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二章 吴郡世家是否可信
在潼关外的兵马收缩回来之前,长安和荆州兵马之间还真的只有武关这一道屏障。
所以杜英还是很担心桓温会不会孤注一掷。
那样几乎变成了之前王师进攻关中灭氐人的战事之重演。
“江左那边如何做,就由你来负责拟订一个策略。”杜英伸手指了指张玄之,“需要什么钱财投入可以说,但是需要调派人手的话,恐怕余这里也没有充足的人。”
张玄之应诺一声,眼底倒是露出些失望的神色。
毕竟张玄之还是要为吴郡世家的利益来考虑的,吴郡世家自然希望江左越乱越好,希望江左的王谢各家内斗越严重越好,这样他们才能从中牟取到利益,击破郗家等二三流世家,重新返回江左朝廷的巅峰位置。
杜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斟酌张玄之的每一句话。
可以相信,但是断不能全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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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郡世家不能相信。”谢道韫听到了杜英的描述,当即说道。
杜英正端着茶杯抿了一口水,差点儿直接喷出来。
勉强咽下去,他无奈笑了笑:
“为什么说的这么武断?这可不是阿元一贯行事。”
谢道韫径直说道:
“当初王丞相对吴郡世家,可以说仁至义尽了,亲自带头学习吴地方言,甚至还提携了顾司空。结果自顾司空上位以后,多加提拔吴郡世家子弟、排挤南渡各家,以至于王谢等家差点儿没有出头之日。
三叔一直隐居东山,半是因为他想要滋养自己的声望,半是因为他也担心自己在朝堂上受到排挤,从而导致自己被安排一些根本完不成的任务。
如今顾司空、陆太尉等陆续退下去,各家才有出头之日。因此吴郡世家就是一群只能看到自己脚下之路的白眼狼,不足为信。”
谢道韫言之凿凿,杜英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若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也没有必要眼巴巴跑到关中来。这天下哪有这样做善事的?”杜英笑道,“之前顾会等人前来关中,观望了那么久,却迟迟没有和关中合作之意,摆明了就是在等着余展露出来能够力压群雄之姿,他们俨然只喜欢和敬佩强者,也愿意和强者合作。”
谢道韫轻声说道:
“那是因为和弱者就没有什么合作可言了。”
“那就是我觉得你需要了!”杜英笑道。
谢道韫亦然露出笑容。
但杜英接着说道:
“天下那么大,什么样的人都有,我们也不可能一直都只和一种人打交道,不管是现在想要建设关中,还是之后······”
杜英顿了顿,看向谢道韫。
谢道韫随手关上了窗户,盯着杜英的眼睛,含笑说道:
“隔墙无耳,难道夫君有什么,还想瞒着妾身么?”
杜英摇了摇头,他的野心,其实很多人都能看出来,所以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尤其是对于自己的枕边人:
“之后进军江左,我们恐怕也少不了需要借助这些本地世家的帮助,因此现在提前和他们打好关系、建立合作,也不是什么坏事。
更何况张玄之本人还是颇有才能的,小小年纪、城府颇深。若是多加打磨,日后便是关中的重臣。”
谢道韫喃喃说道:
“若是这样,倒也好,可是这到底是一把刀胚,需要多加打磨历练,还是烂泥扶不上墙,夫君可有判断?”
杜英笑道:
“相信我么?”
谢道韫声音转柔:
“若不相信你的话,妾身还能相信何人?”
看着她目光流转,杜英伸手揽住了谢道韫的腰肢:
“那不如我们拭目以待?之前的郗恢,也是一个无勇无谋的公子哥,现在同样已经脱胎换骨,所以为什么张玄之不能改变呢?
更何况余看这张玄之,应该还是胜过一开始的郗恢的,大概也就是比阿羯差一些。”
谢道韫颔首:
“那阿爹和阿羯,这一次是不是能够凯旋?”
说到这里,谢道韫的眼里已经满是担忧之意。
杜英打量着她,看的谢道韫都露出奇怪神色,方才说道:
“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吧?结果还一直忍着不说。”
谢道韫连连摆手:
“没,没有······”
杜英一下子把谢道韫翻了过来,直接按着她的肩,对着她翘起的团儿就是两下子。
谢道韫吃痛,委屈的说道:
“夫君为什么要打人?”
杜英正色说道:
“那是因为你一开始就很想问这个问题,余都好几次见到你欲言又止,结果到现在方才说出来。”
谢道韫无奈的说道:
“夫君每日里同时担忧多个方向的战事,太过辛苦,妾身又怎么能因为自己的私事打扰夫君的思绪呢?”
杜英伸手戳了戳她的眉心:
“余既然回来了,就是来说私事的,若是还要说公事的话,那还回来做什么?这里是我的书房,也是咱们府邸后院,所以是咱们的家。”
谢道韫愣了愣,旋即展露笑颜:
“不耽误到夫君,自然是最好的。”
杜英叹道:
“怎么你也变得患得患失起来?余还是之前那个杜仲渊,不是大都督,至少余不期望你把余当做大都督,所以有什么就可以说什么,何必要时时刻刻考虑余的想法呢?”
“那,毕竟有点儿不适应。”谢道韫轻轻咬唇,想要转过来。
然而杜英一把按住了她的腰,低头凑到她的耳边:
“这个姿势我还是挺喜欢的。”
谢道韫哭笑不得:
“所以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呢?”
“那得求我。”
“爱说不说。”谢道韫赌气的想要拱开他。
被白菜拱开的猪茫然了一下,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杜英无奈,只好缓缓说道:
“岳父的安危勿用担心,其退出南阳,是得到了余的命令,这个阿元应该也知道,所以岳父麾下的兵马自保还是足够的。
余现在倒是更担心阿羯,这小子率领轻骑偷袭许昌,结果显然权翼也带着兵马向许昌而去,大概就跟在他们后面没有多远,甚至现在余都不知道许昌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也只能等前线斥候探查或者······得到我们胜利或失败的消息。”
前者,自有捷报。
后者,敌人肯定也不会放过这个好生羞辱关中的机会。
第九百三十三章 农夫与蛇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谢道韫呢喃道,回过头看着杜英,“趁着我们的失败而说明关中并不是不可战胜的,以打压关中正盛的风头,这的确是权翼可能做出来的事。
妾身好生研究了姚家这些年的行踪,发现其虽然一直没有寻觅到一处合适的落脚点,但是在夹缝中左右腾挪,说是苟延残喘可能都不合适,大概用游刃有余更贴切一些。
姚家难以立足,大概是因为其羌人之身份很难得到各方信任,但是其仍然能够在乱世之中求得活路,权翼功不可没,这已经得到了从河北前来的人证实,毕竟当时姚家也是在伪赵手下。”
杜英颔首:
“所以余倒是很想见一见这个权翼的,若能为我所用,自然更好,否则师兄总是说自己一个人没有办法拆成两个用。”
谢道韫提醒道:
“小心变成农夫与蛇,就像是南阳那样。”
因为谢奕基本算是全须全尾从南阳撤出来,所以告知长安这边的消息也颇为完善。
谢奕对桓济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桓济却主动添乱,自然引起了都督府上下骂声一片。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留他性命!
杜英摇头说道:
“桓济还有路可走,权翼若是为我所擒,便是无根漂萍,又能够往哪里去?”
“恶仆也有噬主的可能。”谢道韫秀眉微蹙。
杜英看着她:
“是不是多虑了?阿元现在怎么也疑神疑鬼的。”
谢道韫柔声说道:
“骤然临高位,总觉得杀机暗伏。”
“高处不胜寒啊。”杜英喃喃说道,一边说着,他一边向着谢道韫的方向又贴近了一些。
谢道韫正咀嚼着杜英说的那句话,便感受到了有什么顶住了自己,散发着些热意,她怔了怔,嗔怪道:
“不是在说正事么?”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吉人自有天相。”杜英笑道,“信我。”
说罢,他开始寻找入口。
谢道韫无奈的按住他的手腕,但杜英低下头叼住了她的耳垂:
“这个也是正事,是欢迎他们凯旋的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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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淡淡月光洒在窗前。
窗户开着,以散除味道。
杜英靠坐在床头,低头看着枕在自己腿上已经一动也不想动的谢道韫,轻轻捋着她的秀发。
“夫君这几日索取无度,明天不能这样了。”谢道韫的声音很轻。
“不是为了做正事么?”
谢道韫迟疑了片刻,还是说道:
“夫君之前和妾身讲过,女儿家······那个,那个走之后,不合适,怀不上的。”
杜英默默的抹了一把脸。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
“后悔了?”谢道韫意识到杜英吃瘪,抬头浅笑道。
“关乎到你们的安全,无所谓什么后悔不后悔。”杜英摇头。
谢道韫敏锐的察觉到了杜英话中的称呼,轻哼一声:
“夫君对姊妹们可真好。”
“这是自然,不过对阿元格外的好。”杜英挣扎求生。
谢道韫忍不住拧了他一下,不过她本来就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所以这更像是在撒娇。
“你看我这天天辛苦,便是明证,结果你还不给我证明自己的机会。”
“那是因为郗家妹妹还没有回来,至于疏雨那丫头,在这种事上一贯没有什么兴致,每次都只是单纯的让夫君高兴,所以夫君也不会勉强她。”谢道韫直接无情的戳穿他。
杜英嘿嘿笑了笑,接着轻轻咳嗽一声:
“之前余传授给阿元的这些知识,阿元也可以传授给更多的人,尤其是还可以总结更多的经验,这样自然就能够让女子受益。
毕竟注意干净、算好时间,既可以增加关中的人口,也能够避免女子因为平时不在乎这些而生病。当然,这些其实也属于疾病的治疗和预防的范畴内,所以也应该在新设立的医学院之类当中开设这些课程。”
杜英已经尽可能的用谢道韫能够理解的名词来解释,不过谢道韫还是听得一愣一愣的,强撑着坐起来便要去拿纸和笔。
杜英赶忙一把揽住她的腰:
“那么累了,好好休息,明天再记也不迟,这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毕竟牵扯到所谓的礼教和男女之防,本就是女子私密事,直接在医学院中开设这些课程是不是能够被世人所接受还是一个问题,一定要先拟订好计划,并且向外面吹吹风,直接推行的话,怕是会惹来太多非议。”
谢道韫本来是有些倔强的性子,此时却并没有坚持,而是乖乖的缩回到杜英的怀里,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胸口:
“妾身知道,夫君能让妾身做现在的这些事,就已经是力排众议了,妾身又如何能奢求太多?”
杜英笑道:
“男人女人都是人,又有什么差别呢?妇女也能顶半边天,余一直都相信这个。”
“可是他们不相信。”
“一切都得慢慢来嘛,不能操之过急。”杜英笑道,“咱们汉家子民,无论是世家还是百姓,要么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但这样做有可能直接引起汹汹反对,以至于压不下去、搬石砸脚,再要么就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一切都在潜移默化中慢慢调整和改变,只要计划做得好,推动这些事的人信念坚定,那么其实也就是一代人的事。”
谢道韫注视着杜英,从杜英的眼神之中,她看到了坚定。
就像是之前他做出的所有决定一样。
既然说出来了,他就一定会将之变为现实。
杜英接着说道:
“对于现在的关中来说,这些只是打补丁,尽可能的让关中变得更好,真正想要起到作用,想必应该是要等到一代人或者两三代人之后了,这样,接受我们所设立且传授的新思想成长起来的一批人,才会把这一切都当做理所应当。”
“那夫君如今最担心的,是什么?”谢道韫捕捉到了杜英脸上的担忧,她还不等杜英回答,就先开口说道,“妾身所料不差的话,应该还是关中的王师吧?”
