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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然籇     晋末多少事txt下载     晋末多少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七十三章 捷报频频,将星冉冉

    姑臧城下。

    这一次,王师不再是隔洪池岭和姑臧城相望,而是真的推进到了城墙脚下。

    一战破洪池岭,生擒敌军主帅张涛——其实王师士卒涌入山顶营寨的时候,张涛就已经打算投降了,不过他麾下的将领们,动作甚至比他还要再快一些,以至于张涛的亲卫还没来得及竖起来白旗,就被那些将领们连主将带亲卫,一个不落的拿下。

    张涛和赵长这几个凉州将领,都是当时姑臧之变,杜家伤亡惨重的罪魁祸首,赵长已然授首,张涛却因为临阵倒戈投降了宋家而仍然被委以重任——宋家麾下能打的也没几个,只能瘸子里拔将军。

    如今他还没来得及投降就被抓,杜英自然不介意将错就错,而桓冲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而这一次站队动作慢了一点儿的张涛,只能沦为阶下囚。

    甚至杜英已经有拿他祭旗的打算。

    明摆着要公报私仇。

    不过后来这打算又消失了。

    主要是因为杜英原本一直阴郁的心情有所好转。

    “沈劲打得漂亮啊!”兴致冲冲的桓冲在中军大帐里来回踱步。

    参谋们正着急的比对着战报在沙盘上标注着,桓冲则径直撑着沙盘,指着张掖说道:

    “以两千疲惫之师,搅动数万吐谷浑混战,最后城内凉州郡兵也倾巢而出,彻底击溃吐谷浑,如今吐谷浑各部星散,三郡郡兵四下搜捕,吐谷浑只剩下王室逃出生天,遁入祁连。

    扬眉吐气,当真是打的扬眉吐气,如此一来,吐谷浑再不是我等心头大患也。这姑臧城中的宋家,余倒要看看,还有什么后手可为依凭?!”

    杜英倒是没有桓冲那么激动,沈劲这家伙在史书上也是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虽然比谢玄之类的逊色很多,但是总归也是这昏暗和混乱时代之中的一点闪光。

    因此杜英相信,沈劲早晚会给自己带来惊喜,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此时应在吐谷浑身上,也只能说吐谷浑倒霉了。

    历史的车轮是沉重的,还远没有轮到吐谷浑崛起的时候。

    不过就现在来看,吐谷浑的崛起,大概也是一个笑话了。

    杜英收拾了凉州,必然要发兵入祁连,搜剿吐谷浑残部,尽快控制整个河湟谷地。

    张掖和酒泉等三郡郡兵,其实杜英一开始就没有算作战力。

    吐谷浑发兵张掖,杜英也只是担心自家爹爹的安全罢了。

    “姑臧城中,大概也应该得到消息了,还未有回复?”杜英问道。

    “暂时还没有。”

    “自我军攻破洪池岭之后,梁殊也没有任何消息了······”杜英皱了皱眉,“只期望宋家还知道分寸,不要自寻死路!”

    梁殊是杜英物色和选择的第一个通事曹掾史,杜英也不希望自己的使者第一次上阵就被杀害了。

    “宋家还没有······”桓冲刚刚吐出来几个字,外面便响起匆匆脚步声。

    众人皆露出期待的神色,宋家坐不住了?

    “报,上郡八百里加急!”

    这等战报,传令兵可以直入中军大帐。

    “说!”杜英豁然扭头。

    “谢少将军率轻骑五百,掠入高奴,氐酋吕婆楼自尽,氐酋吕光突围失败,为少将军所斩,上郡氐蛮残部,尽为关中之民也!”

    传令兵的声音在中军大帐里回荡。

    霎时间,一片安静。

    大家甚至有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

    上郡,氐人残部,当时是让杜英和桓冲甚是头疼、多加斟酌的敌人,就这么被收拾干净了?

    这一前一后的捷报,让一路冲破洪池岭,却在姑臧城下不知是否应该攻城的王师,顿时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桓冲径直伸手,将插在上郡的几个小旗帜拔掉,再端详一下沙盘,整个西北沙盘上,只剩下了姑臧这一面别的颜色的小旗帜。

    看上去顿时舒服多了。

    杜英也松了一口气。

    “打得好!”桓冲则忍不住笑道,“都说谢家贤侄是冠军侯再世,今日一看,果不其然,奔袭上郡,和冠军侯奇袭河西,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五百轻骑就能平定你我心头之患,早知这一战如此简单,也不至于整日里挂怀了。”

    这只是因为闪电战成功了而已······杜英心中如是说道,刀尖上跳舞,不见得什么时候就会是失败。

    下次见到谢玄的时候,还是要看看,他是否已经因此而骄傲自满。

    在杜英看来,霍去病最大的优点,并不在于奇兵突击、有如神助,而在于每次都能够把握住战机,再加上胆略,自可以击其薄弱。

    这种对战机的把握,一部分离不开老天的眷顾,但更重要的显然还是不居功自傲、足够冷静。

    在战略上蔑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才能寻其破绽、破其重阵。

    桓冲激动的抓起来沙盘边的木杆比划了一下,发现杜英并没有很积极的响应自己,顿时忍不住好奇问道:

    “都督难道不喜么?”

    杜英看了他一眼,笑道:

    “意料之中而已。”

    桓冲倒吸一口凉气。

    又被他装到了。

    无奈之下,桓冲也只能感慨道:

    “现在各处战场捷报频传,这一颗两颗年轻的将星,冉冉升起,反倒是咱们这里,迟迟未有突破,当真令人遗憾。”

    杜英眉毛一挑。

    这种嘲讽,岂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正想说表示宋家也是强弩之末,外面再一次响起脚步声:

    “报,姑臧城中有使者前来,自称是宋家二家主宋澄!”

    “宋家终于坐不住了!”桓冲抚掌笑道。

    杜英则施施然说道:

    “谁说姑臧城没有突破,只不过是略晚些罢了。”

    参谋们回想起刚刚杜英和桓冲的对话,一时惊为天人。

    桓冲:······

    又双叒被他装到了。

    不过杜英有心情在这儿耍宝,本就也说明,杜英此时的心态,亦是大好。

    ——————————

    迎接宋澄走入中军大帐的,正是曾经前往安定的崔逞。

    对于世家子弟来说,别的不擅长,一番拐弯抹角的言辞渲染,还是很擅长的。

    因此在入营的路上,原本还颇有自信的宋澄,随口问了一句崔逞为何愁眉不展,崔逞便唉声叹气的将王师在张掖和上郡取得的大捷说了出来,表示自家都督正因为还不如两路偏师取得的成绩好而担忧。

    这让自恃还掌握有杜家家眷的宋澄,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第八百七十四章 宋家归降

    宋澄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

    为了功勋,焉知杜英会不会直接强攻城池。

    若宋家真因此杀了杜家家眷,杜英便顺势颠倒黑白,说自己攻城是为了报仇雪恨,更是师出有名。

    至于孰对孰错,一旦城破,杜英必然是要杀了宋家满门。

    宋家也无处辩解。

    因此宋澄得好好想一想,杜家家眷在宋家手上,到底是用来威胁的人质,还是保全性命的礼物。

    原本他还宠辱不惊的脸色,一路上已经变的愈发苦涩。

    当见到杜英的第一时间,宋澄便深深弯腰行礼。

    礼数之大,让桓冲、朱序等将领和参谋们,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宋家姿态放得低,他们还怎么杀贼立功?

    杜英看着宋澄,却并没有开口。

    宋澄深吸一口气,索性直接单膝跪地:

    “宋家罪臣,参见都督!”

    杜英并没有上前搀扶:

    “何罪之有?”

    “宋家妄动刀兵、扣押都督家眷,勾连吐谷浑以犯汉家州郡,此皆宋家之罪也!”宋澄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桓冲不由得皱了皱眉,看向杜英。宋家上来就把姿态直接放在地上了,摆明了是要“破而后立”。

    这些众所周知的罪过,没有什么好粉饰的,宋家索性一口认下来,等于直接向杜英交代所有罪行,然后将姑臧城往杜英手里一推,一副任人宰割的架势。

    如此一来,杜英反倒是不好报复宋家,至少赶尽杀绝或者流放千里这种事做不出来。

    不然的话,以后杜英的敌人,又有谁还有胆量向他投降?

    桓冲已经看出来了宋家的小算盘,不知道杜英打算怎么办?

    杜英瞥了宋澄一眼,淡淡说道:

    “现在才知宋家有罪?”

    宋澄打了一个激灵:

    “罪人早就知此事不妥,也曾多多劝阻家兄,奈何人微言轻,并未能让家兄回头,自此家兄一意孤行,带着宋家越行越远。

    罪人虽然有所不愿,但既在一家之中,也不能和家主决断背道而驰。但都督所派遣之使者入城,罪人专门护送其前往杜氏府上,如今使者和杜家家眷都在府上,毫发无伤!”

    杜英的意思,自然是宋家不可能全须全尾的从这一场变乱之中走出来。

    杜家死了以陆鹏为首的骨干家臣多人,王师千里远征,伤亡虽然不大,但是给关中的财政也带来了很大的压力,这些牺牲和付出,杜英作为都督,总是需要宋家给出一个交代的。

    宋澄也不是傻子,或者说他现在在刀剑环逼之下,脑子也在飞快地运转。

    杜英想要交代,那么宋家家主宋混必然是逃脱不掉的。

    罪魁祸首就是他。

    那么若是把宋混推出去,顺便再推出去几个家臣,吸引走所有的仇恨,却保证宋家剩下的人都能够好生活下来,那这个代价,宋家是能够接受的。

    宋澄临行之前,宋混就曾经这样叮嘱过他。

    因此宋澄现在卖掉大哥,毫不犹豫。

    “是啊,罪魁祸首,终归要为自己犯下的罪行负责。”杜英这才姗姗行上前,虚扶一下,“而宋家也果然还有诸如尔这般有识之士。本都督当代梁殊谢过。”

    此时讨论的是公事,杜英绝口不提家眷,只说梁殊。

    宋澄也赶忙谦虚的说道:

    “罪人愧不敢当。”

    杜英伸手拍了拍他的衣袖,拂去尘土,笑道:

    “宋家之罪,有罪人去担,尔为有功之人,便是之前有走错路的时候,现在也足以将功抵过。所以未来这宋家,余还期望能够在你的手中成为我关中腾飞之助力。”

    宋澄大喜过望。

    杜英接着说道:

    “不株连、不迁怒,此符合关中所行晋律也。日后凉州也当推行晋律,还需要诸如宋家等本地世家的多加配合。”

    在遥远的凉州,哪有什么真正可为凭仗的律法和王法,还不是世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世家,便是凉州的天。

    因此杜英要推行律法,自然少不得还需要本地世家做出让步。

    杜家是肯定会让步的,但是宋家以及其附庸,杜英还需要得到他们的表态和支持。

    宋澄赶忙说道:

    “这是自然,还请都督放心。”

    不过这也让桓冲、朱序等将领们露出担忧的神色。

    就这么放过宋家了,是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杜英的目光在这些人脸上扫过,心中便已了然,接着说道:

    “严刑峻法,当应在胡人身上,以让胡人偿还几十年压榨我汉家百姓之过。然,关中凉州,汉家百姓孤悬塞外,已不堪摧折。因此当以怀柔安抚,使我汉家百姓,如沐春风,以彰显都督府之仁义。”

    说罢,杜英还专门问了宋澄一声:

    “如此可对?”

