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八章 谢道韫做不到的
“夫君,我真的可以么?”郗道茂还是有些没有自信。
指的自然是杜英让她负责的写作以及一系列“影视作品”的改变。
杜英淡淡的说道:
“我说可以就可以,怎么,是不相信夫君的能耐?”
郗道茂柔声道:“是了,夫君永远值得信赖。”
这是杜英在后院的口头禅,只不过郗道茂此时说出来,半是应和,半是调笑他。
“这不就是了么!”杜英装作没有听出来,郑重点头:
“其实正如之前余说让你们多出去走一走、运动运动一样,一来是害怕你们久在院子中,呆久了对身体也不好省,二来其实也是因为关中现在鼓励女子出来做事,所以作为都督的女人,余自然是期望你们能够作为榜样的。
之前把郗家的铺子给你要过来,半是因为觉得郗中丞做的实在是对不起你这个女儿,所以强迫他给你一些补偿,半是因为也期望你能够参与到这些商铺的管理之中,积攒一些经验。
不过现在茂儿跟在我身边,店铺也是阿元来负责的,这件事自然就告吹了。”
说着,杜英还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
“当然,我也知道你本来就不喜欢这些事,所以本来就有些强人所难。所以还是给你找些合适的工作来做。”
郗道茂低声说道:“其实妾身无论从哪一个方面都比不过谢姊姊,这著书立传的工作,也应该是······”
杜英伸手按在了她的唇上,摇了摇头:
“人各有所长,只不过所展现的地方不一样罢了。所以茂儿无须妄自菲薄。
并且现在我关中已经有了造纸术,还在筹备印刷术的推广,所以可以见得,在不久的将来,著书立传,并不是圣贤才能写。
只要是有想法,愿意写的人,都可以去写,写得好,受到的欢迎多,自然也就会成为一代名家。
茂儿只是先行者,并不是这条路上唯一一个人。若是茂儿觉得自己不如阿元而不去做,那其余的人若都觉得自己不如阿元,也不去做,那这天下岂不是空有印刷术,空有造纸术,却只能翻来覆去的印刷《四书五经》么?
而且阿元现在要做的事已经足够多了,将这些事也一股脑的甩给她,余心何忍?”
郗道茂点了点头。
杜英这才松开手。
郗道茂靠在杜英的肩头,轻声说道:
“夫君和妾身见过的任何一个当世名贤、叱咤风云的人物都不同。”
杜英不由得叹息一声:
“我就不是什么名贤,而是野心勃勃的枭雄,自然不同。”
“可若夫君能够在这些故事上署上自己的名字,那么谁敢说夫君不是名贤?”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杜英缓缓说道,“余若是什么都会做的话,那岂不是要惹得天下的嫉妒,觉得余得天独厚?
更何况······这些其实真的都是我听来的,全都化为己用的话,心中总觉得有些惴惴,愧对编出这些故事的人。”
郗道茂只好点了点头,接着,她的心中泛起一股冲动,抿了抿唇,凑到杜英的耳边:
“夫君,那妾身处处都不如谢姊姊,妾身应该怎么才能变得更好呢?”
杜英想了想,一本正经的说道:
“你谢姊姊啊,性子傲着呢,坚决不在上面,只要茂儿愿意的话,自然就可以轻轻松松胜过她。”
郗道茂根本没有听明白:
“什,什么上面下面的?”
杜英嘿嘿笑了笑:“你还小,以后会明白的。”
看到杜英嘴角勾起的坏笑,郗道茂哪里还能不明白,肯定不是什么好事,顿时嗔道:
“夫君身为堂堂雍凉都督,怎能,怎能总是开这种玩笑。”
杜英摇头:“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真的。而且就算是都督,也是个人。
是个人,就会有七情六欲,就会有喜欢和不喜欢,有能做到和做不到······”
说着,杜英板起脸,轻轻咳嗽一声,故作严肃:
“难道茂儿希望余每日都是这般?”
“哈哈哈哈!”郗道茂掩着唇,在杜英怀里笑的花枝乱颤。
直看的杜英也一阵心猿意马,登时便想着把郗道茂直接按倒。
“公子,桓将军在外求见!”外面响起了归雁的声音。
郗道茂赶忙收起来笑容,轻轻推了杜英一把:“夫君快去吧。”
“来得真不是时候。”杜英叹了一口气,起身。
郗道茂注视着他的背影,唇角再一次微微翘起。
“郗姊姊也着了魔了?”归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郗道茂这才恍然发现归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进来,帮他们捡起来地上的衣物。
郗道茂不由得微微脸红:“没,没有。”
“公子大概是这世上最奇妙的人了,姊姊若是不着魔才怪呢。”归雁无奈的说道。
“是嘛?”郗道茂轻声说道。
不等归雁回答,她便自顾自的说道: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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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冲漏夜而来,必然有急事。
因此杜英也断然不敢怠慢。
“幼子兄,怎么了?”他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迎上来。
“打扰到都督休息了。”桓冲拱了拱手,跟着桓冲一并前来的,还有军中的朱序、任渠等人,可以说王师主将们都在此处了。
“无妨。”杜英摆了摆手,“可是姑臧城中有了消息?”
桓冲摇头:“不是姑臧城,而是仇池。”
“仇池还能死灰复燃?”杜英顿时皱眉。
“也非是氐人。”桓冲赶忙说道,“沈劲率军沿着湟水前进,一路扫荡,仇池氐人已不足为虑,但是沈劲派人来报,湟水战场上,似乎少了一股势力。”
“吐谷浑?”杜英反应过来。
“不错,按照我们之前所了解的只言片语,当时慕容氏西迁,所盘踞之地,应该就是湟水谷地,以及湟水继续向西的几片高山下的草原,依旧以放牧为生。
此部落以慕容吐谷浑的姓氏作为部落的名称,一直以来都和仇池、天水、姑臧以及张掖等祁连沿线州郡有通商往来,甚至还曾经为了抢夺湟水谷地的营寨和氐人爆发过冲突。
此次我军讨伐仇池,也曾打算派出使者联络吐谷浑,和吐谷浑东西夹击,只不过斥候并未寻觅到吐谷浑的踪迹,也就作罢,属下也并未放在心上。
但是此次王师既已深入湟水,按理说不应该寻觅不到吐谷浑的踪迹。吐谷浑主动将盘踞的湟水谷地让给了仇池,这说明什么?”
说到这里,桓冲已经忍不住皱紧眉头。
第八百五十九章 消失的敌人
“舆图!”杜英心中也是一紧,径直走到舆图前,“偌大的一个部落,没有留下蛛丝马迹,说明他们早就已经迁徙。
吐谷浑部来自慕容氏,逐水草而居,因此无外乎两种可能,其一,便是向南,深入高原,以寻找新的水草丰美之处,但是据我所知,湟水谷地已经是其最好的选择,深入南方,怕是一无所获,不应该长时间逗留不归。
而仇池这些年也只是苟延残喘,在各方夹缝之中生存,若非凉州兵马同样不善战,恐怕早就被灭了。因此余也不相信仇池能够抽出兵力来迫使吐谷浑连返回湟水谷地的勇气都没有。
那么······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了!”
说到这里,杜英的脸色已经凝重。
“敦煌,酒泉!”桓冲皱眉,“越过祁连,有多处孔道,洪池岭这里算一处,但此地毗邻湟水,若是吐谷浑在这附近,早为我军斥候所知晓。
既然吐谷浑向南行的可能不大,又不在洪池岭附近的祁连山下,那几乎可以肯定,其向西行去,意欲穿过祁连山,直扑敦煌!”
“这条路可能走?”杜英的手在舆图上指了指。
“都督未曾去过江左,或许并不知晓,早年关中动荡不休,朝廷和凉州之间也断了联系,因此为了能够继续维护和西域的贸易,朝廷商队从巴蜀出发,走湟水谷地,从祁连南侧直入敦煌,一路所见,青山翠海,因此也被称为‘青海道’。
只不过因为道路艰难,而且一路吃冰卧雪,南方商贾的确承受不住,所以只是有寥寥可数几支商队,甚至其中一些商队还和慕容吐谷浑做过生意,后来随着巴蜀也陷入战乱,这条道也就不了了之。”桓冲解释道。
“大概宋家有恃无恐,提出来割据姑臧的想法,也是因为之前就和吐谷浑有所勾结吧,若是以把敦煌和张掖等地给吐谷浑作为交换,吐谷浑大概是很愿意出兵的。”朱序此时也担忧的说道。
杜英陷入沉思。
桓冲则补充道:
“如今仇池氐人已经陆续被王师押送着返回仇池,并且属下认为应该将他们继续内迁,安置在天水和岐山等地,分发田地、鼓励其和汉人通婚,逐渐化为我民。
仇池氐人一向和外没有什么矛盾,和氐秦又有所不同,因此或许更容易安抚。
而沈劲已率偏师两千人,出河湟谷地,沿着祁连向前推进,属下认为也可令其行之,但军粮恐怕难以保障······”
“让天水那边加送军粮进入金城,走金城进入湟水谷地。”杜英缓声说道,“另外,虽然吐谷浑可能向西迁移,但余不相信偌大的部族能够在短短几年内不见踪迹,便让沈劲缀在吐谷浑的后面,允他就地取粮之权,同时尽可能探查吐谷浑去向!”
“遵令!”
“另外眼前这谈判,也没有必要扯犊子了,告诉梁殊,可以给宋家下最后通牒,不想谈那就开打。至于王师各部,准备进攻洪池岭!”杜英接着说道,“余的命令,就是开战之后,一天之内,能够越过洪池岭!”
“洪池岭地势险峻,一天······”朱序和任渠等人面面相觑。
要是这地方这么容易打,那他们何至于顿兵山下,直接推进到姑臧城外,岂不是更有威慑力?
杜英冷声道:
“这不是询问你们的意见,而是命令!”
两人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属下遵命!”
杜英皱了皱眉,他也观察了洪池岭的地形地势,知道想要在双方拉开阵仗之后,强行突破,绝非容易的事,王师注定要付出很大的牺牲。
想到这里,杜英忍不住看向桓冲。
桓冲已然会意:
“都督,等到明天晚上?”
“也罢,就这样吧。”杜英揉了揉眉心,“希望我们对吐谷浑兵马动向判断是正确的,否则就冤枉了宋家,毁的是关中的信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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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臧城中,凉公府内。
梁殊正襟危坐,看着外面的朝阳。
他是随同杜英一起到的洪池岭,然后作为使者,径直前来姑臧城。
入城之后,宋家就把他安顿在凉公府的侧厢。
这个举动,无疑是在告诉梁殊,此时姑臧城中能做主的绝对不是凉武侯张玄靓,而是宋家。
否则一个外来的使者,哪怕名义上是代表朝廷而来,也应该住在城中驿馆之中,而不应该直接住在满是张氏家族子弟和内眷的凉公府内。
张家对此毫无异议,与其说是对使者的重视,倒不如说是对宋家所作所为的无力。
“梁兄远来辛苦了!”宋家家主宋混就坐在梁殊的对面,而张玄靓作为“吉祥物”坐在上首。
梁殊微笑道:“余添为雍凉都督府下属通事曹掾史、安定太守,宋家主还是称呼一声‘掾史’为好。”
这是明摆着不打算和宋混套近乎。
宋混脸上微微一僵,旋即再一次露出笑容:“那便如掾史所愿。事且从急,余也不和掾史多加寒暄了,敢问掾史,都督可曾同意我家凉侯之前提出的建议?”
