么?
别说来的是一群小吏了,就算是来的是一条狗,余也会隆重迎接,以告诉河东世家们,一场新的战争,开始了。”
第一零一二章 无所畏惧和手足无措
王坦之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王猛想到了什么,回头提醒一句:
“对了,要说对都督府之间的尊重······余对仲渊,没有什么好尊重的,这样听上去很是疏远,若是落在外人的耳朵中,还以为余和都督之间貌合神离呢,以后要注意。”
王坦之赶忙应了一声。
王猛则无奈的摇了摇头:
“师弟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当甩手掌柜,一点儿都不好,这河东的烂摊子,还得给他收拾干净了······”
旁边的王坦之和麻思对视一眼。
这烂摊子,不是一开始就是你搅乱的么?
一个放权啥也不管,一个甩锅骂骂咧咧。
是亲师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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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在河东新建的书院,和关中的要有所不同。”负手行在王猛的身边,麻思缓声说道,“按照都督的意思,在关中的书院,以大而全为主要思路,主要是有任何新想法、新方式,都可以在关中进行尝试,看是否可以推广。
而在河东,自然也就没有必要任何形制的书院都建设一整个,只要建设一个书院,并且在其中分门别类开设不同的行当科目就可以。
这样做,其实也给了那些不知道自己爱好和所长的人,一个选择和调整的机会,从书院内部转换自己想要学习的行当,总比在书院之间转换来的好,能够方便管理。”
王猛沉吟道:
“这也的确是一个好办法,具体的事恐怕还需要尔来负责,余这里还要为之后的战事做准备。”
麻思点了点头:
“刺史尽管放心,不过还是需要有人配合。”
说着,他瞄了一眼旁边的王坦之。
王坦之笑着拱了拱手:
“伯怀(麻思表字)兄放心,定全力攘助。”
麻思并不知道王猛跟王坦之说了什么,但是从他们一起出门迎接关中来人开始,麻思就觉得王坦之好像态度变得更加积极了,在此之前,王坦之一直都有点儿消极怠工,以至于麻思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信得过他。
因此麻思又看向王猛。
王猛微笑着颔首,让他宽心。
之前的王坦之,大概还在犹豫自己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走。
而现在,他应该已经心中了然。
“刺史!”身后突然响起了呼唤声,而且还是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王猛三人顿住步伐,只见一个少女提着裙子追上他们。
队伍已经回城,王猛三人这是正在刺史府内院子里散步,而从关中来的吏员也都好生安顿。
见到这个少女,三人都有些奇怪。
能够进到这个地方的,肯定也是关中来的吏员,所以门口的亲卫也并没有阻拦,院子中来来往往的吏员多了去了。
王猛他们刚刚见到了有几个姑娘随着一起,并没有太多注意,知道这是女子书院派来的人。
王猛微笑着说道:“这位姑娘,唤我何事?”
少女赶忙肃然行了一礼,方才说道:
“来的路上,我等就已经听说,书院是否要安顿在一处?女子书院和普通的书院还有区别,放在一处是否合适?”
麻思抢先说道:
“刚刚余正在和刺史讨论这个问题,只开设一个书院,并且以‘河东书院’的名义,也算是对集中开设课程的一种探索。
当然,普通的书院和女子书院还是要分开的,具体怎么分设,以及女子书院是不是愿意和男子这边共享一个课程之类的,还需要细细商量,也需要征求学子的意见,还要防范一些突发情况。
毕竟男女大防,关乎到诸位清白,我等自然也不会怠慢。都督已有让两个书院合流之意,但也没有明确就是现在。”
顿了一下,麻思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女:
“你可是负责此事的人?”
少女骤然面对整个并州的三巨头,难免也有些紧张,抓了抓裙边,微微低下头:
“也,也不是的,只是我的胆子稍微大一些,所以她们都让我过来问一下。”
“此事,还是要让负责的人来说。”麻思皱了皱眉,“这帮小姑娘,怎么这样乱跑?”
“哎!”王猛伸手拦住了麻思,“小姑娘们第一次出远门,能够有这个勇气胆量就已经很不错了。
这位姑娘,那你们来到晋阳,所为的只是河东书院的事?除此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余的工作?毕竟你们的工作在关中开展的还是很不错的。”
少女犹犹豫豫,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
麻思和王坦之面面相觑,三个单身大老爷们,也不敢多说,要说的严肃了,小姑娘一哭鼻子,他们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怕是要沦为笑柄了。
王猛也只好缓声说道:
“这样吧,你们既然不知道自己都应该做什么,余就按照关中的分工,给你们安排点儿别的任务.
书院这边大部分的工作其实都是晋阳太守麻思来负责就可以了,你们只要有两个人跟着他,负责提出你们的需求便好。伯怀,到时候要对女子书院那边照顾一下。”
麻思笑道:
“这是自然,女子书院怎么也是都督开天下之先河所创,更是谢夫人的心血,我等自然要上心。”
“稍晚些时候,到书房,算了,到议事堂来找我。”王猛接着对那少女说道。
“多谢刺史!”少女感激的一躬身。
“姑娘的名······芳名?”
“张彤云。”
王猛挑了挑眉,觉得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儿耳熟,却又忘了自己从哪里听到过了,也只好先让她离开。
目送少女匆匆而去,一副如蒙大赦的神态,麻思感慨道:
“没想到我等面对千军而面不改色,面对少女却手足无措。”
王坦之却不以为然,解释道:
“那是因为,面前的千军,我们无所畏惧,那时我们可以肆意厮杀的敌人,而方才的少女,则是我们自己人,是我们要捧在手心上呵护的脆弱,因此手足无措是应该的。”
“文度以后会是一个好父亲的。”王猛笑道。
王坦之则看向他:
“刺史可知道这个小姑娘是什么来路?”
“哦?”
“如果余没有记错的话,这是吴郡张氏的嫡女,如今主持参谋司的张玄之,是她兄长。”
“顾家的外戚啊。”王猛收起来笑容,有些疑惑,“张家就把嫡女这样放出来乱跑?”