    宋澄顿时明白,杜英显然也是告诫他,现在放过宋家,主要原因也是凉州百姓历经战乱和苦难,所以不好再擅动刀剑摧折,但若宋家以后仍然还要和都督府作对,那杜英也不会轻饶。

    仁义,往往只是暂时的,是特例。

    他对着杜英拱了拱手:“草民明白。都督对姑臧百姓的体贴关怀,姑臧百姓定然也会感念在怀。”

    此时宋澄已经不再自称“罪人”,这一手顺着杆子往上爬的能耐,就让杜英不得不承认,论脸皮厚度,自己这辈子大概也比不上经受过正儿八经世家教育的这些人了。

    但他的声音接着转冷:

    “姑臧百姓是否感念于我,不在于余让他们免于战乱,这场战事本来就不必发生,有心之人教唆挑拨,野心之主肆意妄为,以至于此。

    杜某添为都督雍凉并三州军事,平定动乱,使各州皆在王化之下,职责所系、分内之事。

    唯有日后真正让此地百姓能够受益于关中新政,能够知礼节法度,能够学文习武、报效国家,余方认为此地乃是凉州首善之处,余才可接受此地百姓的感念而不羞愧。”

    此话一出,在场的诸多文武们都不由得微微低下头。

    说实话,他们一开始所想的,都是宋家就这么投降了,自己还怎么建功立业,后来发现都督并没有完全宽宥宋氏,宋氏为了能够保全家族大部分人的性命,也必须要付出代价之后,心中的气也就差不多消散了。

    毕竟是汉人对汉人的战争,能避免,又没有放走首恶,倒也不是坏事。

    接着,众人所想,自然便是今日之功勋,何其大也,今日之西北,也尽数为都督所有,自然而然有一种居功自傲的情绪。

第八百七十五章 但你只是三州都督

    听到杜英所说,大家方才恍然间想起来:

    他们只是刚刚得到宋家的投诚。

    甚至还没有踏入姑臧城。

    一切都还未尘埃落定不说,未来的安顿百姓、教化蛮夷,让这偏远凉州的一潭死水活起来,还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

    现在绝不是高兴而忘乎所以、骄傲而不知其形的时候。

    当即,崔逞带着几名参谋去和宋澄详细推敲明日何时出城,凉州兵马集中在什么地方缴械,以及还要核实如今城中到底有多少兵马、丁壮,乃至于户数、粮草和钱财存储。

    此次王师北上,本来就是抱着接管各处城池、推行关中新政的心思,所以各曹都有吏员随行。

    当然了,关中新政推广的时间还短,各曹司之中同样缺少有经验的吏员,随着王师北上的也都是一些年轻人。

    不过年轻人的好处就在于精气头足,只要肯吃苦、肯钻研,总归能够找到一些经验和规律,做起事来事半功倍。

    所以王师这一路向西北推进,其实也就是三四个月的功夫,这些曾经青涩而懵懂的吏员们也都是“熟练工”了。

    此时他们汇聚在一起,轮流询问宋澄问题,把宋澄问的一愣一愣的,很快额头上就冒出汗珠。

    有些数字,宋澄也回答不上来,看着那些抱着算盘却没有得到数据的官吏们,宋澄欲哭无泪。

    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这些人相信,自己是真的不知道。

    堂堂宋家二家主,平时所需要负责的,也都是大面上的东西,这些细节,他甚至都不会过问。

    扫了一眼那边一脸尴尬的宋澄,桓冲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

    “将不知兵,兵家大忌。已经到了兵临城下的要命关头,宋澄甚至还不知道城中有多少兵多少粮,这打起仗来怕也是无头苍蝇一般。

    得亏他们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选择投降,否则怕是又要成为笑话,为后人所耻笑了。”

    杜英无奈:

    “然而就是这样的人,抓住了机会,仍然逼走家父、弑主篡位,一时间余都不知道,是张家和杜家太无能,还是宋家得天独厚?”

    “乱世之中,一切皆有可能。”桓冲缓缓说道,“人人心中所想,便是:此为乱世,他人可为,我为甚不可为,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所以胆子大了,总归会有成功的人。”

    “也许吧。”杜英笑道,“因而结束乱世,我辈更是义不容辞。”

    桓冲看着他,低声说道:

    “都督,天下很大。”

    “雍凉并三州,不大么?”杜英反问。

    桓冲想了想:

    “地大,人少。但有时候,最重要的还是人。”

    “这倒也是,不过余现在还有的是时间。”杜英从容说道,一挥衣袖,“明日怎么纳降、入城之后怎么布防,都由你这主帅来决定吧,本都督也不能事事都头疼。”

    桓冲怔了怔:

    “都督,这······”

    要紧关头,需要你决定的事还很多,哪能当甩手掌柜?

    杜英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

    “刚刚幼子兄不是说了么,天下还很大呢。余纵然有三头六臂,也不太可能履及天下,所以总归有一些事,余只能事后评判,再论得失。”

    桓冲沉默。

    天下虽大,但你只是三州都督······

    除非日后······

    往下,桓冲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

    他正想要转身吩咐手下人做事,便听见背后响起杜英的声音:

    “其实我也不是去偷懒,以后姑臧城,乃至整个凉州怎么建设,宋家指望不上,其实我杜家上下怕是也没有好生思考过这个问题。

    当然,这也局限于凉州孤悬塞外,无依无靠、腹背受敌。如今西北平定,我们也是时候坐下来,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桓冲不由得露出笑容。

    不管杜英以后打算怎么走,至少现在,他所做的事,都是符合自己想法的。

    现在,大家还是志同道合。

    那就足够了。

    天下那么大,乱世多变化。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

    夜色已深。

    姑臧城内城外,灯火通明。

    趁着今夜,城内正在清点兵马、钱粮,而城外也正磨刀霍霍。

    若是宋家再有异心,不答应提出的条件,那么明天早上就不是开门受降,而是王师攻城了。

    杜英并没有选择在今日白天率军直入姑臧城,也是给宋家最后一个晚上的思考时间,以避免逼迫着宋家左右横跳,最后情急之下铤而走险。

    是战是降,能不能接受杜英提出的条件,宋家可以在今晚做出决断。

    不过看城内毫无继续加强城防的动静,宋家做出了怎样的选择,大概也就知道了。

    “夫君,该歇息了。”郗道茂缓声提醒。

    杜英从案牍中抬起头来看去,郗道茂已经沐浴过,换上了一身宽松的衣衫,湿漉漉的秀发披散在肩头。

    水珠顺着发丝流下,浸湿了肩头的衣衫,微微露出些肤色。

    杜英的喉头不由得滚动一下,微笑道:

    “昨日不是刚刚沐浴过么?”

    姑臧贴近祁连,又有诸如洪池岭上的不少高山溪流和湖泊,倒也不缺水。

    不过现在的西北,还是春来迟迟的状态,白天不热,晚上更是冷得要命,因此杜英说话的时候,人已经站起来,给郗道茂裹上了外袍:

    “也不怕冻着。”

    郗道茂靠在杜英的怀里,柔声说道:

    “水热的很,这一会儿方才觉得冷。明日便要入城了,妾身随着夫君,要见杜家家眷,自然需要梳洗一番,灰头土脸的,岂不是惹得公婆不喜、他人暗笑?”

    杜英捏了捏她的脸蛋:

    “茂儿秀色本天成,沐不沐浴都好看。”

    接着,杜英便佯装恼火:

    “沐浴这般重大之事,怎么能不叫上我呢?正好我帮茂儿按摩一番,舒活筋骨气血。”

    郗道茂俏生生白了他一眼。

    让你来按摩?

    手怕是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不过郗道茂也不拆穿他:

    “夫君正忙于公务,妾身怎能叨扰?”

    接着,她看向那一堆公文,秀眉微蹙:

    “今夜还要看公文么?明日入城,夫君也算是衣锦还乡,若是休息不好的话,有所不妥。”

    “这些公文倒也没什么重要的。”杜英叹息道,“只是余一直在思考凉州未来布局,却又思路杂乱、心绪纷繁,不知应从何处策划。

    别处往往是一团乱麻,但只要能找到线头,亦即此地或乱或贫之缘由,则条条理顺,亦能好生规划。”

第八百七十六章 姊姊变得不一样了

    说着,杜英伸手指了指挂在墙上的舆图,上面已经有很多标注,可是都被杜英否决掉了,用炭笔打上了叉:

    “可是凉州一穷二白,余实在是有一种面对白纸而不知应如何泼墨的感觉,除了丝绸贸易之外,总不能发展旅游业吧······尤其是现在西域那边还迟迟未曾有消息传来······”

    郗道茂虽似懂非懂,但看杜英眉头不展的样子,也是一阵心忧,柳眉弯起:

    “夫君初来乍到,毫无头绪,也在情理之中。或许可以试着找些时日在姑臧街头走一走、听一听,大概能有所获。如今对案思索,亦无作证,恍如打造空中楼阁,何其难矣!”

    杜英一愣,旋即笑道:

    “此言不假!”

    接着,他低头在郗道茂的唇上印了一下:

    “茂儿所言,发人深省,奖励一个。”

    郗道茂微微低头,有些羞涩,但是却悄悄用臂肘顶了杜英一下。

    杜英看着小儿女神态的郗道茂,悠然一笑,握住了她的手:

    “茂儿刚刚说的也有道理,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见父老乡亲。”

    “嗯!”郗道茂对于杜英听劝,很是欣喜。

    “余得好生奖励一下劳苦功高的茂儿。”杜英接着舔了舔嘴唇。

    郗道茂抬起头,眸子中也有润润情意,蚊蚋般的一声应诺,显然表明她也甚是期待。

    杜英看着这丫头的模样,也只能感慨,曾经那个孤零零、瑟缩缩的小白花,也一去不复返了,和当初她的谢姊姊一样,向着老司姬进化。

    ————————————-

    地处西北,姑臧的天亮的晚,黑的早。

    个中道理,杜英虽然也曾经给书院学生们讲解过,并且在长安城中、凉州军中也算广为流传,无外乎大地是圆的,而且大地在转,但是还是架不住天圆地方的学说为祸多年,所以很多人对此也是将信将疑。

    尤其是此地地处内陆,杜英举得海上帆船的例子,让很多人根本没办法理解,毕竟他们这辈子都不知道海平面长什么样。

    而想要在陆地上复刻这一现象,又没有那么广阔的平原。

    但外人将信将疑,谢道韫和郗道茂她们却是深信不疑的。

    大概是因为杜英已经做出了太多惊世骇俗的事,身为枕边人,她们也很清楚,自家夫君在诸多领域都有着天马行空的想象,但是事后往往又证明,他所有的想象都是可以落在实处的。

    长此以往,自然也就见怪不怪了,并且倾向于相信杜英。

    所以到了凉州之后,归雁很自觉的将喊杜英起床的时间往后推了半个时辰。

    至于为什么需要归雁来喊,主要原因还是杜英和郗道茂两个赖在一起,是绝对不会有一起起床的想法的,十有八九会选择抱着继续睡。

    不过今天,归雁走入后帐中,发现杜英已经在系腰带。

    一身大都督的官服穿在身上,少了几分平日里的雅淡从容,多了几分雍容华贵。

    大概是日子特殊,令人心情激动的原因?

    接着,归雁目光挪过去。

    相比于已经换上衣衫的杜英,郗道茂还坐在床头,正在拿着毛巾擦白嫩的脚丫,而半解的衣衫,左侧的已经从肩头滑落。

    大好风景,一时乍现。

    大早晨起来擦脚?

    归雁一脸茫然。

    “愣着作甚。”杜英轻轻咳嗽一声,“去帮你郗姊姊打一盆水来洗一洗。”

    郗道茂之前一直专注于手头上的工作,此时茫然抬起头,才发现归雁已经进来了,顿时羞的往后缩。

    不过旋即又想到了,这通房丫鬟,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又把小脚丫伸出来继续擦,同时忍不住抬起头,幽怨的看了杜英一眼。

    “我,我先走了。”杜英被她看的背后一阵发毛,赶忙开溜。

    归雁则端着水盆进来,差点和杜英撞在一起,接着便看着杜英匆匆离去的背影,走到郗道茂身前:

    “大早晨起来,你们就······真是······”

    她本来想说“荒唐”,不过毕竟郗姊姊是主母的身份,归雁也不好明说,只能无奈的帮着郗道茂一起处理。

    郗道茂小声说道:

    “你家公子虽然嘴上不说,但是从他昨日的彷徨来看,还是难免有些近乡情怯的。

    远走关中十年,他的记忆应该都已经模糊了,而且对于整个杜家来说,他是弃子,也是希望,大概是很矛盾的存在。

    所以应该怎么面对家中兄长、家臣,还有怎么面对自家爹爹,对于他来说,应该也是纠结和煎熬。

    只是他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且在所有的文武将官面前,在你我面前,他仍然还得端着主心骨的架子。

    因此他想要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只要他开心就好,这······”

    说到这里,郗道茂低下头,似乎想到了一些画面,脸颊也浮现些红润:“这也没什么。”

    归雁不由得点了点头:

    “公子总是在保护所有人,而实际上他又何尝不需要保护?不过,郗姊姊你就宠他吧,这大早上起来的还要······”

    郗道茂瞥了她一眼:

    “既为君妇,当博君欢。这有什么问题么?若是换做你这丫头在这儿,说不定你家公子还多的是花样收拾你,到时候你怕是只能老老实实从了。”

    归雁联想到有一次杜英扯着自己旁观他和谢道韫,气势顿时弱了几分,不过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自然不会因为这么一句话就服输,自顾自说道:

    “若公子命令我,我自然要去做,不过那是被迫的。”

    郗道茂哂笑一声。

    信你个鬼,要不是小丫头年龄不够,杜英很少招惹她,恐怕小丫头每天都要积极主动的往被窝里钻。

    论感情上的依赖和时间陪伴的长短,整个杜家后宅,都没有人能胜过归雁。

    归雁惊奇的看着理不直气也壮,甚至还想和自己过过招的郗道茂:

    “姊姊,你真的变了!”

