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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然籇     晋末多少事txt下载     晋末多少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八十三章 前厅后院,杜府王家

    关键时候,焚烧公文信件、组织家眷突围,还是需要谢道韫这个主心骨。

    “关中书院和市集那边也都安置妥当了?”谢道韫问道。

    “启禀夫人,夫人的亲笔信已经送至书院和城南市集,属下等亲自交给了罗祭酒和全掾史。”一名吏员郑重说道。

    谢道韫微微颔首。

    就算是今天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忍见之事,和书院也是无关的,和城南夫君费尽心血建立起来的市集和工坊也是无关的。

    谢道韫明令禁止这两方参与到斗争之中。

    就算是长安真的换了主人,书院和工坊毕竟积攒了大量的人望,并且后者也是安顿流民的好方法,所以江左和荆蜀不见得就会直接取缔这些机构,只是日子可能没有之前那么舒坦罢了。

    至少,现在的关中,不管主人是谁,百姓还是需要这些的,那么谢道韫就不能毁了它们。

    “余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谢道韫喃喃说道。

    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至少真的到了关乎到太守府中这么多人生死存亡的关头,谢奕和谢道韫还是能拿出谢家的名头来,遮护一二的。

    但是,那也意味着关中势力很有可能会被从长安彻底驱逐出去。

    想要活命,总归要答应一些苛刻的条件,放弃既得的利益。

    因此如果让谢道韫选择的话,她更愿意带着太守府的这些人轰轰烈烈的厮杀、战死。

    至少在九泉之下,她也可以欣慰的告诉杜英:

    虽然妾身无能,没有能够守住夫君的基业,但是至少妾身为此而战,并为此而死,不曾辱没杜谢两家之名。

    ——————————

    王家府上。

    一对新人已经拜了天地。

    整个流程走的非常快,而且现在关中喜事上比较流行的戏曲表演也皆欠奉,让一些宾客们大失所望。

    当然,王家这边给出的解释是,作为男方家长的王羲之并不在,所以今天在男方这边的仪式一切从简,也是为了表示对缠绵病榻之上的王羲之的尊重。

    等到王羲之病情好转,新郎回江左探亲的时候,王家自然也会有很正式的礼节欢迎少夫人。

    这种说法,的确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事出反常必有妖,王家在这里仔细的进行解释,一副“请大家稍安勿躁,喜宴马上开始”的神情,足以让谢奕愈发心中忐忑。

    他们显然是想要传达出“这场婚宴并不会持续太久”的意思,以让在座的宾客们觉得坚持一会儿就可以离开了,从而放松警惕。

    当然,一切流程动作快一些,那么今晚,自然也就有更多的时间。

    或是花好月圆,或是······杀人放火。

    王家后院之中,一道道人影就伫立在树下、回廊中。

    王凝之从他们身边走过,目不斜视。

    这些人的胸口还带着红花,身上也是家仆的装扮,显然他们将会以仆人的身份前往前院的宴会上,以求尽可能不引起猎物的警觉。

    他们之中,有一些是精锐的王家部曲,还有一些则是桓济收拢来的市井流民,因此此时有的人站有站相,而有的人则松松垮垮的。

    不过当王凝之走过的时候,他们一个个还是挺起了腰杆。

    王家部曲自然有为少主效死之心,而市井流民们也知道,今天晚上不管发生什么,眼前这位年轻人都会给他们足够的好处。

    除了这些打手之外,还有几个道士打扮的男子站在另外一侧,他们的身边还有两个箱子,里面摆满了各种做法事的家伙什。

    王凝之的目光扫过他们,脸上原本的紧张,消散了很多。

    几名道士打了一个道揖,王凝之也赶忙作揖还礼:

    “今日若有不利,恐怕还要仰仗几位仙师。”

    “还请公子放心,公子意欲为民除害,天地仙神,我等亦可请来为公子助威。”道士们纷纷说道。

    王凝之露出笑容,桓济那个莽夫,万一找来的人真不靠谱,那还得依靠自己这些撒手锏。

    当下,王凝之再行一礼,而再往前,就是婚房了。

    婚房外,已经有几名王郗两家的婢女在等候,纷纷向新郎行礼。

    王凝之本来想要举步入内,因为今晚会发生一些血光刀兵之事,所以他自己都不清楚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这个地方,所以想要宽慰新娘子几句,让她不要再等着了,早些歇息也好。

    但是他又顿在了门口,这种喊打喊杀的事,也没必要让女儿家知道,除了跟着一起惴惴不安之外,还有什么用?

    “看好门口,不能惊扰了夫人。”

    王凝之吩咐一声,转身重新向前堂走去,而那些等候着的仆从们,一个接着一个,跟上他,又接着分散开,沿着不同道路前往前院。

    婚房内,烛火摇曳。

    一道倩影端坐在床榻上,雕刻精美的床榻,大红的喜被,衬托着她的身影瘦弱而孤单。

    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郗道茂被折腾了一天,晕晕沉沉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她当然也紧张。

    自己的夫君样貌虽然不算出众,但是也是一表人才的世家公子,王郗两家本就是姻亲通家之好,王凝之算是郗道茂的表兄,见自然是见过的。

    但是夫君的性情如何,却不知道,日后能不能相处愉快、夫唱妇随,也是让一向胆怯的她心中忐忑之所在。

    毕竟阿爹和兄长的话还萦绕在耳边。

    争权夺利、吹枕边风,这些事,让郗道茂怎么想都觉得小脸儿发烫,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然后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接着她又听到了王凝之的声音。

    新郎没有进来,而是转身离开。

    郗道茂原本紧张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不过她旋即意识到什么,珠帘之后,弯弯的柳眉忍不住蹙起。

    阿爹和兄长虽然一直没有在她的面前讨论过和太守府那边的关系,但是郗道茂也不是什么都察觉不到。

    原来很喜欢来找她的谢家姊姊已经有好些时日没有来了,而他们也从关中书院搬了出来,临走的时候,书院祭酒罗含甚至都没有出面,显然是根本不想和郗昙、郗恢见面。

    这些现象,无疑都在提醒郗道茂,郗家,正追随着王家,和本地的太守府势力分道扬镳。

    而今天,这场大婚的背后,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环绕、暗影隐藏?

    她的手缓缓攥紧,静静坐在这里,一动也不动。

    独自一人,等待着天亮。

    摇曳的喜烛,垂下红泪。

第七百八十四章 狷狷狂吠的狗

    此时的王家前院。

    “让诸位久等了!”王凝之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

    他转过屏风,对着大堂上的宾客们拱了拱手:

    “今日小弟大喜的日子,承蒙诸位捧场!”

    郗恢和桓济等人欣然还礼,而太守府这边也是礼节性的颔首示意。

    王凝之接着便挨个桌子敬酒。

    不过他走到的第一张桌子,并不是郗恢和桓济那边,而是谢奕所在。

    他端着酒杯,直奔谢奕而来。

    王凝之的这个动作,让太守府这边顿时都有些紧张,刚刚他们都已经得到了谢奕私下里的提醒,种种异常伴随着内心的担忧和恐慌,他们不紧张才怪呢,一个个或是手撑桌案,或是已经缓缓起身,目光都打量着王凝之。

    “恭喜贤侄!”谢奕起身,微笑着说道。

    “因有叔父在长安,胡人氐蛮兵败如山,宵小之辈不敢造次,今日大婚,能够平安顺遂,皆因叔父之功也。所以小侄第一杯酒,一定要敬叔父。”王凝之郑重说道。

    谢奕迟疑了一下,还是摇头说道:

    “王师北伐,谢某添为前锋,说是毫无寸功,那倒是太过虚伪和谦虚了,但是要说是首功,那未免有不妥之处。

    王师能够拿下长安,以及现在能够灭氐秦、平西北,杜仲渊为首功,在座的诸位也都有功劳在身,老夫不过是奉陪末席罢了。”

    王凝之轻声笑道:

    “叔父真的是这么以为么?据我所知,杜仲渊也不过只是一山野村夫罢了,其能召集几个村寨起兵,是有这一份忠义在其中,可是若无叔父的话,那杜仲渊恐怕早就在氐人的马刀下死无葬身之地。

    因此这平定北方的大功,本来就应该是叔父的。结果现在叔父仍然屈居大司马府中,为一小小行军司马,小侄实在是觉得这和叔父的功劳不匹配。

    所以这一次北上,小侄擅作主张,以叔父为平定西北之首功,并且为叔父请了将军名号,这征北将军,位列四征将军之内······”

    谢奕皱眉,冷冷打量着王凝之。

    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王凝之屁股后面的郗恢,也跟着“趁热打铁”:

    “当初大司马平定巴蜀,得征西将军之号,而谢伯父平定西北,这征北将军也是名至实归。日后再高升、位列三公九卿,也不是不可能。”

    话说到这儿,谢奕还没开口,桓济就率先露出不满神色。

    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挖墙脚。

    谢奕不管怎么说也是桓温的行军司马,是大司马府的人,结果现在江左直接许给谢奕征北将军,这就等于在鼓励谢奕从大司马府体系之中独立出去。

    哪怕是现在谢奕所在做的事,和大司马府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桓济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谢奕被江左挖过去。

    江左世家现在所缺的可不就是能征善战的猛将?