“那自然是同意的,”梁殊不慌不忙的说道,“否则派遣本官前来作甚?王师直接讨伐不臣、兵临城下了。”
宋混脸色阴沉几分,接着便听到梁殊说道:
“正因我家都督念及张氏、宋氏等家族,为华夏、为朝廷守凉州,有大功,再加之张氏之前所做罪孽,皆在张祚之身,其实武侯也是一直反对张祚的,自然不能将罪名堆在张家所有人的身上。”
说罢,梁殊还对着张玄靓拱了拱手。
张玄靓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
他以及其余勾连宋氏的张家子弟,一开始打算的只是借助宋家的手除掉张祚和杜家,让张玄靓这一脉重新掌权,可是谁曾想到,宋家也是野心勃勃,以至于他们直接沦落为傀儡。
张玄靓现在最担心的,自然就是宋家把张氏作为罪魁祸首推出去。
而显然宋混本来也是打算这么做的。
现在听杜英的意思,似乎并不打算跟张家算账。
宋混皱眉:
“所以都督是打算接受······”
“不!”梁殊骤然举起一只手,“如今王师已经收复雍凉,凉州不再孤悬西北,因此自然应该听从朝廷的调令。
朝廷已经委任新的凉州刺史前来姑臧,武侯年轻,都督认为无法胜过朝廷委任的刺史,所以愿意保举武侯为姑臧太守。”
第八百六十章 看来没有谈的必要了?
梁殊说到这里,已经带着大义凛然之神情:
“凉州关中,皆为朝廷之臣,所以自然没有都督和凉州诸位谈判的道理,但都督感念诸位坚守凉州之心,愿意保举,武侯不能太过苛求。”
张玄靓顿时露出笑容,让自己担任姑臧太守?
这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哪里还敢苛求?
“这是自然,都督爱护之心,余自是感激涕零,如何还再苛求?”张玄靓连忙说道。
宋混不由得重重咳嗽一声。
你们是当我宋家不存在?
梁殊瞥了他一眼,露出淡淡的笑容。
宋家是真当洪池岭下、张掖城中的王师不存在?
宋混顿时忍不住敲了敲桌子:
“之前余曾经和都督说过,凉州刺史是朝廷所封,永赐张氏,世代继承!
所以现在都督降低凉州刺史为姑臧太守,岂不是有违祖制?诚然,凉州不比昔日,已和关中相连,朝廷以新的凉州刺史来替换张氏,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既然是调动,也应该是平级调动,否则朝廷如何对得起张氏固守西北数代人之功?
因此余恳请朝廷和都督,平调凉武侯入内地为刺史,如此足以慰藉张氏数代人守边之赫赫大功!”
说到这里,宋混的语气已经颇为激动,他看向张玄靓,目光之中已经带着些许凛冽杀意。
原本张玄靓还想表示“没关系,太守就太守,我挺满意的”,但是看到宋混如此咄咄逼人之姿态,明摆着是不想让自己当这个姑臧太守,再加之联想到现在张家满门身家性命都在宋家刀刃之下,张玄靓也不由得露出苦笑,却不敢再开口了。
但他不开口,不代表宋混还会让他保持沉默:
“武侯拨乱反正,功莫大焉,武侯有此心而不敢言,则余为武侯之属下,当为武侯张目!
武侯是否也是心中做此想法?现在属下仍然掌兵万余,扼守要冲,因此武侯不需要畏惧和担心,属下定为武侯、为张氏争取到朝廷的认可!”
说罢,宋混对着张玄靓的方向,郑重弯腰拱手。
张玄靓登时打了一个激灵,差点儿直接跳起来想要搀扶。
宋混这一下,几乎等于在给他下最后通牒了。
若是自己不配合的话,恐怕宋混等会儿就要提刀砍人了。
这凉州刺史府上,别的不多,张家子弟却很多。
没了一个张玄靓,还能拉出来好几个。
嘴唇轻轻颤抖,张玄靓露出茫然的神情,他不想回答,可是好像又没得选择。
梁殊也跟着站了起来,先给了张玄靓一个“稍安勿躁”的神情,接着笑眯眯说道:
“宋家主一片赤诚之心,果然令人欣慰。不过调武侯前去南方,需要禀报朝廷,我家都督也不可能做主。一来一回,恐怕也是数月功夫,所以只能先委屈武侯在姑臧太守的位置上。
宋家主拳拳之心,正好可以在姑臧郡郡丞的位置上,好生辅佐武侯。当然,以宋家主之才,我家都督也愿意请宋家主担任雍州或者凉州其余郡府的太守,就看宋家主是否有这个想法。”
在姑臧城内,宋家的头顶上必须要有张氏,哪怕张氏现在只是傀儡,可是掌控凉州这么多年,旧部、声望,都是在的,杜英稍加扶持,就能够让张氏稳稳地压住宋家。
而在姑臧城外,那就随意了。宋家这些年经营的根基都在姑臧城,离开了姑臧,宋家什么都不是。
这是杜英的底线,现在就看宋混是否愿意妥协了。
后者,他必然不可能接受,但是前者,站在宋混的角度来看,其中未尝没有回旋余地,以后和张氏的竞争之中孰优孰劣,到底还是一个未知数。
宋混眯了眯眼,沉声说道:
“看来是没有可以谈的必要了?”
梁殊眉毛一挑,现在被兵临城下的是宋家,就算是其掌握有杜家人质,也不应该如此嚣张?
到底是什么给了宋混自信?
梁殊并不认为宋混只是盲目,否则其也不可能如此准确的抓住机会,甚至把杜家当做螳螂,带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宋家一飞冲天。
既然如此,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或许武侯和宋家主都还需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我们可以稍后再谈。”梁殊缓缓说道,他也需要理清一下思路。
宋混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
接着,梁殊拱了拱手:
“余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既是代表我家都督前来,那么都督特让余看望一下其家眷。”
杜家家眷,这是双方在谈判的时候,明知道必然会牵扯到,但是都没有主动提及的。
显然宋混将这当做自己的最后筹码,所以能不现在丢出来,就先忍一忍。
而梁殊,自然不会主动提到这个自家忌惮之处。
此时梁殊主动提出要见杜家家眷,显然也是没有办法,他所获得的有关于宋家的消息实在是太少了。
偌大的姑臧城中,自己能信任的,大概也只有杜家人。
而且不管怎么说,自己总归是要见一见杜家人的,否则若杜家家眷如今在水深火热之中,自己如何向都督交代?
宋混沉吟良久,颔首道:
“也应当如此,余差人带掾史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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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郡。
一处氐人村寨。
“快点,把村子中的丁壮都聚拢起来!”一名年轻的氐人小酋首高踞马背上,挥动马鞭。
安定之战后,氐人豪酋死的死、被俘的被俘,也就是一群小辈,因为目标不是那么明显,认识的人不多,而逃出生天。
如今他们依然聚拢自家爪牙,豪酋还是那个豪酋,年轻了一点儿,同样有耀武杀人的能耐。
不过这年轻氐人扫了一眼村子里被收拢起来的十几名丁壮,皱了皱眉,只好策马行到另一名年轻人身前,拱了拱手,脸上露出惭愧的神情:
“少将军,这村子里就这么多人······”
“十几个?”少将军眉毛一挑,“谁是领头的?”
无人回应。
“领头的话事人,出来!”
村中无论是丁壮还是在氐人骑兵的马刀下瑟瑟缩缩的妇孺们,都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才有一名老人推开身前有意无意挡着他的几名妇孺,亦步亦趋行到少将军马前:
“正是小老儿!”
“好胆,唤尔为何不出?!”那氐人小酋首一马鞭就要抽打下去,不过被少将军用手中的刀挑开了。
第八百六十一章 汉家轻骑
“都是同族,何至于此。”少将军摇了摇头,看向那老者,“老丈啊,这村寨中,怎么就这点儿丁壮?”
“死了,安定之战,都死了。”老者喃喃说道。
氐人骑兵们相顾默然。
安定之战,的确是他们这些氐秦残部们心中的疤痕。
“少将军,那要不将这些老丈妇孺们都抓回去,至少也能出出力、烧烧饭。”氐人小酋首低声问道。
少将军颔首:“那也只能如此了,否则一旦南蛮杀过来,这些村寨也难以幸存,还不如全部都收拢走。”
他的话,骤然引起了周围这些氐人们一片窃窃私语。
很多人都难免露出恐惧的神色。
南蛮、晋人,对于曾经的氐羌百姓来说,那也是可以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于踩在脚下的。
可是现在,南蛮,高举着刀,就悬在他们的头顶上,让他们日夜担忧、恐慌不安。
南蛮,真的要来了?
还不等老者回应,村寨外面骤然响起密集如雨的马蹄声。
接着便是一声锐啸,这是村寨外游走的哨骑发出的警报。
敌袭!!!
氐人士卒们刹那间甚至都没有回过身来。
“怎么回事?!”少将军也大喊道。
“南蛮,南蛮骑兵!”回答他的,是冲入营寨的哨骑惊恐的声音。
几个字,敲打在所有氐人的心中。
恐惧、慌乱,已经不可避免。
南蛮,不是要来,而是已经来了。
马蹄声碎,厮杀声起,箭矢如雨,没入村寨。
“杀出去!”少将军在这一刹那,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
稍有不慎,就要被对方的骑兵围在村寨里,无论是箭矢还是点火,都够他喝一壶的。
毕竟他麾下的也都是骑兵,在守卫村寨这方面,还不如手持长矛的步卒。
更何况眼前这村寨······甚至连门都没有,就是两个敞开的缺口作为门。
刚刚他们很轻松的冲入村寨之中,如今南蛮也一样可以。
“杀!”
一声暴喝,证明了少将军的猜想。
王师旗帜出现在村寨门口,几名骑兵已经当先杀入。
村寨中的氐人妇孺四散惊逃,王师骑兵则直接奔着氐人骑兵而来。
一方的速度完全提了起来,另外一方却还是静止的状态。
如此对阵,不用想也知道胜负。
“走!”少将军果断下令。
氐人骑兵向另外一边的入口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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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之后。
氐人村寨之中。
不少简单搭建的院落都在厮杀中被毁坏。氐人骑兵的尸体散布在村子北侧入口周围,人和马足足铺了一层。
“斩首两百,跑了小一百,可惜了。”谢玄策马直行到村寨中间,方才氐人骑兵汇聚村中妇孺之处,将一个首级直接掼在地上。
正是刚刚在氐人百姓们面前耀武扬威的那个年轻小酋首。
一名披着轻甲的年轻人正站在一间屋子门口,指挥安顿伤兵,见状,不由得皱了皱眉,强忍住恶心,抬头问道:
“谢阿羯,杀便杀了,丢在这里给我炫耀作甚!”
谢玄撇了撇嘴:“这是给弟兄们看的,是给此地所有氐人看的。”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周围那些默默等待着自己最终命运的氐人们:
“要让他们知道,那些烧杀抢掠的氐人士卒,是保护不了他们的,想要好好过日子,还是得跟着我们!”
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杜都督的同样正牌大舅哥,郗恢。
谢玄想要书院的人配合他接管上郡民政,因此成绩优异的郗恢自然就被选中。
之前在书院的时候,谢玄和郗恢虽是相爱相杀,但是也算相互了解,谢玄自是知道两人互相看着不顺眼,但是郗恢的才能还是很出色的,所以便提拔郗恢为行军主簿,随自己行军。
只不过在郗恢看来,谢玄的所作所为像是公报私仇。
早知道,打死自己也不来这上郡!
都怪当时祭酒选人的时候没有说主将是谁,学子们还议论纷纷,或是猜测戴逯,或是猜测朱序或者任渠等在凉州前线的人,甚至都有猜测杜英亲自领兵的,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是谢玄。
而谢玄这个小舅子显然也没有辜负杜英的破格提拔。
他亲率杜英调拨给他的轻骑,于步卒前先行,几日功夫,已经连破氐人村寨七处,其疾如风,因此大多数情况下,氐人根本没有做好准备就沦为谢玄马蹄下的俘虏。
甚至路上遇到了小股氐人游骑,谢玄也都身先士卒、直接撞上去,王师骑兵们也士气大振,随着他一路厮杀、几无敌手。
尤其是随着杜英从洪池岭调拨回来的三百骑兵汇入到队伍之中,谢玄更是有恃无恐。
今日他们其实是缀着这一支氐人轻骑而来的,也真的一战击溃之。
奈何谢玄麾下的骑兵还是少了一些,否则这些氐人骑兵有可能一个都跑不出去。
“百姓还是如之前那般?”