    郗道茂微微一怔:

    “哪里变了?”

    “变漂亮了!”归雁笑嘻嘻的回答,“我去给你拿衣服。”

    郗道茂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的外衫,已经让那家伙扯得不成样子,是该换一件了。

    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如同往常一样,羞的直往墙角缩,而是轻轻笑了笑,抓起杜英的外袍裹在身上,趿上鞋子,去追归雁:

    “今日应当穿的正式一些,你这丫头别乱拿!”

    不管自己和以前哪里不一样,至少现在是很开心的。

第八百七十七章 下跪的张玄靓

    姑臧城四面城门都已经洞开。

    城头上飘扬了几十年、三代人的张家旗帜,缓缓降下。

    连带着宋家的旗帜也一并飘落。

    “城头变幻大王旗。”杜英昂首看着大晋的旗帜并自己的将旗一起升起,喃喃说道。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桓冲亦然感慨道。

    孤悬塞外的凉州,如今算是正式回到了朝廷的怀抱之中。

    “凉州兵马都已经安顿好了?”

    桓冲颔首:“按照昨日敲定的方案,凉州兵马已全部出城,在城南和城北列队,清点人数和武备。

    军中已经抽调了人,负责筛选士卒。若是愿意还家的,可以直接离去,若是想要留下的,再经过筛选,挑取其中年龄、身体都好的,和王师混编,尽可能保证能选出来一支人数在五千到八千的队伍。

    除此之外,剩下的士卒,将会向地方曹司交割,有曹司统一分派安顿,作为各郡县的吏员、郡兵等等。”

    杜英点头:

    “有幼子兄在,省心很多啊!”

    桓冲笑了笑,他并没有和杜英商业互吹的闲情雅致,只想着尽快将西北平定下来,哪怕这也意味着杜英将带着雍凉和关中真正蜕变为天下版图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势力,日后和荆州之间很有可能也做不成朋友,只能做对手了,桓冲也想先了结自己的梦想。

    至于以后的事,自己头疼,杜英肯定也头疼,那就走一步看一步。

    因此他指着前方说道:

    “人出来了。”

    前凉州刺史、凉武侯张玄靓,身穿白衣,手里捧着凉公印玺,旁边的几名张氏族老,则捧着田地名册、官吏花名册之类的,亦步亦趋,跟在张玄靓身后。

    在他们的后面,则是昨天见过的宋澄,带着凉州文武官员,其中还包括杜英一直挂念着生死的梁殊。

    远远看去,这家伙白白胖胖的,杜家的伙食看来还不错。

    在这些人之后,有一辆囚车缓缓而来,里面那人,肉袒加柙,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宋家家主宋混了。

    看到囚车,杜英和桓冲也收起来笑容。

    舍一人而保全家,宋混也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物。

    只可惜他的格局,只在姑臧城中,因此面对横扫西北的王师,所作所为,就不是火中取栗,而是火烧眉毛了。

    若是把他丢到建康府这种世家云集、鱼龙混杂、利益纠缠不清的地方,大概真的能够带着宋家做出一番事业。

    奈何在凉州,刀刃和拳头,远比什么世家的名声和钱财来的强大和重要。

    杜英和桓冲翻身下马。

    张玄靓的凉武侯,虽然只是凉州私自册立的,但是朝廷之前就给了凉州任免封赏之权,所以这也不算完全违规。

    朝廷可以通过调任的方式来免掉张家在凉州委任的官员,但是对于张家封赏的爵位,却也不能说撤就撤。

    毕竟这关乎到朝廷的信誉,也关乎到朝廷以后对其余短期内难以掌控势力的安抚。

    “参见武侯。”杜英和桓冲一拱手。

    张玄靓哪里真的敢让他们两个行礼,眼见得这两个家伙不约而同的就要躬身,他吓得直接跪倒在地,手中的盘子更是举着高过头顶:

    “凉州罪臣张玄靓,携凉公印玺并凉州文武父老,恭迎王师入城!”

    杜英和桓冲也吓了一跳,让侯爷给他们下跪,他们有点儿受不住。

    桓冲一把接过来托盘,杜英则搀扶张玄靓,实打实用力的那种。

    现在杜英还是要当大晋西北孤臣的,结果现在让张玄靓给自己下跪不起,若被有心人看到,到时候奏章往江左一送,杜英这名义上的忠臣也当不成了。

    张玄靓被杜英拽起来,还是有些慌张的。

    “臣下尚无封爵,当不得武侯一跪!”杜英连忙压低声音提醒。

    张玄靓定了定神,笑的有些尴尬。

    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打算直接跪下的。

    主要还是因为宋家向杜英投降,打的也是宋家的名义,作为宋家的傀儡,张玄靓没得选择,但不管怎么说,他在这其中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属于可有可无的角色。

    而且杜英到最后也没有明确说对于张氏,打算怎么安排。

    之前梁殊和宋混扯的那些皮,现在因为宋家不战而降,所以是不是还作数,张玄靓也不知道。

    因此他惶恐不安之下,见到杜英行礼,自己就忍不住先跪下。

    姿态一定要放低,说不定才能获得杜英的可怜,同时还表明张家绝对没有在凉州再对杜英发起任何挑战之意。

    若把姿态仍然抬高,那张玄靓有理由怀疑,自己可能到最后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但估计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杜英的话是这么说,但是脸上已经露出了笑意,自然是对张玄靓的识时务很满意。

    张玄靓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当即慨然说道:

    “玄靓虽添为王侯,但就任以来,为奸佞所威胁掌控,毫无建树,比之都督,天壤云泥。

    再纵观张氏立足凉州三代人之种种,有遵从王化、牧民一方者,有称王自立、大逆不道者,也有名为称公、实则怀有割据一方之心者,此虽非玄靓所为,但也是张氏所为。

    今虽拨乱反正,但错既是错,张家有罪,玄靓亦是罪人,朝廷还未定罪,但玄靓已以罪人自居,所以此一拜,为罪人之拜,都督自可以受得。”

    杜英看着一脸诚恳,眼角甚至都有泪水的张玄靓,也知道这话十有八九是发自内心。

    看上去是历数张家罪过,但是实际上是在阐明,这些众所周知的过错,我张家全部都认了,但是这些也都是过往者、先辈们的过错,现在我张家一心认错,只求责罚。

    其实也是在卖惨求宽恕。

    而且以张氏在凉州的影响力,再加之张家之前也对杜氏有收容、照拂和重用之恩,所以杜英顶多也就是让张家从此归为平民,总不可能赶尽杀绝。

    杜英微笑着说道:

    “武侯多虑了,不管过往是是非非、功功过过,张家扼守西北、护佑此地汉民之功,是谁都不能抹杀否认的。

    所以武侯还请放心,余已保举武侯为姑臧太守。张家,或许不是凉州张氏了,但仍然可以是姑臧张氏。”

    张玄靓大喜过望,一把抓住杜英的手,颤抖着说道:

    “都督,真乃善人也,真乃我张家恩公也!”

第八百七十八章 罪集于一身

    若不是杜英,张玄靓大概也只是宋家手中的傀儡,稍有不慎,宋家也可以宰了他再换一个人。

    而杜英来了,张玄靓至少可以去做他的张氏家主,而不是傀儡了。性命在自己的手上,那地位低一些,算得了什么?

    杜英淡淡说道:

    “昔年张家照拂杜氏,今日余也算替先祖报恩。”

    张玄靓顿时明白,杜英不追究张家之前的谋反之罪和对杜氏动手之罪,也是为了报答杜家欠下的恩情。

    现在恩情两清,张家,和凉州的诸多世家,将没有什么区别。

    杜英也不会额外照拂张氏。

    但张玄靓现在哪里敢要求那么多,绕过张氏,他就已经感激涕零了。

    旁边的桓冲,则皱了皱眉。

    张家曾经自立为王,也事实上等于称帝自立了。

    但天高皇帝远,朝廷虽然不认,却也只能捏着鼻子由着他们。

    可如今,张家顶多算是功过相抵。

    免除张家的罪过,甚至保举张家为郡守,这换做别人也没什么,都督此地军民事务的杜英,的确有这个权力,但是张家,毕竟不是一个普通的世家。

    这并不是越权,却是犯了君王和朝廷的忌惮。

    杜英如此做,一时间让桓冲都无从判断,他到底只是出于安抚本地世家的目的而为之,忽略了江左朝廷的感受,还是干脆就是对朝廷的一次试探,也是对自己手下人态度的一次试探?

    桓冲不由得撇过头,发现跟在杜英身后的一众军中文武,脸色如常,都还带着笑意。

    这其中也不乏聪明人,甚至还有出身世家的崔逞之流。也不乏出身江左,知道世家、地方割据政权以及朝廷之间的关系有多么敏感的将吏,诸如朱序、袁方平之流。

    所以桓冲不相信他们察觉不出来杜英暗藏的意思。

    但是他们都选择坦然接受。

    说明他们已经默认自己是关中势力的一员,所以杜英有越庖代俎之心,他们更乐意于见到。

    风从龙,云从虎,现在关中的发展欣欣向荣,军事实力更是横扫西北无人能敌,自然挡不住这些人升起从龙之心。

    桓冲暗暗叹了一口气,此时他已经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地位有多尴尬。

    若不是因为杜英一直对自己尊重有加,恐怕手下的这些将领们早就不听号令了。

    甚至桓冲都怀疑,在关中的高赏赐待遇下,由他直接管辖的那些士卒们,也会在真的对其余并肩作战的袍泽拔刀之时产生犹豫。

    在桓冲心中百般心思回转的时候,杜英已经安抚好张玄靓,径直向前行去。

    一众将领们紧随其后,在路过桓冲身边的时候,袁方平压低声音说道:

    “将军,要走了。”

    桓冲骤然醒过来,也只好加快脚步跟上。

    周围人大概也注意到了桓冲的反常,诸如朱序、任渠等出身江左的将领们,目不斜视,而韩胤、陆唐等出身关中的将领,则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眼神。

    杜英走过那辆囚车。

    囚车中的宋混,闭上了眼睛。

    作为一个失败者,他已经做好了接受胜利者辱骂的准备。

    闭上眼睛之后,周围的声音自然也就变得更响亮。

    他听到了杜英平淡的声音:

    “若尔不勾结吐谷浑,借杂胡之力围攻汉家城阙,则余定然不会要求宋家给一个交代。

    若无吐谷浑横插一脚,无论是尔扼守城池,和王师堂堂正正战一场,还是直接开城投降,甚至反反复复、举棋不定,余都可以宽恕你的罪过。

    毕竟乱世之中,只要还在底线之上,只要这件事还是我们汉家之内的矛盾,那么大家打一打、吵一吵,都没有什么。

    但引外敌入寇而平内乱,不啻于饮鸩止渴,更不啻于将无数先辈开拓疆土所付出的鲜血和牺牲置之不顾。

    因此,余断然不可能放过你。”

    杜英的声音悠长,如同洪钟大吕一样,敲打在宋混的心间。

    他霍然睁开眼睛。

    杜英已经在他的前方走过,没有再驻足。

    宋混不由得长叹一声:

    “为一家之利而舍祖宗基业,为一族之盛而无视胡汉之别。这件事,的确是余贪心,意欲与虎谋皮。

    实不相瞒,与吐谷浑签订秘密约定之后,余时常在午夜梦回之时,见到吐谷浑入寇姑臧、横扫西凉。

    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啊······”

    然而他这话说出来,周围不少人虽然动容,却和杜英一样,未曾驻足惋惜。

    乱世之中,一步走错,万劫不复,情理之中。

    尤其是胡汉底线,绝对不是轻易可以触动的。

    宋混迈过去了,想要再回来,已没有可能。

    杜英这一次显然也是下决心要用重典,给天下人树立一个反面榜样。

    想要勾结胡人而谋害汉人,这,就是下场!