    若非如此,江左也不会对桓温处处让步。

    若是江左有了谢奕,那么在和桓温的抗衡上将会更有底气。

    不过桓济还没有开口,张湛就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的袖子。

    力道之大,让桓济也不得不狼狈的后仰,差点儿直接摔了个四脚朝天。

    不过还不等桓济怒气冲冲的质问,张湛就凑到他耳边说道:

    “以谢无奕的为人,若是能答应,早就答应了。公子此时断不能小不忍而乱大谋,两边的合作若是因此而打破,那么今日堂上,恐再生变数。”

    桓济深吸一口气,只好重新坐定。

    而似就是为了印证张湛这句话一般,谢奕放下酒杯,淡淡说道:

    “功过是非,就算是余想要贪昧,也有无数人在看,也有天地在看,所以这功,余受不起。”

    说罢,谢奕将酒杯向着王凝之的方向推出去一些。

    他不喝王凝之的这杯敬酒。

    王凝之脸色微变,而郗恢冷笑道:

    “谢家主可不要不识好歹,更不要忘了自己到底是何处出身······”

    谢奕当即厉喝道:

    “闭嘴!”

    郗恢顿时打了一个哆嗦,因为恍惚间,他感觉眼前的男人,像是须发尽张的猛虎,似要择人而噬。

    “狷狷狂吠的狗,滚到一边去。”谢奕猛地一挥手,直瞪向王凝之。

    被骂做是狗,郗恢却提不起来和谢奕掰手腕的勇气。

    是狗就是狗吧,怂还是得怂的。

    反正这猛虎,现在也是笼中困兽。

    王凝之端着手中的酒杯,后退两步,冷声说道:

    “谢伯父可要想清楚了。”

    “余从未糊涂。”谢奕径直回答。

    王凝之当即将酒杯猛地一摔:

    “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未落,脚步声匆匆,屏风后、席案间、堂门外,无数王家家仆涌上来,他们或是从衣袖中,或是从腰间,抽出兵刃。

    兵刃反射着烛火,堂上堂下都响起宾客的呼喊声和尖叫声。

    谢奕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因此此时倒是颇为淡然的吐槽道:

    “还好没有女眷,否则尖叫起来太吵了。”

    而他的左右,戴逯和谢湖已经猛地掀起来桌子,桌子直撞上两三名意图持刀逼近的王家仆从。

    仆从们也不敢轻敌,先以保护王凝之为要。

    谢奕、戴逯等人,趁机抽出来匕首,护住袁宏、蒋安等文吏。

    “果然是宴无好宴!”

    相比于袁宏等人煞白的脸色,文官之中的武人——麻思倒是还算镇定,也跟着拔下来发冠上簪子。

    簪子闪亮,只要使用得当,也能杀人。

    只是遗憾,未曾佩刀而来。

    事已至此,桓济、张湛等人也都起身,跟在王凝之身侧。

    只有王坦之依旧稳稳地坐在自己的桌案前,端着酒杯,咋了咋嘴,似乎觉得这酒水不尽如人意。

    “怎么,还打算对我等朝廷命官动手?”谢奕冷声问道。

    郗恢这一下有了胆子,大声说道:

    “谢无奕等把持长安太守府,结党营私,今日朝廷使团查明真相、捉拿人犯,堂下尔等切莫惊慌,堂上乱贼,莫要动刀动枪,放下兵刃,罪不至死!”

    谢奕瞪了他一眼,郗恢打了一个寒颤,又缩了回去。

    而谢奕这才皱眉说道:

    “抓了我们又有何用,城中还有王师和六扇门,难道会听从你们的号令?”

    王凝之显然也从刚刚摔杯为号的激动中平复下来,缓声说道:

    “走到这一步,本也是无奈之举。而我等也无想要谋害诸位性命之意。使团调查诸位结党营私,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第七百八十五章 是谁在敲门?

    说到这里,王凝之看谢奕等人都凝神细听,并无异动,底气也足了一些,声音跟着抬高:

    “所以只要诸位愿意配合调查,那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分说清楚,使团也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并且只要诸位仍旧清白,或者只是略微牵涉其中,那么使团也会奏请朝廷,外任为边郡官吏,以为薄惩。”

    谢奕顿时明了。

    江左和大司马府联手,搞出来的阵仗虽然不小,但是他们也没有承担杜英之怒火的心理准备,而且显然在怎么分赃上也未达成一致。

    所以他们的方法也跟着折中。

    抓住谢奕等人为人质,向太守府提出条件,让太守府做出让步,当然,这种让步肯定不再是让出一两个职位,而是让出太守府对于长安的大多数控制权,直接把太守府的官员甩到边境几处州郡去。

    如此一来,大家都没有必要见血。

    而这些人质有活下来的希望,那么守军和六扇门那边显然也不太可能会倾向于强攻。

    “事情不做绝,不错,你们想的还挺周到。”谢奕赞叹道。

    王凝之有模有样的向着谢奕拱了拱手:

    “承蒙叔父夸奖。王谢两家本就是通家之好,若是小侄伤害到了叔父,也难免没办法向家中和谢家的几位叔伯们交代。”

    谢奕哼了哼:

    “如此说来,尔等不愿杀我,那我要出去,尔等也不敢拦了?”

    说罢,谢奕作势就要向外走。

    不过迎接他的,是一把把雪亮的刀剑。

    桓济已经带着人堵在门口,叉手而立、拄着佩刀,沉声说道:

    “叔父,还是莫要让我等晚辈为难的好。”

    谢奕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

    “大司马府和江左能如此铁了心的联手,这还真是余没有料到的。”

    “既然叔父打算利用我们两方的矛盾拖延时间,那么我们联起手来对付太守府,好像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桓济好整以暇。

    谢奕怔了怔,自失的一笑:

    “这倒是。”

    两个老牌的势力,面对新崛起的势力,选择暂时联手,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莫要拖延时间了,再拖延下去也没有什么用。”王凝之的声音再度响起,他伸手推开挡在面前的几名护卫,显然并不觉得谢奕等人还有胆量在这个时候还对他动手。

    尤其是太守府的队伍之中显而易见有太多的文官,谢奕定然不可能铤而走险。

    谢奕深深呼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拖延下去也没有用,毕竟王师主力,毕竟真正能镇住场子的杜英,都不在此处。

    甚至就连王猛都不在。

    “司马,若是任由江左和大司马府调查,那么谁知道会有什么颠倒黑白的事发生?”麻思慨然说道,“所以与其苟且偷生,倒不如轰轰烈烈的死!

    若是这些家伙们有胆量动手,那么他们就要做好承担王师愤怒的准备!”

    说罢,麻思伸手指着王凝之说道:

    “王叔平,江左所想要的,是关中,是权柄,若是我们死了,那我家太守在如此猜忌和背刺之下,又怎么可能隐忍?

    到时候王师杀回长安,或是自立旗号,从此和尔等乱臣划清界限,又或是取尔等项上首级,要江左给一个说法,你们可能承担得了这个责任?!

    到时候关中为王师所有,却复有乱起,江左诸君,又如何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王凝之脸色微沉,因为他看到,麻思说完后,不少太守府属官的脸上都露出决绝神色。

    你们真的敢杀,我们就真的敢死。

    倒要看谁能承担得住这个后果?

    “天下苍生如何说,轮不到你们来操心。成王败寇,谁又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桓济冷笑一声。

    “关中得而复失,大司马会同意否,尔家桓幼子桓将军此时仍在王师之中,其又会同意否?”麻思戟指道,“今日你手中之刀起,则明日大司马和桓将军必以尔项上人头来向我家太守谢罪!”

    桓济这一次笑不出来了。

    他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后退一步。

    麻思不由得露出哂笑,似在说,色厉内荏,不过如此。

    太守府的人也都跟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家伙,比起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司马,可差得远了。

    张湛及时在背后托住了桓济的后背,压低声音说道:

    “若是真的夺下长安,大司马并不会说什么,夺下长安本来也是大司马所欲为。

    可是若今日撕破脸皮,却又灰溜溜的离开,那么大司马才会真的认为公子无能。”

    桓济顿时打了一个激灵,正想要开口说话,庭院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因为麻思的鼓动而喧闹的大堂上,顿时安静下来。

    这个时候,谁来敲门?

    而且在大门外,本就有放哨的王家部曲,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王凝之和桓济也是面面相觑。

    有站在门口的王家部曲壮起胆子喊道:

    “门外何人?!”