杜英笑了笑:
“所以你看,还说你不懂我?什么高处不胜寒,余也不是一个人身临高处,而是我们一起都站在这里,并肩俯瞰红尘人间。”
“但是夫君还是不能忘了,要时刻俯身低到尘埃之中。”谢道韫提醒道。
第九百三十四章 说话小点声
杜英笑道:
“那还得需要夫人时刻提醒警告,否则余说不定真的有可能哪一天就迷失在权力和钱财的诱惑之中。你们若是都怕我、都在想办法揣摩和迎合我的心思,那这可能是早晚的。”
说到这儿,杜英也笑不出来了,叹道:
“阿元,红尘滚滚,迷惑人心的东西太多,已经有太多太多的人证明,身临高位难免会沉沦于其中,从而忘了自己的初心。余希望你是我的一面镜子,正衣冠而知得失。”
谢道韫想了想:
“成为夫君的镜子,妾身当然是很愿意的,但是夫君的镜子,不应该只有妾身这一面。这芸芸众生、所有人,或许都可以成为夫君的镜子,毕竟每个人的身上也都有与众不同之处,值得我们去学习,不是么?”
杜英不由得大笑:
“说的有道理,能够意识到这一点,那阿元的确是余最合适的那面镜子了。”
收住声音,杜英接着说道:
“阿元刚刚说的不错,余现在最倚仗的便是王师,可是最担心的也是关中王师。
这一支兵马,余在尽可能的改变,无论是安插自己的亲信将领,还是多加训练关中士卒、从而以训练和提携新兵为理由,把之前的王师队伍打混、重编,逐渐让那些从南方来的士卒分散在各处,难以聚集。
除此之外,余还积极鼓励南方来的士卒在关中安家立业,无论是分田地还是他们的军饷,都有优待。
可是这些显然还不够,因为这样只是让这些士卒们想要留在关中,但并没有在根本上改变这一支军队。
究其根本,就在于我们所打出来的旗号,还是北伐中原,还是光复旧土,因此在名义上,这是王师,不是归余调动的兵马。
甚至他们应该听从于大司马的调遣,这一次战斗,是大司马麾下的内斗。”
“因此夫君想要改变关中的兵马制度,让这些兵马真正成为关中所管辖、无论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都完全听从关中调遣的士卒?”谢道韫斟酌道,“现在关中无论是政策还是律法、民生等等,都已经和江左截然不同,唯一相同的大概就是兵马制度了。
一旦夫君再对此做出调整,那就是真正要和江左朝廷划清界限,夫君可想清楚了?”
“这个忠臣,本来也已经做到头了。”杜英无奈的说道,“事已至此,大司马已经用行动告诉我们,他不相信,并且以后将会把我们当做主要敌人之一。
江左那边,更是恐怕一直没有真正把余当做朝廷忠臣,只是之前长安之乱失败,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罢了。
所以一旦余再拿下河东、插手两淮,他们定然会大为不满,并且想方设法的将我们排挤出去。
不过现在河东的消息还没有传出去,再加上许昌那边战况不明,所以这忠臣或许还能再做几天。”
“想要改变军制,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只是改变表皮的话,大概也没有多少意义。”谢道韫沉声说道,“夫君心中可有计较?”
杜英笑道:
“余已经有了一些初步的想法,不过还真得看此次战事的结果,这些时日余先想办法拟订一些方案,若是阿羯回来了,余还是很期望阿羯能够一并参详的。
毕竟余也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带兵厮杀了不说,而且基本上也都是指挥将士们冲杀,已经很少身先士卒、和士卒们厮混在一起,所以还真的不能确保就了解士卒们心中所思所想。”
谢道韫有些惊讶的问道:
“夫君这是打算把阿羯培养成类似于杜武库那般人物?”
杜英好奇的问道:
“阿羯不行么?”
“那,也可以试一试。”谢道韫有些犹豫。
“担心什么?”
“现在已经有很多人说阿羯是冠军侯再世······”
“冠军侯不好么?”
“寿命短,就像是一颗璀璨的流星,划过天际,可是百年之后,我们或许还记得他,但千年之后呢?”
“千年之后也会的。”杜英笃定的说道。
千年之后,他仍然是一个民族的传奇和象征,他的马蹄声,回荡在文字传诵之间。
“但妾身还是期望阿羯不要那般短命,好生活着,不要去打打杀杀。”谢道韫忧心忡忡。
杜英眉毛一挑:
“夫人就不关心我么?”
“说得好像能拦得住你似的,你和阿爹,小事上对妾身唯唯诺诺,大事上什么时候听我的话?”谢道韫嗔道。
杜英讪讪一笑。
“阿羯不会是冠军侯,夫人也不会成为卫皇后,夫人可以放心。”杜英接着郑重说道。
谢道韫浅笑道:
“夫君的承诺,妾身记住了。”
“那睡觉?”
“好。”
杜英接着便翻身上来。
“做什么?”
“睡觉啊。”
“这是哪门子睡觉!”谢道韫愤愤说道。
“别弄出来那么大声,疏雨在外面站着呢。”杜英善意的提醒。
“夫君不是不打算让疏雨······”
“也不是不可以。”杜英嘿嘿笑道。
“那开门?”谢道韫来了兴致。
“你把她骗过来,我拽进来,就跟上一次一样。”
就在门外,疏雨抱着一把刀正抬着头看月亮,她的位置距离窗户很近,听到这一段对话,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你们这样大声密谋,真的是一点儿都不顾虑我的感受了。
片刻之后,房门打开,谢道韫披着衣衫,和疏雨大眼瞪小眼。
“那个······”
疏雨默默的放下刀,走了进去:
“姊姊,别说了。”
谢道韫:???
接着,她狠狠地瞪了身后杜英一眼,却发现那两个人已经啃在一起,顿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都什么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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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的“冠军侯再世”,这个时候正吊着一根草茎,蹲在草丛中,接着淡淡月色,打量着前方道路上那一支疾速行进的队伍。
“头儿,上不上?”一名校尉紧张兮兮的说道。
“慌什么!”旁边的郗恢压低声音说道,轻轻拍了他一下,“别弄出来那么大声!”
校尉对于这位主持军法一向严明的主簿还是很畏惧的,无声的笑了笑。
“差不多了。”谢玄微微躬身站起来,攥紧了手中的刀。
一道道黑影,就像是准备扑向猎物的狼,蓄势待发。
“杀!”谢玄翻身上马,从山坡上直冲而下。
第九百三十五章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王师轻骑直接从缓坡上冲下来,就像是一把利刃,直接把道路上那一支无声前进的队列拦腰斩断!
杀声四起,一支支火把把周围照的灯火通明。
那一支行进的军队,原本都没有火把,骤然遭到袭击,自然乱作一团,黑暗之中士卒们互相推攘呼喊,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向道路两侧的荒野之中手忙脚乱的奔逃。
战马嘶鸣,王师轻骑的马槊斜向下,沿着道路向前突进,马蹄声踏动大地,也仿佛踏碎这些士卒们心中抵抗的勇气。
月光下,银亮的马槊,摧魂夺命,一排马槊横行,这些士卒们只能连滚带爬、躲避着自己注定的命运。
马槊不断的刺入他们的胸口,迸溅起一朵朵血花,是这清冷月光下的点缀。
“杀!”王师轻骑爆发出整齐的怒吼。
他们纵横上郡,曾经砍杀氐人如同草芥一般,如今氐人变成了羌人,自然也没有什么区别。
在谢玄的带领下,这一支其实组建时间也不长、但是从诞生之初就在关中的战火之中搏杀,从长安到新平再到上郡,一场战事都没有落下的轻骑,他们的胆略和战术都已经堪称是这个时代的翘楚。
因此他们此时的进攻,与其说是在和敌人搏斗,倒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屠杀。
轻骑如刀,从三个位置同时从西向东发起突击,把羌人的队伍切断成一段又一段,接着又迂回过来,再一次切入到队伍之中。
一次又一次,羌人虽然也在竭尽全力的汇聚兵马,可是却又总是在下一次袭击到来之后再一次被完全打乱。
混乱,死亡,笼罩着已经没有建制的羌人。
“敌袭,列阵!”姚苌在声嘶力竭的大吼。
不错,这一支被谢玄率领骑兵偷袭的队伍,正是从南阳返回许昌的姚苌和权翼所率领的那一支队伍。
这一路羌人兵马,数量本来还是很多的,足足三四千人,但是随着姚苌在南阳略做抵抗就直接撤出南阳,军中上下,难免人心浮动,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辛苦偷袭拿下来的南阳拱手让人,再加上权翼作为一个汉人,在姚家上层固然很受信赖,但是在羌人军中,还是有很多对权翼不满和怀疑之人。
此次撤离南阳,姚苌选择相信权翼,也力排众议压住了众多羌人将领的不满,但是时间紧迫、众口难调,终归不可能让所有的羌人士卒都领会权翼的意图,并且如果真那样说的话,恐怕会走漏风声。
姚苌也知道自己军中鱼龙混杂,还不只是姚家起家时收拢的羌人,还有很多转战南北时期抓捕或者裹挟的汉人、氐人乃至于羯人等等。
很难保证这些人在如今姚家又一次陷入到危险之中的时候还能够对姚家保持忠心。
因此姚苌选择相信权翼,其实也是没办法。
相比于那些各怀鬼胎、或许还在希望把姚家卖出去一个好价钱的小酋们,权翼没有根基和兵马,甚至连亲信都没有几个,这些年对姚家,不说是呕心沥血吧,付出也是有目共睹。
因此姚苌反而更相信权翼,情理之中。
但是这也导致军心浮动之下,已经有不少士卒趁乱逃走,乃至于还有几支一两百人的队伍擅自出走。
姚苌也只能率军咬着牙向前走,顾不上这些人了。
这也导致如今出现在谢玄刀下的羌人兵马,实际上只有三千左右,并且士气低落、几乎没有多少斗志,他们只想着能够早点回许昌,吃上一口热饭。
这种在沉默中行军、再行军的日子,他们已经受不了了。
所以这些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崩溃的羌人士卒,面对马槊和马刀的第一时间所做出的反应,并不是抵抗,而是逃命,也就不足为奇了。
又一次战马回旋,王师轻骑交错而过,一队从东向西,两队从西向东。
浩大的声势,满山遍野的怒吼声,足以让羌人无从判断黑暗之中到底有多少敌人。
他们竖起来长矛、翻身跨上战马,却发现敌人总能从自己意想不到的方向伸过来兵刃,把他们置之死地。
“火把,点亮火把!”权翼的吼声远远传来。
姚苌愣了愣,旋即明白权翼的意思,现在甚至都不知道敌人有多少、从何处来,自然不知道应该如何抵抗,毕竟不少羌人士卒都已经乱了阵脚、迷失了方向。
不过这也意味着,权翼判断来袭的敌人数量应该并不会非常多,所以点亮火把、让他们暴露,也就能够鼓舞军心了。
但如果结果发现对方的数量真的很多呢?
那恐怕给士卒们带来的,将会是更深的绝望。
“呜呜!”号角声撕裂黑暗。
马蹄声随着号角声,变得更加密集。
也不知道有多少敌人骑兵纷至沓来。
霎那间,姚苌觉得,不能点亮火把。
“列阵!”他仍然还在下达这个命令。
远处,已经听不到权翼的声音了。但是还是有周围的士卒听从他的命令,点亮了一两根火把,然而点亮火把也就等于暴露了自己,敌人轻骑很快在那里横扫而过。
火把消失在黑暗中。
一声呼哨,格外清脆响亮。
这样的呼哨,刚刚姚苌已经听到很多次了,这表明敌人骑兵又完成了一次突击,现在在招呼伙伴折返。
姚苌有些绝望的掂了掂手中的刀,颓然说道:
“分散突围,我们向东走!”
