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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然籇     晋末多少事txt下载     晋末多少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四十二章 凉州的求和条件

    郗道茂睡得安稳,杜英的心似乎也在她平稳的呼吸声中安静下来。

    他回到书房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梁殊求见的声音。

    对于梁殊为什么没有留在前堂,处理从凉州以及新增加的上郡方向送来的各种物资补给文书,杜英有些奇怪。

    不过当他看到跟在梁殊身后的年轻人时,也就不奇怪了。

    因为那人是朱序的行军主簿,同样出身参谋司的崔逞。

    崔逞(注1),出身清河崔氏,其祖上是大名鼎鼎的曹魏名士崔琰。

    因为清河崔氏是典型的世家门阀,而显然崔逞前来关中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求生存,而是为了能够让崔家在关中也占据一席之地,和韩胤、麻思等关东寒门子弟有明显的区别。

    毕竟胡人横行河北,刀锋所向,也是普罗大众。

    对于清河崔氏,胡人各个政权还真没有敢轻易下死手的,盖因清河崔氏在本地的确是有着莫大的影响力,而且构筑坞堡、收拢流民,俨然也是一方豪强,因此胡人对崔氏,也多半是拉拢的政策。

    历史上,崔氏在北方各朝中为官,屡见不鲜。

    说来有趣的是,崔逞本人,在历史上辗转北方多朝为官,流水的胡人朝廷,铁打的清河崔逞,然而最后却因为在和东晋襄阳守将郗恢的骂战之中用错了称呼,被北魏道武帝拓跋珪赐死。

    因而对于这些明白了就是来投机取巧、想要为家族营建“狡兔三窟”的世家子弟,杜英并没有太多的好感,用起来也不放心。

    一旦关中失势,跑得最快的大概就是这些家伙,甚至他们还能顺手把关中卖一个底儿朝天。

    杜英不信任这些人,王猛自然也不信任。

    所以关中对于世家子弟的选拔和任用还是很苛刻的。

    但崔逞本人来到关中比较早,当时还是参谋司刚刚组建、最缺人的时候,不过仍然没有得到重用。

    待到参谋司中的房默、房旷等人都陆续前往各个军中独当一面之后,崔逞也一样被派遣到了朱序军中担任行军主簿。

    兵发凉州,他想要骑墙都不容易了。

    此时站在杜英面前的崔逞,显然黑了不少,也瘦了。

    曾经从河北到关中的奔波和穿梭,都没有让他有些发福的脸颊瘦下去,没有想到在军中不过半年,人就变了不少。

    “属下参见都督!”崔逞干脆利落的拱手行礼,举止之间也透露出几分武人的干练。

    看来军队的确是一个能改变人的地方,只不过是正向改变还是反向改变,还是有区别的。

    “从姑臧赶回来,辛苦了。”杜英微微一笑,“张氏打算和谈了?”

    崔逞赶忙说道:“都督料事如神!”

    世家子弟虽然理想和他们不一样,但是说话还是很好听的······

    “张氏现在以城中的杜氏家眷为要挟,要求我们承认张玄靓为凉州刺史,并且让宋混担任姑臧郡守,宋澄担任姑臧别驾。”崔逞沉声说道。

    “这等于是把姑臧城让给了他们,而他们只是在名义上听从朝廷的调遣罢了。”杜英斟酌道,“若是同意这个条件,凉州张氏就已经不是那个张氏了,凉州刺史,只是一个虚衔而已,张掖、敦煌等郡也不会听从凉州刺史的调令,但是姑臧宋氏,仍然还是那个手握地方兵权的宋氏······”

    说罢,杜英看向梁殊:

    “尔以为如何?”

    “那当然是想得美!”梁殊径直说道,“不听宣也不听调,便等于变相承认了宋家对姑臧的掌控。

    而且为了确保王师之后不会继续对宋家动手,宋家肯定会继续限制杜家的离开,以为人质。

    所以到头来,王师岂不是等于白白兴师动众了一回?”

    “此言不假。”崔逞显然也是代表前线将士而来的,若是让大家白跑一遭,那军中肯定会有怨言。

    而实际上,若非宋氏手中扣押着杜家家眷,恐怕王师将士们早就已经嗷嗷叫着要打入姑臧城了。

    “不过宋家既然已经开出了条件,那么就还是想要谈的。”杜英缓缓说道,“从这条件来看,宋家显然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虽然漫天要价,也还没有高到九天上去。

    归根结底,他们也只是想要确保自家在姑臧的利益和地位不受损。所以可以从这个角度切入,和他们谈,让他们先放弃凉州刺史之位。

    只要我们能够保证宋家在姑臧一城中的所求,那么他们不会执着于凉州刺史的位置,尤其是现在朝廷也已经委任了新的凉州刺史。”

    梁殊点了点头:

    “这也算是对宋家是不是真心想要姑臧郡守之位,乃至于是不是真的想要以和谈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的试探。

    若他们愿意在这个虚衔上做出让步,那就还是有诚意的,否则恐怕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宋家倒是真心护主,事到如今了还在想办法给张家争取一个虚衔,若是允了这凉州刺史,之前张家自称凉公、举兵西北的‘斑斑劣迹’也就不会被追究。”杜英无奈的说道,“只不过余就不好向朝廷交代了。

    到时候免不了要背负上专权独断、擅作主张、目无朝廷的骂名,所以这刺史,是断断不能允给他们的。”

    杜英现在最需要维护的,自然是自己“西北孤臣”的名望。

    朝廷和他之间,现在也等于达成了默契。

    朝廷给出的底线已经很低了,但是如果杜英连朝廷这点儿要求都不能满足的话,恐怕就会有各种“逆臣”、“枭雄”的帽子扣了上来。

    崔逞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宋家怕是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真的保住张家凉州刺史的名号。张家原本就是朝廷拟旨委任的凉州刺史,所以除非朝廷旨意已经抵达姑臧,接任者也马上要到,否则张家凉州刺史的身份本来就不需要承认。

    现在宋家专门提起,与其说是为张家保留颜面,倒不如说是在提醒我们,在这里是可以讨价还价的。

    最终,因为我们提出不准凉州刺史由张氏担任,宋氏为了确保宋张两家性命而做出让步、交出刺史名号,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一来,宋氏名声不受损,仍然是凉州忠臣,可以更好的寻觅下一个效忠的主人,而张氏自此失去了根基名望、一落千丈,化作过眼云烟矣。”

    说罢,崔逞还有些惋惜的连连摇头。

第八百四十四章 一人抵千军

    如果说吕家父子还不足以让谢玄警惕的话,那么梁殊直接拉过来作为对比的苻雄和苻生,就足以让谢玄的神情也变得凝重了。

    梁殊说到这里,不免同样露出侥幸的神色:

    “若是知道统率氐人的是吕家父子,那么属下之前也不然不会反对都督的意见。

    当务之急,便是如何才能将吕家父子击破,务必生擒或者捕杀之,否则其卷土重来,将会是长久之患。

    甚至属下窃认为,氐人之威胁,已经胜过凉州。如今我军在凉州的战斗中占据上风,所以王师也没有必要陈兵姑臧城下,可以抽调一部分兵马前来上郡。”

    “凉州局势未明,是否有些草率?”崔逞忍不住问道。

    他代表姑臧城外的王师前来,自然也要尽可能地维护王师的利益。

    跋山涉水跑到姑臧城,现在又把军队直接拉回来,王师将士们免不了也会有怨言,而且到时候一说,当时崔逞也在现场,怕是一群人不好说都督做得不对,就要来说他崔逞办事不利了。

    这种得罪人的事,崔逞自然不能做。

    梁殊皱了皱眉,姑臧那边显然应该是打不起来了,都督和宋家都有和谈之意,相比之下,对氐人,显然大家只有你死我活的可能。不能指望一个提前被苻坚安排着偷溜出去的人对王师能有多少好感。

    若不是实力不济,吕家父子恐怕早就来攻安定,为苻坚报仇了。

    “上郡之敌,显然更重要,王师上下,也应知轻重缓急。威慑姑臧,其实王师此战的目的已经达到,所以转战上郡,既是为了避免局势恶化,也是开启下一次战斗,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妥。”梁殊沉声说道。

    “氐人现在已经广树城寨,难以称之为‘龟缩上郡、苟延残喘’,闹出来这么大的动静,身为安定郡守的梁兄都不知情,现在着急想要调动王师,难道不觉得羞愧么?”袖子一振,崔逞颇为不满的说道。

    “就事论事,不就人论人,此都督府行事之准则也。”梁殊皱眉,“余初来乍到,不了解敌情,有疏忽之处,自然请都督批评,但是眼前之局,总归是要破解的!”

    说罢,梁殊干脆了当的对着杜英拱了拱手,显然不想和崔逞纠缠。

    杜英的目光在互不相让的两个人身上扫过,无奈的说道:

    “虽然现在知道氐人豪酋是吕家父子,但是氐人所占据的地盘仍然是那么大,氐人的兵马也仍然是那么多,和之前又有什么区别?

    让谢玄率步骑去战便是。无须再多争执。不过刚刚梁殊所言也有道理,吕婆楼毕竟是苻坚之师,手腕或许更多一些,所以多调遣一些兵马也在情理之中。

    这样吧,余亲自下令,调遣八百步骑折返安定,同时尽快动身前往姑臧,若是军中真的有人心不稳之处,余也能弹压。

    更何况杀氐人,可比站在姑臧城外看着,却没有上阵杀敌的机会来的好多了,不见得军中就对来回波折有意见,崔主簿也不用如此多虑。”

    杜英仍然打算前往姑臧,而不是坐镇安定,这自然让梁殊和崔逞眼前一亮。

    若说关中谁能一人抵千军,恐怕也就是眼前的杜都督了。

    有杜英在,军中的抱怨自然会少很多。

    而且有杜英在,自然也就可以体现都督府对于凉州的重视,不管是敦煌、酒泉和张掖各地的世家,还是姑臧城中现在依附于宋氏的世家,大概都愿意和杜英当面谈一谈。

    效果远胜于单纯的兵马威慑。

    同时,杜英看向凝神思索的谢玄:

    “对于进攻上郡又没有了信心?”

    什么叫“又?”

    不过谢玄终归没有敢对杜英表示不满,摇头说道:

    “氐人残部,土鸡瓦狗尔,翻不起什么风浪的。吕婆楼和吕光纵然有才能,也挽救不了雍州尽为我有的大势所趋。

    正是因为知此,所以吕婆楼现在肯定也会有所犹豫,到底是和我军生死决战,还是索性自暴自弃,开放榷场,往来通商······

    至少从目前来看,他们是想要定居在上郡,也没有北走草原之意,所以这肯定是吕婆楼在犹豫的问题。

    他想要给苻坚报仇,可是他麾下的这些氐人也都是做这般想法么?从长安到安定,都督已经把氐人的脊梁骨打断了。

    更甚至,对于这个本来就是一盘散沙的民族来说,他们能够凝聚在一起,形成氐秦这么一个国家,主要还是因为外有匈奴和鲜卑的压迫,内有苻家这个三代皆强的家族罢了。

    如今打是打不过,苻家也没了,吕家是否有那么强大的号召,能够让这些氐人残部们放下心中的畏惧,和我军生死决战?

    又是否有这般信心,能够战胜我军?”

    谢玄的问题抛出来之后,崔逞和梁殊面面相觑。

    他们显然都在尽可能地把对手想象的强大。

    骄兵必败,因此只有站在这个角度,才能尽可能准备周全。

    杜英的眼眸之中闪过光彩,但仍负手而立:

    “继续说。”

    谢玄伸手指了指舆图上的上郡方位:

    “异位而处,若我为吕婆楼,肯定是不想打的。现在不过是尽可能的积攒一些兵马而已。

    若王师北上,那么可以先打,打不过之后再做决断,是跑还是降,其实并非全无退路。

    尤其是现在都督府也并没有要把氐人和羌人赶尽杀绝之意,在发现实在打不过之后,吕婆楼不见得不会投降。

    与此同时——”

    他话锋一转,手也落在安定和北地郡上:

    “王师人数不多,但合兵一处,以清扫残余。这对于在和氐人的战斗中屡战屡胜的王师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畏惧的事。

    我军出动的固然不是精锐,不是百战之师,甚至很多都是新兵。可是氐人呢?