    没有回答,只是孤零零的敲门声,依旧在骤然寂静的堂上堂下回响。

    接着,又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这雪后的夜里,格外刺耳。

    这是踩踏着墙外积雪的声音。

    这脚步声,不只是在大门外,还在两侧院墙外,还在整个府邸的四面八方响起!

    “砰砰砰!”外面的人,仍然在拉着门环敲门。

    “夜半鬼敲门······”人群之中,不知道谁嘟囔了一句。

    王凝之深吸一口气,刹那间,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突然,堂下原本一个个老老实实坐在桌案前的宾客中,窜出来好几道身影。

    大门内的几名大司马府招募的流民,也几乎是在同时猛地将手中的刀劈砍向身边的王家部曲!

    手起刀落、鲜血喷溅。

    他们的人数并不比王家部曲多,这也导致好几名王家部曲意欲反抗,然而迎接他们的,是那些仍然身着红袍的宾客。

    一把把小心藏好的短刃骤然探出,收割着性命。

    而就在这一切发生的同时,两道身影抢出,直接打开了大门!

    大风,骤然吹卷着外面的残雪涌进院子中。

    院子里取暖的火炉,一下子被吹灭了好几个。

    透过洞开的大门,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大街上,黑压压的人影。

    一支支火把此时依次点亮,照亮了门外无垠的黑暗。

    一名年轻人,身披银甲、手按横刀,迈过门槛。

第七百八十六章 没有请柬的“客人”

    头盔下,年轻人的目光格外冰冷。

    似有无底的深渊,倒映在他的瞳孔。

    其中暗藏着凛冽的杀意,仿佛能够轻易的收割所见之人的性命。

    这目光,扫过堂下瑟瑟缩缩的宾客和手持兵刃的那几名“凶手”,又扫过堂上面面相觑、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到底怎么回事的人们。

    不等有人惊呼出来,他就先从腰间解下来一块玉佩,随手丢在摆放礼单的桌案上,用并不高的声音说道:

    “王师督护、长安太守杜英,来迟一步,还请见谅。奉上氐秦伪皇玉佩一枚,以为贺礼。”

    院子内外,鸦雀无声。

    只有呼呼的风声依旧从洞开的大门中吹进来,吹卷着年轻人的披风。

    那红色的披风,在白色的积雪衬托下,呈现出一种染满了血,然后冰封了一样的暗红色。

    而这个年轻人的披风、他的佩刀、他的一切,还真的染满了血。

    氐人的血,那些曾经让关中乃至于不少南方晋人瑟瑟发抖的氐人的血。

    曾经的氐秦,笑傲关中、睥睨河洛,让那以清谈之名响彻天下,为视为世家执牛耳者的殷浩身败名裂,让江左最能征善战、奇袭巴蜀一战而擒的桓温顿步不前。

    而就是这样一个胡人王朝,如今就粉碎在这个年轻人的手中。

    长安、渭水、新平、安定。

    他每踏出去的一步,留下的脚印之中都能渗出来氐人的血。

    所以此时,当这样的一尊杀神,站在门口,用他那并不高昂的声音,平静的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整个院子里的人,的确心中剩下的就只有无限的惊慌和恐惧。

    鸦雀无声,的确不怪他们。

    凤鸣岐山,鸦雀不配出声。

    当然了,也有一些雏凤的拥趸,露出了劫后余生的欣喜笑容。

    谢奕把玩着手中的刀,他的目光在桓济、王凝之等人脸上扫过,看着这些人或是震惊、或是畏惧,更或是如丧考妣,顿时有一种难言的畅快。

    怎么也没有料到,仲渊竟然在这个时候来了。

    谢奕一时间也无从猜想,杜英率军前往凉州的军文、信件之中到底有多少为了迷惑敌人而编造的假象,他只知道,杜英来了,眼前不再是一场死局。

    不对,对于太守府来说,是喜从天降,而对于王凝之等人来说,自然是死局。

    一支支火把,照亮的不只是门外的街道,还有墙头。

    王师士卒出现在墙上,他们敏捷的翻入到院子中。

    前院、后院,四面八方,都是衣甲鲜明的王师将士。

    而一名将领则大步从正门走进来,拄着刀站在杜英的背后。

    谢奕看到了他,顿时明白了杜英从哪里调来的这么多兵马。

    因为杜英背后的那魁梧壮汉,不是别人,正是关中军里有着万人敌之美誉的邓羌。

    谢奕现在也有心情揣摩一下杜英的整个计划。

    自己率领几名亲卫,隐匿行踪,一路向东南,卡着时间,在初三抵达长安,同时命令华阴守军秘密西行,人马汇合于长安。

    如此一来,既不需要调动于谈的长安守军,以让于谈有充分的余力应对大司马府可能在城中掀起的骚乱,又可以让杜英以这样一副兵马扈从、气势夺人的姿态,出现在王家府上!

    至于院子里的内应······

    谢奕还没有问这个问题,就已经有人迫不及待。

    桓济的声音有些颤抖:

    “混账,尔等混账!为何要背叛本公子?!”

    他说的是那些暴起发难、袭杀王家部曲,并且打开府门的人。

    他们是桓济辛苦招募的流民,也是桓济寄予厚望的打手。

    结果现在他们将一把把刀,捅向了王家的人,也几近等于捅向了桓济的后背。

    桓济不敢责问杜英为什么会从前线折回,甚至不敢直视杜英隐藏着杀意的目光,他只能把自己此时功亏一篑的怒火发泄在这些人身上。

    “六扇门,从来都忠诚于太守。”那几人看也不看桓济,直接对着杜英的方向抱拳行礼。

    大司马府肆无忌惮的招募流民,六扇门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既然没有办法在明面上阻止,殷举索性就尝试在暗中控制。

    因此六扇门的人进入大司马府,并且凭借还算不错的武力——一群老卒,想要脱颖而出,甚至都不需用尽全力——成为大司马府收拢的流民之中的佼佼者,并被委以重任,守住大门,是情理之中的。

    当然,六扇门还有人混入宾客之中,算是为今天可能的变故又上了一重保险。

    六扇门早在昨天就收到了杜英传来的命令,以伺机开门为首要任务,尽量避免和大司马府以及江左在宴席上短兵交接。

    这也让六扇门的人,静观局势、选择配合杜英,而不是在刚刚王凝之摔杯为号的时候扑上去救援。

    否则正面对上那些同样久经训练的王家部曲,不见得就能占到便宜。

    当然,为了能够迷惑王凝之等人,所以六扇门并没有把这个消息通报给谢奕他们,否则以谢奕的性情,会忍不住直接带人来和王家论个高下,未免打草惊蛇。

    而现在,王家和桓家乖乖显露出来自己的爪牙,杜英只需要一刀刀的砍掉就可以了。

    同时,也不得不说王凝之等人的保密还是做得不错的,显然大司马府招募的流民们并没有得到王家充足的信任,所以六扇门埋伏的人也不知道今日便一定会动手,自也不好谎报军情。

    以至于谢奕等人都没有想到,这些刀剑相向的敌人之中,竟然还有六扇门的棋子在。

    桓济一时无言,此时他才露出懊恼的神色,跺了跺脚,却也不敢指着杜英说“卑鄙”,因此把怨毒的目光转投到张湛的身上。

    为什么?

    之前为什么不拦着我,不提醒我?

    身为阿爹留下来为我臂助的谋士,你就是这般尽职尽责的?

    张湛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然后便双手交叉在前,以示自己没有兵刃,同时闭上眼睛,似是听天由命一般了,完全没有在乎桓济投过来的目光是何般憎恶和愤怒。

    眼前这个局面,他早就已经预料到了。

    只是张湛没有料到时间罢了。

    以桓济的本事,想要对付杜英,必然被其反噬,而他甚至只敢做一些偷偷摸摸、背后捅刀子的事,直面杜英的胆量都没有。

    而他的愤怒,自然而然也只会迁怒到张湛这个他本来就看着不顺眼、和他意见也不一样的谋士身上。

    因此此时的张湛,似在感慨,这一切竟然来得如此之早,自己还是高估了桓济,而低估了杜英。

    低估杜英的,在场也不止有自己一个人。

第七百八十七章 叔父救我

    王坦之脸上的错愕稍纵即逝,接着露出“原来如此”的笑容,他仍然端坐在那里,姿势不变,但目光在王凝之、谢奕等人身上扫来扫去,似要看一出好戏。

    而王凝之好像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

    他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差点儿直接软倒在地,紧接着便一扬袖子,遮住脸面,在众目睽睽之下,转入屏风后!

    这一下,不只是桓济、韩伯等人,就连谢奕他们也愣住了。

    不管怎么说,王家的刀剑还横亘在谢奕等人身前,即使是王师的弓弩已经架设在墙头,那谢奕他们人质的身份还未改变,王家想要谈,还真不是不能谈。

    结果谁曾想到,作为大堂上主心骨的两个人,桓济顾左右而言他,但是至少还有勇气站在这里,可是王凝之,竟然一句话都不说,转身就走?

