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三章 郗家铺子
关键就在于,如果真的让谢奕前往两淮,谢奕又是否能顺利的取代谢尚、统管兵马?
若是谢奕只是去担任一个闲职,或者被架空的镇西将军,那才是关中最大的损失。
若是放在之前,王猛相信,谢安,乃至王谢各家,肯定会全力运作此事,确保镇西将军和两淮兵权仍然掌握在谢家,也就掌握在江左的手中。
可是现在谢奕明显和江左各家不是同路人了,江左又凭什么要为他运作此事?
单纯从谢家来看,也不是没有其余的人选。
谢安本身的能力,就一直得到朝野认可,而且谢家还有一个谢万,也是谢家冉冉升起的新星。乃至于那谢石,之前随着王羲之前来关中,也展现出了不俗的一面。
谢家人才济济,这等好事,真的会落在谢奕头上么?
杜英显然之前也在沉思此事,不过察觉到王猛的目光之后,他反倒是微微向下压手,意思是稍后在单独商议。
王猛会意,牵扯到关中是不是要伸手两淮,在场的外人还是太多了。
王坦之对两人的小动作和微微皱起的眉头浑不在意,笑着点了点头:
“此言不假。”
王猛也重新换上淡定的神情,接着说道:
“其次,便是各家选派子弟,进入关中书院学习,并且刺史府也会组织前往各处府衙曹司实践,以了解关中之政。具体余还会和罗祭酒商议。
其三,若是诸位有将家族搬迁来关中之意,那么刺史府会请奏朝廷,尽可能将已有官职在身的官吏平职调动。”
后两条本就是已经商定好的,王坦之和韩伯等人都颔首应下。
刺史府愿意直接把他们族中亲属调来关中,继续为官,已经表露出很大的诚意。
毕竟刺史府对于官吏的选拔要求还是很苛刻的,他们族中一些叔伯,其实根本就不够资格,本就是凭借恩荫才有了今天的位置。
刺史府显然并没有再考校他们之意,已经很给面子了。
尤其是各家在江左的官吏,往往担任的都不是什么实权职位,比如郗昙的御史中丞,听着好听,其实就是个清贵的闲职罢了。
毕竟让他主管御史、主持弹劾和监察,他敢去弹劾谁?又敢去监察谁?
放眼望去,凡是有胆量不尊礼法和律法的,郗昙一个都招惹不起。
因此这些官吏到底有几分真实的能力,以及他们平时所习惯的懒散生活,能不能跟得上关中的快节奏发展,还是一个问题。
关中愿意先搁置这个问题,甚至都没有主动提出之后再做出退让,更是足可见刺史府的拉拢之心。
“刺史府诚意十足,我等自然也会尽快去信江左,告知族中。”王坦之微笑着说道,不知不觉的,他已经成了韩伯和郗昙两人的代表,“而且使团宣布完封赏之后,使命其实已经结束,中丞可以选择等待建康府的答复,也可以选择现在就动身返回江左。
反正在路上也能和朝廷新的使者相遇,如果再有不妥之处,折返长安或者径直前往建康面见陛下、陈说事实,都很方便。”
郗昙怔了怔,说句实话,他现在不是很想离开长安。
刚刚抱上了大腿,结果就要返回“四面皆敌”的建康府,那么郗家在长安的基业怎么办?
他可是已经做好了搬家的准备。
“中丞尽管放心,余有一策。”杜英微笑着说道,“请中丞暂做停留,余和中丞商议。”
说着,他的目光扫过座下。
王坦之和韩伯等人会意,纷纷起身:
“属下就不打扰中丞和刺史了。”
只剩下王猛依旧一动不动。
杜英瞪了他一眼,他只是悠悠然的品茶,好整以暇。
杜英无奈,也挡不住这家伙想要看热闹,便径直对郗昙说道:
“郗家已经陆续有三支商队前来关中,登记在案的商贾伙计已经有三四十人,在关中虽然不是什么大户,却也不容小觑。中丞不放心这些家业,也在情理之中。”
“这是自然。”郗昙赶忙点头,“余既然已经打算在关中扎根,自然是舍不得这些家业无人看管的。
尤其是我家小儿尚且年幼懵懂,还需要在关中书院中多读书,平时也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照拂······”
当然不是因为担心回到建康府之后会因为对关中太过宽松,甚至明目张胆的站队,引来朝堂上的进一步排挤和攻讦。
至于郗恢,现在郗昙已经很清楚关中书院在关中人才选拔和任免体系之中的地位,所以他巴不得郗恢能够在书院中多待一些时间。
无论是参加关中书院的考校,走正途进入关中的官僚体系,还是在书院里多结识一些年轻俊才,都没有坏处。
郗家这两代人,吃亏就吃亏在没有建立起来一个庞大而牢靠的关系网,郗鉴南渡来的晚,又是坚定的北伐派,虽然地位崇高,却和其余南渡以及吴郡各家格格不入,不然当时郗鉴寻求和王家联姻,也不至于还得来捉一个东床快婿回去。
而郗愔和郗昙都非才华出众,郗超虽然有才,却又看不上那些江左子弟,以至于郗家的地位越来越尴尬。
郗昙自然希望郗恢能弥补这个短板。
“郗小兄弟在关中书院,中丞大可放心。”杜英微笑道,“年轻人,全心求学读书,也是应该的。
所以余认为,郗家在关中的这些家业,不妨交给郗姑娘来打理。郗姑娘平时跟在余身边,也无大事,管理三五间铺子,手到擒来。”
郗昙顿时愣住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对于他来说,郗道茂就相当于自己甩出去的鱼饵,不管能不能钓到金龟婿,显然都没有再收回来的可能。
让郗道茂掌管郗家的产业,那么这些产业和郗家还有什么关系么?
不过杜英言之凿凿,明摆着是告诉郗昙,要这么做,而不是给郗昙提建议。
这让郗昙很快又露出笑容:
“郗家这些铺子,本来就值不了几个钱,入不得刺史的眼,承蒙刺史照顾我家茂儿,要不就当是,就当是谢礼,送给刺史,以为刺史此次辉煌大功锦上添花。”
郗昙大概是想说彩礼,但是又觉得几个铺子,说是彩礼也不符合郗家的身份,郗昙也只有不尴不尬的说一声“谢礼”。
第八百一十四章 巴不得不回来
更何况,郗家当时备下的厚重彩礼,都送入王家府上,现在更是成了刺史府囊中之物了。
想要再多加点儿,顺势加固一下和杜英之间的关系,却也没有别的能拿得出手,囊中羞涩。
更何况郗道茂和杜英之间,现在也不清不楚的,王郗两家没有退婚,总归郗家不能把自家女儿大张旗鼓的又嫁一遍。
看郗昙一副肉疼和尴尬的模样,杜英笑了笑:
“刺史府不贪图郗家那几个商铺,余就不要这个礼物了,至于铺子之后怎么打点,那是你们父女的事,几几分帐、招募人手之类的,你们自行去商议,以后也是自负盈亏,余不会多过问。
算起来中丞和郗姑娘已经有多日未见了吧?现在正好见一面,商量一下这个问题,也算是免了中丞后顾之忧。”
话已至此,郗昙自然也没有反驳的余地,而且杜英既然愿意让自己和女儿商讨几几分帐和人事任用,那自己就大有可做文章的地方,这商铺早晚还是要回到郗家的手中。
“请吧。”杜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有亲卫引着郗昙过去。
而杜英本人却并没有动身。
王猛愣了愣,好奇的问道:
“你不过去?”
“我为什么要过去?”杜英反问道,“人家父女相见,余不过是个外人而已。”
“郗昙巴不得你不是外人呢。”王猛笑道,接着目光投向舆图,“一个岳父要走,另一个岳父也要走了。两淮的局势,怎么办?”
“先派人再探消息吧。”杜英斟酌说道,“王文度的话有几分可信,余本来就不能确保。
今日堂上这几人,韩伯虽然聪慧,但不张扬且稳重,是一个踏实能吃苦的人,可以委任在重要且需要奔波的位置上,而郗中丞······且等他能从江左回来再说吧。”
王猛不由得笑道:
“怎么,觉得你这新的岳父可能没法活着回来?”
杜英摇了摇头:“只是巴不得而已。”
王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倒是实话实说。”
“不过有这么一条好狗,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杜英轻声说道,“余打算尽可能的还是把他留在建康府。
在朝堂上,关中总归是需要有人发声的。而以郗家的身份,别人没有办法动他,也正好。
恰巧郗家被江左各家压制了这么久,现在一下子借助关中站了起来,大概也有很多话想要说吧······”
“眼不见为净。”王猛摆了摆手,“反正刺史府里需要的是能办实事的人,这种人别往我这里塞就可以了。”
杜英叹了一口气:“现在处处都要人,新收复的州府,现在还能以军管为名,少委任一套班子,可是之后也不能一直让军队代为维持本地秩序,还是要派遣人的。”
王猛揉了揉眉头:“是否要再选拔一批官吏?这一次估计就只能继续降低标准······”
“启禀刺史,外面有人送上名剌。”一名亲卫在门口道。
王猛和杜英对视一眼:
“何人?”
“吴郡陆纳。”亲卫低头看了一眼,这名字有些陌生。
王猛却走过去接过来名剌,扬了扬,对杜英说道:
“真的是想要睡觉就有人送枕头过来,看起来问题就要解决了。”
杜英也是一摊手:
“吴郡各家也算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那余就先规避一下?”
陆纳和顾会是跟着王羲之前来关中的,并且早早就流露出了想要和关中结盟的意思,不过吴郡世家显然秉持的还是暂时合作、以观后效的心态,因而重心一直放在商贸经营上。
如今城南市集建设的风生水起,倒也有他们一份功劳在。
只不过随着江左和大司马府逐渐摆出来联合对付关中的姿态之后,原本还和关中眉来眼去、暗通曲款的吴郡世家,逐渐和太守府疏远,甚至于陆纳和顾会这两个领头人物,已经许久没有入城了,更不要说踏入太守府。
现在太守府摇身一变,成了刺史府,琅琊王氏和大司马府明摆着吃了大亏,吴地世家显然又坐不住了,跑过来表忠心。
“也好。”王猛颔首,“是要给他们一点儿教训,至少让他们心里惶恐一下。”
杜英刚刚接见了郗昙、王坦之等人,陆纳和顾会来的这么巧,肯定是遇到了的,更甚至他们就在门外候着。
所以也必然知道杜英就在府上。
然而杜英不出面,只是让王猛接见他们,就足以表露出来对他们的不满。
现在的刺史府,缺少可用之人,其实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意识到的,毕竟在外人看来,杜英有关中盟起家的这一套班底,再加上选拔考校人才严格,俨然一副只选精英和亲信的架势,哪里像缺人的样子?
恐怕这也是为什么,吴郡世家在明知道自己已经来晚了,也注定会受到一些冷眼,却仍然咬着牙前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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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家的这些商铺,毕竟是整个郗家的产业。所以每个月的收入之中,大头还是要落在家中的······”
杜英行到侧厢门外,正听见郗昙的声音。
“既然刺史许你代管,那为父也相信刺史的眼光,管理这几家店铺,没有辛劳也有苦劳,所以阿爹也不会亏待了你,十成营收利润之中,分出来三成,留给你们兄妹,如何?
