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七章 邀功东南
世家家主们大眼瞪小眼。
要田地,怎么不要他们的命?
“怎么,这个要求很难么?”王猛有些犹豫,手指按在了刀柄上。
家主们对视一眼,相互打气。
法不责众,而且世家在河东根基之深,不是你王景略能撼动的!
咱们必须要同气连枝,一口咬定,要田没有,要命一条!
不过当他们转过头来的时候,一道声音拔地而起。
“不难,不难,罪人自知有罪过在身,愿意听从刺史安排!”一名家主率先大喊道。
而几乎是在同时,其余的世家家主们也都拜倒在地,嘴上虽然喊着话语不一样,但是意思大差不差。
王猛无奈的摇了摇头,看了张平一眼,大概想说:
看看你麾下都是一群什么玩意,凭着这些人,都能够拉拢起来这么一支队伍,你还是挺厉害的。
对此,张平也唯有报以苦笑。
不过他旋即就笑得很开心了,因为他意识到,在王师的兵锋之下,长期以来自己只敢想一想的梦想,好像有变成现实的可能。
王猛拍了拍手:
“来人,即刻传令安邑,问一问,王坦之到了没有?找这些世家们要什么,大概还是王坦之更清楚一点。”
说罢,王猛看着风雨中的战场:
“剩下的人,打扫打扫战场,安葬战死的弟兄,咱们收兵喽!”
王师将士们轰然应诺。
这一战虽然打的不算轻松,但是主帅的轻松和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神情,让他们一直都没有那么紧张。
体验很好,下次还要跟着刺史厮杀。
不过王猛想起来什么,脚步一顿,回头叮嘱那些垂头丧气被押下去的世家家主们:
“记住,是听都督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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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府,郗家府邸。
自郗昙从关中回来之后,郗家府上,可以说门可罗雀。
没有人知道王谢两家对于郗家到底秉持什么态度,但是大家都清楚,离郗家远一点儿,总是没有坏处的,万一哪天郗家倒了,可不能被牵扯到。
不过郗家现在俨然已经成为关中在建康府的话事人,郗昙也从来没有吝惜于表明自己这个立场,因此各家虽然不敢和郗家有太多的来往,但是也没有想要把郗家放在这里不管不顾,不少世家都派遣了一些仆从和子弟,整日里在郗家外围游荡,妄图能够通过郗家门里门外的风吹草动,判断朝廷对关中的态度。
但长期以来,郗家门口,除了郗昙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人出入。
郗昙对此混不在意,上朝、上班,一如既往。
然而今日,让很多人大跌眼镜的是,一辆马车直接停在了郗家门口,而马车上赫然便是谢家的标志。
是谢奕那边的人么?
暗中观察的各家子弟们几乎都泛起这样的想法。
毕竟谢家分两边站队,也不是什么秘密。
但也没有听说留守建康府的哪个谢家子弟是倾向于站在谢奕那边的。
接着,大家便看到,一个中年人施施然走下马车。
虽然距离还有点儿远,但是这个中年人的身影,对于很多世家子弟来说绝对算不上陌生。
谢家,谢安!
如今代表谢家,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也是因为之前会稽王和大司马同时征召而变得炙手可热且没有之一的人物!
可以说,谢安就代表现在王谢世家和会稽王的态度。
他为什么会跑到郗家府邸中来?
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多么敏感,难道不知道这周围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么?
这又代表着朝廷怎么样的态度?
世家子弟们的怀疑和猜测,其实也一样回荡在走出府门的郗昙心底。
他也只是刚刚知道谢安前来的,自然也很诧异,谢安之前可是要和郗家老死不相往来之姿态的。
毕竟郗家的人,半数在大司马那儿,半数在关中,简直就是哪里是朝廷头疼的地方就在哪里。
因此谢安摆出来那样的态度,在郗昙看来本来也是应该的,难道还指望谢安能够在朝堂上多多提拔自己?
然而······今天谢安还真的来了。
郗昙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
“这是哪来的一阵风,把安石兄请来了?”
谢安打量着他:
“自然是一股西风,而且是又寒又冷的西北风啊,难道中丞没有感受到么?”
郗昙登时了然。
虽然现在都中很多消息不灵通的人都不知道,杜英已经上表请功,所以也就不知道朝廷如今在头疼什么,但郗昙是很清楚的。
因为杜英的请功表,就是他转送上去的。
这一股凛冽的西北风,横扫朝堂。
无论是平定西北,还是出兵河洛河东,这些都是朝廷没有办法否认的功勋。
从西北的凉州张氏到盘踞潼关和上郡的氐人残部,再到从许昌前往潼关的羌人姚襄麾下,这些都是朝廷的老对手了,甚至说,其中有一些人,甚至朝廷鞭长莫及,看着他们自立旗号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今杜英扫平这些枭雄,让整个西北都挂上了晋朝的旗帜,甚至还一度杀到了洛阳城下。
对于杜英声称的粮草不足、兵马困顿,再加之鲜卑人已经南下,所以不能攻克洛阳,遗憾班师,朝堂上包括谢安在内,就算是明白个中利弊,知道杜英也有自己的担忧和算计,但是他们也实在是找不到其余合适的理由能够督促杜英进军,再加上郗昙的诉苦,大家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杜英的日子过的的确不怎么好。
而朝廷承认杜英的功勋,也承认关中如今面对的困难,那肯定是要给予一定支持的。
对此,杜英也在奏表中明确的说了,没有朝廷的支援,关中上下,步履维艰,即使是如今已经收复的土地,恐怕也难以维系,因此恳请朝廷能够速速支援钱财粮草。
哦对,关中健儿已经数万众,因此倒也不劳烦朝廷费心人够不够用了。
朝廷上下,自然是不想给,可是不给的话,岂不是就要寒了天下将士之心?
而且大司马此时还在城外虎视眈眈,若是朝廷在陟罚臧否这种事上拖延,大司马必然会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大喊一声:
“朝廷都是无能之辈,只会让忠志之士心寒,所以抓紧把现在的朝堂众人都换下去,放着,我来!”
杜英邀功东南,还真给朝廷出了难题。
第九百七十八章 朝廷的妥协
这世上,解决难题的方式有很多种。
百思不得其解是一种,用于常人。
信手拈来是另一种,用于天才。
直接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则用于掌权者。
谢安现在显然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所以他想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当然,他也解决不了杜英,所以他退而求其次,打算解决传递问题的人。
想明白这一点的郗昙,霎时间脸色一变,左顾右盼。
谢安笑道:
“不用担心,余没有那么下作,在郗家门口动手的话,岂不是让人以为我谢家已只能行这种偷鸡摸狗之举?”
郗昙谨慎的说道:
“在家门口直接动手,难道不是光明正大么?”
谢安为之气结,摆手说道:
“那要是这样相互提防的话,那余就告辞了。”
郗昙咬了咬牙,想了又想,最后郑重的点了点头:
“那就不送了,慢走。”
谢安:???
他只能叹息一声,一把拉住郗昙的衣袖,急促说道:
“你这家伙,甚是无赖!方才,会稽王已经召见我等,打算给予杜仲渊郿县侯的爵位,并且答应关中都督府提出的所有和官衔封赏有关的要求,不知可否?”
郗昙这一次想都没有想,就果断说道:
“不行,郿县为人所知,是因为昔年董卓在此营造郿坞,如今以郿县为都督之封地,岂不是要把都督比之为董卓?
尔等既然不想,那又何必把如此恶名加在我家都督身上?”
谢安打量着他,微笑着说道:
“如今你是真的一点儿都不打算掩饰了。”
这自然说郗昙直接以杜英的属臣自居。
郗昙看着他:
“其实安石兄也算是和他关系很近的人,何不试一试?”
谢安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街道,刚刚还有很多探头探脑的人:
“这整个建康府上下,一个敢来试一试的人都没有,谢家又何必非得要来试一试呢?”
“没有人来,只是因为建康府太近,近在咫尺,而都督府太远,远在天边。”郗昙无所谓的说道,“要是把这乌衣巷和朱雀桥都搬到长安去,尔便看看,是谁家门庭若市,谁家门可罗雀。”
谢安惊奇的打量着郗昙:
“重熙兄去了一趟关中,口舌伶俐了很多。”
郗昙想了想,回答:
“大概是因为所见甚多,所以潜移默化之中有了改变。在这建康府中,我们都是坐井观天,而只有走出去看一看,才知道天地之广阔,才知道原来世事人间,还有如此多奇闻异事,这方圆十里、百里之地,还能这般治理。”
“关中新政,能治理的,或许真的只是关中百里、千里之地。”谢安缓缓说道,“毕竟这世间还有太多的人,秉持着不同的想法,怀有不一样的心思,而我们想要让所有人都妥协和赞同,因此大概也就只有现在朝廷所奉行的政策,外王内法,世家为骨,才能维持。”
郗昙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站在门口说话,总归不合适,先进来吧?”
谢安打量着他,若是寻常人,大概会认为,郗昙已经折服于谢安的理论,但是谢安一时间很清楚,他大概真的只是在门口站的有点儿累了。
又或许是把自己堵在门口一会儿,堵给那些在后面跟着的人看的,想要让他们知道,谢安不只是亲自登门拜访,而且郗家的门,都不是谢安想进来就能进来的。
郗昙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不管怎么说,谢安来了就是客人,如今的关中大概也没有直接和朝廷撕破脸皮的意思,所以郗昙没必要营造自己和谢安之间的完全对立,反而等于让杜英的意图被曲解。
自己好像变成了郗昙宣告关中之强大的工具······谢安自失的一笑,既然自己主动找上门来以求能够安抚关中势力,以避免关中和大司马联手、压迫朝廷,那么就已经做好了被郗昙当工具用的心理准备。
郗昙也不过是让那个他这个工具发光发热更多了一些而已。
走入院子,郗昙笑问:
“安石兄其实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吧?”
谢安:你直接这样问,礼貌吗?
他眉头紧皱,已经明显的流露出来不满的意思,但还是谨慎问道:
“此话何意?”
“若是安石兄有幸北上走一遭,看一看什么叫饿殍遍野,看一看什么叫胡尘弥漫,看一看那些百姓都是怎么在饥寒交迫之中求生的,也体会一下什么叫做易子而食,那么大概就会知道,孰对孰错了。”郗昙叹息道,“现在朝廷所做的一切,都是妥协,刚刚安石兄也说过了。”
谢安若有所思。
郗昙则接着说道:
“妥协,只是为了维持各家之间的平衡,甚至都没有办法维持不同阶层之间的平衡。
如今这江左,这建康城中,佛道各教,还有士农工商各个层级,当然,在关中有更新潮的叫法,叫做‘三教九流’,这三教九流,难道都能得其所求,饱其饥肠么?
而除此之外,朝廷可又有能耐北上,去解救那些在胡尘之中挣扎的百姓?不要忘了,并不是百姓哭着求着让朝廷去救,而是当初永嘉之乱,朝廷直接丢弃了这些百姓。
有百姓的滋养,才有世家,而按照安石兄所言,有世家才有朝廷,那么朝廷现在连拯救百姓的本事都没有,如何能够称得上好呢?