    “谋逆叛乱、勾结胡人,是叛国之举,主犯凌迟,并诛九族。”杜英的声音,遥遥响起,是说给宋混听的,也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

    宋澄登时脸色一白,都督这是要变卦?

    杜英接着说道:

    “所幸宋家还有忠志之士,拨乱反正,因此将功抵过,免九族之祸。但主犯,仍不可逃脱。凌迟之刑,应于尔身,警告后人,此为勾连胡人之过所应受之罚!”

    杜英的话音落下,宋澄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血色。

    而宋混,则差点儿吓得晕过去。

    之前杜英只是说让宋家交出宋混,宋混也认为,杜英最后大概就是砍了自己的脑袋,又或者送入建康府。

    前者,一人担下全族之罪,宋混认了,这样家族之中也会感念他的挺身而出。

    后者,若真如此,那宋家其实还可以在建康府上下打点,有的是操作空间。

    世家行事,要么是相安无事、不把人逼上死路,要么就是赶尽杀绝、斩草除根,这样才能最大限度避免报复和纠缠几代人的恩怨。

    把宋家全部杀掉,显然江左各家的手没有那么长。

    更何况宋混是杜英的敌人,对于江左各家来说,杜英的敌人,其实是可以成为他们的伙伴的。

    因而宋混认为,无论是引颈受戮还是逃出生天,自己横竖也不会受罪。

    堂堂一家之主,杜英怎敢辱他?

    “都督,凌迟之罪,是否······”宋澄鼓起勇气,站出来说道。

    杜英冷冷的目光扫过来。

    宋澄顿时闭嘴了。

    宋混受凌迟,是把宋家之罪,集于一身。

    他要是再求情,说不定杜英就又把罪过分摊开来了。

第八百七十九章 十载衣锦还

    若杜英反悔,那宋家,怕是要彻底消散在历史烟云中。

    宋混并没有责怪自家弟弟的意思,异位而处,他也会做出这般选择。

    对于世家来说,丢弃一人而保全一族,是理所应当的。

    正是这种为小集体而不吝惜于牺牲的精神,才能让世家制度保持这么多年。

    这种精神内核,值得人尊重。因此哪怕世家制度已经展现出来其弊端,也依然有很多人在梦想着能够将自己的寒门变为王谢之流。

    这也让宋混有时候不得不好奇,杜英明显摒弃世家制度,那他又打算用什么来塑造属于整个关中的精神内核?

    联系一个世家中人的,显然是代代相传的血脉。

    可是联系整个关中的呢?

    宋混想不清楚这个问题,所以他在许久犹豫之后,还是带着宋家站在了杜英的对立面,以至于今日。

    对于杜英的判决,在一刹那,宋混想要破口大骂:

    你杜仲渊又何德何能,能够判我凌迟?

    凌迟和车裂,都是大罪,宋混的所作所为,的确形同造反,因此判罚凌迟,倒也没有多少问题。

    但是如此大罪,古往今来,都不应该是一方大员就有资格判处的,往往此类要犯都需要押送到京师,经过朝廷审判,并送陛下朱批之后,秋后问斩。

    如今朝廷都还没有点头,杜英就决定了,凭什么?

    不过宋混终归没有喊出来。

    和宋澄的沉默一样,他很清楚,一旦自己喊出来,那么杜英只会变本加厉的折腾宋家。

    所以还不如保持沉默。

    朝廷太远,杜英太近。

    宋混的沉默,自然也就等于默认了罪行。

    杜英挑了挑眉,径直向前走去。

    牺牲小我,保全家族,世家制度下还是教育出来了很多无私之人的。

    只不过他们的无私,仍然只是相对于个人的无私。

    宋混的所作所为,相对于整个天下和汉人族群来说,都是自私的。

    未来的关中,需要的不是为一家一户之存亡而无私的人,而是为天下之存亡而无私的人。

    杜英不知道在场有多少人逐渐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相信,再给他一两年时间,他会努力让整个关中都明白这个道理。

    而在此之前,自己大概还要当好一个孤臣。

    一个就算是把西北捅破了天,也坚持打着大晋旗帜,避免和汉家名义上的正统撕破脸皮、失去道义支持的孤臣。

    至于是不是忠臣······

    杜英感受到了背后来自于桓冲的灼灼目光,也仿佛看到了不少文武将吏们在喜悦、期待、淡定等种种神情之下的彷徨。

    大概他们也觉得,我不算忠臣吧。

    思绪电转之间,杜英看到了一前一后走过来的两个人。

    后面那个搀扶着前面那个。

    伸手搀扶的,正是梁殊。

    而脸色苍白、看上去病弱不堪的身影,和杜英记忆之中的身影逐渐重合。

    十年别离,十年生聚,岁月沧桑,有的人已经从懵懂少年蜕变成了仗剑孤臣、一方诸侯,而有的人,鬓角已经染上了白霜,哪怕才不过而立之年。

    “阿兄。”杜英先开口,喃喃说道。

    这一声“阿兄”,让杜葳虽仍是静静看着他,但衣袖中的手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接着,他嘴角微微翘起,露出笑容:

    “仲渊······欢迎回家。”

    杜英一时间也有些恍惚。

    上一次对自己说这句话的是谁来着?

    哦,是了,是阿元。

    那夜,自己飞马入长安,力挽狂澜。

    如今,自己率众平西北,底定雍凉。

    长安的家,凉州的家,都是家······

    这漂泊在外的游子,来自千年后的灵魂,当听到“家”这个字,当意识到自己真的在这里有所亲所爱的时候,心,也仿佛落在了实处。

    “十年了。”杜英笑了笑。

    灵魂虽不同,但是十年前的记忆还在。

    这也是杜英对凉州的这个家仍然有归属感的原因。

    话音还未落下,杜英已经上前两步,伸手搀扶住杜葳:

    “十年来,阿兄老了。”

    杜葳有些惊奇的看着他:

    “你,你还记得十年前我是何般模样?”

    那一个已经消散的杜英,离开家的时候才十岁,中间又远隔十载,杜葳甚至都觉得杜英要忘记他的模样了。

    “肩负使命,深印心底,未敢或忘。”杜英郑重说道。

    杜葳一把抓住他的手,他的眼眸之中骤然爆发出精光,和他脸上的病态格格不入:

    “仲渊······十年了,这十年,阿爹和为兄,都觉得对不住你。当初阿爹想让你走,既是想要为我杜氏寻一出路,也是担心阿兄和你未来会抢夺杜家为数不多的家产。

    对此,为兄并没有表示反对。而这十年里,余愈发病重,不由得懊悔,若是你不走,杜家或许还能在你手中发扬光大,而在我这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撒手人寰的家伙手里,怕是要彻底败落了。

    而若是你不走,兄友弟恭、父慈子孝。我们一家人,将会是怎样一番并肩披荆斩棘的场景。我这一场病,大概,大概也是因为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吧。”

    说这里,杜葳喟然长叹。

    杜英注视着他,他自然也知道当初杜明和杜葳的想法。

    只可惜天算不如人算。

    不过十年之后,这些也变得不重要了。

    兄弟两人执手,相对无言。

    周围的人也都很默契的退让开。

    过了良久,杜英露出一抹微笑:

    “十年前的事,其实都过去了。就像是方才,异位而处,宋澄和宋混兄弟,也会送一个人去死以保全家族。

    当年的阿爹和兄长,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余相信,至少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考虑的。

    而现在,我们也不需要担心这些问题了。另外余现在正在做的,也是为了让未来的关中、雍凉,乃至于天下的百姓,都不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了。”

    世家制度的关键,无外乎一小批人,或者一小批世家,掌握了近乎全部的权力。

    而杜英广设书院、招贤纳士、不顾虑身份,自然也就给了每个家庭机会。

    子嗣可以求学,可以在不同的领域做出一番事业,也不用担心小小的家产不够两三个人分······

    杜葳怔怔看着杜英,他知道,十年飘零在外,想要让杜英彻底原谅他们,是不可能的,但是杜英愿意回这个家,愿意喊他一声“阿兄”,实际上也说明杜英愿意放下这些。

第八百八十章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不求释怀,能够搁置,杜葳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而对于杜英来说,他本人其实是对父兄的做法没有多少怨恨的,乱世之中求活路,他们的选择是理性而正确的。

    另外,杜英若是不走出来的话,也不会遇到王猛,也不会打下如今这番事业,说不定和父兄一起,在之前的姑臧变乱之中,或是成为宋家的爪牙帮凶,或是成为被打杀清算的那个。

    所以杜英是感谢父兄的。

    但是现在的杜英,毕竟不是那个死在风雪之中的少年。

    他只看到了少年的记忆,却不知道少年最终是秉持怎样的想法,自然也就不能说代替那个少年,选择原谅或者放下。

    搁置,其实也相当于放下了。

    当杜英在向那个已经逝去的灵魂表示自己更倾向于选择搁置,而不是报复的歉意时,他惊诧的看到他的兄长,眼角有泪水滚落下来。

    “阿兄,男儿有泪不轻弹。”杜英低声道。

    “这些年,面对其他家族的打压,面对宋家的刀剑,余从未落泪。”片刻功夫,杜葳的脸上,已是泪水纵横,“但唯独对你,这泪,早晚是要流,就让阿兄哭一场,哭一场好不好?”

    杜英没有拒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一开始,杜英还觉得阿兄是不是有些做作,不过现在他恍然意识到,阿兄是在后悔当年的事和欣慰今天的事之间来回挣扎,因此他积蓄十年、从来都没有在外人面前展露出来的心绪,此时一并爆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杜葳抹去了泪水:

    “走,入城,咱们回家。”

    ————————-

    姑臧杜家紧闭数月的大门,再一次敞开。

    门口张灯结彩,站在门口的杜家家臣、仆人们,喜气洋洋。

    姑臧城中各家,自然也派遣了人前来,无论是在之前受到宋家迫害,才刚刚从牢房或者软禁之处放出来的邓家、梁家等杜氏附庸,还是其余在这些时日里追随宋氏或者暂且观望的世家,谁敢缺席?

    尤其是在宋家家主宋澄也带着人前来杜家,登门赔罪之后,那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受到清算的宋家附庸们,也都争先恐后的前来,生怕自己动作慢了一步,就会成为杜英杀鸡儆猴的猎物。

    不过现在杜英也已经有了杀鸡儆猴的选项。

    张祚的尸首,之前已经下葬,不过被王师扒拉出来,首级挂在城门上示众三日,之后会送往建康府,理由是张祚曾经意欲谋反、自立为王。

    这个倒是也不冤枉张祚,如果有机会的话,这家伙肯定要这么做。甚至他意欲清算杜氏,也是抱着扫除障碍以割据一方的心态。

    但关键在于,张祚最终其实并没有走到这一步,名义上还是晋朝忠臣、西北凉公,而且在张祚之前,张家人自立旗号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是为什么被挖出来的只是张祚的尸首?

