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八章 杜英:娘,你没看到我
赖床,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
堂堂杜都督也不例外。
一个时辰之后,杜英懒洋洋的从床上爬起来,意犹未尽的嗅了嗅手指。
郗道茂联想到了他的手刚刚握着什么,顿时轻轻推了杜英一把:
“夫君,侬快些啦!”
羞急之际,甚至连吴侬软语都飙了出来。
杜英哈哈笑着拉她起身,准夫妻两个刚刚刷牙洗漱完,杜英打着哈欠推开门,就看到了带着婢女们走进来的梁夫人。
梁夫人瞪大眼睛,看着外袍都没有穿的自家儿子在伸懒腰。
该死的归雁,一点儿都不知道报警······杜英的动作也僵持住,讪讪一笑:
“娘······”
郗道茂同样听到了动静,秀发都还没有扎起来,迷迷瞪瞪的趿拉着鞋子走过来:
“怎么了?”
接着,她便看到了梁夫人。
母子、婆媳,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郗道茂顿时羞得满面通红,转身就要向里躲。
杜英则一把抓住她,让她堵在门口,自己则闪入屋子,还不忘大喊一声:
“娘,就当没有看到我好不好?”
梁夫人:······
你这吼一嗓子,我就算没有看到你,也听到你的声音了。
“仲渊,你怎么在这儿?”梁夫人无奈的说道。
儿子大了,媳妇都有两个了,也不好凶他不守承诺。
郗道茂披上外衫,引梁夫人进来:
“夫君是昨天晚上翻墙进来的。”
梁夫人一脸黑线,看着讪讪而笑的杜英:“堂堂都督,怎么能行这般偷鸡摸狗之事?”
杜英瞥了一眼郗道茂:
“茂儿是佳人如玉,怎么能是鸡和狗呢?偷香窃玉还差不多。”
梁夫人一脸无语,但还是先给郗道茂道了歉,才说道:
“这不是重点,莫要咬文嚼字!偷香窃玉便是光彩的事么?”
“人不风流枉少年,怎么就不是了?”杜英顿时理直气壮。
梁夫人被他怼的想要发火,又发不出来,只能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也罢,你们两情相悦,娘亲再说便是棒打鸳鸯了!”
说着,她抓起郗道茂的手,敦敦教诲:
“茂儿,你还年轻,不能被花言巧语所惑,要懂得坚持,怎可仲渊说什么便是什么?”
郗道茂柔柔应诺。
杜英则翻了翻白眼。
明明是自家的猪来拱白菜,娘你怎么还拦着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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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英虽然觉得这很没道理,但还是架不住娘亲阴沉沉的脸色,堂堂大都督也只能匆匆穿戴整齐之后离开。
不过在走之前,杜英还是不忘给了归雁一个脑锛。
以至于归雁抱着头哭唧唧的嘟囔:
“昨天还说人家最好了,今天就凶巴巴的,呵,男人······”
杜英回头看了她一眼。
小丫头里面挤出来一丝笑容:
“公子慢走。”
对于自家的小戏精,杜英也甚是无奈,他不觉得自己身上有那么多槽点,怎么这小丫头有这么强的吐槽欲?
“都督,张掖传来的消息,沈劲已经率军前往敦煌,接管阳关和玉门关的防务。”朱序候在议事堂上,拱手见礼,“另外,令尊已经携酒泉、敦煌各家家主前来姑臧城,算时间也就是下午到了。”
杜英点了点头:
“吐谷浑可还有消息传来?”
“凉州诸郡,已经不见吐谷浑的踪影,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桓将军今早已经动身前往洪池岭,另外派遣斥候沿着河湟谷地、祁连山各处山谷向青海道的方向搜索。”朱序解释道。
说到这儿,他的神色有些犹豫,忍不住看向杜英。
桓冲的身份,现在显然已经变得很敏感,相比于桓冲,朱序和任渠等人自然是铁了心要跟着杜英走了,他们的家眷也都通过各种途径前来长安,最迟的也入了武关,到了自家地界上。
所以现在朱序站在关中的角度来看,桓冲离开姑臧,前往洪池岭,行迹显然有些可疑。
不过杜英昨天就许给了桓冲在凉州便宜行事的权力,因此朱序又不好说桓冲违抗军令、肆意妄为。
杜英笑道:
“无妨,昨天幼子兄就已经向我说过此事,他还是主张要对吐谷浑和散入河湟谷地的氐羌各族斩草除根,至少要把这些百姓迁入汉地,如此一来也能弥补现在关中人丁的严重缺口。
而且留守洪池岭的兵马,不过四五千,其中也并非全都是幼子兄的属下,难道都会听从他的命令?若真如此的话,余怕是要先问一问你们几个是怎么带兵的了。”
“那自然不会。”朱序也跟着放松下来。
他对自己统带的兵马当然有充足的信心,绝对不会因为桓冲的煽动挑拨而背弃都督,更何况这些兵马多半都是关中本地子弟,是怎么也不可能跟着桓冲反抗都督的。
若非如此,朱序早就火急火燎的前来找杜英了,何至于如此镇定?
只不过他还是对桓冲的真正心思有所担忧罢了。
作为曾经在桓家军中待过的将领,朱序比别人更清楚桓冲的本事。
“幼子兄虽然可能最后也变不成我们的同路人,但是至少不可能成为我们的敌人。”杜英接着说道,“寻觅吐谷浑,其实也是他想要避免卷入我们和江左、荆蜀之间冲突的一个办法,不是么?
派人去问一问幼子兄,吐谷浑清扫干净之后,对西域有没有兴趣?现在负责西域的是沈劲,但沈劲还年轻,难免气盛,重杀戮而不重安抚,可能不能恩威并施以服众。
所以余还是倾向于把沈劲调回关中,而让幼子兄担纲,兵出阳关、巩固我们在天山以南建立的城寨,并且蚕食天山以北各个小国。”
和桓冲做对手,是一个很麻烦的事。
对杜英的决定,朱序非常认可:
“属下这就去办。”
“这事不用你操心。”杜英拦住他,看向旁边的崔逞。
崔逞拱了拱手:
“定让都督放心。”
“这是文人的事,否则养着笔杆子有何用?”杜英无奈的说道,“余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打算交给你。”
朱序眼前一亮。
其实他候在议事堂上,原因无他,半是因为如今王师驻扎凉州,四周太平,甚至就连盗贼都没有——地方太穷了,盗贼都不喜欢来,还不如去西域截杀小国商队呢,半是因为王师也需要有人杵在杜英身边,免得少了军方的利益。
因此韩胤和袁方平先行率军南返之后,朱序和任渠便轮流当班。
杜英有给他们的吩咐,这自然更好。
“陆唐!”杜英开口唤道。
第八百八十九章 骑兵的发展规划
走入大堂的汉子,一身轻甲,臂膀上缠着黑色的绸带,额头绑着白色的麻布。
自从知道父亲的死讯之后,这个有万夫不当之勇的杜家家臣,就一直沉默寡言,似乎只知道闷头砍人,在作战上,愈发刚烈无前,却似乎少了去岁指挥轻骑迂回包抄的灵活多变。
心结未解的人,往往如此。
杜英也知道很难开导。
如今王师真的入了姑臧城,陆唐也如愿以偿,能够在陆鹏的灵前守孝,杜英昨日也在杜葳的陪同下拜祭了这些为掩护杜明逃出姑臧城而牺牲的杜家家臣,重视之意,毋庸多言。
因此如今站在杜英面前的陆唐,虽然仍然戴孝,但是眼睛之中似乎又有了光彩。
杜英当即说道:
“凉州全境,都归王化,那么我们也得充分利用凉州为数不多的优势,通商西域是一个,培育良马,则是另一个。陆唐,你给朱序介绍一下。”
陆唐颔首:
“凉州自从先汉以来,都是上佳的马场,昔年匈奴人就曾经群居河西,依托祁连山和焉支山建立王帐、培育良马。
因此冠军侯拓疆河西,匈奴人才会发出‘失我祁连山’的悲叹。后来西凉汉军,常年和此地羌人作战,羌人居住在山间,因此西凉军有骑兵,却非精锐骑兵,也盖因清缴羌人用不到太多骑兵。
但西凉铁骑,仍然是汉末诸侯攻伐之时不可忽略的一股势力,这也全赖于祁连山下优质的水草。
后来张氏坐拥凉州,苦于缺少人丁和钱财,且主持凉州内政的很多都是从关中、河北等地迁徙过来的世家,以文官为主,因此凉州重文教而轻武备。
如今姑臧、张掖各城之中,文庙学堂,都不在少数,但张掖城外、祁连山下的马场,却近乎荒废。
若能启用此地马场,则可以在两三年之间,就为王师培育出来千匹以上的战马。
除此之外,此地沟通西域,可以引进西域良马,只不过西域诸国愿不愿意卖,或者我们能不能让他们卖过来,现在还不好说。”
对面不自愿,也可以通过刀刃强买强卖。
但西域到底有多少马匹资源,还不确定。
对付这些总是在效忠中原王朝与否的问题上摇摇摆摆、最喜欢充当中间商赚差价的西域小国,无论是杜英还是陆唐等人,都没打算留善心。
杜英接过话茬:
“王师收复中原、北上幽燕,必然之举。而想要和鲜卑燕国一决高下,还是少不了要动用骑兵。”
朱序提醒道:“灞水之战,以及围绕长安展开的诸多战事中,我王师步卒,手持长矛,犹能杀破氐秦骑兵。
而且都督还曾经倡导以战车为阵,据险而守、背水而战,能让氐人骑兵优势尽失,如此一来,我军纵然向河北推进,也不用必须依靠于骑兵。”
杜英自然知道朱序说的是以却月阵为代表的如今王师摸索出来的一些依托强弓劲弩的对付骑兵之阵,他摇头说道:
“这些阵法固然有效,但是见效太慢,一旦敌骑不来追击又该如何?一旦无险可守、无山可凭、无水可背,又应该如何?
长安周边,有八水环绕,因此可用。或许两淮、江南等水网密布之处,也可用,但是河北平原广袤,却素来缺少大型河流和山峦,因此到时候我军阵型,不动如山,但一旦被切断补给,这便是长平之战的再演。”
朱序悚然一惊,长平之战虽然爆发在山地之间,但是赵军轻敌冒进,被切断粮道、进退不得,这和杜英设想的王师在河北行军,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王师必须要全面,世间万物,生生相克,我们的阵法可以适用于此处,却不见得就能适用于别处。”杜英叮嘱道,“尤其是氐人骑兵,也只是纵横于关中而已,从未在广袤的草原上奔驰过,绝对不能代表诸如鲜卑等草原南下民族的战力。
他们的骑兵,只会比氐人骑兵数量更多、更骁勇善战,也更擅长骑射等远距离的杀伤手段。因此断不能因为王师战胜了氐人就对此掉以轻心。”
朱序不敢含糊,郑重拱手:
“属下遵命。”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杜英缓缓说道。
出兵中原和河北,在杜英的时间计划里,也就是这两年的事。
原因无他,现在的中原混乱不堪,江左和荆蜀这两股势力都盯着中原,都期望能够拿下中原,为自己拿到一块政治砝码。
因此杜英也不能毫无动作。
历史上的桓温,就是依靠拿下了中原,名垂青史。无论是他入建康把持朝政,在枭雄和忠臣之间摇摆不定,还是他陈兵荆州、威慑建康,俨然已有曹操之势,都不妨碍后人谈及他的时候,称一声“汉家之英雄”。
那一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更是令人津津乐道。
朱序自然也明白了杜英的意思:
“都督想要训练多少人的骑兵?”