“不错,等步卒上来,带他们到南边去。”谢玄颔首。
出征之后,他给步卒的命令,并不都是一路追着自己的骑兵。
当然,也有千余步卒在后掩护,但其余的步卒再加上征发的民夫,主要负责在上郡南侧和安定、北地等处的交界处修建城池。
所有俘虏的氐人妇孺,都汇聚在那里。
谢玄在城中开设私塾和书院,这也是和郗恢一并前来的其余书院学子的任务,同时还设立商铺和市集,乃至于工坊,将安定、北地和新平等地的货物源源不断运送过来,先用大肆分发这些货物,以安氐人之心,然后再鼓励他们入书院、入工坊。
另外,谢玄还特意让长安、安定等地的氐人写信,不管他们是不是有走散的家人在上郡,只是这一封封同族之信,写满了关中如今种种好处,动情之处,足以让这些流落在上郡的氐人残部们对谢玄放下警惕。
这几板斧下来,谢玄虽然没有深入上郡,却也在上郡的边境站稳了脚跟。
而算时间,这也不过半个月的工夫。
“这一次遇到的是谁?”郗恢接着问道,“余看到了吕家的旗帜。”
谢玄点头:
“抓到的俘虏自称率领他们的是少将军,不过好几个人都说不出来此人名讳,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过能够被他们如此称呼,再加之吕家旗帜,可想而知,就是吕光了。”
第八百六十二章 眯眯眼的都是怪物
“既然已经交代了称呼,那么也等于交代了底细,所以我更相信他们其实和吕光都不熟,只是被临时抽调而已。”郗恢淡淡说道,指了指地上的那个脑袋,“大概他们只知道这是谁。”
“他是谁?”谢玄好奇的问道。
“姜遇。”
“没听说过······”谢玄顿时敲了敲脑袋。
氐人豪酋之中,有这个名字?
“我也没听说过,只有百余人的小酋首,多了去了。”郗恢撇了撇嘴。
“那你说的如此正式作甚?!”谢玄顿时怒道。
“有么?”
“有!”
“大概是因为手头比较忙,没注意。”郗恢在和谢玄的口角中好不容易壮着胆子扳下一城,露出笑意,又去指挥士卒们构筑此地防御,“不过氐人如今这状况,是否将不知兵不确定,但定然是兵不知将了。
再联想氐人如今四处抓壮丁,可想而知,其内部实际上非常混乱。吕婆楼父子,怕是并不很能服众啊。”
“我们两个时辰之后就走,别忙活了。”谢玄看着他忙碌的样子,摆手说道。
“为何?”郗恢手上动作未停,一皱眉,“此次奔波数十里,又是一场恶战,弟兄们需要休息。”
“吕光都跑掉了,可想而知,氐人兵马很快就要扑过来。”谢玄沉声道,不容置疑,“现在就走,否则等会儿就跑不掉了!”
“那你不早说!”他将几根木头一丢,“事不宜迟,收拾行囊,战场就不要打扫了!”
谢玄斜乜了他一眼,径直调转马头,丢下一句话:
“从现在开始,就不是小打小闹了,随时都有可能和吕家父子一决生死。”
“你以为我不知道?”郗恢嘟囔了一声,却没有敢大声喊出来。
他环顾四周,发现好多王师士卒甚至在暗暗发笑,顿时猛地一甩袖子:
“笑,笑什么笑!快收拾家伙,走人!”
————————
梁殊站在姑臧城杜家府邸大门口,抬头望去。
匾额上已经有厚厚一层灰尘和蛛网,给人一种经年累月都没有人来往的感觉。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梁殊在路上已经得知,府内人不被允许离开府邸,不过宋家会安排人从侧门送入粮食,杜家曾经两次提出增加粮食用度,也都得到了允许。
而且为了防止杜家有过激反应,宋混也只是派兵守住了府邸四周,并没有派人进去监视,只是隔三差五的由负责运送粮食的宋氏家臣进入,象征性探查一下有无异常。
否则万一把杜家惹急了,咬着牙要鱼死网破,宋家也不好跟杜英交代。
站在门口两侧的宋家士卒,手握长矛,若不是看到了家中二家主宋澄亲自陪在梁殊后面,恐怕两把长矛就直接指向梁殊了。
“梁掾史,请!”宋澄当先走上台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接着瞪了那两名士卒一眼,“愣着作甚,还不速速开门!”
门被“砰砰砰”敲响,震动的房檐上、匾额上的灰尘都“噗噗噗”的往下落。
过了不知道多久,大门才缓缓打开。
迎面走出来的杜氏家臣,扫了一眼宋澄:
“宋二家主前来,有何指教?”
看着这面无表情的家臣,宋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过当着梁殊的面,也不好发作,指了指梁殊说道:
“余陪同朝廷使者而来。”
家臣顿时皱了皱眉。
他们被封闭在府衙之中,自然也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朝廷,对于他们来说,属实是太遥远的概念了。
梁殊当即对着大门内郑重拱手,提起声音:
“都督雍凉并三州军事,领雍州刺史、司隶校尉,杜都督麾下,行军主簿、通事曹掾史、安定太守梁殊,奉都督之命,前来姑臧,特意拜访都督族人家眷!”
他的声音很高,足以让院子中议事堂上的人也都听的一清二楚。
而他正对面的那杜氏家臣,一开始还有些奇怪,什么时候有都督雍凉并军事这个封疆大吏了?
结果听到“杜都督”,他就已恍然,声音都变得有些颤抖,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可,可是我家二少主?”
梁殊微笑着对他点头:“正是!”
而门内,也响起一阵阵欢呼声。
二少主之前还只是长安太守,现在竟然已经位极人臣,是整个凉州当仁不让的直属上司。
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
也难怪宋家会让宋澄作陪,并且没有拒绝梁殊探望的要求。
梁殊正要举步入内,就看到一道瘦弱的身影缓缓行来,他虽然还很年轻,但是脸色颇为苍白,弯着腰,就差直接拄着拐杖了。
宋澄见状,也不由得拱了拱手。
梁殊自然明白来者何人,再一次躬身:
“梁某见过散骑常侍。”
散骑常侍这官儿不值钱不假,但是清贵。
论品级地位,比有着一堆头衔的梁殊来得高。
更重要的是,这位是都督的兄长,容不得梁殊不客气。
“散骑常侍?”杜葳有些奇怪。
“朝廷旨意,加封杜氏大公子为散骑常侍。”梁殊解释道。
杜葳登时明白,叹了一口气:“无功受禄,这是贪了仲渊之功啊。”
梁殊打量着杜葳,对于杜英的这位兄长,大家所知不多。
这也是因为杜英本人都不怎么知道。
只知晓其身体不行。
而此时杜葳虽然病弱,呈现出来的气场,仍然让梁殊不得不感慨一声:
杜陵杜氏,中朝砥柱,名不虚传!
而如今看来,杜陵杜氏,好像还真的要成为汉家复兴的砥柱了。
至于是不是司马氏的复兴,那梁殊并不在乎。
不能指望着他们这些被丢弃在北方的人对司马氏有多少好感。
“梁掾史请吧。”杜葳侧开身,看向宋澄。
宋澄咬牙说道:
“梁掾史代表都督而来,事关重大,余既然奉家兄之命护送,自然应当寸步不离。”
“我杜氏如何会苛待二少主派来的使者?!”一名家臣不满的说道。
宋澄不为所动。
杜葳不由得眯了眯眼,盯着他:
“杜氏现在虽然任人宰割,但是什么时候下刀子,可能你们说了也不算。”
梁殊的目光其实一直落在杜葳的身上,此时看到杜葳眯眼的动作,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都督曾经说过,眯眯眼的都是怪物。
他感觉都督说的很有道理。
梁殊尚且有此感觉,更遑论宋澄了,宋澄下意识的后退两步,倒吸一口凉气,正想要开口,便被梁殊的声音打断。
第八百六十三章 莫听宋混所言
大家以后还是要谈判的,此时也不好把宋澄得罪到底,梁殊对着他一拱手:
“余只是代表都督问候一下家眷族人,关乎杜家内务,不足为外人道也。还望宋兄体谅!”
“那好,那就不打扰几位了。”宋澄咬了咬牙,选择从心。
他敢打包票,刚刚从杜葳的眼神之中,看出了杀意。
临走的时候,他回头又看了一眼梁殊和杜葳。
山不转水转,咱们走着瞧!
现在猖狂,到时候莫要后悔!
杜葳对他充满怨念的眼神毫不在乎,直接微笑着对梁殊说道:
“既然仲渊选派梁掾史为使者,那就是那掾史当做自家人,所以掾史可当此乡为吾乡,勿要客气。”
梁殊愣了愣,也跟着舒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入姑臧城后,他时时刻刻都有刀剑环逼、四面皆敌的感觉,此时站在杜家府中,虽然明知道外面也是四面楚歌,可是心中却莫名的安定了下来。
杜葳引梁殊走入堂上,沉声说道:
“外面这些许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还请梁掾史细细道来。”
梁殊也不犹豫,当下便将姑臧雪夜之变后的种种,尽数说给这些已经和外界隔绝太久的人们。
当听到大司马府和江左联手想要夺权的时候,众人难免倒吸一口冷气,难怪王师进展如此之慢,大家私下里也未尝没有腹诽一句,会不会是二少主和他们这些阔别多年的家里人根本没有什么感情。
这也让杜家上下一直惴惴不安。
害怕杜英不会因为他们的性命而对宋氏做出让步。
甚至包括杜葳本人,也难免会有这样的担心。
杜明不在,杜葳以病弱之体,自己的死活倒是并不非常在意,但是他还是想要把整个家,上上下下百口人,从家臣到内眷,尽量完好无损的交给杜英。
姑臧之变,杜家也死了不少忠心家臣,而杜家的姻亲更是被扫荡一空。
杜氏已经流了太多的血,三代人在姑臧的基业也就只剩下这一点儿了,所以杜葳也是不舍得的。
他时时刻刻对着宋家摆出来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可是如果有的选,杜葳又怎么可能愿意真的鱼死网破?
杜英迟迟没有出现在凉州,并不是因为他对家中没有感情,而是因为背后有人捅刀子,这就可以理解了。
至少杜英没有打算抛弃杜氏。
而当众人又听到杜英轻车简从一路杀回长安,生擒郗鉴和王凝之等人,并且逼迫着朝廷使团做出难以想象的让步时,又纷纷发出欢呼声。
二少主,真不愧是杜家的希望!
梁殊本来就是氐人麾下的谋士出身,而且又有多次做说客的经验,因此一番描述下来,声情并茂,直引得人代入到故事之中,时而忧心忡忡,时而热血沸腾,更是时而恨不得以身代之,将那王凝之之流的手刃之。
梁殊一直说到如今王师顿兵洪池岭下,迟迟没有主动进攻,就是因为担心宋家会对杜家痛下杀手,这也让杜家众人彻底放下心来。
二少主是惦念着他们的。
“为我等百余人之命,深入虎穴,梁掾史,请受杜某一拜!”杜葳对着梁殊郑重行礼。
梁殊赶忙拦住他:
“杜······”
“草字伯繁。”杜葳提醒道,“望以兄弟相称。”
梁殊顿时露出苦笑。
和都督的兄长以兄弟相称,我哪有这个胆子?
杜葳也察觉到了梁殊的无奈,顿时意识到自己好像对仲渊在其手下之中的威望,有错误的估计。
仲渊如此年轻,骤然临高位,杜葳也难免担心他不能服众,尤其是像梁殊这种从氐人那边投靠过来的,多半也是因为走投无路、没得选择,是否怀有异心尚且不清楚,杜英相信他,他又是否值得杜英的信任?