    他们的步骑精锐,其实也都折损在了安定之战中。吕婆楼收拢的这些残部,分别来自于不同的氐人豪酋,或是苻坚,或是苻生,或是苻雄,更或是苻柳和强氏等。

    这些氐人残部,本来在朝堂上都还是互相攻讦的,现在汇聚在吕家,甚至不是苻家的旗帜下,就真的能强者为尊、对吕家言听计从么?

    的确,强者为尊或许没错,但是吕家,有没有这个资格能够被称为强者?

    强者,是需要实际的战斗来证明的!”

第八百四十三章 氐人残部的统帅

    凉州张氏,当初也是在西北开辟出来一片净土的。

    和孤军守并州的刘琨以及南渡的朝廷共同支撑起满天胡尘之下的汉家星空。

    清河崔氏当年也不是没有投效之意,奈何路途遥远,没有关中各家那么方便,曾几何时,张氏已经彻底沦落为本地世家的掌中之物,不管这一次凉州纷争孰胜孰负,张家都注定是牺牲品了。

    不过崔逞很快就发现,书房中的气氛有些奇怪。

    他撇过头,察觉到梁殊满脸诧异,一副“你怎么这么熟悉”的神情。

    杜英则无声的笑了笑。

    世家的拿手好戏便是这般,不会甩锅的世家,自不可能传承千百代。

    “言之有理,既然如此的话,说不定还可以围绕凉州刺史的位置做文章,欲擒故纵,逼迫宋家退步。”杜英接着说道,“既然宋家不想要背负骂名,那我们就让他当张氏的孤忠。

    梁兄,若是派你前去,可觉得有信心?”

    梁殊一愣,旋即打起精神,他早就厌倦了安定城中各项后勤事务,繁琐复杂而枯燥,让梁殊很想寻求刺激:

    “属下定不负所托!但属下还是有一个问题,想要都督给属下一个准确的答复······”

    自然是杜家的家眷怎么办。

    这也是宋氏现在最大的筹码。

    “能谈则谈,不能谈就不谈。”杜英缓缓说道,“告诉宋混,也告诉张玄靓,杀我家一人,则杀宋张两家十人以报之。

    不害我家妇孺,则日后不管怎样刀兵相见,都不会对宋张两家的妇孺下手。

    另外,如果宋家愿意放下兵刃的话,那么都督府仍然可以保证宋家的地位,只需要宋家交出罪魁祸首就可以。之后都督府也会对宋家一视同仁。”

    此次变乱之中,宋家杀了杜家的家臣,同时也查抄了梁氏、邓氏等杜家的附庸,可以说杜家在姑臧城中三代人的经营都被宋家掀了个底儿朝天。

    更何况为了平定变乱,王师兵分多路、劳师远征,不但耗费了大量的钱财物资,同时让王师将士们远征而来,疲惫不堪不说,还让江左和大司马府抓住机会,差点儿就在长安掀了桌子。

    或者准确的说,是掀起来了桌子,但又被杜英一脚踩了回去。

    不过现在,都督府的众人们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后怕。

    若不是当时杜英果断,恐怕现在就不是都督府了,还能叫长安太守府就谢天谢地。

    因而杜英是必然要和宋家算账的,不然没有办法和手下交代。

    宋家大概也清楚这一点,否则恐怕早早就投降了。

    世家嘛,在谁手底下混不是混呢?

    就是因为对方很有可能会抓着把柄杀了宋氏全家,所以宋家才不敢投降,努力的想要打出来一点儿优势,获得更多谈判的筹码。

    梁殊当即果断的拱了拱手:

    “属下定不负所托!”

    杜英正想要叮嘱梁殊两句,外面又响起匆匆脚步声,他不由得眉毛一挑,笑着说道:

    “上午的时候,一个来的人都没有,现在倒是纷至沓来。”

    来的人是谢玄,这杜英早就已经猜到了。

    能够不经禀报就直入书房的人并不多,谢玄算一个。

    “姊······都督!”看到书房中还有两个人,谢玄也赶忙改口,声音骤然提起来,吓了梁殊和崔逞一跳,“已经探查到了氐人残部在上郡的行踪,并且其村寨中打出来的旗帜,是‘吕’字,不是‘苻’字。”

    “找到了就好!”梁殊也露出笑意,“说明并不是氐秦的皇亲余孽······”

    “当时安定城破,对于已经成年的苻家男丁的搜寻和查找,都是按照名单一个个来的,应该是没有漏网之鱼。”杜英斟酌说道,“吕家,吕婆楼?”

    谢玄点了点头:

    “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拢氐人残部,并且让氐人都信服,吕婆楼大概是最可能的人选了。而且自从安定城破之后,吕婆楼父子便不知去向,甚至其家眷都人去楼空。

    所以属下怀疑,早在我王师抵达安定之前,苻坚就已经派遣吕婆楼秘密北上,以收拢残部,为氐人留下火种。

    遍观当时安定城中,这件事让任何一个苻家皇室子弟去做,显然都容易走漏风声,动摇士气。

    相比之下,吕婆楼虽然是东海王世子傅,但在苻坚上位之后,吕婆楼的身份地位并没有水涨船高,反而逐渐退出朝堂,为人所不知。

    由此可见,苻坚可能早早地做好了打算,让吕婆楼父子负责为氐人延续一条后路。

    至于吕婆楼那边还有没有苻家的幼儿余孽,也并不清楚,因为······苻家人,还是挺能生的。”

    不过这个玩笑,让梁殊和崔逞等人都笑不出来。

    苻坚给王师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他们是知道的,渭水之战,这家伙真的有翻盘的可能,乃至后来新平、安定等多次战斗,苻坚其实都有很详细的翻盘规划,奈何队友都不怎么靠谱。

    现在察觉到这氐人残部有可能还是苻坚留下的后手时,自然有一种苻坚阴魂不散的感觉。

    谢玄更是忍不住看了杜英一眼。

    因为在关中的文武之中,一直以来都把苻坚看做是最大威胁的,肯定就是杜英了。

    对苻坚的重视程度,包括主持文政的王猛和主持军事的桓冲等人,都没有像杜英这般,甚至已经到了天天挂在嘴边的地步。

    现在来看,苻坚的确对得起杜英的这般重视。

    “氐人一向以强者为尊,也并不是很注重长幼尊卑,能者居之。”梁殊插了一句,“所以谁能掌控部落,谁能夺得人心,那么谁就是氐人的豪酋首领。

    苻坚当时能够轻松上位,半是因为苻生、苻柳等人平日里的所作所为也不得人心,半是因为苻雄为他、为东海王府打下的声望,再加上一些氐人朝堂上的汉人支持。

    而如今苻氏已经凋零,或死或伤或被俘,显然已经不足以号令氐人各部。氐人之中,自然也会选拔新的首领,而不会局限在苻氏幼子之中。

    纵然苻氏还有残存,也不再是威胁。真正的威胁,大概是吕家父子了。吕婆楼此人,颇有才能,其子吕光,也是有蛮勇之力,所以还是要提防吕婆楼变成下一个苻雄,吕光变成下一个苻生。”

    梁殊是从氐人那边投靠过来的,对于氐人的内情显然更有发言权。

第八百四十五章 给清河崔氏带个话

    强者,是需要证明的。

    而吕家,显然还不足以证明自己的实力。

    他们只有战胜了王师才能证明。

    可是如果真的如谢玄所说,那么吕婆楼大概也还在纠结,能不能打得过王师,自然在气势上就逊了一筹。

    再加上吕家本身也没有太多的部曲,双方真的打起来,吕家可能号令的动来自不同豪酋、甚至之前还曾经是氐人的不同残余部众?

    从这个角度来看,吕婆楼其实已经在难解的死局之中。

    既如此,何惧之有?

    两千五百步骑,其实已经很抬举他了。

    梁殊不由得感慨道:

    “少将军胸有韬略,关中之福也。”

    谢玄还没有说完:

    “王师在兵马组成上,其实是优于氐人的。而且更重要的是,现在的关中,也优于氐人的上郡,无论是从浅层次而直接的粮草补给,还是从深层次且广远的施政和惠民,我们都占据优势。

    而且现在关中百姓已经清楚,都督府和其余曾经来到关中并且统治他们的势力都不一样。

    他人所为,或名或利,乱世之中,名有好坏,利有贵贱,很多人都是为了称雄称霸,为了发家致富,更或者是为了活命,但是没有人,是真正为了关中能有太平盛世。

    但都督,如今的所作所为,自然是真的为了关中的百姓。因而两相对比之下,民心在我,情理之中。

    而不只是民心在我,财富也在我,冶炼、锻造等技术也在我,关中占据如此多的优势,战胜上郡的氐人残部,本来就是情理之中的。”

    谢玄的一番话,让梁殊和崔逞都陷入沉思。

    关中的最大优势,显然就是得民心。

    一切都是建立在民众的基础上。

    而如今的关中能如此富强,的确也和民众有脱不开的干系。

    那么相比之下,胡人的统治之下是缺少了王化和礼制,江左的统治之下呢?

    短短半年,杜英就能在百废待兴的关中废墟上建设起来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势力,而坐拥东南财富和无数南渡世家、百姓的江左,似乎在这些年的发展上,乏善可陈。

    个中原因,难道就是因为双方的出发点不同、奉行的制度不同么?

    “那属下先告退。”谢玄对着杜英拱了拱手。

    杜英颔首:“上郡有尔,我心安矣。”

    说罢,他有些无奈的看了一下仍然在思索什么的崔逞和梁殊。

    谢玄的话,固然说得有理有据。

    可是他的最终目的,只是想要把他们引入这种“这国怎,定体问”的深思之中,当他们开始不断地盘算和探究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的时候,自然也就没有心情再去想,让谢玄带着两千多兵马去招惹上郡的氐人残部是不是合适了。

    “话虽如此,但是关中的强盛,也不是现在就已经实现的,这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因此对于上郡之敌,还需要······”梁殊缓缓开口,可是旋即露出楞然的神情。

    人呢?

    谢玄早就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杜英仍然还在翻看着公文。

    梁殊不由得跺了跺脚,谢玄这小子,当真是狡猾!

    “或许都督现在在关中所采取的这些施政策略有可取之处、有优于江左和胡人之处。”崔逞倒是早就注意到了谢玄的离开,不过谢玄离开对于他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坏事,他本来就不想调兵前来上郡,所以就装作没看见。

    而且很显然,刚刚谢玄提出的关中“制度优势”,等于在宣扬一种推翻世家制度,而立足于百姓的观点,这让崔逞更着重于能不能反驳这个观点:

    “但自两汉以来,察举制颇多弊端,九品中正制的确是朝廷和民间都认同的制度······”

    “崔兄此言差矣。”梁殊当即反驳,他的出身在西北也算不错,但是放在天下的范畴内顶多算是寒门,“这不是民间认同,而是掌握着兵马和钱财的世家认同。

    正是因为民间不认同,才会有那么多的百姓乃至于世家子弟,甘心为胡人所驱使,不是么?”

    说罢,梁殊还挑衅似的挑了挑眉。

    显然他所说的“世家子弟”之中还包括崔逞。

    若是世家也觉得这种制度是最适合朝廷统治的,那么你们清河崔氏也应该抓紧想办法南渡去投奔朝廷啊,在北方兜兜转转作甚?

    崔逞一时语塞。

    杜英则轻轻咳嗽一声:

    “孰对孰错,孰优孰劣,时间最终会裁决一切。所以诸位只需要依令而行,静观其变就好。”

    崔逞和梁殊也知道,没有实际证据之前,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也没用。

    当即梁殊拱手告退,而崔逞倒是在犹豫什么。

    杜英瞥了他一眼:

    “崔主簿还有要禀报的?”