    王家部曲们显然也愣住了,不过他们很快一个个追上自家少主。

    不管少主做出什么荒谬的决定,他们的首要任务都是保护少主的安全。

    原本吃瓜看戏的韩伯和阮宁等人,顿时吃不下去瓜了。

    这······他们骤然间发现,从杜英,到邓羌,再到谢奕等人,目光一下子都汇聚在他们身上。

    “蠢货。”王坦之骂了一声。

    声音不小,就是明摆着骂给所有人听的。

    接着,王坦之越众而出,看着站在那里的杜英,拱手行礼:

    “太守远征在外,今日竟能折返长安,当真令人惊喜。请柬之上,虽无太守,但太守不管何时来,都是王家座上贵客。

    王家少主叔平贤弟身体有所不适,因此还请太守入内稍等,余当先敬太守一杯,为太守接风洗尘。”

    杜英这才举步向前。

    众人顿时明白,杜英迟迟未动,并不是判断不清眼前局势,而是在等。

    他在等王家有足够分量的人出来迎接。

    然后下一步,自然就是把王家的脸面,按在地上狠狠地踩!

    不过现在······王凝之自己显然已经不要脸面了。

    王坦之咬着牙,又暗骂了几声“蠢货”,同时趋步而行,直到杜英身前不远处。

    他行的快,行的紧张,在台阶上都差点儿滑了一跤。

    不过在场,没有人敢笑。

    因为杜英也在前行,而他麾下的虎狼之士涌入院子中,控制住了在场的所有宾客。

    这些来自于关中不少世家的子弟,将是杜英接下来向关中这些墙头草世家问罪的证据。

    那些还能笑的人,此时也只有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相比之下,至少王坦之还站着。

    杜英从王坦之身边走过,一句话也没有说。

    王坦之手里还端着酒杯,顿时僵硬的立在那里,感受着杜英的步伐掀起的风直接拍打在他的脸上。

    他不由得勉强挤出来一丝苦笑。

    风拍打着他的脸,而杜英抽的,可是整个王家的脸。

    杜英虽然没有搭理王坦之,跟在杜英后面,活像是一个带刀护卫,而不是沙场悍将的邓羌,倒是没头没脑的丢下了一句:

    “这里是琅琊王氏的府邸。”

    王坦之幡然醒悟,猛地回头看过去,所看到的,只有杜英拾阶而上的背影。

    杜英还是不介意和王坦之谈一谈条件的,只不过他期望王坦之是以太原王氏,而不是琅琊王氏的附庸的身份出现。

    只有王坦之彻底和琅琊王氏做了割裂,杜英才愿意把他当做盟友。

    王坦之自失的一笑,将杯中酒洒在地上。

    似乎是在惋惜什么,又似乎是在怀念什么。

    杜英自然是没空搭理王坦之的,大冷的天,他还巴望着能尽快把这场风波平定下去,然后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呢。

    哦对,还没孩子,只有老婆。

    还得加把劲啊。

    桓济就站在距离杜英不到一丈的距离上。

    他微微后仰,可是就是咬着牙不退半步。

    可是杜英没有说话,目光扫在他身上,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一样,接着就直接越过桓济,看向他背后一副入定姿态的张湛。

    张湛似乎也感受到了杜英的目光,缓缓睁开眼。

    桓济也察觉到了异常,此时他的心中犹然怨恨张湛没有拦着自己,一步错以至于步步错,如今生死都捏在杜英的手中——今日事不成,桓济就清楚,他会变成大司马府的弃子。

    杜英仍旧掌握长安太守府的实权,掌握控制着整个西北的数万兵马的实权,那么桓温就不会强行逼迫杜英,而是会选择转而拉拢杜英,如此一来,得罪杜英的桓济,大司马府不要也罢。

    桓温本来就是以放养的方式养育这几个孩子。

    不成才,留之何用?

    只会败坏桓家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点家底和声望。

    所以桓济此时面如死灰,心里再怎么怨恨,现在也必须要把希望寄托在张湛的身上了。

    你倒是说句话呀!

    张湛似乎也经历了内心的挣扎,最后还是缓缓说道:

    “太守名义上仍为大司马麾下,能有今日,是太守的手腕强硬,但也有大司马一些提携之功,所以太守是否可以看在大司马的面子上······”

    总归,桓温这些年对他也有赏识提拔之恩,所以张湛察觉到杜英眼中的杀机之后,还是要尝试着保一下桓济的。

    “叔父,叔父!”桓济同时也直接跪倒在地,向着谢奕的方向,“叔父和家父兄弟相称,是侄儿一时被王叔平,不,王凝之那个混账所蛊惑,否则侄儿就算是有一百个,不不不,一千个,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叔父动刀啊!

    叔父,请叔父为侄儿求一命,侄儿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谢奕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桓济在这一场伏击之中扮演什么角色,谢奕看他当时拔刀堵路的时候嚣张的嘴脸,就已经揣测的七七八八。

    结果没有想到,现在桓济竟然如此干脆利落的反过来求自己保命。

    桓温的桀骜骨气,他是一点儿没有继承,厚脸皮倒是继承了不少。

    谢奕叹了一口气,就算是这个侄儿对自己拔刀,他总归也不忍心看着桓温的儿子在自己的面前身首异处:

    “仲渊,留之还有用,若杀之,恐怕难以向大司马交代,再惹兵灾······”

    杜英露出来一丝笑容,这也是他今晚“从天而降”之后第一次露出温和的笑容:

    “岳父说得有理,那便不杀。不过如此劣子,看来大司马平时也缺乏管教,平时便也跟着在关中书院,读读书、认认字,岳父觉得可好?

    恐怕还得征求大司马的同意,也不知道大司马会不觉得杜某擅作主张······”

第七百八十八章 六丁六甲,装神弄鬼

    “不会的,那断然是不会的!”桓济顿时连连摆手,膝行向前,就差直接去抱谢奕的膝盖了。

    谢奕脸色阴沉了几分,如此没骨气,还不如杀了呢,留着也是给桓家丢人。

    不过话已至此,当事人都没有意见,谢奕自然也只好说道:

    “余会修书荆州,向元子兄言明此事,既然桓家侄儿是自愿的,元子兄应该也不会有意见。”

    桓温知道自家儿子的拙劣表现,肯定直接放弃这个不成器的了。

    杜英怎么安排他,是不是有把他当做人质的意思,那桓温也不在乎。

    接着,杜英看向张湛:

    “处度有没有参与到此事之中,余心中有数,不过处度既然和桓济相处不愉,不如暂时离开长安。

    新平郡太守辛牢,这一次派人前来给王家庆贺,也算是人赃并获,这个太守余自然是留之不得,所以不知道处度是否有兴趣执掌一郡?”

    张湛怔了一下,他们现在的身份,和阶下囚也没有什么区别。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杜英能够放过桓济,是因为这毕竟是桓温的儿子,人情是要给的。

    但是张湛没有指望着杜英也能够轻易放过自己,说到底他也是坚决的太守府反对者之一。

    可是现在杜英给出的郡守之位,显然足够诱人。

    这样可以让张湛远离长安是非之地,静静观望关中风向。

    如今关中日新月异的变化,张湛也都是看在眼中的,所以他其实很期待看到杜英真的将关中变得和之前不一样,这也是为什么在这一次大司马府和江左的合作之中,张湛并不积极。

    一方面是因为桓济和王凝之本就不应在没有兵权、没有后援的情况下,在关中腹心之地招惹杜英,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因为张湛还是很期望能够看到关中真的在杜英的治理下有所改变的。

    一个信佛的人,本就怀有慈悲之心。

    杜英若行安民平乱的慈悲之举,那么张湛也很难再和之前那样对他充满敌意。

    “愿为明公效劳。”张湛郑重拱了拱手。

    杜英笑了笑,他并不奇怪张湛的决定,毕竟在意识到队友的无能之后,很难有人不作出这样的选择。

    搞定了以王坦之为首的江左观望各家以及以桓济、张湛为代表的大司马府一方,杜英这才施施然看向自家人。

    自家人显然也不怎么需要自己鼓励或者安慰。

    被江左和大司马府联手摆了一道,这些太守府属官们一个个都脸上无光,不过毕竟他们都是跟着杜英从关中盟走出来的老部下,因此心里很清楚,不管向太守怎么表达歉意,都比不上直接提着王凝之来见太守。

    因此当王凝之转身逃跑的第一时间,麻思、蒋安等人就已经窜出去,追着王凝之而去。

    这帮太守府的文官,当初可也都是掌兵的,谁家手下没有三五条人命、几次胜仗?

    被王凝之摆了一道,当然迫不及待的想要揪住他。

    这也是为什么杜英会好整以暇的和桓济等人“友好交谈”。

    王师从侧门、后门涌入院子,麻思等人又紧紧咬在后面,还能让王凝之跑了不成?