他仍然还记得权翼的计划,现在来看,许昌肯定是去不了了,只能向西躲到淮西的山里去,在图谋插足两淮,只要自己能够占据一两处州郡,就能有机会获得朝廷的招徕。
而在距离姚苌大概几十丈的距离,郗恢打量着披头散发、被五花大绑的俘虏,无奈的感慨: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这俘虏不是别人,正是被誉为羌人智囊的权翼。
听到郗恢所说,那一直低着头的人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郗恢,一言不发。
郗恢“呵呵”了两声:
“连谢阿羯那家伙都打不过,也未必是什么佳人!先把他压下去,佳人不佳人的,至少是一条大鱼!”
呼哨声再一次响起,郗恢猛地拍马:
“儿郎们,走,再给这些蛮子来一下狠的!”
第九百三十六章 失败和成功的陷阱
王师轻骑横掠原野,想要突围的羌人士卒,几乎都变成了王师的刀下亡魂。
当然,还是有一支人数不少的队伍,顽强向东厮杀。
谢玄最终下令不要追击,放其离开。
这也是因为谢玄麾下的骑兵数量实在是太少,所以他贸然追击的话,留下来看管俘虏的人不多,能派出去追杀的人也不多,最后有可能导致俘虏看不住、敌人追上了却啃不动的尴尬局面。
现在谢玄自然要尽可能的保证不泄露自己麾下的真实实力。
当然,谢玄还是派遣了几十名骑兵,远远的“送”了这些家伙们一程。
如此一来,他们就不会怀疑这一支王师骑兵的强大,并且还会庆幸正是因为自己这里的真实实力没有被暴露而能够逃出生天。
“让姚苌跑了!”郗恢气冲冲的过来,把手中的马槊往地上一插。
这家伙什太沉了,郗恢提了半天,用是没用上,因为王师将士们也都知道这家伙就是一个花架子,不能真的指望他杀敌,所以把他保护的好好的,坠在后面跟着抓俘虏就可以了。
审讯俘虏、记录信息之类的,还是郗恢比较擅长一些。
“权翼抓住了?”谢玄皱了皱眉。
“不负所托。”一名将领指了指在旁边被五花大绑的权翼。
“没有了权翼,姚苌不过是断了翅膀的猛虎,落地的凤凰不如鸡,更何况这家伙还不配被称为凤凰。”谢玄笑道,打量着权翼,“咱家都督念叨权兄时间也不短了,现在总算是能够把你请回长安做客。”
权翼不过一介文人,被抓之后也没有打算反抗,就一直闭目等死,结果骤然听到这话,脸上也难免露出惊诧的神色,看向谢玄,不过他的嘴巴已经被堵住了,也说不出话来。
谢玄摇头说道:
“都督想要跟你说什么,到时候自然会说,至于现在,为了避免被你蛊惑人心,或者你要是性子刚烈一些,来个咬舌自尽什么的,咱们也承担不起。
要是想要绝食也不用担心,现在就派人快马加急把你送往洛阳,王师前锋已经逼近洛阳城外,到时候会送你一路直接入关中,路上快点儿的话其实也用不了几天,饿不死。”
权翼哭笑不得,只好闭上眼睛,虽然不是很想配合,但是也没有打算反对谢玄的安排。
此时他已经弄明白,率军袭击他们的,就是眼前这两个年轻人。
谢玄的名头,他是听说过的。
王师在上郡所取得的战绩,他还不知道,距离太远。
但是谢玄是谢奕的儿子,他还是知道的,毕竟姚襄当初也是晋朝臣子。
虎父无犬子啊。
这一次权翼打算北上许昌,再奇袭两淮,真正的目的,还是为姚襄争取到能够获得鲜卑人或者江左朝廷诏安的机会。
然而怎么都没有料想到,在半路上竟然还有这么一个程咬金在等着他们。
大概谢玄也是一开始想要奇袭许昌的,但是察觉到羌人动向之后,在半路设下埋伏,打了急行军的羌人一个措手不及。
军心溃散、士卒败逃,想必姚襄在潼关外也面临着相同的命运,否则王师不可能一路杀到洛阳城外。
自己布下的陷阱,失败了。
而谢家父子布下的陷阱,成功了,甚至可能还有更多的猎物上钩。
此消彼长,局势已截然不同。
权翼不知道关中此次算不算铁了心全面东出,也不知道杜英有没有这样的勇气。
他只知道,一个新的势力踏着无数人的尸骨上位,而也意味着,姚家两代人几十年转战拼搏的全部心血,都化为乌有。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
个中五味杂陈,大概只有权翼他们这些当事人知道了。
“许昌那边还没有动静?”谢玄叉腰向北看去。
“应该是空城一座了。”郗恢搓了搓手,“咱们的斥候派出去时候还不长,估计得等些时辰。”
谢玄皱眉:
“不等了,羌人的兵马既然都在这里了,许昌大概也就是剩下一些土鸡瓦狗,不足为虑。咱们动身去许昌,务必要尽快和洛阳的王师汇合,也不知道他们出了潼关之后打到哪里了。”
郗恢无奈说道:
“这中原,如今和凉州、雍州之类的没有什么两样,地广人稀、原野荒芜,传令兵们往来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该死的胡人,真是造孽!”其余几名将领们纷纷对着那些蹲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的羌人俘虏啐了一口。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也不过是为了找一口吃的。”谢玄摆了摆手,“真正引领他们从恶的,是那些豪酋,是豪酋们剥削和压迫他们,迫使他们不得不把掠夺的钱财粮食、金银美女全部都上交,从而又被迫开始新一次掠夺,长此以往,各个民族之间的仇恨越来越深、厮杀越来越惨烈,可是站在上面的豪酋们呢?
他们只要动动手指、下下命令,就可以让手下人血流成河,就可以让汉家城池血流漂橹。然而一切的牺牲和死亡,和他们又有多少关系?他们只需要好好享受掠夺的物品就可以了。
因此我们要尽可能的惩处这些豪酋,并且让这些氐人和羌人百姓们意识到,与其成为豪酋手中的工具,不如和我们团结起来,建设一个我们都能说上话的关中!”
原本低头一言不发的权翼,眼睛霍然睁开,看着谢玄,心中仿佛有什么被触动。
至于那些羌人俘虏们,更是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听这意思,好像不只是要宽恕他们,还要给他们温饱的机会?
“将军这话说的不错,现在关中书院培养出来的人才不就是这样的么,谁家的孩子都能去读书。我啊,出征之前,就把我家那小子给送过去了,否则一天天在大街上乱跑,就像个野猴子似的,以后谁还能管的了!”一名瘦削的将领用和他的体型并不是非常符合的嗓门说道。
“你可不就是一个窜来窜去的野猴子么!”同僚不由得打趣。
这家伙在沙场上借助自己瘦削的身材,不断游走,专门补刀抢人头,让大家颇有怨言,却又说不出来什么。
人家的刀法的确不错,而且这身材,也只能侧面偷袭,难道还指望他去和羌人的大块头硬碰硬?
“都督真的打算这么做,这是我们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不然弟兄们又凭什么要给都督卖命,不给朝廷卖命?!”
周围附和声一片。
第九百三十七章 三言两语便不同
听着这些将领们你一言我一语,谢玄忍不住在心中说道:
姊夫,你的心思我明白,要让他们不只是给你卖命,还要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也是在给自己卖命。
你所引领、所推动的,便是此世滚滚大潮。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很快,人群之中就有人忍不住低低问了一句:
“其实,对氐人和羌人来说,剥削他们、喝他们血的是豪酋,二对于我们来说,便是那些世家,对不对?”
这一句话冒出来,周围不少人反倒是收住了声音。
原因无他,因为站在大家面前、面对一场以少胜多意气风发的谢玄本人,不就是世家出身么?
而且还不小,也就是江左第二。
这也是之前大家在军中讨论到这个问题之后总是在小心翼翼回避的,以避免让谢玄认为自己是不是对他有意见。
甚至包括郗恢也一样,虽然郗恢从来没有反对大家发表对世家的意见,但大家还是在尽可能避免被他听见,否则未免有些尴尬。
郗恢忍不住看了谢玄一眼,大头兵和世家子弟的差距,在江左,那就是天壤之别。
这些世家子弟在朝堂上叱咤风云,在军中也是担当要职,谁要是以“老兵”之类的称呼来喊这些军中将领,会引起他们巨大的不满。
士卒和将领之间的天壤之别,也就是在关中这边没有那么明显。
不少将领都是在王师入关中之后因为战功提拔上来的,很多都是出身普通士卒。
否则刚刚这些话,他们也不敢、更不会说出来。
世家子弟谁会说自己是吸血鬼呢?
这世道本来就是在替他们掠夺民脂民膏,闷声享受就是了。
谢玄不由得抚掌笑道: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南方的世家,收购土地,让百姓变成自家的奴仆,知有世家而不知有皇帝,知此地之恩怨都由世家来判定,而不知朝廷在郡县还有官吏,甚至这些官吏本来就是从世家之中选拔出来,因此沆瀣一气,乃至本就是同一人!
这和氐羌族中的那些豪酋本就没有什么区别!你们能够认识到这一点,说明你们逐渐就要明白我们关中要做些什么了!”
此言一出,郗恢先是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不过他又旋即默默的扭过头,在心中微微一笑。
谢玄所说出来的,其实也是郗恢的心声。
在关中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是郗恢的转变却很大,主要就是因为郗恢意识到了,关中和江左或者其余任何一方势力之间有所不同,最大的不同自然就在世家。
一个有世家,一个没有世家,便是天壤之别。
因此江左发展到现在,世家气焰滔天、朝廷唯唯诺诺,百姓更是生活窘迫,丝毫没有繁华富足之景象,其原因症结在何处,已不言而喻。
“不要用这些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谢玄环顾一圈。
有不可置信眼神的不只是郗恢一个人,将领们一个个也都面露诧异神色。
谢玄接着说道: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们既然意识到了错误在哪里,自然就应该有所改变,否则大丈夫立于世,难道真的要碌碌无为、顺其自然?”
说着,谢玄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别人我不晓得,也管不着,但是我本人,还是有良心在的,自然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既然百姓在世家制度之下永世不得翻身,既然这天下在世家制度下只能四分五裂,永远不可能再恢复秦汉之强盛,那么我们再无动于衷,扪心自问,面对后人,又有何颜面?面对那些饥寒交迫的百姓,又有何颜面?
一声王师,是因为百姓们认为我们是来拯救他们的,而不是让他们从这些苦难走入另一些苦难,否则百姓又为什么要箪食壶浆以欢迎我们?
既然我们应答了百姓的呼唤、承载了他们的希望和寄托,那么自然就应该去做对的事,而不是去做和我们个人的利益相关的事,否则谢某应该在长安城中或者建康府里吃香喝辣,做那纨绔子弟,这世道自然会让你们去拼命,让我来享受。
又何必要站在这里,带着你们,举起刀,浴血厮杀?又何必冲杀在战场之上,只为了让更多的百姓能够过上温饱日子?
还是那句话,别人我不管,但谢某,一定是和你们站在一起的!”