恢儿独自留在关中书院求学,为父也颇为放心不下,所以你这个做妹妹的,如今安稳了,也是要照拂一下你家阿兄······”
“阿爹所言在理,女儿现在也寄人篱下,人微言轻,但能照拂之处······”郗道茂柔弱的声音响起。
“从古至今,都是兄姊照拂弟妹,从未听闻有妹妹来照拂兄长的。”此时,杜英的声音骤然打破了屋子中有些沉闷的气氛。
郗昙顿时一惊,而郗道茂本来就在犯难,见到杜英进来,神情一松,似乎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杜英打量着郗昙,看的郗昙背后冷汗直冒:
“关中书院里的学生,都不需要家中支付学费,只需要支付些许书本费就可以,堂堂郗家,不会连这几个铜板都拿不出来吧?
而在平时,书院也会组织学生勤工俭学,以工时换取学费,从世家子弟到寒门书生,皆是如此,一视同仁。
所以中丞完全没有必要担心令郎的吃穿用度,这三成,也自然没有必要给令郎。”
第八百一十五章 五成
“可是恢儿独自一人在长安······”郗昙喃喃说道。
他现在就这一个儿子,还指望着郗恢传宗接代呢。
可不能出了什么好歹。
杜英哼了一声:
“知一分一厘,来之不易,日后才能为栋梁之才,若是现在就已经为其妹、为其家所养,那未来又依靠什么来养?
民脂民膏么?”
他的语气很重,郗昙顿时打了一个激灵,连忙说道:
“刺史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同时他心里暗暗叫苦,这杜仲渊到底是几个意思?
送给他店铺,他不要,结果现在店铺还在郗家的手中,怎么分成,他却指手画脚的,让郗昙捉摸不透。
杜英斟酌说道:
“郗家虽然不算家大业大,但是也不至于几家店铺的收入都要斤斤计较。而且以后想要让这些店铺真的生意兴隆,也得费不少心血,因此······”
郗昙会意:“刺史言之有理,那就让茂儿委屈些,拿五成的利润,如何?”
郗道茂顿时惊讶的小嘴微张,正想要说什么,杜英却瞪了她一眼,吓得郗道茂又老老实实的坐了回去。
“也行。”杜英颔首,对郗昙的上道儿还是很满意的,“这五成都归郗姑娘支配,余也不会插手。今日之后,这些店铺就都转到郗姑娘名下吧,余会让商曹派人来指点如何经营的。
等到郗恢从关中书院毕业,若是不想为官,而郗姑娘又不愿再管理的话,再转回到他名下。”
郗昙赶忙拱手,杜英这根本就不是在跟他商量,而是在命令,郗昙哪里还敢解释什么?
本来郗昙心中就已经做好了把店铺都直接送给关中的心理打算,现在剩下五成的利润,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过当郗昙离去的时候,还有脚步有些虚浮。
郗家的家底本来就单薄,被这样一折腾,又少了一些营收。
曾经也是名声显赫的家族,现在养活一大家子人,好像还真的要靠实打实的俸禄了。
郗道茂也起身,想要相送,杜英却伸出手,拦住了他。
“刺史······”她欲言又止。
杜英则淡淡说道:
“既然想要从王家那边站过来,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什么都不付出,便想要改换门庭,未免想得太简单了。”
“但是······民女并没有管理商铺的本事。”郗道茂低声说道。
杜英明显是在为她出头,打抱不平,而郗昙完全没有把郗道茂当做郗家人的态度,也的确如针一样刺在她的心中。
“什么不会,就学什么呗。”杜英摆了摆手,“只要你想学,无论是阿元还是疏雨她们,都能教导你,当然,有什么问题的话,也可以请教于我,不过实不相瞒,论这商铺的管理和经营,余可能的确比不上阿元她们。”
“刺史事务繁忙,民女自然不能叨扰刺史,商铺之事,等民女每日完成该做的工作之后再学便是。”郗道茂赶忙说道。
“那你平时都有什么工作?”杜英反倒是不走了,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郗道茂愣了愣:“为刺史整理一些文书,正如前几日所做。”
杜英笑道:“是啊,那尔便是刺史府的属官,杜家的家臣,余的幕僚,所以怎么能自称‘民女’呢?
作为本少主的左臂右膀,就算是不称一句‘公子’,也应当称呼‘少主’才是,若是称呼‘刺史’的话,岂不是显得生疏?
生疏之人,自然不可能随意出入于余之书房中,为余所器重。”
被杜英这么一绕,郗道茂晕晕乎乎的,也只好颔首:
“那请公子莫怪奴婢唐突。”
“我家婢女也不用自称‘奴婢’。”杜英摇头,“‘妾身’如何?阿元就喜欢这么自称,虽然余觉得还是太谦恭了,弄得很正式。”
郗道茂小脸儿一红,声音如同蚊蚋一般:
“还······还没到那个地步吧?”
杜英打量着她,微笑着说道:
“郗家的嫁妆,本来就被余笑纳了,今天你爹又给了这几家店铺,就当是再加点儿彩头。”
“嫁妆明明就是被抢走的······”郗道茂弱弱说了一声。
“什么?”
“没什么!”她赶忙摇头。
“有意见?”
“没有。”
“没有意见就好。”杜英满意的点了点头。
郗道茂则鼓起勇气提醒道:
“公子事情繁多,就不要在奴婢这里耽搁了。”
“我何尝不知道事情很多。”杜英叹了一口气,“只不过看一看那些人的嘴脸,还不如在这里陪你说说话来的舒心。”
说罢,杜英起身:
“我先去议事堂,记得把昨天的公文和战报整理一下。还有,你爹把店铺的买卖契约送过来之后,记得让我过目。”
“阿爹他不会做什么猫腻。”郗道茂柔声说道。
“那要是真有呢?”
她沉默了少顷,低声说道:“生我养我,父母也。”
“但是他就也是在欺骗我,郗中丞可不是我的父母。”杜英哂笑一声,径直向外走去。
郗道茂原本低垂的头缓缓抬起,注视着他的背影。
眼眸中已经蒙上了一层雾气。
不管他所图的是什么,至少郗道茂能够感受到,他是在真切的为自己考虑。
或许他的所图,反倒是没有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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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英重新回到议事堂上的时候,王猛和陆纳正各自举杯,品着香茗。
好一番闲散隐士相对饮的架势。
杜英不由得瞥了王猛一眼,是让这家伙来给吴郡世家一个下马威的,怎么就和人家开心的喝起茶来了?
王猛见杜英过来,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师弟先尝一尝这江左雨后新茶,味道甚是不错,只用开水冲泡,就有一股沁人清香,当即香煞人也。”
吴郡世家带来的茶,又有扑鼻香味,杜英便知道十有八九是碧螺春,只不过这个时代还没有这个名称罢了。
看王猛一副拉胯的样子,杜英也只好露出笑容,正想要说什么,陆纳就先对着杜英拱了拱手,开口说道:
“刺史率军征战在外,所以算来已经有至少两个月未曾拜访刺史,恳请刺史宽宥怠慢之罪。”
说罢,他指了指桌案上的几个礼盒:
“这几个月来,承蒙太守府照拂,吴郡各家的商铺在城南市集上收获颇丰,无论是南方的粮食和工具,还是这丝绸、陶器以及茶叶等货物,都受到了长安百姓的欢迎。”
第八百一十六章 巴掌不打笑脸人
一边说着,陆纳似乎生怕杜英拒绝,索性自己拿起来那几个礼盒,直接送到杜英身前:
“余也特意选了一些江南的熏香、胭脂、茶叶等礼物,送给刺史,并请刺史择选合适的转交内眷,是吴郡各家对于刺史的感谢。”
杜英顿时明白为什么王猛的态度会有所变化了。
巴掌不打笑脸人,吴郡世家的姿态相比于之前,显然直接低到了尘埃里,以至于让人都很难想象,他们的家族,在江左也是呼风唤雨的存在。
不过只是态度好显然还不够。
王猛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感化”的。
果不其然,陆纳接着说道:
“王师平定西北,功莫大焉。吴郡各家上下,同样有所激励,也知王师吃穿用度、耗费颇多。
昔日承蒙太守府给予我吴郡各家诸多优待,此时自然也到了吴郡各家报答刺史之时。
我各家愿意不再享受刺史府的税收优待,同时愿意派遣两支商队,总计三百人,前来关中,携带有江左的粮食、矿石等等。
如果刺史府还有其余的需求,那么也尽可以告知陆某,吴郡诸家愿意为刺史解忧,以共襄王事!”
陆纳说的慷慨激昂,让杜英也一愣一愣的。
难怪王猛对陆纳态度如此友善。
架不住人家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钱粮和冶炼用的矿石,这些的确是现在关中最需要的。
养人还是发展工业,都离不开这些。
吴郡世家也的确不缺这些,江南是大粮仓,几代人围湖造田,农业已经有了长足进步不说,而且现在吴郡世家也是大司马府和南渡各家都想要争取的对象,对他们的打压和排挤放松了一些。
所以反倒是吴郡世家的商队可以出入荆蜀等矿产集中之地。
钱粮和矿石的自由运输,是如今吴郡世家的优势和底气。
相比之下,税收优待反倒是其次的,因为现在关中的收入,主要依靠于战争缴获,其次在对这些工商业的税收上,也是依靠数量来达到需求,“薄利多销”。
不过这也不代表关中不缺钱。
毕竟从氐人那里获得的战利品,很大一部分还要投资到军队建设、安民以及市集的建设之中,这里面有一些是直接没了,有一些想要回本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关中目前动兵之处,在于西北,将要动兵之处,则在潼关。
这两个地方的特点之一,就是“穷”。
所以接下来至少一年,关中的财政都会承担很大的压力。
现在吴郡世家愿意重新缴纳足额税收,自然是送上了一份大礼。
至于共襄王事什么的,听听就好了。
这些江左土生土长的世家,对于北伐唯一热衷的原因,恐怕就是北伐成功之后,南渡的那些世家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能给他们腾出来一些生存空间,但是也只是一点儿罢了。
南渡世家好不容易在江左扎下了根,肯定也不愿意说走就走。
杜英现在见过的吴地子弟也好多,但是这其中感觉真心想要参与到北伐战事中的,也就只有一个沈劲,如今还在王师之中,不知道有没有杀到凉州。
至于其余的陆纳、顾会等人,不过是讲究利益罢了。
不过大家明算账,也不是什么坏事。
“陆兄有心了。”杜英露出感动的神色,“之前刺史府减免吴郡世家麾下的工坊和商铺三年的税收,现在骤然让诸位全额缴纳,而且和其余商铺形成对比,那岂不是要为他人说我刺史府厚此薄彼?
当然,也会有一些宵小之辈造谣生事,中伤刺史府和吴郡诸家的关系。这样吧,三年调整为一年半,如何?