不管关中之政有没有弊端,至少现在,关中百姓安居乐业,关中王师披靡所向,若是关中新政真的只是适用于关中百里之地,那么诸位现在为何要着急的册封都督呢?
只能管住百里之地的人,应该给个郡守就绰绰有余啦!”
说罢,郗昙已经走到了大堂上,指着桌子笑问:
“安石兄,可曾饭否?”
谢安一笑,这家伙,曾经也是唯唯诺诺,现在都变得咄咄逼人了,看来关中真是一个有趣的地方。
这问自己吃饭了吗,简直就是在明着下达逐客令了。
他也不拖沓,直接说道:
“那重熙兄认为,应该什么爵位最合适?”
郗昙想了想,说道:
“长安县侯吧,正是都督起家的地方,挺合适的。”
谢安皱眉,长安县侯,几乎等于把长安封给了杜英。
毕竟曾经的长安,不只是长安县,还有万年县之类的。
但现在的长安,就剩下一座城了。
长安县侯,可不就是把这座城封给了他。
第九百七十九章 忧在未来
谢安摇头,果断说道:
“长安,旧都也,不可。”
“那是前朝旧都了······哦不对,算起来应该是前前朝,莫非安石兄心念前······前前朝?”郗昙一脸震惊。
谢安无言以对。
这家伙不只是言辞犀利了,而且好像都会耍无赖了。
不等谢安回答,郗昙接着说道:
“那岐县侯怎么样?”
谢安皱眉更甚。
凤鸣岐山,这是关中大兴、横扫东方的隐喻,毕竟历史上的周朝就是这么做的,所以还不如长安县侯呢。
郗昙打量着谢安,好像在说,你们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谢安叹了一口气:
“此子,恐怕要成朝廷之大患,至少现在,乌衣巷中、大司马门内,都是这般认为的。”
乌衣巷代表的是王谢各家,而大司马门是建康府皇宫正门,自然也就代表着皇室的态度,显然王谢各家和司马氏已经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郗昙笑道:
“若是朝廷有功不赏,寒了天下人的心,那恐怕才是大患。”
谢安苦笑一声:
“所以杜仲渊,当真是把我们推到了两难的地步。”
“朝廷本来就没得选。”郗昙一摊手,“尔等不是想要平衡么,现在大司马已经率军驻扎在建康府门口,难道还要想着打压关中么?
现在都督和大司马,在南阳可还有纠缠,或许朝廷可以考虑拉拢都督,以和大司马作对。”
谢安默然。
维持平衡固然没错,但是杜英崛起的太快,而且他也太年轻,因此这样的对手,在朝廷看来,威胁性甚至更在大司马之上。
大司马的年岁已经不小了,朝廷再坚持十年或者二十年,恐怕就能挺过去,尤其是坚持个十年,大司马过了盛年,也就会淡了称王称霸的雄心,对此,朝廷还是有经验的,当年的王敦、陶侃,一个又一个盘踞荆州而虎视江表的重臣或者佞臣,不都让朝廷给熬过去了么?
更重要的是,大司马的子嗣们,目前看来显然都不怎么成器,因此很多人都把大司马看成又一个陶侃,有才能又如何?
没有合适的接班人,他终归不敢向前一步的,只是保住现在的位置,至少还能够确保子孙后代的生活优渥,两三代人没问题。
可若是向前迈出一步,那么子孙可能根本没有办法守住这些基业。
但是杜英完全不一样,以他现在对外扩张的速度,想要具有挑战那个位置的资格,大概也就是不到十年。
十年生聚,足够他从小培养自己的子嗣,甚至就算是子嗣都不成器,那么杜英还可以在走到那个位置之后继续培养自己的孙子辈,那么多人,总归能出现合适的。
因此看着郗昙,谢安缓缓说道:
“大司马之忧,忧在当代。杜仲渊之忧,忧在未来。”
“但你们也没得选啊。”郗昙拿起来一个果子,轻轻摩挲,“大司马行事乖张,你们真的能堵住建康府的城门不让他进来么?”
说着,郗昙的手猛地用力,直接把那个果子捏碎,汁水喷溅而出,而他摊开手,向着谢安晃了晃,好像在说,看到了没有,一旦大司马入城,那么你们很有可能就如同这果子一样。
谢安一挑眉。
这只是有可能,但是谁敢说就必然不会如此?
“余会和朝廷上下,好好商量此事的。”谢安起身,“饭就不吃了,事关重大,余速速前去。”
郗昙正在擦手,也跟着起身:
“安石兄切莫操之过急,吃顿饭也无妨。有些事啊,真的得好好想一想才是,免得出了差错。”
谢安自然知道这家伙话里有话,笑了笑:
“承蒙盛情,余已了然。”
说罢,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郗昙跟着走到门口,谢安走的很快,俨然根本就没有让他送的意思。
他看了一眼扬长而去的谢家马车,又看一眼空荡荡的门口,啧啧了两声。
估计用不了多久,这里就要门庭若市了。
接着,他看着谢家马车的背影,喃喃说道:
“现在的朝廷,就是一潭浑水,安石兄,你认为自己真的有把这一潭浑水变清澈的本事么?可要小心,进去了,想要出来,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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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安。
新安也曾经是崤函古道上一个颇为繁华热闹的县城,起到连接洛阳和长安的作用。后来关中和河洛联络断绝,新安县也跟着破败萧条。
不过现在的新安,经过关中的整修,焕发出新的生机。
也因为这里重新变成了关中商队东出的通道之一。
关中拿下河东,并且向晋阳进军,商队也就可以选择出潼关,经新安北渡大河,前往河东郡南部各处县城,避免所有的商队都堆积在蒲坂。
除此之外,洛阳城中的周成,还是很给面子的,大概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怀璧其罪”的尴尬地位,所以一改常态,积极和关中寻求通商、大开榷场,意图以洛阳作为关中、两淮和河北三地贸易的中转站。
贸易,果然还是所有人都没有办法拒绝的诱惑。
虽然现在王师隔着洛阳城、隔着河内和王屋山,和鲜卑人剑拔弩张,但是双方的贸易却展开的如火如荼,不只是洛阳城,还有上党以及几处太行陉口,都出现了双方私下里设置的榷场,鲜卑慕容和关中都达成了默契。
当然,这种默契,终归还是影响到了双方上层的决策。
慢慢悠悠走在新安县大街上,看着道路两边刚刚修缮一新的店铺,杜英笑着说道:
“我们和河北的贸易增多,没想到最后倒霉的竟然是姚襄。”
谢道韫一身男装,跟在杜英身侧,正打量着商铺摆在门口琳琅满目的商品,听到杜英的感慨,随口说道:
“姚襄大概也没有想到,会是这般下场,还以为自己进入了河东,便逃出生天。”
就在五天前,渡过大河的邓羌,率军直击姚襄小部队的侧后方,姚襄本来就是靠强拉丁壮获得了为数不多的部队,被邓羌这么一打,直接溃败。
不过姚襄倒是福大命大,再一次逃跑,又或者说,他就没有指望着自己能够挡住王师,在发现王师的第一时间就开始谋求跑路。
但他的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天之后,姚襄在王屋山被鲜卑斥候抓获,旋即鲜卑人把其斩首。
一点儿都不含糊。
第九百八十章 封侯长安县
显然姚襄的存在已经阻碍了鲜卑人和关中在河内展开的贸易。
鲜卑人没有留下来姚襄充当缓冲的打算,更或者说,手下已经没有一兵一卒的姚襄,根本就不配获得鲜卑人的重视。
更不要说,姚家和鲜卑慕容之前在河北也有不少龌龊。
鲜卑慕容杀他,有太多的理由。
而很快,这个消息就通过榷场传递到了杜英的案头上,并没有比邓羌的军文慢了多少,更足以说明慕容家本来就是打算通过这件事向关中这边传递善意。
大家一起赚钱,不要打打杀杀的。
“慕容儁虽然一直喊打喊杀,但是也不傻,还知道河北历经战乱,人丁稀少,现在绝对不是贸然动兵的时候。”杜英接着说道,“加大和关中的通商,他这是想要借助关中的物资来恢复河北的气血。”
谢道韫温声说道:
“那夫君为什么还要给慕容儁这个机会?”
杜英笑了笑:
“河北固然地大物博,可是我关中就差了么?要论通商贸易,获得更多的好处,也不知道慕容儁是怎么有信心和我一较高下的。”
谢道韫无奈的说道:
“能够走到这个位置上的人,一般都很自信。”
杜英颔首:
“夫人所言在理,所以得多走一走,多看一看,看一看天上也看一看人间,俯仰之间,知自己之不足,也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谢道韫白了他一眼:
“不管什么事,好像都能够被你说出来大道理。河东那边怎么说?”
“张平是个人才,而且他能够走到今天,世家们‘功不可没’,所以师兄打算对张平委以重任,余也是同意的,只要张平不傻,就会把自己的怒火全部都倾泻在河东世家们身上。”杜英笑道,“一个并州别驾,还是给的起的。”
谢道韫不由得感慨:
“之前的张平,令不出晋阳,时时处处都要和世家商议,甚至看着世家脸色行事,现在一下子变成了真正掌握实权的别驾,恐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夫人心善。”杜英握了握她的手。
谢道韫赶忙抽出来,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
我是男装,让别人看到了,怕是认为这两个家伙有龙阳之好。
杜英摇头说道:
“夫人换上了男装,我也一样喜欢。”
谢道韫惊诧的看着他,原来你还有这爱好······
杜英却笑着回答:
“因为我喜欢的是你呀。”
谢道韫愣了愣,俏脸微红,躲开了杜英的目光。
我刚刚都在想什么······
杜英捏了捏她的手心软肉,接着说道:
“不破不立,既然把张平放在这个位置上,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而且除了张平之外,王坦之也已经到了军中,什么世家能留,什么世家不能留,他会帮着一起甄别。”
“但是王坦之是为了王家之盛,恐怕也有自己的想法。”谢道韫接着说道,“夫君还是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王坦之身上。”
杜英笑着说道:
“还有师兄呢,余现在所能用的人,便也只有这么多。既然用人,那便信人。”
谢道韫点了点头:
“夫君心中有分寸就好。”
“不过想要占据整个河东,恐怕还非一朝一夕的功夫。”杜英叹道,“鲜卑人已经从雁门南下,张平此次贸然出兵,露出了身后的破绽,还是被他们抓住了机会。
但因为我军沿着汾水河谷北上,一路上还算快,所以鲜卑人并没有来得及进入晋阳,这大概就是张平主动找上门来为数不多的好处吧。
除此之外,上党王师也掌控了太行几处陉口,逼迫鲜卑人撤退到了王屋以东,盘踞河内,难以进入河东,如此一来,我军要争夺的主要还是雁门雄关,至少不用担心这河东处处漏风了。”
“夫君倒是乐观。”谢道韫沉声说道,“既然现在鲜卑人并没有想要和我们开战之意,那······恐怕我军想要直接进攻雁门也有所不妥吧。”
杜英一摊手:
“鲜卑人不想打,可不就是因为他们已经扼住要冲了,那凭什么他们说不打就不打?