话音铿锵,将领们无不动容。
这一刻,他们真的感受到了,自己和谢玄之间好像再没有什么隔阂,这个年轻将领之所需所求,正也是他们所需所求。
剩下的,便是并肩奋战。
三言两语之间,谢玄和他们的关系似乎就已经截然不同。
“别人你管不着,但是我你还是管得着的。”郗恢在旁边嘟囔了一声,“所以你们往前走,可万万不能把我给丢下。”
谢玄和将吏们对视一眼,纷纷大笑。
伸手拍了拍郗恢的肩膀,谢玄笑道:
“那是自然,好兄弟!”
而一直沉默听着的羌人俘虏之中,有人先开口问道:
“若是我们都跟着杜都督,跟着将军,是不是也能过上温饱、有家室的好日子?”
“为什么不可以?”谢玄回头问道,“低头看看你们的手,在关中,只要你们愿意动手,足够勤劳,那么本就没有什么不可能。今年的关中书院,就已经在计划招收氐羌学生,以后大家都是关中的学生,也能够通过考校成为关中的官吏,又有什么区别呢?
读书、识字、成才,你们所走的每一步路,都会和别人没有什么区别,和氐羌豪酋子弟,和世家子弟都没有什么区别。”
“读书,我们也能读书,我们也能出人头地······”羌人俘虏们喃喃说道。
他们跟随姚家父子流落中原,相比于其余久居边郡、和内地交流比较少的氐羌人,更明白读书习字的重要性,只可惜他们这些四处为家之人,哪里来的机会读书认字?
当时在王师之中,汉人也都是想办法提防着他们,自然是担心他们学走了文化之后反过来对汉人不利——事实证明,这种相互猜疑和不信任,大概是双方最终分裂的因,当然,也算是姚家之前反复无常所造就的恶果。
羌人俘虏们顿时就像是炸开一样,一片嗡嗡声。
他们都在低声交谈,并且对关中的态度感到不可置信。
第九百三十八章 孤立南阳
权翼默然注视着一切,目光先是落在羌人们身上,又落在谢玄的身上。
就在这短短的一炷香工夫里,权翼亲眼所见,羌人们因为关中的举措而开始变得不一样,谢玄、郗恢这样的世家子弟也因为关中的举措开始变得不一样。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这些人的心中也的确积压了很多情绪,有对未来的迷茫和无知,有对死亡的畏惧和担忧,大概也有对战乱流离的厌倦和疲惫。
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在乱世之中脱颖而出,绝大多数的人只能默默地在颠沛之中等待不知何时到达的死亡。
杜英显然是直接说出了他们的心声,并且真的给了他们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
所以他们期待并且愿意为杜英之前驱,而不是和之前那样,被迫的辗转、被迫的流离。
杜仲渊······你到底是真的有经天纬地之才,还是只是在蛊惑人心、操纵权谋?
想要让整个世界都翻天覆地,你是否有真的有这般手腕和胆量?
若真如此,或许在一些人看来,你是伟大的,或许在另一些人看来,你是可笑的。
但如果这是一场发疯,那权某,还是很想陪你疯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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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将军,属下幸未辱命,已拿下许昌,生擒羌人谋主权翼,但可惜让姚苌逃出生天。”
南阳郡叶县城外,谢玄向谢奕拱手禀报。
“我儿以数百轻骑击破羌人,而为父无能,几千人却没有守住南阳,当真是惭愧啊。”谢奕忍不住摇头叹息。
谢玄摇头:
“阿爹何出此言,大司马背信弃义,不顾两军同为王师所属,背后捅刀子,阿爹兵微将寡,及时撤离南阳,是应该的。”
谢奕瞥了这家伙一眼,同样是兵微将寡,结果谢玄还把姚苌和权翼打了一个落花流水。
总觉得他这话里有点儿嘲讽自己的意思。
不过估计这小子也应该没有这个胆量。
孩子大了,不但能独当一面,而且本事也比老爹要强了,这是让谢奕最欣慰的地方。
尤其是和桓温家的那几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人老了,所挂念的自然逐渐不再是自己的功名利禄,而是子女的未来。
大概察觉到了阿爹的心情很糟糕,谢玄轻声说道:
“南阳现在虽为桓豁所控,但是之前屡经战乱,城内早就没有多少百姓,而且此地距离荆州遥远,桓豁想要守住南阳,就必须要依赖于荆州转运粮草,至少支撑到明年夏收之后。
这就意味着,粮草的运输和采购,对南阳是一个大问题。而很不巧,如今许昌、武关等地都在我军手中,南阳孤悬在外,意图采购粮食,而不单纯的依赖襄阳,恐怕就需要关中的帮助。”
“阿羯想要切断南阳的粮道,然后以高价向桓豁售卖关中之粮?”谢奕明白过来。
以荆州如今的实力,跨过沔水补给南阳,其实也不是很困难的事,但若粮道被切断,那南阳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可是如何切断呢?
“仲渊并没有明确表示要对付南阳的桓豁,因此不应擅起事端。”谢奕提醒道,同时瞥了一眼跟在谢玄后面的郗恢。
郗恢并不是很想发表意见。
谢玄这家伙就是一个喜欢没事找事的主儿,自己发表意见之后再被他怼一顿,没必要找不痛快。
不过当看到谢奕的目光之后,郗恢打了一个寒颤。
很明显,他爹比他更不好对付。
因此郗恢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都督现在剑指河东,且兵临洛阳,恐怕不会把太多的注意放在南阳之上,而且一旦两边战事起,就有可能引发我们和荆州之间的战争,现在的关中怕是承担不起这样的负担。”
“此言差矣。”谢玄摇头,“这就要看大司马是不是愿意在如今这般情况下和我们在南阳大战一场了。
我军撤出南阳,是因为想要避免损失,且也的确没有必要和大司马鏖战,但这并不应该代表我军就畏惧桓豁之锋锐。
如此一来,只会导致大司马认为都督并没有和其厮杀之意,从而愈发嚣张、得寸进尺。
更何况大司马的目光,落在建康,落在寿春,还能再落在南阳?我军只要不进攻南阳,而是意欲从南阳捞一笔,大司马最好的选择,便是捏着鼻子忍了,否则其何来的余力再战南阳?”
为了维持南阳这个桥头堡的存在,桓温大概会愿意多付出且避免兵力折损,这好像也在常理之中。
因此谢玄提出的计划,看上去匪夷所思,但似乎还真的有几分切实的道理。
“而且都督一直有心于两淮。”谢玄接着压低声音说道,“大司马和江左亦有此意······”
还不等他说完,谢奕就先开口道:
“余已经收到了你三叔的家书,其派四弟北上寿春,为镇西将军主簿,显然打算是让四弟接受堂兄的兵权。”
谢玄挑了挑眉:
“四叔轻浮,难当大任,还不如五叔更合适。”
“石奴年轻,恐难服众。”谢奕皱眉说道,都已经不在乎谢玄这么说是不是对长辈有所不敬了,“阿羯,你不觉得哪里有点儿奇怪么?”
谢玄笑道:
“阿爹是说,三叔明明已经把关中当做敌人,至少不是朋友,为什么还要如此光明正大的将自己的人事安排告知阿爹?”
谢奕点了点头。
“大概是因为三叔也意识到,大司马的崛起势不可挡,因此还是要尽可能先联手关中、遏制大司马,所以镇西将军的位置,无论是落在江左手中还是落在关中手中,都不能落在大司马的手里。
尤其是姊夫现在推选出来的镇西将军,正是阿爹,对于三叔来说,阿爹坐在这个位置上同样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当然了,也不排除三叔以此告诉阿爹,若真对两淮有图谋,下手也不要太过狠辣。”
谢奕无奈的说道:
“但愿如此吧。”
“所以阿爹认为可行么?”谢玄伸手指了指南阳方向,“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会让大司马认为关中在武关以东方向上,锱铢必较,并且对拱手让出南阳有懊恼和不舍之处,所以如今在南阳城外不断地有行动。
如此,大司马就不会认为我们对两淮还有图谋了。到时候三叔和四叔在明,阿爹在暗,更能让大司马措手不及。”
谢奕默然向南注视,良久之后,方才喃喃说道:
“昔日袍泽,今日仇杀,世事变化,何其沧桑,尔等无情,就别管我无义了!”
第九百三十九章 当家方知柴米贵
永和十一年五月十三。
这一日,在南阳城南,一支王师运粮队受到骑兵突袭,损失惨重,粮草十不存一,剩下的或是被抢掠转运,或是直接被大火付之一炬。
而这已经是进入五月以来发生的第三次。
等到南阳守军赶来的时候,只有一地灰烬和零散的几具尸体,一群被扒了衣甲的王师将士蹲在田地里,被清晨的风冻得瑟瑟发抖。
而这一支运粮队的受袭,意味着南阳的粮草彻底断绝。
就在昨日,一支王师水师想要从淅水进入武关道,但是被两岸早就埋伏好的弓弩手伏击。
火矢从天而降,乱石横滚而下,掀起浪涛滚滚,直接击沉了排头的几条船只,导致水师不得不撤退。
叶县府衙。
“淅水那一路兵马,应该是武关周隆的手笔。”谢玄伸手指了指沙盘,“我军偏师在谢湖的率领下撤退到武关之后,再加之周隆在武关招募的兵马,已经足以打这么一场伏击战。”
“擅自挑衅荆州水师,就算是周隆这家伙胆大包天,没有得到都督的允许,也必然是不敢的。”郗恢径直说道,“这说明都督也应该认可了我们孤立南阳的策略,并且予以配合。”
“这说明我们的第一步成功了。荆州的粮食运不上来,现在桓豁就不得不面对两条路,一条就是派遣更多的兵马押送粮草,但是这样就会导致南阳城中的防务越来越空虚。
就要看桓豁有没有这个胆量了,或者他觉得我们是不是敢真的重新夺回南阳。这需要再演一出戏,让我们在南阳城外的兵马,制造兵马众多的假象。”谢玄总结道。
郗恢笑道:
“无外乎多设旗号、多挖灶台,并且打造一些草人,放在要冲之地的山岭之上,让南阳守军见到了难辨真假,认为我军还真的有强攻南阳之意。”
“越来越有大将之风了!”谢玄夸赞一声。
有些人的确与生俱来就有能够率兵打仗的能力,那是天才,当年的冠军侯,应该就属于这样的天才,所以老天爷也嫉妒他的才能,令旗英年早逝。
谢玄并不认为自己是这样的天才,他主要还是依靠着年少到现在啃得书、积攒下来的知识来行军打仗。
王谢高门,典藏的诸多兵法书籍,这些才是让世家恒久都是世家的底气,而谢玄顶多是诸多世家子弟之中比较聪慧而且勤恳学习的那个。
相比于根本没有门路获取知识,很多都需要自己从只言片语之中去理解领悟的寒门子弟,这是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优势,只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意识到自己应该好好利用这样的优势,以至于有了很多纨绔与膏粱。
至于郗恢,显然在之前的岁月里就属于这种纨绔。
他对天下大势、世事纵横,既不感兴趣,也没有什么经验。
但是自随着谢玄入上郡平定氐人残部以来,郗恢积极地学习,每日在行军途中,有机会就读书,读完了之后在把自己所领悟的内容用浅显易懂的语言告诉其余将领和士卒。
正是因为知道自家主簿是典型的现学现卖,所以大家和主簿之间一向是没大没小、很是亲近,但也正是知道主簿实际上也就是比他们多认识一些字罢了,所以大家对主簿也有几分尊重。
人家愿意去学,并且来教他们,已经说明他和其余的任何世家子弟都有不同之处了。
正是因此,谢玄也改变了之前对郗恢有些恶劣的态度。
这是一块不成形的铁,如今经过战火的历练,彻底变成了锋锐的刀,或者说温润却暗藏杀机的君子之剑,自然是让谢玄很欣喜地,也不吝啬于夸奖郗恢。
郗恢干笑两声,被谢玄这个同龄人夸奖,实在是也没有什么光荣的感觉。
“一旦察觉到我们真有进攻南阳之意,桓豁大概也不敢派遣太多兵马出城,所以其最优的选择,便是想办法和我们谈一谈,尽可能地避免双方冲突。”谢玄接着说道。
郗恢皱眉:
“根据伯父所说以及六扇门线报,桓豁此人,行事刚猛,喜欢走正道,遇事不决打一场,用拳头来解决问题。
所以想要让桓豁忍气吞声坐下来谈一谈,是不是不太容易?更何况六扇门现在已经证实,桓济还留在城中。
南阳之战,桓济放火烧了郡守府,导致好几个参谋受伤,并且撼动我军心,让将士们在不明所以下仓皇撤退,一路推攘践踏,死伤也不在少数,所以伯父以及诸多袍泽咬牙切齿要跟桓济算账······
桓济大概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孽,因此就算是桓豁想要谈,桓济怕也要从中作梗。”
“因此这才凸显出我们要造势的重要。”谢玄笑道,“唯有让他们这些不想坐下来谈的人也都意识到,不谈不成了,而且谈一谈也不会直接要了他们的性命才可以。
这中间就要看我们能不能拿捏得住尺寸,尔以为如何?”