在不确定梁殊的立场和真实想法之前,杜葳自然也只好尽可能降低身份。
不过现在来看,多此一举了。
“无妨,梁兄愿来此地,便是杜某的兄弟,与仲渊有关,又与仲渊无关。”杜葳微笑道。
梁殊也听明白了,他是杜英的手下,但是这是公务,所以不影响他和杜葳建立私交、兄弟相称。
这让梁殊也不由得心中感慨一声。
杜家长子,几句话之间就试探出来了什么,还能在圆回来,滴水不漏。
若不是病弱之躯,大概也是一个能带着杜氏叱咤风云的人物。
当即梁殊对着杜葳拱了拱手,杜葳也缓缓环视半圈——他的动作缓慢而迟钝,想要转一圈太慢了——周围一众人。
大家会意,纷纷转身离开,当然也正好可以把有关于二少主的好消息报告给内眷们。
一时间,议事堂上就只剩下了梁殊、杜葳和两名杜氏家臣。
杜葳缓缓坐下,轻轻咳嗽几声,他的身体也跟着颤抖。
梁殊本来想要询问,但看杜葳和另外两名家臣都见怪不怪了,也就只好作罢。
等杜葳的脸色从咳嗽导致的红润平复成苍白,他才说道:
“病弱无能之躯,让兄台见笑了。咳咳,等会儿梁兄就待在府上吧,不要再回去了。”
梁殊顿时惊诧的问道:
“伯繁兄何出此言?”
杜葳苦笑道:
“难道梁兄真的觉得宋家想要谈判?”
梁殊忍不住霍然向前探身:“何出此言?”
甚至连为了表示尊重而挂在嘴边的称呼都忘了。
杜葳沉声说道:
“自姑臧乱后,宋家直接清算城中异己,几乎毫无顾忌。这说明他们肯定是留有后手的,否则不可能在王师和家父所统带的张掖、酒泉几处郡兵的包围下,还这样得罪于人,甚至等于是把姑臧城中各个世家向着王师的怀抱中推。
虽然足不出户,但是余可以预料,这些时日,姑臧城中必然是人人自危。”
梁殊点了点头,他刚刚从大街上行过,家家闭门,大街上空无一人,以至于跟着他的宋澄见到此情此景也未免露出尴尬神情。
“宋家这么做的底气在哪里,就因为他们掌握了杜家家眷么?”杜葳接着说道,“可是除了杜家直系家眷之外,他们也没有对邓氏、梁氏等家族手下留情。
甚至对是不是杜家人的判定,都采用了是不是在杜氏府内,这么粗糙乃至于一刀切的判断方式。这说明宋家虽然不敢动杜氏,但是也没有到投鼠忌器的地步。”
两个家臣顿时微微皱眉,想要提醒杜葳,投鼠忌器,这不是骂自己么?
第八百六十四章 可能只剩下默契了
杜葳却笑了笑:
“无妨,现在我们缩在府上,不能为阿爹和仲渊分忧,反而成了他们的累赘,不是缩头老鼠,又是什么?”
接着,他转回到刚刚的话题上:
“所以余几乎可以断定,宋家是有外援、有破局之法的。因此他们才会采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只求能够用最简单而快捷的方式掌控整个姑臧城。”
“外援何来?”梁殊忍不住问道。
“宋家这些年引兵在外,也驻扎在祁连山下多处隘口,主持和慕容吐谷浑之间的榷场贸易······”杜葳说到这里,又剧烈咳嗽起来。
但是他说到这一步,不需要再细说,梁殊也已经明白过来。
宋家和慕容吐谷浑之间,必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而吐谷浑显然就是宋家最有可能的后手。
最近以来的情报在眼前飘过,梁殊眉头紧皱:
“自王师出兵河湟谷地、扫荡仇池残部以来,原本也曾游牧于此的吐谷浑人,一直没有见其踪影。
而王师顿兵洪池岭下,吐谷浑就算是兴兵潜袭,也不应该时至今日也没有任何风声走漏。
所以······吐谷浑是向张掖和酒泉而去了?”
杜葳缓缓点头:
“祁连背后,地势高寒,生活艰难,往来游牧,哪里比得上漠南和漠北的草原?
慕容吐谷浑迁徙至此经年,屡屡都有入寇河西之愿,不过凉州虽不算良将辈出,但至少每一代也有堪称中流砥柱者。
尤其是谢艾统兵之时,压服四方,吐谷浑也不敢轻举妄动。但如今,宋家已经挡不住吐谷浑,反而对其来说,吐谷浑还是破局之力。
只需要许给吐谷浑敦煌或者酒泉等偏远州郡,则吐谷浑能得沙漠之绿洲,得向西域征伐之门户,必然会愿意出兵攘助宋家。”
“甚至吐谷浑都不必出兵姑臧,一旦能够包围酒泉和张掖等郡,就等于又在宋家的桌子上放了一块重重的筹码······”梁殊喃喃说道,旋即忍不住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河西四郡,自当年冠军侯出征而得,多少汉家儿郎之血换来的,宋家拱手让给吐谷浑,就是在自绝后路!”
对于河西来说,没有了酒泉、敦煌等地,也就失去了和西域的联系,如此一来,河西也就没有了沟通中原和西域、无可替代的地位和作用。
河西的衰落,怕只是一代人的事。
而想要再让中原和西域商贾恢复对丝绸之路贸易的信心,恐怕不知道需要耗费多少时日和口舌了。
杜葳叹息一声:
“世家者,或是高瞻远瞩,为千秋万世谋福祉,或是鼠目寸光,只见一城一户之得失。
江左之世家,奋勇争先,意欲把持朝政而成‘王与马,共天下’之名,可是这凉州的世家,并没有这般眼界和决心。
当然,世家制度,桎梏使然,因此听闻仲渊在关中尝试废除世家,余还是赞同的。”
显然,对于宋家来说,河西其余各家、这么多百姓的死活,与我何干?
梁殊沉声说道:
“如今余也不好贸然离开姑臧,或许宋家不会横加阻拦,但是也能够揣测到我们已知晓其部署,所以······现在应该如何是好?”
杜葳默然。
梁殊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忍不住起身来回踱步。
在他有些纷杂的脚步声中,骤然听到了杜葳的声音。
“如今······也就只剩下和仲渊之间的默契了。”
默契······梁殊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他只恨自己好像在这件事上,已经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第一次履行作为使者的任务,结果就要失败了,这也让梁殊觉得很丢人。
“宋家······”他咬紧牙关,挤出来两个字。
声音虽然很低,但是杜葳也听到了。
他看了一眼梁殊,低声说道:“宋家在姑臧城内大肆铲除异己、欺凌百姓,有必亡之理。人憎鬼厌,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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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曙光倾洒在洪池岭上的凉州营寨中。
绣着“张”字的旗帜迎风舞动。
洪池岭守将张涛伸了一个懒腰:
“山下有没有什么动静?”
“回将军,并没有。”亲卫回答道。
张涛笑了笑:“看来又是闲散的一天啊,也不知道这样悠闲的日子,能不能再多······”
“嗖!”一声锐啸。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笑容也凝固在脸上。
作为经过张祚上位时,和不久宋家拥戴张玄靓上位时两轮清洗之后,硕果仅存的将领之一,张涛很是清楚这是什么的声音。
“谁在放箭?!”亲卫们惊慌失措。
“敌袭!”张涛率先大吼道。
放箭,怎么可能是自己人在放箭?
作为主帅,张涛对于自家手下都是什么水平很是了解。
这晨光熹微的时候,指望着弓弩手出来操练,怎么可能?
所以几乎就只剩下了最不可能的可能。
张涛的判断在下一刻就得到了证实。
霎时间,箭矢如雨,纷纷而下。
营寨外面,寂静的清晨被怒吼声和脚步声撕裂。
“快,击鼓!”张涛拼尽全力大吼道。
当凉州兵马营寨中的鼓声响起的时候,最近的王师士卒已经冲到了距离营寨不足四五丈的距离。
“杀!”一道道身影在崎岖的山坡上灵活跳跃着,快速逼近营寨。
“抓紧!”任渠提着刀也一样在往上爬。
昨天夜里,杜英悄然集结兵马。
任渠、朱序,以及后续赶到的韩胤、袁方平,四路兵马在洪池岭下一字排开,而桓冲和杜英麾下最精锐的亲卫,编在一起,在陆唐的带领下,趁着夜色一路摸到了距离山岭顶部营寨不过四五十丈的距离。
这些精锐,都携带了强弓劲弩,这也是骤然让凉州营寨陷入混乱的原因所在。
箭矢一发,原本也已经潜藏在半山腰的王师士卒,手脚并用,拼命的往上爬,与此同时,山脚下的王师,更是齐齐呐喊,加入到了进攻的序列之中。
不过大家心里都清楚,能不能成,和山脚下的王师已经没有太大的关系了,就要看山腰处的这些王师将士们能不能一鼓作气。
任渠就带人在山腰处。
抬头看一眼一路向前,近乎畅通无阻的陆唐所率前锋,任渠忍不住吐槽道:
“都督还真是了解凉州这帮家伙。”
第八百六十五章 又是折柳灞桥
杜英下令趁夜进攻洪池岭,其实任渠和朱序他们是秉持怀疑态度的。
按照他们的规划,进攻洪池岭,还是要充分发挥王师的长处。
攻城器械先进,将士们士气高涨,再加之人数占据优势。
洪池岭之战,凉州兵马除了扼守要冲之外,相比于王师几乎没有任何的长处。
这也大概是王师自入关中之后,打过的少有的自家在几乎所有方面占据绝对优势的战斗。
因此王师将领们都倾向于正面强攻。
这样最稳妥,也最可控。
但是杜英的计划,怎么看都难免兵行险招。
一旦玩儿砸了,王师精锐有可能直接覆灭在洪池岭的山坡上。
不过对此,桓冲也秉持支持的态度,这就让王师将领们不好反驳了,再加上杜英适当的说了几句激将的话,任渠等人激不激动先不论,陆唐已经血涌上来,谁要是跟他抢夺这个前锋的位置,他大概会和谁急。
陆唐嗷嗷叫着求战,其余的王师将领们自然也跟着有了斗志。
的确,好像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王师在短短一天之内突破洪池岭。
而现在摆在任渠等人面前的事实就是,洪池岭上的凉州士卒,显然根本没有意识到,山坡下已经很久没有动作,甚至这些事日都时不时传出戏剧之声、欢呼笑声的王师,会选择在两家正谈判的时候猝然动手。
当然,他们对于突发战况的反应更是已经迟钝到一定程度。
王师的前锋已经快要杀到墙下了,营寨中的凉州军竟然还在击鼓聚将,墙头上偶尔冒出来几个脑袋,也很快就中箭倒下。
箭矢、檑木滚石之类的,一概欠奉。
这也让任渠等人不由得反思,若是双方摆开阵势、堂堂正正的打,那岂不是会让很多王师将士白白冤死在檑木滚石之下?
“轰!”轰鸣声四起,营寨中尘烟滚滚。
这是王师的霹雳车在尽可能的向纵深抛射石弹。
为了不引起凉州军的戒备,霹雳车也并没有趁夜部署,否则这么大的阵势,便是在夜色中,也会因为闹出来的动静太大而引起营寨中的哨兵关注。
因此,当霹雳车投入战斗的时候,只能进攻纵深了。
陆唐的身影就在山顶上,很是显眼。
他一手提着刀,一手扛着旗,把旗帜往地上一插,自己则从腰间拿出来飞爪,直接挂在墙体。
抓住绳子,他在地上猛地一踩,三步并作两步已经蹬着寨墙,人如苍鹰,扑入营寨中。
任渠倒吸一口凉气,手上动作更快:
“走!”