“多多益善。”杜英径直说道,“但这两年内,至少要有两千到五千之数。
而且这些骑兵,并不只是轻骑。新训练的轻骑,可能根本不是从小就在马背上征战的鲜卑人的对手,因此我们也要扬长避短。余打算在这轻骑之中再遴选精锐之卒,组建具装甲骑。”
这一次不只是朱序,陆唐也在短暂的惊诧之后,流露出激动的神情。
铁骑横行,这是何等气势雄浑的景象,想一想就足以让人气血沸腾。
而他们也清楚,现在的关中,一直努力改进冶炼、提高钢铁产量,因此打造具装甲骑的衣甲,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难处就在人员的选拔以及日后的维护上。
这玩意可是不折不扣的吞金巨兽。
“甲骑虽强,但是耗费太大,可能会拖累到关中财政······”朱序只觉得自己嘴巴发干,心中已经说不清楚是激动还是遗憾。
杜英笑了笑:
“因此余必然要打通丝绸之路,也必然要让荆蜀和江左等等各方,参与到我们的贸易之中。
只要关中还是大晋的地盘,余还是朝廷认可的都督,那么这贸易,其实他们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并且一样能够从中得到不少好处,不是么?”
朱序点了点头,都督此言不假。
而且从个人情感上,他们这些南方来的将官,自然也期望关中和南方朝廷能够先一致对外。
谁都不想看到外敌环伺的情况下,同族残杀。
第八百九十章 父子相见
哪怕只是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但只要井水不犯河水,这都在朱序等人能接受的范围内。
当然了,若江左和荆蜀真的不知好歹、欺上门来,他们也不会客气。
如今,关中才是他们的归属所在。
“而且具装甲骑,并非朝夕之间就能训练出来。”杜英接着有些遗憾的说道,“另外,关中和凉州贫瘠久矣,能否选出来身强体壮的人马,还是一个问题。
余倒是也想到了解决方案,就是采用纸甲,厚重的纸张扎在一起,同样具有形似重甲的功效,但是纸甲终归不能常常使用,一旦被敌人勘破玄机,就是一把火的事。”
“纸甲?”朱序和陆唐面面相觑。
“不错,不要以为纸张很薄很脆。”杜英颔首,“当很多纸张扎紧之后,也一样能以柔克刚。不信你们可以试一试。”
陆唐和朱序都是行动派,而且若纸甲真的有近乎于铁甲的效果,那的确是能够对王师甲骑进行适应性训练,以及威慑敌人的好手段。
两人急匆匆去招呼亲卫准备。
看着他们的背影,杜英不由得微微一笑。
无数的纸,叠在一起,能比肩铁甲。
而无数历经战乱和苦难的关中人,联起手来,说不定也可以撬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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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明这一生,虽然过得还算潇洒,但是离开姑臧城的机会并不多。
毕竟杜家的根基还在姑臧城。
这一次远走张掖,甚至还跑到酒泉等地晃了一圈,已经是他离开姑臧城时间最长的一次了。
当时匆匆逃走,如丧家之犬。
而今重返姑臧,他既是天水太守,更是大都督的父亲,身份在凉州,已是超然。
眼前的姑臧城,仍然还是那个熟悉的城,但物是人非,曾经跟随在杜明身边的忠诚家臣们已经尽数凋零,变成了一群各怀鬼胎的凉州世家。
他们或是惶恐,或是期待,自然都等着看是不是能够通过杜明从杜英那里获得最大的利益,否则他们这一次闹哄哄的跟着杜家起兵,差点儿就被吐谷浑一口给吞了,杜家总得给点好处不是?
尤其是在来的路上,大家多少已经听闻了杜英在姑臧城颁布的政策。
因此心中的不满和担忧显然更胜过期待。
其实这些世家们心情如此,杜明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初派杜英出去的是他,如今这个投下的闲棋摇身一变,变成了杜家都得仰望的存在。
虽然在杜英崛起的过程中,杜家起到的作用也一样无可替代,又是送人,又是送钱粮,几乎帮助关中盟在短短一个月内就崛起为长安城外最强的势力。
但是这不管怎么看,终归都只像是补偿。
对杜英这些年所忍受的风霜磨难,尤其是当年在华山脚下差点儿冻死的补偿。
十年不闻不问,一朝成名却来补偿,现在一家性命也一样是被杜英所救,否则早就成为宋家阶下囚矣!
所以杜明本身,就觉得给杜英的补偿还不够,更甚至没有什么能够补偿得了他所经历的磨难和牺牲。
这也就让杜明也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如果有得选,他更愿意就掉头就走。
但是那终归是自己的儿子。
就算是不为了自己考虑,也得为杜英考虑。
父子冷战、老死不相往来,这传出去将会极大地影响杜英和杜家的声誉。
因此杜明还是硬着头皮回来了。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看到了站在自己所熟悉的十里长亭外的人影。
只有绰绰约约四五个人。
杜明下马,看到了众人簇拥下的年轻人。
“孩儿杜英,拜见父亲。”杜英向前一步,直接单膝跪地,向着杜明行大礼。
离家十年,杜英也等于没有尽孝身边,再次见面,行大礼也是应该的。
这也是为什么杜英身边只带了几名随从——当然,还有王师斥候轻骑远远游荡,但不会打扰到这边——等于杜英是以私人身份前来见杜明,否则面对作为自己上司的上司的凉州都督,算是第一次参见上官的杜明,反而是应该跪拜的那个。
“孩儿,快快起来!”杜明心中正是愧疚的时候,此时赶忙伸手搀扶。
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个年轻人,模样甚至已经和当年迥然不同了,尤其是身上的气质,自有一种上位者的威严,这让杜明不由得感慨道:
“法兄教导的好啊,反倒是我这个当父亲的,十年来只有书信往来,却从来没有让你回家或者去探望过,有愧于你······你还愿意认我,为父,为父已经,已经很谢谢你了。”
说着,杜明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
杜英心中一样是感慨莫名,他能够理解当日的杜葳和今日的杜明流下的泪水:
“阿爹毋庸挂怀。姑臧之凶险,我们也都看在眼里,因此杜家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凉州张氏身上,情理之中。
若不是孩儿身在关中,并且闯下了一番事业,恐怕这一次我杜家就要真的一蹶不振了。
更何况当初关中盟草创,孩儿初来乍到,若不是得到了阿爹的鼎力支持,能够动用少陵坞堡的人马,恐怕就算是能够把关中盟拉扯起来,也只是拉扯起来一个简单的坞堡联盟,归根结底还是一群心怀鬼胎、各有打算的世家罢了。”
若真是那样的关中盟,大概王猛也会感到失望,杜英更会觉得自己想要做的事无从入手。
因此获得少陵坞堡的支持并且得到来自于凉州的人马和钱财,这是杜英能够在关中盟内保持话语权的底气。
而杜英这话说出来,跟在杜明身后的不少世家家主们,一个个神色愕然。
“心怀鬼胎”、“各有打算”,这说的不正是他们么?
顿时他们有一种被杜英指着鼻子骂的感觉。
杜明也讪讪一笑,杜家其实也算是凉州心怀鬼胎的世家一员。杜英这句话里,已经足以体现他对世家的态度。
因此,杜明打了一个哈哈:
“为父支持你,是应该的。”
同时,他给杜英递了一个眼色,意思是周围还跟着那么多凉州世家的家主或者代表,要慎言。
倒是杜英本身是支持世家还是反对世家,杜明才不在乎呢。
甚至他反对世家更好。
这样杜家就能在雍凉两州集权,岂不是更胜过身为世家之一?
王谢两家不管再怎么强大,终归不是最强大的唯一。
第八百九十一章 非百姓之凉州
这就是因为王谢两家所代表的,只是一群各有所求的世家的整体利益,却不能真的让这些人甘心为王谢两家赴汤蹈火。
杜英看了一眼那些出身也同样各不相同的人们。
曹家、谢家等等都在其中。
说实话,杜英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们,或者说,杜英根本就没有把这些凉州地方世家看在眼里。
姑臧城中,鱼龙混杂,但不管怎么说,能在姑臧城中立足的,也都是有野心、有底蕴的家族,而连姑臧城都挤不进去的家族,势力可想而知。
他们或许是一郡的地头蛇,可是现在跑到姑臧,完全威胁不到杜英,而且王师横扫凉州,就算是在他们的地盘上,谁又敢向杜英叫嚣?
知道这些家伙根本就没有骄傲的资本,所以杜英也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诸位远来辛苦。”杜英施施然说道,“此次凉州平乱,也有赖于各家的支持,本都督会一并奏明朝廷,论功行赏。
当然,诸位能够攘助杜家,救家父于姑臧混乱之中,杜家也不会忘记诸位的帮助,到时候家父或者家兄,会和诸位商讨合作事宜。”
杜英显然并不打算和他们谈,也没有这个必要。
他只需要从杜明或者杜葳那里得到一个结果就好了。
遵从都督府命令的,大家当然可以好好合作。
不愿意听命的,也由不得你。
想要借助都督之威势,趁机瓜分掉其余世家利益的,也不在少数。
借助外力、吞噬对手,本来就是世家惯用的伎俩之一。
这些家主们虽然心中不忿,觉得是遭到了杜英的冷遇,但是当他们看到王师的骑兵已经逐渐收拢汇合的时候,一个个又露出笑容,连连说着些“不敢不敢”、“都督放心”之类的客套话。
杜英也没打算当真,甚至都懒得和他们寒暄,径直和杜明在前策马而行。
看着器宇轩昂,威严有加,压的这些世家家主们都要喘不过气来的杜英,杜明喃喃说道:
“苍天不薄我杜氏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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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在杜明眼中的姑臧城,说“物是人非”,好像也有所不妥。
因为姑臧也有所变化,原本聚集着大量关中流民,混杂着西域、草原等地杂胡的外城,正在大兴土木,一处处临时安顿的窝棚在城外和贴近城墙的位置搭建起来,甚至城墙下的藏兵洞都被利用起来。
而之前城内诸多胡乱搭建的屋舍,现在都被拆开,新的房屋正沿着主干街道拔地而起。
四处烟尘滚滚,往来丁壮发出整齐的号子。
杜明顿时瞪大眼睛:
“这是?”
杜英行在他身侧,兴致勃勃的说道:
“姑臧虽然是凉州第一大城,繁华汇聚之处,但父亲之前所见之繁华,也不过只是内城之森宅大院、外城之商贾往来。
然而这繁华之下,却从来没有人注意过,外城脏乱、流民汇聚,市场之上,恶霸横行,黑市之中,物价混乱。
百姓想要活命,就需要出高价在黑市之中购买货物,以至于一天所获,所剩无几,都成了黑市帮派之收入。
至于这些收入流入了何处,阿爹应该比我清楚吧?”
杜明讪讪一笑。
内城之中各家,基本都是黑白通吃。
杜英显然也早就从杜葳那里得知,因此杜明也没必要向他隐瞒。
“凉州之繁华,只是世家少数人之繁华,外城满是插标卖首,如此繁华,不配称之繁华。
余可以向爹爹保证,就算入城的不是王师,而是氐人或者羌人,只要对这里的百姓稍微好些,能够让他们吃上一顿饱饭,或许他们就会全力支持氐羌之政,可对?”