第一零一三章 太原王家的布局
王坦之对这个问题显然也很纳闷,他无奈的解释:
“所以余一开始都没有敢确认,一直到听到名字才知道所想的并没有差错。”
王猛和麻思也是面面相觑,张家的嫡女都能这么放出来,张家想表达什么意思?
相比于让张玄之留在都督府,好像这更能表明张家的态度,这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支持都督府。
张家的态度,则是不是就能代表其背后的顾家乃至于整个吴郡世家的态度呢?
王猛和麻思自然而然的想到这里,至于王坦之,更是震惊之余,衣袖中的手,不知不觉的轻轻搓动。
他没有指望着自己能够和王猛、麻思这些从一开始就随着都督打江山的元从们争夺地位,只要他们不犯大错,甚至就算是没有什么功劳,都督都不可能忘了他们,更何况这两个家伙,尤其是王猛,本来就是才能和都督相差无几,甚至在一些方面还犹有过之的人。
要不人家是师兄呢。
但是王坦之从来没有妄自菲薄,比不过这些元从旧部,人家有先天优势,那自己总是要比剩下那些陆陆续续投靠过来的人要强的才是,既然都是后来投效,那么大家也就无所谓什么先来后到,各凭本事。
而各个世家之间,本事其实也相差无几,个人的差距也一样能够通过家族的地位和声望以及财力来填补,毕竟世家一动,动的是一个家族,而不是一两个人。
王坦之觉得晋阳王氏在这方面还是有优势的,自己作为王家的翘楚,出现在都督府的核心参谋层中,就已经可以表明都督府是得人心的,否则为什么太原王氏的人要往关中跑?
甚至杜英如果狠一点,还可以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深入分析之后得到,一定是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排挤旁系英才导致的,从而狠狠地挫败一番王谢各家的士气,让那些旁系子弟们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对主家生出戒备,也让主家不得不时时刻刻考虑他们的感受。
杜英是有这个手腕和资格的,王坦之在看到关中报刊百花齐放的时候就已了然。
所以这等于他自己把攻讦王谢各家的把柄都送到了杜英的手上。
杜英愿不愿意用是他的问题,自己已经足以凭借这个表明忠心。
除此之外,太原王氏还在筹谋逐渐将家业向关中转移,现在已经完成了一部分,同时王氏还充当暗中联络人,帮着关中和江左各家进行贸易。
郗昙已经摆明旗鼓的站在关中这边,所以这也导致江左各家在不能探明朝廷以及王谢两家真实态度之前,断然不敢和郗家有太多来往,王坦之不用想也知道如今的郗家门口定然是“门庭零落鞍马稀”。
但是关中和江左之间,总归还是要有往来的,就算是杜英不想,也有别人想要把生意送上门来。
郗家俨然已经不能充当这个角色,郗昙赌上了郗家的经济利益来猜杜英在日后不会辜负郗家的付出。
王坦之觉得郗昙是个聪明人。
他这样赌自然是对的。
郗愔和郗昙都不是什么大才,甚至他们两个在江左的名声都比不过把江左溜的团团转的郗超。
所以让郗昙去经营郗家的经济,王坦之觉得他没有这个本事。
直接放弃这个行当,或许郗家还能获得更好的。
尤其是杜英本人是个重情义的,这一点,王坦之在关中这么久,已经能够感受出来。
到时候亏待郗家的可能性很小。
既然郗家已经一条道走到黑,那么王家自然就能够趁势充当中间人,这也是王家现在证明自己利益的方式。
王家只要能够当好这个中间人,那么王家在杜英心中的地位同样不会低到哪里去,王坦之对此还是有信心的。
如今王家能够在暗中为关中带来诸多受益,未来王家也一样能够在王师南下的时候,为王师提供很多重要的消息情报。
不管怎么说,太原王氏可一直都是琅琊王是最重要的旁支。
只要一切按部就班,都督府上下也会逐渐认识到王家对都督府的重要性,王坦之就算是现在地位并不是很高,甚至很多人对他还怀有戒心,但是未来的某一天,大家一定会知道,王家为都督府付出了多少。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自然都是没有人来争夺王家的这个任务和地位。
吴郡世家一直以来都是王坦之最忌惮的敌人。
因为江左的弱点,江左的人事调度和兵马安排,太原王氏有渠道获得,吴郡世家自然也有渠道获得,上一任太尉还是出身吴郡的呢,不知道军中有多少吴郡出身的门生故吏。
一旦吴郡世家也开始全面倒向关中——至少现在吴郡世家还是左右逢源的态度,那么孤军奋战的王坦之将会面对最大的挑战。
所以王坦之一直对吴郡世家的动向很敏感。
张彤云的出现,俨然就是直接在他耳边敲锣打鼓的告诉他,吴郡世家已经下了决心,自己之前一切计划都陷入了空前的危机之中。
“吴郡世家这个示好的方式有点儿奇特。”王猛忍不住嘟囔一声,“而且如果想要走捷径的话,这个小姑娘不应该被派到河东来,河东为偏远一线,若是成功,女儿家的功业,在很多人的眼中仍然还是上不得台面的,但是若失败,不但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且还倒赔了一个嫡女。
对于世家来说,嫡女可是拉拢别家的最大筹码啊。就算是吴郡世家想要示好,也应该让这个小姑娘到都督面前晃悠才是,那家伙,呵!”
根本没有想那么多的麻思和已经想到未来的十数年乃至于几十年间自己的地位会受到怎样威胁的王坦之,闻声齐齐侧目。
这满满都是不屑。
是不是想要说都督是个渣男?
我们懂,但都督现在好像还差了点,顶多就是强抢民女而已。
顶多······虽然好像也哪里不对,但人家夫妻和睦的,做属下的当然不能置评。
“其实,河东也是有好女婿的,只是不知道能不能钓得到。”王坦之慢悠悠的说道,目光已经飘忽不定。
麻思楞然拱手:
“愿闻其详。”
王坦之当即笑吟吟的看向王猛: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景略兄不也是孑然一身么?”
第一零一四章 上游和下游
王猛无奈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得好像你就成家立业了一样,家中有妾室,但还没有娶正妻不是?