    崔逞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一般,开口说道:

    “属下并无公事,但有私事。崔家子弟,也沦落胡尘多年矣,所以属下恳请都督允许崔家子弟进入关中书院求学。”

    杜英看着他,似乎想看一看崔逞是真心还是假意。

    崔逞郑重的一拱手。

    显然崔逞在意识到杜英的施政方略在短期内不会发生改变之后,打算为自家多谋求一些好处了。

    若是在未来,世家真的在关中消弭,那么关中书院就是崔家子弟们向上爬的最佳途径。

    来晚了可就没有机会了。

    人不在长安,但崔逞也能猜测到,关中、江左等地的世家,怕是都在打关中书院的主意。

    看到崔逞已经躬身,杜英这才露出笑容,旋即伸手虚扶一下:

    “崔主簿何至于此?关中书院自开办之日起,便有教无类,此亦为圣人之言也。所以无论是寒门黔首,还是高阀子弟,都可以入学。”

    崔逞抬起头,正对上杜英和煦的笑容。

    他喃喃说道:

    “都督高义!”

    只要关中书院的大门对着崔家子弟敞开,那么崔逞相信,至少在这一代中,崔家还是能有不少人崭露头角的。

    清河崔氏,或许真的不需要继续龟缩在河北了。

    关中,大概是崔氏延续生存的新希望。

    至于下一代人,崔逞现在还顾不上。

    “不只是崔氏,无论是江左,还是河北胡尘之中,但凡是有一心向学的,但凡是有想要为这天下做些什么的,都可以来我关中。”杜英接着说道,他伸手拍了拍崔逞的肩膀,“这句话,劳烦崔兄带给家中。”

    此刻,杜英不是在和军中主簿崔逞说话,而是在和清河崔氏的崔逞说话。

    称呼都不一样了。

第八百四十六章 都督动动嘴

    杜英在第二天早上启程前往姑臧。

    而梁殊早在见完杜英之后,就在崔逞的陪同下,在当天夜里就快马加鞭先赶往军中。

    与此同时,谢玄也带着杜英调拨给他的骑兵,前往北地郡,在那里,他将会与从新平等地调拨过来的郡兵汇合。

    如今关中的兵制,采用的是募兵制,前线征战的主力,世人已经习惯以王师称呼之,而在地方上训练的新兵和因为年龄问题逐步退下来的老兵,则被称为郡兵。

    这也就保证了郡兵训练的以老带新。

    而在郡中新兵训练合格之后,会调拨到王师之中,以补充兵力。

    因而调拨给谢玄的郡兵,实际上也是本来就打算补充到王师之中的新兵,而不是只是负责维持地方治安的普通丁壮。

    追求士卒的能力和士卒训练的质量,而不是单纯的追求人的数量,采用人海攻势,这也是关中练兵的特色。

    为此关中可能需要支出更多的钱财和精力,甚至为了养活这些兵马而准备的伙食,也不比养活一支人数超过他们两倍的这个时代常见的流民军所需要的少。

    但是无论是从一支军队的实际战力,还是从关中现在巨大的人口缺额角度来看,这种精兵政策都是最适合关中的。

    更何况关中王师的将领们,在经历了灭氐的战斗之后,其实都开始逐渐把目光向东、向南转移。

    平定西北、东出潼关,这是关中既定的战略。

    而想要在未来逐鹿天下,一支零零散散、只是有人数优势,甚至相比于胡人,这种优势都不明显的军队,并不足以胜任这个任务。

    所以打造一支精兵,碾压天下对手,这也是关中将领的共识。

    正是因为关中的郡兵构成,以老带新,不见得就比正值壮年的王师差到哪里去,杜英才有信心把这支军队交给谢玄。

    从一开始,他委任谢玄担任主帅,就不只是因为谢玄个人的能力。

    将有能而兵可战,这才是杜英的底气。

    马车碌碌,这一次,杜英并没有在外策马而行,而是选择了坐在马车上。

    原因无他,随着西北的平定近在眼前,杜英必须要开始把注意力向东转移了,他要给六扇门制定一个更为详尽的发展纲要。

    包括但是不限于如何建设密谍据点、如何利用本地的风土人情掩盖自己的身份、如何借助关中现在流行的戏剧等等以让六扇门的人随着关中的商队和戏班子快速在南方各处州郡立足。

    另外还有怎样训练六扇门的密谍,毕竟密谍所需要掌握的技巧类似于军中斥候,但和斥候又有不一样的地方,至少斥候并不承担在城镇之中刺杀、长期潜伏等任务。

    当然,此时呈现在桌案上的一张张图纸上,还勾勒出来一些轮廓。

    郗道茂拿起来图纸,依稀可以辨认出来这其中有短刃、短弩、流星锤、梅花爪等等东西,显然是为了密谍量身定做的。

    联想到图纸上这些遒劲有力的线条最后都会转变成锋利的兵刃,郗道茂不由得小手儿一抖,果断的放下了图纸。

    杜英此时正咬着炭笔的笔端,外面裹着的一层薄薄的木头上都出现了深深地咬痕。

    摇晃的马车本来就让人的注意力很难集中,而且想要把一些现代化的特种作战和间谍理论与这个时代的技术和理念融汇在一起,更是很考验人。

    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写出来一份用力过猛的大纲。

    不过他旋即惊了一下,因为嘴边的笔被一只探过来的手直接夺了过去。

    郗道茂略有些不满的将那支炭笔收在盒子中,又拿了一支新的炭笔递给杜英:

    “相公不要总是咬笔头,都咬到里面的碳棒了,等会儿怕是牙齿都要变黑了。”

    自从昨日喝醉了酒,被杜英连哄带骗的叫了“相公”之后,郗道茂最后的心结似乎也解开了,一声声“相公”叫的温柔,但是管起来杜英,已经颇有几分杜家夫人的风范。

    杜英不由得微微一笑:

    “无妨······”

    “怎么就无妨了?”郗道茂不满的说道,“若是相公的身体有了问题,妾身如何能和阿元姊姊交代?

    算了算了,妾身也管不了相公,相公若是愿意,就继续吧。妾身的委屈,怕也只有自己能体会了。”

    杜英愣了愣,伸手揽住她。

    郗道茂微微挣扎了一下,也就顺从的靠在他的肩头。

    “茂儿,你变了······”杜英感慨。

    “这样,不好么?”郗道茂露出些许紧张的神情,看向杜英。

    “原来的时候,人在我怀里,心却如隔山海。可是现在,就算是人不在我怀里,也能感受到你的目光和你的心,都在这里。”杜英轻声说道,“所以没有什么不好的。”

    说着,杜英瞥了一眼坐在马车角落里打瞌睡的归雁——这丫头的睡眠质量是真的好——发现没人看着之后,杜英低下头。

    几乎是在杜英瞥过去的同一时间,郗道茂也看了一眼归雁的方向,当她的目光转回来的时候,发现杜英已经近在咫尺。

    唇唇相印,接着两个人就要揉做一起。

    角落里,归雁的眼眸微微露出一条缝。

    看到杜英的手都已经滑入郗道茂的衣襟中,她不由得撇了撇嘴,转了个身背对着他们两个,但不小心撞到了马车中的小桌案,小桌案平移,发出了不小的声音。

    可是马车中的两个人,对此置若罔闻。

    其中一个,已经迷迷糊糊的不在乎外面在发生什么。

    而另一个,本来就知道这丫头在装睡,因此也毫不在意,尽管肆意的动嘴,掠夺甘甜与芬芳。

    ————————-

    “都督动动嘴,属下跑断腿啊!”

    长安城南的工学院外小山塬上,有人叉着腰发出这样的感慨。

    放眼关中,敢于这般在光天化日下议论都督的,不能说为数不多吧,只能说能直接锁定嫌疑人。

    自然就是雍州别驾王猛。

    跟在王猛身后的商曹掾史全旭、工学院祭酒沈文泽,眼观鼻、鼻观口。

    一言不发。

    这种吐槽都督的话,王猛说得,他们自然是说不得。

    大概是发现自己身边的人都没有应和的意思,王猛觉得有些无趣:

    “工学院现在已经招生了多少人?既有的科目是不是都能够满足工坊的需求?”

    这话直接戳在了沈文泽的心坎上,原本心思都不知道飞到九霄云外,大概是在想着接下来发明什么新器物的他,当即打起精神。

第八百四十七章 属下跑断腿

    只听得沈文泽瓮声瓮气的说道:

    “回别驾,人数已经超过三百,所设科目已经超过十个,包括冶铁、探矿、农具、城筑、造纸等等,并且按照都督府的要求,打算新设立印刷科目。”

    这个原本初来关中的时候,颇为不善言辞的汉子,现在在工学院祭酒的位置上呆的时间长了,显然也历练出来了不少。

    王猛点了点头,正想表示“很好”的时候,就被沈文泽的下一句话堵了回来:

    “但是······”他挠了挠头,有些羞愧,“学院缺少先生,大部分的先生都是工坊中的工匠兼职,有些人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学问倾囊相授,这就导致很多其实已经能解决的问题,还需要学生们自行摸索。

    属下······属下也非全知,所以同样没有办法帮助学生们答疑解惑······”

    王猛颔首,毕竟这个时代在教授学生、答疑解惑上的主体精神,还是师父学徒制,一个师父带一个学徒,将自己的知识倾囊相授,徒弟自然就是自己这个门派的传人,以后无论是走出去将自己的衣钵发扬光大,还是守着这门手艺,有自己的一口饭吃,就有师父的一口饭吃,都能够确保师父以后不会被饿死。

    尤其是在乱世之中,能有一门能养活全家人吃饭的技能不容易,所以这也让工匠们对于自己的手艺格外看重。

    当初杜英让关中盟的工匠们跟着王师的工匠们学习,可是正儿八经的作为一条谈判条件和桓温商量的。

    而且当时的王师工匠们,半是因为桓温下达的命令不好违抗,半是因为日后他们还要随着王师南下,本来就没有打算常驻关中,所以关中的冶炼如何,与他们无关,才能耐心指点一些。

    若是关中的工匠也要去抢他们的饭碗,那这些军中工匠们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藏私。

    人之常情。

    王猛缓缓说道:

    “他们不愿意拿出来自己的技术和经验,其实无外非两点原因,其一便是担心教会了这么多徒弟,最后饿死师父。其二便是长久以来的传统,让他们一时半会儿没有办法接受这种改变。

    无妨,工学院既然建立起来,就注定了是要消耗大量钱财的,余本来就有准备。

    都督府会出面提升所有工匠的薪资待遇,并且都督府承诺所有的工匠都是终身制,就算是年迈,不能再从事工业生产之类的一线工作,都督府也愿意继续聘用他们为书院的先生,或者让各个工坊聘用他们为参事。

    所谓的参事,就是负责建议工坊的生产和发展,负责组织研究新的技术和应用,这些对于经验丰富的老工匠来说,岂不是正合适?”

    接着,王猛的目光在周围作陪的诸多人身上扫过,沉声说道:

    “现在你们身为都督府政策的落实者、直接面向百姓的宣传者,一定要记住,一切都要站在关中已经太平的角度来看。

    他们所担心的是乱世,那么我们所给的,也是乱世么?都督府只要一天还在,就能够保护他们一天的利益。

    尤其是这些经验丰富的工匠,都将是工学院最好的先生,他们现在或许还愿意在工坊中发光发热,可是年迈之后呢?