杜明叹了一声:
“此话不假,所以我等常说,凉州,是张家之凉州。其实大家也都知道,凉州,还是诸多世家之凉州······”
说到这儿,杜明的声音顿了顿。
杜英明白他的意思。
唯独不是百姓之凉州。
历史上的凉州,面对前秦进兵,不战而降,后来吕光割据,也颇为配合,便是因为百姓才不在乎什么胡汉,而世家们,更是一群墙头草罢了。
“因此凉州顽疾,你们也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而或者本身就是导致顽疾的人。”杜英指了指正在大兴土木的街道,“既然知道这里藏污纳垢,那余也索性打扫一下。
王师出动,将百姓安置到城墙内外,趁着现在并无冬日的寒风大雪,百姓也可以暂时安居。
而借此机会,余派遣吏员,带着王师清扫城内垃圾、疏通河道,街道上铺设青石。
说起来也是有趣,关中的不少州郡,街道上还没有铺设青石,而姑臧背靠祁连,靠山吃山,这石头倒是来的又多又快。
同时余还让有经验的吏员设计城中排水,否则按照之前污水横流的场景,那恐怕有朝一日,摧毁凉州的,并不是战乱,而是疫病。
凉州也就是得益于冬季天气严寒,而且缺少水源,没有那么潮湿,疫病才没有如同南方荒蛮之地那般频发。
城内屋舍,多半都是临时搭建的危房,也不知道传承了几代人了,张家从未有修缮之意。我看啊,多半像是当初逃难的那一代百姓仓促搭建的。”
杜明点了点头:
“不错,当初咱家也曾经住在外城,混乱之中,无人核实身份,所以只好屈······暂居此处,后来你大父得到先,先凉公之信任,方才进入内城。”
以后没有凉王,朝廷承认的只有凉公,所以之前曾经称王称帝的张家人,自然也不能称呼凉王。
“所以啊,都拆了,肃静。”杜英笑道,“王师就近寻找木材,或者从这些拆迁瓦石中寻觅,加上茅草,短期内也能搭建起来一批房屋,而之后,余还是更倾向于搭建砖木混杂的屋舍。”
杜明忍不住尴尬的提醒道:
“仲渊,想法虽好,但凉州······何处寻觅那么多砖瓦?”
砖瓦,也都是要烧制的。
杜英笑道:
“王师将那么多百姓驱赶出城,自然也不是让他们在城外等着。从关中过来的工匠,将会组织他们搭建一批工坊,包括但是不限于冶铁、烧砖、造纸、纺织等等。
正好关中工学院第一批进修的学生,都已经毕业了,拉来转一圈,就当是实习了。”
工学院成立时间不长,但第一批学生本来就是各个工坊的学徒抽调过来培训的,底子丰厚,不需要从头学起,因此一两个月速成班就已经足够了。
第八百九十二章 姑臧,和以前不一样了
杜明听得似懂非懂,主要还是他对于关中如今遍地开花的书院体系并不了解,还不明白书院经过短期而集中的培训之后所教导出来的学生具有怎样的能力。
但大体意思他还是懂了的:
“百姓就会愿意······”
杜英解释道:
“本来这些百姓就很穷苦,一听说搬到城外,可以去工坊工作,薪资待遇优厚,谁不愿意?现在留在城中的,多半都是一些体弱妇孺了。
当然,也的确有不愿意,也就是那些曾经凌驾于百姓之上,为威作福的地痞无赖、黑市头目,这些人和内城各家也都有联系,一开始还有恃无恐,甚至想要抵抗拆迁,以免砸了自己的饭碗。
喏,他们的下场,便是那般。”
杜明顺着杜英的目光看去,赫然发现,前方空地上,巨大的旗杆上,挂着一串人头。
高处风大,人头还在随风摇晃。
旗杆下的沙地上,一片漆黑,苍蝇乱飞。
都是凝固的血。
杜明一时沉默,而跟在杜明身后的各个世家家主们,相顾无言。
刹那间的目光交汇,让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深深的恐惧。
这位都督,是真的会杀人的。
他和平进入姑臧,那是宋家请他进来的,不是他不想杀人。
需要杀人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含糊。
尤其是现在很明显,凉州的各个世家联起手来也拦不住王师。
杜英接着说道:
“不杀了这些祸害,姑臧城的重建也没有那么简单。余还让宋家指认了很多混在百姓之中妄图逃过一劫的。
说来也是好笑,这些家伙里还有几个胆大包天的,躲在百姓之间,甚至还想着做些坏事,然后将脏水泼到都督府的身上,进而挑拨百姓和都督府之间的矛盾,让百姓认为都督府只是想要单纯拆毁他们的屋舍家园。”
“是啊,只不过他们大概没有想到,最先出卖他们的,是委派任务的上家。”杜明无奈的说道。
宋家,是被杜英“邀请”着前来指认的。
而有了宋家作为例子,其余各家肯定也会争先恐后的指认,否则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旦自己不积极,被下家给反咬一口,那可就尴尬了。
所以这些潜藏在百姓之间的黑市头目恶霸,很快就被清扫干净。
否则,如果真的让他们煽动起来百姓,向都督府提出质疑乃至于抗议,那么杜英无论是安抚还是派兵镇压,都会拖延重建的时间,并且损害到都督府的声望。
尤其是凉州的春夏时间并不长,等到冬天来临,百姓还不能搬入城内新屋舍的话,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在城外受冻挨饿。
“姑臧的重建,仲渊能够确保几个月内完成?其实应该先拆除一部分,再拆除另一部分,以防万一。”杜明忍不住提醒道。
对于凉州本地物产以及人手,杜明还是心中有数的。
这么多年来,张家也不是没有明主,自然也有想要整顿城池、清扫街道的人,但是半是因为受到世家掣肘,半是因为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抓住太短的窗口期,一旦寒冬降临、百姓只能寄居在窝棚之中,那么就将是一场灾难。
杜英微笑道:
“阿爹大概还是小看了关中的工匠以及王师的本事,余发动王师参与到城池重建之中,另外也发动了一部分百姓。归根结底,只要报酬给的足够,那么大家都是愿意干的。
更何况余现在发现,姑臧城中的百姓,要求真的不算高,只是比他们平时的报酬提高几文钱,很多人干活就颇为卖力。
而且余这里也不是没有钱,如今关中的财政并没有那么吃紧,而且更重要的是,宋家、张家,还有咱们杜家,都给了足够的资金支持。另外从这些死人身上,余也搜剿出来了大量的钱财。”
杜明叹了一口气。
那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在为自己重建家园,也是因为他们知道这几文钱到时候是实打实的落在自己手中,而若是换作从前,这几文钱里少说也要有一半落入那些名义上保护他们的街霸、地痞手中。
两相对比之下,便是不给钱,他们也可能会非常积极。
甚至换一个角度考虑,杜英把从世家以及这些地痞们身上搜刮出来的钱作为工资派给百姓,其实也只是把百姓曾经被抢走的钱又还了回来罢了,说是百姓们在免费劳动,好像也说得过去。
但是意义截然不同。
“姑臧,应该会真的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杜明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身后的世家家主们也同样露出怪异的神色。
虽然姑臧变得不一样了,但这是建立在他们的利益受到严重损害的基础上。
可是如今的他们,似乎也没有其余的选择了?
至少在刚刚的眼神交流之中,各个家主所能从对方眼中看出来的,只有懊恼,并没有想要反抗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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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家家主由梁殊亲自带领着参观姑臧城,主要是让他们看一看已经筹备建设的各处府衙、书院等等,自然也是为了让他们意识到,短短几天之内,杜英就以王师为拳,以关中已经积攒起来、虽然并不丰厚却比之凉州还有余的家底为依托,直接将姑臧掌控在其中。
而杜英接下来在凉州的每一个州郡都做出类似的改变,大概也是最近的事了。
各家家主,与其说是在姑臧城学习和考察新政,倒不如说是被杜英扣下,成为了人质。
在他们战战兢兢,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反抗还是从命的时候,杜家三父子,正在杜家书房中议事。
杜明坐在家主的位置上,其实是有些坐立不安的。
在城外初见,他还是觉得自己是父亲,杜英是儿子。
而到了城内,看到烟尘滚滚、人头串串,他突然意识到,杜英是都督,而自己只是太守。
杜英手中的生杀大权,足以让杜明想要让出自己的家庭地位。
不过杜英选在自家书房商议事情,自然是把基调定为父子三人之间的家事之谈,因此身为家主的杜明,当然只能坐在上位。
“孩儿亦是初到凉州,之前对凉州的认知多半也是道听途说。”杜英微笑着说道,“所以阿爹刚刚所见,可有不妥之处?”
“凉州世家,大多数也都盘根错节,扎根凉州三代,更是在本地有不小的声望和影响。”杜明端坐在堂上,话语之中流露出担忧和无奈。
脑袋都砍了,不妥又能怎么办?
第八百九十三章 掀桌子
杜葳沉声说道:
“正是因为世家之混乱,才导致凉州之混乱。之前凉州上下,也不是没有有识之士想要整顿,奈何兵权分散、不能聚在一起,百姓贫苦、更是无能为力。而世家自然不可能会允许改变自己的获利方式。
如今仲渊借助王师入城之威,以雷霆万钧之势,扫清这些魑魅魍魉,整顿姑臧风气,正是快刀斩乱麻、最好的方法。”
虽然世家盘根错节,但是只要刀足够快,那么一刀砍过去,什么都能斩断。
显然杜葳是支持杜英的。
甚至杜英打算这么做,本来就得益于杜葳的建议。
看了看自己的大儿子,杜明有些奇怪。
一向身体不好的杜葳,之前可是一直中正平和,很少流露出来这种杀伐之气。
看来姑臧之乱,真的改变了很多。
无论是这城中的物,还是人。
杜英看着几乎是以最虚弱的状态说出最狠的话的老哥,不由得一笑。
姑臧之乱,显然让杜葳也已经厌倦了世家之间的勾心斗角、互相图谋。
这桌子上、桌子下玩的把戏,肮脏而没有意义,谁都难以说自己是为了道德正义,是真正为了这姑臧一城百姓好。
那就索性直接掀桌子吧。
杜明见杜英和杜葳明显已经达成一致,也就不多加阻拦,接着说道:
“既然如此的话,那恐怕还是要快些动手,尤其是张掖、酒泉和敦煌三郡。
此三地,名义上是受到姑臧张氏管辖,但是实际上都是本地世家做主,即使是太守由张家委派,郡丞和本地大小官吏也几乎都出自世家,因此郡守前来上任,也很难做出什么违抗本地世家需求的举动。
如今曹家、谢家等家家主都在姑臧城中,正是我们动手的好机会,若是让他们传递出消息,煽动三郡之变,则就算是这三郡不能真的抵抗王师,也能够给姑臧这边的施政添加一些麻烦。
更重要的是,这也会让人找到权柄攻讦仲渊,仲渊初来乍到便引动三郡之叛,岂不正是说明关中新政有不妥之处?”
关中新政,直接撼动世家根基。
若不是杜英从关中推行此政,钻了关中世家都已经被一次次战乱梳理的奄奄一息的空子,恐怕早就被扑灭了。
无论是在江左还是在荆蜀,没有任何一个世家能允许这样一股完全要把世家扫入故纸堆的势力崛起。
所以现在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正眼巴巴的期盼着能够抓住杜英的过错,然后好一顿攻讦。
杜英揉了揉眉心:“余是想要好好的当西北一孤臣的,结果现在来看,这孤臣也不好当啊。”
杜明和杜葳父子相视无言。
这家伙,就差把“我要造反”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孤忠?