我觉得不如何······郗恢苦着脸,不知道该不该吐槽。
每一次谢玄想出来的策略,在他看来,可行性都不怎么样,不过这家伙的实力的确很强,而且运气也很不错——自从出兵武关之后,更是得天独厚,整个姚家南北两路兵马,几乎就是送上门来让他建立功勋一样——所以看上去不可行的计划,说不定还真的是最优选择。
“那最终想达成什么?”郗恢问道。
“掏钱,买平安。”谢玄嘴角翘起。
郗恢咬了咬牙,这话可是一下子说到他的心坎上了。
现在王师最缺什么?
既缺人,也缺钱。
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缺人的事,轮不到郗恢来操心,包括谢玄在内都还没有资格操心。
但是缺钱的事,作为行军主簿,郗恢是必须要操心的。
因此若能从桓豁那里重重敲诈一笔,好像也不错。
“就算是不掏钱,至少我们也不能让桓豁从南阳再向东、西和北再进任何一步。”谢玄接着说道,“能诈到钱,那反而是其次的。”
“余同意。”郗恢果断的说道。
“这么爽快?”
“必须要诈到钱!”
郗恢的话出乎谢玄的意料,谢玄惊诧的看着他:
“你这是掉到钱眼里了?”
“将士们此次立功不小,都督府的赏赐可能还不够,我们得做好准备,以免大家士气低落。”郗恢摇头。
第九百四十章 让任群去头疼
不等谢玄回答,郗恢又补充道:
“而且如今谢司马已经前往两淮,上下打点关系、结交人脉,哪里不需要用钱?
都督府固然是要掏钱的,可我们若能多给一点,自然就能让谢伯父手头更宽松一些。
所以你看到的或许是势,可我看到的就是钱,没有钱的话,我们在南阳或者许昌,都不好办事!”
自许昌很轻易的为王师所破之后,谢奕率众自许昌折往淮北,名义上是追杀姚苌败军,但实际上心向何处,不言而喻。
不过谢奕率军行进,现在还是一路潜行,并没有声张,这一番说辞也是在他被发现之后才会丢出来的。
谢奕的将旗,此时仍然还在叶县城头飘扬。
谢奕和谢玄两路兵马汇聚叶县这一番声势还在,这恐怕也是桓豁并没有敢轻举妄动的主要原因之一。
一边说着,郗恢一边伸手摊开一张纸,从袖子中掏出来炭笔,刷刷刷的就写起来。
“你这是写什么?”
“咱们需要桓豁给出的赔偿。”郗恢激动的说道,“这粮草啊,怎么也得翻个三倍卖给他,另外桓豁军中一应衣甲兵刃磨损,都必须要向关中采购,当然,如果他不愿意,想要从荆州运过去的话也可以,咱们必须要收过路税,否则的话,没门!”
谢玄斜乜了他一眼。
现在能够切断南阳的粮草,是因为桓豁根本没有做好准备,并且桓豁也没有真的在南阳和关中王师大战一场的准备。
而一旦他们开出的条件太过分,桓豁恐怕就不会那么好说话了,怕是要直接鱼死网破。
尤其是根据斥候探报,如今也有不少兵马正从江陵、武昌等地向襄阳汇聚,显然这是桓温为桓豁调集的援兵,只可惜桓温麾下主力步骑都在姑孰方向,因此这些兵马多半都是水师,陆战战力堪忧。
否则桓豁也不会守着南阳不主动出击。
郗恢抬头看了一眼谢玄,脸上的笑容凝固:
“这,这都做不到?”
谢玄默然片刻,本来想说,你这未免异想天开,但是他转念一想:
“不试试怎么知道?”
“真要试一试?”郗恢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桓豁的底线上跳舞。
谢玄笑道: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挑起来事端,你可要负责。”
郗恢登时没了脾气,无奈的说道:
“那就算了。”
“我觉得挺好的,还是那句话,我们越是漫天要价,越是能让大司马意识到,我们的野心,不在两淮。”谢玄接着说道,“而且余也很感兴趣,这位桓豁将军的底线,又在哪里?
毕竟大家日后很长一段时间,应该都是邻居了。只不过并不是什么相亲相爱的好邻居······与其一点点的试探,还不如就这么一步到位!”
————————
河洛。
站在邙山上,已经可以看到远处残破的洛阳城。
王师自潼关向东,一路横行,沿途州县,本来就已经被战火摧残的没有多少人烟,之前姚襄配合雷弱儿守潼关,还曾经征发了本地平民。
名为征发,实际上就是拉壮丁,更是让诸如新安、渑池等曾经人口繁密的交通要冲之处,十室九空。
因此王师所到之处,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基本上都是顺利接管城池,然后随军官吏看着寥寥可数的一些妇孺老弱,拍着脑袋直呼头疼。
关中新政,无论是哪一个举措,首先需要的便是人力,尤其是青壮年劳力,就算是没有青年男子,青年女子也好。
然而在这些州县,自然是一概欠奉。
因此这让官吏们都有一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感觉,以至于王师还不得不配合着抽调一些士卒,帮着维持秩序、做一些修建工坊和书院之类的体力活,至少要把屋舍和厂房之类的建起来,之后的生活生产,这些饱受战火摧残,也一个个能够克服困难的百姓们,还是能够维持的。
至于这些工坊生产出来的产品,是不是有和关中其余工坊竞争的资格,都督府又应该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调控角色,那是后续还需要头疼的事。
而这些州县周围已经荒芜的土地,在明年春耕的时候怎么分配,这些老弱病残们又如何能完成土地的开垦,又是另一个需要头疼的事。
这么多头疼的事加在一起,让主持军务的苻黄眉和邓羌翁婿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入手,所以他们干脆拍拍屁股走人,把这烂摊子都甩给了苦哈哈的任群。
任群想要用人,王师尽可以调动人帮忙,而且新抓的那些氐羌俘虏也都可以给他用,但是想要苻黄眉他们跟着一起头疼,想都不要想。
所以,当任群在新安一带伤脑筋的时候,苻黄眉已经登上了北邙山,俯瞰那座让南朝几代人挂在嘴边的城,那座自永嘉之乱后就一直牵动着无数晋人之心的城。
这里是洛阳,是自从东汉至曹魏再到本朝的都城。
在朝野百姓从小接受的教育以及因而塑造的价值观中,只有建都洛阳的,才是真正的大一统王朝。
如今朝廷只是屈居建康,一旦天下平定,还是要回到洛阳的。
同样,谁能收复洛阳,谁自然就是本朝的大英雄。
可谁要是盘踞占领洛阳,那谁就是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
至于是收复还是占据,那就不好说了,因为不同的舆论基础也可能会导致朝野的思想逐渐偏向两个极端。
因此没有人敢赌自己获得的到底是好名声还是坏名声,而且拿下洛阳之后,是迎接朝廷返回,还是另立新朝,这也是考验其和江左朝廷之间关系,以及考验其野心的事。
桓温必然是没有做好准备的,因此桓温选择入蜀、选择走武关道而不是传统的崤函古道入关中,都避开了进攻洛阳。
如今盘踞洛阳的周成,显然是很清楚自己的定位。
他就是乱臣贼子墙头草,破罐子破摔。
而且周成很了解自己的实力,所以他一开始还摆开架势要和邓羌较量一下,但渑池一战,邓羌率军突击,直接击破周成麾下兵马三千余,自此,周成直接龟缩到洛阳城,还真老老实实的挖掘壕沟、修缮城池,摆出来一副坚守洛阳的姿态。
第九百四十一章 止步河洛
这也是为什么,此时映入苻黄眉眼帘的洛阳城,有的部分修缮一新,有的部分还满是缺口、荒草萋萋。
这洛阳城,就像是偌大天下的映射,一半繁华秀丽,一半断壁残垣。
周成没有出城和邓羌较量的意思,邓羌骂了几天,发现这家伙铁了心要固守,也索性收兵退到北邙山下,安营扎寨。
“洛阳城,怎么打?”邓羌大步走上山坡,看着苻黄眉的背影。
“再看一眼洛阳城吧,我们估计就要走了。”苻黄眉微笑着说道。
“什么意思,洛阳城不打了?”邓羌顿时露出诧异神色,“从这北邙山上,都能够看得清城池的轮廓纹理,结果你跟我说只是看看而已?”
“洛阳城是好打,可是打下洛阳之后怎么办?”苻黄眉问道,“牵扯太多,现在的关中还没有资格成为众矢之的。
周成此人虽然在行军打仗上颇有不堪,但是见风使舵、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不错的。洛阳,还真是一块最适合他们这些流寇生存的风水宝地。
其龟缩在城中,大概也是在赌我们不会贸然进攻洛阳,否则也不会连城池都不怎么修缮。”
邓羌愤愤的挥了挥拳:
“还真是便宜这个家伙了。”
“无所谓,毕竟我们早晚还是要来的。至于现在,最重要的大概还是要确保河东、两淮这两个方向上能够得到最大的好处。
洛阳就是嘴边肉,什么时候吃,要看天下大势,又或许再过几年,风云变化,只需要看都督的心情就可以了。”苻黄眉笑道。
“如何看心情?”邓羌问道。
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话里有话。
苻黄眉也怔了怔,深深地看了邓羌一眼,但又没有从邓羌的神情之中察觉出来什么异常,只好解释道:
“此地为天下之中,有八关环绕,看似易守难攻,但其实八关之中,很多都非险要,还需守军分兵把守、分散兵马,所以历次大战,洛阳都比不上长安更有可守之处。
因此若只是盘踞一方,没有资格入主洛阳并面对四面八方的围攻,昔日的董卓就是明证。
但若天下风云牵系一身,大势所趋,此时再入主洛阳,那就是山呼海应、百姓影从,顺理成章之事,自然可以说是看心情。”
“那岳父觉得,都督可否能走到看心情的那一步?”邓羌接着问道。
苻黄眉缓缓说道:
“也许吧。”
“岳父不想看到那一天?”