    一定要让他们认识到,工学院,是他们最好的退路和养老的地方,所以给工学院传授知识,并不是为了让他们饿死。

    而是让他们能够提前适应未来的生活,而是为了真的让冶炼等等工业技术发扬光大,为了让工匠,不再是底层。”

    沈文泽和全旭等人若有所思。

    的确,如今的关中和之前已经不一样了,应该改变的,大概不只是关中的制度,还有他们这些人的思想。

    把江左或者巴蜀的老一套搬过来,自然不顶用。

    王猛叹了一口气:

    “一切都是从无到有、从头摸索,所以也不能强求你们面面俱到,但是遇到问题之后,想法已经不能继续被局限在之前的框架之中,要从桎梏里跳出来。

    至于这些想法是不是能够成行,那是之后需要考虑的事,若是连想法都没有,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现在都督府已经掌控整个雍州,恐怕等到今年年中,就变成了掌控整个雍凉,届时,需要都督和余操心的事就更多,不可能照顾到每一个方面,因而你们这些各个曹司主持事宜的人,就要有自己的考量方式。

    所有的希望,不能寄托在都督或者我身上,更不能寄托在手下人身上。等到我们关注到这些问题,或者等到手下人跑来禀报的时候,怕是为时晚矣。

    现在的关中,在每一个方向上都走得很快,而比如冶炼和对外征战,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前者打造兵刃,后者才能所向披靡。

    因此只要其中一个方向的脚步慢了下来,剩下的方向就会被拖后腿,余期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带着自己所负责的方向,向前走······

    当然,不需要大踏步的向前走,因为余也担心你们扯到蛋,但是至少能够在一些方向上有所突破,是应该的吧?”

    王猛说到最后,语气放松了下来,甚至还开了一个小玩笑。

    不过全旭和沈文泽都在思考他指出的问题,没有人注意到别驾为了调节气氛而准备的玩笑。

    倒是一些吏员们听到了,可是以他们的身份,也不敢笑。

    王猛顿时有些无趣,只好挥了挥手让众人先退下。

    他静静站在山塬上,看着眼前四处都在大兴土木的城南,再看看远处完成春耕之后,点缀着青色的原野。

    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啊。

    想要让手下的人都知道作为上官在想什么,谈何容易。

    “活字印刷和雕版印刷准备的怎么样了?”王猛开口问道。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呼呼的风声。

    他愣了愣,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让众人退下了,不由得摇了摇头,事情一多,自己也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变糊涂的感觉。

    不得不说,杜英立志于以书院、工坊和市集等为依托,以齐民编户、人有其田为基础,彻底取代九品中正制和世家制度,是对于整个社会既有发展认知和规律的直接变更。

    因此需要做的、需要考量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从黑暗中探寻光明,最令人担心的就是寻找不到方向,然后走向了黑暗的更深处。

第八百四十八章 铁汉柔情

    “从一片废墟上革新,谈何容易?”王猛喃喃自语,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缓步走下山坡,“不过既然一无所有,也不见得是坏事,大概比什么都有,所以什么都要推翻了,来得强一些······

    长安的官吏们甚至都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入手,更不要说其余州郡的官吏了,看来这个报纸,还是很有用处的。

    报纸,就像是火种,在这黑暗中,火种传遍各处,在每一片黑夜里燃烧,而当这些燃烧的火焰汇聚成一起的时候,那便是燎原的大火,最终,将以摧枯拉朽之势,照亮黑暗、烧尽旧有的桎梏。”

    说到这里,他已经走到了山坡下,看着站在眼前低声交谈的这些人,不由得眯了眯眼:

    “仲渊,这场燎原的火,我们要烧起来,但是又不能烧到自身。民意民心,只可顺之,便要顺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说得对!”

    “别驾?”看王猛喃喃自语的模样,全旭忍不住担心的问道,“别驾有何吩咐?”

    王猛登时露出笑容:

    “报纸和印刷,要尽快落实,另外各个州郡市集之中,要设报纸兜售之处,价格绝对不能高,一文铜钱就可。额外的费用,由官府承担。”

    全旭拱了拱手:“请别驾放心,都督府谢夫人处也已经表明了对报纸的关心,我等自然不敢怠慢。”

    “仲渊是有个贤内助。”王猛松了一口气,谢道韫的意思显然就是杜英的意思,长安城中谁不懂?

    接着,他忍不住又嘟囔了一句:“难道我也得找个贤内助分分忧了?真是头疼的问题······”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旁边的全旭和沈文泽等人还是听到了。

    大家面面相觑。

    果然,大佬和我们头疼的问题从来都不一样······

    “报!”一名传令兵策马从远处冲过来,飞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越过让开的人群,“华阴急报!”

    王猛骤然抬起头,向东望去,无奈的说道:

    “那一对儿翁婿,也不让人省心啊。”

    ————————————

    “······雷弱儿行事端正、刚正不阿,但是在指挥作战的时候又一向狡猾多变,擅长诱敌深入以聚歼之。”

    华阴城东,王师营寨,中军大帐里,响起一个中年汉子的声音。

    王师东路主帅邓羌,静坐在上首,看着他侃侃而谈。

    军中的参谋们和副将们,一开始还是有些不屑甚至不满的,但是随着中年男子说到现在,脸上的神情已经一变再变。

    将手中的木杆在沙盘上点了点,中年汉子沉声说道:

    “既然雷弱儿敢从潼关出兵,那么余有九成把握,其在潼关必定设下了埋伏,或是等我军靠近潼关之后,率军从蒲坂渡河,夹击我军侧翼,或是在潼关之中早有重兵等候,一旦我军匆匆进攻,则重兵合围,同样能将我军至于进退两难之地!”

    中年汉子说完,营帐中众人脸色微变。

    对方能够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基于他之前的身份,也是基于他刚刚侃侃而谈多半个时辰,对于潼关布防、对于周边地形地势,也对于雷弱儿本人的了如指掌。

    由不得大家不信服。

    “所以应当如何应对?”任群缓声说道。

    今天早上,一直龟缩在潼关的雷弱儿突然率军出潼关,往华阴而来,人数在五六千上下,不多也不少,而且行军速度不快也不慢,甚至在距离华阴城不足十里的地方,直接停住了脚步、安营扎寨,似乎是打算攻城。

    这让王师也迅速做出反应,击鼓聚将、派遣斥候,随时准备迎战。

    华阴郡守任群也匆匆赶来。

    这一战是打出去,还是依托华阴防守,军方也总要给他一个准话,华阴城中才能做相应的安排布置。

    尤其是工坊到底是继续生产攻城云梯之类的,还是生产守城用的器械,而且自己是发动妇孺准备埋锅造饭、烹制干粮,还是准备金汁檑木之类的。

    “将计就计?”邓羌问道。

    中年汉子看向他,两人目光交错之间,显然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几成把握?”

    “六七成吧,得看雷弱儿腿脚好没好。”邓羌斟酌说道。

    “追不上就不用追了。”汉子淡淡说道,“既然雷弱儿想要牵着我们的鼻子走,那就他打他的,你打你的。

    他孤军深入,却又没有派遣斥候四处探查和封锁消息,说明应该不是想要借道河东、包抄蒲坂,而且蒲坂那边也不是无兵把守,河东又有鲜卑人往来,想要调兵河东,鲜卑人也不见得会同意。

    所以后一种可能更多。既然如此的话,那就先赶走,然后再速速派人走武关过南阳,绕到潼关之后,一来探查是何方兵马前来,给了雷弱儿这般底气,二来这一支奇兵,说不定以后也能派上用场。”

    “南阳那边,仍在大司马府的掌控之中,我军想要通行,恐怕并不容易。”任群皱眉说道。

    汉子瞥了他一眼:

    “一国之内,南北相争不休,甚至互相提防更胜于提防敌人······”

    任群沉声道:

    “但好歹还没有刀兵相见,不比当初氐秦好一些么?”

    似是被戳中了痛处,汉子冷哼一声,不再搭理任群,而是看向邓羌:

    “能不能行,那就是你们自己决定了。”

    说罢,他拍了拍衣襟,径直向外走去。

    邓羌起身相送,然后回身说道:

    “洪聚兄,既然将······既然苻伯父已经打算留下来参谋一二,那就还是避免争执。”

    任群看了他一眼,无奈的说道:

    “好好好,知道你们翁婿情深!要不是他骤然间提起来内部相争的事,余也不会着恼。

    话说,你们也快到改口的时候了吧?什么时候办喜宴,怎么也得好好操办一下,现在都督府也挺乐意看到你们这桩氐汉婚事的。”

    “快了吧······等这场战事之后,关中再无有敌人直入长安之忧,余便向苻家提亲。”邓羌微笑着说道。

    任群眉毛一挑:“你这样插旗,很容易出问题的。”

    跟在杜英身边的时间也不短,邓羌自然也明白插旗是什么意思,无奈的说道:

    “这旗不插也得插。余还希望这场战事能快些结束呢,否则的话,巧儿都要显怀了······”

    任群顿时瞪大眼睛,抚掌笑道:

    “还是你厉害啊。难怪刚刚苻黄眉看你眼神都不善。”

    邓羌苦笑一声:

    “当时伯父还活着的消息传来,我们两个都一时没忍住,谁知道那么准······好了好了,别笑了!”

第八百四十九章 洪池岭下三军悦

    看着眼前的这个军中赫赫威名万人敌,竟然露出些羞恼的神情,任群只好收起来笑容,免得他直接给自己一拳。

    似乎是想到了自己还未过门的夫人和孩子,邓羌的脸上也露出了一抹微笑。

    铁汉柔情,大抵如此了。

    只是邓羌和任群不知道的是,此时营帐外,负手站在那里、竖起耳朵听着里面动静的中年汉子,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这汉子,自然是氐秦的上大将军苻黄眉。

    自被押送到长安之后,苻黄眉一直被软禁在书院中。随着关中对氐羌的政策发生改变,都督府也把目光落在苻黄眉身上。

    都督府不会继续苛待氐人,甚至开始宣扬氐汉一体、化氐为汉,自然要有一个不错的榜样拉出来善待一番。

    氐秦的直系皇室子弟,身份敏感,以后也很有可能是要押送到建康府请朝廷判决的,因此作为旁系子弟,被俘之前更是没有什么名衔爵位在身的苻黄眉,就成为了不错的选择。

    于是军中出面,聘请苻黄眉为参谋司参谋,然后让他带着几名年轻的参谋前来东线。

    看在邓羌已经摇身一变变成自家准女婿的面子上,苻黄眉就算不兢兢业业,也至少该帮的也得帮一把。

    “荆州那边会不会允许我们动兵过南阳,这的确是一个问题。”邓羌缓缓说道,“而且如果真的如苻伯父所言,其实我们已经能判断,站在雷弱儿身后的是谁了。”

    显然最有可能就是同为羌人的姚襄。

    相比之下,反倒是洛阳的周成,可能没有这个胆子,而且他也没有必要为了挽救潼关的雷弱儿而得罪关中,作为一个汉人,做好投降关中的准备显然更符合他的利益。

    “你未来的老丈人,的确出手不俗。”伸手在舆图上画了一个圈,任群微笑着说道,“若是这一支兵马动用的好,而我们的推测又是对的,那么可以从南阳直插许昌,给姚襄一个惊喜。

    所以问题兜兜转转,现在又绕了回来,我们应该怎样才能出兵南阳而不引起荆州那边的反对呢?”

    邓羌缓缓说道:

    “你我是不合适的,但是长安城中,还真有一位合适。只是这也是一场赌,就看大司马那边会不会念及旧情了。”

    任群顿时明白过来,皱了皱眉:

    “我觉得让都督的老丈人去冒险,也不合适,真出了问题怎么办?尤其是现在······都督的另一个老丈人正在建康府冒险。”

    邓羌不由得叹息一声:

    “那还是将此事禀报给别驾,请别驾抉择吧。”

    任群看着他,迟疑良久,还是点了点头。

    只要报告给王猛,以他对王猛的理解,王猛估计会倾向于支持,而一旦风声流露到谢奕那里,已经蹲在长安城无所事事很久了的谢司马,大概会直接提刀跃马,冲出城来。

    所以一旦上报,那就等于确定了这个战略。

    可是若解如今之局,这个选择又似乎是必然的。

    “等长安回复。”邓羌起身,他说的是肯定句,在军中,他的话语权本来就高于任群,因此自然是不接受任何反驳,“在此之前,余先亲自‘送’雷弱儿回潼关。”

    ——————————————

    姑臧城外,东南方向。

    洪池岭,即后世的乌鞘岭。

    沿着汉代丝绸古道深入河西,想要前往姑臧城,洪池岭是必经之地,是河西四郡连接关中的咽喉。

    宋氏还有信心扼姑臧而和关中王师谈条件,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洪池岭还掌握在其手中。

    有天险在手,纵然麾下的兵马属实不怎么能战,至少心中还是有几分底气在的。

    “属下参见都督!”洪池岭下,桓冲和朱序带领王师众多将领齐齐出迎。

    “众将士转战东西,自渭水之战算起,已有数月千日,甚至连除夕之岁都奔波在沙场!”