    在众人眼中,这自然是因为只有张祚得罪了杜家,而张家先前几代人其实对杜家都很不错,杜英不会恩将仇报。

    所以这与其说是在清算张家的罪名,倒不如说是在清算张祚和杜家的恩怨。

    相同的道理,也应在宋家身上。

    杜英最后给宋混的罪名,自然也是谋反之类的。

    有趣的是,在杜葳和崔逞等人提议下,宋混从原来的推翻张祚,变成了和张祚勾结谋反,后来又起祸心,弑主叛变,意欲夺权。

    宋家自然对此也不反对,宋混一人担走的罪名越多,剩下的罪名自然也就越少。

    宋混和张祚,显然便是杜英杀鸡儆猴的鸡。

    有这两只鸡摆在那里,姑臧城中各家,动作能不快么?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站在杜家门口,也不知道是谁,看着那之前落满灰尘,甚至都结了蜘蛛网的牌匾,被擦拭一新,忍不住感慨了一声。

    周围的各家家主听见,也都唏嘘不已。

    这凉州的主人,风水轮流转,现在转到了人丁不旺、逐渐销声匿迹的杜家头上,是之前谁都没有料到的。

    只不过在他们看来,城头变幻大王旗,也不过只是从张家变成宋家,如今又变成杜家罢了。

    凉州还是那个凉州,姑臧还是那个姑臧。

    三代经营,各家都在此地根基深厚,自然也生不起重返故土之心。

    院子中,正在和邓家、梁家家主笑谈的杜英,听到了门外的那一声感慨,嘴角不由得抽搐一下。

    若不是此时身在自家院子中,周围的人投过来的都是谨慎、尊崇的目光,杜英大概还以为外面有人要退婚呢。

    不过这句话此时听起来,倒也应景。

    “稳定姑臧局势,恐怕要拜托两位了。”心中的吐槽一闪而逝,杜英接着对邓、梁两家家主说道。

    邓家家主,是杜明大妇的兄长,是杜葳的舅舅。而梁家家主,则是杜英的舅舅,都是不折不扣的亲戚。

    不过杜英现在是以朝廷都督的身份和他们说话,仍然秉持着公事公办的语气。

    邓梁两家家主都不敢怠慢,拱手应诺。

    杜英把“稳定”这两个字咬的很重,自然也是在提醒他们,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去和宋家或者宋家手下安歇为虎作伥的附庸们算账。

    当然,作为杜家的外戚,以后肯定也少不了他们的好处,因此邓梁两家本来就没有非得纠缠过往之事的意思,只要现在抱住杜英的大腿、和杜家同进退,那么杜家绝不可能忽略他们之前付出的牺牲。

    毕竟宋家扫荡两家,除了没有闹出太多人命之外,下手还是很辣的,不然宋家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纠集起来军饷,并且稳定姑臧城内局势。

    接着,杜英看也不看那些陆续走入院子的世家家主们,径直向堂上行去。

    他并不是杜家二公子,而是堂堂三州都督。

    两家舅父,算是家中长辈,杜英可以与之笑谈,但是对那些世家家主们,杜英自然就没有必要摆出来和善可亲的态度了。

    邓梁两家家主也会意,当即转过身迎向这些家主,和他们寒暄起来。

    杜英不合适屈尊降贵,他们自然就要代劳。

    宾客还未聚集全,议事堂上也并不是把酒言欢的气氛。

    一个巨大的沙盘摆在正中间,杜葳正在和桓冲等人讨论凉州四周局势,当然,还有敦煌以西的局势。

第八百八十一章 剑指西域

    一群参谋们也围在他们身侧,一人拿着一支炭笔、耳朵上还夹着一根,甚至还有一个人扛着算盘,正紧张记录和计算,时不时的给桓冲他们报上一个数字,接着数字就被写在小旗帜上,插在沙盘中。

    这些家伙们也越来越专业了······

    杜英如是想到。

    参谋司本来就不是让某一个或者几个人脱颖而出的地方,而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的机构。

    之前王猛、房氏兄弟之类的能够崭露头角,是因为他们的才智和阅历都胜过这些年轻人。

    而如今,参谋司虽然已经很难再找到一个这种才智出众的人,但是剩下的这些人,也掌握了分析战情、处理方案的技巧,他们集体努力起来,凭借着经验,仍然能够胜过只有一两个人决策战事。

    “名义上,西域也都在凉州的掌控之中,尤其是天山以南。”杜葳在沙盘上指了指说道,“此地还有诸多小国和部落,之前是臣服于凉州的,并且时时都有进贡。

    不过近些年来,氐秦崛起于关中,丝路贸易不再顺畅,再加之吐谷浑扼住青海道,因此从东南前来西域的道路已经尽数在胡人刀锋之下。

    所以丝路贸易已经止步于凉州,对于西域各国和往来商贾部落来说,自然没有必要再和凉州保持很好地关系,姑臧城中的胡人商队,这些年也已经少了很多了。”

    “如今关中和江左道路已通,这些商人都会闻着味道来的。”桓冲缓缓说道,“这个无妨。”

    “因此天山以南,传檄而定,并非难事。”杜葳兴致勃勃。

    “传檄而定还不够。”桓冲沉声说道,“今日能传檄而定,则明日还能叛变。因此对西域,必须还要加强掌控,至少也要和先汉时一样,设立城镇、屯驻军民、教化蛮夷。”

    “现在的凉州,恐怕没有这么多兵马和粮食。”杜葳苦笑一声。

    “慢慢来吧,天下未定,以关中和凉州经营西域,还不足。”杜英施施然说道,“不过我们可以先做些准备工作。

    凉州已定,可以派人安抚商贾,同时派出商队深入西域,一路宣扬关中和凉州已定,鼓励西域商贾前来。

    除此之外,我们大概也需要和江左、荆蜀等地好好谈一谈了。关中大概还吞不下这么多利好,江左和荆蜀都接纳西域商队,丝绸之路才能重现繁华。”

    “这是自然,余会去信家兄,讨论此事。”桓冲说道,“不过余只是以私人的身份,真正怎么谈,所有的税收和利润怎么分,恐怕还需要都督派遣人前往荆州,或者延请家兄派人前来长安了。”

    杜英微微一笑:

    “也无须幼子去信,否则荆州或许对幼子兄会多些微词,不至于此。”

    桓冲愣了愣,明白了杜英的意思。

    他现在作为杜英麾下的第一打手,肯定已经让荆州有人在暗暗嘀咕,桓冲会不会已经背弃了荆蜀而投靠杜英。

    若桓冲再处处为杜英背书,那恐怕有更多人会这么说。

    桓冲一时默然,他现在愈发意识到,关中正在和荆蜀、江左越走越远。

    而自己,和桓家的割裂,也越来越大。

    杜英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

    “至少现在,大家还是大晋臣子,匡扶朝廷,但是既然有些人别有用心,我们也不得不防。”

    桓冲点了点头。

    荆州别有用心的人多的很,而眼前······

    杜英和在场的诸多文武将吏,难道就没有别样心思么?

    杜葳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当即开口问道:

    “朝廷委派的凉州刺史,会同意仲渊的想法么?”

    杜英的手轻轻敲着沙盘:

    “我相信······顾淳会配合的。”

    杜葳脸色微奇,看来自己这个小弟,现在所掌握的力量和影响力,远比自己想像之中的还要大。

    诸多世家家主已经陆陆续续入座,杜英也在上首坐下,目光扫过:

    “朝廷已任命左卫将军顾淳为凉州刺史,顾刺史已经在前来姑臧的路上,预计四月可以抵达,在此之前,本都督暂代凉州刺史事宜。

    凉州各郡田产人口、仓储粮草,三日之内,余希望在案头上看到。各郡郡守,基本上都出自姑臧各家,因此余相信这对于你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各家家主纷纷颔首,这是情理之中的要求。

    “另外,随军而来的关中吏员,会分散于凉州各处郡府,帮助本地郡守安民、宣政、整军、教化,凉州一切政令,与关中无差别。”杜英接着说道。

    这就让家主们脸色变得不好看起来。

    关中新政,就是在挖世家制度的根基,世家当然是能看出来的。

    只是此为温水煮青蛙的过程,书院培养出来的人才,或许仍然还会被世家所垄断,但是随着寒门和黔首子弟逐渐受到系统性的教育,这种垄断估计在两三年内就会出现动摇,而在一代人内就会彻底被打破。

    没有人会怀疑普通百姓为了能够上进而爆发出来的潜力和动力。

    杜英初来乍到,各家还真以为他会给各家一点儿接受的时间,至少大家先磨合磨合。

    没有想到杜英开门见山,俨然根本就没有打算和他们讨价还价。

    “都督,各地情况不同,凉州和关中也不同······”一名家主弱弱说道。

    顿时引来了好几人附和。

    杜英看了一眼放在他们面前、标注了各家名号的牌子,顿时明白。

    来的路上,他就已经让杜葳讲解过城内各家现状。

    对于杜英的提议,杜家和宋家的附庸们,肯定不会反对。

    前者是要跟紧主家,后者则是不敢。

    但各个墙头草们,就保不准了。

    因为这些墙头草们,其实也有自己的诉求。

    比如此时站出来说话的这几个世家,如今面临的问题,就是青黄不接。

    家中子弟不争气,因此也就只能依靠着家族往日的荣光苟延残喘。

    若是以后选用人才,都从书院里出,那么他们相信凭借自家子弟的本事,不可能比得过别家,甚至之前没有说过教育的百姓子弟。

    所以他们不反对才怪呢。

    对此,杜英曾经给杜葳比划了一个向下切的手势。

    杜葳点头表示认可。

    “凉州,是汉家之凉州,是汉人聚集之凉州,和关中有什么不同?”杜英的声音平淡,但明显不容抗拒。

第八百八十二章 杜葳:还在等什么?

    杜英话音未落,桓冲就已经率先开口:

    “都为汉人所居,则行一般无二的管理之法。若迟迟不做更改、遵循旧制,岂不是又让昔日之变,次次重演?!”

    桓冲的语气,可就没有杜英那么平淡了。

    杜英也有些奇怪于桓冲的态度。

    按理说,桓冲意识到现在杜英和荆蜀之间的隔阂之后,应该尽可能地保持沉默,逐渐和关中划清界限才是。

    但是,桓冲仍然还是之前杜英就已熟悉的那个桓冲,仍然站在关中的角度,慷慨陈词。

    这大概是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吧······杜英如是想到。

    他的反驳,不因为身在何方,而因为他认为这些世家的因陈守旧,只会让凉州陷入世家夺权的死循环之中,谈何发展?

    到底是沙场上拼杀出来的悍将,桓冲除了开口,也无其余动作,但话音之冷,加之浑身似乎也散发出来杀意浓浓的气场,震得那些世家家主们一个个向后缩。

    他们有理由相信,谁敢反对,下一刻,刀就要落在脖子上了。

    而且桓冲提到之前的变乱,那也都是诸如宋家这样的世家造了反,这等于指着他们的鼻子问是不是想要造杜英的反、造朝廷的反,这些世家们哪里敢接话?

    有桓冲在前吸引火力,杜英自然也就可以准备唱红脸了:

    “诸位久在凉州,或许并不了解关中之政。新政,对于之前南渡之前朝廷种种策略的改变,是全方面的。

    教育、医疗、农耕、冶炼、税收等等,我们都有改进,或许诸位应该尝试去了解一下。

    尤其是现在关中也鼓励商贸。这沙盘上标注出来的丝绸之路便是明证。因此余也期待诸位能够调动各自商队,前往西域,而或者向东前往关中,乃至江左。

    都督府并不会反对或者阻碍你们和任何地方的商贾通商,当然了,赋税可是都要足额缴纳的。”

    这句话,自然惹得各家家主都发出笑声。

    他们的心也算是暂时放下。

    因为杜英的意思是,就算是各家觉得以后很难在凉州的地方人才选拔上崭露头角,也可以现在开始筹谋经商之道,以后开拓西域。

    如此,自然也有的机会建立起来属于自己家族的商业网络,到时候一切经营方案和经验都有了,这些世家子弟就算是再碌碌无为,也总归有他们能够胜任的工作。

    但是这也让各家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关中对于西域和凉州的重视,又能够持续多久?

    而江左和荆蜀又对西域贸易有多大的需求?

    尤其是现在关中和江南的关系紧张,几乎也是摆在明面上的了。

    江左会不会因此而打压从西北过来的商队?

    世家,从来没有消息完全闭塞的,尤其是在这种站队问题上,他们一向是小心、再小心。

    一旦遵从杜英的号令,自然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利益乃至整个家族的未来都和都督府绑在了一起。

    谁能保证这辆车就能平稳的向前行?