    然而就当杜英打算和谢奕寒暄几句,同时也拉住跃跃欲试的岳父大人的时候——谢家家主追着王家的子弟砍,传出去终归影响不好——后院突然传来一声怒喝:

    “六丁六甲,黄巾力士,听我号令!”

    前厅众人,登时面面相觑。

    ————————-

    府中后院。

    回廊下挂着一排灯笼,空地里插着几排蜡烛。

    缩在回廊下的婢女们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得阴风阵阵、背后一阵发凉。

    当然,这种感觉多半不是真的,而是那飘拂的黑白相间的幡布,还有贴在柱子上的一张张符条,让人感觉这不是在请神,而是在捉鬼。

    不过按照那几名道士的说法,倒也相差无几,因为他们所请来的,正是阴兵。

    有背后发凉的感觉,不是应该的么?

    这就是王凝之留下的撒手锏。

    杜英和谢奕等人匆匆赶来的时候,发现麻思和蒋安等人也已经在了。

    王师士卒、府中几名掾史,都提着刀剑,簇拥在通往后院的月洞门前,看着眼前的景象。

    烟雾缭绕,光影晃动,几道身影在那光火之中往来跳跃,时隐时现,似乎真的有从奈何桥对岸走来的军队,向前开进,而传说中的黄巾力士,也随时会在后抵达。

    “太守,这······”蒋安看到杜英,赶忙迎上前,语无伦次。

    是真是假,亦真亦幻,一时间他们竟然都有一种真的要和阴兵交手的感觉。

    这世上,难道真的有鬼?

    杜英无奈的摇了摇头:

    “原来王凝之匆匆离去,倒也不是为了逃命,而是跑到这里来装神弄鬼了。”

    “杜仲渊,就算尔有兵马在外又如何,今日余请仙师作法,引来六丁六甲,还有太上老君相助,尔等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王凝之的声音,在这晃动的光影之中,也开始变得悠长而模糊,似乎此时的他,正在逐渐为神灵所控。

    “狗血,快准备狗血!”有人惊呼道。

    “这好像不是鬼,是阴兵和神仙,恐怕不好使!”蒋安也忍不住说道,他一向谨慎胆小,所以此时也在揣摩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应对。

    杜英挑了挑眉,你们竟然还真的有模有样的讨论起来了。

    他霍然抽出刀,向前走去。

    邓羌和疏雨一左一右,跟在杜英身后。

    “盟主!”蒋安和麻思等人纷纷喊起来。

    虽然他们疑神疑鬼、不敢向前,可也不希望杜英冒险。

    杜英扬起来手中的刀,声音坚定:

    “余从来不相信这世上有神仙和鬼,也不相信什么命中注定。余手上的这把刀,饮血无数,因此余更相信手中的刀。

    带着我们往前走的,从来都不是什么鬼神,而是那些倒在前路上的英烈,而是我们自己付出的血汗。”

    说罢,杜英猛地向前劈砍,劈落了灯笼。

    火一下子顺着走廊燃烧起来。

    而杜英紧接着直逼向装神弄鬼、上窜下跳的两名道士。

    那两名道士本来还正沉浸在自己所营造的氛围之中,结果看到杜英提着刀直接冲自己过来,那明晃晃的刀映衬着火光,格外的真实。

    刹那间,他们直接丢了手中的桃木剑,转身就跑。

    王凝之或许坚信、月洞门外的人们或许怀疑,但是他们自己非常清楚——都不过是一些骗术罢了,哪里有什么真的鬼神?

第七百八十九章 五石散

    两个道士一跑,原本只是咬着牙跟在杜英后面的邓羌,也顿时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转眼就已经冲到他两人中间。

    手起刀落,复手起刀落。

    两个首级已经飞了起来。

    没有什么鬼和神,只有道士的鲜血,斑斑点点,洒在地上。

    前方摆着一张桌案,桌案后,站着一名老道和王凝之。

    王凝之显然也被这血腥的一幕吓了一跳,直接贴在了身后的墙上。

    他有些怀疑的看向那老道。

    不是说黄巾力士附身、刀枪不入的么?

    不是说请来六丁六甲、千军横扫的么?

    这怎么就给人砍了脑袋呢?

    而且如果真的被附身了,为什么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慷慨迎敌,而是转身就跑?

    即使是在上一刻,也对自己的撒手锏寄以厚望、深信不疑的王凝之,心中冒出来很多疑问。

    那老道沉声说道:

    “沙场凶神,的确自带血气,驱除阴兵,而且刚刚黄巾力士还未上身,老道的这两名弟子,经验浅薄,让公子见笑了!”

    说罢,老道直接点燃了一张符箓,符箓燃烧成灰,落入桌上酒碗里,老道将含着灰的酒水吞入口中。

    王凝之看他这般信心满满的样子,顿时松了一口气,正想要说什么,杜英和邓羌已经提着刀走到了桌案前。

    老道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紧接着便大喊道:

    “呔,妖孽,还不束手就······”

    最后一个字甚至都没有说出来。

    因为邓羌一刀劈断了桌案,一起劈开的,还有老道的酒碗和厚厚的一叠符箓。

    杜英为了躲开那喷出来的不知道都有什么乱七八糟东西的酒水,后退了一步,此时在地上一蹬,直接越过破碎的桌案,撞在老道身上。

    老道闷哼一声,整个人如滚地葫芦一样滚了好几圈。

    杜英看他一直向远处滚,不由得笑了笑,赶上前,手中刀飞出,直接插在了老道滚的方向上。

    刀没入地上,还在颤抖。

    老道直截了当的顿住了动作。

    这说明他甚至是在自己努力往后滚,所以察觉到不对之后,还能自己停下来。

    杜英看也不看这个家伙,当他这拙劣的逃命把戏被戳穿之后,已经不需要老道自己开口解释了,所以杜英直接拍了拍手,打量着王凝之。

    王凝之,如同一滩烂泥一样,缓缓软倒在地。

    破灭了,他对于长生的幻想,对于六丁六甲、太上老君的倚重,此时都破灭了。

    原来······都是骗人的。

    不堪一击的六丁六甲,而最终根本就没有现身的太上老君,一切都是假的。

    杜英瞥了一眼王凝之,显然,在江左,没有人会告诉沉迷道家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之中的王凝之,这一切是假的;在从江左到关中的路上,王凝之一直和道士们论道,并且逐渐把他们所说的那些阴兵作为撒手锏,也没有人提醒他这些是假的。

    一直到关中,杜英的刀横亘在眼前,王凝之才陡然发现,不只是这些假的,而且有很多本来应该能识破并且提醒他的人,从来没有开口。

    都是骗子,都是骗子!

    王凝之狠命的摇了摇头,小小道冠形制的发冠滑落,他披头散发,刚刚伸出手,旁边警惕的看着他的几名王师士卒同时向前,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杜英摆了摆手:“无妨。”

    他很能理解王凝之这种骤然从云端之上,从神仙庇护的自我想象之中跌落下来的茫然和狼狈。

    那些鬼神之说,是王凝之心中的砥柱,现在砥柱轰然垮塌,杜英不相信王凝之还有勇气和自己作对。

    在这关中,在周围兵刃环逼之下,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王家公子,而是手无寸铁的一个年轻人罢了。

    士卒们稍微后退两步,王凝之这才有胆量继续举起他的手,插入到头发之中,狠狠的挠了几下、揪了几下,显然只有这种拖拽头发的痛苦,才能让他从幻想之中彻底清醒下来。

    “抬起头来说话。”杜英抖了抖刀刃,几滴鲜血落在王凝之的身边。

    王凝之缓缓抬起头,泪水和鼻涕止不住的往下流。

    杜英皱了皱眉,这么夸张?

    邓羌等人也随即再一次紧张起来,生怕王凝之直接暴起发疯。

    “是五石散。”袁宏的声音在杜英背后响起。

    当时在门口看到王凝之还有几名道士飘飘忽忽的身影时,袁宏就大概猜到了。

    他们之所以相信召唤来了六丁六甲、神仙附体,更多的是因为五石散导致的幻觉,心中所想,倒映在眼前,导致这几个人就在如梦如幻之中,难以分辨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杜英恍然。

    难怪之前王凝之的声音飘飘忽忽,还真的营造出一种神鬼莫测的感觉。

    杜英无奈道:“刚刚怎么不提醒大家?”

    袁宏顿时尴尬的一笑,他离开江左之后,就没有再接触过五石散,而且怎么也没有想到,王凝之的最后手段竟然是嗑药和装神弄鬼,所以一开始也被吓到了。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杜英已经提着刀,和邓羌一起把那几个道士砍翻在地。

    不管有什么神神鬼鬼,此时都不攻自破了。

    轮不到袁宏再开口指出真相。

    “仲渊,怎么处置?”谢奕指了指疯疯癫癫的王凝之。

    要说现在心中最好的,自然就是谢奕了。

    王凝之本来可是给谢道韫选定的夫婿,结果谁曾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吃五石散吃的都快分不清真实和梦幻了,王谢两家走向鼎盛的梦想,又怎么可能寄托在这样的人身上?