    杜英伸手虚扶一下,接着对着周围的将士们也是一拱手:

    “在此,杜某谨代表关中数十万百姓,对守边开疆的诸位行此一礼!”

    “为国尽忠,应尽之责。”桓冲沉声说道。

    他的脸上并没有骄傲自得的神色,反而有些羞愧,微微低下头,错开和杜英对视的目光。

    对于一个以收复疆土为己任的军人来说,桓冲显然认为自己没有能在杜英赶来之前平定凉州战事,是一种耻辱。

    甚至让杜英不得不前来凉州,也是他这个前线主帅的无能。

    杜英看了一眼桓冲,说句实话,他现在也有点儿拿捏不准桓冲的真实想法,也只好寄希望于等会儿和诸将会商之后,再和桓冲单独谈一谈。

    至少现在,杜英还是很期望桓冲能和自己一起做西北孤臣的。

    短期内,关中经不起一次军中主帅和军民两政实际掌权者之间的冲突。

    “此次前来,来也匆匆,没有携带劳军之物,不过诸位放心,长安、安定和天水都已经筹备大量粮草、酒水,转运到军营中,算时间,也就是最近几天,只不过很明显,余的脚步快了一些,把他们给甩在了后面。”杜英接着说道。

    杜英把这个重任交给了戴逯,这也是为什么戴逯没有跟在杜英身边一起北上。

    朱序、任渠等关中盟出身的将领,更是会心一笑。

    虽然杜英已经从盟主变成都督了,但是很明显,他还是之前那番喜欢和大家言谈无忌的模样。

    “不过这些酒水粮草的,太沉重,余带不来,但戏班子不沉,顶多也就是十几个人,几车家伙,所以余给将士们带来了!”杜英一挥手,“传我命令,军中演戏三日,给将士们放松一下!”

    顿时,将领们也都按捺不住,纷纷露出笑容,而他们身后的将吏士卒们,更是直接爆发出欢呼。

    要说什么在军中最受欢迎,显然就是戏剧了。

    行军打仗,带着戏班子,拖累速度而且也有违军纪,所以军中将士们只能自己组建一两个草台班子、自娱自乐。

    现在杜英带来的戏班子,自然是关中一等一的班子,不是军中将士们自己编点儿剧本就能胜过的。

    而且很明显,军中的这些年轻人们,也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除了看一些战争厮杀的戏剧之外,也喜欢看一些情情爱爱的。

    这就是军中的草台班子们演不了的了。

    桓冲皱眉,正想要说什么,杜英已经笑着说道:

    “一个个都这么高兴,结果都不请本都督去中军大帐坐一坐?”

第八百五十章 杜英与桓冲论兵

    洪池岭下,王师中军大帐。

    杜英坐在主帅的位置上。

    座下只有桓冲一人。

    刚刚军中已经结束了议事,其实需要讨论并且等着杜英来拍板的内容并不多。

    王师将领们按部就班汇报了自己的兵力多寡和现阶段在洪池岭战事中所承担的任务。

    三言两语就能说完。

    而且杜英也没有打算听他们细说,既然已经来到军中,那么在未来的几日,杜英会走入每一个军营,亲自了解情况。

    眼见为实。

    除此之外,众将还商讨了下一步安排,宋家既然已经打算和谈,那么杜英自然也表示王师目前不着急进攻洪池岭,避免徒增伤亡。

    等到姑臧城中谈判有结果了再做打算。

    所以将领们发现,现在自己所剩下的任务,似乎也真的只有训练士卒以及让将士们排队去听戏了。

    当然,杜英还给他们下达了一个额外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地训练和发展骑兵。

    洪池岭周边,本来就是天然马场,出产祁连良马,因此杜英也给各支部队制定了指标,让他们按照军中人数比例选拔骑手,三个月后进行考核。

    这个任务也自然而然的交给了陆唐去监督。

    论骑兵作战,军中就数他经验最丰富。

    当然也是杜英看这家伙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攻上洪池岭、杀入姑臧城,为父报仇,所以得给他找点儿麻烦的工作去做,消耗一下过剩的精力。

    抬头看了一眼杜英,桓冲沉声说道:

    “都督不打算强攻洪池岭了?”

    杜英叹息道:

    “如果能够和谈,还是谈吧,宁肯关中在此做出一些让步。”

    “关中周边的局势已经恶劣到这般地步了?”桓冲顿时皱眉,“上郡那边发现了氐人的余孽,属下也听说了,都督府不是派遣兵马前去了么?”

    “不只是上郡,”杜英伸手拿起桌案上的杯子,放在东边,“潼关,雷弱儿。”

    接着,他拿起来一份公文,放在东北:“河北的慕容氏,现在也已经差不多恢复元气了,正在向河东和山东蚕食。”

    同时,拿起来砚台,放在正北:

    “草原上的柔然和鲜卑,争执不下,但不能保证哪一天,两者之中有一方胜出,然后将会直接威胁到朔方,沿着朔方南下,上郡、新平、北地,都在马蹄之下。”

    最后,杜英拿起来镇纸,放在了最下方,看了一眼桓冲,没有说话。

    意思已经很明了,江左和荆州,也不是关中真正的同路人。

    桓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收住了声音。

    “当然,这个敌人,余不想面对。”杜英又伸手将镇纸挪走,“所以如果有可能的话,凉州的敌人,余也不想面对。

    天下胡尘漫卷如此,我汉家儿郎,刀兵相向,岂不是让这些胡人们看了笑话、白占便宜?

    所以幼子兄不想和荆州刀兵相向,余也不想和凉州杀个你死我活,我想幼子兄是能够理解我的。”

    桓冲微微叹息,对着杜英一拱手:

    “之前的确是余目光狭隘了。”

    接着,桓冲沉声说道:

    “但王师陈兵洪池岭下而不动,甚至使将士们放松,这样是否也有所不妥?”

    杜英摇头:“张弛有度,将兵之法。幼子兄率军转战数月,将士们虽然多数时候都是在行军,但是还是难免疲惫的。

    尤其是凉州已经远离关中,更远离荆州和江左,对于很对追随着幼子兄从荆州一路行来的将士们来说,这里距离家太远了,士气肯定也会受到影响。

    因此若只是让将士们厮杀用命,却不能让他们放松一下,恐怕长此以往,会出问题的。”

    桓冲脸色一沉,正想要说什么,杜英已经伸出手,示意他打住:

    “幼子兄心中所想,是抓紧平定所有不臣之地,令王化传达四方,因此幼子兄或许并不感疲惫,甚至时时刻刻都还能拿起兵刃为国而战。

    可是将士们不一样,他们并没有幼子兄这么高尚的认知,因此他们所思所想的,或许是赚钱养家,或许是单纯的想要在乱世之中混一口饭吃。

    若是王师将士们一个个也都立志北伐、化家仇国恨于刀锋之上,那么北伐早就已经胜利了,何至于今日?

    更何况我们现在的对手,还不是胡人,还是凉州汉人,饶是幼子兄,刚刚被我一问,心中也开始揣摩,更不能强求将士们同仇敌忾了。”

    桓冲脸上的神情变了变,他缓缓说道:

    “都督······”

    “还是以‘仲渊’称呼之吧。”杜英微笑着说道,“现在你我所论,治兵领兵之道也,在此道上,幼子兄是先行者,杜某只是后进。”

    桓冲挤出来一丝笑容:

    “若是仲渊兄都是后进,那关中怕是无人敢说自己知兵了。”

    不过杜英坚持让他以表字称呼之,自然是表示亲近之意,桓冲自然不会拒绝。

    杜英笑了笑,径直说道:

    “我知幼子兄所求,因此也的确有些想法,想要和幼子兄商议,更甚至需要幼子兄的鼎力帮助。”

    桓冲当即起身,拱了拱手说道: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都,不,仲渊兄,应当是知我者,因此还请仲渊兄详谈。”

    杜英颔首:

    “古往今来,练兵,讲究的是让士卒们听从命令,遵从主帅命令而行,以愚兵之策,将士卒训练成一个服从命令,却不知变通的战场杀戮之傀儡。

    因此士卒为主帅而战,领自己的粮饷,此天经地义也。若主帅命令不妥,士卒也只会拼命进攻,不论正义与否,道义与否。若主帅不给粮饷,那么士卒也只会消极怠战,也同样不论正义与否。

    否则的话,王师当初在面对南下胡人的时候,又何至于屡战屡败?难道士卒们不想保卫自己的家乡和父老么?

    只是因为长期所处的军中氛围,以及他们所接受的教导,让他们服从于命令,且缺少粮饷赏赐的鼓励,因此遇到碌碌无为的将领和只知道炫耀比拼财富、却很少赏赐下级将士的朝廷,又怎会能战、可战、善战?”

    “赏罚分明,强军之需。”桓冲插了一句,“五胡南下,确有强盛之处,但中朝兵马不善战,也的确不错。”

    “所以,我们当让士卒知晓,为谁而战、为何而战,又当知道,战后自己能得到什么。”杜英接着说道。

第八百五十一章 为何而战,为何而死

    桓冲顿时一惊,看着杜英:

    “士卒为何而战,为谁而战,这,这不是一个需要商讨的问题!”

    为朝廷而战,为陛下而战,这是必然的答案。

    杜英却对桓冲惊恐甚至带着警惕的神情置若罔闻,径直说道:

    “现在这个问题,早就已经不止有一个答案了。大司马,不也给出了新的答案么?”

    桓冲一时楞然。

    显然桓温麾下的兵马,也是为了桓家而战,为了荆蜀而战。

    桓冲可以用自己的项上人头担保,这些桓家的兵马,没有半点儿忠君体国之心。

    否则自家兄长这些年就白忙活了,更不可能在江南如此肆无忌惮的横着走。

    忠诚于桓家的兵马,就是桓温最大的底气。

    显然现在杜英也想给出一个新的答案。

    桓冲直勾勾盯着他,虽然话是这么说不假,但是至少桓温从来没有在任何公开场合表露出来过任何一点儿谋反之意。

    但杜英若是现在骤然提出来这样的说法,那简直就是要明目张胆的造反了。

    桓冲绝对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在自己面前出现。

    甚至就算是兄长有这样的打算,他也要劝一劝。

    天下未定、胡尘未平,汉家内斗,岂不是要让胡人笑掉了大牙?

    杜英并没有在意桓冲的目光,淡淡说道:

    “余打算在军中也设立类似于私塾的部衙,让教书先生进入军中,或者由军中主簿兼任这个工作。

    其主要目的就是教导将士们识字、读书,从而也给将士们一个学习和认知整个时代的机会。”

    桓冲顿时愣住,这,好像和自己想象的开头有点不一样?

    杜英自顾自的说道:

    “既然将士们不知道为什么而战,那我们就要教给他们,就要教导他们。

    士卒,首先肯定还是要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之前幼子兄说的不错。因此,认字,才能读书,才能看懂军令和舆图。

    余期望的是,未来我军中的将士,纵然是在没有诸如校尉、偏将等中层将领的指挥下,也能够接受命令、决断作战方案。

    即使是在战场上被打散了,犹然可以三五成群、自行向前发起进攻,而不需要等待主将下达命令。”

    说罢,杜英伸手指了指舆图:

    “当然了,现在我们所处的西北,地势广阔、视野开阔,军队想要走散、被打散,倒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们的对手现在的确没有这个本事。

    但是未来,关中王师继续北伐,总归是要面临这样可能的困境的,所以让士卒们识字读书,在关键的时候能够发挥自己的智慧,那么说不准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都督设立参谋司,本意也是如此吧?”桓冲微笑着问道,“现在来看,参谋司之中人才辈出,都督的一番苦心的确没有白费。”

    不过说着,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

    现在的西北,地势开阔,可是未来有可能要争夺的北方,地势难道就不开阔么?