不等王坦之一如既往地趁机炫耀他已经出生的小儿子,王猛就转身向议事堂走去:
“余都已经快而立了,人家小小姑娘,余无福消受。”
说着,他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他们两个:
“兵马,粮草,人才,钱财,城建,仓储,你们二位,到底解决了哪个问题,才有闲心在这里雪月风花?”
王坦之和麻思齐齐苦笑,应诺一声。
这大概就是调戏刺史的后果。
不过麻思压低声音品评一句:
“佳人娇俏,刺史未必没有心动。”
王坦之叹了一声:
“希望只是风动,不是心动······”
不然还给不给他们王家活路了?
而此时,已经走上议事堂的王猛,打量着眼前的沙盘,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拍了拍桌子:
“真是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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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南。
曾经一片荒芜的长安城南,现在人烟稠密。
一条条大道从长安城中伸出来,越过龙首原,一直向东南延伸到杜陵和少陵,一座名为“少陵邑”的城池已经在路的尽头拔地而起,这座城邑是如今整个城南商贾、货物云集之处。
负责兴建这座城邑的正是已经从管理岗位上退下去的殷存,老爷子宝刀未老,现在还在为少陵邑的事忙前忙后。
杜英也知道,殷存操劳这么多,不只是为了公事,他也是有私心的。殷家可以趁机发展自家产业,从而真正摆脱杜家家臣和仆从的身份。
但是只要殷存和殷举这两代人还在,只要殷家的主管者脑子还正常,那么就算是殷家从杜家分离出去,仍然还会是杜家最忠实的拥趸,两家同样可以通过联姻,依旧捆绑在一起,唯一改变的,只是殷家的身份而已。
所以杜英并没有阻拦殷存去做这些。
这本来就是殷家这些年守望杜家产业,并且在杜英来之后全力攘助杜英,所应得的。
杜英虽然在遏制新的世家产生,但是也不会完全寒了自己人的心。
“少陵邑已经是城南最大的仓库、客栈和酒楼汇聚之处,四面八方的来宾,云集于此,天下的大商号,都曾在此地留下自己的足迹。”前面恰到好处的响起了介绍的声音,“往来商队,并不会直接进入长安城,他们的货物和随从,都会停留在少陵邑,在此直接转运或者前往自家商铺,这样也避免了形形色色的人直接汇聚在长安城中。
长安城池狭小,汇聚这么多人,只会平添动乱之风险。当然,都督也见到了,新的长安城也正越过龙首原向南建设,但是现在关中一直面临人丁不足的问题,所以建设缓慢······”
这是引着杜英一路向南行的商曹曹司全旭在讲解。
“无妨,既然我们想要吸引天下客商前来,那么有没有城池又有什么区别呢?只需要向天下彰显关中胸襟就好,在余看来,没有城墙,大家不是也做得很好么?”杜英笑着说道。
全旭应诺:
“都督所言在理,自城南集市设立以来,六扇门和都督府属官吏员负责维持秩序,并未动用太多兵马,整个集市上下,一切如常。
当然,需要着重防护之处,又有关中镖局负责,如今镖局也已经发展壮大,而且还有很多新的镖局成立,他们既负责商队出入关中的安全,也负责城南集市乃至长安城中看家护院。
这已经得到了诸多商贾的赞誉,据说现在荆州和江左也在建立镖局,否则整个走镖都是关中负责的,也就等于把他们商队的安危都交在我们的手中,有些人难免寝食难安。”
杜英无奈的说道:
“既想要做生意,又害怕我们会坑他,也罢,既然他们非得要这么想,我们是怎么也都拦不住的。至于镖局的竞争,先不用担心这个,关中起步早,无论是从人手调度还是从管理经验上,都会优于他们,而且荆州和江左的世家问题没有被解决,那么他们就永远不可能建立起来一个足以和关中镖局抗衡的存在。
因为荆州的镖局恐怕没有办法让江左的商贾放心,而江左世家内部,吴郡的镖局恐怕就不会被会稽的世家所信赖。他们能够猜忌和担心关中镖局会不会做手脚,自然也就会担心这些人的镖局会不会同样不安全。
相比之下,关中镖局只要坚持公平公正的原则,把自己的名声和口碑打出去,就不用担心他们的威胁。尔等反倒是要注意调节和制衡关中内部诸多镖局之间的矛盾冲突,避免外面的人没有将我们挤兑出去,结果我们因为内乱而大伤元气。
再坚固的堡垒,都可以从内部被攻破,在市集贸易上,一样可以适用这个道理。不只是镖局,其余的商铺行当一样,关中有太多江左和荆州没有的,所以我们要善于劝导各个行当、各家商铺之间好的竞争,让他们为提高商品的质、保证商品的价,从而获得自己的好口碑、好名声而努力。
关中的商贾,不能发,也没有必要发黑心财。把我们的招牌打出去了,把整个荆州和江左的市场全部都牢牢地把握住,让他们本地的商贾只能从事下游的经销分装等等业务,所获得的利润只是我们的小小零头,这样才算是成功。”
说着,杜英张开手:
“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全旭当即郑重道:
“格局要大!”
“是也!”杜英很高兴的点了点头。
全旭也笑道:
“这是都督写给关中商贸学院的,属下有幸前去听了几节课,受益匪浅,也一定会遵从都督的教诲,把握上游、俯瞰下游。”
杜英拍了拍他的肩膀:
“课,可以去听,百忙之中犹然还能抽出来时间,这很好。但是课也不能全听全信。”
杜英是在启发这些人的思路,但是并不是让他们完全被拘泥在自己划定的框架和思路之中。
就比如上下游产业链之类的。
这些后世商贸管理和经营的策略和理念,放在这个时代,也不见得就会适用,不过杜英没有时间进行调整和细化,因此如何灵活而不僵硬的运用,还需要全旭他们自行去领悟。
第一零一五章 百强榜单和金子
全旭是聪明人,当即应诺。
“刚刚掾史所言的大商号,是怎么划定的?”