不过杜英之前从来没有做过不利于朝廷的举动,所以他说自己是忠臣,好像又让人挑不出毛病。
但杜英现在敞开了向自家父兄说这句话,意思自然也已经分外明显。
这忠臣,他显然是不打算当太久了。
这让杜明和杜葳的眼眸之中都闪过一抹激动。
这还真的是,他们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未来。
杜家蹉跎三代人,好像也是时候放手一搏了。
杜英伸手指了指舆图上的酒泉郡:
“沈劲已经率军驻扎此处,不过余打算不日就调他回来。但听阿爹所言,王师在此三郡,还是要屯驻重兵的好。
余现在已经吩咐陆唐和朱序,他们会在张掖外祁连山下开拓马场,训练骑兵,如今已经有五百轻骑前往驻扎。
另外余还打算在张掖开设打造马铠的工坊,要调集姑臧的部分工匠和丁壮过去。”
一旦乱起,骑兵自然是平乱的急先锋。
而这些丁壮们,也都出身姑臧周边穷苦人家,平时为工坊工匠,到时候拿起工坊中新打造的兵刃战甲,就是一支军事素养可能靠不住,但体力也足以称雄的强悍步卒。
除此之外,有这些丁壮在工坊之中忙碌,获得高额的薪水,本身也是都督府信誉的保证,这就能够让都督府快速团结三郡百姓,有了这些百姓的支持,世家想要闹事,都没有人手可派遣。
说到底,世家能够在一地耀武扬威,依靠的也无外乎是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家底、声望以及豢养的家中部曲对百姓的威慑。
都督府能给的更多,而且还武德充沛,百姓们会选择哪边,不言而喻。
西北,可是自古民风彪悍之处。
“可能还不够。”杜葳摇头,轻轻咳嗽几声,缓过来气息,才指了指酒泉说道,“归根结底,骑兵尚未训练,丁壮尚未派遣,而三郡各家若有异心,也不可能等着仲渊布置到位。
十有八九便是左近,要动手便动手,不动手,也就等于默认了仲渊的新政,就算是不配合,也不会全力阻挠。”
能动手,绝对不会和你多嚷嚷。
因此这些年凉州的军事政变也层出不穷。
大概······也是因为民风彪悍,世家都变得不像世家了。
谋定而后动,那是江左那些世家做的事,凉州世家,更有可能会选择莽上来。
“余也已经调动洪池岭王师,由桓冲统带,沿着青海道一路搜寻吐谷浑踪迹,并且走沈劲当时的行军之路,抵达张掖,或者另寻新路,直抵敦煌。”杜英补充道,“不过这一路走过去,无论哪条路,大概都需要少说半月,多则一到两个月的时间。”
“桓冲······”杜葳咀嚼着这个名字,“可信否?”
杜英笑道:
“这是一个坚定的家国主义者,所以他会讨厌一切想要阻挠这个天下归于一统的人,否则我们也不可能并肩走到今天。
而且余本来就跟桓冲言说,前往敦煌,正是为了进兵西域。西域者,亦为两汉魏晋之故土也,所以他会想要去扫平西域的。
而在此期间,若是三郡世家有不轨之心,那就等于在阻挠桓幼子实现他的梦想,等于一脚踢在了铁板上。”
杜明之前对桓冲的了解不多,喃喃叹道:“此世竟还有这般坚持理想的人,可敬可叹。”
杜英点了点头:“而且桓幼子显然是不想面对关中和荆蜀之间冲突的,让他回避一下也好。他大概也愿意回避。”
“荆州那边······已无回旋余地?”杜葳忍不住问道。
现在的关中和凉州,都需要时间来恢复元气。
第八百九十四章 杜明还债
一旦开战,各地财政紧张,凉州的重建也会受到影响,难免有虎头蛇尾的可能。
“这倒不至于,但是关中已有撬动潼关之意,之后兵出洛阳,怕是要抢了大司马的饭碗,大司马······估计很难开心。”杜英缓缓说道,“正是因此,余也不可能在凉州停留太久,顶多再过十天,便要返回长安了。”
杜明和杜葳都是神情一肃。
一旦东出,那么就代表关中真的有了逐鹿之意。
此后的关中,也再难以掩盖野心。
江左和荆蜀,更有可能在明面上联手,对付关中,而不是如现在这般的三足鼎立、互相掣肘。
杜英看向他们两个:
“因此现在余更需要阿爹和兄长,为我坐镇凉州。我可能等不到凉州涌现生机,但是凉州的建设,决不能中断。”
“仲渊放心。”杜葳点了点头,似乎有些激动,他忍不住连续咳嗽起来。
杜英脸上露出不忍神色,而杜明更是沉声问道:
“那需要为父做些什么?”
自家儿子一个病弱,一个承担起更重的责任,因此杜明也知道,现在绝不是自己置身事外,和以前那般游手好闲的时候。
雍凉势力和杜家,都到了关键时候。
一念天堂,一念深渊。
阿爹这么积极,有些事就好办了,杜英如是想着,沉声说道:
“若论对凉州世家的了解,阿爹肯定胜过从关中前来的那些官吏,所以余希望将阿爹调任都督府主簿,坐镇姑臧,并持都督府之节,巡查各处州郡,到时候抽调过来的关中吏员都会听从阿爹的调遣,而且留守的王师,阿爹也有就近调度之权。”
杜明顿时怔了怔,杜英这是打算让他去做恶人,去打扫干净其余的“屋子”啊。
不过杜明也的确适合去做这件事。
他起身笑道:
“为父这些年之所为,的确愧对于家主身份,如今也该是为杜家做些什么了。”
悠游林下、游手好闲多年,现在到了还债的时候了。
杜明并不觉得这样辛苦,只是有些唏嘘。
事到如今,自己也算是沾了儿子的光,不算有愧于先祖了。
杜英摇头说道:
“阿爹或许应该换一换想法。所作所为,并不是为了杜家,而是为了整个雍凉。”
杜明看了他一眼,本来想问一句“有区别么?”,现在谁不知道杜家便是雍凉背后真正的掌权者?
但是看到杜英的神情,他突然觉得,这个答案,或许真的是“有区别”,只不过现在的杜明,觉得自己好像还不是很明白区别所在。
大概在以后的路上,他有机会想明白这个问题。
而现在他需要考虑的,是西北三郡之地,自己应该先从哪里下手呢?
要真的打扫屋子,自然也得先拉拢一派、打压一派,三郡之地广袤而人口稀少,因此也需要快刀斩乱麻,并且还得防止这些世家团结一心。
“为父今天先去见一见谢家谢凌,敦煌谢氏不管怎么说也算是陈郡谢氏的旁支,和我杜家便是姻亲。”杜明斟酌说道,“他们大概会更倾向于支持仲渊。”
“其实谢家支不支持,倒也无所谓,敦煌谢氏自谢艾之后,一蹶不振,残存的这些部曲西北各郡也很难称得上强悍。”杜葳提醒道,“此次张掖之战,三郡各家,已到生死存亡关头,大概也不会有想要保全实力之意,因此真的是因为各家在西北贫瘠之地消磨日久,实力也有所不逮。
因此是否要联手对抗王师,他们大概也会多有犹豫,如此一来,当我们和其中某一两家走的亲近,或者往来较多的时候,他们自然就会产生怀疑,不愿再图谋联合之举。
最后,这样的联合或许还会出现,但是已经不再是西北各家齐心协力,而只是可能有姻亲关系的几家所行的冒险之举。”
杜英和杜明会意,都露出笑容。
至于杜家和这其中一两家的亲近过程中,到底是对方自愿的,还是被迫的妥协,这都不重要的。
两家私自会面,本来就足以让外人想入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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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你怎么又来了?”
郗道茂揉着自己发酸的手腕,看着靠在桌案前翻看稿子的杜英。
“来喊你吃饭。”杜英笑道,“阿爹回来了,正好一家团聚。”
郗道茂怔了怔,摇头说道:
“那不合适,妾身还没有过门呢。”
“都住在我家了,还真把自己当外人?”杜英无奈的说道,“你看,我现在出入此地,娘亲不也没有意见了么?”
那是因为有意见,但梁夫人总归得顾及你堂堂大都督的颜面,总不好在家中和你吵一架闹上天吧?
所以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接着,郗道茂就看到杜英抓起来炭笔,匆匆写下了几句话。
接着得意洋洋的将稿子递给她。
原来是加了几句略带有颜色的笑话。
郗道茂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总感觉夫君就像是一个性情顽劣且叛逆的小孩,和他在外人面前展露出来的截然不同:
“夫君,莫要闹了,这可是要在外面讲出来的故事、要在台上演出来的戏剧,怎么能有这种内容呢?”
杜英的目光在郗道茂身上逡巡,大概是因为这些时日运动——说的是路上的运动——比较多,心情又舒畅,伙食也以牛羊肉为主,所以郗道茂好像比之从关中离开的时候,张开了不少。
“看什么看呢!”郗道茂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杜英却好像是找到了答案一般,击掌笑道:
“你看,就算是身为大都督的我,也难免会有一些念头,普罗大众们自然更是如此。生活嘛,总要多一些色彩,丰富一下的。”
郗道茂有些无语,这么不注重形象的都督,普天之下大概也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还好,只是在后院中如此,否则郗道茂也觉得当真丢不起这个人。
不过杜英说得有理有据,她也只好将稿子收起来。
“走吧。”杜英牵起来郗道茂的手。
“等会儿要见家中长辈呢,这样不好。”郗道茂想抽开。
杜英却摇头说道:
“非也,夫妻爱人之间,本就应该携手而行,与子同心。若是整日里相敬如宾、举案齐眉,那还有什么意思?
又不是真的孤枕难眠了,非得找个人,也不管是不是同床异梦,就要睡在一起。”
第八百九十五章 叔啊,路不对吧?
“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不许说了!”郗道茂急忙捂住杜英的嘴。
杜英笑嘻嘻的在她的手掌心上吻了一下。
郗道茂触电一般拿开:
“写完稿子都没有擦手,不嫌脏么?”
上面还有点墨痕和碳粉。
杜英眉毛一挑:
“可是刚刚你直接捂上来了,你不嫌脏么?”
当时给忘了嘛······郗道茂心中说了一句,唇角微微翘起:
“是啊,妾身怎么会嫌夫君脏呢?”
茂儿,你也越来越调皮了哦······
杜英腹诽一声,抓过她的手,用手帕沾着旁边脸盆中的水,好生擦拭。
看着轻柔擦拭自己手掌的杜英,郗道茂一时有些恍惚。
旋即,郗道茂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怎么了?”杜英好奇的问道。
突然就笑了。
“没事。”郗道茂摇了摇头。
“真没事?”
“能有什么事。”郗道茂矢口否认。
她怎好意思说,自己是单纯的开心,单纯的愿意享受这静谧的、仿佛停止了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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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凉州千里之外。
关中,武关。
出了武关,便也就出了关中地界。
武关守将周隆出关送别谢奕。
“往前穿过淅水,便是南阳了。”周隆向前眺望。
谢奕笑道:
“王师北伐关中,就是从这条路来的,我熟得很。”
周隆自失的一笑:
“倒是忘了这一茬,让司马见笑了。”
说罢,他难免露出遗憾的神情。
谢奕看了看这个出身关中盟的汉子,笑道:
“怎么,觉得在此处太无聊了?”
周隆想了想,还是点头承认:
“实不相瞒,的确如此。自盟主变成都督之后,原本还和我们互相提防的南阳守军,好似也放松了戒备一般,原本屯驻在武关以东、淅水谷地中的王师都已经退回南阳,甚至南阳的不少水军舟师也都返回襄阳了。”
当时桓温北伐,便是率领水师直插淅水,出武关邀战的苻生差点儿被截断后路。
至此,王师水师一直驻扎淅水。
如今撤退,自然也表明荆蜀倾向于和关中合作,而不是剑拔弩张的态度。
之后,南北商贾,往来不绝,武关更是成为了连接关中和荆州的主要通道,因此周隆这个被杜英派遣过来,承担防备荆州强敌任务的亲信重将,现在竟然变成收来往商税的了。
怎能不觉得无聊,乃至于憋屈?
谢奕笑道:
“放心,这里也安稳不了太久了。”
周隆不由得挑了挑眉,当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和谢奕一起走到远处树下,方才拱手:
“愿闻其详。”
谢奕指了指武关关城:
“这里,终归是面向荆州的隘口,一旦现在关中和荆州的默契被打破,那么你刚刚说离开的那些兵马,十有八九又会出现。武关如今的太平场景,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但······”周隆欲言又止。
都督现在就打算和朝廷翻脸么?
“有时候,形势逼人,没得选择,所以务必不能松懈。”谢奕缓声说道,“而且余此次······若真的成功,大概荆州也会对我们的贸然行动有意见,到时候可能还少不了需要你接应。
如今武关城中的守军不过两三千之数,还是太少了。都督可有不准你再招募兵马?”