    杜葳缓声说道:

    “凉州地处西北偏远之地,古往今来,杂胡纵横,唯有强汉张帝国之肘腋时,方才真正掌控凉州。时至今日,凉州周围,仍然是强敌环伺。若无都督坐镇,若无王师讨伐,凉州早晚为胡人所祸。”

    这是事实,无从反驳。

    杜葳的目光在那些面带犹豫之色的家主们脸上扫过:

    “身在凉州,诸位应该都很清楚,若没有关中的钱粮救济,若没有和西域的贸易,凉州本地,是没有那么多钱粮能够养活这么多人的。

    否则诸多世家之间,三代人之内,纷争不休,又是为了什么?放在别的地方,大概是为了金钱,而在凉州,更多的是为了粮食。

    余相信,现在凉州有关中作为支持,应当不会再为粮草而犯愁。难道诸位还打算回到之前的状况下么?

    看看你们的左右,现在可还有心情将对方置之死地?”

    说到这,杜葳不给他们回答的时间,自问自答:

    “看你们把酒言欢,大概是没有的。既然如此,不跟着都督,打通丝绸之路,重现当年凉州为东西方货物中转之处、人声鼎沸的繁华,还在等什么?”

    各家家主们脸色一变,杜葳一生都在姑臧,对于姑臧的世家“生态”了解的很清楚。

    这小小的姑臧城内纷争不休,甚至比江左和荆蜀等地更加激烈,还不是因为缺粮,所以不闹就会直接危及家族性命?

    但是现在,有了都督府作为靠山,他们的确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了。

    所以杜葳摆明了就是在提醒这些世家,没有了都督府,凉州只会再一次陷入混乱,可是经过了几次动乱,现在的姑臧城中诸位,可还有心气再闹一闹?

    既然没有的话,那么追随都督、追随王师,便是唯一的选择,都督让你们作甚,你们可还有反对的余地?

    “都督宽宥之恩,宋家没齿难忘!”宋澄率先开口说道,“宋家愿意组织商队,尽快开拔进入西域。

    在此之前,宋家就有商队往来于天山以北的吐鲁番、高昌等地,只是近些年断绝,当年老人都还在,所以开通贸易、探听消息,乃至于协助王师建立城寨,宋家都可帮忙,愿为都督驱策!”

    宋家有戴罪立功之心,其余各家哪里还再犹豫,纷纷起身:

    “愿为都督驱策!”

    他们此时也已经恍然明白过来,杜英并不是来凉州夺取什么的,而是给凉州带来了一条活路。

    至于这条活路向西,能不能通,那是他们的任务,以之前凉州和西域贸易的经验,是可以通的。

    至于这条活路向东,能不能通,那是都督的任务,但是只要都督需要,凉州各家也愿意鼎力支持。

    一旦这条连接关中,乃至荆蜀和江左的丝绸之路能够活起来,那么凉州各家,从中获取的巨大利润,足以让他们把半死不活的家族挽救回来。

    因此现在不是杜英能不能保证丝绸之路通畅的问题,而是他们应该怎么尽心尽力协助杜英打通丝绸之路的问题。

    只要这条贸易之路通了,那么在座的这些家主,就是妥妥的本家中兴之主。

    杜英不愿意东出函谷、威慑天下,他们都不愿意。

    看着这些家伙们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杜英和桓冲也有些发愣。

第八百八十三章 岂可俯首病魔?

    杜英和桓冲刚刚轮流唱红脸和白脸,结果这些家伙无动于衷。

    谁曾想,杜葳一句话就把他们的情绪调动了起来。

    面对杜英的目光,杜葳不由得苦笑一声。

    久在姑臧一城之内,目光所及也只是凉州一州之地,这些曾经也在中原搅风搅雨、叱咤风云的豪门大户,现在已经思想僵化。

    甚至就连到底谁更需要丝绸之路,这个前后关系都弄不清了。

    杜英可以没有丝绸之路,丢掉凉州这种不毛之地,凭借关中,他一样可以厚积逐鹿资本。

    但是凉州世家若没有了丝绸之路,就会仍然跌入之前的互相仇杀的死循环之中,以争夺粮食资源。

    因此现在幡然醒悟过来的世家家主们,意识到眼前的杜英,是来打破他们之前那种死循环,甚至可以说是来拯救他们的。

    看来还是阿兄了解凉州本地局势······杜英如是想着,和这些家主们又寒暄了几句,便让随军前来的吏员们和他们交涉合作事宜,而梁殊和崔逞也被杜英指派负责此事。

    他们两个一个久在西北,一个出身世家,倒是也正好能够拿捏住此地世家之所需。

    等这些人乌泱泱离开,桓冲方才忍不住气愤的敲了敲桌子:

    “三代人数十年,龟缩西北,只知内斗内耗,却不知道向外征战,放任胡人横行于关中,而自己则斤斤计较于凉州贫瘠之地,可笑,当真可笑!”

    杜葳有些尴尬,因为显然他也在桓冲骂的人之中。

    桓冲注意到了杜葳的神情,摆了摆手:

    “当然,余不是说杜兄······”

    杜葳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无妨,桓兄所言,大概也无错处,之前的凉州的确如此,大概也只有谢艾算是一个异类,结果却也可惜。

    不过如今的凉州,只要仲渊安排得当,那么定然能够成为仲渊日后西进东出之助力。凉州,汇集北地世家,却碌碌无为三代人,如今也当为这天下,做些什么了。”

    桓冲点了点头:

    “凉州诸家若是能如此想,那自然最好。”

    “怕就怕他们还怀有其余心思,”杜英接过来话茬,“所以还需要多加提防。”

    说着,杜英的目光落在杜葳的身上。

    对于这个兄长,杜英其实了解并不多,但之前杜英就怀疑,以自家老爹那个游手好闲的形象,能够带着杜家在姑臧城中仍然占据一席之地,似乎并不是很有可能。

    如今看来,背后的竞争,都是杜葳在主持。

    只不过杜葳病弱,杜明更合适被推在前面。

    杜葳轻轻咳嗽两声,看着杜英:

    “阿兄的身子骨,已经不利索了······”

    “坐镇姑臧而洞察凉州,阿兄可以做到的。”杜英说到这儿,声音也变得有些犹豫,“至于阿兄的病情,余会延请名医,为阿兄诊断。

    不过若阿兄真的不愿意去做,那余也不会勉强。但······”

    说到这儿,杜英似乎也在内心中挣扎:

    “其实阿兄还是愿意去的,甚至本来就是要去的,不是么?我大概也拦不住阿兄,也只能顺水推舟。”

    杜葳沉默半晌,方才喃喃说道:

    “仲渊,人心难测,有时还是莫要太过肯定。”

    杜英愣了愣,点头:

    “余知晓了。”

    不过杜葳接着露出笑容:

    “但这一次,你也的确猜对了。和这些曾经不把我们杜氏放在眼里的世家们过过招,余很愿意去做,就当是狐假虎威吧。”

    杜英起身:

    “不是狐假虎威,而是我杜家上下,本就是一头猛虎。”

    杜葳笑道:

    “你还真是看得起为兄。”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阿兄应该比阿爹靠谱些。”

    “行吧,这句话我是不会告诉爹爹的。”杜葳哭笑不得,“去吧,去后院看一看你娘亲。

    阔别十年,我们这些在外当家的男人,总归还有很多权计阴谋要应对,不可能被亲情所左右,但是她们这些后宅的人,大概一生也就只有这一个牵挂了。”

    杜英点了点头。

    而等到杜英走远之后,杜葳方才猛地弯下腰,他熟练地掏出来手帕,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

    从桓冲的角度,可以清楚的看到,手指之间,白色的手帕已经染上一些暗红色,凭借还在蔓延。

    他霍然起身:

    “你······”

    杜葳伸出手,摇了摇。

    旁边的两名杜家家仆也跪下,轻轻拍抚着他的背,帮他理顺气息。

    过了好一会儿,杜葳才将手帕丢给仆人,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一抹病态的红色:

    “无妨,老毛病了。”

    “看样子便是肺中疾病,应多加调养休息,切忌劳心劳神!”桓冲一把抓过杜葳的手腕。

    杜葳苦笑道:

    “这么多事,总有人要做。之前是为了杜家,现在更是为了仲渊,为了凉州和天下······”

    桓冲皱了皱眉,虚弱的脉搏告诉他情况不容乐观。

    “已经请过很多医师了,没有用的。”杜葳笑道,故作轻松,“没想到桓兄竟然还懂医术?”

    “早年家中贫寒,阿兄以一己之力抚养我们几个不易,所以余也去街上药坊做过学徒。”桓冲随口说道,大概也是为了缓和杜葳的情绪,他补充了一句,“可惜,那药坊中医师对我还都不错,但后来却关门了。”

    “为何?”

    桓冲怔了怔,低下了头:

    “药材太贵,被世家垄断,这种私人开的药坊,活不久的。”

    杜葳叹了一口气:

    “世家,世家······我们出身世家,现在却格外的厌恶世家。若天下百姓,人人都能看得起医师,那么又会有多少人可以避免死于非命?有的病啊,就是慢慢熬出来的。”

    “尔还未知?”桓冲诧异的问道,“都督已在关中广开药坊,并且创办了医学院,据说第一批学生已经完成了招生,就是为了培养更多的医师。为此,长安城中不少药坊都积极捐献医书,百姓们更是送了一个‘当世杏林’的牌匾。”

    “当世杏林?”杜葳错愕,旋即大笑道,“好,真好啊······就为了仲渊这些别的世家或许会笑他、骂他的设想和筹划,余也要为他尽一份心力!”

    “但是这只会让你······”桓冲欲言又止。

    杜葳伸手撑着桌子,哪里还有半点儿病弱之气,神情激动,恍如年轻气盛、前途大好的少年:

    “大丈夫立于世,岂可俯首病魔之下?怕甚!只要杜某还有一口气在,便要看着、推着此事做成!”

第八百八十四章 娘亲

    默默看着他,良久之后,桓冲露出怅然之色,挤出来一句话:

    “可惜了······”

    只是不知,他在可惜的,又是什么。

    杜葳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些许心思,瞥了他一眼:

    “桓兄心情若是不佳的话,不妨在城中走走。丝绸之路虽然名存实亡,但姑臧城中还是有不少西域商队的,驼铃胡舞,有别于汉家风物,去看看。”

    “杜兄还是照顾好自己吧。”桓冲如是回答。

    但他还是起身,向外走去。

    “将军何去?”门口的亲卫急忙问道。

    “出去走走。”桓冲笑着拍了拍手,“阳光大好啊!”

    杜葳在他背后,也一样露出笑容,看向旁边的杜家仆人:

    “刚刚咳血之事,不准告诉后宅和都督。”

    霎时间,他的目光锋锐如刀,似乎真的能杀人。

    那两名仆人赶忙应诺。

    ——————————-

    如果说今天姑臧城中最高兴的,大概不是入城的时候就受到夹道欢迎的王师,也不是劫后余生的大小世家们,而是杜家后宅了。

    若是宋家清算杜氏,那么后宅女眷会落得什么下场,众所周知。

    而如今,王师入城,杜英衣锦还乡,对于她们来说,自然也等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杜英走入后宅,一堆自己不认识的七大姑八大姨,再加上杜家平辈女眷、婢女等等,已经挤满了大堂和回廊。

    当看到杜英的时候,回廊上有说有笑的平辈女眷和婢女们纷纷收敛神情,躬身行礼。

    杜英向大堂上看去。

    坐在上首的,自然是杜明的正妻邓氏,而陪坐在邓氏左侧身边的,则是杜英的母亲梁氏,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邓氏的刻意安排,虽说邓氏在中,但梁氏的位置和她平齐在侧。

    摆明了是平妻而不是妾室的位置。

    至于邓氏右手边,位置稍微偏斜了一些,但是也同样偏斜的不太多,郗道茂就坐在桌案后。

    正襟危坐之间,大家闺秀的礼节拿捏得刚刚好,既不显得矫揉造作,却又不显得倨傲。

    按理说,陪坐在邓氏身边的,应该是杜葳的正妻、杜英的大嫂。

    但是很显然,以杜英的身份,郗道茂纵然是平妻,那也是堂堂朝廷命妇,地位比邓氏和梁氏都要高。

    更何况郗家也是江左豪门,郗鉴那可是真正名震华夏的人物,相比之下,杜陵杜氏是中朝名门,但对南渡的典午本朝,可没有什么贡献,族中除了杜英也没有任何人在朝野有声望,其实已经很难说是豪门望族了。

    如今世人评判世家之强弱,自然也不会着眼于之前如何如何,而是看乌衣巷中、朱雀桥头,有谁家宅院。

    只不过在后堂之中,还是有长幼之分,否则按理说反倒是郗道茂应该坐在上位。

    见到杜英进来,堂上诸多妇孺纷纷行礼。

    杜英的目光随即落在梁氏的身上。

    阔别十年,母亲仍然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不过眼角的皱纹,鬓边白发,都说明她也已经不再年轻。

    当杜英出现在堂前的时候,梁夫人就已经站了起来,此时,她便要匆匆转过桌案上前,但匆忙之下,被桌角撞了一下,脚步一个踉跄,却浑然不觉。

    而杜英当即单膝跪下:

    “孩儿杜英,拜见娘亲!”