谢道韫的声音在杜英一侧响起。
杜英撇头看向她,今天的自家娘子,一身白裙,玉簪束发,清雅温婉,素淡之中不失端庄,自有大家风范。
而跟在谢道韫身后的郗道茂,则是身着湖水绿的衣裙,乍一看上去便觉得暑风之中平添清凉,碧玉晶莹,无外乎如是。
郗道茂身边还跟着桃叶桃根两个小丫鬟,左顾右盼,她们年纪还小,谢道韫一向不会让她们两个在外面乱跑,因此今天也是难得的上街时间,现在正缠着郗道茂问东问西。
不远处,还有蹲在摊子前看首饰的归雁,梁夫人和疏雨都站在归雁的身边,虽然她们对这地摊上怎么看怎么廉价的首饰并不怎么感兴趣,但当归雁举起一串项链,对着阳光,看着里面的闪光时,梁夫人和疏雨也都露出笑容。
她们也知道,关乎到市集建设的事,她们插不上什么话,索性就让杜英和谢道韫走在前面和全旭聊就是了,稍远些跟着,也不至于打扰到他们谈公事。
杜英看着她们的笑,自己也忍不住嘴角微微翘起。
而全旭已经开口回答谢道韫的问题:
“每隔三个月,市集会根据不同商家的商铺大小、人员多少、出入账金额、税收金额等等进行统计和计算,然后排列出来前十、前五十和前百的商号,对其进行鼓励嘉奖,从而能够鼓励其余没有上榜的商号,针对的改变自己的弊端。
所有的计算规则和方式,我们也都会公之于众,以让大众品评,大家觉得有异议的,我们在下一次统计的时候也会进行调整。”
这不就是世界五百强评选么?
杜英眼前一亮,这些具体的管理措施,自己平时就算是看到了,也很少有静下心来细细研读。
毕竟杜英不可能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市集上,这也是杜英这一次拖家带口来逛街的原因之一。
带着全家出来散散心是一方面,了解一下市集现在真正的发展状况是另一方面,也是他着急想要知道的。
杜英也没有想到,如今集市的管理也已经玩出这么多花样来。
谢道韫则斟酌道:
“每一项评选评分,侧重不同,就能够让商家知道自己哪里不足,从而改善。而如果有大家觉得哪个地方不合适的,到时候再进行调整,那么在这三个月之间,侥幸上榜的商家,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改良,以确保自己下一次还在榜单上,而没有上榜的商家,自然也能够看到上榜的机会。
长此以往,所有的商号都在想办法通过让自己各个方面都能够符合我们制定的规章制度而努力,他们会逐渐习惯和信赖于都督府发布的榜单,而都督府通过这份榜单,其实也实现了对市集的管理。
我们虽然没有发布任何新的规章制度,但是实际上这一份榜单之中的每一个评分,又都代表着我们的规章制度,还能够不让商家们升起反感之意。”
全旭当即拱了拱手:
“夫人有才女之名,名不虚传。”
谢道韫浅笑道:
“按夫君常说的,也不过是‘事后诸葛亮’罢了,诸位能够想到这么做,方是真正有才。”
杜英接过话头:
“但这其中的尺度,商曹还是要把握好,每一项评选都必须要公正,千万不要因为一点儿私心私欲,就导致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如果商曹做得好。
那么今日能够品评长安商贾,明日自然就能品评天下商贾,而若商曹做的不好,那么说不定什么时候便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都督教诲,属下谨记。”全旭颔首。
“陪余走这一程也辛苦你了,晚上余还想听一听你对整个雍、凉、并商贸建设的想法,所以现在可以先去休息。”杜英挽住谢道韫的手。
全旭识趣的告退,自不会打扰都督带着家人逛街。
杜英也呼了一口气:
“余之前还是很担心市场这边,全旭不能胜任,不过目前来看,好像是余小觑了他。”
谢道韫温声说道:
“天下英雄诸多,有被埋没的,有难以崭露头角的,夫君只是一眼看去,也不见得就能够认清一个人的真才实学。
全旭当初来关中的时候只是一个略微积极一些的小商贾,夫君委以重任,而他报之以今日之长安市集,岂不是说明夫君同样发掘出来一块金子?
金子,本来就不一定是一眼就能看到,金光闪闪的,也可能需要大浪淘沙,也可能需要一次次的打磨。”
想到了自己的经历,谢道韫唇角微翘,嫣然一笑:
“就像是妾身,初来乍到,不也是不了解夫君在想什么,想要做什么吗?妾身能够将夫君的想法一一落实下去,也少不得夫君的教诲指点,所以妾身自诩为一块被夫君打磨出来的金子,也不为过吧?”
杜英捏了捏她的手心,大庭广众之下,他也没有办法厚着脸皮直接揽住谢道韫的腰肢,现在关中的男女大防已经逐渐被打破,有都督以身作则,因此大街上也已经能够看到很多手挽着手、言笑晏晏的男女,但直接揽着腰,这就有点儿过分了。
毕竟现在关中书院之中随时都可能跳出来喷人的大儒们也不少。
杜英只是在一点点的向下拓展他们的忍耐底线,还没有疯狂到直接在他们的底线上反复横跳的地步。
他当即微微低头,迎上谢道韫的目光:
“那大概也不算是,毕竟打磨了这么久,不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么?”
谢道韫没有反应过来,一直到顺着杜英的目光再往下看,看到了自己的小腹,才知道杜英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她顿时忍不住轻轻打了杜英一下,用不引起身后众人猜疑的小声,轻轻说道:
“那这也不是妾身一个人的事······”
“所以说,有一些还是需要我们尝试的。”杜英一本正经,“比如你在上面?”
谢道韫凤目生寒,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是在大街上就能直接说出口的话么?
“公子,需要尝试什么?”归雁蹦蹦跳跳的跑到杜英的身边,将手中的两根糖葫芦向杜英和谢道韫手里塞,“刚买的糖葫芦,你们尝尝,可好吃了,夫人都吃了两块了!”