不过最后打还是不打,还是师兄在河东做决断。至少河洛这边,目前来看是打不起来了。
慕容儁大概还是倾向于先蚕食青州,并且也止步青州。两淮很快就要起变化,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他自然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让两淮已经磨刀霍霍的各方,转头联手对付他。”
“能够一统河北的,自然也没有纯粹的等闲之辈。”谢道韫附和道,“不管慕容儁平日里是如何声张,夫君都需要保持警惕,其话,不可信。”
杜英正要点头应诺,疏雨就急匆匆的走上前,直接打破了二人世界:
“公子,建康府六扇门急报。”
杜英怔了一下,看疏雨神色紧张的样子,顿时也跟着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怎么了?”
疏雨正色说道:
“朝廷已经决定,要册封公子为长安县侯,郗中丞下朝之后把这消息送到六扇门,请六扇门先通报公子。”
杜英无奈的说道:
“意料之中而已,所以你紧张什么?”
疏雨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只是因为加急文书,所以来寻公子比较匆忙而已。”
杜英瞥了她一眼,我信你个鬼,平日里也没有见你这番模样。
小丫头,调皮了。
谢道韫在旁轻笑一声,大概知道疏雨是在公报私仇,谁让这家伙昨天晚上按着人家换花样来着?
这丫头的心眼儿,可没有那么大。
杜英也猜测到了什么,点了点头:
“那好吧······”
不等疏雨松一口气,杜英又压低声音补充一句:
“今天继续。”
“我不······”
“服从命令。”
疏雨不满的哼了哼,挑衅似的瞪了杜英一眼,但身体却很诚实,果断的缩到谢道韫身后。
“好啦。”谢道韫伸手护住疏雨,嗔怪道,“现在也是堂堂县侯了,怎么总是欺负疏雨!”
杜英一脸悲愤,明明是这丫头先招惹我的,而且这县侯,朝廷旨意还没到,显然不算数。
朝廷摆明了给的不情不愿,所以来宣旨的人还不知道从建康府走了没有。
“今天晚上和疏雨一起陪你。”谢道韫无奈,主动挽住杜英的手。
杜英则目光向东看去,淡淡说道:
“朝廷既封侯,那么意思也很明显了,两淮,大概真能合作。”
说着,杜英携着谢道韫的手,浑然不在乎周围人的目光——聪明人能看出来女扮男装,而不聪明的人怎么看,杜英不在乎。
就这样,晃晃悠悠。
夕阳西下,拖出两人长长的身影。
蓦然回首,谢道韫的俏脸上带着浅浅笑容,招呼疏雨别愣住,快跟上。
——————第六卷西北孤臣完——————
《第六卷·西北孤臣》·卷尾词
八声甘州·题《晋末多少事·第六卷西北孤臣》
望阳关路上有驼铃,春风荡羌笛。
自八王乱后,人来称霸,人去疮痍。
雪满姑臧他岁,宵小耀兵骑。
一过洪池岭,变换天机。
————
坐断雍凉湟并,抚民田垄上,判定千金。
看涛生云灭,落几处闲棋。
按龙渊、声金形玉,作孤忠、徐盼紫朱泥。
期明日、两淮翻覆,可与天齐?
————
凉州的故事,大概用凉州词来描绘,从名字上来看更为贴切,奈何才疏学浅,四句二十八字总觉得难以表达所需,索性便用八声甘州。
甘州也是凉州的,不是么?
在这一卷,应该算是完成了从争夺关中、争夺凉州,到俯瞰天下的转变,金角银边,我们的主角已经占据了西北角,自然也就有了真正逐鹿中原的资格。
同时在这一卷里,一些未来将要发挥主要剧情推动作用的人物基本都已经登场或者有了比较出色的表现,比如谢安、桓冲、谢玄、郗恢和权翼,又比如至少在话语间提及到的褚太后、司马昱和慕容儁,也就只剩下一个慕容垂没有亮相了,可以说未来几场决战的双方都已经粉墨登场。
而也是在这一卷里,主角的一些治国理念、改革所在,也都浓缩为了“关中新政”这四个字,代表着和既有制度的不同。对既有制度的维护、对胡汉的分辨,还有一些人的勃勃野心,这些是未来剧情围绕的主要矛盾点,在文中基本都有涉及。
所以我本人对这一卷的完成度还是很满意的,至少超过了之前几卷。
当然,这一卷可能有拖拖拉拉的地方,有进度太快的地方,因为最近项目比较多经常在外出差,所以码字的时间相对零散,有时候思路不是很通畅,所以会出现前言不搭后语或者节奏处理不对,也恳切期望大家提出意见。
也欢迎大家来到新的一卷,《第七卷·涛生淮上》
第九百八十一章 天热,茶凉
关中,长安。
夏日鸣蝉声阵阵。
长安都督府之中,大概是因为天热的缘故,所以庭院厢房之中,都很少有人走动,大家都在闷头工作,时不时的扇动扇子,同时抬头看一眼天色,盼望着这炎热的一天抓紧过去。
这些年的夏天并不是很长,还是可以挺过去的。
当然,大家并不知道,正是因为这不长的夏天和长长的冬日,是导致了这滚滚乱世的罪魁祸首之一。
“河东战报已经有三日未曾送过来了,可是出了什么意外?”阎负在沙盘前来回走动。
“大概是因为道路险阻吧。”坐在上首位置的中年人,手里端着茶碗,小口小口抿着,不慌不忙的回答,同时他还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茶碗中清凉的茶水,赞叹一声,“没想到这碎茶叶和茶根泡的茶水,味道也不差。”
“那是因为天热,水凉。”阎负没好气的说道,“权兄对河东战事竟如此放心?”
“都督很是放心,余自然就放心。”权翼笑道。
不过话是这么说的,权翼还是站起身,看了一眼舆图:
“王师自上郡沿岸渡过大河,经吕梁前往晋阳,和并州刺史合兵一处,此已经是万无一失之举。不过晋阳的万无一失,并不代表着整个河东的万无一失,且看此处,从岢岚水南下,便能绕过雁门,袭击晋阳侧翼,而从这边,穿越太行也不见得必须要从上党等地的陉口。
因此鲜卑人想要进攻河东,大可不必和雁门外的我军纠缠。更不要说,雁门如今在鲜卑人手中,其欲过雁门,太过轻松。
所以余判断,现在晋阳应该在我军手中,但鲜卑人已经从多处进攻或者至少是威慑晋阳,意图逼迫我军退出此城。
骑兵,为鲜卑之所长,所以其应当是以骑兵封锁城内和其余州郡的联系,截杀我军斥候,因此方才迟迟没有消息传来。”
阎负愣了愣,没有想到这个一直老神在在坐在那里的中年人,站起来就直接给自己勾勒出来一番孤城绝境的景象。
原本阎负是把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权翼当做对手的,毕竟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杜英和王猛都不在长安,阎负自然很是享受自己说一不二的感觉,结果多了一个类似于监军的人物,这让他很不爽,尤其是这权翼也是投靠都督的汉人谋士而已,和自己相比,也不见得优秀到哪里去。
然而现在,阎负恍然意识到,他们两个好像根本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权翼也看了一眼阎负,微笑着说道:
“不用着慌。”
阎负打了一个激灵,他怎么知道我心里发慌?
权翼眯了眯眼,这家伙还真心里发慌?
阎负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
“若是晋阳被围,河东撼动,那我军岂不是又有被迫退守大河西岸的可能?”
“说了不用着慌。”权翼笑了笑,“鲜卑人以骑兵见长不假,但这大概也是他们唯一的长处了,甚至他们都缺少在平原和山地面对结阵步卒的经验,所谓的骑兵战术,多半还都是草原上往来对冲的那种战术,不足为虑。
若是鲜卑人的骑兵有那么厉害的话,当初早就已经横扫河北了,何至于让胡羯冉魏,轮番登场?
对付步卒尚且有不足——不过慕容儁还算是个聪明的,大概也正在想办法扭转这种不利——更不要说攻坚了。
张平带着一群各怀鬼胎、都想着保存实力的世家,尚且能够坚守住晋阳,更不要说如今的王刺史了。
鲜卑人顶多只是切断各个州府之间的联络,但几处要冲州郡,都在我军主力或偏师掌控之中,其能劝降或者攻克一两处小县城,但不足以撼动我军对河东的统治。”
“但是只是守着大城,又有何用?收不上来税收,甚至各个城池之间都无从联络,对士气是巨大的打击不说,粮草饮水也不知道能不能支撑得住。”阎负忧心忡忡。
“鲜卑人若是想直接和我们开战的话,早就大举进犯了,不会用这种方式。”权翼摇头,“他们大概只是想要以此来逼迫都督低头,然后答应他们一些好处,如果所料不差的话,这好处大概也是应在关中和河北的贸易上,比如降低关税之类的······”
说到这儿,权翼不由得哂笑一声:
“没有想到慕容儁这些人,现在也尝到贸易的甜头了。”
阎负差点儿没有跟上权翼的思路,此时讷讷说道:
“河东重要不假,但都督总不能真的答应这些条件吧?”
关中商贸,一直以来都是关中刻意打造的拳头,而若降低关税的话,那就等于让人家一拳打在自己身上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想想就觉得疼。
“大概不会答应的。”权翼淡淡说道,“因为都督和王刺史之前应该就已经料到鲜卑人会南下,或者说至少已经做了这般最坏的打算,否则我军进入河东,也不会兵分三路,抢占要地。
除了西河郡,也就是吕梁山中,还有上党、汾水谷地等等,如今都在我军掌控之中,便是晋阳丢了也无妨。鲜卑人南下,真正受苦受难的,除了河东百姓之外,大概就是那些本地世家了。
或者说,主要就是这些世家和他们的部曲。鲜卑人主要的掠夺对象大概也是他们。”
说到这儿,权翼瞥了一眼阎负,要是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你还不明白的话,那就建议你拍拍屁股走人吧,这个位置不适合你。
阎负自然明白了,王猛其实是借助鲜卑人的手来扫荡那些不听话却又如地头蛇一样难缠的本地世家,而提前已经抱住王师大腿的世家,则应当都已经汇聚在州郡府城之中,或至少在王师庇护之下。
通过这种甚至都不需要自己人沾血的方式,杜英和王猛足以将整个河东的世家体系重新洗牌。
他无视了权翼有些嚣张的目光,径直说道:
“那看来我们还是要向河东多派些人,等到鲜卑人离开之后,这里怕又是一片混乱荒芜了。”
鲜卑人大概也没有这么强悍的破坏力,但是都督府可以坚持认为这个地方荒芜了,需要重新安顿流民、划分土地。
至于本地的世家经过一轮洗劫摧残之后,还敢不敢反抗都督府,那就不得而知。
第九百八十二章 出发的年轻人
反正······鲜卑人也可能没有走干净,所以再跑回来洗劫一遍,也不是不可能。
权翼叹了一口气:
“这样做,的确有引狼入室之嫌,而且很容易丢了各地世家对都督府的信任。不过······都督府在各地世家中怕早就没有什么好名声了,也无妨吧。”
说着,他将一枚象征兵马的棋子放在沙盘上:
“凉州那边训练好的五百轻骑、两百重骑,现在都已经赶往蒲坂,按照都督的意思,全部都投入到河东战场,因此要优先保证这一支部队送过去。
一支骑兵的训练,区区几个月,时间还不够,都督俨然是想要用鲜卑游骑来打磨一下这支部队,所以还要及时通知各地郡兵,予以配合和接应。”
阎负应诺一声,不敢怠慢。
而外面院子中传来脚步声和吵闹声,沙盘前的两人齐齐向外看去。
十多名年轻的吏员们正在紧张的整理队伍、打点行装。
而在他们的旁边,还有七八个年轻女子,都是一般无二的吏员装束,若不是和这些男子们隔开了一点儿距离,一眼看过去恐怕还以为只是这几个男人细皮嫩肉了一些。
“这是怎么回事?”权翼皱了皱眉。
一名吏员匆匆走上来说道:
“这些都是即将前往河东的官吏,他们将要负责培训本地官吏、建设关中书院的河东分院等等。”
“怎么还有女子?”