    真正称得上地势复杂的,应该是山脉纵横的巴蜀,应该是河网密布的江南······

    杜英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仍然在透露着自己的野心。

    “参谋司更多的是选拔将领,精益求精,而现在要做的,则是普及。”杜英缓缓说道,看桓冲愣在那里,“怎么了?”

    “没什么事。”桓冲赶忙摇了摇头。

    杜英接着说道:

    “这只是其一,而余认为,最重要的的,还是要让士卒们通过读书认字,了解到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战。”

    桓冲皱眉,所以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个话题上了?

    他虽然隐隐约约猜测到了答案,但还是拱了拱手:

    “愿闻其详。”

    杜英沉声说道:

    “他们要知道,是谁让他们不得不出战,是谁在肆意屠杀他们的家人,又是谁,让他们流离失所。

    只有当他们意识到,有太多太多除了粮饷之外,犹然还需要他们拿起兵刃的理由,那么他们才会真正的愿意远征千里而无悔,真正愿意流干鲜血而不恨。”

    桓冲又愣在那里了。

    他以为杜英会说,士卒们要意识到为关中而战,为都督而战,为能够给他们粮饷的人而战。

    朝廷给不了什么,杜英可以给得了很多。

    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从杜英的口中听到了这个答案。

    “很意外么?”杜英问道。

    “很意外。”桓冲知道自己脸上的神情已经出卖了自己,所以索性也就不掩饰了。

    杜英轻笑一声,似乎已经明白桓冲的想法,接着说道:

    “余认为,唯有这样训练和培养出来的兵马,才是真正能够让我们实现北伐宏愿的兵马,才是真正能够给这乱世带来太平的兵马。

    这乱世之中,胡人已经足够嚣张了,百姓也已经足够悲惨了,骑在百姓脖子上为威作福的那些人,也不配让这些将士们披肝沥胆,为他们卖命厮杀,为了他们的利益卖命厮杀。

    这些鲜活的生命、这些无畏的身影,应该向着胡人冲锋,应该背朝着他的家人、面朝着已经沦丧在胡尘之中的家乡冲锋,不是么?

    更重要的是······”

    杜英顿了一下,身形未动,但是目光之中已经流露出来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定:

    “他们,也包括我们,就算是战死在这里,也要知道,为何而死。”

    桓冲怔在那里,似乎一直在琢磨着杜英所说,良久之后,方才缓缓开口,而他的声音也有些干涩:

    “一旦这样,一支军队有了自己的想法,知道了自己去学习知识,这可能会让他们有反抗主帅命令的心思······”

    杜英摇了摇头:

    “其实这并不是我们可以选择或者掌控的,根据关中现在所做的一切,其实这已经是一种必然,只是早或者晚而已。”

    “书院?”

    “不错。”杜英缓缓说道,“关中现在正在全面推进书院和私塾的建设,未来经过私塾启蒙、书院培养和选拔的学子,通过考校之中可以从文或者从武,而那些没有进入书院的学子,也会广泛的进入各行各业之中,军队也是他们的选择之一。

    对道德仁义的认知、对文字的识读,乃至于对天下大势的了解,本来就是关中人未来注定会具有的,王师士卒,以后主要出自关中,自然也不会例外。

    因而与其等着军中将士们慢慢的自己完成这种蜕变,倒不如我们自己先动手来推行之。”

第八百五十二章 尚公主

    桓冲深吸一口气:

    “仲渊兄,话虽如此,但是余还是不得不提醒一下仲渊兄,在关中全面推行这些私塾和书院,是给了寒门子弟乃至于那些原本不学无术的黔首百姓们一个上进的机会。

    长此以往,就会直接伤害到世家门阀,也包括现在正跟随着仲渊兄征战的这些文武官吏将佐的所需,或许仲渊兄并不在乎世家能够获得什么,但是总归还是要在意一下手下人能够获得什么。”

    杜英看着桓冲:

    “的确,这大概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但是这整个制度的替换,就是一个改革和谋新的过程,无论是改,还是革,都注定了会违背一些人的需求,但是只要这样做是给更多的人谋福祉,那么就是有意义的。

    而且随着又一代新人通过这样的选拔制度取代了现在的一代人,那么他们就是这些制度的受益者,自然也就会开始维护这样的制度,甚至都督府不需要斥诸武力,也能够让这样的制度在一代又一代既得利益者的手中传承下去。”

    桓冲登时明白了杜英的意思。

    当一代人通过这种方式走到权力巅峰的时候,他也就只能尽一切可能去维护这种制度。

    一半是因为他正是因此这样走过来的,所以维系这样的制度也是在维系自己的出身。

    另一半自然就是因为这样的制度已经得到了天下人的认可,因此谁反对,自然就是反对天下人。

    杜英现在反对世家制度,就已经在都督府内闹得沸沸扬扬,私底下不知道有多少议论纷纷,而天下人的分量,自然更在世家之上。

    任何一个世家,也挡不住愤怒的天下人。

    甚至一个世家的崛起,本来就是建立在民望和名声之上的,百姓们寄希望于世家能够代表自己这一方乡土的利益,才会推举他们走出去。

    因此世家和百姓之间,本来也都是相互依存和相互利用,从来谈不上作对。

    敢和天下作对的,放眼过去,基本上都是亡国之君。

    “万事开头难。”桓冲沉吟道,“纵然仲渊兄说的颇有道理,可是现在只是开始······”

    杜英看着他,郑重说道:

    “因此,余更需要有志同道合的人,需要有人来携手一并走完这条路。

    诚如幼子兄所说,的确有很多人,包括现在都督府内的很多人,都存有疑惑或者不满,他们或许会听从于我的命令,但是一旦遇到挫折,便会顿步不前。

    因而余还是需要更多,能够真正理解我想要做什么的人,这样就算是遇到挫折,也会仗剑披荆斩棘。”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桓冲站起身来,对着杜英郑重拱了拱手,“不管仲渊兄所做是对是错,余都敬佩仲渊兄的决心。”

    杜英看明显知而不言的桓冲,笑了笑,既然你不敢直接答应,也不直接拒绝,那心中就还是有所犹豫的。

    犹豫就好,总比拒绝来得强。

    杜英也没有指望着桓冲能够脑子一热,一口答应下来。

    毕竟一旦成为了杜英的同路人,这意味着他们现在所做的固然还是为了这个天下,但也站在了江左和荆蜀的对立面。

    单是日后和自家兄长刀兵相向,桓冲就接受不了。

    桓冲也看到了杜英流露出来的笑容,心中愈发有怪异的感觉,只好提醒道:

    “仲渊······这般做,终归是要和很多人为敌。”

    “既然这乱世已经糜烂如此了,那定然是有什么地方错了。”杜英淡淡说道,“错了,就要改。

    我坚信我所选择的路是正确的,那么就算是和很多人为敌,那又如何?成,则功在千秋,败,则问心无愧。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说着,他原本看着舆图的目光,有意无意的瞥了桓冲一下,让桓冲只觉得有一股热血直冲上头。

    杜英的话,显然直接说到了他的心坎里,让他恨不得直接大吼一声“这样的路,也带我一个,一起走!”。

    不过他终归是有太多的羁绊,不能说走就走。

    艰难的呼了一口气,桓冲缓缓说道:

    “那就祝仲渊能心想事成。”

    意思自然是,自己虽然并不会参与到其中,但是也不会反对杜英打算这么做。

    杜英点了点头,正如他之前所说,想要在军中扫盲,重点还是向军中委派书院先生,或者以批次的方式推进,先给军中的主簿、司马和长史以及选派出来的士卒代表们扫盲,然后再让他们去把学到的知识传授给更多的士卒。

    整个过程其实并不需要桓冲这个主将做什么。

    既然桓冲不打算参与,那杜英也不介意将他排除在外。

    关中王师,未来终归是杜英这个都督指挥的王师,所以桓冲愿意放弃这个增加自己影响力的机会,杜英也不会跟他客气。

    桓冲坐下来,径直说道:

    “之前我家那不懂事的侄儿在长安给都督添了很多麻烦,还请都督莫要见怪。”

    桓冲一开始并没有和杜英讨论这个话题,大概是因为觉得纠缠在这个话题上,反而有可能让两人产生分歧,

    也大概是因为有些羞愧,若不是桓济和王凝之在长安整出来那么多幺蛾子,杜英也没有必要跑到长安,又折回西北。

    杜英微笑着说道:

    “见怪不见怪的······反正都已经如此了,总归是要给大司马和幼子兄几分面子的。

    而且桓济······大概也不会在关中停留太久了,可能幼子兄还没有收到消息,朝中传出了风声,陛下有将皇室子女许配给桓家的意思,以再续前缘。”

    桓冲愣了愣,尚公主?

    哦不对,皇室子女的范畴也很广泛,而且陛下本身年幼,哪里来的公主嫁给桓家?

    至于再续前缘,那自然是没有什么好续缘的。

    自家大嫂也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儿,阿兄和大嫂之间相爱相杀,他们这些做兄弟的又不是没有看见。

    显然司马氏的主要意图,还是拉拢桓家,想要借助桓家之手抗衡王谢。

    不管怎么说,现在掌兵在外的桓温,也是正儿八经的外戚。

    而王谢和司马氏可没有桓家和司马氏之间那么亲。

    陛下,准确的说,是代替年幼的陛下行监国之权的抚军大将军司马昱和褚太后,想要维持皇家仅剩的权力和名望,那么自然而然的要拉拢在外强藩以达到对王谢的制衡。

第八百五十四章 昔年纨绔,物是人非

    除此之外,抚军大将军司一直以来都想扶持二三流士族站出来对抗王谢和桓温,殷浩就是他们一手强推上来的。

    结果殷浩令人大失所望,还和桓温闹出了很大的矛盾,抚军大将军意欲这么做,大概也有安抚桓温之意。

    既然做政敌斗不过,那大家不妨还是做朋友,做亲家。

    这么一想,皇室流露出这般意思,也在情理之中。

    而一旦真的让皇室和桓家联姻,那么桓温进入建康府、主持朝政,似乎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桓家真正越过王谢两家,成为江左第一大族,近在咫尺。

    “为什么是桓济?”桓冲好奇的问了一声。

    “他没用了。”杜英径直说道,“所以必然是他。”

    桓冲:······

    直白的回答,让他无法反驳。

    接着,杜英看向桓冲:“日后,桓家在关中,应当是幼子兄来担纲了,幼子兄想要往哪里走、说什么话,需要多想一想了。”

    说罢,杜英径直向外走去。

    桓冲却并没有跟上他,只是坐在原本的位置上,一动也不动。

    良久之后,方才露出一抹苦笑。

    这种夹在家族崛起的梦想、兄长们奋斗之后的成果以及个人的思想和追求之间的感觉,真不怎么好受。

    这家伙······也就是仗着整个家族不在关中,所以破而后立,才走出的这么一条路。

    想要让别人都能和他走一样的路,谈何容易?

    “一旦桓家再和皇室结亲,那就是彻底的结盟和对抗······”桓冲喃喃说道。

    胡人未灭,江左,要先起波澜了。

    这让他心中,愈发愤懑。

    这些人,到底想要做什么,孰轻孰重,他们何时可曾分清?

    ————————————

    长安,都督府内,此事同样是讨论的重点。

    而且相比于刚刚在半路上收到消息的杜英,都督府已经讨论了多日,并且掌握了更多的消息。

    “皇室想要尚公主,那没得选。”

    谢奕的声音在都督府议事堂上悠悠响起:

    “当今陛下年幼,先帝亦然是早崩,唯留下来陛下这一个子嗣······再往上论,就是几位大长公主,但是这辈分就完全乱了套。”

    桓温正妻南康公主便是先帝司马岳的姊姊,若是把先帝司马岳这一辈的小妹嫁给桓家的话,那乱了辈分不说,而且好像也没有适龄的人选。

    堂上,王猛、阎负等北地出身的官吏都竖起耳朵来听。

    说来有些惭愧,对于身处北方的这些汉人们来说,司马家的皇帝换的太快,权力更迭不休,往往等到他们知道消息的时候,皇帝都又要换一个了。

    久而久之,大家最后索性都认为真正能够代表皇室的实际上是充当摄政王的会稽王、抚军大将军,代表着整个司马氏的司马昱和垂帘听政的褚太后。

    到现在都已经有点弄不清楚,几位皇帝之间的关系了。

    现在谢奕捋了一遍,王猛方才点了点头,叹息道:

    “所以就只剩下郡主了,唯一配得上桓家的,也就只有会稽王的郡主了,否则就是对桓家的敷衍,有还不如没有。会稽王膝下可有适龄的女儿?”