若是再慢一点儿,怕是都没有肉吃了。
杜英就站在一台霹雳车旁边。
士卒们拉动摆臂的响亮号子声,充斥着杜英的耳朵。
但是他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拄着剑,目视前方。
他的背影,显然也让王师士卒们倍受鼓舞,拽动摆臂的速度似乎也快了很多。
“差不多了。”桓冲行来,微笑着说道。
杜英点了点头:
“但是这也意味着我们必须要一鼓作气,杀到姑臧城下。”
桓冲叹息道:
“现在就要等张掖或者酒泉那边的消息了。若是我们的揣测并不正确,那恐怕这一战,反倒是要惹下不小的麻烦。”
杜英的手轻轻敲着剑柄,低声说道:
“不管吐谷浑何处去,总归有一个去处,我们的判断是最合理的解释,若非如此,那么就是天意捉弄于人,余也认下了。”
就在两人低声交谈的时候,前方,王师的旗帜已经插在了凉州军的营寨上。
杜英举步向前:
“走吧。”
“凉州军如此不堪一击,王师的损失看来也很难在凉州俘虏之中补充回来了。”桓冲难免有些失望。
杜英笑道:
“一支军队能不能战,不见得就是因为士卒们不行,而是因为主将不行。”
——————
长安城外,又是灞桥。
只不过上一次是谢奕送郗昙和王凝之离开长安。
这一次,是王猛、谢道韫和一众官吏送谢奕出征。
王猛拱手,带着众多官吏行礼:
“恭送司马!”
谢奕对着他们还了一礼,笑道:
“承尔吉言,定会凯旋。”
接着,谢奕瞥了一眼旁边的马车。
那是桓济的马车。
荆州那边已经传来消息,让桓济尽快南下。
目的自是不言而喻。
如此,关中自然也就不用再找额外的借口出兵南阳,谢奕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护送桓济的人。
“阿爹,姚襄非我族类,且反复无常,莫要相信他任何言语。”谢道韫叮嘱道。
谢奕收起来笑容,郑重点了点头。
姚襄当初可以给殷浩一刀子,现在自然也能给他一刀子。
“若见之擒之,必杀之。”谢奕甩下一句话,飞身上马。
殷浩北伐,数万王师将士埋骨疆场,这血债,也有姚襄的一份,自然是要和他清算的。
“出发!”谢奕的声音在灞桥上空回荡。
谢道韫怔怔的看着折下的柳枝。
早春时节,正是嫩柳抽芽的时候。
灞桥折柳,已不是一次。
自开春之后,自己送走了杜英,送走了谢玄,如今又送走了谢奕。
这些在自己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们,一一走上战场。
血火生死,都将萦绕他们。
不过谢道韫也知道,折柳送别,对自家爹爹来说过于矫情,所以他索性柳枝也没必要送给他。
可以留着,等夫君回来了给夫君。
毕竟夫君走的时候,还没有柳枝。
最好是让他再写首诗,才算交差。
带着郗家妹妹出去这么久,还不知道怎么快意逍遥呢,留下自己在长安收拾这么多烂摊子。
同样负责收拾烂摊子的还有王猛。
王猛目送谢奕和一众步骑的背影消失,不由得揉了揉眉心。
长安又少了一个助力。
只希望西北战事能够快点结束吧。
最近,王猛愈发的有力不从心的感觉,盖因杜英只负责画蓝图,剩下的所有事都需要他来指挥落实。
这也是为什么今日送别,只是简单的送出十里,没有设宴。
“走吧,都还愣着做什么,事情做完了没?!”王猛没好气的挥了挥手,又对着谢道韫打了个招呼,催促人们回去。
谢道韫对着他微微一笑,旋即有些苦恼的摇了摇头。
夫君总说要给师兄找内人,可是就这工作狂的模样,也不知道谁家姑娘能够看得上他?
看来还得强扭瓜了。
“长安,不,雍州各个州郡府上的适龄女子,统计一下,报上来。”谢道韫叮嘱疏雨。
第八百六十六章 张掖之围
疏雨虽然有些茫然,但还是遵从了命令。
还得负责当媒婆,这都什么事啊······
与此同时,正往回走的王猛,沉声说道:
“告知华阴那边,兵马已出发,随时配合。”
还不等他话音落下,一名传令兵已经快步行来:
“别驾,上郡急报!”
王猛愣了愣,才骤然想起来谢玄率军出击上郡,好像也有一段时间没有传回来消息了。
他劈手夺过来军文,扫了一眼,旋即大笑道:
“我就说,仲渊不会看错人!”
接着,他兴致冲冲的说道:
“摊开舆图!”
跟着一起的参谋们手忙脚乱的将一份舆图展开。
“不是关中的,是上郡的!”
“没,没有······”
“那就拿整个雍州的!”王猛沉声说道,伸手在舆图上指了指,“如今谢玄已经率轻骑连破氐人村寨十五,杀氐人丁壮士卒近千余,收拢氐人妇孺百姓更是有两三千之数。
如今其已经和后续步卒汇合,率军向高奴挺进,现在都督府必须派遣更多的人前去增援,以让谢玄能够继续向前进攻。”
参谋们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才多久,就已经杀到高奴城下了?
若是一直保持这个速度的话,恐怕夏收之前,从安定到朔方的这一整片土地,都要被汉家马蹄所征服。
难怪王猛会如此激动。
这种雷霆战术,让参谋们一时间都想到一个人。
“谢小将军,当真是冠军侯一般的人物!”
王猛却露出惋惜的神情:
“只可惜,现在站在他背后,支持他追亡逐北的,并不是一个地跨西北东南、强盛的王朝上国,而只是一个关中······”
没钱,没粮,甚至连人手都不足。
所以王猛接着瞪了周围参谋们一眼:
“现在不是让你们感慨的时候,情况都了解了,还不都快点去收拢人手和粮草?
若是我等拖了后腿,那么谢玄一旦兵败,就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谢玄的打法,其实就是闪电战的打法。
攻其不备、一路横推。
一旦粮草和后援跟不上,或是导致谢玄匆匆打下来的后方根本来不及安稳,或是导致谢玄无力继续向前发起进攻,都最终会给敌人宝贵的喘息以及调度兵马的时机。
到时候,虽不说重兵云集,但对氐人残部来说,召集四五千兵马,将谢玄围住,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尤其是王猛还不得不担心,草原上的鲜卑人和柔然人,又会不会被引动?
“还好现在是四面出击,不是四面楚歌,否则这烂摊子,怕是我都收拾不了喽!”王猛拍了拍手。
————————-
河西,张掖。
黑压压的军阵把张掖包围的水泄不通。
但是若往细处看,这些军阵好像又没有太多的章法。
固然是一个方阵、一个方阵的,可是这些方阵有大有小,旗帜纷杂不说,军阵之中的士卒,无论是穿着还是兵刃,也都是五花八门,他们的装扮,也是有披头散发的,有汉人装束的,甚至还有只穿半边袖子的。
不过不管再怎么乱,这些人的数量足够多。
站在张掖城头看去,没有临阵经验的人,都免不了腿软。
杜明就是腿软的人之一。
倒不是因为身为杜家家主的他一点儿世面都没有见过,而是因为杜明很清楚,如今张掖城中的张掖、酒泉和敦煌三郡郡兵,有多么不堪一击。
前些时日,王师还没有推进到姑臧的时候,甚至宋家还发兵一路杀到张掖城下。
嚷嚷着要为父报仇的敦煌谢氏年轻的家主谢凌,此时也没了一开始的士气,站在杜明的身边,眉头紧锁,只有浓浓的忧虑:
“吐谷浑什么时候和宋家搅在一起的······张掖不知道能不能守到王师闻讯赶来增援。”
“之前宋家主持榷场贸易,有可能。而且就算是之前没有,现在他们各取所需,也能一拍即合。”杜明缓缓说道,“但吐谷浑围城,声势浩大,为何迟迟没有攻城之意?”
谢凌久在敦煌,和吐谷浑之间也有打交道,甚至敦煌谢氏也作为吐谷浑和西域之间贸易的中间商,赚赚差价什么的,因此对于杜明这个问题还真的可以回答:
“吐谷浑是以鲜卑慕容为主体不假,但鲜卑慕容氏西迁,多是残部,这些年来也只能蛰伏在祁连山下。
但吐谷浑部也一样有占据河西、管窥西域的野心,所以他们大肆收拢流散的西域、氐人和羌人部落、抓捕汉人商队,以扩大自己的族群。
正是因为他们已经变的和鲜卑慕容完全不一样了,所以大家才会倾向于以‘吐谷浑’而不是‘鲜卑’称呼之。
现在陈兵城外的这些吐谷浑兵马,显而易见,也是分散为诸多部落的,他们之间恐怕互不统属,只是听从于吐谷浑王的调遣。
所以谁来攻城,谁来掩护,入城之后,又要烧杀抢掠多久,如何分赃,大概都是一个需要好生争执些时间的问题。”
杜明:······
感觉他们就像是被困在囚笼之中的猎物,外面的猎人甚至已经有心情讨价还价了。
“但纵然是分赃,他们也不可能讨论太久,所以我们得想一想,这座城,怎么守住了。”谢凌皱眉,“如今城中粮食和淡水虽然还很充足,但是将士们屡次兵败,士气低落,而且猝然被围,恐怕更是心中惶恐不安······”
杜明攥紧拳头:
“自姑臧变乱以来,我等举兵以反谋逆之宋家,然而屡战屡败,时至今日,寸土未得,却被吐谷浑趁虚而入,无能,实在是无能啊!
谢贤弟,现在最重要的,恐怕还是稳住人心,否则余属实是担心,张掖城中,人心浮动······”
谢家和杜家作为西北三郡起兵的主事人,自然要先达成一致。
谢凌会意,回头望了一眼张掖城内。
这城中,还不知道有多少墙头草,又开始摇摆不定了,这才是最令人头疼的。
号角声就在此时,拔地而起。
杜明和谢凌都是脸色一变,当即转身下城。
下一刻,吐谷浑的弓弩手并步卒大阵,齐齐压向张掖城。
小小的张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在这黑云一样的敌军面前,再张帝国之肘腋。
只是杜明和谢凌并不知道,距离张掖不远的祁连山中。
有一支军队正在艰难跋涉。
“这些吐谷浑人还真的就是从此经过。”提着刀挑起来一些吐谷浑人留下的残破衣物和营帐,胡子拉碴的沈劲也难耐激动。
第八百六十七章 提刀而行
从仇池穿青海道一路挺进到张掖,饶是沈劲出身江左,之前知道的确有这么一条由江左商旅开辟的道路,可是仍然还是心中惴惴。
尤其是他们一路上都没有发现太多吐谷浑人迁徙的踪迹,一直到此地。
大片的营寨垃圾残留,再加上灶台痕迹,都没有被山下的大风吹散。
说明吐谷浑人不久之前才刚刚从这里通过。
这也足以证明沈劲一直以来所坚持的判断并没有错。
吐谷浑不是向南走了,而是向西北走了,他们想要拿下张掖、酒泉等地,作为自己新的根基所在。
“将军!”麾下的一名校尉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来,虽不能说衣衫破烂吧,但是甲胄悬悬悠悠挂在身上,颇为邋遢。
他们这一路行军,打仗几乎没有,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拼命赶路,人难免变得脏了,也瘦了。
所以沈劲看上去不修篇幅,他手下的人更好不到哪里去。
但是校尉眼睛之中透露出的精光,仍然在时刻提醒着所有和他打照面的人。
纵然奔波千里,狼,仍然有着锋利的爪牙,随时可以破开对手的胸膛、舔舐炽热的鲜血。
“前方发现了几个吐谷浑小部落,看上去都是老弱,应该是大军行进,落在后面的。”校尉急促说道。
杀上去,有可能会暴露行踪。
不杀上去,只是远远的吊着,那么速度就会被拖慢。
此地不是湟水谷地,击破一处营寨之后,有后面跟着的文官负责指挥收容百姓。
沈劲深吸一口气:“走,告诉弟兄们,手下不留情。”
校尉肃然答应,旋即张了张嘴,似有话想说。
沈劲眉毛一挑:
“怎么?现在为了不暴露行踪,只要遇到的吐谷浑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校尉摇了摇头:
“杀人,弟兄们绝对不会含糊。但是······我们现在不过两三千人,而且还有小半数落在后面掩护,而面前则是可能两三万的吐谷浑大军,这······”
“不啻于以卵击石?”沈劲一边向前走,一边随口问道。
他穿行在峡谷之间,也穿行在随着他一路跋涉而来的王师将士之中。
一道道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而沈劲犹然步履坚定,他一直走到队伍的最前面,也没有听见身后校尉的回答。
这些将士们并不畏惧生死,但是他们显然也想让自己的死,更有价值一些。
就这样杀出去,更像是给吐谷浑人送上门的大礼,而不是阻碍。
沈劲沉声说道:
“吐谷浑不过是一群零散部落混杂,千里远征,余不相信其族群内对此都表示赞同。尤其是强攻汉家城池,对于诸如吐谷浑这些草原迁徙过来的部落来说,本来就是不可取的。
且谁来攻城、谁来掩护,又是谁来承当先登的任务,更是会让他们之间互不妥协。所以我们面前所见,似是万千兵马,可是也是一地散沙。
只要能攻其不备,且无退意,则吐谷浑各部,在不知道我们有多少兵马的情况下,恐怕没有人会贸然迎战,只会纷纷向后退缩,把其余部落挤在前面。
如此一来,敌军自乱,马踏连营,何难之有?!”