第一零一六章 冰糖葫芦
“没什么,需要尝试好吃的!”杜英从容地回答。
归雁撅了撅嘴,觉得杜英肯定在隐瞒真相,可是她没有证据,旁边的谢姊姊也是一脸严肃的神情,大概并不打算跟她解释。
可是这两个人越是不解释,归雁越是明白。
不管怎么说,也都是没吃过猪肉,但见过谢姊姊不情不愿在上面的人,这两个家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需要藏着掖着,归雁很了解。
杜英则顺势回头看去,梁夫人的确吃的喜笑颜开。
长安自要比凉州天热一些,梁夫人并不适应,最近胃口都不怎么好,这酸甜的山楂自然最开胃。
冰糖葫芦这种小吃,起源自南宋,并且从一开始就不只是单纯的串山楂,山里红(山楂的变种)、葡萄、山药之类的,都有被串起来的记录,古人其实就已经把冰糖葫芦玩出了花样。
而杜英自然也不会放过这种流行了千年的街头小吃,所以早在长安集市筹划建立之时,杜英就把冰糖葫芦作为市集上最重要的一种点缀写了出来,交付给杜家家臣。
他也是有私心的,这种注定了会畅销的小吃,杜英也希望能够掌握在自家手中,从而为自家后宅也多一条创收之路。
至于冰糖葫芦的制作,也没有很难,无外乎是洗干净的野果子浇上熬制的糖浆而已。
前者,这乱世之中荒郊野岭里遍地都是,不过随着市场需求量大,山中统一的种植也拉开了帷幕,这件事,都影视交给终南山下的周家去办的,尽可能把山区林地也都利用起来,至于后者,现在关中的粮食产量已经上来了,糖稀之类的也不是不能制作,只要产量上来,配套的设备借助于水力或者火力运转起来,那么成本自然就会降低。
这些,甚至都不需要杜英或者谢道韫来操心,关中现如今很多的新式商品,都是遵循着类似的运转路子,所以只需要稍加学习一下别人的管理方式,就能够让自己的产品生产也变得高效而低廉。
当然,前期的投入成本还是很大的,但随着关中和外界的贸易越来越多,不断地从江左、荆蜀等地赚钱,然后再投入到新产品的研发之中,在关中也形成常态。
这便是杜英一直在想方设法打造的良性循环,也是他在想办法创立的关中品牌效应,让关中的工业生产彻底摆脱草创之时,大规模仿制,但是质量低劣的问题。
事实证明,这个时代颇为简单的商贸和良好的贸易环境也让杜英甚至只需要提出一些思路和想法,整个市场以及工业研发的运转就都能步入正轨。
关中也是在和各地的世家或者官府进行贸易,因此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并且彰显实力,无论是世家还是官府,都不会赖账赊账,大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宾主尽欢。
举起来手中的冰糖葫芦,杜英正对着阳光。
阳光下,凝固的糖稀微微融化,折射出缕缕光彩。
而这小小的冰糖葫芦,真正能够折射出来的,当然还有整个关中工业生态的勃勃生机。
穿越千年,缔造一个时代的工业,带着一个民族走上提前千年的道路,杜英心中自也唏嘘不已。
“等会儿就要化了。”归雁好心提醒道,伸出小手挡住了阳光。
杜英顺势咬了一口,嘴里鼓鼓囊囊说道:
“现在吃,酸酸甜甜,软软的也正好。”
归雁笑嘻嘻的说道:
“是啊,除了冰糖葫芦,有很多好吃的咱们平时都没得吃呢,姊姊,你也快尝尝!”
谢道韫也只好无奈的收起来自己严肃的神情——本来就是三分真气,七分装出来的,现在自然也不好端着架子,对面摆明了不接招。
归雁对着杜英吐了吐舌头,似乎是在说,公子你看,这问题也不是很复杂,现在帮你解决了,应该怎么感谢我?
杜英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以资鼓励,这一次就不弹脑门了。
谢道韫则扬了扬手中的糖葫芦,笑盈盈看着归雁。
归雁顿时打了一个哆嗦,总觉得谢姊姊想说“我记住你了”,所以伸手扯了扯杜英的衣袖。
杜英无奈的将手中的糖葫芦递到谢道韫嘴边:
“夫人来尝一尝,也就原谅了归雁。”
谢道韫看了一眼,嫌弃的撇过头。
杜英哼了哼,竟然嫌弃我脏,咱们“唇枪舌剑”的次数明明数都数不过来了。
想到这里,杜英揉了揉腰。
谢道韫顿时瞪大眼睛看向他,这也能想偏?
杜英也好奇的看向她,你怎么知道我想偏了?
夫妻两个互相知根知底,短暂的目光交流之间,就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想法,但是当归雁小心从杜英身后探头探脑出来的时候,杜英和谢道韫已经换上了夫妻和睦的神情。
归雁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谢道韫轻轻咳嗽一声,如果再不岔开话题的话,这家伙的目光能够带着自己的思绪一起飞到不知道什么雪月风花之中去,所以她指着路边的商铺说道:
“夫君,要不进去看看?”
杜英仰头看了一眼:
“这好像是吴郡过来的商铺吧?”
“准确来说,是张家的铺子。”谢道韫对此倒是了如指掌,“张家铺子一向以水粉胭脂出名,而且张家已经举家搬迁到了关中,因此说张家还是吴郡的,好像也不合适了。”
“张玄之的张家?”杜英恍然大悟,“没想到张家经营的还挺独特。”
“夫君有所不知,张家作为顾家的附庸,朝堂上的位置和权柄,自然都是让给顾家的。
尤其是自从顾公去后,顾家在朝堂上也是被处处排挤,否则顾淳也不会跑到西北来当刺史,如果有选择的话,吴郡各家自然还是愿意守着自己的水乡江南。”谢道韫解释道,“顾家尚且有所落魄,张家自然也就只能另寻活路,深耕商贾,以背靠顾家而获得养家糊口之资,情理之中,和吴兴沈氏相差无几。”
杜英咬着糖葫芦:
“所以世家们之间也斗的厉害啊,好好的诗书传家,现在都开始占满铜臭味。”
谢道韫掏出来手帕,给杜英擦了擦嘴角残留的糖浆:
“经史子集是一方面,高谈阔论也是一方面,但是这些显然都不足以养活家人,真正想要让一个家族衣食无忧、以图前程,当然就得要粘上铜臭味。”
第一零一七章 又出了一个才女
“张玄之这家伙也是很有才的了。”杜英缓缓说道,“但是如果其不来关中的话,有可能这辈子就是江左的贩夫走卒,不知何日便泯然众人矣。
又或者其能够出人头地,但是大概就是以某某商贾的身份出现,其韬略经纬之才,将无用武之地······”
谢道韫点头:
“所以夫君是想要表明,设立关中书院,以考校选拔人才,是很正确的么?这个妾身知道的。”
杜英摇头:
“余不是想让你知道,而是要让这些从吴郡来的人知道。”
“夫君担心他们还有异心?”