    “自然是有的。”谢奕不由得叹息一声,“早些年,道万兄(司马昱表字),哦,也就是会稽王殿下,和大司马还是好兄弟,我们这些少年没有少在建康府的街道上浪荡。

    想当时啊,道万兄常常仗着自己的身份,帮助我们摆平和其余世家的冲突。当然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今天打断了刘家恶奴的腿,明天和褚家的小子抢女人之类的······”

    “咳咳!”下面响起来清脆的咳嗽声。

    谢道韫就坐在谢奕的下手边,同坐的还有周蓬儿和疏雨,今天基本上长安城中没有紧急事务的掾史们都赶来了,所要商讨的自然远不止是这一件事。

    因而谢道韫现在负责女子工坊和女子书院的管理和筹建工作,再加上众人都知道她其实更是杜英留在长安城真正的话事人,因此自然也不反对谢道韫列席。

    谢才女已经有自己的手腕和能力证明,她和寻常的女子又多有不同之处,至少赢得了现在在座列位的认可。

    轻咳两声,谢道韫当然是为了提醒谢奕,现在不应该谈论当初你们一群纨绔在建康府当净街虎的那些往事。

    尤其是强抢民女什么的,这也不光彩。

    若按照关中的律法,现在决曹就能把你这人证直接抓起来。

    谢奕也回过神来,从对于往事的回忆中拔出来,淡淡说道:

    “所以当年会稽王和大司马,本来就定有儿女婚约,甚至大司马能够就任安西将军、出镇荆州,也是因为会稽王将这个位置让给了他,为此还引起了刘真长的反对。

    刘真长发动江左清谈、玄学诸位大家一并反对,都被会稽王拒绝,自此,大司马算是彻底和江左清流世家翻脸。而他出镇荆州之后,奇兵入蜀、攻破成汉,横踞荆蜀上游,和会稽王之间······亦然是再也回不去了。

    什么儿女婚约,自然也就随之作废,不过桓家和会稽王家中,适龄的儿女,总还是在那儿的。”

    说到这里,谢奕露出惋惜的神色,悠悠然长叹一口气。

    后面的事,众人自然也就知道了。

    司马昱引殷浩抗衡桓温,结果没想到殷浩不争气,一场北伐、一败涂地,徒留笑柄。

    司马昱现在也只好亲自上阵,收拢殷浩剩下的清流残部和褚家等外戚势力,和以王胡之、王羲之、谢安等人为代表的王谢各家以及桓温的荆蜀势力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现在桓温明显是这其中最强大的一方,所以司马昱想要通过联姻的方式安抚桓温,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旧事重提,已然物是人非。

    当初两个少年的约定,是出于友谊。

    而如今,怕只是为了利益。

    作为见证者的谢奕,尚且唏嘘不已,作为当事人的双方,更不知会作何感想。

    不过现在显然也不是为桓温和司马昱破碎的情谊感到惋惜的时候,关中更需要做的,自然是看一看能够从这一次联姻之中牟取到多大的利益。

    “这么看来,桓济对关中,还是有用的嘛!”王猛突然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

    众人皆露出奇怪的神情,没有跟上王猛的思维跨度。

    桓济对于桓家来说,自然是有用的,再不济也能拉出来和司马氏联姻。

    可是对关中,还能有什么用?

第八百五十五章 桓济对关中的作用

    从袖子之中掏出来一份军文,王猛微笑着说道:

    “很简单,既然桓家需要桓济来联姻,那我们就找到了一个派兵出武关、过南阳以掠地许昌的机会。”

    说罢,王猛一边把军文递给谢奕,一边走到舆图前:

    “诸位或许知道,又或许还有人不甚了解,就在五天前,潼关雷弱儿出兵进犯华阴,已被我军击退,期间,雷弱儿并无恋战之心,有诱敌深入之态,因此我军并未再做追击。

    事后斥候查证,羌人姚襄所部麾下八千人,在八天之前经过渑池,因此怀疑其已屯兵潼关,和雷弱儿会师一处,以攘助雷弱儿。

    因此华阴军中提议,我军可佯攻潼关、正面牵制雷弱儿和姚襄,另派遣一部精锐兵马,出武关、过南阳,掠击许昌,破姚襄无防备之后方。

    然我军如何才能经由大司马府之允许,经过南阳,一直是无法解决的问题。现在好了,正要睡觉的时候有了枕头,我军以护送桓家三公子返回荆州为借口,便可以出兵武关,至于等到了南阳,这一路兵马再转向何方,大司马府想要拦,也拦不住了。”

    谢奕登时眼前一亮,他之前也看到了华阴送过来的战报,其实当时甚至还觉得苻黄眉危言耸听,但是当斥候送来消息之后,谢奕也不得不表示,对于雷弱儿的狡猾,还是苻黄眉更有认知。

    长期龟缩在潼关,雷弱儿一直示敌以弱,以至于都要让人都要忘了,这可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凭借实打实的战功和才能在氐人的朝堂上位极人臣的羌人。

    这也让谢奕不得不承认,潼关的战局的确有些棘手。

    而如今,这原本啊看上去不太现实的破局之法,竟然还真的找到了可行之处!

    “这兵荒马乱的,送桓家小子南下,情理之中!”谢奕当即一拍桌子,激动的说道,“大司马是谢某过命的兄弟,我这个做叔叔的怎么也得把我的好侄儿送到南阳!”

    一道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似乎在说:

    那是想要送桓济一程么?明明就是想要打仗。

    就桓济之前做过的事,按照谢奕的习性,不直接找个没人的地方给他一刀就已经很客气了。

    桓温是桓温,桓济是桓济,在这种公私恩怨上,谢奕一向分的很清楚,给自家老兄弟除掉一个丢人现眼的祸害,谢奕也绝对不会皱皱眉。

    王猛的目光则在袁宏和阎负等人身上掠过。

    出兵南阳,放眼整个关中,自然也就只有谢奕最合适,毕竟护送桓济南下这种借口,别人来说,自然没有谢奕亲口说,来的管用。

    因此袁宏他们都不做反对。

    更何况对于现在的都督府来讲,谢奕的身份也的确有些尴尬,他的官衔不高,却实际上代表着江左、大司马府这两方势力,而且还在如今关中王师之中有着很大的影响力,任渠、戴逯等人都是他的旧部。

    不管他实际上是站在哪一边,大家做出任何举动,也都不得不考虑谢奕的存在,也得顾虑到采取的政策和方式会不会引起谢奕的不满。

    现在谢奕离开长安,自然让众人少了些掣肘和顾虑。

    谢道韫本来是想要反对的,没有哪个女儿真心想要看着自家爹爹上战场厮杀,哪怕对方已经是成名之将。

    但是当谢道韫察觉到堂上气氛并无反对之意的时候,也只好按捺住心绪。

    此时她再站出来反对,已经不足以改变事实。

    而且只会让在座众人觉得她因私废公,会直接影响到谢道韫在之后决策上的话语权。

    看谢道韫也没有反对的意思,王猛收回目光,沉声说道:

    “此去许昌,的确是司马最合适。至于携带多少兵马,什么时候出发,还需从长计议。

    尤其是要等桓家这边有所表态,一旦桓家确认人选是桓济,那我们行事也就更名正言顺。”

    “若是迟迟没有回音或者最终反而不是桓济这小子呢?”谢奕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已经在长安城中憋了很长时间,早就不想给杜英这个在外面撒欢儿的小子看家了。

    王猛斟酌道:

    “那就以一旬为期,一旬之后,若是桓家还无消息,又或是桓家所选择的不是桓济,那我们也要强行出兵,不能再等。

    就算是桓家不打算以桓济为成亲之人选,送桓济南下回荆州,也是一个可用的借口,只是可能需要给桓济再泼些脏水了。”

    桓济和王凝之在长安城里做了什么,这在各方高层之间并不是什么秘密。

    江左和荆州那边肯定也心知肚明。

    但是这种完全等于背刺的事,若是传出去了,那就会让都督府处于比较尴尬的境地,也让三方之间的关系稍加煽动就会彻底陷入僵持乃至于对立。

    因此这种事,是完全不能说出来的。

    如此一来,关中想要送桓济南下,就得想办法抹黑他一下,把什么欺男霸女、横行市井的罪名一股脑的丢在他头上,再顺理成章的送桓济南下。

    甚至等于在明面上卖给了桓家一个人情。

    至于这是不是违反了关中如今的律法规定,成为一个负面案例,那就是更加复杂的后续问题了。

    谢奕呼了一口气,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么远。

    一旬就一旬吧,委屈就委屈吧。

    自己这个“乖”侄儿,委屈一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些天让华阴那边加大对潼关的斥候探查,不用掩盖行踪。”王猛接着吩咐道,“可以明目张胆的告诉雷弱儿,我们要打潼关。”

    ————————————-

    凉州,洪池岭下。

    入夜时分。

    杜英一整天都在各处军营中打转,看了士卒们的训练,还是很满意的。

    不管立场如何,在带兵方面,桓冲无可挑剔。

    “一身臭汗。”杜英抱着头盔伸手掀开帘幕,走入营帐。

    他身为主帅,以身作则,披甲而行。

    这西北昼夜温差大,虽然还是早春时节,但白天太阳一晒,已经很热了,再加上甲胄也不轻,所以不出汗才怪呢。

    营帐中散发着袅袅香气,是江左来的熏香。

    这让杜英下意识的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的汗味,甚至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和这素雅幽香的环境格格不入。

    “公子回来啦!”归雁小步快走迎上来,帮着杜英卸甲。

    杜英自己抓住腰带:“没事,我自己来吧,轻甲还是能自己脱的。”

第八百五十六章 稿纸

    “行啦,若公子事事都需要亲自动手,那还要我这小丫鬟作甚?”归雁无奈的说道,手上动作很是麻利。

    杜英愣了愣,好像说的也有道理。

    贴身丫鬟可不就是伺候自己的么?

    这万恶的封建社会思想,已经侵蚀自己了。

    “怎么了?”归雁抬起头,好奇的看向他,旋即有些犹豫的问道,“难······难道公子真觉得奴婢没有什么用?”