    所以谢道韫嫁给王凝之的话,谢奕甚至都不敢想象,自己会不会忍不住提刀把王家这小子给剁了。

    不过现在自己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了,因为如今他看这普天之下,都没有比杜仲渊更好的女婿。

    杜英沉声说道:

    “等五石散药效过去之后,人大概能恢复正常,到时候再说吧。反正余没打算直接要了他的性命,但是这关中,恐怕需要他多住一段时日了。就和桓济一起安顿在关中书院吧,让六扇门严加看管。

    除了这两个人之外,还有郗家父子,也一并先软禁在那边,反正关中书院里地方还很多。”

    谢奕点了点头,现在事情已经逆转,王凝之和桓济变成了杜英手中的人质,杜英自然是要和江左、大司马府好好谈一谈条件了。

第七百九十章 剪刀

    而且此次使团北上,本来就有封赏以及见机行事之权,所以杜英留着他们的性命,也可以先借助使团的名头,封赏麾下。

    灭国之功,杜英肯定要论功行赏的。

    只不过有了朝廷使团为背书,这封赏自然也就变得货真价实。

    负责搜身的士卒捧着盘子,桓济和王凝之的配印都在其中。

    杜英笑着摆了摆手:

    “就留在他们身上吧,余要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把章敲下去。”

    疯疯癫癫的王凝之和失魂落魄的桓济,这两个未来关中无情的敲章机器,此时都被王师士卒连拉带拽拖了下去。

    桓济还以为杜英反悔,想要杀他,连着大喊了几句“无辜”和“不讲信用”,押送他的王师士卒懒得和他分辩,打了几棍子,桓济立刻乖乖闭嘴。

    谢奕也带着太守府的官员们匆匆离开。

    因为他们刚刚也接到了消息,大司马府中的一些桓家部曲和桓济招募的流民,仍然遵照命令,突袭六扇门北关兵营和太守府这两处,因为邓羌携带来的王师士卒人数也不多,基本都集中在了王家府邸这边,所以六扇门留守兵营的兵马和太守府中杜家部曲拼命抵抗,战斗一度陷入僵持。

    不过很快,于谈率军赶到,动乱被平息。

    除了城内,城外市集中,来自江左的货栈和商铺,纷纷起火,有人成群结队,趁乱进攻市集之中的商曹和工曹驻地。

    临危之际,守在市集之中的全旭,带着全家老小一并上阵救火,也因此带动着其余匆忙逃窜的商铺伙计们跟着参与到救火之中,另外市集中的丁壮也都被组织起来,构筑防线,保护住了商曹府衙。

    奈何工坊那边,氐羌俘虏也跟着被煽动起来,工坊汉人及时动用弓弩,挡住了他们意图火烧工坊的行动,但是架不住氐羌俘虏人多,被他们冲入工曹府衙。

    留守工曹府衙的沈文泽,扛着打铁的大锤,直接把好几个氐人的脑袋砸开花,才让这一场动乱稍稍得以控制,不过府衙也被泄愤的氐人破坏的七七八八。

    如今王师已经分兵前往市集和工坊,林氏坞堡那边的关中盟新兵也被调动起来,参与到平乱之中。

    城中城外,混乱虽然被控制,但是收拾残烬,只靠底层吏员们显然还不够。

    因而袁宏、麻思等人不敢久留,各自返回岗位,谢奕更是带着亲卫直接向城外而去。

    在酒席上被人拿刀堵着门,这样的羞辱,若不是因为拿刀的人是王凝之和桓济这两个自己颇为熟稔的年轻人,谢奕恐怕早就忍不住剁了他们的脑袋了,所以现在他需要找一个宣泄愤怒的地方。

    所以转眼之间,杜英的身边就只剩下了留下来抄没王家家产的亲卫。

    太守从安定一路紧赶慢赶杀回来救火,大家当然也不能让太守再去为城中一点儿小乱子操心,所以谢奕让杜英放心留下来监督查抄王家家产。

    而杜英此时就站在王凝之的婚房之外。

    王郗两家的婢女,跪倒在门口,一个个低着头,瑟瑟发抖。

    “王家的新娘还在里面等着她的夫君。”从窗户上戳了一个洞看向里面的疏雨,俏脸上带着唏嘘的神色,“这也是个可怜人。”

    这里毕竟是王家府上的深处,所以刚刚前院的吵闹并没有打扰到这里。

    门口跪着的婢女们,也是在王师士卒涌进来之后才意识到大事不妙的。

    杜英径直伸手推开门。

    疏雨想要拦住杜英,为时已晚,只好跺了跺脚,一脸不满的跟在杜英的后面走进去。

    红烛摇曳,婚房之中,倩影犹然端坐在床榻边。

    听到了开门声,郗道茂显然有些惊慌,纤手并不是端正的放在膝上,而是撑着床边。

    杜英提起刀鞘,一言不发,走到新娘的身前。

    “夫君?”郗道茂软糯的声音响起。

    昏暗逐渐消散,红盖头被掀了起来。

    霎时间,她清楚的看到,挑起红盖头的,并不是准备好的金秤杆,而是刀鞘。

    “呀!”郗道茂惊呼一声,撑在床边的手,登时从被褥中抓出来一把剪刀,对着杜英就刺了过去。

    “公子!”疏雨也跟着惊呼一声,谁曾想到,这新娘子竟然已经在床边藏好了利刃?

    杜英的刀鞘猛地向下垂落,直接打掉了郗道茂手中的剪刀。

    战场上磨练出来的应变能力,足以应付一个弱女子无力的反击。甚至杜英身上本来就披着甲衣,所以剪刀能不能刺进去还是一个问题。

    接着,杜英一把掀开了再一次落下来的红盖头。

    红唇微张,柳眉轻弯,略显浓重的粉黛之下,难掩秀色天成。

    是个绝美的人儿。

    就是身段比我家阿元还差了一些,杜英心中难免下意识的品评。

    美目圆瞪,郗道茂向后缩了缩,双手环在胸口前,右足探出,先踩住地上的剪刀。

    知道剪刀在哪里,似乎这个看上去如扶风弱柳的女子,才会稍稍心安。

    毕竟一个披着衣甲,甚至还带着血腥味的男人,就这样突兀的掀开她的红盖头,让郗道茂怎么也不可能感到安全。

    做着这些的同时,她忍不住问道:

    “你,你是什么人?!”

    杜英察觉到了郗道茂细微的动作,刀鞘在地上刮过,准确的敲击在郗道茂的绣花鞋下的剪刀。

    剪刀被击飞,少女的小腿被刀鞘蹭到,吃痛蹙眉,却一言不发。

    杜英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余便是你家爹兄,和那新夫婿想要杀的杜英。阿元在给我的信中曾说郗家妹妹可怜,希望以后就算各家刀兵相见,也不要伤害到你。

    所以今天晚上,王郗两家谁都可以生或者死,但是你不行,阿元让你活着,余就要确保你是活着的。”

    说罢,杜英又看了一眼疏雨。

    疏雨讪讪一笑。

    在杜英推门而入的那一刹那,她的心中升起了很多想法,甚至还真以为杜英想要直接替代王凝之入了洞房,把对王郗两家的愤懑宣泄在这个可怜的郗家姑娘身上。

    毕竟他们这一路紧赶慢赶,也只能说刚刚好赶到。

    如果再晚一个时辰,此时长安城头飘扬的是谁家旗帜,恐怕还得两说。

    所以杜英现在看上去很平静,甚至还能对着太守府的人露出笑容,但是疏雨感觉在杜英的眼底,那一团燃烧的火,从未熄灭。

第七百九十一章 红烛泪干,夜尽天明

    对于一个刚刚从战场上走下来的人来说,杀戮、报复、泄愤,都并不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举动。

    结果谁曾想到,想象之中的怒火并没有燃烧,杜英前来看郗道茂一眼,似乎就只是完成自家老婆交代的任务、不想让谢道韫伤心罢了。

    “着人将郗姑娘送到太守府吧,怎么安顿就让阿元去想。”杜英吩咐一声,“既然是郗家嫁出来的姑娘,若是送回郗家府上,郗昙也不见得就会给她好脸色。”

    疏雨秀眉微蹙,觉得哪里不对。

    好像郗家父子都被公子抓到关中书院去了吧?