“女子学院那边同样也需要有人,而且还有工坊之类的,我们的人手不够,所以就拜托她们也选拔一些人一起去。”吏员赶忙回答。
权翼沉声问道:
“合适么?”
阎负一摊手:
“她们那边的事,是谢夫人负责的,咱们管不着。不过河东战事紧张,的确不太安全,从府上多抽调几个护卫吧,另外要记得通知各州郡,若前方有战乱,务必要拦着这些小姑奶奶们。”
权翼初来乍到,对这情况还真有点儿不了解,打量着阎负,大概想说,你这也太卑微了吧?
阎负叹道:
“老兄有所不知,这些姑奶奶们,基本都是元从儿女,周家的,林家的,蒋家的,另外还有将门女子,朱家的,沈家的,都在其中,反倒是平民百姓家的寥寥可数。
当然,女子妇孺之曹司草创,如今名义上也是归于礼曹以避免惹来太多非议,谢夫人手头无人,只能把这些元从权贵之女都拉来,不过接下来再选拔人才,就是要考校了,关中女子都能参与,和书院选拔男子没有任何区别。”
权翼不由得一笑:
“今日真的是开了眼了。”
“所以说,有时候真的不知道都督都在想什么。”阎负无奈的说道,“可是都督每一次想要做事的时候,说出他的想法和打算,我们总有一种想要陪他疯一次的冲动。”
权翼饶有兴致的看着那些一个个面露严肃神色的男女吏员们,也听到了带队的中年吏员在跟他们训话,讲解纪律,还不忘把路上的风险渲染的很严重。
看了好一会儿,权翼方才感慨道:
“都是一些璞玉啊,多加打磨就会光彩夺目,或者温润内藏。”
从这些斗志高昂的年轻人身上,他看到了关中的未来。
阎负也露出笑容:
“关中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的,朝气蓬勃。都督之前就曾说:关中之大,一定要为这些年轻人们在乱世之中留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关中书院,甚至还有女子书院,都督这不是做到了么?”权翼颔首。
“是啊,正是因为都督说到的都做到了,哪怕是那些我们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所以我们才愿意陪他疯一次,一次又一次。”阎负回答。
对视一眼,两个人都露出笑容。
虽然互相看对方有点儿不爽,但是男人,在一些事上达成了一致,还是会露出会心笑容的。
只是阎负和权翼不知道,在堂下集结的几个人中,有一个略微瘦小的身影,正躲藏在几个女子吏员之间,微微低头,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听到那中年吏员的训话,她下意识的拉了拉肩膀上的小背囊。
当这一队人出发了之后,一个年轻人急匆匆的走进来,左顾右盼。
阎负好奇的问道:
“前方战报迟迟没有传来,贤弟不再参谋司,来找谁?”
那年轻人正是主持参谋司的张玄之,他苦恼的挠了挠头:
“刚刚家中来消息,我那顽劣的小妹,又跑的不见人影了。”
阎负俨然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张玄之来找人了,指了指旁边礼曹的厢房:
“那丫头聪明的很,一直想要到礼曹这边来,礼曹现在主持事务的郗夫人和周夫人也很喜欢她。
所以大概是在这里面吧,你小心着点儿,上一次贸然闯进去,还被人家姑娘们乱棍打了出来,以为你要耍流氓。”
“那就是因为臭丫头骗她们说有一个吏员想要对她图谋不轨,才导致的周家姊姊她们误会了!”张玄之提到这件事就一脸不忿。
我这兄长当的,真窝火。
阎负和权翼皆是大笑,目送张玄之挽起袖子,气呼呼、急匆匆的走向礼曹,权翼不由得感慨一声:
“年轻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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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叶县。
太阳当空高照。
谢玄带着草帽,坐在房顶上。
郗恢在房檐下尽量往上看,笑骂道:
“阿羯,你在那里晒肉干么?快点儿下来了,有新的战报!”
谢玄吐了嘴中草茎,直接从房顶上跃下来,一脸正经的说道:
“余在观察敌情。”
“这里是叶县,不是南阳,你观察个什么敌情。”郗恢无语。
“南边有三柱烟起,这说明我们的斥候正在那里和敌人交手。这三柱烟,越向南越浓,是我们的人在传递讯息,说明敌人已经被撵到南边去了。”谢玄回答。
郗恢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哪里?哪里有烟起?怎么就打起来了?”
谢玄敲了一下他的草帽边沿:
“傻子,骗你的,要是桓豁率军杀到叶县了,那咱们得先考虑怎么跑路才是。那家伙发起疯来,咱们挡不住的。”
郗恢哼了一声,嘟囔道:
“明明就是在偷懒,还骗我。”
“是因为你太好骗了。”谢玄劈手夺过来他手中的战报,扫了一眼,眉头紧皱:
“事情好像有点儿不对。”
“此话怎讲?”郗恢也露出严肃神情。
第九百八十三章 互唱空城计
“我们这样骚扰南阳粮道有些时日了,一开始的话,桓豁没有准备,情理之中,可是为什么到了现在,他还是任由我们骚扰呢?”谢玄问道。
郗恢愣了愣:
“大概······是因为兵马不够,不敢贸然行动?”
“按理说不应该,当时他们进攻南阳的时候,声势浩大,后来我们劫掠其粮草,粮草份额之大,也绝对不只是供应一两千人的粮草。”
谢玄不由得摸索下巴,缓缓说道,“以其兵马,真的想要扫清我军游荡的各部轻骑,并非什么难事,为何迟迟不动手呢?”
但谢玄很快就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刚才的思路:
“桓豁平素行事,擅正兵而不擅奇兵,因此相比于怀疑其一直在图谋什么,余更相信其是真的兵马不够。可若真如此,那么桓豁麾下的兵马,都去何处了?”
这一次不只是郗恢,原本议事堂上讨论着什么的几名参谋,也都好奇的扭过头来,屏住呼吸。
谢玄一下子转身,走到舆图前,盯着舆图上的标注,猛地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郗恢。
郗恢急促说道:
“或是已潜出南阳,北上许昌,但我军斥候不可能毫无察觉,或是已经从南阳向东,前往两淮,这是最有可能的。
尤其是其进入淮西,就可以和姑孰的大司马联络,大司马可以为其提供粮草补给,再无后顾之忧。”
谢玄点了点头,旋即露出无奈的笑容:
“所以到头来,其实是等于我们互相来了一出空城计?”
空城计,史书上多语焉不详,大概是因为这是季汉扬威,而作为正统的曹魏丢人的事。
不过因为空城计已经被关中戏曲班子写成了剧本,在军中还颇受欢迎,之前在关中的时候,谢玄等人就看过一次。
谢玄和郗恢蹲在叶县,迟迟没有挪动,便是以叶县为中枢,营造出来一种王师东出主力坐镇于此的假象,调动轻骑、虚张声势,并且采用“以快打快”的战术,骚扰袭击南阳粮道,引导南阳的桓豁做出谢奕只是率偏师前往淮西,更甚至谢奕本人其实还在叶县的判断
而实际上叶县的这一路才是以轻骑为主的偏师。
现在看来,桓豁也不知道是识破了他们的计谋,所以懒得和他们过多纠缠,还是宁肯舍弃南阳不要,也要去抢夺淮西,因而大概也给他们来了一出空城计。
这南阳城中的兵马,可能并不是很多。
郗恢来回踱步:
“若是南阳的兵马也跑到了淮西,大司马就又可以放开手脚蚕食淮东,如此一来,淮水南岸各处州郡,最后可能都会落入大司马的手中,这有所不妥。”
“但我们大概是晚了几天。”谢玄叹了一口气,“若是能早两天意识到这一点······”
“那就能直接追上去?想什么呢!”郗恢无情的泼冷水。
谢玄讪讪一笑,是啊,那自己这数百轻骑也翻不起来什么风浪,尤其是在大别山中,很容易就被桓豁算计了。
“也罢,先抓紧通知阿爹那儿吧,让他们尽可能渡过淮水,向南先抢占一两处州县,至少要有立足之地。”谢玄无奈说道。
谢奕是领兵从淮北向淮南,一旦动作慢了,很容易被大司马麾下挡在淮水以北。
那样的话,淮南的争夺,大概就没有关中什么事了。
至于杜英计划之中,三方在两淮展开贸易和合作,大概也不会那么顺畅。
隔着一条淮水,两岸关系,还不是说断就断。
“那我们呢?”郗恢接着问道。
南阳城中守军要是真的都偷偷溜走了,那他们蹲在叶县的意义自然也就没有了,尤其是桓豁说不定早就看穿了他们的安排布置,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笑掉了大牙。
谢玄想了想,笑道:
“先不管桓豁是怎么把兵马调出去的······当然,南阳城周围地势不算险要。
所以其想要趁着夜色潜出南阳,我们的斥候也不可能照看的过来,尤其是前两日,双方斥候还有好几次交手,看来潜出南阳有可能就是在这几日里······
至少现在,桓豁应该不在南阳城了,南阳的兵马,是不是能够挡得住我们?”
郗恢瞪大眼睛:
“你想打南阳?你疯了?!”
“我没疯。”谢玄施施然说道,“咱们麾下有数百轻骑,还有一千多步卒。除此之外,武关那里大概已经有四五千以上的步卒了。周将军镇守武关这么久,大概也已经憋坏了吧?
再加上谢湖之前所率、退守武关的那路偏师,林林总总加起来七八千人,进攻南阳,很难么?”