    杜英看着委屈巴巴的小丫鬟,拍了拍她的脑袋:

    “想什么呢?就算别的都不会,你还是可以暖床的。”

    归雁哼了哼:

    “那岂不是抢了谢姊姊和郗姊姊的活计?更何况公子还有一个小护卫呢。”

    杜英楞然,小丫头你这样调笑你家两位姊姊和疏雨,怕是要挨揍。

    “归雁······”郗道茂本来跟在归雁的后面行来,听到这句话,小脸儿已经红扑扑的。

    可是归雁说的也没错,这些时日自己一直和杜英抱着睡,一天晚上都没少,让她无从反驳。

    杜英瞥了一眼郗道茂,微笑着说道:

    “其实还是有区别的,公子呢,体热,所以其实是给你两位姊姊暖床,至于你么,到时候得在公子休息之间自己先钻进去把冰冷冷的被窝暖热了才行,这才叫真正的‘暖床’。”

    “扑哧!”郗道茂忍不住笑了出来。

    归雁瞪大眼睛,看着如此残忍的公子,就差直接掉眼泪了。

    “不逗你了,沐浴的水准备好了么?”杜英笑问。

    “早就准备好了。”归雁露出一副“公子真没良心”的神情,甩下一句话,“我去准备干净衣服。”

    “那真是辛苦你了,奖励你等会帮公子搓背吧。”杜英对着归雁的背影招了招手。

    归雁一个踉跄,差点儿摔了一跤。

    郗道茂柔声说道:

    “这种下力气的活儿,怎么能叫奖励呢?夫君总是喜欢逗归雁妹妹。”

    杜英本来想握住郗道茂的手,不过想到了自己手上全都是灰尘和汗渍,伸出去的手又僵持在半空,正想要收回去,手心中微微一凉,原来是郗道茂已经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夫君的手很热。”

    “所以你们平时也要适当的运动运动,小手儿凉滋滋的,说明气血不足。”杜英心头更是一热,低声叮嘱道。

    郗道茂轻笑道:

    “江左女子,一般也都是足不出户的,出门则多半需要带上幕篱,远离热闹之处。

    所以江左多才女,吟诗作赋、清谈玄学,无所不能,盖因在家中守着一架子一架子的书卷无所事事而已。

    此次从江左到关中,然后再从关中陪着夫君到凉州,已经是妾身想都不敢想的远行了。”

    杜英愣了愣,才女的诞生多半也是因为在家中闲得无聊,好像也有几分道理,他不由得挠了挠头,讪讪说道:

    “难怪阿元已经很久没有作诗了。”

    自己在外面东奔西走,家中的事务一股脑的甩给谢道韫。

    谢道韫哪里还有“谢庭咏雪”的闲情逸致?

    “所以夫君万万不能忘了谢姊姊的好。”郗道茂握紧了杜英的手,“辜负了谁也不能辜负谢姊姊。”

    小老婆在夸赞大老婆,杜英愈发尴尬,勉强笑道:

    “那所以余就可以辜负茂儿了么?”

    郗道茂撅了撅嘴:

    “妾身只是夫君抢来的,夫君说甚便是甚,如何做得了主?”

    杜英皱了皱眉,看着郗道茂柔弱可怜的神情,只好无奈的说道:

    “明明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多做什么······余自然也不会辜负茂儿。”

    郗道茂这才露出笑容:“夫君真好。”

    杜英愣了愣,被这丫头给套路了。

    她虽然从来没有想撼动谢道韫在杜英心中的地位,但是还是很想追求平等待遇的。

    他顿时不满的环住郗道茂的腰:“戏弄夫君,该当何罪?”

    郗道茂意识到事情不妙,正想要从他臂弯中钻出去,可是杜英已经箍紧了:

    “就惩罚你给我搓背吧。”

    “但是妾身已经沐浴过了。”

    “现在咱们这贴来贴去的,又不干净了。”杜英果断堵了回来。

    郗道茂只能叹息道:“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这是什么?”杜英的突然问道。

    他拿起了桌案上的几张纸。

    上面写满了娟秀的蝇头小楷,而在每一行之间,又有炭笔写下的批注。

    只是扫了一眼,杜英就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

    “《白蛇传》?《西厢记》?”

    这些都是从长安到凉州这一路走来,闲来无事的时候自己讲给郗道茂和归雁听的故事。

    郗道茂急忙伸手去抢,不过杜英已经扬起了手中的稿纸,让郗道茂只好踮着脚去够,却也只是抓住了一角。

    杜英的力道很大,明显向后扯了扯,郗道茂担心扯怀,所以只好悻悻然的松手:

    “夫君······还给我好不好?”

    杜英将那些稿纸放回到桌案上,一本正经的看着她。

    郗道茂的眼神飘忽。

    “这些故事都是我讲的,所以你这般写下来,可曾经过我的同意?”杜英问道。

    “故事都很好,所以,所以应该让更多人看到才对。”郗道茂绞着手指,低声说道,“妾身没有别的意思。”

    “但不经过我的同意,那就是······唔!”杜英说到一半,骤然瞪大眼睛,因为他的嘴已经被堵住了。

    甚至有一个软软的小东西在扣他的牙关。

    杜英不由得抱紧了郗道茂的腰,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回应。

    良久之后,郗道茂都已经靠着桌子,站都要站不住了,眼神迷迷蒙蒙的看着杜英。

    似乎在问,这个报酬是不是合适?

    不过旋即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太过主动,郗道茂别过头,不敢看杜英,毕竟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自己都是处于被动,这一次的主动,也是不想让杜英因为自己没有经过他的允许就私自写下来了这些故事而生气。

    一时间冲动了。

    杜英轻轻咳嗽一声,郗道茂愿意主动这么做,更足以说明她的心意了,显然对于郗道茂来说,杜英已经不是她逆来顺受的被迫选择了。

    她愿意主动的通过这种方式向杜英表达恳求和愿望。

    说是恳求,实际上已经蕴着少女难加掩饰的爱意。

    但看郗道茂很是尴尬的模样,杜英也只好生硬的岔开话题:

    “写出来没有什么问题,这个想法很对,关中也的确应该有其余的文化和娱乐方式。”

第八百五十七章 女作家

    说到这里,杜英心中泛起来新的想法,顿时踱步说道:

    “并且戏剧的剧本余都翻阅过,描绘战争的的确已经很好了,但是总不能戏剧一开演就是打打杀杀的,传出去了怕是要让人说我关中就只知道打杀。

    《白蛇传》和《西厢记》这些,本来就挺适合在戏剧舞台上来表现的,这些可以写成说本在酒楼茶馆之中当评书来说,也可以改编成剧本当做戏剧来演绎。

    只不过这其中还是有差别的。要说这评书啊,自然就要尽可能的在关键的地方断章,来看,比如这里,断桥相会,又比如这里,水淹金山寺,这些场面前后,最适合断章了。

    至于改成戏剧,那就要缩短篇幅,精炼文字,能够通过动作表达的,就没有必要开口来说,像是这许仙夫妇之间的对话,一颦一笑,就能传意,无须再多说,这才是夫妇应该有的默契。”

    郗道茂没想到杜英突然间变得如此正经,愣了好半天才从刚刚的余韵之中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找笔,想要记下来。

    杜英却抓住了她的手:

    “不着急,此事还可以从长计议,既然要做,那就做好,做大,而且这里面还会牵扯到很多事,包括诸如酒楼、茶馆之类的扩张,有了这评书和戏剧,酒楼茶馆乃至于青楼楚馆,都会变得更有吸引,尤其是可以向荆州和江左扩张,毕竟这些地方大概有更多的世家名流会喜欢这些消费更多的场所。

    而六扇门也可以凭借这个机会立足,这将是搜集情报的最好来源,除此之外,结交本地名士,乃至于通过掌控一些世家嫡系子弟进而影响本地世家,这些都可以去做。”

    郗道茂听的一愣一愣的,不过就是改进几个故事的事,还能牵扯到那么多弯弯绕?

    “当然,后面的这些都不需要茂儿头疼,茂儿只需要负责把这些故事变得更加吸引人就可以了。

    至于刚刚我所说的那些方法细节,等会儿我们细细的谈,这个不用着急,除此之外,我这里还有很多好故事都可以讲给茂儿听。”

    既然郗道茂愿意做这件事,那杜英自然不介意一股脑的丢给她,甚至诸如《西游记》这些长篇,自己只需要提供大纲和思路,然后让郗道茂组织一些大家闺秀们一起来写就是。

    不过想到了什么,杜英又抓过来书稿,着急的翻动:

    “对了,有一些我加上去的情节没有写出来吧?这要是也放出来,太有损本都督的形象了。”

    郗道茂好奇的看向杜英,什么情节?

    她自然是做了一些删减的,比如许仙和白娘子成亲之后,洞房花烛,如何如何,又比如白娘子喝下雄黄酒之后,浑身燥热、俏脸发红,又如何如何缠上去······

    当时杜英给她们讲的时候,经常听的郗道茂和归雁面红耳赤,而杜英一口咬定,这些就是故事里原本就有的,自己也是从别处听来,不管是处于尊重故事作者的本意,还是为了让整个故事听起来更原汁原味,显然这些都必不可少。

    甚至当归雁打算堵起来耳朵的时候,杜英还会很贴心的握住郗道茂的手,让她不至于有样学样。

    当然,这也是因为,杜英很清楚自家小丫鬟的演技,这捂着耳朵的手十有八九是漏出来很大缝隙的,看她小脸儿一阵红一阵白就知道。

    至于郗道茂,估计会很老实的真的捂得严严实实。

    所以杜英不管归雁,却管着郗道茂。

    如今,郗道茂正好奇着,便看到杜英翻到了洞房花烛那一章,略作停留之后,又往后翻了翻,这才长舒一口气。

    事已至此,郗道茂哪里还不明白,这故事十有八九真的是他听来的,但是里面这些美名其曰“原汁原味”的情节,十有十成是这家伙加上去的。

    难怪自己觉得去掉了之后也毫不违和!

    “夫君!你怎能这般!”郗道茂气愤的说道。

    杜英尴尬一笑,暴露了······

    他挠了挠头,按住郗道茂的肩膀,推着她走向浴桶:

    “是夫君的不对,夫君给茂儿赔罪,给茂儿捏捏肩怎么样?搓搓背也可以的!

    归雁,归雁,你这丫头,死到哪里去了?怎么还没有把毛巾和衣物拿过来,水也都要凉了!”

    “来了来了!”归雁就在门口,此时急冲冲的进来,“刚刚没好意思打扰公子和郗姊姊。”

    郗道茂顿时明白,刚刚自己踮着脚主动凑上去求杜英原谅的场面肯定都被归雁看到了,羞的无地自容,只好锤了杜英两下。

    杜英笑嘻嘻的说道:“反正也没有外人。”

    说罢,他的手已经开始熟练地去掉了郗道茂的外衣。

    刚刚沐浴之后的郗道茂,内侧就只有小衣和外罩的一层薄衫,没了保暖的外衫之后,大片白皙的肌肤已经投过薄衫尽数映入杜英的眼帘之中。

    杜英的喉头滚动一下。

    “夫君,妾身真的洗过了······”郗道茂察觉到不妙,哪里还敢生气。

    “说好了给茂儿赔罪,杜某言出必行。”杜英嘿嘿笑道。

    “妾身不需要······”

    “不,你需要!”

    ————————————

    大帐之中,火堆熊熊烧着。

    西北干燥,不用担心受潮,因此军营之中的床都是在地上垫一层稻草再铺上被褥如此简单。

    眼眸中倒映着火光,郗道茂浑身乏力的靠在杜英的肩头上。

    杜英低头看向她,舔了舔唇。

    郗道茂登时想到了什么,轻轻拍了杜英一下,却并没有后续的动作,只是喃喃说道:

    “这世上真的会有那么凄美的爱情故事么?朦胧烟雨,断桥相会,妾身之前竟还不知道钱塘还有这般美景。”

    说着,她好奇的问道:

    “夫君又是从何处听来?”

    “偶然间听不知道哪个关东士人说的,保不齐他们也没有去过钱塘,这越是没有见过的事物,越是会想的美好。”杜英解释道。

    郗道茂想了想,摇头说道:“也不尽然,妾身在来的路上就听说夫君不是好人,现在也这样觉得。”

    杜英挑了挑眉:

    “茂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嚣张了?”

    郗道茂没有回避杜英意欲兴师问罪的目光,浅笑道:

    “大概是因为妾身知道夫君不舍得责罚,因此有恃无恐吧。”

    杜英哼了哼,郗道茂从一开始的瑟瑟缩缩,到现在的时而温柔可亲,时而又带着独属于这个年龄的狡猾爱闹,大概也是杜英乐意于看到的改变。

    说明她终究是变得和历史上那个可怜的人儿不一样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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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多少事介绍:
已有完本老书《倾宋》《权倾南北》,信誉保证,稳定更新,绝不太监
简略版:
“师兄助我!”“夫人助我!”“小舅子助我!”
严肃版:
末晋时节,烽火漫天。杜陵杜氏庶子杜英学成下山,正逢桓温北伐,天下局势风起云涌、动荡不休。试问晋末多少事,安能都付笑谈中?
剧透版:
那年淝水,杜英拍了拍谢玄的肩膀:“看到对面你家叔父了么,上吧!”晋末多少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末多少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末多少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