    所以郗道茂便是回到郗家府上,那也是郗家仅剩的一个人了。

    不过疏雨所看到的,只是杜英的背影,杜英急匆匆的离开,显然迫不及待要回家了。

    以至于他脸上是什么神情,疏雨并未看到。

    屋子内,郗道茂仍然坐在那里,愣愣的看着燃烧的红烛。

    外面的天色,仍然是无底的黑暗,甚至随着杜英带人撤离,越来越暗。

    红烛泪干,天仍未亮。

    然而新娘枯坐半夜,等到的不是未来举案齐眉的夫君,而是家中的对头。

    虽然门外的婢女们没有来得及给屋子里解释发生了什么,但是郗道茂心思一向细腻,还是感受到了不安,所以她摸摸索索着抓起床头柜上的剪刀,塞入被褥之中。

    若来的人不是王凝之,至少郗道茂还有最后为王郗两家死节的机会。

    一刀刺出去,然后再一刀刺向自己······

    然而那个男人干脆利落的打掉了自己手中的剪刀。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就是阿元姊姊的夫君么?

    那个让爹爹、阿兄,还有自己的夫君,联起手来都没有能战胜的男人······

    郗道茂的心思杂乱,甚至就连疏雨引她一并离开,也是浑浑噩噩,都不知道怎么走出来的。

    ——————————--

    杜英站在太守府门口,看着大门向他洞开的府邸。

    几个月前,渭桥战事起,杜英飞马赶往渭水,一路穿城而过,过家门而不入。

    现在,他有灭国之功在手——如果王猛和桓冲他们动作快一点的话,保不齐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凉州和仇池也都被收拾掉了,那就是灭三国之功——而内部的争斗也都被他平定下去。

    再一次站在太守府门外,看着那字体苍劲有力的牌匾,杜英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公子为什么不进去?”疏雨催促道。

    杜英自失的一笑:“大概是因为近乡情怯吧。”

    早就有王师将领、城中吏员簇拥在门口,等候着杜英。

    “参见太守!”殷举、林丛等守在太守府的文武们齐齐拱手。

    “大家辛苦了。”杜英微笑着虚扶一下,“现在城中可还有乱事?”

    “若是城中还有动乱,属下断不敢安然立于此地。”殷举笑着回答。

    这一次,六扇门在潜伏大司马府内,以及打开王家府邸的大门时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殷举也有心情跟杜英开句玩笑。

    “六扇门做的不错。”杜英颔首。

    说明这个自己一心想要打造的密谍组织,逐渐上道了。

    殷举赶忙再次拱手:

    “其实全赖盟主暗中提点指挥,否则的话,属下可能早早的通知谢司马,把这些人抓起来了,哪里会到今天,让他们自投罗网?”

    “也罢,记住,六扇门永远是余在暗中最锋利的那把刀,而且余期望这把刀,是对着外面,而不是朝向内部。”杜英叮嘱道。

    旁边的林丛等人顿时轻轻松了一口气,讲道理,就算是他们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有六扇门这么一个机构一直在暗中窥探,任谁心里也不可能舒坦。

    杜英强调六扇门是对外的,自然也是让他们安心。

    殷举会意,郑重应诺。

    “有什么事下午再说吧。”杜英伸了一个懒腰,“现在余要休息了,都好几天没有睡个好觉了。除非是氐人又打到长安城下,或者火烧太守府了,否则没事不要叫我。”

    众人皆是笑。

    杜英的轻松态度,让他们更加放下心来。

    现在杜英携内外征战大胜之余威,众人还真的有点儿担心,杜英会不会顺势追究他们忽视了江左和大司马府图谋的罪过。

    毕竟若不是杜英在背后指点,这一次太守府要损失惨重了,现在轻松的大家,其实也刚刚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尤其是为了拯救太守府,杜英放弃了亲自前往凉州拯救杜家家眷,更是等于割舍了亲人前来救援长安。

    而杜英显然并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让太守府上下甚至大家心中还有些愧疚。

    察觉到众人的笑都不由衷,杜英环顾一圈:

    “一个个都还愣着干什么,清算江左和大司马府财产的,去清算,要接管商铺和工坊的去接管,就算是实在没有事要做的,那就去街上安抚百姓,这一场乱子闹得,长安城里还不知道怎样人心惶惶!

    难道余要睡觉,你们也都跟着一起睡觉么?!看什么看,都抓紧干活去!”

    众人顿时一哄而散。

    杜英则无奈摇了摇头,一个个皮痒痒,批一顿反而跟打了鸡血一样。

    一转眼的功夫,人都跑得没影儿了。

    “跑的还挺快。”杜英嘟囔一声。

    他回过头,突然明白这些家伙为什么哄哄闹闹的一点儿都没有为官为将者的架子,飞也似的离开。

    因为就在议事堂前,杜英看到了那魂牵梦萦的人儿。

    冷风萧萧,残月倒悬。

    谢道韫裹着白狐裘大衣,静静的站在堂前。

    晶莹的残雪悬冰、皎洁的冬夜月色,还有那素白的狐裘大衣,映衬着她的俏脸白里透红。

    她就静静地看着杜英。

    杜英也看着她。

    目光交错,谢道韫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霎时,似有三月杨柳风吹拂尽寒冬。

    而远方的天边,一点点鱼肚白也泛了上来。

    夜尽天明,残月西去。

    杜英迎向谢道韫,同时张开自己的手臂,显然要给谢道韫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道韫看到了犹然留在门口,目光躲躲闪闪、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的疏雨,也看到了那些从门口缩回去的脑袋瓜——林丛和殷举等人并没走远,而是在门外看热闹,不过他们很识趣的在这时候溜掉了。

    下一刻,杜英已经将谢道韫抱在怀中。

    谢道韫也张开手臂,环住他的腰,把自己尽情的埋在杜英的怀抱中,感受着这熟悉而陌生的气息。

    “夫君,欢迎回家。”她如是说道,声音已哽咽。

    杜英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

    他表达思念和喜悦的方式,显然更加直接干脆。

    而谢道韫的回应,也格外的炽热。

第七百九十二章 调皮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

    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年轻人的相似和相逢,总是热烈的。

    一直到太阳高升的时候,红泥小火炉上,烧着的一壶开水在呜呜的叫着。

    一只玉臂探出,提起水壶,倒满了茶盏。

    朝阳的屋子里并不算冷,靠在火炉旁边,甚至只穿着一层中衣就可以。

    不远处的床榻上被褥还散乱,衣架上挂着的衣衫都还没有收拾,屏风后面隐隐还有水渍,那是浴桶中的水漫了出来。

    而谢道韫此时便着一身月白中衣,懒洋洋的靠着软榻的靠背,上半身还盖着她的狐裘大衣,手里捧着一卷《左传》,案边摆着《谷梁传》和《春秋》,看的津津有味。

    她的小腿从狐裘之中探出来,没入到杜英的怀中,小脚丫抵着杜英的双腿,调皮的足趾时不时向内扣紧,夹一夹杜英腿上的肉。

    如果不是一番大战刚刚结束,杜英无欲无求,恐怕就会忍不住抓着她的小腿,顺杆而上了。

    因此此时杜英盘膝而坐,面色严肃,正翻阅着这些时日来积压的公文,毫不在意谢道韫调皮的小动作。

    其实说是积压也不妥当,因为其中绝大多数谢道韫都帮着杜英批阅过了,他现在做的,与其说是检查,倒不如说是了解一下自己不在的日子里都发生了什么。

    毕竟每日能送到军中的公文,都是择取了其中最重要的一些罢了。

    这样闲散的生活,显然契合谢道韫的心意,她放下书。

    这《左传》看了已经很多遍了,闲来无事翻一翻,显然只是为了不打扰杜英,以及享受一下这种两个人待在一起,相顾无言,但是心中格外安宁的气氛罢了。

    “一切都还合夫君的心意?”谢道韫踢了踢杜英。

    “有阿元在,余本就不太可能失望。”杜英放下最后一份公文,呼了一口气。

    短短一个时辰就翻完了,足以说明谢道韫工作的出色。

    说着,杜英已经把手往下探,佳人明显表示很无聊了,杜英自然不能冷落了。

    只要自己在,这个自带三分凛凛英气的女子,就会变得和小家碧玉一样可爱而调皮。

    不过谢道韫早就盯着他的动作,干脆利落的把小腿抽了回来,盘膝而坐,伸手把玩着额边秀发,狡黠一笑,自然是不能给杜英再折腾自己的机会。

    杜英失望的摇了摇头。

    “好啦,夫君,刚刚都已经······”谢道韫轻轻咬唇,凑到杜英的脸颊上吻了一下,“不能贪图逸乐。”

    “关中民生凋敝,缺的就是人口,否则以太守府现在这一套施政方案,不见得就比江左差,不,一定会比江左更好。”杜英正色说道,“所以为关中人口增砖添瓦,当从我做起!”

    谢道韫撅起嘴,就你这两个月不着家的,还好意思说“以身作则”?