而刺史府也会在近期举行选拔官吏的考校,非常欢迎陆兄和顾兄能够参加,如今无论是府上,还是雍州、凉州多处州郡,都有不少空缺之位,以两位之才,治理地方,还是手到擒来的。”
陆纳自然对此很是满意。
吴郡世家意图北上,主要还是在被南渡各家挤压的喘不过气来的情况下,想要跳出江左,“狡兔三窟”。
但是其并没有直接卷入到关中、江左和大司马府的斗争中的意思,所以陆纳和顾会一直在安心经营城外的商贸。
如今杜英并没有强留他们在刺史府内的意思,反而打算将他们外派到其余州郡,自然可以让陆纳他们远离长安的漩涡,经营吴郡世家新的落脚点。
陆纳和杜英又寒暄了几句,主要是杜英询问了些江左的风土人情,而吴郡世家如今和刺史府的关系从一开始的若即若离,到现在进一步绑定在一起,已经大有不同,所以陆纳也是知无不言。
送陆纳离去之后,杜英转身,静静看着舆图。
王猛则在他身后,略有些担忧的问道:
“吴郡世家,往往着眼于小利,所以将他们放到地方州郡上去,恐怕又会让他们筹谋立足、盘踞本地,成为新的地头蛇。对于刺史府掌控这些地方州府,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原本我们仍然还在担心如何处置北地世家,现在不是正好么?”杜英反问道。
王猛明白了他的意思,北地、新平等处的世家,之前曾经一致暗中站队琅琊王氏。
杜英虽然出于维持这些新收复的地方的稳定,最终也不打算清算旧账,只是警告和抓一些典型了事。
但是这显然这是将这些世家的异心给强行压了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又要老调重弹。
显然把吴郡世家派到这些地方,双方必然会出现矛盾争执,并且也只能寻求刺史府的帮助,刺史府才能借此机会维持地方上的平衡,或者干脆趁机实现对这些家族的影响和掌控。
“如今以书院选拔人才,已经表明关中对于九品中正制的反对。”王猛缓声说道,“如此一来,世家们只能和关中联手,却不能和关中同心,情理之中。
所以师兄想要问你,设立一个全新的制度,尽可能的减少世家的影响,对此,师弟到底有多大的决心,又打算做到哪一步?”
杜英沉声说道:
“世家把持朝政,已成气候,已成惯例,若是关中听之任之,那么日后的雍州,恐怕还是世家的天下,终究还是会重蹈世家争权夺利、只顾内斗的覆辙。
因此推翻九品中正制,以一种新的制度选拔人才,对此,余势在必行,这是关中生身立命之根本!”
第八百一十七章 师兄弟的分工
说着,杜英一拳砸在桌子上,纸笔都跟着抖了一下:
“想必师兄也不想自己在大展宏图的时候,时时处处受到世家的阻拦和拖延。”
王猛看上去比杜英要淡定一些,但是他的眉头还是微微上挑:
“既然师弟打算这么做,那师兄助你就是。
长安暂时应该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了,所以余坐镇长安,调度钱粮、选拔人才,同时尽可能把长安之政变成雍州之政,条条框框,余心中已有定数。
而凉州那边,恐怕还得师弟走一遭。处于公心,凉州日后为我关中的大后方,师弟亲自去看一看,才能知其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处于私意,牵扯到杜家家眷,师弟若是不去,会变为他人攻讦之把柄。”
“这是自然。”杜英颔首,“关中这边需要新做的事,昨日酒席之上,已经和师兄说过,师兄可还记得?”
“我酒品一向不错,而且喝醉了不至于忘事。”王猛自信的说道。
“那长安就拜托师兄了。”杜英正色道。
王猛笑了笑,径直向外走去:
“这雍州可以交给我,而这天下······应该交给你。”
杜英抬头看了一眼舆图。
关中,乃至于整个雍州,仍然被夹在河洛和凉州之间。
先平后方,再东出逐鹿,太守府当时敲定的战略,到现在仍然不需要做出改变。
“凉州······”杜英喃喃说道,伸手抚摸着舆图上线条勾勒的轮廓。
战火将再起,而相比于之前和氐蛮之间的历次战斗,这一次杜英需要做的,截然相反,不是怎么多杀人,而是怎么才能让更多的将士们、汉家百姓能够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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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摇曳,照耀着黑暗。
谢道韫缓步行过回廊,伸手推开书房的门。
杜英仍然端坐在桌案前,写写画画。
屋子里没有别人。
轻轻提起裙子,谢道韫在杜英身边坐下,看着他认真的落笔。
条条框框,都是杜英对于刺史府的管理结构架设提出的建议。毕竟现在刺史府要管理的是整个雍州,既要在一些州郡从无到有的建立起来管理体系,又要在一些州郡尽快从王师手中接管过来地方政权,杜英虽然很放心王猛,但还是尽可能的把一些后世更高效的管理方式和经验搬过来。
毕竟王猛也只是一个人,而关中官吏的整体素质则明显和王猛,乃至于江左等地的官吏不在一个水平上。
除此之外,还有杜英对潼关战事的一些设想,尤其是对于蒲坂、武关两个方向可能来敌的防范,也都绘制在旁边一张简易的舆图上。
一直到把一张思维导图画好,杜英看了看上面用毛笔画出来的决策树,有一种荒谬而不真实的感觉,不过借助于这些更先进而系统的管理方法和思路,杜英也相信,雍州能够更快步入正轨。
此时,他才察觉到身边的细微呼吸,不由得撇过头去,发现谢道韫正端详着杜英最先画好的一些图纸。
这些图纸,包括龙骨水车、冶炼高炉、蒸馏设备等等,当然还有一些小物件,甚至还有类似于女子的发卡、额黄之类的东西,符合这个时代女子的审美。
杜英都是炭笔勾勒出来的大概轮廓,并且标注了每一部分的功能和原理,具体的细节,他也没有亲手打造过,只能交给工坊中更有经验的工匠去推敲。
炭笔这种东西,也是工坊根据杜英的指示,最新研究出来的东西,而其来源,便是女子的眉笔,不过这年头,石炭作为一种供暖燃料,也是很宝贵的,所以炭笔短期内并不具备大规模生产的可能。
只能等王师拿下河东、掌握了河东的煤矿,甚至还得有火药之类的作为辅助工具之后,才有可能大规模生产。
不过这并不妨碍小批量生产之后,参与到和外面的贸易之中。
谢道韫看的入迷,杜英不由得轻轻一笑,抬起毛笔,在她的鼻尖上点了一下。
轻微的触感再加上墨汁的凉意,让谢道韫打了一个激灵,手中的图纸都差点儿直接飘到地上。
她下意识的想要去揉鼻子,可是看杜英嘿嘿坏笑,便知道上面必然是墨水,伸手去擦怕是要弄得一手黑,所以只好嗔怪的拍了他一下,掏出来手帕:
“夫君作甚!看看,还有么?”
墨汁已经干了,当然是有的。
不过杜英摇了摇头。
谢道韫狐疑的看着他。
杜英的目光仍然纯净。
然而这显然并不足以让她相信,她想要起身,杜英当即抓住她的手腕,俯首在樱唇上印了一下,笑着说道:
“没关系,等会儿慢慢洗。”
“你怎总这般捉弄人!”谢道韫无奈道,“等会儿怎么才洗得净!”
杜英郑重说道:
“夫人要对余的技术有信心,我帮你。”
谢道韫幽幽的看了他一眼。
让这家伙帮忙,谁知道洗着洗着就变成洗什么了。
她不再计较这个:
“这些都是夫君设计的?”
“是啊,今天陆纳找上门来,拿出了足够的诚意,也让余认识到了一个问题。”杜英缓缓说道,“江左的商品在关中显然很受欢迎,但是关中的商品又有多少能够送到江左售卖?
长此以往,关中的财富,很多都流入到了吴郡世家的口袋之中,地方州府最终所获得的也只是一些税收罢了,却无心也无力发展和建设属于自己的工商业。
所以关中也必须要具有自己有优势的商品,从而才能保证和江左的贸易顺差,至少不会出现太大的贸易逆差。
另外,诸如水车、冶铁高炉之类的农耕和工业设施,对于江左来说,也是生身立命之本,江左也不见得就会愿意拿出来这些技术,又或者我们必须要做出很大的让步来换。
既然如此的话,那还不如自己咬咬牙、吃吃苦,把这些攻坚出来,为我所用,不受制于人,甚至还可以比他们手中的更好。
除了这些,还有这个!”
杜英说着,将一张纸抽了出来,指着上面从山坡一直到山下的工坊:
“现在无论南北,平时所用的,锅碗瓢盆,都是青铜器和陶器,而如果我们能够简化工艺步骤、提高炉膛温度,那么就可以让陶器变得更加坚固和漂亮。
未来我关中百姓的一啄一饮,都会与之息息相关。而这也能够帮助我们拥有一个不亚于丝绸的、和西域以及更辽阔的西方贸易的优势商品!”
第八百一十八章 先人智慧,巨人之肩
谢道韫打量着那张设计图,秀眉微蹙,其实是没有太看懂。
陶器的烧制,本来也就只是关系到平民百姓罢了,因为世家平时都是用的青铜器作为盘皿,又或是用一些雕饰精美的漆器,也就是木器,介于这中间的陶器,反倒是很少出现在社会上流的生活中。
因此谢道韫对这也不了解。
杜英拿起来炭笔,快速的画出来一个花瓶,在上面勾勒出青花的样式:
“若这是陶器,那么并不好看,但如果其通体雪白,洁白透亮,上面还点缀勾勒有丹青颜色,那么又该是怎样的曼妙?”
说罢,杜英忍不住轻轻哼唱: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
杜英的哼唱声悠悠渺渺,萦绕在谢道韫的心头。
她微笑着说道:
“夫君的想法,如天马行空,令人耳目一新。”
杜英摇了摇头,喃喃说道:
“我只是把千百年间,本属于古人的智慧,放在更古的现在罢了。这不是我的智慧,而是千百年来整个民族的智慧,是勤劳的先人们所做的耕耘和摸索。”
“什么意思?”谢道韫不明就里。
杜英轻轻咳嗽一声,环住她的腰肢:
“我们现在也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继续向前看罢了,而那些先贤们,那些古人们,就是巨人。”
谢道韫斟酌道:“这也是一个很奇妙的比喻了,呀,夫君!”
她在自己的腰肢上部捉住了杜英的手。
说正事呢,这家伙怎么总是要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话?