周隆顿时有些惭愧地摇了摇头。
来到武关之后,他难免也有些松懈了。
当然,也是因为当时王师北伐,和氐人在武关、商洛等地连续大战,双方伤亡惨重不说,而且此地百姓也几乎被摧残殆尽。
不过现在,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有流民在此定居,整个商洛道上,虽然远不能说人烟稠密,但是也比周隆初来乍到的时候好了很多。
主要也是和荆州通商的带动作用。
“按照现在商洛郡的人丁数目,再招募三千到四千兵马,应该还是可行的。”周隆斟酌说道。
“具体怎么做,仲渊既然让尔坐镇武关,自然就是对你的信任,全权托付给你了。”谢奕摆了摆手,“就不用让我知晓了,你看着办吧。余只期望,到时候万一需要武关守军接应,莫要只拿出来一点儿兵马,可能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周隆的心里一沉:
“局势竟有可能恶化到如此地步?”
谢奕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个问题,你大概应该去问你家都督,因为现在余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说罢,谢奕径直向队伍走去。
周隆愣在那里,良久之后,才恍然回过神来,赶忙跟上。
谢奕此时已经翻身上马,问充当行军主簿的家臣谢湖:
“南阳守军,可有知会?”
“昨日就已派人前去联络,但是现在还没有回复。”
“不管他们了,我们继续前进,另外,许昌那边的六扇门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早在谢奕率领本部兵马,以护送桓济南下为理由出发的时候,六扇门就已经同步派遣斥候,混入氐人流民之中,前往许昌。
“暂时也没有。”谢湖摇了摇头。
“那还真是奇怪了。”
“姚襄治军虽不算严整,但是帐中汇集了不少有治理民政经验的人。”谢湖解释道,“大概许昌的消息管控、间谍排查也十分严密,因此很难寻觅到机会。”
“那也只能先如此了,没有消息,我们也要前往许昌。”谢奕沉声说道。
而他身后,突然想起弱弱的声音:
“那个······叔父,为何是许昌?咱们,路不对吧?”
坐在马背上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眼眶深陷,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都能从马背上摔下来。
正是曾经代表大司马府留守长安、意气风发,乃至于桀骜不驯的桓济。
可怜其被杜英所败,软禁于关中书院,后来又得知自己已经成为家族的弃子,要负责和司马氏联姻,桓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雄心壮志,整日沉迷于酒色。
镇守长安的王猛,也有刻意放纵他之嫌,乃至于最后软禁都名存实亡了,任由桓济流连于长安青楼楚馆之中,为长安的经济建设添砖加瓦。
以至于后来桓济离开长安的时候,都是坐在马车上的。
现在一路上摇摇晃晃,马车做的不舒坦,再加上谢奕不会给他饮酒作乐的机会,因此身体反倒是恢复了一些,总算是能骑马了。
谢奕回头看向桓济,事已至此,也没必要瞒着他:
“不错,本军出武关,护送你去江陵,只是名义上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奇袭许昌,切断潼关氐人的后援,为我军强攻潼关创造战机。”
第八百九十六章 凉州的新高层
桓济的脸色一变,顿时惊恐的说道:
“叔啊,你们要去打仗,要去氐人的巢穴里大闹一通,可别带着小侄啊!”
谢奕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
他在桓温军中呆了那么长时间,对于桓温几个儿子的性情还是了解的,桓济虽然莽撞冲动,但是多少也继承了乃父的狡猾。
长安之乱,桓济也算是真的差点儿成功了,奈何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还是被杜英压住。
当然,也是因为他的野心盖过了狡猾,让他根本没有留下足够的后手来应对可能的变数。
之后,桓济的饮酒作乐,怎么看都像是在可以放纵,以表示自己对关中无图谋、无威胁。
从而让王猛不会对他有杀心,需要他离开的时候,自然就会让他麻溜滚蛋。
对于这样已经完全不思进取的桓济,谢奕自然不可能再有一丝半点的照顾或者顾及他的感受。
甚至如果桓济还一直坚持提着刀和自己对阵、桀骜不驯的话,谢奕大概还会尊重他几分。
“怎么,桓家的男儿,也说怕?”谢奕淡淡说道。
桓济讪讪一笑:
“这不是,有家中职责所系,没有办法么······”
家里还等着我回去和司马氏联姻呢。
之前的桓济,显然是很排斥家里直接这样把自己当做工具人,可是他现在发现,当工具人好像也不错,至少安全啊。
这刀尖上舔血的日子,真不是那么好过的。
曾经的桓济年少不懂事,一腔热血要夺权,如今的桓济,已经想要追求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谢奕扫了他一眼:
“那等出了南阳地界,会派人送你回去的。在此之前,轻兵疾进,都要保密,为了防止走漏风声,汝也不可轻易离开队伍。”
桓济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出南阳还需要好些时日不说,而且听谢奕的意思,这一路也是少不了急行军,甚至还要在南阳守军的眼皮子底下快速通过。
个中苦楚,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而且桓济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谢奕要卷挟着自己快速通过南阳,那······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那小侄岂不是成了叔父的人质?”
谢奕和谢湖等人相视而笑,这家伙竟然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敢情刚刚还打算讨价还价来着?
笑罢,看着涨红着脸的桓济,谢奕无奈的指了指他:
“当日你横刀门前,阻我去路,今日,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桓济愣了愣,一时默然。
天道好轮回,诚不我欺。
“走!”谢奕对着周隆一拱手,率先催马。
王师步骑立刻跑步前进。
桓济也只好催马跟上,只是谢奕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脸上罩上了一层阴翳,直勾勾盯着前方谢奕的背影。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
永和十一年三月廿九。
这一天,姑臧城中张灯结彩,格外热闹。
既是为了庆祝姑臧城内第一批屋舍已经完成建设,也是为了大都督迎娶平妻而庆祝。
凉州刺史还没有赶到任上,因此主持房屋建设以及房屋分派工作的是都督府和姑臧太守府。
新任姑臧太守张玄靓自然是对都督府无条件支持,主要负责出人出力。
而都督府也遵守之前许下的诺言,房屋优先派发给对姑臧城的重建有贡献的人,包括在重建过程中涌现出来的模范、工坊之中的匠人等。
另外,一些特殊的群体也受到了额外的照顾,包括在战斗中受伤致残,无法再随王师征战的士卒,还有诸如城中医师等生活所需、受人尊重的人。
当然,临街的店铺则被都督府统一拍卖,由各家商贾竞价,一时间拍卖场地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让人们浑然忘了,就在不久之前,这里还树着杆子、挂着人头、乌鸦满天飞。
而在内城的杜家院子中,自然是另外一番热闹。
城外分派屋舍,杜英并没出面,出面的是都督府主簿杜明和姑臧太守张玄靓,这也表明了杜英的态度,他并不会在凉州坐镇太久,日后主持凉州事务的,将会是作为杜英代表的杜明以及凉州刺史、姑臧太守这三个人组成的最高层。
杜明和杜英父子同心且不说,张氏现在也是对杜英马首是瞻。
一来是因为张家这些年大逆不道的事做的也不少,若是没有杜英的庇护,朝廷一道旨意,就能煽动本地世家对张氏群起而攻,二来也是类似的道理,张家主宰凉州这么多年,和那些从关中迁移过来的世家不能说和平共处吧,也只能说是矛盾重重。
毕竟前者想要的是割据和大权独揽,而后者想要的是分权。
只不过凉州一直有外敌环伺,所以本地世家们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割裂凉州,把张家推在前面充当大旗也是常规操作。
江左建康朝廷,其实也是这般。
只是张家和司马氏不同的是,司马氏被推在前面,是因为其为朝廷正统,而张家被推在前面,只是因为其为本地地头蛇,大家都是客人,总归要客随主便。
这也就导致张家的权威性比不过司马氏,本地世家对张家也缺少足够的尊重。
一旦没了杜英庇护,自不会有人再跟张家维持表面上的客气。
这也是杜英把张玄靓留在姑臧的原因。
不怕这家伙泛起来风浪。
至于新来的凉州刺史顾淳,或许凉州还有很多世家对他抱有希望,盖因此人出身江左吴郡,是根正苗红的世家子弟,因此大概顾淳还会继续在凉州维持世家的地位?
但杜英清楚,他们大概是要失望了。
原因无他,吴郡世家和关中眉来眼去、暗通曲款也不是一天两天,长安之乱前,他们还小心谨慎,只和关中做生意,但不和关中真的联手,可是现在,已经有不少吴郡世家子弟前来关中书院读书,吴郡对关中的支持不言而喻。
到时候,顾淳便是对杜英的施政方针有所不满,也会从家族利益的角度出发,选择妥协。
更何况远在凉州的这些世家,是死是活,和顾淳又有半毛钱关系?
他自然没有必要为这些世家张目而得罪杜英。
“顾家少不了看得透局势的人。”杜英在有参谋提出疑问之后,给出了这样的答复,“这吴郡世家啊,更喜欢做的,是生意。”
第八百九十七章 简单就好
杜英说这句话的时候,人已经换上了喜袍。
从外城匆匆赶回来的杜明,也正在随从的帮助下更衣,好一阵手忙脚乱。
于是这个在儿子面前也一样没有什么气场的老爹,第一次吹胡子瞪眼,不满的说道:
“为什么非得找这个时候?闹得好像咱们杜家做事都得偷偷摸摸一样。”
城中百姓,都集中在外城,今日不只是第一批屋舍投入使用,而且也是新搭建的戏台上演新戏剧的时候。
杜都督口述,由郗夫人编写的《白蛇传》,第一天开演。
提到此事,杜英不得不感慨,有权、有名还是好啊,当得知这是都督和夫人合力而作,随军而来的几个戏班子争先恐后的想要接下这个任务,毕竟都督的名号就是金字招牌。
这也让这台戏剧在短短几天内就排练好了。
按照亲自前去验收的郗道茂的说法,演员们动作之流畅、台词之滚瓜烂熟,让她都不敢相信。
因此今日的外城,大概热闹又嘈杂。
杜英的迎亲队伍,也不会和上一次迎娶谢道韫一样,穿外城而过,而只是简单的从内城都督府行进到杜家府邸。
这自然让杜明觉得不够热闹,也不足以配得上杜英的身份。
杜英微笑道:
“简单一些也好。至于日子么,没办法,最近的黄道吉日就这么一个,既有利于乔迁,又有利于嫁娶。”
“不能再等几日了?”杜明有些不满。
杜英的眉头皱了皱,叹息道:
“潼关那边,可能会有大战爆发,此地距离潼关太远,余心中不安。”
杜明也就不再说什么,杜英着急想要返回关中,他也知道,只是父子相见的时间不长,难免有些不舍:
“此次南下,带着你娘亲一起去吧,莫要让她整日垂泪惦念。”
杜英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也好,那孩儿先去迎亲。”
他昨天晚上又偷偷的溜过来抱着郗道茂一起睡,以至于早上,杜家众人看着本来应该在都督府等着前来迎亲的杜英出现在了面前,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郗道茂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所以杜英现在还得跑回刺史府。
“去吧。”杜明挥了挥手。
看着杜英一溜烟就消失了的背影,杜明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
“年轻真好。”
说罢,他忍不住捶了捶自己的腰。
——————-
婚事虽然简单,但是来祝贺的宾客,也都是这姑臧城中数得上的人物。
不过杜英专门强调了,送来的贺礼不能太过贵重,因此贺礼虽然不多,但多半别出心裁。
也是为难这些家伙了。
带着新娘子拜过天地和高堂之后,杜英看到了杜明和梁夫人嘴角止不住的笑容,大概这也算是弥补了他们的遗憾了。
不过这种又一次拜堂的经历,让一对新人都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动作也不由得加快。
新娘先被送入洞房之后,杜英在各个酒桌之间打了一个转,就飘然离去。
现在他的地位已经超然,自然没有人敢起哄灌酒,闹洞房的事,王猛不在,谁敢?