郗恢迟疑片刻,还是提醒道:
“阿羯,这不妥,擅自开启和大司马之间的战斗,很有可能将整个关中都牵扯进来。都督现在把心思放在两淮和河东上,我们若是再从南阳惹来麻烦,关中上下怕是分心乏术。”
谢玄果断说道:
“据我所知,都督的手,可不只是伸到了这两个地方,其实还有巴蜀。那些以经贸起家,名为世家,实际上就是一群商人的巴蜀世家,一直都是都督意欲团结拉拢的目标,现在也应该已经付诸实际,都督一向是想到什么就先去试一试的人。
所以现在荆蜀大司马那边,大概也是一边盯着建康府,一边盯着两淮,同时还得护着巴蜀。我们分心乏术,难道大司马就是三头六臂么?
而且既然都督将兵马摆在武关,那么这一只手就是空着的,也不方便参与到其余各个方向的争斗中,摆明了就是为防范荆州所准备。既然如此,伸出来,拿下南阳,有何不可?”
郗恢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反驳,只好弱弱的说道:
“是不是要请示一下都督?现在都督应该还在新安。”
“等都督批复,三四日之后了,战机稍纵即逝,此时南阳守军空虚,若是三四天后援军赶到了怎么办?!”谢玄果断摇头,“即刻行动,派遣传令兵速速前往武关,而我们直接南下南阳,两军于南阳城下会师,齐攻南阳!”
郗恢皱紧眉头,还想要说什么,谢玄骤然转身,依次吩咐命令,参谋和传令兵轰然应诺,分头行动。
安排完之后,谢玄这才转过身,看向郗恢:
“你还想说什么?”
郗恢苦笑。
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第九百八十四章 会稽王
谢玄打量着郗恢,淡淡说道:
“这一次是我擅作主张,一旦失败,余会向都督解释,与尔无干。”
郗恢却呸了一声:
“想得美,这是咱们的队伍,每一个将士的名字我都记得!你带着他们去冒险、去送死,怎么就和我没有干系?!”
说罢,郗恢向外走去。
“你去作甚?”
“收拾东西!”郗恢头也不回,“不是要去南阳么?”
谢玄刹那间没有反应过来,片刻之后,突然笑骂一声:
“吓死我了。”
“所以你刚刚还是很担心余的,不是么?”郗恢的声音却突然在身前响起。
谢玄惊恐的看着他:
“你怎么又回来了?”
“想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现在大司马这么灵动多变的行军布局,大概是我家兄长出的主意,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其实在和我家那位兄长作对,是么?”郗恢没有纠结之前谢玄的态度,径直说道。
谢玄想了想,点头:
“这是难免的。”
“那就较量较量。”郗恢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谢玄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郗恢则解释一句:
“兄长之前投靠大司马,江左各家对我们郗家一直‘青眼有加’,现在正好收拾他一顿,出一口恶气。”
谢玄收起来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会的。”
郗恢同样举目南望。
阿兄,你在潇湘我在秦。
当时你所选择的路,不见得就是对的。
————————-
建康府,会稽王官廨。
此地位于大司马门内,皇宫之中,其实是一处偏殿。
会稽王司马昱选择此地作为官廨,自然也是为了和其摄政王的身份地位所匹配。
而如今,偏殿之上,一道道目光都直勾勾落在角落里那个人的身上。
郗昙大概早就已经习惯了被这些家伙们每天这么不礼貌的看着,施施然的品茶,浑然不把他们的目光放在眼中,这也让这些世家出身的官吏们暗暗不爽,却又拿他没办法。
坐在上首的司马昱正在听几名官员汇报江左夏收的安排,每听一句话便皱眉几分,最终他忍不住打断:
“为什么今年预计的收成比往岁又少了这么多?已经足足有半成了!”
官员们顿时忍不住擦汗,其实他们想说,半成已经不多了。
但是架不住现在收成年年减少,如今又少了。
其中一人在司马昱的目光审视下,终于坚持不住,压低声音说道:
“建康府中新建寺庙道观五处、扩建七处,都占用了田地不说,这些寺庙还各自······各自收购了不少于百亩良田。
除此之外,吴郡、会稽,各开挖湖泊以蓄水抗旱十六处,也,也占用了不少良田。这些地方都是江左产粮重地,因此田地被占、预计收成下降是情理之中的。”
“混账!”司马昱猛地一拍桌子。
一道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的身上。
“糊涂账,怎么算的账!”司马昱接着把桌子上的账单直接甩到地上。
大家顿时都露出笑容,原来混账不是骂我们,是真的骂这账单。
而司马昱也在那目光之中逐渐冷静下来。
寺庙这件事先放在一边,朝廷现在已经有管控寺庙和道观,免得这些家伙们肆无忌惮的收购兼并土地,固然这可能会激起一定的反对声音,但司马昱有信心能够压下去,尤其是这些和尚和道士们收购土地,其实也触犯了世家的利益,在对付他们上,皇室和世家其实是同气连枝的。
但世家开挖湖泊这件事,就很混账了。
朝廷不收山林湖泊之税,这些家伙们就想尽一切办法将田地变成湖泊山林,丝毫不在乎百姓们是不是能够依靠这些生活下去,也不在乎鱼获和捕猎增多、粮食减少,又会对市场造成怎样的冲击。
他们只顾着看自己眼前的这片地,想要偷税漏税。
却不知道整个江左都有可能因此而紊乱。
可司马昱刚刚发火,作为既得利益者的各个世家,便摆明了表达了不满,这种带有威胁之意的目光,的确起到了帮助司马昱快速败火的作用。
“蓄水抗旱,需要这么多田地么?”司马昱缓缓说道,“若是在低洼之处开挖湖泊蓄水,那也行,便要在山坡高处平整土地,或者将一些地势略高的湖泊开垦为农田。”
说到这儿,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退了一步:
“当然,山坡上不易耕作的话,也可以去除杂草、规整地块以种植林木,只要有需求的,朝廷都可以予以支持和帮助。”
朝廷可以拨款、调人——调人这种事,大概也就是朝廷出钱雇佣百姓,而百姓实际上也都听从世家的调遣,因此大约也等于朝廷塞钱给世家,用世家的人去干世家的活——帮助开垦田地,也允许他们划出来一些作为林地不用纳税,但是不管怎么说,得有一些是变成农田的。
在场的官吏们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管是吴郡还是会稽世家出身,大家在这件事上的利益保持一致。
见都无异议,众人齐齐应诺。
不过会稽世家出身的官吏还是率先往吴郡世家这边瞪了一眼:
你们这些家伙不要挖湖挖的太过分了!
吴郡世家的吏员们也不甘示弱:
你们开山造林的动作也不小!
看到这些人互相有点儿不服气,司马昱也呼了一口气,此时他已经知道,朝廷的损失大概会被尽可能地减少:
“不管你们怎么商量、怎么做,最重要的就是确保建康府以及各个州郡不会粮食短缺!
因此除这之外,今年粮食产量低,就要防止粮食从江南外流出去,本王希望你们心里有数。”
这是警告各个世家,不要偷偷摸摸的和荆蜀或者关中之类的搞贸易、偷运粮食。
真的出现粮食短缺,朝廷便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
在司马昱下首的谢安,温声说道:
“大王宽心,今年粮食只是预计的稍微少了一些,最后能收上来多少,还要看情况,而且鱼获盐铁,也能够和北方、荆州等地贸易,能弥补粮食的亏空。”
司马昱不由得皱眉,最近朝堂上一直在讨论和关中、荆蜀展开贸易的问题。
谢安就是倡议者。
而现在他又顺势提出来这件事,似乎是想要让所有人在潜移默化之中都意识到,我们可以通过展开贸易来解决现在的问题。
以至于司马昱都隐隐怀疑,世家们开始声势浩大的围田还湖,是不是谢安搞得动作。
第九百八十五章 大司马的使者
司马昱一直没有找到证据。
就算有证据,他也没有办法因为这事就直接和谢安撕破脸皮。
毕竟在这件事上,一向和南渡各家不对付的吴郡世家,也都秉持支持态度。
司马昱没有办法拉拢一派、打压一派,只能不断的妥协让步,被谢安牵着鼻子走。
而谢安这么着急想要和关中、荆蜀开展贸易的原因,又是什么?
司马昱还真没有想明白。
关中如今对贸易很是重视,并且发展出了很多新手段,江左就算是有鱼米富饶的优势,也不见得就能够在贸易中获得好处、占据上风。
谢安如此做,不啻于舍身饲虎,难道他真的已经打算放弃自己这些年所坚持和秉行的策略主张,打算直接将谢家的未来全部都丢在关中身上了事?
司马昱之所以会将谢安提拔上来,甚至还为此承担了不少非议——毕竟在此之前,谢安因为屡次征调而没有上任,也一样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提议惩戒他的大有人在——主要还是因为司马昱相信,谢安这些年来一直布局谢家产业,让谢家一步步走到世家的顶峰,已经展露出将王家取而代之的姿态,所付出的这些努力、这些心血,其必然不忍心坐视东流。
谢家,就是司马氏的附骨之疽,攀附其上,汲取营养。
因而一旦司马氏倒下了,那么谢家也就一下子变成了无根漂萍,横竖无依。
所以司马昱反而放心大胆的任用谢安,其必然会以保证司马氏的统治以确保谢家能够获得最大的利益为自己最主要的奋斗目标。
类似于当初王导所做。
就算是自家人造反,他们也会一棒子将自家人打晕,大义灭亲,以表示自己对朝廷的忠诚永不变。
可现在谢安这个态度,也让司马昱不得不怀疑,谢安不会打算放弃自己毕生心血,任由杜英折腾吧?
虽然对谢家来说,这样做仍然少不了是皇亲国戚的身份,但是谢安在其中又发挥和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不是反对派,就是小丑。
谢安此人看上去温润谦和,实际上心高气傲的很,所以他必然不会让自己最终沦落到这个地位,更在青史上成为笑柄。
大概察觉到了司马昱的目光看过来,谢安淡淡说道:
“大王,如今各方虎视两淮,都欲争夺镇西将军之位,甚至最后逼迫朝廷设立一都督,都督两淮军政事务,也并非不可能。但是这内忧之中,还有外患。
鲜卑人也厉兵秣马,在青州虎视南方。根据前线消息,关中和鲜卑人虽然在河东有交手,但是基本都是互相试探,并无决战之意,可想而知,无论关中还是鲜卑,大概都在谋求南下。”
说着,谢安伸手向下指了指:
“这里,建康府,是皇室正统所在,也是天下众望之所归,亦是目光之所集。”
司马昱的瞳孔收缩一下:
“所以安石之意······”
“请大司马、杜都督在两淮同时贸易,便能向他们透露出朝廷有将两淮委任给他们之意,当然,大概也是分划州郡,各有所统。”谢安接着说道,“不过这也是无中生有,朝廷给予,他们也会接受,如此一来,就可以避免两淮落入某一人手中。”
当谢安说到这儿,不少目光都忍不住落到了郗昙的身上。
这岂止是在密谋,简直就是指名道姓、大声明说,难道就不怕朝廷的企图为关中知晓?
郗昙这家伙,屁股不只是歪,而且都歪到长安去了!
郗昙显然也愣在那里了,谢安石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了,这到底是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还是因为忘了我的存在?