杜英讪讪一笑,熟能生巧,下意识的动作而已。
灯火下,谢道韫的俏脸微微泛红,将图纸小心整理好:
“具体怎么打造,恐怕夫君还得费点心思,好好和工匠们说一说。妾身也算是见识过族中以及长安的一些工坊内景,显然和夫君所勾画的这些相去甚远,想要将这些落实到实处,还有很长的路可走。
只是不知道夫君为何如此有信心,觉得这些就可行呢?若是真的出了问题,恐怕会给刺史府的财政也带来很大的负担。”
“不只是我对自己有信心,对你也有信心。”杜英笑道,“这些大的物件,是工曹来负责的,而一些小的商品,余期望夫人能够来负责,因为这些本来就是面向江左的内宅女眷,夫人应当知道她们都喜欢什么。
余也期望夫人能够带着礼曹、商曹和工曹的人,多多思忖,设计出来一些关中所独有的小商品,搏得天下瞩目。”
谢道韫有些迟疑的看着他。
“怎么,不相信我?”杜英问道。
纤手抚过图纸,谢道韫轻声说道:
“只要是夫君信心满满说出来的,就必然是可行的。妾身相信夫君,并不会欺骗妾身。”
“真的?”杜英笑问。
“难道夫君有欺瞒之处?”谢道韫微微扭头,亮晶晶的眸子直直看着他,看的杜英心里也有些发虚,不过还是连连摆手。
“那自然最好。”谢道韫靠在杜英的肩膀上,压低声音问道,“夫君能不能告诉我,对郗家妹妹,你到底打算怎么安顿?
现在外面都开始陆陆续续有流言蜚语传出来,不管是说者有心,还是听者有意,这般不明不白也不好。”
杜英有些犹豫。
谢道韫则用手臂撑着他的肩膀,看着他:
“夫君刚刚才承诺不会有欺瞒妾身的地方。”
杜英愣了一下,看谢道韫露出狡黠的笑容,顿时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没想到我们清高的谢才女,也有咄咄逼人和设套陷害夫君的一幕。”
谢道韫拍开他的手,幽幽说道:
“夫君不说,妾身在外也不知道在外如何面对那么多目光。”
杜英叹道:
“说实话,一开始余并没有想要把郗道茂怎么样的意思,阿元也晓得,当时她还差点捅了我一剪刀,要不是我眼疾手快······”
“郗家妹妹柔柔弱弱的,那力道根本刺不穿衣甲。”谢道韫轻轻哼了一声,“不要说这些,说重点。”
“当时只是见她可怜,再加上阿元曾经向余提起过,想来阿元和她还是挺聊得来的,所以就送到府上和阿元做个伴,也不是坏事。正巧余这里还有很多事要阿元去做呢。”
杜英说着,伸手拍了拍那些图纸。
“别动手!”谢道韫扯着他的袖子,把他的手挪开,将那些图纸也收起来,露出心疼的神情。
这些都是夫君的劳动成果,也关乎到关中的未来,杜英不珍惜,谢道韫还珍惜呢。
杜英笑了笑:
“后来阿元也知道,这嘴也动了,手也上了,总不能不负责任吧?”
谢道韫叹了一声:
“真是造孽······也罢,郗家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夫君应该给道茂妹妹一个名分,不能就这么待在家中,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只会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说到这里,谢道韫略有些犹豫,不过还是问出了口:
“所以夫君自己,对于道茂妹妹,又是什么想法,喜欢么?”
杜英陷入沉思,良久之后,缓缓说道:
“大概不是喜欢吧,更多的是怜惜。”
“我见犹怜,也正常。”谢道韫喃喃道。
杜英不由得笑道:
“夫人还青春年少,怎能发出和长公主一样的感慨呢?”
谢道韫愣神少顷,旋即瞪了他一眼:
“夫君不能对殿下不敬。殿下······也是一个苦命人。”
杜英知道谢道韫的意思,夹在江左和大司马府之间,而且自己的夫君颇有几分自立门户之意,还四处沾花惹草,换做谁,心里也是战战兢兢、过得并不愉快。
大概长公主的暴脾气,也是她心里缺乏安全的伪装吧?
打量着谢道韫,杜英突兀间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大概在谢道韫的心中,和桓温很像,所以她才会对长公主惺惺相惜。
那她是否又有类似的担忧和不安?
“夫人!”杜英的笑容收敛,突然变得一本正经。
“怎,怎么了?”
“你是我追到手的,我会一生守护你,不会让你不开心。”杜英握紧了她的手,“在余心中,万紫千红,都比不过我的亭亭青莲。”
谢道韫自是想到了杜英明面上题给关中书院,实际上也是写给自己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她抿着唇,低声说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一样的,我们每个人所走的路,所经历的,也会不一样,对么?”
第八百一十九章 不只是鼻尖上
“我不会成为大司马那般,夫人和长公主也大不相同。”杜英正色道,“请夫人宽心。”
“看看家里的那朵‘只有香如故’的梅,妾身不是很能宽心啊。”谢道韫秀眉微蹙。
杜英尴尬的笑了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
谢道韫看着他纠结的神情,倒是先笑了出来:
“好啦,和夫君开个玩笑罢了,夫君若是能守护道茂妹妹,妾身自然也是乐得见她有如此好归宿,夫君且放宽心。
看夫君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妾身就知道,夫君并不会变成那个样子,所以夫君想要做什么,就放手去做。”
杜英点了点头,俯首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谢道韫则斟酌说道:
“夫君过些时日动身前往凉州的话,带着道茂妹妹一起去吧,既然夫君已经做了打算,那总要也给外面做个姿态。
而且疏雨那丫头,算数的时候细心、舞刀弄枪也拼命,就是伺候人的时候笨手笨脚,道茂妹妹温婉可亲,让她跟在夫君的身边,妾身也放心。
到了凉州之后,联络各家内眷,以巩固杜家在凉州的关系,也是必然的,疏雨还不够资格。郗家的女儿,倒还合适。
只是道茂妹妹少言寡语、性格懦弱而内向,恐一个人有所不妥,也罢,要不让归雁也跟着?那丫头倒是机灵,有她在,再加上家中主母肯定也会照拂,总不会出什么岔子。”
杜英看着掰着手指、细细盘算的谢道韫,沉声说道:
“阿元是杜家的大妇,还是阿元跟着余前往凉州最合适,正好也让阿爹和娘亲见一见你。”
谢道韫看向杜英,摇了摇头:
“长安这边,若是妾身不在的话,那谁能为夫君分忧?”
说着,谢道韫指了指桌案上的那些图纸。
杜英讪讪一笑:
“那就算了,这一次余自己前往凉州就······”
杜英的话还没有说完,谢道韫已经伸出手指,按在了他的嘴唇上,柔声说道:
“凉州夫君肯定是要去的,携带一个内眷以传递善意、笼络人心,也是应该的。
夫君若是真的想要迎娶郗家妹妹,肯定也不能这么含含糊糊的就放在家里,以郗家的身份,怎么也得是平妻入门。
所以这一次去凉州,如果夫君愿意的话,也可以把婚事办了,也算是了却郗家、杜家一桩心事。
而且郗家会不会反悔也不知道,郗中丞回到建康府之后,可能还会有变数,因此夫君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杜英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挪开,目光柔和: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谢道韫俏生生白了他一眼:
“那是不是再过几天,又要和郗家妹妹说这句话?”
杜英挠了挠头,还是肯定的说道:
“这不一样,因为可能对于她,余更多的是提携和保护,但是对于阿元,从来都是和阿元携手并进,没有阿元的话,的确有很多设想没有办法落实,也会有很多事举步维艰。”
谢道韫紧紧靠着杜英:
“妾身也不能没有夫君,所以夫君若要走,便记得早些回来。”
话音未落,杜英已经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谢道韫这一次没有惊呼,只是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口,还不忘自己伸手拔掉了簪子,免得摩擦和接触之间,不小心刺到杜英。
秀发披散,她柔声说道:
“还没有洗去墨迹呢。”
“拿湿毛巾擦一下?”杜英已经急不可耐了。
谢道韫迟疑片刻,低声道:
“不,不只是鼻尖,还有手上、袖子上,都有······”
杜英顿时明白过来:
“早说嘛,这就让丫鬟们准备些热水,我先抱着夫人看会儿月亮怎么样?”
“轮流······”
“不,一起!”杜英坚决说道。
这一次,谢道韫没有再发出声音,算是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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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长安,春寒料峭。
灞水上的冰已经消融,垂柳露出了些青色。
灞桥上,车辚辚,往来行人络绎不绝,让这曾经因为战事而不知道荒芜了多久的古道,在这初春时节就已经充盈着生机。
只有道路两侧延伸开的茫茫原野,和远方隐约可见的苍山,还在提醒着人们,这片土地刚刚从战乱和荒芜之中走出来。
“等到春耕的时候,这些荒地也都会种满粮食。”策马行过灞桥,郗昙看着道路两边的景象,忍不住感慨道,“短短些许时日,这些田地就已经被翻过了,刺史府的决心,可见一斑。”
跟在郗昙旁边的年轻人,还是麻思。
当时迎接他们来长安的,是麻思,现在送他们走的,也是麻思。
只不过人相同,心境却已经完全不同。
所携带的东西,也没有那么多了。
郗家的嫁妆都留在了刺史府,而王郗两家的商队以及携带的货物,也都留在了关中市集。
刺史府并没有拒绝王家在这里开办商铺的意思,这也是杜英很早之前就和王羲之达成的协议。
斗争归斗争,但是还是要赚钱的。
因此这一次南下,曾经庞大的使团,已然轻车简从。
郗昙仍然是策马而行,但是原本走在最前面的王凝之,现在在后面的马车上。
杜英放他南下,他也就没有继续装疯卖傻。
但是这几日,人都是浑浑噩噩的,好像还没有从失败的阴影之中走出来。
不过郗昙知道,就在两天前,杜英曾经专门把王凝之叫到刺史府,两人曾经有过一次谈论,只是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不过郗昙也不在乎。
因为杜英已经打算启程前往凉州,而让很多人惊讶的是,随行的并不是杜英明媒正娶的杜家大妇谢道韫,而是郗道茂,这也让一些还好奇于王郗两家婚事怎么收场的人们,为王凝之默哀一声。
同时,大家心里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就因为和杜刺史作对,结果两个未婚妻都被人家抢走了。
杜刺史这也不知道是好色,还是报复,又或是兼而有之。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家伙也没有展露出来的那么大度。
为了自己不受王凝之这般屈辱,还是不要和杜刺史作对的好。
而杜英带着郗道茂前往凉州,也没有刻意想要掩盖此事,自然等于默认了郗道茂内眷的身份。
郗昙笑得合不拢嘴,浑然忘了自己曾经为了郗家店铺的分成做出让步时的痛苦。
在灞桥的桥头,有一人高坐马上。
正是谢奕。
第八百二十章 料峭春寒马萧萧
郗昙怔了怔,他也没有想到,谢奕会来送行。而看麻思的错愕神情,显然这也不是刺史府安排的。
不过郗昙还是赶忙上前拱手:
“无奕兄!”