当初杜英和谢道韫成亲,若不是王猛身先士卒带队闹洞房,也没有人敢挑事。
杜英自然也乐得于此,有漂亮老婆不去抱着睡觉,谁愿意跟你们一群糙汉子对酒?
烛火摇红,那道杜英熟悉的身影,端坐在床榻边,手指已经紧张的交缠在一起。
站在门口的归雁,对着杜英比了一个鬼脸。
“小丫头不准偷听。”杜英对她不要太了解。
归雁吐了吐舌头:
“都没少明着听,偷听没必要。”
“你很嚣张啊。”杜英眉毛一挑。
归雁赶忙后退两步,在杜英忍不住动手之前就退出屋子。
不过她虽然走得急,手上的动作却依然很轻缓,小心合上房门。
杜英旋即落了门闩,这才施施然拿起挑杆,在手心敲了两下,自言自语道:
“不妥,好像得用佩刀更合适一些。”
郗道茂早就已经听到了杜英和归雁的对话声,现在正是紧张、激动和期待等等心绪交杂在一起的时候,骤然听到杜英这么说,她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显然是想到了两人最初那并不愉快的见面。
一个用刀挑开盖头,一个更是毫不客气的一剪刀捅了过去。
现在时时回想,郗道茂已经忘了当时的紧张和恐惧,只是有些奇怪,自己是怎么鼓起的勇气抄起剪刀来扎他的?
也还好,没有刺中。
杜英也就是跟郗道茂打趣一下,大喜的日子,自然不能见刀兵。
他缓缓挑起盖头。
珠帘下,樱唇红润,星眸半闭。
浅淡妆容,正映得娇靥如花,含羞待放。
天姿国色,本就不需浓妆艳抹。
亲自给郗道茂梳妆的梁夫人,技术很高超。
杜英一时间愣住了。
郗道茂微微一笑,让夫君都看呆了,她当然也有小小的骄傲。
杜英将盖头一丢,挑杆也一并甩到一边,伸手拨开珠帘,捏住她的下巴,直接低头吻了下去。
“诶诶诶!”郗道茂惊慌的推他。
一身叮叮当当的还没有摘下来的,这就开始了?
不过两唇相接,郗道茂顿时软了下来,顺势就被杜英摁倒在床上。
两人刚刚娴熟的抱着啃了没有两下,杜英就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按住自己的腰:
“什,什么东西?”
郗道茂这才想起来,匆匆起身,掀开被褥:
“哎呀,都怪夫君如此着急,让妾身给忘了。”
说着,她从被褥下面扒拉出来一个核桃。
杜英一时无语:“刚刚好像不是圆的?”
郗道茂又翻找了一会儿,翻出来一方小印,西域的羊脂白玉质地,甚是漂亮。
大概是戳到杜英的罪魁祸首了。
杜英愈发无语,索性也加入到了扒拉东西的队伍中。
很快,两个人便翻出来了更多的核桃、枣子,甚至还有玉佩之类的东西。
无不充盈着“早生贵子”或者盼望新生儿“文武双全、君子如玉”的含义。
小夫妻两个看着堆得小山一样的东西,相顾无言。
杜英揉了揉腰:
“这亲娘可能是假的。”
“说什么呢!”郗道茂白了他一眼,不过还是伸出手帮他揉一揉,顺势靠在杜英怀里。
杜英轻声说道:
“这一次简单了些,也是因为凉州的每一份钱,余都想要用在该用的地方。”
“简单就好。”郗道茂柔声说道,伸出手,抚上他的脸颊,“荣华富贵,转瞬便是云烟过眼,但是人不会。只要能和夫君在一起,妾身别的并不在意。”
第八百九十八章 备战中的关中
杜英刮了刮郗道茂的鼻子:
“是啊,这年头,想要寻觅简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郗道茂露出些忧色,同时,按住杜英撩起来裙角往上走的手:
“夫君,凉州财政真的已经到了吃紧的时候?妾身这里还有些珠宝首饰······”
“不至于。”杜英笑道,“若是连你的嫁妆都要动的话,那余觉得大概先撤出凉州更合适一些。凉州,是一块排骨,要是吃不下去,就会被骨头咯着牙,还不如拍拍屁股走人。”
“那就好。”郗道茂柔柔一笑。
杜英再一次将她放倒。
“夫君,蜡烛还没有吹。”
杜英摇头:
“不想爬起来了。”
“那不行。”郗道茂坚持说道。
“原来不也没吹么?”
“什么时候?”
“好几次。”杜英一口咬定。
在杜英的手作怪之下,郗道茂已经不知身在何处了,哪里还想得起来这些,喃喃说道:
“那就随你吧······真的是,中了你的邪。”
红烛摇曳,却终究一直没有熄灭。
而窗外,人影绰绰。
归雁竖着耳朵,不由得喃喃说一声:
“真是和谢姊姊当初如出一辙。”
不知过了多久,杜英抬起头,呼了一口气,目光一瞥,瞥到了窗外闪过的人影,忍不住哼了哼:
“这臭丫头,早晚得教训她一下。”
“就说让你吹了蜡烛。”郗道茂羞的扯过被子盖住了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也没什么用,不过她还是不忘拿起手帕递给杜英,“夫君,擦擦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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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之后第三天,杜英就带着三百轻骑率先返回长安。
与此同时开拔的,还有六千王师步卒,以及郗道茂和梁夫人等杜家内眷。
而长安城中,都督府内,此时也是人来人往。
议事堂上所有的席位都被撤走,正中间摆着巨大的沙盘,整个雍凉再加上梁州、河洛、河东、淮南和荆州北部都在其中,与此同时,在三面墙壁上,分别挂着对应方位的舆图,上面详细地勾勒出山川地势和州郡名称。
当然,所谓的详细,也就只是关中这边的数据详细一些,出了潼关,大部分区域还只是标注了州郡县城的名称而已。
以这个时代的信息通畅程度,又没有上帝视角,因此能够把舆图画成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
这也得益于关中有很多流民,否则怕是连关中之外各地州郡的具体位置都标注不清楚。
和之前的舆图不同的地方还有一个,便是出现了一个个圆圈。
这是杜英建议的“等高线”绘制方法,从而取代原本混乱的山地和平原标注方法,能够让决策者对某地的山川地势之高低一目了然。
尤其是关中,山塬纵横,同样的距离,中间隔着平原或者隔着山沟,通行所需要耗费的时间可天差地别。
这种舆图目前还只是应用在战略部署上,不过都督府也已经调集能工巧匠,配合以工学院的学生,绘制更多的舆图,以把这些带有等高信息的图应用在关中道路建设和流民屯垦安顿上。
在地图绘制这一方面,甚至吴郡世家的顾会还提出了一个建议,不如设立一个书画学院,专门搜罗擅长书法绘画的人,平时可以绘制书画陶冶情操,也让关中增加一些文雅风趣,以表明关中并不是只知道打打杀杀之地,进而吸引一些文人墨客前来。
而到了战时,这些人的绘画技术自然就可以用在舆图描绘上。
对此,王猛也是欣然同意,并且还让顾会负责此事。
关中,当然也要粉饰一下自己的形象。
和荆蜀、江左等地的人才争夺战,现在已经拉开了帷幕。
“华阴方面可有新的消息传来?”王猛此刻正在大堂上盯着沙盘,“另外确认一下上郡我军什么时候可以回兵。还有,武关那边可有消息送来?”
这便是王猛现在已经习惯了的提问方式,直接把三个问题甩出来,立刻就有三个参谋转身去门口和传令兵们核对问询。
“我军已屯潼关五里外,氐人斥候屡出兵而为我所破,但我军几次尝试进攻潼关,都被雷弱儿击退。根据雷弱儿反击之强硬可以推断,其颇有据守潼关之底气。”
“上郡我军只剩下步卒屯驻在高奴城外。但目前已经在高奴以北百里外发现匈奴铁弗部轻骑,匈奴也应该有入寇上郡之意。因此小谢将军认为,上郡荒芜,氐人百姓也多半被迁移到安定等地。
所以可以只在上郡留下几处军寨屯驻,以为警示。以高奴、肤施等地的城防,已经完全不足以抵挡匈奴的侵蚀。”
“谢司马已率军出武关,进入南阳,之后还未有消息传来。”
王猛颔首,旋即依次吩咐:
“雷弱儿不想走,本身就已说明问题,但是其底气何来,还需再探。继续派人联络之前派遣到河洛的斥候,现在大战在即,我们也不用担心暴露行踪,首要目的是探得虚实!
其次,上郡方向,由谢玄全权做主,而且都督自凉州返回,途径安定,也会得到消息,到时候让都督就近判断,我们就不管了。但是长安城中兵马,不可倾巢而出,多少要留下可以阻敌的骑兵。
万一铁弗部,又或者草原上的柔然、鲜卑之类的南下,稍有不慎就可能直扑长安,我们不能毫无防备。
上郡方向,除了铁弗部之外,还有鲜卑薛干部,两部素来不和,铁弗部意欲南下,薛干部必然会横加阻拦。再搜集些情报,也派人提醒都督,或许可以在此之中多加利用。”
汉地财富民众,就是一块肥肉。
哪个部落吃了,哪个部落就能强壮。
铁弗部想要吃,薛干部就会击其侧翼和后方。
双方互相牵制,所以虽然游走于漠南至上郡这一带,但是也没有真正对上郡形成过威胁。甚至氐秦的统治都曾越过上郡抵达河套的朔方。
谢玄觉得要小心一些,自然有他的原因和把握,王猛还是尊重他的建议,并且提出一些可能的解决方案。
“另外南阳方向,再探再报,务必要时刻和谢司马保持联系。”
说罢,王猛依旧盯着沙盘,喃喃说道:
“潼关方向的敌情一直不明,说明雷弱儿都不敢把援军的旗号竖起来以鼓舞士气,这未免反常了一些,所以余担心其会另有安排······河东方向,可有什么变动?”
第八百九十九章 安定会顾淳
“暂时还没有,河东盘踞的各方,目前都以张平为首领,割据晋阳等郡,同时派兵游走于汾水谷地,也曾与我军渡过蒲坂的斥候遭遇,双方并未发生冲突。”负责这方面情报的参谋赶忙回答。
张平是出身后赵的汉人将领。
自后赵灰飞烟灭之后,张平便割据晋阳、南掠河东,也逐渐得到河东不少残留汉人世家的支持,当然,对于这些汉人世家,或者准确说是类似于关中的这种村寨坞堡来说,也没得选。
至少张平能够在赵、晋、燕等各方势力之间反复横跳,甚至还和氐秦有联络,已经说明他虽然没有称雄称霸的能耐,但是自保还是有余。
不过相比于谁打我我就直接投降谁的王擢,张平还是有骨气一些的,对于慕容燕国的步步蚕食,张平一般还是选择拳头说话,否则已经控制了雁门等进出河东要塞的燕国,早就把张平的这股势力给吞掉了。
“现在的张平,打的是谁家旗号?”
“之前是朝廷的,不过自氐秦崛起之后,其不再打朝廷旗号,和氐秦有接触,但多半都是战事冲突。”参谋解释道,说到这个问题,显然他也有些头痛,对面换旗帜的速度已经快超过探子送情报的速度了,“现在其已经接受了慕容氏的册封,担任并州别驾、晋阳太守。”
这也就等于张平和鲜卑慕容暂时达成了和解,双方不会互相牵制。
这大概也是因为慕容鲜卑有图谋山东和河洛之意,而张平也有稳固地盘之后吞并整个河东之心,双方一拍即合。
“这么说,这位并州别驾,大概也是咱家都督的下属了。”王猛呵呵笑了两声。
参谋们面面相觑。
这还能拿本朝的都督来号令别朝的别驾?