“毕竟我们之前所相信和坚守的,并不一样。”杜英缓缓说道,这帮从呱呱坠地就是世家权贵的人,能不能理解自己的想法,还是只是在阳奉阴违,杜英也难免会心存怀疑。
谢道韫则微笑说道:
“别家大概还在权衡,不过夫君也不能小觑了这些人对时事变化的了解,他们不管是不是对关中新政认可,但是至少夫君打算做什么,他们必然是清楚的。能够纵横江左这么多年,立于不败之地的世家们,焉有好对付的?
至于这张家,夫君倒是大可放心。”
“此话怎讲?”
“夫君还不知道?”谢道韫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旋即意识到,自杜英从函谷返回之后,工作时间大部分都在和各方官员讨论、分派任务,至于空闲时间,多半都在“时时勤拂拭”。
所以有一些八卦小道消息,他没有注意到也是情理之中的。
谢道韫当即解释道:
“张家的嫡女,在江左一样有才女之称,如今乔装打扮、离家出走跑到了河东去,随着去创办女子书院那些一起。
当时张彤云失踪,张家曾经大张旗鼓的在城中搜索,结果一无所获,一直到河东那边传来讯息方才知道,可是这个时候派人再去追赶,算时间,队伍都要进入晋阳城了。
说来也是凑巧,派往河东的这支队伍,渡过蒲坂的时候,鲜卑人还在晋阳城外作威作福,而等他们抵达汾水的时候,鲜卑人就在岢岚和上党两处接连受创,已经退出河东,这也让这些派往河东的吏员们,行进得非常顺利。”
杜英笑道:
“竟还有此事,没想到关中竟然又出了一个谢才女呢。当初有谢才女潜藏船中一路北上入关中,今日也有张家才女乔装打扮前往河东······”
杜英闭上了嘴巴,因为他觉得谢道韫的目光想要杀人。
现在已经嫁为人妇,想一想当初自己半是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半是为了逃婚性质的出走,谢道韫还是觉得两脸发烫、格外羞耻的。
“若是姊姊不这般做的话,又如何遇得到夫君呢?”郗道茂上前一步,柔声说道。
谢道韫挽住郗道茂的手,轻笑道:
“是啊,最后便宜了他。”
杜英挠了挠头,说得好像我很不堪一样,今天晚上你们两个一个也别想跑。
谢道韫自然不知道杜英的心思又开始跑偏,自顾自的说道:
“张家嫡女出走河东,在外人看来,自然没有那么简单,他们也会在考量,堂堂张家,甚至都看不住一个小姑娘?
而且后来张玄之找人,也是大张旗鼓,所以张家会不会真正的目的是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张家把嫡女都送到河东去了?
尤其是现在,人已经到了河东,张家却又迟迟没有动作,更是令人不得不猜测,张家的真正意图。”
杜英吃下最后一个糖葫芦,又把目光放在谢道韫手上的那串。
谢道韫递给他。
“不吃了?”
“太多了,夫君不是还想吃么?”
“那就再去买一串。”杜英笑道。
糖葫芦虽然卖的不算很便宜,但是大都督又不是买不起,更重要的是,这本来就是自家的产业啊。
刚刚归雁去拿的时候,杜英都怀疑这丫头根本就没给钱。
谢道韫摇头:
“夫君不能吃那么多,也要注意身体。剩下的这几颗够你吃的了。”
杜英只好作罢,看着张家铺子的牌匾:
“所以说,张家是想要通过这个方式向余表达忠心?”
“小民参,参见都督!”张家铺子的掌柜已经跑了出来,听到杜英的话,差点儿直接绊倒在地上。
这种感觉直接都要决定张家生死未来的话,自己是接还是不接?
不过杜英这个问题本来也不是问他的,谢道韫施施然说道:
“若是想要向夫君表明忠心,大概有很多种方法,把嫡女送往前线,却有些奇怪,这并不是世家大族一贯的作风。
而且夫君对于河东是不是足够重视之类的,现在他们心中可能还没有定数,毕竟夫君现在一直在主持的还是两淮战事,河东只是关中的侧翼战场而已。”
把嫡女送到杜英身边,可比送到河东来的有用。
郗道茂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和谢道韫一齐打量着杜英。
毕竟这家伙有前科的。
眼前的那张家掌柜偷眼看了一下杜英,一拱手,一步步的向后挪动。
这些话,是我能够听到的?
就算是听明白了,之后是不是要转述给主家?
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他打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诶,尔先别走。”杜英笑眯眯的叫住了这个机灵的掌柜,含笑问道,“帮余问一问,张家嫡女留在河东,暂时给大家做个楷模,是不是可以。”
张家掌柜背后冷汗直冒,一时间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不知道千八百遍,只恨自己刚刚怎么就那么喜欢管闲事,跑出来迎接都督献殷勤。
装作没有看到,岂不是万事大吉?
无奈之下,他只能拱手应诺。
杜英则对谢道韫说道:
“张家张玄之这小子很聪明,张家现在不再纠缠这件事,看来也有将错就错之意,这样也好,不如就让张家的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负责主持河东妇孺事宜吧。
她不是行为举止很像是你么,倒要看看,把她也放在这个位置上,是不是能够做的和阿元一样好,若真如此,那阿元日后也多了一个得力的下属。”
谢道韫叹道:
“妾身也只是得赖于夫君指点。”
“那张家嫡女怕是要稍逊······”杜英突然怔住了,旋即笑道,“河东,也有高人。”
“夫君是说师兄?”