谢奕对着他一点头。
虽然谢奕现在的官职其实根本比不上郗昙的御史中丞,但是架不住谢家家主的地位就是比郗家老二的地位来得高:
“此去江左,又是千里,来送送你们。”
看谢奕脸色不是很好,郗昙也不敢多说什么。
毕竟人家女儿才刚刚成亲,自己就也把女儿塞给了谢家女婿,虽然这里面有杜英和郗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是明显谢奕不可能去找杜英的麻烦,否则将会直接影响到堂堂雍州刺史的名声,所以谢奕的怒火,显然都等着落在郗昙的身上。
想了想,郗昙选择翻身下马。
谢奕也跟着下来,向河堤上行去:
“有几句话,想要和重熙交代一下。”
郗昙先扫了一眼谢奕的腰间。
没有佩刀。
接着又扫了一眼谢奕的手。
谢奕负手而立,手放在背后,正朝着郗昙,看上去也很放松,没有直接一拳头招呼过来的意思。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跟上谢奕:
“无奕兄但说无妨。”
谢奕沉声说道:“你把女儿送给仲渊,余无法怪你,对郗家来说,的确没有更好的选择。但是余希望你帮我做几件事。”
郗昙顿时露出笑容:
“无奕兄但说无妨。”
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自然也没有什么拜托不拜托的。
“一个是路过寿春的时候,再探一下我家堂兄的病情。”谢奕缓缓说道,“还有一个,就是建康府谢家有什么风吹草动,尤其是想要涉足军队,要尽快告知我,不管通过什么途径,最好是八百里加急。”
郗昙怔了怔,压低声音说道:
“郗家在江左受到百般排挤,想要探听到消息,还可能,但是想要再稳妥而迅捷的把消息送来,恐怕就不容易了。”
“你家长兄坐镇京口,为封疆大吏,而郗嘉宾也是大司马府的谋主,要想借用地方上的驿站,对于郗家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想和不想的问题。”谢奕径直说道。
郗昙不由得苦笑:
“无奕兄言之有理······那既然无奕兄有所请,小弟就算是拼尽全力,也会攘助无奕兄的。”
“拼尽全力······倒也不用。”谢奕喃喃说道,“毕竟如果他们想要让余知晓,那么本来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而如果不想让余知晓,说什么也没有用。”
郗昙愣了愣,恍然间意识到,谢奕和陈郡谢氏之间,很有可能已经出现了分歧,这种分歧之前其实也存在,但是至少明面上大家还是谢家的人,而且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谢家能够走到把持朝政的位置。
可是现在呢?
是不是有的人想法已经发生了变化?
若是谢奕和陈郡谢氏之间的联系被切断,那岂不是意味着谢家已经很难给关中提供支持,而我郗家只要在这个时候继续努把力,说不定······
郗昙心中有一种冲动一闪而逝。
刹那间,他想到了谢奕的拳头,还是先把这想法按捺住。
不过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只要自己努力。
“路上保重!”谢奕拱了拱手。
郗昙正神游天外,此时猛地回过神来,对着谢奕也拱手还礼,飞身上马。
动作之轻巧,就像是年轻人一样。
看着郗昙打马而去,谢奕嘴角边露出些笑意。
想要获得谢家的消息,他自然不需要通过郗昙,现在刺史府的六扇门已经有很多人潜入建康府扎根,而这张情报网络也会很快传送回来建康府的风吹草动。
除此之外,谢石也一直在私下里和谢奕保持书信往来。
谢奕让郗昙帮着打探谢家的消息,一方面是多一个人探听,多一份保险,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在王猛的指示下,让郗昙有点儿盼头,更加卖力罢了。
若郗昙没有看穿这一点,自然会卖力干活,尤其是卖力配合六扇门搜集情报。
而如果郗昙看穿了这一点,那么他更得咬着牙搜集一些有用的消息,因为这俨然是刺史府对他的考验。
不过谢奕的笑容很快就收敛起来。
就算是自己现在仍然保持对谢家消息的掌握,却也没有办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也的确在和谢家越走越远。
谢尚如果真的病情很严重,那么自己不可能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听到。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不是王坦之、郗昙等人撒谎,就是谢家在想办法阻断谢奕返回寿春拿到镇西将军之位的道路。
他缓缓攥紧拳头,三弟,四弟,你们想要做什么?
陈郡谢氏的未来,到底是在江左,还是在关中?
车轮粼粼,谢奕感受到了什么,霍然抬起头。
队伍之中唯一一辆马车在他前方的道路上行过。
车帘随风摇摆,显然刚刚有人掀起了车帘,看向了他,但是在谢奕抬头之后,又果断的放下了车帘。
王凝之?
谢奕眉毛一挑。
这一支使团回到建康府,等待他们的,以及他们将要掀起的,可能都是惊涛骇浪。
当然,也可能一切仍然是一潭死水。
身在关中的他,好像也只能拭目以待。
“走吧,回军营。”谢奕招呼亲卫们。
戴逯训练好的新一批两千人动身前往华阴,而他自己也随着杜英返回西北王师军中,新兵训练工作落在了谢奕的肩膀上。
关中对于兵员的需求有多大,谢奕很清楚,所以一点儿都不敢怠慢。
临上马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马鞍上的酒葫芦,伸手拍了拍:
“老伙计,最近委屈你了。”
天天在军营中指挥训练,自然是不能喝酒的。
接着,谢奕目光投向西北,哼了一声:
“杜仲渊这个家伙,我们父女做牛做马给他撑起来这长安,结果自己还沾花惹草!”
——————————
杜英打了一个喷嚏,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谁在背后骂我?
“刺史要不去马车之中歇着吧,莫要受了风寒。”策马行在杜英身边的,正是戴逯。
杜英笑着摆了摆手:
“年前和氐人厮杀,吃冰卧雪都是常事,这不算什么。”
说到这,戴逯便喟然道:
“未能和刺史并肩作战,实乃一大遗憾也!此去西北,天气转暖、敌无斗志,战事想来也是顺风顺水了。”
第八百二十一章 渭城朝雨浥轻尘
戴逯这一次重返军中、接手之前由桓冲带领的旧部,本来还斗志昂扬,但是现在联想到自己的对手之中已经没有了氐秦这种难啃的骨头,又觉得索然无趣。
“此去西北,还有多仰仗将军之处,将军和岳父平辈论交,不如称呼余一声‘仲渊’吧。”杜英接着说道。
此次带着戴逯北上,主要也是为了避免王师主力都落入桓冲的指挥之下。
现在杜英一心杀胡,和桓冲齐心。
可是谁能保证以后呢?
所以让兵马尽可能的为自己所掌握,才是杜英的要紧事。
因而杜英这一次对戴逯还颇为倚重。
戴逯却摇了摇头:
“刺史现在执掌雍凉军政,俨然已是西北霸主。若是称呼刺史表字,那属下和同侪们反倒是不好说话了。”
接着,戴逯又压低声音说道:
“刺史素来对胡人凶狠,而对汉人亲和,这在之前并没有什么问题,毕竟亲民也有助于安抚百姓。
但是现在刺史位居高位、主宰生死,还是要尽可能的维持威严,对手下人过于亲和,也难以树立刺史的威信。”
杜英愣了愣,看戴逯说的认真,自己也不由得收起来笑容:
“将军所言在理。不过余原本是什么样行事,现在应该还是喜欢怎样行事,这本来就是杜某人的特点罢了。
若是泯然众人矣,那么又怎么能说我和胡人,和江左的那些掌权者有所不同呢?
因为我就是我,将军所言也在理,余会在日后的言行以及待人接物上有所改变,但是并不会改变所有。
亲近你们,也亲近将士们和百姓,方能知人之所需,方能真正入将军所说,主宰一方沉浮,不是么?”
这一次轮到戴逯愣住了。
他深深地看了杜英一眼:
“末将只是一个粗人,打生打死,的确没有刺史看的透彻。刺史这般想法,若是放在江左,想来也是惊世骇俗的。”
杜英一摊手:
“所以我在关中,不在江左。”
说罢,杜英又指了指戴逯:
“所以戴将军也来了关中,同样没有返回江左,其实我们都是同路啊!”
戴逯这一次哈哈大笑。
杀胡、救民,挽回这天之将倾。
我们的确是同路人。
“启禀刺史,前面就到渭城了。”一名斥候策马行来。
渭城,渭上之城也,依托曾经的秦咸阳遗址而建的一座小城,在之前的渭水战事白热化的时候,城中百姓也基本上都逃散了。
如今关中安定,这里也变成安置流民的地方,逐渐有了人烟。
而且过了渭水,渭城是第一站,往来商队以及信使云集于此,让这小城未来可期。
“天色向晚,今日便歇在渭城吧。”杜英指了指天,“看这架势,傍晚时分怕是要下雨啊。”
“春天要到了,一场早春的雨,是在提醒我们,快到春耕的时候了。”戴逯微笑着说道。
“只可惜今年不能主持长安的春耕。”杜英有些遗憾。
深入凉州,耕种的地方就少了,杜英应该去考察牧场,而不是田地。
按理说,作为雍州刺史,杜英在春耕开始的时候,需要带头扶爬犁,虽然有很大的作秀成分在其中,可是这一场一年一度、调动人心的秀,自己没有做成,自然不免遗憾。
“刺史日理万机,事事都要操心,这世上本就没有完人,能够确保每一项事务不出差错就可以了,又焉能强求事事挂怀、事事都过自己的手呢?”戴逯微笑着说道,“既然已经有了分工,那刺史把这些事放心的交给别驾就是。”
我对于师兄的懒惰,一向是不怎么放心的。
杜英心里吐槽一声,但也知道,师兄的慵懒,更多的是因为他根本看不上这些小事,就跟那高卧县衙的庞凤雏一样。
真正需要他去做什么的时候,从来不会掉链子。
一月平梁州,就是明证。
————————————-
小雨淅淅沥沥的下着。
虽然风一吹,水汽铺面,凉意也随着那些空气中弥漫的小水珠肆无忌惮的闯荡,但是和冬天的风雪交加相比,这凉意已经算不得什么。
杜英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渭水,被朦胧雾气所笼罩。
渭水边的细柳,已经有浅淡绿色,点缀在淡白色的雾气中。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这般景象还真的从诗句之中走出来,如画卷一般,在杜英面前缓缓展开。
古人,哦不对,后人诚不我欺。
“公子,用膳了!”归雁捧着托盘,喜滋滋的走进来。
能够跟着公子一起回凉州,这丫头的心情当然很不错。
杜英瞥了她一眼,不免好奇:
“丫头,现在姑臧那边只有寥寥可数的消息传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除此之外,王师也只是陈兵凉州边境、步步试探,距离拿下姑臧还远着呢,为何你这般高兴?”
归雁一边小心的摆盘,让那其实也就是三四个盘子,来回挪动,似乎一直在寻找她最想要的图案,一边随口回答:
“因为我在凉州本来就没有什么亲人了,唯一的亲人应该就是主母,而只要公子还是刺史,那么宋家又不敢把主母怎么样。解决凉州的战事,对于公子来说,又岂不是手到擒来,所以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至于为什么高兴,因为这一次能够跟着公子出来,就是高兴呀!”
说到这里,归雁拍了拍手,对于自己的摆盘很满意,这才抬起头,施施然笑道:
“难道高兴还需要理由么?”
有的人心里装着整个天下,而有的人心里,却只能塞得下一个人、一个家。
杜英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不需要理由,归雁高兴就好。”
“公子先吃,我去叫郗姊姊。”归雁从杜英的“魔爪”下跳出来,飞快的跑了。
“慢点,我等你们一起!”杜英笑道。
不过归雁很快传来一声惊呼,不,还有郗道茂的声音。
杜英赶忙出去看,发现这丫头跑的太着急了,被地上的矮凳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在地。
而之所以是差点儿,是因为她正栽入郗道茂的怀里,两个人一起向后倒在外面的软榻上,滚做一起。
归雁晕晕乎乎的走起来,揉了揉脚踝。
“没事吧?”杜英无奈的看着莽莽撞撞的小丫鬟,吃个早饭你激动个什么劲?