校尉不由得好奇问道:
“咱们横竖就这点儿兵马,吐谷浑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些家伙既是乌合之众,少不了也欺软怕硬······哎呦!”
沈劲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头盔上:
“白天的吐谷浑人不是瞎子,晚上也不是么?!广树火把、多立旗号,营造出来千军万马之势,很难?”
说罢,他环顾周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喑哑的声音之中,更多几分激动:
“诸位弟兄随我辛苦跋涉,沈某感激不尽。事到如今,我们也没有退路了。
为何如此言说?只因张掖、酒泉,河西之咽喉也,一旦为吐谷浑所控,则凉州不再是沟通西域之路,而是整个雍州的累赘,自此,凉州之战,关中耗费兵马钱粮,甚至都督也数次亲临前线,最后却只能黯然收兵,甚至就连姑臧、天水等地也将成为鸡肋。
于我关中,这根本就不是胜利,甚至是一场失败,一场足以影响到以后东出潼关的失败!所以都督必然有打通河西之决心,而我等也注定要为河西之战浴血厮杀。
于诸位弟兄而言,我们自仇池出兵,千里跋涉、疲惫非常,所经历的困苦,余和你们都一样体会到了。
可是我们的功绩,并不是从我们走了多少路而来的,而是我们杀了多少贼寇而来的。
只是仇池和湟水的功绩,还不足以慰劳我们的辛苦,因此诸位,唯有用吐谷浑人的首级,才能告诉关中所有人,我们这一路偏师,并不是白走一遭!”
话音落下,沈劲径直提着刀,继续向前走去。
而他的身后,那名刚刚还犹犹豫豫的校尉,一声不吭的跟了上去。
接着,一名又一名的士卒,相互搀扶着、用眼神鼓励着,默默向前走。
的确,吃了这么多苦,总不能真的白来这一遭。
——————————-
上郡,高奴。
氐人轻骑在满是缺口的城池外飞掠而过。
城中的氐人正涌上城头、填补缺口。
“敌袭”的吼声,时不时的在城中响起。
战马奔腾,吕光提着一把长刀,拼命的抽动马匹。
他看到了前面正调转马头的那二百多名汉家骑兵。
吕光不知道这些曾经接连扫荡了十多个氐人村寨,让自家搜罗丁壮、编练军队的计划被完全打乱的汉家骑兵,这些曾经突袭了自己,让他麾下亲随损失惨重的该死南蛮,到底是有怎样的勇气,或者说是单纯的狂妄自大,而以区区两百多人,就来挑衅驻扎在高奴的氐人部落。
这里,不是他们之前曾经轻易攻陷的一处处氐人村寨,而是汇聚了三四千氐人,其中还有多半都是可战之兵的城池。
再残破的城墙,也远胜过村寨中简单的篱笆。
大概是因为之前的胜利冲昏了他们的头脑,又大概是因为他们迷失了方向、误打误撞,吕光不在乎这些人为什么到了这里,他只在乎等会儿怎么将这些家伙们碎尸万段。
每一个人,都得死!
因此,在这些汉家骑兵出现,并且逐渐降低马速、准备撤离的时候,吕光就按捺不住,带领城中残存的全部骑兵一股脑的杀了出来。
吕家代替苻家,掌控氐人部落之战,就当从此处起。
第八百六十八章 马踏高奴
氐人骑兵逐渐向两翼张开,就像是张开的铁手,捏死一切曾经挑衅他们的人。
南蛮,还不配在氐人轻骑面前用骑兵这般跳脱!
吕光着急需要用汉家骑兵的首级来证明自己,证明吕家父子是统率氐人的最佳选择。
而汉家骑兵似乎真的没有恋战之心,他们甚至都没有展现出来交战的欲望,不过也并没有分散突围。
在这旷野上,分散突围也逃不过吕光的眼睛。
“还算有点儿自知之明,就是未免太胆怯了!”吕光迎着呼啸的风,肆意大笑,“来啊!胆怯的、懦弱的南蛮,来啊!
有本事堂堂正正一战!在马背上,还只会逃跑,算什么好汉!”
他的声音洪亮,鼓荡开来,周围的氐人骑兵都跟着大笑。
吕光的声音传到汉家骑兵这里,只剩下一两个听不清楚的音节,但是他的笑声,分明带着嘲讽之意,这是能听出来的。
率领汉家骑兵夺路而逃的郗恢,眼角都已经隐约出现了泪痕。
也不知道是被风吹的、沙子迷了眼,还是因为如此一个凶狠的敌人在后面紧追不舍,被吓得。
不过从郗恢逐渐抱住战马脖子的动作来看,大概是因为后者。
“该死的谢玄!”
他骂了一声,只能拼尽全力抽动战马。
一度跑到了所有汉家骑兵的最前面。
他周围的汉家骑兵,倒是都颇为从容,不紧不慢的调整自己的动作,时而拉开和吕光的距离,避免吕光怒火中烧、直接给他们一箭,却又时而放慢抽动战马的速度,换来吕光更大的怒吼声。
如此反复,以至于郗恢都能跑在最前面了。
不过这还是让汉家骑兵们对视一眼,都露出惊诧的神色。
郗恢学习骑马时间都不长,一直是队伍中吊车尾的,有时候谢玄甚至都不得不让几个老手带着他走。
结果现在,这精良的马术,好像换了一个人一般。
要不是他脸上的惊恐和狰狞,以及手脚时不时流露出来的不协调,大家甚至都以为这家伙之前一直在藏拙。
果然,逼一逼,一切皆有可能。
“嗖嗖!”后面的氐人骑兵已经按捺不住、纷纷放箭。
只不过绝大多数的箭矢都是远远的就落了下来,但仍然还有一两支从汉家骑兵身侧擦过。
看来还是小瞧了这些氐人骑兵,谢少将军的揣测没错,这些绝不只是单纯的残兵败将,肯定还有一些氐人,是苻坚在安定乱前就派遣出来,作为氐人后路的。
因此汉家骑兵们也不敢托大,纷纷催动战马、加快速度。
至于郗恢,更是眼泪已经飚出来了,只不过呼啸的风,很快就把泪水吹干。
“谢玄,彼其娘之!死哪里去了?!”他喃喃说道。
而就在距离他们越来越远的高奴城北。
一彪人马骤然转出山塬。
谢玄勒住马缰,看着呈现在眼前的这座城。
城北一向直面北方呼啸而来的风,因此风化程度更胜过城南。
城墙上的缺口也更多。
当然,距离吕光所率领的氐人骑兵也足够远。
“踏破高奴,便在今日,杀!”谢玄提起马槊,猛地一夹战马。
人如离弦之箭,率先冲出。
而王师骑兵们士气振奋,无不长啸着紧随其后。
三百轻骑,从缓步行进到狂奔,也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功夫。
同样也就是在这时间之内,三百轻骑,已经飞掠到城下。
城头上,氐人的慌乱吼叫声,可以听的一清二楚。显然,一开始就认定敌人从南而来,并且大概只是误打误撞来到高奴城下的氐人守军,怎么也没有料到,真正的刀,从北方落下!
城北最大的缺口,就位于王师轻骑飞掠的正前方。
调虎离山、轻骑突进,从一开始,谢玄就是抱定了一路直接杀入高奴城的打算。
而他最大的优势,大概就在于和氐人的信息不对称上。
因为杜英抵达凉州,就把困在洪池岭下,也没有多少用武之地的三百骑兵调拨给了谢玄。
但是谢玄带着在外“逍遥”的,仍然还是最初的那两百骑兵,这也自然给了氐人一个错觉,那就是汉家骑兵总共就只有这么多。
在这寥廓的贺兰山下、土塬之间,显然王师那两千多一直承担后勤保障任务的郡兵,根本就不足以被氐人计算在内。
这也是为什么吕光在看到汉家两百骑兵的时候,就有勇气带着兵马嗷嗷叫着杀出去。
汉家步卒便是跟在后面攻城,又能发挥多大的作用?甚至吕光调转马头,照样能够把这些步卒冲散。
但如果是三百骑兵呢?
马槊直接刺穿了三名氐人的胸膛。
他们来不及怒吼和咆哮,就被钉在了城墙上。
巨大的力道,在凿穿三个人的肋骨之后,犹然还带着马槊的枪头深深地扎入墙体之中。
周围不少汉家骑兵都倒吸一口凉气,看着那个还没有加冠的少年。
这少年,其智若妖,短短几天之内,耍的吕家父子疲于奔命,以至于最后不得不龟缩在高奴、肤施等几处城池之中,甚至不敢主动去寻找两百骑兵决战。
而现在,他所展现出的强悍武力,更是让这些多半出身北方的骑兵们咋舌。
谁说南人不擅骑马?
谁说这小小少年只有一肚子坏水?
若是换做他们当面,这一槊,不见得也能接的下来!
更多的氐人嗷嗷叫着扑上来。
谢玄一槊杀了三人,让双方士卒霎时间都惊为天人不假,氐人们也很快意识到,这家伙空手了。
谢玄冷哼一声,抽出横刀,左劈右砍。
那些纷纷上前掩护的王师士卒,看着这家伙提着一把远比不上氐人手中刀斧长矛长度的横刀,犹然进退自如,一时间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儿多余。
“还愣着干什么,往里冲!”谢玄大吼道。
王师骑兵们愈发无语。
他们也在拼命厮杀,奈何氐人也同样强大啊。
不是他们愣着,而是属实冲不开。
“邓羌和陆唐真不会带兵。”谢玄撇了撇嘴,表达了对训练出来这一支骑兵的两员悍将的不屑。
辱骂他们无能,这大家也就忍了,因为他们确实是比不过谢玄。
可是辱骂他们的恩师,这让王师骑兵们一个个血气上涌。
今日若不能杀入城中、马踏高奴,那回去还有何颜面见邓羌和陆唐?
自裁算了!
第八百六十九章 杀胡
“杀!”骑兵们顿时红了眼睛,一个又一个,不要命一般往前冲。
刚刚还是先压制、再击杀的打法,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以伤换伤、以命换命!
身边的压力骤然减轻,谢玄倒也愣了愣。
早知道这样的激将效果最好,他早说了。
何至于身先士卒,搞得这么危险?
他面前那些氐人,已经被王师士卒冲散,这也让谢玄终于可以把横刀一收——一寸长、一寸强,作为近战用的横刀,在马背上还是不靠谱,下次得弄把氐人的弯刀玩一玩——又伸手拔出来自己的马槊,抖了抖,抖掉上面的鲜血和乱七八糟的敌人内脏。
这处缺口,双方士卒的尸体已经交错铺开。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就有数百人倒下,当然,主要都是氐人的。
但是氐人也的确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把汉家骑兵的速度给降了下来。
这样下去,早晚会被他们拖到吕光回援······
谢玄提起一口气,骤然催马。
跃马,冲过矮矮的一层城垣残骸,谢玄的马槊挥舞之处,氐人士卒相顾惊慌失措。
吕婆楼和吕光这些时日来收拢的氐人的确有很多是老卒精锐不假,但是绝大多数终归只是一些平民百姓,甚至还是老弱,所以本来就不能指望这些人有多少斗志。
尤其是王师最开始出现在城南,因此兵马也都布置在城南。
放在城北的,正是这些老弱。
马蹄重重的踏在城内街道上,尘土飞扬。
谢玄目视前方,长街尽头,吕家旗帜倒卷,不知道多少人正乌泱泱的涌过来。
“杀胡!”