苻黄眉无奈的说道:
“世事不由人,想与不想,重要么?并非我所能决定。”
“何不勠力同心?”邓羌指了指眼前的洛阳城,“洛阳风光如何,余还真的想要见识见识。”
“没什么好看的。”苻黄眉撇了撇嘴。
邓羌打量着他:
“岳父这么说,余倒是有些明白什么是世事不由人了。不过便真不由人么?如今的关中,风云变化,两年之前我们或许未曾料到氐秦会崛起,而一年之前我们大概也没有料到都督横空出世。
所以有朝一日送都督入这洛阳城,不也是有可能的么?”
苻黄眉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其实他心中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只不过心中难免咽不下这口气。
这一次帮助王师出潼关、横扫河洛,是为了关中氐人能够受到良好的对待。
可不是就要给杜英打一辈子工。
杜英似乎也明白苻黄眉的心态,所以杜英并没有给苻黄眉安排什么明确职位,略阳太守是虚衔,军中副帅也只是暂时的,随时都可以拿掉。
然而现在邓羌显然是有让苻黄眉一直担任军中要职、辅佐都督一匡天下的意思。
苻黄眉看向邓羌,微笑着说道:
“没想到邓伯夷也会察言观色、循循善诱了。”
被苻黄眉的目光看的心里一阵发毛,邓羌索性一挥衣袖:
“天下大势不管最后会怎样,如今我们都在关中这条船上了。余此生已先投靠氐秦,后投效都督,所谓忠臣不事二主,若说第一次是被蒙蔽且无从多选,那么第二次,绝对不可能又被蒙蔽。
因此邓某已经认定了都督,绝无选择另一条路的可能。因而余一定要送都督入主洛阳、俯瞰天下!
岳丈心中所系,不外乎氐羌之存亡。而纵观此天下,能够善待氐羌百姓的,恐怕也就只有都督了吧?
姚襄之流,土鸡瓦狗尔,其对待自家子民,也不过呼来喝去、有如奴仆,难道岳丈真的不知道?因此岳丈便是为了氐羌百姓能有好日子,也得一直坚持走下去,不是么?”
苻黄眉看着这家伙敞开天窗说亮话的架势,率先忍不住笑了出来,又接着摆了摆手:
“罢也,罢也!其实正如你说,余本来就无路可走。只不过是心中还有不忿罢了。你说得对,总是这样不忿,又有何出路?
既然现在都督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而氐羌百姓士卒们对我还算是信任,那余自然应该挺身而出。”
说罢,苻黄眉伸手指了指山下城郭:
“让都督入主洛阳,早晚事矣!若是有人阻拦,杀过去便是。你我翁婿两个联手,还有什么可怕的?不外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岳父之戾气,有些重。”邓羌忍不住皱眉。
“怎么,不喜欢?”苻黄眉大笑道。
“没有,如此甚好!”邓羌也抚掌大笑,“我辈沙场中人,戾气横生而百鬼辟易,本就是应该的!”
“报!”一名传令兵飞快的冲上山坡,“长安八百里加急!”
翁婿两个对视一眼,苻黄眉率先拿过来军文看了一眼,笑道:
“都督有令,我军先撤出洛阳五十里,并着重构筑渑池边防,派人和周成商议,于渑池开榷场以贸易。”
“果不其然,如此一来,河洛战事也算告一段落了,只是不知道接下来,又要向何方?”邓羌向东望去,跃跃欲试。
如今都督府的“魔爪”,无外乎向河东、河北或者两淮,因此从这里向东看,倒也没错。
“也不能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打杀杀,有空闲,回去看看我家女儿。”苻黄眉没好气的说道。
邓羌讪讪挠头。
苻黄眉的目光接着向下看,有些惊讶的说道:
“都督不日将来函谷,校阅三军?”
邓羌也登时来了兴致:
“所以都督还是打算以我等为前锋,有所布局?”
第九百四十二章 钻牛角尖
王师止步洛阳城外,这是都督府早就已经拟定的计划。
杜英以及都督府上下,都不认为周成有拒绝都督府的条件,并且嗷嗷叫着和王师开战的勇气。
因此杜英也没有打算将苻黄眉和邓羌这样允文允武的组合放在洛阳城外混天过日子。
王师只要留下少量兵马在渑池、新安等地,并且加强函谷、潼关等关隘的防守就好。
“苻黄眉和邓羌应当率军向许昌,扼守汝水和颖水等地要冲、威慑两淮。”张玄之站在都督府的沙盘前,伸手比划道,“既想要谋取两淮,都督府既要对两淮施以恩惠,又要让两淮意识到,都督府也有武力威压两淮的手腕。
而且我们的目光或许也不应该一直放在两淮上,自淮北向北,青州和河北,如今都在鲜卑人的掌控之下,我军若是能向北进攻青徐,则可以获得广袤的地盘,并且这些州郡的人丁,如今也逐渐在战乱中得以恢复,正好为我所用。
否则若使其长久在鲜卑人手中,则恐怕会逐渐变成鲜卑兵马,日后威胁到我军。
更何况‘北伐’,这个口号喊出来、旗帜竖起来,谁又能说我们的不是呢?”
参谋们的思路也跟着被打开,他们指着两淮以北的广袤土地,低声讨论着。
张玄之则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喃喃说道:
“都督,人力有穷时,张开的弓,也不能拉的太满,关中现在的钱财和人手都已经快被压榨到了极致。
王师想要再向前一步,就必须要一切顺遂才可以,稍有不慎,便是兵败如山倒,就让当初的殷浩一般。所以,都督······这一次,你打算走到哪里为止呢?”
“张兄,说什么呢?”有参谋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张玄之怔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
“没什么。来,兄弟们加把劲,咱们把王师在河东、河内可能面临的战况都总结一下,尤其是新汇总的河洛一带敌情以及参谋司的判断,必须要尽快送到河东军中!
郡丞虽然有经天纬地之才,但是都督有句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的上诸葛亮。
郡丞是咱们关中的诸葛亮,那我们就勉为其难来当这臭皮匠!”
被张玄之这么一说,不少参谋们都撸起袖子吆喝着整理文书、摊开新的舆图勾勾画画,而也有人笑着反驳:
“现在关中和西北的贸易不少,西北以及北方草原上运来的皮毛,基本都在关中加工,所以关中的皮匠啊,一点儿都不比别的行当差,怎么能说是臭皮匠呢?”
“你是对都督的说法有什么意见么?”顿时升起这般声音。
“这说话的时间不一样,处境不同,因地制宜,说出不同的话而已。”张玄之微笑着伸手向下压了压,“都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关中正百废待兴,这臭皮匠,偌大的关中都找不到几个,可见颇为不受欢迎。
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或者准确地说,是咱们关中和其余地方不一样了,所以大家才会发现之前的话不能套用在现在的局势下了。
这也提醒咱们啊,因陈守旧的老想法,该换一换了,说不定我们认为离经叛道的想法,反而才是正确的路。”
参谋们都若有所思。
“你这小子,人小鬼大,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杜英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只见这位堂堂大都督,披甲在身,一手按着刀,一手捧着头盔,迈步走进来。
风尘仆仆,应当是刚刚从军营中回来,梳洗更衣、一概欠奉。
“参见都督!”众人不敢怠慢。
杜英则笑着摆手:
“你们忙你们的。刚刚张玄之说的有道理,遇到困难了之后也没有必要非得钻牛角尖,有时候问题的确是钻牛角尖钻着钻着就解决了,可是往往有时候是钻透了,却发现根本不是这条路,白费力气!”
参谋们都露出笑容,都督的平易近人,这是一些刚刚从书院之中毕业、加入到参谋司的年轻人们都有所耳闻的。
因此参谋们敬他,却不怕他。
“那敢问都督,什么时候应该墨守成规,什么时候应该钻牛角尖,而什么时候又应该跳出去?”一名年轻的参谋举手问道,与此同时,他已经把自己的小本本摊开,接着便拿起笔,严阵以待。
杜英扫了他一眼:
“当你在想怎么样才能不钻牛角尖的时候,就已经在钻牛角尖了。因此与其考虑这些问题,倒不如顺其自然,先去做别的同样着急的事。
理顺自己手头上的事务,排出来个轻重缓急,依次解决以有条理,或者交叉解决以劳逸结合,其实都看个人的爱好。”
“可是身在参谋司,有的时候身不由己啊!”人群中有声音传来。
杜英摇头说道:
“世事难料,身不由己也是十之八九。但正是要在这难料且匆匆变化的世事之中,做好自己的手头工作,才是你们应该去学习并且掌握的技巧。
唯有这样,你们才算是真正能够从参谋司中离开,去往更广阔的天地。
无论是在地方为父母青天,还是在军中运筹帷幄,余相信,你们定能临危不乱、条理有度。”
参谋们齐齐拱手。
杜英一边继续向前走,一边忍不住微微一笑。
得骗着这些小年轻们好好加班啊。
不过旋即,杜英就笑不出来了,叹了一口气。
“公子,怎么了?”跟在杜英身后的疏雨急忙问道。
“余过了加冠其实也没有多久,但是看这些家伙们就像是在看一群年轻小辈,当真是心老了。”杜英感叹。
疏雨向前两步,越过杜英,回头打量着他,一本正经的说道:
“相由心生,公子虽看上去疲惫了一些,但是面色温润,无凶恶、无沧桑,因此心远未老矣。”
杜英惊诧的看向她:
“余竟然不知道,雨儿还会看面相?”
疏雨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
“妾身其实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那为什么又要这么说?”
“安慰一下公子。”疏雨郑重道。
杜英:······
你这安慰方式是不错。
但是这么直白的承认自己在安慰人,属实令人心情很难舒畅。
“公子,走吧,莫要让主母和两位夫人久等了。”疏雨催促。
“张玄之,前往潼关的行程,参谋司尽快拟定出来!”杜英不忘回头吩咐一声。
第九百四十三章 美人微笑转星眸
杜英打算前往函谷校阅王师,但是函谷已为洛阳门户,他亲临此地,还是有可能引来汹汹非议的。
所以在明面上,关中只会宣扬都督前往潼关,只字不提都督过了潼关还会向东走。
参谋司中人,这些时日刚刚完成了一轮更换,不少年长一些的参谋都前往各处州郡了,新补充上来的这些小年轻们嘴巴可能不牢靠,因此杜英仍旧只说“潼关”,真正负责此事的、包括张玄之在内的几名参谋,自然明白杜英的意思。
对张玄之,杜英还是比较放心的。
半是因为这些时日张玄之的表现还不错,并且已经逐渐从他的举动之中看不出来初来乍到之时明里暗里想要为吴郡世家争取好处的行为。
当然,人本来就不是冷血的机器,所以在一些事情的判断上会有自己的主观偏见,都是情理之中的,杜英也没有指望着这些手下人个个都没有私心。
但参谋司作为都督府制定谋略、培养人才的关键部门,自然还是对个人私心有所限制的,参谋们实际上也是在互相监督和调整对方制定的谋略计划。
尤其是参谋司现在的流动性已经远胜于之前,参谋们并不会在此处停留太长的时间,这既是因为如今关中也需要大量有经验的官吏,也是为了防止参谋们在参谋司中拉帮结派,形成自己的团伙,从而直接干预到都督府政策的制定。
至于另外一个让张玄之能够得到杜英信任的原因,就是张家已经举家从吴郡迁徙来关中,挟带而来的诸多产业、钱财,无不彰显一个吴郡二三流世家同样拥有的强悍底蕴。
整个家族都拉到关中来,自然也就等于把全家老小的性命都寄托在关中身上,张家的这个态度俨然要比很多意图首鼠两端、两边下注的世家要好很多。
当然,杜英也知道,张家和顾家同气连枝,张家前来关中,顾家却仍然还在和关中维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并没有完全投靠之意,加入到关中体系之中的其实就只有顾淳和顾会两个人,虽然还有几名顾家子弟已经入学关中书院,但都是旁支子弟,显然还不足以代表顾家的态度。
因此对于顾家和张家这个整体来说,也是在两边下注。
若非如此,杜英大概会对张、顾两家子弟更为信任。
不过世家本来就是这般行事风格,不能强求。
而且如今天下大势还远没有到分明清晰的地步,因此杜英也不足以向这些人证明,自己就是大势所趋,自然也不能要求人家孤注一掷。
或许在这些世家的眼中,关中那些完全把自己和都督府绑定的世家们才是真的傻呢。
“恭迎都督!”