“公子,没事。”归雁挤出来一丝笑容。
还好是绊了一下,不是扭了一下。
第八百二十二章 归雁,你做什么?
接着,归雁伸手扶着郗道茂坐起来,愧疚的说道:
“郗姊姊,对不起。”
郗道茂被归雁一头顶在了要紧的部位,下意识的双手交叉在胸前,捂得紧紧的,可是察觉到杜英的目光投过来,顿时又尴尬的挪开手,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以至于归雁又问了一遍,她才柔声说道:
“没关系,归雁没事就好。”
“疼么?”归雁自然也知道自己撞在了什么地方,本来想要直接把杜英给撵走,可是眼珠滴溜溜一转,又露出惊慌的神色,“快让我看看!”
说着,归雁就直接去扒郗道茂的衣领。
郗道茂哪里想到这丫头竟然当着杜英的面就直接上手?
衣领分开,雪腻的颈下肌肤骤然暴露在杜英的面前。
甚至还有一道浅浅的沟壑。
饶是杜英也见过世面了,还是略有些尴尬,他本来下意识的想要咳嗽一声,提醒一下归雁,不过目光直接就被那抹白中透粉的色彩所吸引,硬生生的把装模作样的咳嗽咽了下去。
一开始杜英还没反应过来,现在哪里还不知道自家丫鬟的想法。
真是公子的好帮手啊!
而郗道茂骤然回过神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收紧衣领,俏脸儿红的都能滴出血来:
“归雁,你,你做什么?!”
“我看看姊姊有没有受伤,伤到了那里可不好,刚刚都看到红了!”归雁仍然着急的说道。
郗道茂羞的无地自容,连连摆手:
“没事,没事的······”
杜英看郗道茂已经恨不得缩在软榻上不起来了,知道不能再过火,沉声说道:
“归雁,你带着郗姑娘去屋里再检查一下,别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余等你们吃饭。”
说罢,已经饱过眼福的杜英,施施然向外走去,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归雁翻了个白眼,看都看过了,还要装君子。
她接着便要继续给郗道茂检查,郗道茂则握着她的手腕,有些惶恐:
“归雁,刚刚,刚刚都被公子给看了去了,太不小心了。”
归雁撇了撇嘴,哪有什么小心不小心,她本来就是故意的:
“姊姊怕什么,反正早晚都要看的。我家公子,允文允武,人品德行在这关中也是拔尖的,各家各户,都恨不得把女儿往我家后院里送,姊姊现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郗道茂犹豫片刻,低声说道:
“那他刚刚还用那般目光看过来。”
那火热的目光,让郗道茂记忆尤深,哪怕是很快就切换成了纯洁而充满关怀的眼神。
归雁笑道:
“姊姊这不是糊涂了么,公子看你,那说明他对你感兴趣,要是公子都看到了,却无动于衷,那姊姊才得怀疑一下,是不是自己都不够让公子动心了。”
“为何要让他动心?我又不是······”郗道茂说到这里,声音逐渐小了下来。
我又不是他抢来的······我好像真是他抢来的。
“若只是公子对郗姊姊动心,那叫一厢情愿,的确应该算公子失礼,算他耍流氓。”
归雁一边给郗道茂系上腰带,郗姊姊不过豆蔻梢头的年纪,规模显然还不够,没什么好看的,一边用一种谆谆教诲的语气说道,“可若是郎有情、妾有意呢?
那就是两情相悦了,公子动心,姊姊也动心,一拍即合,这里虽然是临时歇脚的地方,不分内外院落,但是女眷所在的地方,自然也是内宅,所以被看到了又如何?”
郗道茂对这个新奇的理论,一时间讷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姊姊也饿了吧?我们先去吃饭吧?”归雁拉着郗道茂一起往外走。
郗道茂想到等会儿要和杜英同桌而坐,又觉得有些尴尬,但是归雁拽着她,她也不好甩开手,只好踉踉跄跄的跟着归雁一起过去。
杜英已经在桌案前翻看戴逯提交上来的路线图,按照戴逯的想法,为了安全起见,应该先前往天水,再折而北上前往安定,视凉州情况决定是否要动身前往姑臧。
显然在这个过程中,杜英既可以巡视新拿下的这几个州郡,又可以静观其变。
但是杜英显然不想再等,为了凉州,已经耗费了太多时间,而关中的注意力还是应该放在东方。
除此之外,还有王猛送来的一封密信。
谢奕已经按照王猛的要求提点了一下郗昙,同时谢奕也表达了对放王凝之离开的担忧。
失去了王凝之,关中的确失去了和江左谈条件的筹码。
不过杜英并不是很在乎王凝之是否留在关中,因为王家随着王羲之的归隐,在朝中的影响力已经大不如从前,真正把持朝政的实际上是冉冉升起的新星——谢家。
王凝之对谢家必然是没有什么好感的,而谢家显然也不会指望他。
所以谢安对于王凝之的安危,并不会在乎。
反正杜英也不可能把王凝之杀了,除非他真的想要和朝廷决裂。而真的到了那个地步,王凝之是死是活也无伤大雅了。
这个筹码,看上去很重,却又如鸡肋一样。
因此杜英索性把王凝之放回去,一来眼不见心不烦,二来,他交代给了王凝之的任务,虽然不指望着王凝之能做好,但是他相信,王凝之也断然不会心里一点儿感悟都没有。
或许还真的能让他搅一搅这江左的死水。
水若混起来,关中才能找到摸鱼的好机会。
“公子,吃饭啦!”耳边骤然想起来归雁的声音。
杜英豁然回过神来,发现归雁已经在不满的敲着饭碗,提醒他。而郗道茂坐在归雁旁边,距离杜英远远的,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吃,快吃吧。”杜英放下公文,宠溺的捏了捏归雁的脸颊。
归雁一边给杜英拿了一个胡饼,一边问道:
“公子在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王凝之。”杜英随口答道,犹然在盘算江左的局势。
远隔千里,想要横插一手,谈何容易?
“哐当”一声,吓了饭桌上的主仆一跳。
郗道茂原本举起来的勺子,摔落在桌案上。
她惊慌的要收拾,归雁明白了什么,瞪了杜英一眼,凑上前:
“姊姊没有烫到吧?”
杜英无奈的说道:
“余和王文度还算谈得来,没有打算杀他,只是期望他到了江左,能帮我做些事而已。”
郗道茂登时露出欣喜的笑容:
“那就好。”
杜英不由得皱了皱眉:“就那么关心他?”
第八百二十三章 春生渭水
郗道茂赶忙摇头:
“不,公子和王家之间,已经矛盾很深了,若是再对王凝之动手的话,那岂不是直接变成生死之仇?”
杜英的眉头舒展,握住了她的手。
郗道茂轻轻颤抖一下,却还是任由他握着。
“王家和我关中,早就已经有深仇大恨了,多一笔血债或者少一些惦念,都没有什么区别,因为我们注定代表着不同的理念,也注定了会拔刀相向。”杜英缓缓说道,“所以应该问你,你怕不怕?”
郗道茂也抬起头,看着他:
“妾身······素来是运气不好的。所以大概是妾身问公子,怕不怕?”
杜英不由得大笑:
“真不巧,我的运气倒是一向还不错,正好能够庇护你一二。至于你说为什么运气不好,在我看来啊,大概是因为不喜欢争。”
“争来争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成或许能名垂青史,又或许只是名噪一时,可是败,却往往是冢中枯骨。”郗道茂细声说道,“若是有人想要争,那便让一让也好。”
杜英摇头:
“或许对你来说如此,但对这我,对这天下来说并非如是。就算我不争,也有人想要来争。成王败寇,不争就没有活路。
现在关中百姓都在看着,所以为了他们,为了你们,也为了我,总是要争一争的。”
郗道茂的心情显然也好了很多,柔柔回应:
“妾身所见、门户之内,公子所见、九州天下,自然不同。”
杜英想要伸手揽住她。
郗道茂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挣扎神色,不过最终还是没有躲避他伸过来的手臂。
杜英不只是揽住她纤细的腰肢,而且还顺势抓住了她的手,放在手心中轻轻把持,细细摩挲。
当然,揽着腰肢的手,没有太大的动作。
好好感受着弱柳纤腰就可以了,杜英也担心继续攻城略地的话,郗道茂会扛不住。
归雁则坐在他们的对面,默默地捂住了眼睛。
就是手指缝那么大,鬼知道她捂眼睛是为了什么,反正杜英也没有不让她看的意思。
大概是为了烘托一下气氛吧。
归雁的大幅度动作,还是引起了郗道茂的注意,她赶忙从杜英怀里脱身而出,小脸儿微红,秀发也有些凌乱,没有来得及整理:
“时候不早了,公子先吃饭吧。”
杜英知道两个人的感情还没有升温到高处,更远没有到水到渠成的地步,所以也未强求,但还是瞪了归雁一眼。
烘托气氛的本事不怎么样,破坏气氛却是第一流。
归雁不由得吐了吐舌头。
虽然郗姊姊从公子手中逃不掉,但是也不能就这样让公子给得逞了。
这可是谢姊姊当时专门叮嘱过自己的。
越是轻易得到的,越不知道珍惜。
郗家姊姊一向是个没主见的,若是自己不想办法护着点,还不知道怎么就轻易的被公子给得手了。
想到这里,归雁不由自主的坐的距离杜英也远了一些。
杜英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你个通房丫鬟非但没有觉悟,还害怕什么?
——————————-
春雨飘散,春风吹动着渭水岸边柳。
“一场春雨后,好像暖和了很多。”戴逯扬起马鞭,指着远处田野之中零零散散出现的人影。
天气回暖的速度显然出乎意料,因此春耕自然也要提前。
“希望不要有倒春寒吧。”杜英策马在他的侧后方,微笑着说道,“关中未来一年的人吃马嚼,还要指望着这一场春耕。”
“这个冬春,北方的胡人也一样争斗不休,但是随着鲜卑人南下,等到今年冬天,恐怕关中和河东都不会安生。”戴逯露出担忧的神色。
北方的鲜卑人犹然游荡在草原上,并且通过辽东向河北步步蚕食,甚至已经有了饮马大河、窥探中原之意。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原来的关中,并不会担心这些,因为都是穷的叮当响,鲜卑人自然没有必要跑过来劫掠。
但是随着关中逐渐富足,鲜卑人恐怕也开始有图谋中原和关中之意了。
“通过河东和北方河套,鲜卑人甚至都不用插手中原,就能够威胁到关中。”杜英显然之前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因此底定西北,以尽快获得安定的后方以及战马的来源,是当务之急。
想要对付草原上的骑兵,其实手段也不是没有,之前曾经对付氐人骑兵的车阵,就是不错的选择。
但是车阵毕竟要被动防御,而现在我们是防守的一方,若是防御的话,自然也就意味着将广大的田野和无数县城村寨丢给胡人,任由他们劫掠。
所以余现在还打算从两处入手。”
“刺史且慢,让属下猜一猜。”戴逯举起手,皱了皱眉,“一个自然是骑兵,另外一个,莫非是弓弩?”