“不算么?”
第一零一八章 榆木疙瘩
谢道韫犹豫一下,还是表示:
“如果说在感情一事上,夫君灵活如水的话,那师兄大概就是榆木疙瘩了。”
杜英讪讪一笑,总觉得这也不是在夸奖自己。
不过他笑了笑:
“说不定缘分就到了,铁树还能开花呢,榆木疙瘩也一样能够发出新芽。”
谢道韫只好颔首:
“那就拭目以待。”
“算了,今天晚上余修书一封,提点一下师兄,这榆木疙瘩想要自己发芽,下辈子吧。”杜英叹了一口气,“就算不是张家姑娘,别家的也可以,否则的话,下次见到师父,师父又要催促了。”
“那自是最好不过。”谢道韫也松了一口气,“上次师父都把这件事甩到妾身这里来了,可是妾身也无能为力啊。”
杜英笑道:
“我们也只是尽力而为,剩下的就要看师兄自己的觉悟和造化了。”
说罢,杜英指了指前方的商铺:
“进去逛逛?”
“夫君请客么?”谢道韫柔声一笑。
杜英顿时按了按腰间的钱包,很想请客,但是这种从江左千里迢迢而来的高端老字号,给杜英一种请不起的感觉。
他虽然贵为都督,但是朝廷并不给他发俸禄,当然了,杜英也不给朝廷上缴税收,这是朝廷册封他为大都督的时候,大家就已经心照不宣的了,关中自然要自己养活自己,朝廷也没有余粮,同样也不指望着关中能够为江左的建设如何增砖添瓦。
这也就导致杜英自己应得的俸禄,一半被他拿来补贴都督府如今正主持发展的各个项目,比如正在打造的具装甲骑,就是杜英带头掏出俸禄,将领们纷纷跟随,才能顺利打造的,否则这种吞金巨兽,可不是现在处处吃紧的关中财政所能养活。
剩下的一半俸禄,则被杜英拿来维持府上家用,毕竟都督府后院的人虽然不多,但每日吃喝用度总归是有的。
这也就得益于谢道韫和郗道茂其实都各自有自己的一份俸禄,不过她们和杜英一样,都把自己半数的俸禄捐了出去,毕竟女子书院这边受到重视的程度更低于其余各个方向,若没有谢道韫她们起到带头作用,各家内眷积极捐助,恐怕女子书院能不能建起来都是一个难题。
半数俸禄直接撒出去了,半数俸禄则交给了谢道韫以打点内宅,所以杜英是真切的囊中羞涩。
他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还不等谢道韫说话,不远处一直在观察风向的那张家掌柜立刻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都督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今日都督在小店之内的所有消费,小店都愿意承担,都督尽可以为几位夫人采买。”
杜英瞥了他一眼,虽然这家伙很有眼色,但是杜英也清楚,一旦现在开始受了张家的这个好处,之后张家就会顺着杆子往上爬,源源不断的给都督府送来各式各样的珍玩。
都督府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久而久之,和张家的关系逐渐牢固,自然也会开始倾向于偏袒张家。
世家之间相互结交、拉拢,乃至于留下对方的把柄以作为威胁的惯用手段。
杜英笑了笑:
“既然进入了长安市集,那自然要遵守市集的规矩,不准强买强卖,这还是余亲自制定的规矩,不是么?”
掌柜的有些犹豫,都督不给钱,自己也不收钱,那不就不是买卖了么?
不过都督是不打算收下这个好处,所以随便找了一个理由而已,掌柜的自然不能反驳,连连称赞:
“都督高义,小人佩服!”
“从余下月的俸禄之中支出来欠条吧。”杜英笑道,“不知道都督府的信誉,可否在贵店赊账?”
“自然,这是自然!”掌柜的松了一口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都督、夫人,里面请。”
看着那个如蒙大赦的掌柜,郗道茂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
“夫君,这一次赊账,等到下个月把所欠钱款送过来,张家也不会收下,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杜英笑道:
“那自然是不同的,一个是我借了,我还了,收不收是他们的问题,世人只会说都督高义、守信用,而如果是我直接笑纳了今日张家的免单,那么世人就会觉得都督是在用特权欺压平民。
既然身在高位,那么不管余愿意还是不愿意,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难免会被一些有心人故意歪曲或者刻意夸大,又或者被一些人效仿,为了以防万一,事事处处尽可能做的有利于我,令别人歪曲也不好下手,才是最好的。”
郗道茂不由得轻叹:
“夫君所言在理。”
“郗家的商铺,如今怎么样了?”杜英想起来了这个,好奇问道。
————————-
河东,刺史府。
日头西沉,红色的夕阳光芒倾洒在屋子中,可以看得到漂浮的尘埃。
王猛站在阴影之中,看着偌大的沙盘,似乎已经神游天外。
轻轻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张彤云探头探脑的向里面张望。
结果并没有看到人。
“你过来了?”王猛的声音响起,人也从阴影之中走出来。
张彤云顿时打了一个哆嗦,原本打算迈进来的一条腿,顿时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王猛奇怪的看着她:
“怎么了?”
说着,他还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哪里有问题?
张彤云讪讪一笑,一下子从阴影之中钻出来一个人,自己胆子再大也容易被吓到好不好,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刺史正在思考接下来的战事?”