杜英穿过前院和后院之间的月洞门,站在两侧的婢女侍卫们齐齐行礼。
“夫君回来了。”迎出后堂的,正是已经有月余未见的郗道茂。
她仍穿着西凉风格的衣裙,西域来的银簪将秀发高高挽起,以示名花有主。
唇角翘起,巧笑盈盈,自是按捺不住的欣喜。
别后重逢,再到长安,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如玉婷婷立堂下,美人微笑转星眸。
杜英本想要张开手臂,直接给自家的郗妹妹一个熊抱,不过想到自己刚刚从军营之中回来,又赶忙收住了身形。
但郗道茂早就看到了杜英的手臂,此时看着夫君手足无措般的情形,露出浅笑,主动上前抱了一下杜英。
不过她旋即意识到,这里并不是后院无人之处,一道道目光或明或暗可都看着呢,顿时小脸儿微红,触电一样退开两步。
杜英当即握住她的手:
“都已经投怀送抱了,还躲什么?”
郗道茂轻轻哼了一声。
长久不见,难免鬼迷心窍。
都怪这家伙,令人割舍不下。
午夜梦回,辗转反侧之间,都是他的身影。
此时又怎么能按捺住自己波澜起伏的心绪?
一联想到就算是谢家姊姊何等女中人杰,见到夫君之后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按捺不住的相思于眼眸中流转,提到他的名字更是满满的骄傲,郗道茂到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丢人的地方了。
她捏了捏杜英的手心,想让杜英说两句好话哄一哄。
杜英瞥了她一眼,忍不住的发笑:
“舟车劳顿,辛苦茂儿了,来,咱们再抱一个。”
“算,算了!”郗道茂赶忙让开一些,两个人从牵着手变成了远远拉着手。
更是奇怪。
大概察觉到了背后有无数的目光看过来,郗道茂未免也有如芒在背的感觉,赶忙转移话题:
“夫君去军营中了?”
杜英颔首:
“新军编练不久,余放心不下,因此去看看。而且关中王师也需要改编整顿,以适应日后战事,余若是总在都督府中而不知民间疾苦的话,那恐怕只会盲目作出改动,反而引得诸多差池。”
郗道茂微笑道:
“这天下能知民之疾苦的,本来也没有多少人,夫君已经做的很好了。”
“若我做的已足够,则天下民心早就在我。可现在还不是,那就说明余还有需要努力之处。”杜英摇头。
“天下那么大,恐怕此时江左更南之处,还有很多人并不知道夫君之名,更无从、无愿了解关中之政。”郗道茂无奈的说道,“夫君虽然有天下清平之志,但是也不能操之过急。”
杜英缓缓说道:
“是啊,天下之大,多少人并不关心天下,只关心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或许一生也走不出这一亩三分地,也有一些人,或许是得过且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所以他们并不会在乎千里之外的战火生死,也不会意识到有朝一日这战火可能会席卷到家门口,摧毁他们所珍视并视为生命的一切。
因此想要让天下之人知我所欲为,还需要很久很久,而在此之前或在此之后,余都不会改变。”
郗道茂柔声说道:
“或许此世之人,并非全知夫君之所为,但千百年后,街头巷尾,应当仍然会传颂夫君之威名。”
杜英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喃喃说道:
“传颂不传颂的,倒也无妨。我本来就不是来让历史记住我的,而是来在这悲痛和苦难之中,做出一些改变。”
郗道茂没有听明白杜英的意思,正想说什么,杜英就先问道:
“拜托茂儿查证的事,可有眉目?”
第九百四十四章 佛教在凉州
郗道茂当即收起来笑容:
“夫君放心,妾身一路南下,已经着人搜集了很多雍凉各地寺庙的建设和传教的过程,为此还耽误了些时间,否则大概能早十天抵达长安。
在凉州敦煌、酒泉、天水等地,已经有不少佛寺,这些寺庙多为西域过来的僧人建立,他们出没于穷山恶水之间,向躲在各处的流民传教,并且建立寺庙。
夫君之前应该对佛法有所了解,无论是倡导修行以消弭恶果、引人向善,还是倡导普度六道、平等众生,在历经苦难的百姓之中都颇受欢迎。其能够在江左发扬光大,甚至逼迫道家不得不和世家联手,便也由此原因。”
佛教倡导今生受苦受难行善事,为自己来世积攒福气。
这种理论,在和平时代或许还缺少一定市场,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受苦受难、忍受吃斋念佛和清规戒律的限制。
但是在战乱时期,就不一样了。
百姓经历了太多的苦难,自然也就认为这正是佛祖对他们的磨砺,因此更觉得自己下辈子转世投胎一定能够位在云端、一享清福。
所以佛教在乱世更有市场,是情理之中的。
就像是能够帮助人忘掉苦难的麻醉剂。
历史上汉传佛教的兴盛,也是在两晋战乱之后,南朝三百六十寺,沉浸烟雨中。至于北朝,前秦、后凉、北魏,历代都颇为推崇佛教,莫高窟、云冈石窟等都在这个时代开凿。
那一尊尊历经千年风沙,仍然保持着拈花微笑或庄严肃穆的佛像,正承载着一个时代的人对于结束战乱、下世幸福等等的殷切期盼。
正是因为佛教在江左很受平民百姓、世家内眷的欢迎,所以一个又一个寺庙得以建立,而大片的田地被百姓贱卖给寺庙,既是因为寺庙对百姓的宣传,让他们认为这样能够为自己积攒功德,也是因为世家内眷给出的香火钱让寺庙有收购田地的资本。
佛教的扩张,导致诸如天师道、五斗米道等不得不联络世家,并且获得了王谢各家的支持,也算是世家和道教联手对佛教的反制。
同时,正由于佛教对道教的“就业”带来了极大的挑战,导致原本还如同一盘散沙的道家各宗各脉,现在倒是有几分同气连枝的架势,而“道教”这个概念,大约也是在这个时代生成的。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行业内卷吧。
而杜英也注意到了佛教在西北已经有萌芽,所以特意叮嘱郗道茂,在从西北返回的路上,多加注意,搜集有关佛教寺庙的发展建设的消息。
没想到还真有所获。
毕竟历史上,北方的佛教也是从苻坚上位之后,逐渐成为北方各族所尊奉的国教,是自西域而来,因此杜英有理由相信,早在氐秦鏖战关中的时候,佛教就已经从凉州向雍州渗透,才会得到苻坚的注意。
“现在可有什么人隐为僧侣之首?”杜英接着问道。
郗道茂摇头:
“应当都还是从天竺经西域而来的零散僧人,据说很多人语言尚且都通顺,和本地百姓交谈都要‘手舞足蹈’,颇无得道高僧之风范。”
说到这里,郗道茂已经忍不住笑了出来。
杜英大概也脑补出来一个披着袈裟的和尚手舞足蹈的滑稽样子,只好无奈的说了一声:
“拜佛,是天竺的信仰,跳舞,大概是天竺人的天赋了。”
杜英印象里,掀起北方佛教传承学习之浪潮的一代名僧鸠摩罗什,是被后秦姚家迎入中原的,因此现在大概年纪还小。
而佛教经典从梵语向汉家语言的系统性翻译工作,也是从鸠摩罗什这一代人开始,并且在几百年后的玄奘取经回来之后达到顶峰,因而鸠摩罗什和玄奘都位列四大佛经翻译家之中。
在鸠摩罗什之前,佛经的翻译版本众多,而且多半都是天竺僧人根据自己的理解翻译,词不达意,大概也真的只能通过手舞足蹈这种方式来传播教义了。
正是因为在鸠摩罗什之前,汉传佛教经历了从东汉到南北朝两三百年的无序发展,所以才能形成自己的理解思路,进而让汉传佛教真正成为具有自己独立思想和体系,并且基本以大乘佛教为根基,更注重众生、救世的佛教重要分支,可以和藏传佛教等其余分支分庭抗礼。
一个“禅”字,彰显了汉传佛教和其余佛教的相关与不同。
“但即使是通过这种原始而直接的方式,佛教仍然能够在凉州扎根,尤其是在敦煌等地,百姓甚至知有佛祖而不知有郡守,更遑论天高皇帝远了。”郗道茂接着提醒道,“这说明佛教还是足以让很多人信奉,哪怕是语言不通。”
“是啊。”杜英轻轻拍着手心,“教是好教,但是一旦在有心人的利用和操控下,一切就都变了样子。”
郗道茂温声道:
“江左的佛教倒是颇有昌盛之势,夫君或许研究一下江左,会更有收获。而且江左佛教,诸如支公等人,半僧半俗,和西域的佛教也有不同之处。”
“到时候也可以驱狼吞虎,让这西域来的佛教和咱们江左的佛教较量较量。”杜英笑道。
两人交谈之间,已经穿过院子,走到大堂前。
谢道韫陪着梁夫人,站在门口迎接。
“娘亲,一路劳顿,快坐下休息。”杜英赶忙说道。
梁夫人看了一眼身边的谢道韫,又看了一眼跟在杜英身边的郗道茂,眉眼儿笑成一道缝:
“来,都坐下。”
杜英将头盔递给疏雨,又解下衣甲。
梁夫人又看到身高腿长、腰背挺直的疏雨,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这个姑娘也坐,别忙着了。”
疏雨受宠若惊,一时愣在那里了。
杜英将她手中的衣甲递给身后的亲卫:
“娘亲都发话了,那就一起坐下,咱们一家子人,虽然还没有完全聚齐,但也算是小团圆了,和和美美的吃顿饭。”
疏雨乖乖应了一声。
“归雁呢?还有桃枝桃根那两个小丫头呢?”杜英张望四周。
谢道韫白了他一眼,你这一家子人,还真不少:
“归雁带着她们两个在准备饭食。”
“几个柔柔弱弱的小丫鬟,怎么好亲自下厨?”梁夫人着急的环顾四周。
听杜英的语气,这可都是自家乖儿媳······们。
第九百四十五章 小团圆
谢道韫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微笑道:
“娘尽管放心,她们只是监工而已,正好归雁带着两个小丫鬟学一下规矩。
而且归雁的厨艺还真不错,当时夫君还在关中盟的时候,身边伺候的都是五大三粗的亲卫,因此伙食都是归雁准备。妾身可是最喜欢归雁做的胡饼糕点了。
想来也是因为娘教导有方,不然上哪里找这么好的丫鬟?”
梁夫人笑的更开心了:
“这丫头啊,当时就看她长得水灵、人也机灵,所以才调过来伺候我的,现在看来,派她到关中,真是正确。”
“那可不,用胡饼就给娘钓来一个儿媳。”杜英对着谢道韫努了努嘴。
谢道韫:······
想起了当时溜到后厨偷吃点心的事,有点儿丢人。
但当着梁夫人的面,她也不好直接向杜英表示不满,那不就等于直接承认了么?