除了弓弩,其实我还期望着火器,不过火药这种东西能不能以现在的工业水平提炼出来,是一方面,火铳和火炮能不能打造出来并且确保射程满足,又是另一方面。
短时间内想要实现这两点,不太现实。
“没错,余已经想办法改进关中的冶炼技术,尽可能的让关中生产的弓弩箭矢有更远的射程和更大的威力,能够威慑到胡人。”杜英微笑着说道。
“若是我军有骑兵,有携带大量弓弩的步卒,那么横扫北方,何人能挡?”戴逯不由得喃喃叹息,“可是这也还需要大量的钱财······”
杜英缓缓说道:
“所以说,在关中,余可以允许藏富于民,使百姓仓廪实而知礼节,但是绝对不允许藏富于世家,所有能够动用的大笔钱财,都要为日后关中可能面临的战争而投入。”
戴逯不由得点头,世家一向缺乏的就是高瞻远瞩的能力和眼界,但他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如今还是世家当道,或许刺史应该用更平和一些的手段。”
想要贸然挑战世家制度,也就是因为这里距离江左比较远罢了。
否则江左世家在明面上弄不死你,暗地里也会下黑手。
所以还是尽量不要把他们逼到那一步。
“风起云涌,时不我待啊!”杜英没有反驳戴逯,而是直接如是回答,同时,他指了指岸边萌生新芽的柳树,“渭水春生,天也晴朗了,往前的道路大概会好走一些。
若是来得及的话,余还希望能够在新平或者安定,看一眼春耕。”
戴逯其实还想表示一下对杜英直接前往凉州这一计划的反对,但是刚刚杜英的一席话,已经让他的意见直接消融。
时不我待,春天的脚步更近了,战争的脚步也更近了。
西北、中原,辽阔的天下,仍然在等待着他们,也暗藏着无数的威胁和杀机。
春生渭水,关中安宁。
可是这世道,仍旧是乱世。
————————第五卷春生渭水完————————
《第五卷•春生渭水》•卷尾词
长相思·题《晋末多少事·第五卷春生渭水》
渭水流,泾水流,
流过迢迢百尺楼,雪压古渡头。
————————
卷书轴,拨算筹,
国恨民忧千丈愁,不觉风雪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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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百尺楼,出自“迢递高城百尺楼”——李商隐《安定城楼》
这首卷尾词比较短,但感觉还是能简单总结一下这一段“围绕渭水和泾水展开,在安定和泾渭渡口展开激战并且忧心国仇民恨、盼来风雪休”的故事
而“春生渭水”这四个字,本来也不只是说要写春天的故事,而是要写一个从冬天到春天的故事,一个“春生”的故事。
春生,也是新生,对应着关中的新生。
渭水,则对应着围绕着渭水展开的一系列征战厮杀。
在整本书中,最大的boss应该就是苻坚和谢安这两个人,因此现在灭了氐秦,其实已经战胜了其中一个大boss。
的确有书友说,进展太慢,可是因为关中开局,新手村就直面大boss,进展要是很快的话,这本书不就要结束了么?
做一个小小的预告,接下来的两卷内容,会集中在平定西北和东出河北上,一些在历史上曾经搅动风云的人物都会陆续登场,比如之前不知所踪的吕婆楼父子,比如蹲在许昌的姚襄父子和权翼,又比如鲜卑慕容等等。
欢迎大家就故事的走向和合理性也提出自己的意见。
也感谢诸位的支持!
欢迎来到下一卷,《西北孤臣》。
大概也是主角当忠臣的最后时光了。
另,郗道茂已加入角色列表,欢迎比心点赞
第八百二十四章 再至新平劝农桑
永和十一年的二月十一。
纵然沿着泾水向西北,一路上也已经是草长嫩芽、生机勃勃。
新平郡城外,已经汇聚了很多的百姓。
这一年的春耕,无论是对于刺史府、新平郡守府来说,还是对于新平郡的汉家百姓们来说,显然都意义重大。
这是刺史府恢复设立以来所筹备的第一个春耕,代表着雍州刺史府终于不再是龟缩在襄阳的那个乔迁府衙,而是真正拥有且保护着、引领着雍州的官府,自然也代表着大晋的旗帜,时隔数十年、两三代人,重返雍州。
而对于汉家百姓来说,笼罩在头顶上的血腥和压迫已经消散。
天转晴,他们又重新变成了这一片天地的主人。
今天汇聚了这么多百姓,一方面是因为郡守府早在十多天前就开始造势,将会在这一天召开盛大的春耕集会,届时郡守将会亲自出面、下地扶犁耙,以劝农桑。
同时,还会有集市沿着泾水设立,往来客商都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兜售自己的货物。
为此,郡守府还不得不提前进行了筛选,以优先保证售卖农耕器具、粮食种子等等的商铺数量充足。
不过,这些还不是让新平郡百姓为之激动的,更主要的是因为,就在春耕典礼开始前的三天,他们得到消息,雍州刺史路过新平郡以北上凉州,正巧赶上典礼,因此将会和郡守一起出席。
正是因为杜英,他们才能有现在的生活,所以对于这位已经成为雍州之传奇的年轻人,谁不想见一见?
“有刺史在,属下这一次是出不了风头喽!”张湛走出郡守府,看着眼前万人空巷的场面,忍不住打趣道。
跟在张湛身后,神情有些惶恐、微微躬身的,则是北地辛家的家主辛牢,他不经意间抬头,看向张湛,目光格外复杂。
而他甚至都没有胆量看向张湛陪着的那个人。
新平郡守张湛,是在杜英升任雍州刺史的时候,匆匆赶到新平郡上任的。
他在新平郡呆的时间也还不长,但是借助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势头,雷厉风行一般将刺史府的新政推行了下去。
关中书院的分院随着张湛的到来直接落户在郡守府的侧厢,当天就开始招收学生。
城外的市集现在也已经出现了雏形,就设立在不久之前王师将士还和氐人浴血厮杀的泾水岸边。
原本已经只剩下一个空架子的新平郡府,被张湛重新组建起来,大门上张贴了简明扼要的晋律,每日都派人进行宣读,而一些陈年旧案也都被张湛在两三天内审理清楚。
其实这些陈年旧案并不是没有线索,而是线索全部都指向北地辛家等等本地世家,而之前的新平郡太守就是辛牢,辛牢自然不可能搬石砸脚,所以牵涉到自家子弟欺男霸女,以及氐羌人欺辱汉人的案件,全部都被他按住。
现在只要按照律法一一审理,自然也很轻松。
同时,氐羌人原本占据的土地,后来虽然被王师收回,但是王师根本没有那么多人管理和监督,所以这些土地明面上还是空置的,等待分发给那些被氐人奴役的汉家百姓和流民。
但实际上早就眼馋这些土地的世家,已经在暗中动手动脚,不断地侵吞土地,并且逐步招徕百姓和流民,想要把这些百姓又变成自家的佃户。
如今张湛到来,辛牢等人自然也知道这位出身大司马府的高级幕僚肯定不是好惹的。
虽然他们不知道明明应该站在杜英对立面的张湛,为什么会被杜英委以重任,但是他们的把柄此时都还落在杜英的手中,不少被派去长安的子侄辈不但被扣在关中书院中,美名其曰“进修”,实际上就是人质。
更何况张湛当时在王家婚典上,自然也清楚谁家都派了什么人来。
所以担心被张湛直接以此为理由清算的北地世家们,一个个都干脆利落的收回了伸出去的手,任由张湛主持分地和安顿流民。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本地的官吏也要反烧回去三把火,以表示自己也不是任人揉捏的,然后大家再开始谋求改善关系。
然而张湛这三把火烧下来,本地还留下来任职的官吏以及世家们,谁敢烧回来?
更让辛牢等人庆幸的是,没过几天,杜英就带着兵马路过新平郡。
美名其曰路过,可是在他们这些心中惴惴的人看来,就像是来给张湛撑腰的。
“那要不余退避一下,还是让张兄来?”杜英一身大晋刺史正装,腰杆挺得笔直,负手而行。
在衣冠加持下,他的年轻并不会让他看上去青涩,而是更多几分活力。
张湛笑道:
“余还要治理新平郡久矣,今年不成,还有来年,不急。”
“以张兄之才,治理一郡之地也是屈才了。”杜英摇头,“要不是余手中只有一郡之地可以委派,那说不定就给张兄一州之地了。”
“之前没有经验,还是一步步来比较稳妥。余这郡守初来乍到,刺史就开始给余规划下一步,就不怕余以此为凭,心高气傲,反倒是不好好做事了?”张湛好奇的问道。
杜英拍了拍他的肩膀:
“若是你心中这般想,那你就不会说出来了。”
张湛一怔,旋即大笑:
“刺史所言在理!”
杜英接着瞥了一眼张湛身后,战战兢兢跟着的辛牢等人,自顾自的说了一声: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辛牢等人顿时以为杜英对他们起了杀心,一个个差点儿直接跪倒在地。
杜英接着说道:
“既往不咎,但是也期望你们能配合太守的工作。”
辛牢等人心里好一阵吐槽,这样的大喘气,很考验人的心脏好不好?
不过结果到底是好的。
至于说配合张湛的工作······
他们现在哪里敢不配合?
只怕他们这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王师的刀就会落在他们的头上。
而且随着王家喜宴上的变故逐渐为更多人所知晓,现在他们当然也知道,杜英的手中还有一支神秘的六扇门,都是随其一路征战的精锐老卒,这些人潜伏在暗处,就像是悬在每个人头顶上的一把刀。
不管这把刀什么时候落下,会不会落下,但只要落下,第一个挨扎的肯定是他们这些已经上了黑名单的世家。
第八百二十五章 田中倾谈
杜英在灭氐人、斗王家的过程中,展现出来的实力和手腕,让辛牢等人这一次是真的对他害怕到了骨子里。
看到辛牢等人如释重负的反应,杜英不由得一笑。
他当然知道这些人在怕什么。
不过现在的六扇门,也没有强大到监察百官和来无影去无踪。
之前在喜宴上已经公开了六扇门的真实用途,那么杜英自然也就刻意渲染和宣传了一下,算是给这些仍然心怀鬼胎的家伙们一点儿警醒。
想做什么事情前,先想想有没有六扇门盯着。
世家行事,一向稳健,诸如王凝之和桓济这样的莽夫还是少数。
所以这些人在不能确保六扇门是否存在的情况下,往往会默认为存在,然后收起来自己的小动作。
因此杜英相信,只要张湛能够按部就班的推行关中的政策,那么新平郡定然也能被他打造成治理西北的样板。
张湛微笑着看了一眼辛牢等人,这些家伙的小心思,他当然也知道,若不是杜英前来震慑一下,张湛还真的有些担心他们在短期的蛰伏之后,又开始想要插手地方的治理。
毕竟关中书院、招徕各地商贾以及安顿流民等等,其实都是在挤压世家的盈利乃至于生存空间。
刺史来的真是及时啊。
“余三次过新平,第一次是为这里驱除氐蛮,第二次是匆匆南下解决后顾之忧,而第三次,能看到新平一片生机,也算是不枉此行了。”杜英则感慨道。
两次匆匆走马来去,撵走了氐人,却还有本地的世家。
氐人在的时候,新平是这般,氐人走了之后,新平还是这般。
那杜英岂不是白来了?