王猛却好像是当真了,他指了指河东:
“派人送一封信给张平,就问他愿不愿意继续当并州别驾。反正现在朝廷的并州别驾也是空着的。”
“这······”一名参谋好奇的说道,“张平真的会同意么?”
“两方都请他来做别驾,好家伙,这种好事怎么没有落在我们的头上。”也有参谋忍不住打趣道。
王猛笑道:
“天下那么大,我们也不可能每一寸土地都用兵刃去征服,尤其是这些本来就是同一族类的,能够团结和拉拢的,肯定还是要尽量去团结。
河东,未来定要为关中完全掌控,而现在,余顾不上张平,最好是让他老老实实的在晋阳待着,潼关以及我们出兵河洛之战,他还是看着的好。
看一看这东西两边,到底是关中,还是鲜卑,更适合当他的主人。”
参谋们会意,有人匆匆离开去草拟文书。
王猛接着说道:
“姚襄以及姚襄麾下文武的资料有多少?能找来的便找来。这一次的对手,恐怕要比我们想象中的还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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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人和鲜卑人会相互掣肘的,他们没有那么聪明,着眼之处,只是近在咫尺的利益。”
安定郡,杜英坐在堂上,对正在沙盘前踱步的谢玄说道。
听闻杜英从凉州南下长安,谢玄快马加鞭赶来参见杜英,便是想要表明自己心中对北方匈奴铁弗部和鲜卑薛干部的担忧。
结果他得到的答案,显然有点出乎意料。
之前对上郡的氐人残余颇为上心的杜英,此时面对两个草原上完整的部落,好像并没有非常担忧?
同样惊讶的表情,也浮现在杜英下首的中年人身上。
此人身材高大,面色端正,眉宇之间带着锋锐之气,只是脸颊上的细腻又说明他并没有经历过太多的雨雪风霜。
这正是朝廷左卫将军、凉州刺史顾淳。
有从军的经验,但是显然没有真正打过仗,在治军这方面,大概只是一个花架子。
但是杜英相信,顾司空的嫡系族人,在治民这方面,就算是没有太多的经验,凭借着家传学问以及杜英已经搭建好的框架,萧规曹随,也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
唯一需要确认的,就是顾淳会不会真的配合工作。
能够在安定见到顾淳,杜英还是很惊讶的。
按照正常的行进速度,他此时也就是抵达长安而已。
如此急匆匆而来,或是说明顾淳是来夺权的,或是说明顾淳是来效劳的,不管哪种原因,倒是都值得他跑的快一点。
“刺史在江左也是身兼文武,对战局可有自己的见解?”杜英指了指沙盘问道。
顾淳对着杜英拱了拱手,礼数很周到,但又不知他是不是想要以此表示和杜英的距离。
来回踱步的谢玄,也停了下来,目光炯炯,落在顾淳身上。
杜英脸上的笑容颇为温和,而谢玄的目光,显然就没有那么温和了。
在上郡杀的人头滚滚的年少将军,自有一种锋芒毕露,让寻常人都不敢和他对视太久。
可顾淳却浑不在意:
“匈奴如今已经示弱,铁弗部虽然也曾豪横一时,但是早就不成气候,对此朝廷是讨论过的。
当初殷浩率军北上,也有想要派使者北上联络铁弗部,但是最终还是被朝廷群臣否决,半是因为可能引狼入室,也半是因为匈奴人帮不上什么忙,否则的话他们也不至于被氐秦驱逐到河套以北。”
谢玄的目光,收敛了几分。
不得不说,顾淳久在中枢,对于天下各方势力的了解,还真的胜过在前线的谢玄。
杜英也微微颔首:
“至于薛干部,近些年方才崛起,但也和草原上的鲜卑各部相互掣肘,实力还弱。再过些年,大概他们之中会有部族崛起(注1),但至少现在还没到时候,因此不足为虑。”
顿了一下,杜英直接终止了这个话题,问顾淳:“刺史此次前来凉州,一路应当也见到过了淮南、荆州和关中,不同地方的不同施政风向,觉得如何?”
杜英的这个问题,可以说开门见山、非常尖锐了。
几乎就等于在问顾淳,此次前来凉州,打算站哪一边?
饶是顾淳看上去颇为淡定的样子,此时也不由得愣了愣,思忖了一会儿,方才缓声说道:
“余之所见,两淮在中原和江左之间,颇为萧条,但镇西将军文武双全,收拢流民、开垦军屯,倒也能勉强维持,难以谈得上什么施政,朝廷对两淮也未抱太大希望。”
第九百章 插手两淮的可能
听到“两淮”字眼,杜英收起来笑容。
两淮,的确是现在很容易被忽略的一块区域。
毕竟这里已经被战火摧残得不成样子。
可是联络江左和中原,两淮的枢纽之位、防御重任,从未改变。
“镇西将军的病疾······”杜英察觉到谢玄也竖起耳朵,便直接开口问出之前都督府上下就颇为关心的问题。
“坐镇两淮,肩负南北战事之重任,镇西将军操劳久矣。”顾淳叹了一口气,“此次过寿春,听说谢镇西卧病在床,所以也并未入城探望打扰,匆匆而过。”
杜英颔首,也不戳穿他。
谢尚的位置本来就很敏感和重要。随着他病重,这个位置变得更加重要,不知道多少势力眼巴巴盯着。
顾淳显然不想被卷入到这个位置的争抢之中,吃不到肉还惹得一身骚,所以索性躲开。
谢玄默默坐了下来,谢尚是他的堂伯父,也是谢家顶梁柱一样的人物。如果不是谢尚一直顶在前面,哪里有谢奕和谢安等谢家后辈从容成长起来的空间?
“两淮那边,我们也得派人去探问一下,余添为谢家女婿,自然应该关心一下。”杜英缓缓说道。
顾淳愣了愣,杜英这哪里是要探问,简直就是摆明了要趟浑水嘛!
他忍不住开口提醒:
“都督,实不相瞒,如今大司马和会稽王似都有争夺镇西将军位置的意思。控制两淮,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什么坏事。
大司马和会稽王本就,唉,本就相互猜忌,都督再横插一脚,再加上这个位置又牵扯到王谢世家,那······”
说到这,顾淳欲言又止。
稍有不慎,就是三家一起对付关中。
当然,也不排除杜英和其中某一边或者两边站在一起,对付另外一支势力。
但就目前来看,其余三方,其实都属于典型的守旧势力,对于推行新政的关中这种新兴势力,他们显然是更加敌视的。
如今的关中,最大的优势就是距离远,而插手两淮的话,岂不等于千里送,直接给人家递把柄么?
“两淮距离关中,是远了点,但是距离河洛,好像也不算远?”杜英斟酌说道。
“都督打算东出河洛?”顾淳打了一个激灵。
“不是打算啊。”杜英摇了摇头。
顾淳刚刚放松一些,又觉得哪里不对,接着便听杜英施施然说道:
“余已经明暗两路分兵,夹击河洛。”
“这,这还没有打算?”顾淳瞪大眼睛,声调上扬,已没了刚刚的镇定。
“都已经动手了,可不就不是打算了么?”杜英奇道。
顾淳:你说得好有道理······
杜英接着问道:
“那刺史对此战,可有什么建议?”
顾淳默然良久,缓缓说道:
“都督,河洛不仅仅位于天下之中,而且是旧都所在,一旦拿下河洛,则牵动各方目光,现在的关中,可有这般令天下瞩目,甚至以天下为敌的实力?”
杜英顿时露出笑容,指了指顾淳,对谢玄说道:
“阿羯,余便说,刺史可算是自己人吧!”
谢玄也露出笑容,对着顾淳拱了拱手。
之前不是没有行过礼,但是这一次行礼,似有格外的意味。
顾淳愣了愣:“都督是何······”
杜英抚掌而笑:
“实不相瞒,余也并没有占据河洛之意。河洛虽好,如今的关中却还没有这么大的胃口。
王师东出,一来是为了拿下潼关,关上关中的东侧门户,二来是为了清扫许昌的氐人。
这都是在河洛边缘绕行,河洛之得失,与我何干?
至于淮南方向,一旦拿下许昌,那么距离淮水,不过是顺汝水或者颖水南下的事,刺史可知,是谁率军出武关而向许昌?”
顾淳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无奕兄?”
“然!”杜英颔首,“插手两淮,有条条大道,也无须非得要经过河洛,不是么?”
那你刚刚还一副要拿下河洛的架势······顾淳腹诽一声,敢情只是为了试探我愿不愿意点出来此时拿下河洛的弊端。
不过顾淳也不以为忤,吴郡世家和关中的合作,本来就是一个互相试探、互相妥协,以至于现在各自寻找到一个平衡和舒适点的过程。
大家之前的理念不同,甚至生活的世界也不同,试探一下,情理之中。
尤其是杜英一旦真的东出拿下河洛,引来各方围攻,坐在凉州的顾淳,就是有可能捡漏的人,杜英对他有提防也能理解。
“不过到时候这镇西将军花落谁家,恐怕还少不了一番唇枪舌剑,乃至于刀兵相见。”杜英接着说道,“最好还是让谢镇西能够安然从位置上退下来,这样也可以确保交接的平稳。
不管到时候是否已发生不忍见之事,应该都需要吴郡各家在朝野上多多为我家岳父发声。其实不需要余多说,吴郡世家也会这么做的,是么?”
顾淳有些犹豫,顾家现在已经和关中深度绑定,自然会这么做。
其余的吴郡世家,会怎么选择,顾淳不敢打包票,但陆家大概也会的,再加上已经式微的沈家,曾经的三吴四大家,其实有三家已经站在关中这边。
剩下的世家,便是对此有意见也不足以改变整个吴地世家的口风。
再分析杜英给出的人选,杜英显然是想要让谢奕顶替谢尚,因此王谢两家大概也会接受这个近乎于折中的方案。
毕竟谢奕可能是代表关中的利益,却也不会损坏王谢两家的利益。
而且以谢奕和桓温的私交,大概对于大司马府来说,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顾淳霍然间发现,谢奕好像还真的是解决现在争端的最佳人选。
但是这也是最折中的人选,各方会对此妥协,但不见得就会不继续争夺。
这个位置,仍然还是在风口浪尖上。
越是混乱,吴郡世家这些官吏的态度显然就越是重要。
吴郡世家也就能从中捭阖纵横、攫取利益。
因而顾淳现在已意识到,杜英给出的答案,反而是最符合吴郡世家利益的人选?
他抹去心中的一点儿犹豫,慨然说道:
“都督放心,顾家上下,定会鼎力声援无奕兄!”
杜英瞥了他一眼:
“余需要的,可不只是声援。”
顾淳赶忙说道:
“自然,这是自然!”
还需要吴郡世家掏钱打点关系、动用人脉拉拢朝堂重臣。
但显然,这样的付出,对于吴郡世家来说,是值得的。
第九百零一章 姚襄也为武关来?
从议事堂出来,顾淳惊讶的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
已经有多久没有这种步步小心、刀尖上跳舞的感觉了?
那个噙着微笑的年轻人,在无形之中,给了他山一样的压力。
毕竟再怎么令人安心的笑容,也掩盖不住他每一句话背后流露出来的勃勃野心。
字里行间,都是对天下的觊觎。
这个标榜自己为“西北孤臣”的年轻都督,从骨子里怕都没有一个“忠”字。
“来人,速速传递消息给家中。”顾淳叫过来随同的家臣,低声吩咐了几句。
目送家臣离去,他不由得轻笑一声。
有野心,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江左、这天下,若总是一成不变的话,便是一潭死水。
已经日渐衰微的吴郡世家,如何才能让自家子弟在这死水之中翻云覆雨?