两个字,从他的牙缝之中绽放出来。
长街响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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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遥远的张掖城下。
一支衣衫褴褛的军队,正在大大小小的吐谷浑军阵之中穿行。
之所以没有人阻拦,是因为这支军队押送着一辆辆大车。
看旗号就知道,这是吐谷浑用来押送粮食和甲胄的车队,非军中嫡系精锐,甚至都没有这个资格。
因此别看这些士卒们衣衫破旧,各家首领想要获得更多的粮草和衣甲补给,还少不得要和这些士卒的统帅打交道。
一道道目光汇聚在车队上,充满了期待。
从湟水谷地一路向西迁徙,吐谷浑也是付出了很大代价的,一路上人吃马嚼,消耗颇多,几乎可以说把慕容氏这几代人积攒下来的粮草钱财都消耗一空。
对吐谷浑来说,这就是一场豪赌,成功,则盘踞河西和西域,从此彻底摆脱贫寒,成为地方一霸,而如果失败的话,那自然就是倾家荡产,曾经收拢和投靠过来的那些部落们也都会纷纷离散。
如今还能让吐谷浑王室维持对这些部落号令的一部分原因,是仍然有运粮队缀在队伍后面,但是粮草数量也不多了。
各个部落还无权知道到底剩下多少,但可想而知,眼前的这支队伍就算不是最后一支,也是倒数第二支。
当然,还有另外一部分原因,自然就是眼前的张掖。
拿下张掖,烧杀抢掠十日,这是吐谷浑王室早就定下的规矩,而之后要攻打的酒泉和敦煌乃至西域诸国,都是如此。
至于和他们达成协议的宋氏之所以能够免受其扰,也是因为宋氏许诺将每年凉州其余各郡税收的三成,都送给吐谷浑军队,并且承担吐谷浑军队自攻打张掖以来所消耗的所有兵刃甲胄等等。
至于钱粮,宋家那是真的拿不出来,所以吐谷浑倒也不强求。
初下高原,他们对于这些汉人的战力了解也还停留在当初谢艾统兵的时候,所以也不敢逼迫太甚。
在一个个军阵中吐谷浑士卒带着期待乃至于贪婪的目光注视下,沈劲从容的牵着马向前走,甚至还时不时的瞥过去,迎接他们的目光。
当看到这个甚至都没有披甲的粮草车队“首领”,那带着自信乃至于骄傲的眼神,吐谷浑士卒们一个个微微低下头。
人家怎么说也是大汗身边的红人,自己还不配和人家对视。
沈劲“呵呵”了两声,这些懦夫,甚是无趣。
所以他倍加挺直腰杆,这也让身后那些本来还心神不定的王师士卒们,同样鼓起勇气。
至于沈劲为何在此处,说来也简单,他率队一路追上了一支吐谷浑运粮队,这支队伍显然并没有想到背后竟然会有敌人杀来,因此猝不及防下,一个也没有走脱掉。
而沈劲也在队伍之中解救出来了十余名汉人奴隶,都是被氐羌人在关中抓住的丁壮,几经转手,卖到了吐谷浑手中。
沈劲从他们的嘴里知道了这支队伍的目的,自然也就带着他的人摇身一变,变成了吐谷浑的运粮队。
反正吐谷浑之中,鱼龙混杂,各个部落都有,面容体型也不尽相同,自然不会有人去深究这支队伍是不是看上去好像体型偏小?
而且运粮的队伍,又不是打仗的队伍,体型偏小也是正常。
吐谷浑现在也很缺丁壮的。
因此沈劲就这般带着他的人,已经逐渐接近吐谷浑中军。
前方杀声阵阵,号角声伴随着鼓声一浪又一浪,在荒凉的戈壁滩上起落。
攻城战斗已经开始了接近一天,吐谷浑军队缺乏大型攻城器械,所能使用的也就只有一些简易的云梯,也是一开始的进攻颇为不顺。
骤然受到损失之后,担任主攻的几个部落也颇多怨言,不再愿意卖力,这就让吐谷浑大汗不得不调动慕容氏直属的几个部落顶上去,不过也不是强攻,而是采用车轮战术,以求消耗守军体力和耐力。
如此一来,声势虽然浩大,但战斗并不激烈。
后方的吐谷浑军阵,也时不时的被抽调到前面去,这也导致如今吐谷浑各个军阵在不断地调动和轮转,颇为混乱。
沈劲都带着人走到距离中军不足两三百丈的距离了,方才有一队轻骑掠过来,人数也不过十余名,是战场上往来传递消息的传令兵,当先一人不敢托大,翻身下马,对着沈劲拱了拱手:
“前方战事紧张,粮草不易前行。还请先驻扎在此地,听候大汗调动!”
沈劲愣了愣。
对方说的虽然也是汉家话,但是是带着浓郁北方草原口音的汉家语言,显然是吐谷浑在一路西迁过程中融合各种文化和口音形成的独特音调。
第八百七十章 张掖城外,不攻自乱
这让沈劲在第一时间的确没有听明白。
什么鸟语?
那传令兵小首领也愣了愣,打量着沈劲。
第一眼没有看清楚,此时定睛看去,好像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
他脸色一变,刚想要大喊,一道刀光已经闪过。
接着,“呃呃”的声音从喉咙中发出,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飞”上了半空。
被一刀旋飞的,只是首级。
沈劲踹开尸首,抓住马缰,一跃而上。
杀人、夺马,动作之快,让其余的吐谷浑骑兵也愣在那里。
“杀胡!”沈劲猛地一拽马缰,出鞘的横刀再饮鲜血。
“杀胡!”王师士卒齐齐发喊,一辆辆大车上盖着的布被掀开。
下面哪里是什么粮草,都是明晃晃的甲胄刀枪。
王师士卒们把自己的甲胄藏在车上,换上了吐谷浑士卒的衣衫,这也是他们远远的看上去和吐谷浑运粮车队没有什么区别的原因之一。
盾牌先被举起,盾牌手们向外推进,弓弩手们紧随其后,向外射箭,与此同时,其余的步卒飞快抓起衣甲,匆匆套在身上。
而沈劲的亲卫们,早就收到了沈劲“随时准备动手”的暗号,沈劲一动,他们也跟着行动,刀剑并举,砍瓜切菜一样把那些没有回过神来的吐谷浑骑兵砍翻。
沈劲则径直抽出车上的长槊,一拍战马,槊锋所向,正是吐谷浑汗的大纛所在!
不过两三百丈远,若麾下全是骑兵,早就已经杀到了。
这大概是唯一的遗憾了。
周围的吐谷浑军阵,猝然遭到弓弩洗礼,也都乱了阵脚,他们纷纷向后退,却又撞上了两支刚刚从城墙下调遣到后方、人困马乏的队伍,几支队伍撞在一起,四面八方都是喧闹声和争吵声,甚至一度压盖住了“敌袭”的喊声。
吐谷浑王室的嫡系将领们此时显然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妙,纷纷调动麾下将士,从各方合围上来。
沈劲又看了一眼吐谷浑汗的大纛所在,一时间有些犹豫。
凭借他麾下这两三千兵马,最重要的还是尽可能的把吐谷浑人的军阵给搅动开,让他们互相陷入混乱之中,而不是一门心思的进攻汇聚着吐谷浑精锐的大纛附近。
还不等沈劲下决心,吐谷浑人就已经帮助他做出决定了。
随着令旗舞动,不少吐谷浑轻骑,已经从中军杀出,一路横行,甚至不惜撞破横在路上的一些吐谷浑小部落的军阵。
显然吐谷浑人也很清楚自家的短板所在,一旦腹心阵中完全被搅乱,那会严重影响士气,还会让外围的部落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愈发混乱。
因此自然要快刀斩乱麻。
“走!”沈劲果断的下令,转身就走。
王师士卒们随着坐在马背上、目标更为明显的他,直接向一侧的一个吐谷浑部落杀过去。
那部落······没有披甲士卒,手上的家伙也是乱七八糟,一看就是好欺负的。
果不其然,这些吐谷浑士卒——或许用杂胡称呼之更妥帖一下——已经举起来木盾之类的遮挡物,打算好生看着精锐的大汗中军讨伐乱贼。
到现在,这些吐谷浑部落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并不是吐谷浑大汗的后勤部队发起的叛乱,而是敌人发起的袭击。
因此,既然是吐谷浑嫡系部队的叛乱,那么和他们有什么干系?
当然是躲得远远的,最后看看谁来当这个大汗就是了。
给哪个大汗打工都是打工,没有区别。
然而沈劲显然并没有让这些吐谷浑部落如愿。
王师刀锋所向,这些懒懒散散、甚至没有半点儿临敌之戒备的吐谷浑部落,惊恐的看着这些叛军竟然直接杀向自己。
慌乱之下,他们的第一反应根本不是迎敌,而是向两侧退让。
因为他们既不想和吐谷浑的嫡系精锐“叛军”硬碰硬,更不想卷入到大汗所属部下的内斗之中,否则很容易被殃及池鱼。
当这些吐谷浑士卒乱糟糟、乌泱泱的向两侧后退的时候,他们外围的其余吐谷浑部落,已经得到了大汗“速速平乱”的号令。
显然猝然受到袭击的吐谷浑中军那边,也无从判断这一股敌人到底是哪里来的,但是迅速绞杀以平定动乱,是必然的选择,所以他们也催动周围部落扑上去。
如此一来,以沈劲率领的王师两千余名士卒为中心,一队吐谷浑轻骑正向前追杀,而旁边的几个吐谷浑小部落正向后退却,外围的更多部落则向内收缩。
一时间,向外退却的吐谷浑部落不知道为什么友军们突然冲着自己来,正在犹豫的时候,友军已经一头撞入阵中——对于收到平乱号令的吐谷浑部落们来说,本来就不知道发动叛乱的是什么人,因此只当是一些其余的部落作乱。
所以他们也没有指望着能够通过衣甲旗帜就分辨出来谁是友军、谁是叛军,只要是面朝着自己而来的,那肯定就是叛军。
杀上去、砍人头,到时候不管是敌是友,都能领功。
毕竟指着死人头说对面有辱骂大汗、不臣之心,这人也不能死而复生、大骂无耻,不是么?
这些吐谷浑部落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拥而上。
原本后退的吐谷浑部落们,在无辜挨揍之后,也气血上涌,不管对方是不是也是叛军了,同样抄起兵刃来迎战。
虽然分不清敌我,但是至少自家部落的打扮、旗帜,都是能认清的。
沈劲提着马槊,茫然四顾。
骤然之间变化的局势,让他很是奇怪。
自己其实也没有做什么,结果这群吐谷浑部落就这样陷入了混战之中?
旗帜舞动,沈劲甚至看到有几个吐谷浑部落抱团,正和其余的几个部落厮杀的酣畅淋漓。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真的一心想要为大汗平叛,还是打算借助这个机会,公报私仇。
很快,身后传来了惨叫声,沈劲霍然回头。
原来是那一支追杀自己的吐谷浑轻骑,也陷入了重围之中。
一道道绊马索拉起来,这些显然没有想到会遭到自己人毒手的骑兵们,无疑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摔了个狗啃泥。
接着便是一下下乱刀,直直的砍向他们。
沈劲暗暗咋舌,他之所以有胆量带着人跑到吐谷浑阵中搅风搅雨,半是因为现在必须要解张掖之围,所以什么有用的办法,沈劲都不介意用一用,也半是因为他从俘虏口中得知吐谷浑内部管理的混乱。
第八百七十一章 “旧主无能,新主当立”
大汗树立威信的方式,显然就是斥诸武力。
精锐的慕容氏骑兵就是大汗手中驾驭大小部落的长鞭。
在这鞭子下吃亏的部落,不计其数。
所以沈劲觉得,一旦自己点把火,说不定真的可以燃起来大火。
而现在······他觉得这岂止是一场大火······
任何人有可能叛乱,直属于大汗的慕容氏轻骑显然是不可能叛乱的,这些吐谷浑部落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们仍然心照不宣的从各处凑上来,齐齐下手,少顷功夫,就让这些轻骑惊慌而走,只能在战场外围掠阵。
吐谷浑各个部落在打,吐谷浑的大汗嫡系和各个部落在打,结果只有沈劲带着这两千兵马在看戏。
“将军,是不是······哪里不对?”之前那个曾经对沈劲率军冲击吐谷浑军阵产生过疑惑的校尉,此时也同样一头雾水。
沈劲瞥了他一眼,你这才发现不对?