    “孩子,我的好孩子!”梁夫人激动的语无伦次。

    杜英入城,她早就已经按捺不住了,但是总不能急匆匆的冲到外面去和杜英母子相认,毕竟杜英入城之后还要稳定城中局势、召见各家家主。

    这些都是头等大事,作为母亲的梁夫人,纵然是心中焦急万分,却也不愿意去打扰。

    但是现在,孩儿真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十年了,从当初那个瘦弱少年变成如今顶天立地的汉子。

    声音变了,样貌变了,个子也高了,一切都和十年之前不同。

    梁夫人激动于母子相见,懊悔于这十年,自己也并没有能够在杜英的成长之路上起到任何帮助,一时间,千百般心思泛上来,她怔在那里,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妹妹,莫让仲渊跪在那儿了。”邓氏提醒道。

    梁夫人这才恍如梦醒一般,手颤抖着去扶杜英。

    杜英抬起头,看着泪水已纵横的母亲,低声说道:

    “孩儿不孝。”

    这句话,杜英一时间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看着这般落泪的母亲,发自内心说的,还是替十年之前那个远去的灵魂说的。

    又或者,是自己说给大概此生不能相见的另一个世界中的父母?

    如此母子相见的场景,也让在场的众人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毕竟她们之中,也不乏看着杜英长大的,也不乏看着梁夫人常常面向关中、暗自落泪神伤的······

    “十年了,我的孩儿都这般大了。”梁夫人的声音也在颤抖,她紧紧抓着杜英的手臂,好生端详着他,似乎只要自己一松手,杜英就会从她的面前消失。

    杜英微微一笑:

    “都已经是朝廷都督了,能不大么?不过娘亲放心,不管孩儿是什么人,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都是娘亲的孩儿。”

    杜英的这句话,显然是有深意的,他是说给梁夫人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只不过这深意,怕是别人都不可能听懂了。

    梁夫人也破涕为笑:

    “你这孩子,还能往哪里去?纵然你走到了天涯海角,你啊,永远,永远都在娘的心窝子里,从来没有离开。”

    杜英一时默然。

    儿行千里母担忧,大概如此。

    “让娘再好好看看你,莫要怕他们笑话,娘就要先好好看看你,看看我这可怜的孩儿。”梁夫人喃喃说道,“十年风霜,一朝崛起,这得多大的苦啊······”

    说着,梁夫人捂住心口,脚步发软,差点儿直接往后倒去。

    “娘亲!”杜英惊呼。

    邓夫人和郗道茂等女眷也赶忙凑过来。

    “医师,快,请医师!”杜英大喊道。

    梁夫人被七手八脚抬到了卧房中,而凉州城内德高望重的老医师也来的匆匆,把脉之后,便笑着说道:

    “都督莫要担心,令堂只是身子骨弱,一时激动,晕过去了。小老儿开些安神的方子,休养几日便好,不过这一晕厥,难免也会落下病根,以后还是要少经历些大喜大悲的事为好。”

    杜英就站在床榻前,微微一笑,拱手说道:

    “有劳了。”

    老医师赶忙躬身还礼:

    “小老儿不敢,当不得都督大礼!”

    杜英摇头:

    “尔救死扶伤,余敬尔,情理之中。”

第八百八十五章 梁夫人等着抱孙子

    老医师不由得叹道:

    “都督在关中设立医学院,弘扬医道,外人或许还未关注,但这凉州药坊中的医师们都已知晓。

    我等救死扶伤,一生能有几人?医学院培养医师,所能救助者,怕是数不胜数。因此小老儿举手之劳,但都督却是万家生佛。”

    杜英愣了愣,消息传的还挺快的?

    看来都督府没有少下功夫宣传。

    他也就笑着受了这一礼,派人送上礼金,但也被老医师果断拒绝了:

    “若为同行知道,怕是要戳小老儿的脊梁骨!”

    老医师飘然离去。

    杜英注视着他的背影,这些医师们思考的还是这样能够救助更多的人,而不是医学院系统培养出来的学生会对他们的饭碗形成威胁,德行还是很值得敬佩的。

    大概越是在这乱世之中,人们越是愿意坚持和坚守些什么,让自己艰难的生活变得更有价值一些。

    目送医师离去,早就已经醒过来的梁夫人,含笑说道:

    “只是一时腿软罢了,你看娘还是能说话的,不至于这般兴师动众。”

    杜英摇了摇头:

    “先是姑臧之乱,杜家被人堵住门,接着便是王师攻伐凉州,杜家内眷被当做宋家手中筹码,后来又是你我母子相见。

    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也的确会让人有不适之感,而之前的惊恐之下,不见得有没有什么病根,所以请医师来看一看,也算有备无患。”

    梁夫人笑了笑:

    “你这孩子······”

    杜英给她塞了塞被角,柔声说道:

    “孩儿离开姑臧的时候,带着娘亲一起走,去长安,怎么样?”

    梁夫人有些迟疑,毕竟她生在凉州、长在凉州,还从未远行过,对自己的身体也没有信心,担心反而成为杜英的累赘。

    杜英看出来了她的犹豫,微笑着说道:

    “娘亲放心好了,现在孩儿是大都督,雍凉两州横着走,到时候就算是用八抬大轿来抬,也把母亲抬到长安喽!”

    梁夫人赶忙摇头:

    “你还年轻,又刚刚身居高位,怎能行此假公济私之举?这雍凉两州的百姓,日子都还苦着呢。若是真有那个闲钱啊,还不如去做些善事、积攒些功德,佛祖在上,会保佑你的。”

    说着,梁夫人指了指屋子中的佛龛。

    杜英本来想说,在雍凉这一亩三分地上,大概佛祖也得看我三分薄面,否则立马就可以让关中的寺庙断了香火。

    不过看母亲说的虔诚,杜英也就收住了话。

    虽然这是事实,但是在母亲的眼中,自己永远都不可能真的是那个一言九鼎,甚至杀人如麻的大都督,所以身为一个母亲,梁氏绝对不能允许自己的孩儿这般对佛祖不敬,也有这般居功自傲之心。

    而且这十年,大概母亲的思念和牵挂,也都寄托在佛祖身上了。

    “也罢,等你爹爹回来了,咱们一家,都可以去长安。”梁夫人很快就做出了妥协。

    哪个母亲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孩儿?

    尤其是十年阔别,尤其是孩儿也已经成家立业,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要抱孙子了。

    “阿爹啊······”杜英想了想,“到时候看他愿不愿意吧。”

    自家老爹虽然不靠谱,但是胜在熟悉凉州局势。

    不过老爹若是不愿留在凉州,杜英也不会勉强。

    杜家子嗣单薄,老爹一脉单传,阿兄身体虚弱,为了支撑杜家的名号声望,他们也已经做的够多了。

    梁夫人接着说道:

    “对了,还有茂儿那姑娘,你们不是打算到姑臧城办婚礼么,娘啊,这几天就给你操办此事。

    我观茂儿姑娘,也是知书达理的,而且郗家也是江左名门,咱们杜家,断不能怠慢了。

    你这些时日还是要住在刺史府的吧?那就让茂儿姑娘住过来吧,娘亲和她说说话,叮嘱叮嘱,小姑娘一个人在凉州出嫁,若是什么都不懂,还没有人照顾,岂不是要被人笑话我杜家怠慢?”

    杜英当然知道娘亲要给郗道茂上什么课,饶是以他的厚脸皮,还是尴尬的挠了挠头:

    “其实也不用娘亲费心,茂儿她,都懂,都懂······”

    梁夫人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哭笑不得:

    “还未入门,就行那般举动,你这孩子,以后可不能负了人家!”

    杜英无奈的说道:

    “茂儿还小,抱着睡觉而已,还没有那什么。”

    “娘亲在茂儿那岁数,都要怀了你了。”梁夫人不满的说道,“结果你看看,杜谢两家联姻也大半年了,没有动静,现在眼前也有一个,却只是······那娘亲什么时候才能抱孙子?”

    “有了儿子望着孙子,得陇望蜀。”杜英嘟囔一声。

    果然天下母亲也是一般无二的。

    知他也是天下举重若轻的人物了,梁夫人不好骂他,只能叹了一口气。

    杜英也索性扯过来一个胡凳,向娘亲科普生育的知识,得让娘亲明白,想要多抱孙子,还得等一等。

    因此当郗道茂带着归雁捧着药碗进来的时候,惊奇的发现,杜英坐在小胡凳上,双手比划,说的吐沫横飞,而床上的梁夫人,又好气又好笑,但很快又陷入深思。

    不过当这一对母子发现郗道茂进来之后,不约而同的收了声音。

    “夫人,新煮的药。”郗道茂只道是杜英在讲述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也没觉得奇怪。

    “我试试热不热。”杜英接过来。

    “夫,公子小心。”郗道茂赶忙说道。

    杜英瞥了她一眼:

    “这里也没外人,叫夫君呗。”

    当着自家婆婆的面,郗道茂哪里有这厚脸皮?

    小脸儿红扑扑的就想跑,不过被杜英一手端着碗,一手抓住了她的手。

    担心一挣扎把药给洒了,郗道茂只好任由他牵着。

    “还没成亲呢,不能坏了规矩。”梁夫人径直说道,旋即笑眯眯看着郗道茂,“所以茂儿姑娘啊,就近选个黄道吉日,让你们拜堂成亲,如何?”

    “啊?”郗道茂一惊。

    杜英好奇的问道:

    “怎么,不愿意?”

    “没,没有·······”

    “愿意不愿意?”杜英问道,“搞得就跟我要强抢民女一样。”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梁夫人不满的说道,端起母亲的架子。

    而归雁的目光扫过杜英和郗道茂,腹诽一声:

    本来就是强抢民女。

    “夫人病还没好······”

    梁夫人当即从床上坐起来,神采奕奕:

    “无妨!”

第八百八十六章 翻墙的大都督

    儿子娶妻,大概是中年妇女的重要追求之一。

    以至于梁夫人此时哪里还有半点儿虚弱的样子?

    她握住郗道茂的手,看着已经惊呆了的郗道茂:

    “仲渊能娶茂儿,也是杜家之幸,这事,余添为长辈,就给你们做主了!”

    郗道茂懵懵的,一直到离开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最后答应了没有答应。

    她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总归没有想到,转眼自己又要嫁人了。

    这短短几个月,成两次婚,大概普天之下也没有谁经历过这么魔幻的事情了。

    梁夫人精神抖擞,一边让归雁带着郗道茂去好生休息,同时还专门强调不准杜英进她的门,等于把留给郗道茂的院子划做了女子待嫁的婚房,另一边,则“调兵遣将”,把她手下为数不多的婢女,指挥得团团转。

    以至于杜英都想给老娘调几个人过来,但被梁夫人严词拒绝了:

    “家中人手够的,外面还多是用人的地方,而且用外吏入内宅办事,有所不妥。”

    杜英拗不过她,也知道杜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们肯定也会热心帮忙,只好随她去了。

    ——————————-

    凉州的夜晚,天空仍然还留着些许浅蓝。

    烛火摇黄。

    郗道茂凑在烛火下,正提笔写着什么。

    桌子上已经积攒了厚厚一沓稿纸。

    “郗姊姊,早些休息吧,别太累了,否则的话,明天夫人就要说我们了。”归雁给她端了一杯水过来。

    杜英尊重梁夫人的要求,把郗道茂留在了家中,而自己住在了凉州刺史府,也就是曾经的凉公府。

    如今张玄靓被杜英委任为姑臧太守,自然要住在姑臧郡守府,当天就带着整个张家搬了出去,动作之麻利,让人甚至都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人数数百的大家族。

    郗道茂翻了翻稿纸,这沉甸甸的稿纸的确给人一种充实感。

    归雁顺着她的手看去:

    “姊姊把《白蛇传》写完了?”