所以哪怕和关中合作,形如饮鸩止渴,吴郡世家也愿意。
而在议事堂上,一名亲卫匆匆走进来:
“都督,顾刺史出去之后立刻派人传讯江左。”
“还真是积极啊。”谢玄忍不住笑道,“都在姊夫预料之中。”
杜英却并没有笑:
“顾淳越是积极,越是说明他已经看出了我之所求,既然要站队,那就索性站的积极一些、彻底一些。而这样就意味着,到时候他收获的也更多。
不过吴郡世家能不能喂饱,会不会反客为主,现在倒是不用太过担心,余还是更挂念许昌战事。”
“姚襄者,昔日背叛殷浩,后来又和氐秦龌龊不断,与雷弱儿的关系同样难以说好。
其麾下兵马不过万余,粮草军饷都难以为继,姊夫为何对其如此重视?或许占据洛阳的周成,会不会横插一脚,或者直接把洛阳拱手让给某一方势力,更值得我们关心。”谢玄好奇的问道。
杜英摇了摇头,却并未解答。
许昌不重要,甚至性格莽撞且同样是个墙头草的姚襄也没有太大的威胁。
杜英真正重视的是姚襄的弟弟姚苌和谋士权翼。
前者是给苻坚送丧的人,后者则是王猛赖以治理整个北方的重要臂膀,有如蒋琬费祎之流之于诸葛亮。
因此杜英很是担心,孤军奇袭许昌,是否会横生变数?
谢玄也看到了杜英阴晴不定的脸色,登时想到自己的话中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片刻之后,他脸色也是一变,喃喃说道:
“我们之前好像没有考虑到一个问题······既然姚襄和雷弱儿作为如今羌人仅存的两个豪酋,之前也并不是很对付,那么姚襄为什么要倾尽所有帮助雷弱儿?
难道只是因为唇亡齿寒的道理么,不,不对,对于他们这些乱世之中的墙头草来说,真到了唇亡齿寒的地步,大概最好的选择是卖掉队友作为投名状,换来一个好价钱······”
“南阳,武关,以入关中!”杜英霍然抬起头来,直勾勾盯着沙盘,“我们之前认为羌人会师潼关,共同抵御关中,并谋求进取之道。
但我们一直走入了一个误区,这一切的结论,都是站在我军已分兵两路的角度上考虑的。而实际上在羌人眼中,我军也已云集华阴,因此武关正是空虚的时候。
再加之大司马已经调动兵马,南下武昌,进屯姑孰,南阳这边的守备也不会很雄厚!”
“姚襄的目的,是武关?!”谢玄起身。
“怕是了!”杜英一挥手,“事不宜迟,我们速速动身前往长安。”
“都督,请让末将同行!”谢玄也换了一种称呼,“麾下儿郎,转战上郡,也熟悉氐羌的作战方式,当为大军前锋!”
杜英颔首:
“也好,届时,汝直率余麾下三百骑兵,并本部五百骑兵,不入长安,直走商洛,去武关!”
“遵令!”
————————————-
“抢占左侧山地,快!”谢奕提着刀,带着他的亲卫向山上冲去,“儿郎们,随本将杀胡!”
随同谢奕出武关的,都是曾经的王师前锋,谢奕的嫡系部下。
因此他们飞快的越过谢奕,顶着从山坡上倾泻下来的箭矢和石块,直冲上山顶。
短兵交接,杀声震动。
不到一炷香时间,最后一具尸体被谢奕一脚从山坡上踹下来。
王师的旗帜迎着烈风舞动。
谢奕缓步走下山坡,而谢湖已经在山坡下等待,拱手说道:
“是羌人,无论衣着打扮还是兵刃,都和羌人别无二致。”
谢奕皱了皱眉:
“此地还未到南阳,怎么会有羌人?”
距离南阳还有二十里左右,他们猝然遭遇了未知敌人的百余名哨骑,接着对方不打招呼就抢占路边高地,据险而守。
谢奕登时率众发起突击,直接把这支小部队清扫干净。
说着,谢奕向不远处有些茫然的桓济努了努嘴。
一开始,谢奕真的怀疑是不是桓济暗中联络南阳守军做的,可现在证据确凿,自然也就不能再怪罪桓济。
谢湖无奈说道:
“或许只是羌人小队斥候,从潼关穿过华山或者伏牛山向南摸索?”
“小队斥候,不可能携带如此多强弓劲弩。”谢奕沉声道,他低头端详缴获的武械,“这些弓弩还有一些是王师之中的老款式······余好像知道对方的来路了。”
谢湖也骤然醒悟过来:
“姚襄?当初姚襄在殷浩麾下,殷浩的确调拨了很多老款兵刃弓弩,以充实其部众之武备!”
“而且这么多的斥候,一般都是距离大军不远、负责截杀对方斥候的,绝不只是为了探听消息。”谢奕接着补充,“说明姚襄麾下的羌人,距离此地很近。”
“不好!南阳有失!”谢湖霍然回首。
谢奕深吸一口气:
“没有料到,咱们竟然和姚襄想到一起去了。他显然也是奔着武关道而来的。并无太多兵马留守的南阳,的确不足以抵挡骤然自东而来的进攻!”
“事不宜迟,当速速探听消息。”谢湖赶忙说道,“我军以轻兵为主,若贸然前进,再遇埋伏,恐怕将进退维谷!另外还要派人速速联络南阳和武关,哦对,还有襄阳。”
谢奕摇头:
“来不及了,南阳恐怕已经丢了。武关那边,派人去报吧。只要周隆不掉以轻心,紧闭关门,武关不会有大碍。
想要从武关道进入关中,要么是奇兵突袭,要么是大军倾轧,以姚襄的兵力,还不够。”
第九百零二章 当场罢工
顿了一下,谢奕指着亲卫已经摊开的简易舆图说道:
“如今襄阳的王师北上,恐怕还需要两三天。而南阳城外,再无其余王师,这······”
他抬起头,看着明媚的阳光和湛蓝的天空:
“大概是老天爷给我的一次机会。”
谢湖皱了皱眉:
“家主,还是不要轻敌冒进,如今武关,乃至整个关中之外,就只有我们一军孤悬,一旦被包围,援军和粮草补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送到。”
“谬也!”谢奕当即轻轻拍了拍舆图,“羌人便是夺下南阳,时间也不会很长,立足未稳,否则这些羌人斥候也不会拼命阻拦、争取时间。而我军杀至,必使其惊慌失措,定一战可破!
纵然打不下南阳,又有何妨,我军向南突围,自也可以前往襄阳。有水师接应,一条沔水,能渡之。至于到时候若能向西突围,更甚至向东直接杀向许昌,岂不是更好?”
“这······”谢湖欲言又止,怎么看都觉得有些莽撞。
谢奕笑道:
“既然出武关,余就没有打算回头。此时还不知敌情便退回武关,关中上下,岂不是要笑我徒有虚名?
谢某既接下了这个任务,自然就要尽我所能完成之。或许这样有些莽撞,但是也不一定我们就毫无收获,不是么?
因为我是谢奕,所以我必然会这么做。”
谢湖一时默然。
的确,迎难而上、不轻言退,这才是谢奕的风格。
坐镇长安、平衡左右,也左右为难,这样的日子,谢奕显然已经受够了。
人无完人,他或许并不是一个完人,但是他定然会行己之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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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都督府议事堂。
舆图上,武关之外,被王猛用笔圈出来一个大圈,而南阳的位置,则被之前统计信息的参谋直接画了一个“叉”。
“现在已经确定,南阳失守,统兵进入南阳的羌人将领,竖起来的旗号是‘姚’,但我们怀疑有可能不是姚襄本人,因为在潼关上,也出现了姚襄的旗号。所以进攻南阳的有可能是姚襄的弟弟姚苌。”一名参谋皱着眉说道
“襄阳那边,暂时还没有消息传来。若是大司马府不能容忍南阳为羌人所占,则定会先派遣水师进入南阳南侧几处港口。”另一名参谋补充道。
“羌人会进攻南阳,的确出乎我们的意料,但转过来一想,我们奇袭许昌其实也是抱定着和他们相似的心思。”又有参谋说道,“如今两军围绕南阳而战,谢司马并无退意,南阳局势,一下子就比想象中的混乱多了。”
“圆圈之内,双方斥候纵横,甚至连具体消息都探听不清。”
参谋们七嘴八舌说着,一个个皱紧眉头。
南阳守军会不放谢奕经过,这个他们料到了。
但怎么也没有料到,战场中心,会从潼关一下子变到南阳。
“胡闹,简直是胡闹!”
王猛将手中的炭笔重重甩在桌子上。
自从炭笔应用在工坊的图纸绘画以及文本写作之后,在舆图勾画、谋定战略的时候,也经常被参谋们使用,盖因书写比毛笔简单方便,而且顶多也就是把手弄得脏兮兮的,不会波及到衣衫。
现在,参谋司的参谋们,耳朵上别着一支炭笔、匆匆来去,已经是参谋司最常见的景象之一了。
王猛声音未落,参谋们就已经都屏住了呼吸。
难得见别驾发这么大的火。
“敌情未明而轻敌冒进,一旦再败,奇兵全无,有挫士气。便是惨胜,大司马府虎视在外,难免渔翁得利。”王猛负手踱步,声音颇为急促。
最让王猛担心的,还真不是谢奕是成是败。
谢奕本人武艺高强,而且麾下多半是骁勇善战之士,再加之南阳一线,当时王师北伐,他都是走过的,所以就算是打不过,也能够跑得掉。
谢司马的运气一向不错,之前关中之战,队伍被打散都能误打误撞碰上杜英,以至于现在大家都不知道,到底应该是杜英成就了王师的辉煌,还是谢奕成就了杜英的崛起。
但重要的是,南阳失守、襄阳门户洞开,可是大司马府却迟迟没有行动。
此时唯一还在南阳抵挡羌人的,正是谢奕这一支孤军。
因而南阳之战,关中怎么算怎么亏。
尤其是王猛不得不担心,大司马府会不会在两败俱伤之后,出兵横扫许昌、南阳,乃至整个河洛。
说罢,王猛伸手撑着沙盘,目光环顾:
“是撤兵,还是继续运送粮草兵马,以支援南阳,你们说说看。”
参谋们面面相觑。
救,便是便宜了大司马府,也让武关和潼关外的中原形势濒临失控,而不救,那就是让谢司马孤军在外。
这家伙再怎么福大命大,稍有不慎,有了不忍见之事,那······在座的各位,可没有办法跟都督解释。
“南阳还是要救的。”
一道声音突然从门外响起。
众人皆诧异的看过去。
这声音好像有点熟悉?
只见他们已经远去凉州数月的大都督,疾步走进来。
大概也是因为他走的速度太快,所以门外的士卒们都没了通传的必要。
王猛也抬起头,打量着杜英,哼了一声:
“你还知道回来?”
杜英愣了愣,也没有太久不见,师兄怎么怨气满满?
搞得跟深闺怨妇似的。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跑到凉州当甩手掌柜,关中的一切都一股脑的交给师兄,异位而处,好像自己的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
“师兄辛苦了。”杜英微微一笑。
王猛一甩手:
“回来了就好,那南阳这头疼的事就交给你了。”
“师兄,余策马八百里疾驰而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是不是太过分了?”杜英皱眉。
王猛斜了他一眼,懒洋洋的往软榻上一躺,直接摆出来个葛优瘫的姿态,不紧不慢的说道:
“若师弟不是为此而回,何至于八百里加急?既然回来了,那就你操心好了。”
当场罢工。
杜英无奈,大概是最近压迫师兄太甚,以至于有了逆反心理。
他也懒得搭理三分是真累,七分大概是装模作样的王猛,径直把目光落在沙盘上:
“长安可动之兵,还有多少?”
“从凉州陆续撤回的韩胤、袁方平两部人马六千,可动。”
“从上郡抽调回的郗恢所部步卒两千,可动。”
“商洛、蓝田等地郡兵,加之关中盟整训新卒,共计三千人,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