现在氐人走了、世家蛰伏了,新平,终于不是之前的新平了。
前方大街上,无数的目光已经汇聚在他身上。
杜英没有翻身上马,而是和张湛一起向外行去:
“诸位,春耕正当时,可愿与我同去城外一观?”
“愿随刺史!”大街上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
虽然春风已带着暖意,但是不用想也知道,田中的泥土还饱含着不久之前落下的春雨,肯定冰凉刺骨。
张湛站在田埂上,其实是有些犹豫的。
不过当看到杜英麻利的将靴子一甩,他也咬了咬牙,动作甚至比杜英还快三分,抢先跳了下去。
紧接着,仿佛有无数的针扎了过来,让张湛的脸都变得有些扭曲。
杜英一边用木棍试探了一下田中泥泞的深浅,一边循着尽可能结实一些的地方走下来,看着刚刚几乎直接跳到膝盖一样深的泥泞中的张湛,有些无语。
新平郡外的田地,也已经荒芜了有一段时间了。
最近时日方才划分好田地,准备开垦,因此田地周围的排水渠之类的都没有布设好,之前荒废的排水渠都已经在雨水的冲刷下被掩盖了。
很明显,张湛就是直接跳入了这样一个荒废的排水渠中。
还好并不算深,否则他估计半个人都要直接陷在泥里。
田埂外侧一般是排水渠,这样的基本理论知识竟然都不知道,还有胆量往里面跳······杜英心中也是感慨一声,大概这就是不知者无畏吧。
亲卫们想要上前帮忙,不过杜英自己就伸手将张湛拽了出来。
“让刺史见笑了。”张湛看着已经满是泥泞的裤腿,讪讪说道。
卷起来的高,也架不住泥泞的深。
杜英笑着拍了拍旁边的犁耙:
“看来张兄也不熟悉田地啊。”
张湛叹息道:“从小虽不算锦衣玉食,但也无灾无难,自然鲜有需要亲自躬耕的时候。”
杜英点了点头:
“吃一堑长一智,下一次自然就不会如此了。所以说,我们的官吏,如果连粮食是怎么种下去的、长出来的都不知道。
更不要说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爬犁,什么叫做耧车,水车又有何用?
更不要说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代田法,也不知道如何指挥百姓沟垄易位,那么这一场春耕,岂不也是失败的?
春耕都做不好,百姓的温饱都解决不了,那么又如何能说自己在为百姓做事,是这里的青天父母官呢?”
张湛怔在那里,缓缓说道:
“刺史······实不相瞒,爬犁和耧车,余之前也只是见过样品而已,至于代田法,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过。
而天下官员,江左官吏,其实都是如此,甚至不学无术者,连看都没有看过······否则的话,又何至于匆匆败北、仓皇南渡?
曾经,余也以为一切的祸根都在胡人身上,胡人南下,汉家不能挡,这在历史上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可是现在一路北来,看着刺史从微末村寨起兵,在有大司马的帮助下,可以千军横扫,而没有大司马,一样能够成灭国之功,余方才自省,是否之前的想法其实并不是对的?
我汉家儿郎,若是说打不过草原上的骑兵,那也没什么,因为我们的先祖也曾经在匈奴的威慑下,卧薪尝胆几代人。
但是,但是!”
说到这里,张湛显然已经有些激动,他伸手向着北、向着西指了指:
“甚至就连那些原来对我们俯首称臣的氐人和羌人,那些龟缩在山中,甚至都不敢下山扰掠的氐羌人,那些将我汉家将军尊奉为‘天将军’的氐羌人,都能够拿着刀,在这里圈一片地,便让我汉家儿女做牛做马。
所以,真的是我们打不过么?真的是因为骑兵太厉害,以至于氐羌人都能够凭借为数不多的骑兵横行整个关中么?”
这话是在问杜英,可是张湛根本没有打算从杜英那里得到回答,他自顾自的说道:
“不是的,一定不是的。不是因为敌人太强大,而是因为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哪里错了才导致的这一切!
江左的那些官吏啊,他们甚至都不知道百姓的死活,甚至都不知道这天下之大,远有胜过江左的风光,甚至不知道我们也曾经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也曾经东临碣石、马踏胡羯!
所以他们错了,他们一直在抬头看,却从来没有低头看,哪怕低头看一眼,就知道这芸芸苍生有多么苦,就知道这昏暗的尘埃之中,又有多少人翘首以待,等待着打回去,等待着能够在更广阔而富饶的土地上,活下去!”
一边说着,张湛一边连连拍着爬犁的扶手。
第八百二十六章 他的百姓与青山
激动的张湛,此时似乎恨不得直接抽出来佩刀,冲到江左去,冲到建康府的朝堂上去,把这一番话再告诉他们一遍!
在关中这么久,他也已经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出现了多少谬误,所以他想要让其余人也意识到这谬误,也做出改变。
杜英则一边试了试爬犁,一边看向斗志昂扬的张湛,声音远没有张湛来得激动:
“何不食肉糜?当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注定了一些结局。”
张湛脸上的激动神情顿时一僵,他艰难的扭过头,看向杜英,结结巴巴的说道:
“刺史······有些话,还是,还是慎言。”
何不食肉糜,这是司马氏的皇帝问出来的话。
虽然大有谬错,但是毕竟代表的是司马氏,是皇权。
这年头的皇权,已经只剩下一个高高在上的名号了。
真正的实权都在世家的手中。
然而即使是这样,皇权仍然还是皇权,皇帝仍然还是皇帝。
张湛可以用各种办法,甚至是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世家,但是他并不想、也不愿意咒骂皇家。
这大概是他们这些南渡之人最后的信仰和坚持了。
尊典午、返中原,至少在他们这一代心中,这才是执念。
司马氏的位置,仍然不容挑衅。
杜英对张湛的反应并不奇怪。
王与马,共天下。
其实现在的建康小朝廷,倒是有几分后世君主立宪的影子。
世家为了从司马氏那里顺理成章得到更多的权力,自然也就把司马氏往更名贵的位置上推,让司马氏当一个万民敬仰、承担北归希望的幌子,而世家则在背后攫取真正的权力和利益。
并且这一支司马氏和原本西晋的正统不同的血脉传承,也让西晋历代皇帝败坏的名声没有被他们所继承,自然声望更隆。
而历史上,也的确,当司马氏逐渐证明了自己没有带领朝廷北归中原的能力,北府兵又崭露头角之后,世家以及整个朝野百姓,自然而然也就选择了刘裕。
击败胡人、整顿内政、安顿流民、教化蛮夷,其实杜英现在所做的,比刘裕所做的更多。
当然也是因为刘裕当时可施展的空间毕竟还是被局限在江左,想要教化蛮夷,也没有这个机会。
不过让这一代人逐渐意识到司马氏并不是唯一可以选择的正统、让下一代人意识到原来他们也可以打出来一片新的天地,而不是必须要跟在司马氏后面、听从于世家的指挥······这终归还是需要很多时间的。
不过杜英也不着急,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
他有耐心慢慢的影响这些人。
张湛的话音落下,发现身边的两个人,杜英似乎毫不在乎,而旁边帮着他们操控犁耙的那老农更是浑然没有听懂的意思。
这让张湛忍不住挑了挑眉。
他陡然间意识到一件事。
在关中,这里的流民百姓和江左不一样,对于司马氏本来就没有什么信任和依赖,因为他们仍然是被司马氏丢在北方、抛弃的汉家百姓。
他们欢迎王师,是因为王师能够把他们从水火之中解救出来,而不是因为王师代表着皇权和正统。
若是氐人也能够给他们田地,并且轻徭薄税,那么他们也会对氐人感恩戴德。
包括世家也一样,这里的世家也从来没有奉司马氏为正统的意思,他们之前可以服侍羯人、氐人,现在也可以遵从于新来的霸主。
远在天边的司马氏,凭什么能获得他们的效忠?
而一旦关中的统治者也秉持着相同的想法,俺么关中和江左,将是平等对话的两个势力,再没有任何从属关系。
眼前的老农,显然就足以代表关中百姓的态度。
而杜英,似乎,不,他就是关中的统治者!
张湛一时间讷讷不知道如何说话。
杜英依然和上午刚刚走出郡守府时那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孰对孰错,孰优孰劣,不是在长安坐井观天就能看到的,还是要出来走一走,看一看。
现在张兄所看到的,是不是和心中所想的不一样?现在仍然还觉得余刚刚所说的有什么问题么?
张兄刚刚那一番话,说的很好啊,余还以为张兄已经幡然醒悟了呢!”
我是幡然醒悟了,只是没有想到,你竟然比我还敢想······
张湛心中有些惴惴,以至于当杜英伸手扶住爬犁,催动着老牛向前移动的时候,张湛都僵硬在那里,无动于衷。
“张兄,张郡守!”杜英回头看向他,笑道,“这天下还大、路还长,余一个人自然是走不完的,一起么?”
张湛恍遭雷击,猛地醒过来,接着便三步并作两步跟上杜英,和他一起推动犁耙:
“愿附骥尾!”
杜英哈哈大笑:
“余不需要你附骥尾,而是也变成一面旗,一面迎着那朔朔北风,一起猎猎飘扬的旗,去为我,为我们,为关中,号召更多的人!”
说罢,杜英一鞭子抽在牛背上:
“春耕,开始!”
田埂上早就已经等候多时的农夫们,齐齐欢呼,涌入各自的田地。
“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个春天,我们要好好把握啊!”
杜英看着周围跃动的身影,爽朗笑道。
张湛的嘴唇轻轻蠕动,他本来还是有话想要问杜英,可是此时看着杜英的笑容,又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问的必要了。
兴奋的百姓,叉腰指点的杜刺史,远处的青山,近处的田野。
拂面的春风,涌动的活力。
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和回答着张湛。
这,便是年轻的雍州刺史,和他获得新生的百姓与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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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风还有暖意,但是到了晚上,天气又冷了下来。
半是因为冬的影子还未退散,半是因为此地的昼夜温差本来就大。
火炉上还温着米酒,倒不是杜英好这一口,而是今天刚刚下田,当时也只是觉得凉,后来才感受到了贯彻全身的冷意。
杜英就坐在小桌案前,翻看着新平郡的账簿和公文,也算是对张湛近期工作的检查。
本来这种事杜英还是对张湛有信心的。
但是春耕时,张湛有些拙劣的表现,还是在提醒杜英,张湛虽然有整顿本地之心,但是架不住他之前是从大司马府的幕僚位置上走过来的,或许有运筹帷幄的能力,但是缺少了很多对基层的认知和了解。
以至于张湛今天在田野间走一走,目光里甚至都带着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