不过一向处事不惊的谢才女,此时微微低头,避开杜英的目光,其实也是在变相承认了。
梁夫人和郗道茂等人脸上难免都有一丝丝错愕,不过旋即释然。谢道韫的年纪也没有多大,有一些小儿女之举,也在情理之中。
“都快坐吧。”梁夫人笑吟吟的说道,接着瞪了杜英一眼,似是要说,你可别胡乱说,把我的好儿媳给吓走了。
杜英回了一个自信满满的眼神,不过当谢道韫重新抬头看他的时候,杜英登时昂首挺胸向自己的位置走过去,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态。
不过当他和谢道韫擦身而过的时候,听到自家夫人嘟囔了一声:
“德行!”
杜英一个踉跄,正好被谢道韫伸手扶住。
“夫君小心。”谢才女言笑晏晏。
杜英却背后发凉,聪明人含着笑看着你,总觉得背后有很多阴谋。
“有劳夫人了。”
“不辛苦。”谢道韫眯了眯眼。
杜英咽了一口吐沫,乖乖在梁夫人一侧入座——既是在后宅之中,杜英便奉母亲为上座,而自己陪坐在侧,谢道韫陪坐在梁夫人另一侧,郗道茂则坐在杜英下首。
谢道韫顿时露出狡黠的笑容。
不过是吓唬了一下,看把他给紧张的。
但杜英坐下就好像回味过来什么,顿时忍不住瞪了谢道韫一眼。
晚上走着瞧!
“仲渊,怎么了?”梁夫人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杜英赶忙咳嗽一声,正襟危坐:
“没什么。”
不过是夫妻之间的小小玩笑,对于娘亲这种有点儿因陈守旧的人来说,可能难以理解,到时候按着他们两个讲一堆夫妻和睦的话,那就自讨苦吃了。
“此次也算是难得的团聚了。”梁夫人也懒得和他细细计较,温声说道,“当共同举杯,为此庆祝。”
觥筹交错之间,梁夫人接着说道:
“此次南下,老身也是带着你阿爹和兄长交代的任务前来,需要前往杜陵杜氏祖坟祭拜先祖,以告慰杜家列祖列宗之灵。
杜家能有仲渊中兴门楣,此乃家族之荣耀也。”
梁夫人夸的是自己的儿子,但是说的也是大实话:
“仲渊虽忙,但最近可有空闲,一并前去?”
杜英无奈说道:
“或许让娘亲失望了,从长安到杜陵,一来一回也要一日,但孩儿明日恐怕就要启程前往函谷了。王师前锋已至洛阳,孩儿将往潼关或函谷校阅三军,以彰显我关中威仪。
说来也是凑巧,娘亲和茂儿今日赶到长安,否则可能都来不及见上一面。
不过娘亲宽心,杜家祖坟一直得到少陵坞堡的精心照料,香火未曾断绝,孩儿并非忘本之人。”
梁夫人不免露出失望神色,不过也点头说道:
“那也罢,此一去,要何时才能回?”
杜英摇头:
“还不知道,毕竟自凉州回来之后,孩儿也已经许久未曾离开长安了。身在高处而俯瞰人间,逐渐就会迷失本心,逐渐就会不知军民百姓的真正所需,因此孩儿还是要多在军中民间走一走,方才知道自己现在的路是否正确。”
梁夫人登时肃然道:
“我儿一念之间,便关乎千万人之生死,所以也要小心行驶,切莫意气用事。”
“谨遵娘亲教诲。”杜英应诺,“去杜陵祭祖,便让茂儿陪着娘亲一起去,孩儿之前清明时节也和阿元去祭拜过了。”
“我儿有心了,阿元也可以和为娘一起去。”梁夫人奇怪问道。
杜英尴尬摇头:
“阿元也有要事,随我同往函谷。其实余这里还有想要交给茂儿,甚至是交给娘亲的事,不过可以先放一放。”
此次杜英东去,当然不是只到潼关或者函谷走一圈的,那样就成了单纯的作秀。
他一方面是想想要和军中前线将领探讨军中改革的想法,并且以邓羌麾下兵马为基础进行尝试,这也是因为邓羌麾下兵马和江左等地几乎没有关联,因此杜英就算大刀阔斧的进行改革,邓羌和苻黄眉大概也是全力配合,麾下士卒基本上也得到待遇的提升,很难会有意见。
相比之下,其余军中,高级将领们或许会全力配合,但是中低层将校,很多都出身江左,从小遵从军中既有的尊卑升迁制度,想要有所改变,恐怕并不容易。
而另一方面,自然是想要更近距离布局河东、河内以及两淮,尤其是后者,因为前者有王猛在,杜英不需要操心。
这也是要带着谢道韫的原因,真正熟悉了解谢家情况的,还是谢道韫。
谢玄还年轻,家中很多弯弯绕绕知道的不多,至于谢奕······杜英相信他是知道的,但是恐怕并不是很愿意配合。
谢奕很难会愿意主动去和自己的弟弟对阵,只不过他现在被杜英和形势,或者准确说是杜英操控的形势推到了这个位置上,不得不考量自己应该如何才能战胜谢万,甚至是谢安。
想要让谢奕再配合着将谢家的家底都抖落出来,那不可能。
甚至谢道韫也不是很情愿如此,杜英并不会强迫谢道韫也站到谢家的对立面,只是期望谢道韫能够和谢奕保持联系,及时阐明利害,以避免对自己人一向“宅心仁厚”的岳父心慈手软。
对此,杜英有时候也是很内疚的,毕竟自己等于在挑拨谢家的内斗。
不过这样的内斗,也不是杜英一个人能够挑起来的。
得赖于另一个人的全力推动。
谢安。
第九百四十六章 太后之姿
更甚至说,本来就是谢安在一点一点打造出来这样的局面,杜英是时而被迫,时而也是顺水推舟。
明白谢安的想法,并且也知道这或许是对谢家最好的选择,所以谢道韫才会愿意配合杜英。
谢道韫这么一走,她在关中留下来的、已经铺开的摊子,自然也需要有人来负责。
这就是杜英打算交给郗道茂乃至于梁夫人的任务。
当然,杜英和谢道韫此次东行,自然也是轻车简从,谢道韫的班底并不会带多少人去,也就只有自成婚以来和任群也是聚少离多的周蓬儿,其余人都会留在长安。
这也是杜英向谢道韫表示,自己绝对没有让郗道茂或者其余人替代她的意思。
谢道韫俨然并不会就这件事怀疑杜英,但是架不住手下人众口难调,所以杜英的这个态度还是要有的。
而且杜英想要让郗道茂去负责的,还有新的任务。
长安女子书院现在让谢道韫打点的井井有条,再配合上以女子为主的轻工纺织工坊,妇孺也逐渐开始在关中的生产生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因此长安的这个试点算是非常成功,杜英自然也期望能够以长安为模板向各个郡县推广,从而让整个关中的另外半边天也都动起来。
除此之外,关中书院和私塾等等的建设,其实也有谢道韫在负责的部分。
以罗含为首的关中书院上下,显然对礼曹曹司阮宁也不是很信任,因此同样在借助谢道韫的力量。
大概也是因为关中书院上下也并不认为跟着阮宁这样的上司能有什么前途,因而书院要另寻出路以保持自己在都督面前的存在感,阮宁也乐得清闲、不想涉足关中新政太深。
这些有关书院的事,关乎到关中新政的根基——人才,因此杜英只有交给跟在自己身边,已经熟络很多事务处理方式的郗道茂才放心。
至于梁夫人,大概能够帮着镇镇场子,但还显然没有经验。
在之前的书信往来之中,杜英已经向郗道茂提起过这件事,因此相比于此时一头雾水的梁夫人,郗道茂还是心中有数的,她不由得看了一眼谢道韫。
谢道韫微微颔首,以示鼓励。
梁夫人有些疑惑的说道:
“有什么事,为娘也能帮得上忙?仲渊是做实事的,这一路行来,见到听到,已经不知凡几,我们妇道人家,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杜英笑道:
“娘,此言差矣,明日先让阿元带着娘亲去看看她们平日里是怎么运筹帷幄的,便知道自己的眼界窄了。”
“你这孩子!”梁夫人笑骂道,但也没有真的生气。
关中,和姑臧城中,的确不同。
一边是生机勃勃,一边是死气沉沉,当然,在梁夫人离开的时候,这一潭死水也已经被彻底搅动。
这种差别,即使是她这个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妇道人家,也是能够感受到的。
所以自己的儿子,或许真的能成为此世枭雄豪杰般的人物。
但是想到这样的人物,恐怕每日奔波在外,且还要冒着风刀霜剑、箭雨矢石,梁夫人又有些心神不宁。
难免患得患失。
“罢了,罢了,仲渊一直风尘仆仆,我这老妇啊,也不好多留,简单吃点便散了吧。”梁夫人没好气的摆了摆手,觉得没了兴致。
“打扰了娘亲雅兴。”杜英苦笑。
“娘亲知道,尔心中有天下。天下重要,不过也不要忘了枕边人们。”梁夫人提点一下,起身说道,“至于你需要娘亲做什么,尽管说,虽然是妇道人家,但娘亲这几十年也不是白活的,吃的盐比这几个小丫头走的路还多,总能帮帮忙!”
杜英自是知道娘亲作为西北女子,豪气上来了,自然也就不管她之前挂在嘴边的什么礼教礼法了。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看她现在这架势,给她一把刀都能上阵杀敌。
而梁夫人刚刚对杜英的提点,落在在场的几个女子的耳中,自然也颇为受用。
毕竟谁不希望夫君能够多多疼爱自己?
杜英也不得不在心中赞叹一声,娘亲到底是在深宅大院中过了半辈子的人,这察言观色、一碗水端平的本事,显然是很不错的。
她和郗道茂一路同行,自然是对郗道茂颇为喜爱的,这从家书之中就可看出。
梁夫人虽在家中对邓夫人颇多隐忍,但是本性还是很强势的,而郗道茂的柔弱和没主见,显然正好让她的强势有发挥的余地。
相比之下,谢道韫也一样是女强人性子的。
所以杜英还真的有点儿担心,真正的婆媳矛盾,还在这里。
但是至少现在,梁夫人没有对阿元有任何不满,也没有对郗道茂流露出任何偏爱。
事事处处、词词句句,都将所有人囊括其中。
我还没有走到那个位置上,但感觉我娘已经有太后之姿、气压各宫了。
杜英心中如是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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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餐饭,算是给梁夫人和郗道茂接风洗尘了。
而按照惯例,郗道茂郑重的给谢道韫敬茶,向家中大妇行礼。
梁夫人笑眯眯的看完全程,便回去休息了。
按照她的说法,路上劳顿,要早些歇息。
谢道韫也表示,马上要出远门,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向属下交代,顺便把在门口磨磨蹭蹭的疏雨和同样是刚刚回来、还时不时看向杜英的归雁都给拽走了。
至于桃枝桃根两个小姐妹,则带着侍女们收拾屋子。
杜英环顾一圈,亲娘和阿元都很懂事。
不懂事的几个小丫鬟也都被迫懂事了。
所以他径直牵住郗道茂的手,不由分说,向外走去。
郗道茂本来还想帮着桃枝收拾一下,但被杜英一拽,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他的力道跟了上来。
“今天月色正美。”杜英指了指天上的弦月。
郗道茂轻声说道:
“长安的月色,比江左少几分阴柔,比凉州少几分粗犷,正合适。”
杜英侧头看着她:
“有时候合适的不是月色,而是人。”
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他,眼眸中浓郁的情思,郗道茂的心仿佛也快融化在其中:
“那如此月色如此人,夫君可有新咏?”
杜英转而看向一轮弦月,喃喃说道: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