“走吧,浑水摸鱼,现在正是好时候。”沈劲嘴角翘起,虽然这一战并没有和他期望的那样,沙场七进七出,浴血厮杀之后,胡人不敢当。
但是结果是一致的,而且还少了很大的损失,何乐而不为呢?
“尔等到底是何人?!”前方骤然传来一声暴喝。
原来是有一队慕容氏轻骑突出重围,掠到阵前。
相比于那些真的糊涂,或者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吐谷浑部落,这些轻骑从一开始就知道动乱从何处发生,此时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些人的甲胄兵刃,都不是吐谷浑的运粮车队能够拥有的,必然是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敌人。
沈劲直勾勾盯着那吐谷浑小酋,冷笑道:
“自然是大汗麾下,尔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话音未落,沈劲已经拍马冲上前,他的声音也骤然抬高几分:
“轻骑作乱,意图拥立新主,大汗有令,擒获此乱贼者,赏百金!”
这一声怒吼,很快就借助无数应和的汉家将士之口传遍战场。
这一路西行,汉家将士们经过氐人、羌人的领地,也学了不少氐羌胡语,此时用各种语气语调喊出来,已经令人难辨真假。
仿佛有大大小小不少部落,都在传递着相同的命令。
大汗,真的下了这样的命令,否则为何大家都在传?这是不少吐谷浑士卒心中第一时间泛起的想法。
再加上心中本来就有报复这些慕容氏骑兵的倾向性,所以他们更是一拥而上。
刚刚听的可清楚,要的是生擒!
与此同时,还有不少部落,也发生了骚动。
吐谷浑大汗自然也有诸多王子作为大汗的候选者,并且其还有兄弟,兄终弟及也是草原上传承过来的传统。
狼群里的这些饿狼,平时自然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大汗的权威不容挑衅。
但是这不代表他们没有私下里拉拢各个部落、发展自己的力量。
因此现在这些实际上已经和某位小汗王私下里有勾结,乃至于明面上都已经站队了的部落们,更是心中暗暗在想:
到底是谁能够号令汗王的嫡系骑兵掀动叛乱?
若是连最精锐的这一支部队都叛了,那岂不是汗王也危在旦夕?否则汗王又何至于对任何抓住叛贼的人都要给予重赏?
大汗怕不是恨不得将这些叛贼生吞活剥了。
既然如此,那如果自己也加入到这个队伍中,岂不是在关键的时候给予了新主不可多得的支援?
而且这个新主,会不会就是自己之前已经建立联系的那位?
一时间,不少部落都心怀鬼胎,并且他们一向不喜欢也不善于思考,所以很快就做出判断。
或是下定决心追随大汗平叛,一个个招呼将士,对慕容氏骑兵围追堵截,又或是打算孤注一掷,反过来簇拥在骑兵周围,高喊着“旧主无能,新主当立”,杀向旁边的部落。
至于立的是哪个新主,他们哪里知道?
慕容氏骑兵们听着这些杂七杂八的呼喊声,内心也是崩溃的。
他们的忠心,日月可鉴。
可是现在一心帮着他们的,竟然是一群叛贼。
这些家伙想要做甚?
又有多少人要造反?
因此他们看着那些脸上洋溢着激动神色,幻想着能够成为“从龙功臣”的部落士卒们,一时间都不知道是应该举起手中的刀,让他们清醒清醒,还是索性裹挟着他们,去寻找真正的对手。
此时再放眼望去,最先引起骚乱的那一支军队,飞鸿杳杳,哪里还有踪迹?
但是张掖城外,原本声势浩大的吐谷浑军阵,却是彻底乱做一锅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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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郡,高奴。
谢玄的身上满是鲜血,一手提着横刀,一手提着只剩下枪头和手臂长的枪杆的马槊,大步向前走。
刀是好刀,虽然刀面上已经沾满了鲜血,但是手腕微微一抖,振开血珠,便是寒芒乍现,没有丝毫卷刃之处,哪怕已经劈砍了不知道多少刀盾和骨头。
马槊也是好马槊,断了枪杆,白缨染红,但是只要主人挥手,仍然是枪出如龙。
关中如今的冶炼技术也算是独步西北,这也是王师赖以横行的底气。
当然,兵刃的好坏绝不是最主要的元素。
否则谢玄也不可能仗着三百轻骑,便在汇聚了上万人的高奴城内肆意冲杀,几无敌手。
不过作为代价,谢玄胯下的战马替他挡了两箭,而他的那一把上好梨木做成的马槊也替他挡住了致命的一刀。
上郡郡府,就在高奴城中央的位置,上面飘扬着吕家的旗帜,已经残破不堪。
见到谢玄过来,前方的几名王师士卒下意识的想要挡在他前面,但谢玄摆了摆手,眯眼说道:
“怎么还没有拿下?”
话音未落,墙头上的吕家旗帜就被箭术出众的士卒射落。
而一直在强攻大门口的王师士卒,齐齐发喊,终于涌了进去。
周围的士卒们看向谢玄的神情都是一变,惊为天人。
刚刚······少将军就说了一声,便真的应验了。
谢玄径直向府内走去,这一下,士卒们甚至都忘了阻拦他,等到他越众而出,大家才纷纷跟上。
府中的氐人士卒,多半都已经战死。
剩下的三四个人,簇拥在一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前。
“吕婆楼?”谢玄问道。
中年男子的笑,显得有些沧桑:
“正是,不知小将军如何称呼?”
第八百七十二章 世间再无氐人矣!
吕婆楼曾经去关中盟和杜英洽谈,见过杜英、王猛,还有不少其余关中盟骨干,只不过当时谢玄还没有到关中盟。
“谢玄。”他扯过来一面氐人的旗帜,擦拭自己的横刀。
“谢奕的公子啊······”吕婆楼显然对这个名字不陌生,喃喃说道,“英雄出少年。”
谢玄笑了笑,对于这个赞赏还是很满意的。
“你就只有三百人,便杀入城中,所向披靡······”吕婆楼叹道,“大概是因为余的确不擅长率军打仗。”
“是五百。”谢玄回答,“还有两百在外面带着贵公子兜圈子。”
吕婆楼默然少顷,问道:
“孤军深入城中,就不怕我家光儿杀回来么?”
“所以余派出去的那两百人才是最能征善战的,都是我家姊夫,哦,就是大都督身边的亲卫骑兵。
而余给他们的任务,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缠住吕光,哪怕是把他们的性命都交代在这里。
除此之外,我身边的这三百人,也都是在凉州久经战阵的精锐不说,所携带的家伙也一应俱全,短矛飞斧,本就是为了攻入城中的巷战准备的。”
谢玄微笑着说道,“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不管王师如何强大,总归只是五百骑兵。
因此我能出现在你的面前,大概还是应该算你们的问题?数百人呼啦啦的冲过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但是尔部数千人一触即溃······这个问题应该是我来问你吧?
为什么呢?”
吕婆楼一时沉默。
或许是因为这些已经如同无根之萍的氐人已经没有了斗志,或是因为自己从一开始就轻视了这支敌军。
五百人的轻骑,那也是五百只狼,而城中的数千氐人流民士卒,只是数千只羊罢了。
当狼群向羊群发起进攻的时候,羊的数量再多,也改变不了会撒丫子跑路的事实。
现在再探寻为什么,也没有必要了。
吕婆楼只是问道:
“我或许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但是你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
谢玄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答案,只是孤注一掷,还好没有失望。”
吕婆楼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
“也罢,事已至此,你们赢了。余无他求,只求能够善待这些百姓,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也只是被卷入战争的妇孺老弱罢了。”
谢玄盯着他,淡淡说道:
“只要参与到了这场战事之中,本来就没有无辜与否的区别,王师将士的流血牺牲背后,有氐人的抵抗,自然也有这些妇孺老弱的支持,否则谁给你们埋锅造饭?”
吕婆楼的太阳穴上青筋不由得跳动一下,他咬牙说道:
“你,你待如何?!”
他身边的亲卫们一个个也如同炸毛一样,目光直勾勾盯过来。
若谢玄想要把他们这些氐人,包括家眷,也都赶尽杀绝的话,他们不介意以死相拼。
谢玄摇头说道: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奈何我王师终归是仁义为先,所以现在在关中所有州郡,氐人和羌人只要能够交足三年的额外赋税,或者在官府指定的工坊之中完成足够的劳动,就能够获得和汉人一样的身份和权利,这便是对氐人的惩罚。
因此尔尽管可以放心,王师,并不是茹毛饮血的野兽,所过之处,断没有赶尽杀绝的道理。
但是余也不希望你们认为,王师天经地义就该这么做,这是都督对你们的宽宥。”
吕婆楼愣了愣,旋即笑道:
“这是自然,若是王师年年代代都是如此的话,氐羌两族又何至于和汉人厮杀不休这么多年?
关中,已经乱的太久了,也好,现在虽然并不是我氐人所想要的结果,但是至少也有了一个结果,不是么?
战乱······结束了,不过,吕某一意孤行,带着氐人盘踞上郡,以图后事,终归是把这么多的氐人好儿郎、无辜百姓,都牵扯到了我这本就不切实际的大梦之中。
如今,梦醒了,余也算是曾经为了一个梦想而努力过,愧对我家公子,但是还不至于没脸下去见他!”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谢玄和双方士卒都意识到事情不对,可是吕婆楼根本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机,刀刃倒卷,横掠而过。
佩刀“哐当”掉落在地上,吕婆楼最后的声音犹然还在空气中回响:
“从此,世间再无氐人矣!”
谢玄默默注视着他,没有阻拦,一直到吕婆楼倒在几名亲卫的怀中,方才缓缓说道:
“尔家主帅已自刎,尔等也没有必要再拼命厮杀。氐汉羌三族,自先汉以来,百年恩怨,算也算不清楚,事已至此,便这般吧。”
那些亲卫们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再打下去,把这里的所有氐人都拼杀干净,纵然能够真的灭了这五百汉家轻骑,又有什么意义?
族群已残,汉家兵马后援赶到,怕又会是一场报复似的血腥屠戮。
这一代又一代的厮杀······现在大家都已经到了厌倦的时候。
“还请谢将军言而有信,善待我族人。”吕婆楼的亲卫首领喃喃说道,也跟着要抹脖子。
不过谢玄眼疾手快,已经上前两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谢玄的亲卫们顿时紧张的涌上来。
那亲卫首领不由得愣了愣,苦涩的说道:
“谢将军甚至都不允我去死么?”
“我允之,他也不会允。”谢玄下了他的刀,随手丢在一边,“既然答应了要善待你们,自不能食言。
更何况从此之后,大家都是关中臣民、袍泽兄弟,余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去死?”
亲卫首领默然,看着谢玄走出院子,不由得对着他的背影,深深躬身。
而谢玄,则在迈过门槛的时候,微微叹息一声。
吕婆楼到底还是个明白人。
从此之后,胡汉合流,并不是胡人吞并了汉家的土地,而是汉人吞并了胡人的部众。
凭借着汉家文化和传承,汉人本来就在生产发展、社会建设上有绝对的优势,自然而然也会让胡人逐渐遵从汉家的礼仪风俗。
移风易俗,大概也就是一两代人的事。
从此,这些氐人,也都将变成关中汉人。
天下世间,再无氐人矣!
“都是一些明白的对手啊。”谢玄喃喃说道,“只可惜他们手中掌握的兵马权柄还是太弱了一些,否则姊夫想要杀出重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