更或者说,这家伙看我不爽已经很久了,今日索性营造出来一个自己说错话、不得不忍痛下杀手的假象,将错就错,在座的诸位,恐怕连求情都懒得。
毕竟郗昙和他们的关系也不怎么样。
就当郗昙战战兢兢,而不少人更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情况时,谢安微笑着向下压了压手:
“这些便是告知了外人也无妨。因为这本来就是阳谋,便是我们不说,他们也会知道,即使是我们说了,他们也不会拒绝。”
众人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
这乱世之中,世家们也都倾向于和气生财、积攒元气,今日若真的把郗昙撵出去、甚至直接软禁,乃至下黑手,就等于和郗家撕破了脸皮,而郗家必然也会有所反扑,到时候江左世家又是一阵内讧,乱哄哄不知道要闹多久。
尤其是郗家的两步棋,一步是落在了关中,另一步可是落在了大司马府上,江左这般迫害郗家的人,便是郗超现在其实已经和郗昙这一支处于对立状态,恐怕也会忍不住加以报复。
江左现在显然还不合适同时直接这般挑衅两方。
朝廷意图在这两方之间谋求制衡,但不是想要让这两方先联起手来对付朝廷。
郗昙也长松一口气,这帮家伙······真要是发起狠来,自己今天怕是很难囫囵从这儿走出去。
他勉强露出了点笑容。
江左谋求和关中合作,而不是作对,这样就会凸显郗昙充当中间枢纽的重要性。
所以郗昙从整个郗家利益出发也不希望两边作对。
“报,大司马派人前来拜见会稽王,已到大司马门外!”一名仆从在门外喊道。
众人齐齐看向司马昱,大司马这是来送战书的?
之前怎么没听会稽王说到会有此事?
司马昱也茫然的看回去:
你们这齐刷刷的扭头看我,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谢安沉声说道:
“来者是客,不管意欲何为,总不能一句话都不听其所言,请人进来吧。”
大堂上,顿时陷入一片沉寂,众人的心都跳了起来。
接着,一道身影出现在眼帘。
原本老神在在,一副这是你们的麻烦、与我何干神情的郗昙,顿时差点儿直接跳起来。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郗超。
——————————-
马车碌碌而行。
杜英靠在车壁上,目不转睛,盯着挂在对面的舆图。疏雨捧着一盏油灯,在舆图前一动也不动,把舆图的关中、河东部分照亮。
谢道韫披着衣服,枕着他的腿迷迷糊糊打瞌睡。
天色向晚,的确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但是杜英着急赶回长安,只好昼夜兼程。
第九百八十六章 其意或不在河东
杜英也没有什么睡意,早上和苻黄眉所做关于王师训练的话语还萦绕未去,如今河东的危机情况又让杜英有一种事情堆在一起的烦躁和无助。
“怎么还不休息,等到了长安,怕又是诸多事宜需要夫君决断。”
虽然杜英没有任何动作,但谢道韫还是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杜英的目光终于有所变化,顺着谢道韫的脖颈往下看。
目光所及,温润如玉。
谢道韫默默地拉紧了衣服,甚至都懒得看这家伙。
习惯了。
杜英这才摆正原本向前微微探身以方便目光下陷的坐姿,缓缓说道:
“河东局势隐晦不明,余自无心睡眠。”
“那还有心乱看。”谢道韫忍不住嗔道。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余看余之妻也,明媒正娶的,有什么问题么?”杜英反问。
谢道韫无言以对,只好果断岔开话题:
“虽然河东消息已经时断时续,但是至少师兄从来没有向夫君求援,不是么?那就说明河东局势大概还在师兄的掌控之中。”
“怕就怕······”杜英喃喃说道,“已经完全掌控不了了,所以自没有再呼救援兵的必要。”
“鲜卑人会以倾国之力行此举么?”谢道韫反问,“若是鲜卑人有此决断,那恐怕青州、河内等地的兵马都会向河东汇聚,鲜卑人本就不擅长兵法,自然也很难隐藏行踪,而且这么大规模的兵马调集,怎么可能不为我军所知?
因此只要鲜卑在河内和青州等地兵马未动,那么其恐怕就很难有多少兵马横行河东。”
“但如此大张声势进攻河东,只是为了耀武扬威,或者逼迫我军放弃晋阳?可王师在各城之中囤积粮草淡水都不少,坚持几个月不成问题。且河东的粮食种植并不是非常多,各个世家也多半都是坚守坞堡、坚壁清野,因此鲜卑人想要获得粮食补给同样不易,维持这些兵马数月之需,岂是那么简单?”杜英斟酌说道,“因此能够通过围城以求拿下河东各处,其付出大概会远大于其收获,得不偿失。”
谢道韫提醒道:
“或许慕容儁之所求,不在河东,河东大概只是其次,能得则得,不能得则弃呢?”
杜英愣了愣,旋即说道:
“疏雨,向东南。”
疏雨将油灯放在地上,照亮了舆图的东南角。
从青州到淮北,中间的广阔区域里,除了边缘标注上的谢奕之外,空无一物。
既是因为关中之前对青州的关注比较少,鞭长莫及,也是因为这里现在一样处于鲜卑人控制的边缘地区,鲜卑人奉行的是掠夺策略,并没有建立起来有效统治,管理地方的也多半都是本地世家豪强,因而局势之乱,令人难以琢磨清楚头绪,更难探听到本地的消息情报——那些地头蛇世家一个个嗅觉都灵敏的很。
“从河北,过大河,向青州······自任城、彭城,可入睢水、直插两淮。”杜英伸出手指,在舆图上划过,旋即忍不住抚掌大笑,“好一个慕容儁,一方面加大和关中的贸易,让我们认为他并无豪取天下之雄心,而是安心于现状。
一方面出兵河东,更是把关中的目光都牵扯到河东,让我们认为慕容儁是打算趁着河东之乱,火中取栗,如此一来,在关中大多数人眼中,河东危急,而慕容儁定也要为河东倾尽全力。
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想到,慕容儁的真正目标,在这里!他这是想要用一路偏师,将我们牵制在河东,而自己率领兵马南下,取代关中,成为在两淮和大司马、江左相争的那一方。”
谢道韫也反应过来,补充说道:
“慕容氏盘桓东北多年,迟迟没有寻觅到南下之机,不久之前方才趁着羯汉相争之乱,称霸河北,然而河北世家百姓,自都是知道慕容氏并不强大,不会真心依附于慕容氏以求能成皇图霸业。奈何刀在人手,不得不从。
慕容儁显然是有野心的,自然也不会安心于自己麾下只是一群鲜卑莽夫和浑浑噩噩的汉人官吏,所以他要向河北世家、军民证明,慕容氏一样有风云相从之姿。
现在大司马图谋两淮,关中也有图谋两淮之心,朝廷同样想要保住两淮,三方聚齐两淮以争夺此江表屏障,谁能占据之,谁俨然就有俯瞰江表而一问鼎之轻重的资格。
慕容儁若想为自己正名,自然也要参与到这场争斗之中,但其贸然南下,那关中、荆蜀和江左必然先联起手来对付这个外来者。
夫君之前就说过,三角才是最稳固的,或许其余人并不清楚这个道理,但是他们应当也会去追求营造一个鼎足之势。”
“鼎好像也有四只腿的。”杜英插话。
谢道韫默默地瞥过来看了他一眼。
杜英补充一句:
“就算是四条腿,我也给夫人掰断一条腿。”
谢道韫接着向下瞄了一眼。
杜英打了一个寒颤,不说话了。
感觉她想表达,再乱插话就掰断你一条腿。
太凶狠了。
旁边的疏雨忍不住抿了抿嘴,想笑又不敢笑。
杜英顿时瞪了她一眼,凶不了我家夫人,还凶不了你?
我是家庭弟位,你是家庭弟弟位。
疏雨清了清嗓子,选择乖乖跪坐在那儿。
谢道韫也回瞪杜英一眼,就知道转嫁矛盾、欺负疏雨。
杜英微笑着说道:
“所以慕容儁想要让我们滚蛋,他来充当北方的这条腿,甚至这样还能给人一种当年三国之势,而慕容鲜卑的伪朝便是北方正统,所以被南方所夹攻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其可内聚人心、外收才杰,真成北方之象征,反倒是我关中,沦为慕容儁之陪衬,外人也会以为我们不过是地方割据的门阀罢了,他可真是打的好算盘。”
“那夫君觉得应当如何?”谢道韫斟酌道,“这毕竟只是我们的揣测,若慕容儁并没有想那么多,其实只是一心想要河东,那关中各部按兵不动,或往两淮,河东一丢,关中腹背受敌,便是插足两淮,恐怕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两淮,我们必须先要两淮。夫人说的没错,这是一个汇聚天下目光的舞台,固然大家在这舞台上捉对儿厮杀,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却收获不多······”杜英轻轻敲着小桌案,神色严肃。
第九百八十七章 其兵已指向淮西
“但唯有能够登上这个舞台的,日后才有机会脱颖而出。唯有能够在这上面历经百战而不败的,才能让更多人甘心投效······余之前重视两淮,却还真的没有想明白这个道理。
天下枭雄诸多,能够脱颖而出的也注定没有等闲之辈,慕容氏虽然是占了河北之乱的便宜,趁乱而起,但是其既能起,自然也有过人之处,因此之前的确是余小觑了慕容儁。
也小觑了天下英雄······
从关中出潼关,前面的路,可能长可能短,但是我们所要遇到的每一个敌人,大概都不会简单。这一次,必须要感谢慕容儁的提醒,当然,也要感谢夫人的明察秋毫。”
说着,杜英握住了谢道韫的手,用这种最简单而直白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心绪,话锋一转,他坚定说道:
“如果我们的揣测属实,那么鲜卑兵马大概已经聚集南下,准备前往两淮,而如今关中在两淮的兵力还远远不够,我们想要的不是一席之地,而至少是鼎足之势。
不管河东在不在手,两淮之中,都要有我们的一席之地,但都督府的这个决定必须要让河东守军、让师兄知晓,甚至师兄也可以择机撤退到河东郡,只要河东郡,乃至于只要蒲坂和风陵这两处渡口在我们的手中,河东全丢了也无妨。”
“但这意味着夫君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所有布局都会转眼成空。”谢道韫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看向杜英的目光之中,少了几分刚刚一起看穿慕容儁有可能的图谋时的激动,多了些柔情。
杜英摇头说道:
“有得有失,自然的。更何况有师兄在,余相信,我们在河东大概也不会很狼狈。”
“但是师兄毕竟没有独领一军、面对鲜卑人的经验。”谢道韫忧心忡忡,不管怎么说,一把刀若是从河东伸过来,那么关中接下来的很多布局都有可能因此而束手束脚。
杜英笑了笑:
“之前偌大的关中,不也一样没有几个人有经验么?又有何妨?谁知道师兄会不会给我带来奇迹呢?那家伙,可从来不让我失望。”
历史上的王猛,可是通过一招金刀计,差点儿把慕容氏给玩没了。
一个大概才能和手腕还比不上慕容垂的慕容儁,杜英相信不至于让王猛毫无还手之力。
既然慕容儁的主要目光不是落在河东,那么只要王猛能够在河东刺痛慕容儁,那么慕容儁大概会跑的比想象中的还快。
谢道韫露出来“那好吧”的神情。
她虽然不知道杜英和王猛之间这种谜之信任是怎么建立起来的,但是还是很值得令人羡慕的,不是么?