“是啊,在想如何才能杀敌八百,而我不至于自损一千,雁门雄关,古往今来能够逾越者,少之又少。”王猛无奈的说道,“这雄关漫道,余想要带着将士们越过去。”
看张彤云有些茫然的样子,王猛自失的一笑:
“这些都是些杀人的事,说给你听也无用。”
张彤云这才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刚刚弥散出来的严肃气势如潮水一般消散。
足尖点地,她小心的走进来。
“坐。”王猛伸手推开窗户,看着外面的夕阳,“桌子上有茶点。”
张彤云忍不住嘟囔道:
“明明都已经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再吃茶点等会儿可吃不下了。”
说罢,她瞥了一眼桌子上摆放的吃的,只是一些简单的胡饼而已,能顶饱,但是不解馋。
第一零一九章 胡饼
王猛怔了怔,也察觉到小姑娘的眼神变化,笑道:
“言之有理,是余刚刚没考虑到。而且这桌子上的胡饼之类,都是我们男子平日里随手充饥之用,拿来请你倒也有所不妥。
那不如这样,便请姑娘到城中酒楼用膳,也当是余给你们接风洗尘了。”
“接风洗尘的话,只请我一个人么?”张彤云径直反问。
说着,她的眸子微微下视,有些谨慎的向后退了一步。
来的吏员不少,可是王猛以刺史之尊只宴请她一个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若是被同行的姊妹们知道了,恐怕还以为两个人之间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事呢。
张彤云虽然胆子大,但是也不至于连这些都不清楚。
甚至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出身世家,对于这些礼教之防甚是清楚,所以她才能从容的在父兄的底线上反复横跳,避免阿爹一怒之下直接把自己逐出家门,尽可能地把每一次犯的错局限在跪祠堂的范畴内。
当然了,这一次犯的错好像已经大到不可弥补了,到现在张彤云都还没有收到父亲的信,只有张玄之的一封信,简简单单,让她注意安全,不要莽撞,跟着队伍一起行动。
越简单,越是有可能说明背后暗藏“危机”,张彤云自然越是惶恐。
现在想起来这件事,又感觉眼前的王猛“心怀鬼胎”,张彤云霎时间升起来一种离开这里的冲动。
王猛看着眼前这个紧张兮兮的少女,也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只好缓声说道:
“来者都是吏员,余请之,乃自降身份之举,明日正午,自有官员出面宴请。而刚刚只是见所备茶点不尽人意,而余又未让人准备晚膳,所以为了不失主人待客之道,邀尔前往罢了。”
张彤云这才回过神来,好像是自己想多了,眼前的这位刺史,也没有那么可怕,他脸上的茫然无措也不像是假装出来的。
这让张彤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刚刚眼泪都要吓出来了:
“所以如果小女不来叨扰的话,刺史今天就不打算用膳了?”
王猛一摊手:
“大概吧,局势繁杂,无心于此。”
“总是吃胡饼也不是好事,那东西吃一次很香,但是吃多了就不好吃了。”张彤云笑道。
“你也知道味道?”
“来的路上吃了好久呢。”少女一想到不堪回首的过往,就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小腹,叹了一口气,“早知道这一路上跋山涉水,还要就着山泉水吃咬都咬不动的干粮,余是万万不可能来的。”
“所有走到终点才后悔的人,都不是真的后悔,这种下次必不可能再来的话,一般只有半途而废的人说出来才会可信。”王猛摇头。
这个问题,早在山中隐居的十年间,他就和师弟讨论过。
在打断了不知道多少竹竿之后,两个人就这个观点,当然还有很多很多观点,打,不,达成了一致。
想到这里,王猛都觉得自己的屁股隐隐作痛。
师弟刚来的时候瘦瘦弱弱的,自然是打不过已经在河北历练过一番,并且被不少人奉为座上宾的他,但是这家伙下手一向没轻没重,而且往往都向着下三路招呼,也不知道堂堂杜家子弟、武库之后,是怎么搞的这么流氓无耻的。
张彤云似懂非懂,毕竟她真正的社会阅历也就局限于不久之前的这一次跋山涉水,不过一路上都在王师的保护之下,走的虽然艰辛,却也没有多少危险。
“那既然刺史也不想吃胡饼,今天就烦请刺史带着小女去吃美食吧?”张彤云试探着问道,王猛好像沉浸在对什么不好过往的回忆之中,时不时皱眉,这让她有一种找到知音的感觉。
刺史也觉得胡饼不好吃吧?
“也好。”王猛点了点头,“说起来让你见笑,余来到晋阳时日不短,可是这城中大街甚至都没有好生走过,每次都是匆匆而行。”
“刺史肩负河东存亡之重任,情理之中。”张彤云负手而行,小大人一般走在前面,“但是都督常说,为官者,要知民情、察民意、与民同乐。刺史若一直不去市井民间走走看看,又如何知民之所需、给民之所缺?”
王猛挠了挠头。
陪着小姑娘上街,也算体察民情?
总觉得哪里不对。
仲渊平日里也应该不是这么做的吧?
——————
“阿嚏!”杜英还没有等到郗道茂的回答,就打了一个喷嚏。
“谁在背后说我坏话,余已经有好久没有打喷嚏了,一定是又有了新的说我坏话的人。”杜英自顾自的说道。
郗道茂将手帕递给他,笑道:
“夫君善缘多,仇人也不少,恐怕很难算清了。”
她接着解释道:
“郗家铺子在关中经营的还算是不错,当然这也得赖于谢姊姊还有商曹那边的照拂,不然的话,妾身也没有什么经营商铺的本事,恐怕很快就不是其余商家的对手了。”
杜英笑了笑,这个你倒是想多了。
“郗家”这两个字往上面一挂,同行竞争者们谁敢把你家的铺子往死里逼?肯定会想方设法的留下一条活路。
“不过这也只是在关中,在江左,那就可用门可罗雀来形容了。”郗道茂浅笑道,“各家商贾自然都是肆无忌惮的排挤郗家的生意,以至于郗家商队现在只是到达两淮就返回,没有必要继续南下,自找不快。”
杜英自然知道,郗家郗昙这一支是孤注一掷压自己,所以这些损失应该本来就在郗昙所预料的范畴之内。
“放心,等到关中再强大一些,就是这些江左商贾们看你们怎么不顺眼,都只能乖乖的割让利益,甚至还会主动来和郗家合作。”杜英握了握郗道茂的手,“余相信,距离那一天,并不会很遥远。”
“郗家本来就不擅长经商,所以会不会有那天,郗家并不在意,只要能够尽可能的帮助夫君就好了。”郗道茂却不以为意,主动握紧了杜英的手,“郗家铺子的所有收入,倒是都用来给夫君贴补家用,所以······”
看谢道韫没有转过身,郗道茂凑到杜英耳边,压低声音说道:
“夫君若是缺钱的话,妾身可以给夫君一点儿。”
杜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