    “写完了。”郗道茂微笑着说道,“这故事,当真是······回味悠长,正魔情爱,夹杂其中······而且并不是写完了,本来就是你家公子讲给我的故事,只能说我把它誊抄下来了而已。

    说来也是遗憾,你家公子最近也是事情太多,这《白蛇传》和《西厢记》之后,就没有其余的故事了······”

    说到这里,郗道茂陷入思索。

    一部白蛇传,在许仙和白娘子的旷世爱情、人妖隔阂之后,显然还有一些更深层次的内涵可以挖掘。

    比如代表正义的法海,为什么不懂得爱?

    而法海,代表的又是什么?想要永生厮守却屡遭挫折的许仙和白娘子,又代表什么?

    郗道茂总是隐隐觉得,杜英又是不是在暗讽,如今在江左的那个朝廷,名义上是正统,也把持着正义,但是实际上也只是一个不懂得民心的“法海”而已。

    除此之外,杜英讲的《西厢记》,其实也蕴含着对世间公认礼仪制度的挑衅。

    而此世的礼仪制度、道义指标,可都是由世家制定的。

    他是借助故事,表达对世家已僵化的制度的挑战。

    若真如此的话,那夫君的确是在以天下为棋盘,下一步大棋。

    当他还自称为“西北孤臣”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向朝廷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就当郗道茂心驰神往的时候,归雁笑嘻嘻的说道:

    “姊姊之前还叫夫君呢,现在怎么又改口了?”

    郗道茂愣了愣,这小丫头!

    她故作气恼:“那是因为还没嫁人呢,之前是迫于夫,迫于你家公子的威势,现在应该遵守礼法。

    你这丫头,口无遮拦,我看啊,都是让你家公子给惯坏了,或者说,上梁不正下梁歪!”

    当郗道茂说到这的时候,归雁已经露出笑意。

    郗道茂秀眉微蹙,正想表示自己这个未来杜家的半个女主人怎么也没有半点儿威严,便感觉到肩膀上一沉。

    她悚然一惊,猛地回头。

    正对上一张熟悉的脸庞。

    郗道茂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却又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好像在说夫君的坏话来着?

    杜英按在她肩头的手,轻轻揉捏:

    “夫人刚刚说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

    郗道茂讷讷说道:

    “夫君一定是听错了······”

    接着,她意识到哪里不对,瞪大眼睛:

    “你,你怎么进来的?”

    杜英伸手指了指后面:

    “有后门啊。”

    “后门是通往后面花园的。”郗道茂无奈的说道,脸上写满了“我不信”。

    杜英正色说道:

    “花园是有墙的。”

    郗道茂怔住了,有墙不是应该的么?

    旋即她反应过来,震惊的说道:

    “你,你堂堂都督,竟然翻墙进来的?”

    “不然呢?”杜英一摊手,“这不是得偷偷来么?若是我走正门的话,怕不是要闹得全府上都知晓,娘亲明日怕是要有意见喽!”

    郗道茂急忙起身绕他而行:

    “这怎么能行?”

    杜英知她意思,扬了扬手臂:“翻个墙而已,余原来战场厮杀,比这惊险的境况多了去了,不也没有什么问题么?

    虽然是都督,可是余又不是五六十岁知天命的老头子,爬个墙有什么好奇怪的?”

    说着,杜英已经伸手箍住郗道茂的腰,低下头,在她的唇上印了一下:

    “怎么样,想我没?”

    “这才分开几个时辰,什么想不想的?”郗道茂无奈说道。

    “之前,我们可是一直相拥而眠,今天骤然没了人,不怕孤枕寂寥?”杜英笑问。

    “说得好像之前没有夫君,便无法入梦一样。”郗道茂嘟囔道。

    杜英不说话,直接低下头又吻住她的唇。

    郗道茂下意识的伸手推了他一下,没有推开,也就半推半就的配合他了。

    似乎方才略有些矜持和傲娇的言论,根本不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一样,杜英稍稍一动手,半边身子都要软在他臂弯中、挂在他身上了,这哪里有半点儿“没有你,我也一样”的神态?

    归雁就站在不远处,看了这一对抱着啃的男女,准确说,是还没有成亲的狗男女,不由得低低啐了一下,转身带上房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杜英微微撤开半步,拥着郗道茂,两人的目光一并穿过窗,看向天空。

    最后的那一抹蓝色已经消散。

    郗道茂的眸子中,倒映着满天星河。

    “刚刚好像归雁很嫌弃的走了?”杜英开口问道,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静。

第八百八十七章 相同的报酬

    “主恶则奴凶。”郗道茂浅笑道,“所以妾身刚刚所说,其实也没有错。”

    杜英翻了翻白眼:

    “那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郗道茂果断选择沉默。

    这种让他变本加厉索取的借口,是万万不能给的。

    柔柔的夜风中,郗道茂转过身,给杜英整了整衣襟:

    “今天晚上还回去么?”

    “不用整了,等会儿这衣服就从身上消失了。”杜英握住她的手,也等于变相回答了她的问题。

    郗道茂摇了摇头:

    “只要现在还在妾身眼前,就还是要规整的。帮着夫君整理衣襟,也让妾身真的觉得,要嫁为人妇了。”

    杜英察觉到她的俏脸上流露出一些茫然,甚至是恐慌,顿时明白过来。

    郗道茂上一次成亲,浑浑噩噩的拜堂,然后便是杜英拿刀挑开了她的盖头,成亲的夫君变成了阶下囚,甚至父兄也成了杜英的俘虏。

    那场婚礼,俨然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

    以至于现在哪怕是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也有些犹豫和踌躇。

    其实她今天很想说,不办婚礼也行,就这样直接跟在杜英的身边,也不会有任何人否认郗道茂的身份。

    但梁夫人显然并不知道这些,而且错过了杜英和谢道韫的婚事,梁夫人引以为憾,自然也想要在杜英和郗道茂的婚事上找补回来。

    看着梁夫人热切的模样,郗道茂总不能拒绝。

    “嫁过来之后,只是名正言顺了。”杜英抚着她的秀发,“而且余也一定要让凉州见证我们的婚事,还要让雍凉和天下人都知道,郗家的女儿,为我杜家之妇。

    否则我们一直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外人固然不敢在你我面前露出半点儿哂笑之意,但是背地里还不知道会怎么嚼舌根呢。余自然是不期望茂儿被指指点点,哪怕是在背后。”

    眼眸中的星河,霎时间化作溢彩流光、柔情似水。

    她主动的踮着脚,吻了一下杜英的脸颊。

    这是内向和矜持的少女很少做出的主动动作。

    “早些休息吧。”杜英嗅着她的发香。

    “夫君真的不忙么?”郗道茂还是担心的问道。

    她自然知道,杜英为她所付出的时间,也总归是要在以后用加班熬夜找补回来的。

    杜英当即笑着说道:

    “余是大都督,又不是凉州刺史、姑臧太守,总不能事必躬亲,否则雍凉两州就够我跑断腿了。

    更重要的是,杜某都要结婚娶亲了,人生大事在即,谁不长眼的还把诸多事宜往我这里堆?”

    郗道茂这才放下心来,唇角上扬,充盈着怎么收都收不住的笑容:

    “如此甚好,那夫君给妾身再讲几个故事好不好?”

    杜英摇头:

    “本都督是来做正事的。”

    “什么正事?”郗道茂秀眉微蹙,还有公务?

    “当然是周公之······唔!”

    杜英的嘴被郗道茂捂住了,白了他一眼。

    就知道这家伙说不出来什么好话。

    自己今天答应了梁夫人,安心等着出阁,而且杜英也答应了梁夫人,两人不见面。

    因此现在的所作所为,给郗道茂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与此同时,郗道茂微微低下头:

    “说得好像只是那样,就能,就能生孩子似的。”

    杜英愣了愣,那个曾经瑟瑟缩缩、脸皮薄的好像一戳就透的小姑娘,也敢说心里话了:

    “夫人此言差矣,所谓交融和合,是为了让双方都感到愉快,从而消弭心中的怨怒、哀伤等等不好的情绪,和生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因而阴阳交融、道法自然、万物和谐也。”

    郗道茂若有所思,好像真是这个道理?

    她当即撅起嘴:

    “妾身说不过夫君,但妾身就是想要听故事。之前的故事都已经写下来了,夫君总不能让妾身这几天无所事事。”

    说不过就耍赖,茂儿这么好的姑娘,也学坏了啊······

    杜英无奈的看着她。

    嘤嘤嘤的小妹子,打一拳应该能哭好久。

    不过他也只是在心里吐槽一声。

    真正的钢铁直男,面对这样的柔意,百炼钢也要化作绕指柔了。

    “好,那就讲故事。不过我们的故事,是有酬劳的哦。”杜英拖长了声音。

    郗道茂想了想,郑重的点头:

    “讲故事,是为了能够让更多的故事传播人间,为我关中文化之昌盛添砖加瓦。至于,至于给酬劳,虽然这故事的传播,能够有助于夫君稳定关中,但确实是妾身找夫君索要、先睹为快的不假······”

    说着,郗道茂凑到杜英的耳边,声音已经低的如同蚊蚋一样:

    “现在么?”

    杜英的心肝儿都在这近在咫尺的吐息之中颤抖了一下。

    他一下子抱起来郗道茂:

    “夫人说的对,报酬是要给的,不过夫人所做,功在社稷,所以余必须要代表关中百姓好生感谢。咱们先收报酬,再还以感谢,怎么样?”

    “但这不是两两相冲,抵消了么?”郗道茂似笑非笑的问道,同时伸手勾住杜英的脖子,这个动作她已经愈发娴熟了。

    “那不一样,夫人感谢我,是为天下文学之发展传承,而我感谢夫人,是为关中百姓之娱乐享受。”杜英摇头说道。

    说得好像这些故事改编成戏剧之后,就不是促进文学发展一般······郗道茂腹诽一句,不过也知道杜英临时找借口,要求不能太高:

    “有几分道理,那这一次夫君打算要什么报酬?”

    杜英将她放在榻上,低头看了一眼:

    “当然是······”

    郗道茂乖巧跪坐,和他的目光一起,交汇在某处。

    杜英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揶揄的笑了笑。

    郗道茂会意,幽怨的看了他一眼,不过旋即想到了什么:

    “虽不能相抵,但是可以相似,所以妾身给什么报酬,夫君就要还什么报酬。”

    杜英顿时大喜:

    “这是自然!”

    郗道茂看着兴致勃勃的这家伙,一时无语。

    好像还是自己吃亏了?

    ————————————

    西北的夜,深得晚,而西北的清晨,自然也来的晚。

    鸡鸣三声的时候,外面的天都是黑漆漆的。

    郗道茂睡得迷迷糊糊的推杜英,让他抓紧趁着天还没亮,赶紧离开。

    可是劳累的牛,自然是不想起床的,直接把郗道茂抱在怀里,握住了团儿,让她不要乱动,又睡了过去。

    郗道茂本来就是慵懒的性子,若是换做谢道韫在这儿,恐怕就直接干脆利落的一脚把这家伙踹下去了。

    但郗道茂既不愿也不敢,睡得晕晕乎乎的也没有这个冲动,所以索性缩在杜英怀里,也跟着睡了过去,甘之如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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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多少事介绍:
已有完本老书《倾宋》《权倾南北》,信誉保证,稳定更新,绝不太监
简略版:
“师兄助我!”“夫人助我!”“小舅子助我!”
严肃版:
末晋时节,烽火漫天。杜陵杜氏庶子杜英学成下山,正逢桓温北伐,天下局势风起云涌、动荡不休。试问晋末多少事,安能都付笑谈中?
剧透版:
那年淝水,杜英拍了拍谢玄的肩膀:“看到对面你家叔父了么,上吧!”晋末多少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末多少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末多少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