杜英则接着说道:
“河东那边,余相信会有变化,或者真的可能会有奇迹。不过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关中在河东无法前进半步,就要换一个方向,自然不能完全吊死在一棵树上。”
谢道韫眼前一亮:
“夫君属意巴蜀?”
“我有的选么?”杜英一摊手,不过看谢道韫的笑容僵在那里,赶忙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向外拉长,笑嘻嘻的说道,“当然了,全赖夫人刚刚提醒,不然啊,余连巴蜀都想不到。”
谢道韫翻了翻白眼,嘟嘟囔囔说道:
“骗鬼呢。”
但是显然又露出了笑容,贝齿被杜英拉扯的微微张开,旋即谢道韫猛地向前探头,一副要咬杜英一口的架势。
杜英赶忙松手,心有余悸:
“属狗的?”
谢道韫摇了摇头,盯着他,浅笑嫣嫣:
“属你的,你是狗么?”
摇曳的油灯光影之下,这般佳人托腮凝望着你,眼眸莹莹、樱唇微张,她的浅笑倒映在杜英的眼底。
一句“属你的”,其实就是“属于你”。
在杜英看来,这大概就是最深情的告白了。
后半句······他仔细想了想,我也算是一只来自千年之前的老狗了,嗯,单身狗的狗。
不过很抱歉,现在不是单身狗了。
老婆都有了······还是两个来着,另外通房丫鬟还有好几个,所以大概连情侣狗都没有资格了。
所以杜英果断的摇头:
“我不属狗。”
接着,他求生欲很强的补充一句:
“我属于你,你属于我,就是这样。”
谢道韫没好气的说道:
“郗家妹妹也属于你,另外还有疏雨和归雁。”
杜英挠了挠头,这种送命题我觉得我没有办法回答。
谢道韫伸出手,给他整了整衣襟,不再让杜英尴尬的笑,径直继续刚才的话题:
“之前不是已经派人前往巴蜀了么?所以妾身能猜到夫君的布局,应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吧。”
杜英点头:
“巴蜀那边,余原本打算放长线钓大鱼,通过暗中和巴蜀世家的联络,逐渐架空朝廷派遣到巴蜀的官吏,让巴蜀在明面上听从朝廷的命令,但也仅此而已了。
不过现在来看,不能再拖延了,梁州兵马,还有驻扎在湟水谷地的兵马,现在都可以向南进攻。另外还要派人和巴蜀的世家、商贾们谈一谈,这天下大势,已经不是他们可以两边讨好、两边赚钱的时候了·······”
说到这儿,杜英微微眯眼,脸上的神情已经有些狰狞:
“是时候让一些人,站队了。”
这些巴蜀商贾世家,大概就是这乱世之中两边通吃的典范。
商人逐利,这能够理解,但是有一些事,本就是非对即错。
两淮之争,就等于天下有能力逐鹿的各方势力,都已经摆明车马。
杜英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去做谁的忠臣。
跟着关中走,那么自然就要把江左看成敌人,平时的贸易可以维持,但是一旦到了需要的时候,就要听从都督府的调令。
当然,想要跟着江左走,杜英也不会勉强,倒要看看这些巴蜀世家们,觉得自己有没有能耐入蜀。
“入蜀,是一件大事。”谢道韫看着杜英的神情,感觉有些不安,但她没有避让,反而主动握住了杜英的手。
感受到从手上传来的细腻,杜英呼了一口气:
“是啊,还需要商量商量。不过增兵两淮,倒是不用商量了。武关的兵马,已经等候多时了,是时候东出。”
“从武关东出,先是南阳。”谢道韫犹豫一下还是说道。
第九百八十八章 妾身是夫君的镜子
谢道韫的话,让车厢中一时陷入沉默。
杜英想了想,说道:
“南阳啊······”
谢道韫和疏雨面面相觑,所以南阳还是一道夫君不知道应不应该迈过去的坎?
“要不还是给周隆多点儿兵马吧,打南阳能轻松一点儿,尤其是桓豁也不是个好对付的货色。”杜英缓缓说道,脸上认真的神情,显然是在告诉谢道韫和疏雨,他真的是在思索这件事。
不过这件事,指的是如何攻打南阳,而不是打不打南阳。
谢道韫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夫君,南阳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打的······”
她还没有说完,外面就响起急促马蹄声。
接着,马车外便响起传令兵的声音:
“启禀都督,南阳战报,请都督查收。”
“南阳?”杜英怔了怔,没有反应过来,而谢道韫和疏雨更是面面相觑。
疏雨钻出去,把文书拿了过来,递给杜英。
而杜英扫了一眼上面龙飞凤舞的字,旁边的谢道韫凑过来,只是看了一眼,就不由得露出惊喜的神色:
“这是阿羯的字。”
杜英颔首,拆开扫了一眼,笑着说道:
“我们现在想到的,没料到这个小子也想到的,他已经率众南下,前往南阳,并且去信武关,令周隆随其出兵。因为担心周隆不听调遣,所以还专门让我下令,以为他证明。”
说罢,杜英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这乱世虽然不怎么好混,但是在外,抱住师兄的大腿,就至少不需要担心一个方向上的敌人,还要提携起来小舅子,就不需要担心另一个方向上的敌人,而在内则抱住自家夫人的大白腿,那么时时刻刻就有人给自己查缺补漏和提点要害。
当然,困了的时候抱着睡觉也舒服得很。
刚刚谢道韫对慕容儁举动的分析,就属于杜英困了给他送来枕头。
这是精神上的,毕竟在物质上,其实是谢道韫枕靠着杜英。
而杜英还在头疼怎么多一条联络两淮的道路,谢玄就要把南阳送过来——虽然还没有到手,但是谢玄的判断,杜英也是认可的,而只要这个判断正确,那么南阳手到擒来。
所以谢玄也送来了枕头,让人今夜好眠。
谢道韫的关注点显然不在这上面,她沉声说道:
“阿羯怎能轻易调动武关兵马?”
“战机稍纵即逝,若是调动武关兵马而能打下南阳,别说是武关,函谷关的也可以给他指挥,甚至余现在就招降周成,让周成跟着阿羯一起南下南阳,说不定可以直杀向襄阳!”杜英兴致勃勃的说道。
谢道韫秀眉微蹙。
她觉得不妥,自然不是不相信谢玄的能力,而是因为觉得谢玄这样调动关中重要关隘的守军,既是不把关中的安危放在心上,也是僭越指挥本不归他指挥的部队。
“无妨。”杜英也反应过来,笑着伸手抚平谢道韫的眉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余也不可能把握的住事事处处,阿羯在前线,对前线战况的了解认知自然都会在余之上,他认为是时候了,那自然就是时候了。
而且阿羯列举自己做出判断的各项理由,余也认为没有任何问题,如果易地而处,余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说着,杜英已经开始刷刷刷的写起来,他的动作很快,很快就写好直接把信件折起来递给疏雨:
“送往武关,加急!”
疏雨应诺,急匆匆去传达命令。
而杜英这才空闲下来,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谢道韫,无奈的说道:
“别想那么多,会很累的。”
谢道韫打量着他:
“夫君和别人,真的会不一样么?”
杜英自然明白,她说的是自己和某一个皇帝或者枭雄。
他笑了笑,揉了揉谢道韫的脑袋:
“一样,又不一样。一样的,大概是一颗安天下或者吞天下的雄心,而不一样的,大概就是待人接物、为人处世,各有自己的考量吧。”
谢道韫露出庆幸的神情:
“幸好夫君就是夫君,和别人不一样,否则的话,阿羯怕是功高震主、擅作主张之类的名头要跑不掉了。”
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
“也正是因为夫君自己走到了并且坐到了这个位置上,所以才能放任麾下将领有所不受,若是夫君在阿羯那个位置上,还不知道上司又会怎么想呢。”
杜英想了想说道:
“之前唯一能够称得上我上司的,大概就是大司马了。大司马会怎么想,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但是因为知道大司马不会往好处想,所以现在他已经不是我的上司了。”
谢道韫回想起杜英当时和桓温也算是关系密切,桓温对杜英也多有拉拢重用之意,奈何后来双方在攻打长安时就出现了一些分歧,再到后来,分歧越来越大,以至于今日,刀兵相向。
不错,一旦双方在南阳开战,那么同为晋臣的最后一点儿遮羞布都被撕扯下来了。
当真可以称之为彻底反目成仇。
当然,大概在关中所有人心中,自当初长安之乱开始,大司马就已经是关中的敌人,至于双方什么时候开战,没有会不会,只有早晚。
往事依稀,其实也不过就是去岁这时,却恍如隔世。
杜英显然也想到了这些,同样陷入沉默,不久之后,他缓缓说道:
“要说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吧,或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样了,因此夫人是余的一面镜子,得时时刻刻让余看清自己啊。”
谢道韫皱眉:
“这句话,你好像说过。”
“是吗?”杜英回忆了一下,笑道,“本就是心里话,是说给你听的,说过也是应该的。”
谢道韫握紧了杜英的手,柔声解释自己提出疑问的原因:
“夫君一向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既然夫君曾经说过,妾身也已经答应,那么这就是不需要再确定的事,然而夫君再一次提起,说明在夫君的心中,有惶恐和不安,所以你想要通过一次次的提醒我,来提醒自己,不是么?”
杜英忍不住苦笑一声:
“夫人不要太了解我。”
一个夫人就已经如此了解我了,那另一个夫人也了解一些,余岂不是在你们的手下眼底无处遁形?
这还怎么去招惹咱家的漂亮丫鬟?
谢道韫俏皮的一笑:
“因为妾身是夫君的镜子呀。”
第九百八十九章 郗超上殿
马车停到长安大都督府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杜英下车伸了一个懒腰。
虽然昨天前半夜一直忧心于局势,但是随着枕头送上来,后半夜杜英睡得还是很舒坦的。
以至于他并没有让任何官员专门出城迎接。
自己要抱着大白,不,好枕头睡觉。
谢道韫跟在他身后钻出马车,腿有点儿麻。
因为不舍得吵醒这家伙,所以一直保持不动,久而久之都快没了知觉。
杜英先下车,接着搀扶谢道韫下来。
当他打算搀扶疏雨的时候,疏雨已经干净利落的从另外一边下车,招呼亲卫们拉开防线。
杜英自讨没趣,伸出去的手默默收了回来。
这丫头,说她有眼色吧,是一点儿都不配合公子,说她没有眼色吧,她的工作挑不出来一丝一毫的差错不说,鞍前马后,也从来没有耽误杜英任何事,简直是再合格不过的小亲卫了,甚至关键时候还能拽过来当账房先生使唤。
谢道韫也看到了杜英刚刚僵硬在空中的手,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舒展舒展筋骨,抖擞抖擞精神。”杜英脸上挂不住,有模有样的伸展了一下。
毕竟是都督府大门口,谢道韫若是再无情揭穿他的话,杜英怕是就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所以只好微微撇过头,强忍着笑。
“参见都督!”虽说没有迎接出城,但是都督到了门口,再不迎接就是不想在这儿混了,杜英和王猛不在的日子里,负责坐镇都督府的阎负、林丛以及权翼、全旭、张玄之等谋臣官吏,都出门迎接。
杜英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扫过,落在了站在阎负一侧的长安太守韩伯身上。
韩伯诚惶诚恐。
杜英和煦一笑,韩伯从曹司之中被架空的虚衔变成掌握实权的太守,自然也是因为他一直勤勤恳恳,并且积极帮着关中联络江左清谈名家,以求能够让一些江左清流为关中发声,扭转一下关中经过不少世家刻意渲染之后变得颇有几分邪恶的形象。
虽然效果并不怎么样——不少诋毁关中的言辞其实就是从这些清谈名家嘴中说出来的,自然他们也不可能贼喊捉贼——但是韩伯效力关中之心,已然展露出来。
杜英也不完全看结果,过程同样非常重要。
韩伯有心了,所以长安太守交给他,算是对他的奖赏。
而杜英相信,随着关中插手两淮,从远在天边变成了近在咫尺,大概一些江左清谈名家也会开始转变自己的态度。
“进去吧,在外面站着,大早上的也不凉快。”杜英招呼道,“河东和南阳最新的战报,你们也应该收到了,是时候好好谈一谈,接下来应该何去何从。”
众人齐齐应诺,同时心中了然。
都督这是下定决心,要从原来的假冒伪劣版西北孤臣,完成向乱臣贼子的转变了。
他不装了。
————————
建康府,会稽王议政偏殿。
大司马的使者前来,摆明了要看热闹的郗昙,此时瞠目结舌,看着走到大殿门口的年轻人。
年轻人在门口站定,提声说道:
“大司马麾下主簿郗超,拜见会稽王!”
很多人其实并没有见过郗超,这是因为郗超的名声并不算显赫。
可以说郗超能有今日的名声和地位,其实都是他到了荆州之后帮助桓温一步步获取大司马地位的过程中所做出的努力换来的。
自然也就是通过一步步攫取朝廷的利益、逼迫朝廷做出让步换来的。
因此当大家听到郗超名字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见到这个人了。
恨得牙根痒痒,却也只能把这些无名火都宣泄在郗家留守江左的郗愔和郗昙兄弟两个身上,否则的话,郗昙也不会之前下定决心要抱住王家的大腿,否则郗家属实是看不到任何出路。
郗超的崛起,阻断了郗家其余子弟在江左的上升之路,估计再用不了多久,郗愔和郗昙就有可能也变成宫门外跪着求宽恕的那批人。
所以相比于那些人,郗昙看到郗超之后的态度,自然更复杂几分。
司马昱显然也被这个名字惊到了一下,桓温竟然把自己的首席幕僚派来的,难道就不怕自己把郗超的人直接扣下?
“进!”司马昱沉声说道。
不管桓温是出于目的,让郗超前来,但可想而知,郗超所到之处,必然是一场舌尖上的恶战。
谢安等人显然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一个个也都整了整衣襟,正襟危坐,看着郗超。
郗超对着司马昱一拱手,微笑着说道:
“大司马在姑孰,被战事所牵累,不能进建康府和诸位会晤,因此特意请余前来送上亲笔书信一封,递交给会稽王,其一是大司马想要向会稽王告罪,请会稽王宽恕其不能前来。
其二也是多年未曾和会稽王相见,故友至交之情未敢或忘,如今会稽王和大司马更是通过郡主下嫁而又结成亲家,以大司马当朝驸马之身份,再与皇室结亲,更可谓亲上加亲,所以大司马更是要向会稽王表示问候。”
话音未落,已经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大司马屯兵姑孰,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虎视眈眈盯着这建康府,说什么因为战事的需要而不能进入建康府和大家会晤,真当大家看不懂现在就挂在一侧墙壁上的舆图?
上面可标注的清清楚楚,姑孰在建康府门口,不在邺城或者长安的门口!
但是桓温现在直接向会稽王传递善意,又好像是要说明,他并没有进入建康府之意,甚至这等于是在主动向会稽王示好。
能够让大司马这等权臣枭雄主动低头,又是什么原因?
谢安轻轻咳嗽一声:
“大司马有心了,大王和大司马的情谊,之前坊间就有耳闻,如今看来,果然所言非虚。”
谢安的话打破了大殿上由于众人一时都陷入震动而导致的沉寂,同样有些愣神的司马昱也反应过来。
不管桓温这样退了一步,主动表示自己没有进入建康府之心,是什么意思,至少他是真的退步了,那朝廷又怎么可能坐失良机?
至于桓温到底是何居心,也可以再慢慢试探。
若一言不发,岂不是让郗超以为,几句话就能直接震慑住整个建康府群臣?
第九百九十章 退而求其次
司马昱略有些急促的说道:
“幼子兄拳拳之心,的确令人感动。言及两家婚事,也应该提上日程,之前山高路远,往来多有不便,现在趁着幼子兄就在姑孰,好生商量一下,说什么都要风光大办。
本王记得不差的话,当初幼子兄迎娶公主,也是从诸多建康府才俊之中脱颖而出,婚典宏大,此次虽非是公主下嫁,但天下战乱久矣,如今王师已经横扫半数山河,大有还都河洛之姿,所以风光一些,庆祝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这一次,轮到郗超不由得露出些惊讶的神情。
横扫山河、还都河洛,这种话,会稽王竟然说的出口。
前者,南边的荆州、巴蜀,都是大司马拿下来的,北边的关中、凉州,那应该是杜英的功劳,和朝廷有半毛钱关系?
后者,那更是关中王师为了向天下展露肌肉而做出的举动,甚至根本就没有进入洛阳之意,所以这还都河洛,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不说,到时候是哪个,不,准确说是谁家的皇帝进这洛阳城,还说不定呢!
这也让郗超不得不承认,论厚脸皮、论自我感觉良好,还是你们这些建康府中人比较在行啊!
郗超的脸上露出淡淡奚落之意,在场众人自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其实会稽王刚刚这一番话外厉内荏,大家也都能听出来。
看上去是在宣扬王师攻城拔寨的功绩,实际上是在不断强调自己和桓温之间的姻亲关系,想要通过这个来表示朝廷还是很想和桓温保持和平的,因此对于这个姻亲同样,不,甚至是加倍重视。
这一层意思,郗超肯定也是听明白了的,所以他露出来对朝廷的不在乎和奚落,大家也心知肚明,可又能说什么?
唯有报以苦笑。
有资格坐在这个地方的,没有真正自我感觉良好、觉得优势在我的。
“一定向大司马转达大王的意思。”郗超拱了拱手,接着说道,“除此之外,大司马令属下前来,也是想要向大王禀报,我军斥候已经在淮西探查到鲜卑人斥候的身影,另外还和关中斥候、羌人斥候遭遇,也就是说,关中王师以及其余胡人,都有前来两淮之意。”
在场不少人都忍不住皱眉。
鲜卑人想要南下,这不是什么秘密,两淮守军已经上报朝廷,而现在实际上代表谢尚统带两淮兵马的谢万,已然开始整军备战。
至于羌人和关中都想要前来两淮,大家也都知道。
谢奕一路从许昌到淮北,其实也没有可以隐藏行踪,打的就是扫荡羌人余孽、追杀姚苌的旗号。
因此谢奕和姚苌必然会出现在两淮。
大司马应该是清楚,朝廷驻军两淮,兵马众多,其中也不缺精锐、不缺骄兵悍将,因此在消息请报上定然不会慢于他。
但是他仍然让郗超强调这个情报。
摆明了是要告诉朝中,荆州同样已经派遣兵马北上前往淮西,甚至派遣了足够多的人,以监控各方消息。
这也是大司马在表明自己接下来的目标和意图:
两淮!
他既然没有办法进入建康府,而又没有办法在短期内通过一场辉煌胜利来让自己的声望如日中天、无人能挡,那么他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把两淮控制在手中。
郗超前来建康府,俨然是要告诉朝廷,这建康府,桓温不打算进了,但是两淮,必须要有他的一席之地。
司马昱也明白了郗超的潜台词,脸色阴沉了几分。
两淮虽然大,但是你要一块,我要一块,自此,两淮防线甚至都没有掌控在同一个人或者最多两个人的手中,这其中还有可能有胡人,这简直就是要把朝廷的两淮防线直接撕碎。
朝廷还靠什么来实现“守江必守淮”?
这种完全已经不把江左、建康府的安危放在眼里的行为,在司马昱看来,和要造反没有什么区别。
“两淮关乎江左安危存亡,的确颇为重要,大司马能够及时察觉两淮之异变,再好不过。”谢安率先说道,他的脸色很是平静,和司马昱等人都有不同,“所以余认为,大司马再屯兵姑孰,距离两淮前线太远,不如请大司马出兵北上,和镇西将军以及关中王师合力,击杀羌人、驱逐鲜卑人。”
说着,谢安又看向司马昱:
“大王意下如何?”
司马昱脸色又黑了几分,本王意下自然是不如何。
现在桓温待在姑孰,其实地位也是很尴尬的。
进不能入建康府,司马昱在这件事上一直没有松口,退又不能在姑孰而掌控全局。
姑孰在建康府的门口,自然距离荆州都太远,距离南阳、巴蜀等如今关中随时都有可能南下攻略的地方更是太远了,大司马必然鞭长莫及。
所以大司马想要走,是必然的。
现在他在姑孰,不啻于当年曹阿瞒吃鸡肋。
但是司马昱显然是想要让大司马哪里来回哪里去。
去两淮,对大司马来说是退而求其次,但对朝廷来说,这刀子从胸口挪到了脖子上,又有什么区别?
但是一道道目光落在司马昱的身上,司马昱已经能够感受到这些人的态度。
大司马不管想要往哪里去,先让他从姑孰离开。
大司马只要一天待在姑孰,那么太湖西侧的宣城、姑孰各地世家,就惶恐不可终日,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抓紧来做从龙功臣,还是暗中向朝廷传递情报。
世家本来应该不需要担心当墙头草会有什么危险的。
但是架不住本朝之前曾经出现了一个沈家,沈家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叛乱以支持王敦,结果最后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这也让世家们时时警醒自己,一旦这龙没有腾空之能,那么朝廷翻覆手之间,倒霉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朝廷收拾不了这条龙,还是可以通过把这些墙头草连根拔起来泄愤的。
所以这江南的墙头草,相对于北方来说,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而且现在太湖东岸的吴地世家以及会稽世家,相互之间的矛盾已经越来越尖锐,说到底还是因为双方都想抢更多的土地。
既然太湖东岸已经容不下那么多,那他们的目光自然就要转移到太湖西岸,向赣湘发展。
大司马盘在那里,还怎么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