    她显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毕竟不能跟流氓耍无赖: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夫君这一次当了不错的渔翁。”

    这是当时杜英写给谢道韫的信,隐晦的提及了自己的意图。

    “所以夫人还是懂了我的意思?”杜英问道。

    “有所预料,只不过这一次的确太守府上下都轻敌了,没有想到王凝之和桓济竟然如此大胆,当然也是因为六扇门那边也迟迟没有消息传来,所以误导了我们的判断······”谢道韫缓缓说道,有些后怕。

    “其人不可貌相,人心不可轻揣。”杜英说道,“所以这一次知道错了没?”

    谢道韫哼了哼,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

    “知道了······你刚刚都已经打过那里了,不能······不能再这么凶了。”

    杜英一怔,伸出手,似乎在回味之前的触觉,接着便蛮横的将谢道韫揽到自己怀里:

    “那就答应夫人。”

    谢道韫靠在他的肩头,柔声说道:

    “自相逢之后,夫君一直愁眉不展,可是担心凉州之局?”

    “有么?”

    “你刚刚就在揉眉心,这是你的习惯,说明心有所忧。”谢道韫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眼眸之中满是怜惜。

    我的夫郎,时刻心忧天下事,也真的肩负起天下事。

    自是与众不同。

    杜英自失的一笑,有时候难免管不住自己的神情,谢道韫又心细,很容易就被她察觉到了端倪:

    “杜家一门,都在姑臧城内,杳无音讯,而宋家想要谈还是想要打,迄今为止都没有一个明确的表态,余心中自难免惴惴不安。”

    “路途遥远,没有音讯也正常,只能再等一等了。”谢道韫斟酌说道,“若是夫君不放心的话,等长安局势稳定,不妨再走一遭凉州,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杜英挠了挠头:

    “余现在同样不知道的,就是这长安,如何才算安稳?”

    谢道韫竖起来两根手指:“不外乎完成两条。其一,对氐秦灭国之战的有功将士论功行赏,朝廷使团在,这论功行赏有使团背书,名正言顺,关中士气,将为之一振。”

    “这倒是不难。”杜英笑道,“阿元未曾见到,当时王家府上,桓济被吓得跪倒在地、连连哀嚎,而王凝之更是被吓得屁滚尿流,人都疯疯癫癫了,还愁他们不答应?”

    谢道韫柔柔一笑:“是啦,妾身的夫君,岂是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能比?”

    说到这个,她又何尝不很庆幸?

    王家府邸上发生的一切,谢道韫也已经知晓,那不辨真假、烂泥扶不上墙的王凝之,相比于杜英,自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天壤之别,不过如此。

    大概自己一生中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了夫君。

    杜英察觉到了她的神情,打趣道:

    “不意天壤之中,还有王叔平。”

    谢道韫以为杜英是在调笑自己当时新婚之后所说的那句“不意天壤之中,还有杜郎”,俏生生白了他一眼,手指戳了戳杜英,还是继续说道:

    “桓济会害怕、会乞求活命,这并没有什么用,他只是大司马留在关中的耳目罢了,没有办法替大司马作出决定的。

    至于王凝之,昨天晚上如果他是真的被吓疯了,又或者五石散的药效还没有过去,那么现在他所应该做的最重要的事,怕就是趁机装疯卖傻。”

    杜英皱了皱眉,如果王凝之真的顺势装疯卖傻,又或者干脆以绝食抗议之类的方式不配合的话,那问题的确很棘手。

第七百九十三章 谢道韫:真是这般?

    和司马勋这个荆蜀、江左各方都不待见的人不同,王凝之的背后毕竟是王谢世家,甚至他是代表整个江左前来的,若杜英杀了他,那么就等于和江左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杜英,乃至整个关中势力,都会被直接贴上“叛逆”的标签,这至少是现在的杜英所不想看到的。

    关中还没有强大到可以一己之力雄踞关中的地步,一旦失去了和江左名义上的君臣联系,那么北方的胡人们就会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上来,而且杜英和桓温之间也很难再保持现在这般默契的休战,甚至桓温和江左两方有可能会尝试祸水北引,先解决杜英。

    “所以这其二,就是如何安置使团。”谢道韫郑重说道,“王凝之和桓济,或是奈何不了,或是并无重用。但使团之中,还有另一个人,其实能为夫君所用。”

    杜英愣一下:

    “郗昙?”

    谢道韫颔首:

    “不错,郗昙。”

    杜英恍然,至少在使团之中,郗昙才是名正言顺的正使。

    若是他愿意支持杜英,那么以北上使团的权力,给杜英封一个四征将军有点儿过分,但是四镇将军应当也不在话下。

    尤其是有了郗昙,杜英就可以绕过王凝之和桓济,直接和江左、大司马府对话,毕竟郗家也同样是这两方的纽带。

    这样,王凝之和桓济,以及江左和大司马府在关中的利益,将会是杜英手中的筹码,而不是杀也杀不得、动也动不得的鸡肋。

    但是郗昙······

    这家伙之前摆出来的姿态可是王家最忠诚的狗腿子。

    有时候,这些狗腿子往往有着主人都不敢想象的忠诚,所以杜英一开始还真的没有考虑郗昙。

    “郗家只不过是想要跟着王家后面吃肉喝汤罢了。”谢道韫微笑着说道,“甚至王家现在本就在江左缺少足够身居高位的重臣,所以更想要把功勋都划拨在自家子弟身上。

    郗家跟在后面,能够吃肉的机会少,顶多就是喝口汤,从而维持郗家在江左的地位罢了。再加上郗嘉宾在大司马府那边的出彩表现,郗家能够在两方都立于不败之地,仅此而已。”

    杜英顿时明白了谢道韫的意思,郗愔和郗昙兄弟两个,绝对不会没有想要带着郗家重新崛起的意思,毕竟当初也是朝堂上举足若轻的家族,野心肯定是有的。

    奈何实力不允许,只好苟延残喘。

    若是杜英能够给郗家这个机会,那么郗家就算不愿意把鸡蛋全都丢在关中这个篮子里,恐怕也不会倾向于和现在这般与杜英死磕到底。

    只要杜英带着郗家吃肉,郗昙不见得就不会转过来抱住杜英的大腿。

    “但是想要取得郗昙的信任,又当如何?”杜英接着问道。

    他心中虽然也有很多想法,但是毕竟不了解郗家的内情,这种牵扯到江左各家利益和恩怨的事,杜英直接等夫人赐教。

    谢道韫本来想说什么,一时间却又犹豫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陷入沉默。

    杜英有些奇怪,直接低下头在谢道韫唇上印了一下。

    谢道韫“呀”了一声:“夫君作甚?!”

    杜英好奇的问道:“夫人噘着嘴,余还以为是要奖励才能让夫人开尊口呢。”

    “什么和什么呀!”谢道韫俏脸微红,轻轻推了他一把,缓缓低下头,“想要笼络郗昙,无外乎两招。先打压一下,让郗家意识到自己招惹了一个怎样的存在。

    夫君现在把郗家父子软禁在关中书院,其实已经做到了。若是觉得还不合适的话,甚至可以直接投入牢狱中,只要注意不刻意虐待就好。”

    说到这里,谢道韫无奈的说道:

    “夫君这一次把王叔平等人一股脑的软禁在关中书院,恐怕罗伯父又要有意见了,到时候夫君还得和罗伯父解释一下。所以直接挪到牢狱之中,或许还省些麻烦。”

    杜英怔了怔,伸手抬起来谢道韫的下巴,笑道:

    “没想到夫人报复心还挺重?”

    把朝廷来的使者直接丢到狱中,未免有些过分,真的走漏了风声,关中也不好交代。

    谢道韫哼了哼:

    “这一次关中险些就被他们搅的大乱,还不准妾身报复一下?”

    “以后有的是机会······”杜英揉了揉她的头。

    至少现在还不能做的这么绝。

    谢道韫低声说道:

    “这其次呢,自然就是让郗家父子意识到,夫君现在所做只是暂时的,小小的警告而已。关中仍有和郗家合作之心。

    而诚意自然表露在两方面,一方面是保留郗家留在城外的商铺,另一方面,自然就是给郗家一个能够和夫君放下隔阂、攀上话的契机······”

    杜英已经了然,但还是故作茫然:

    “契机,什么契机?”

    谢道韫顿时气恼的瞪着他:

    “夫君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杜英看娘子真的生气了,这才嘿嘿一笑,旋即正色说道:

    “天地良心,余心中装着的,只有夫人一个!”

    说着,他还一本正经的竖起来手指,一副要指天发誓的模样。

    话已至此,谢道韫虽然没有点破,但是杜英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潜台词?

    郗昙一心想要父凭女贵,那么杜英将郗道茂娶回家,这不就直接让郗昙安心了么?

    以后大家就是翁婿关系,一根绳上的蚂蚱、诛九族一个都跑不掉的那种,自然也就没有了隔阂和猜疑。

    只不过这种凭空给自己增加竞争对手的话,谢道韫自然是说不出来的。

    一想到自己竟然主动把别的女人往夫君怀里推,即使是郗家妹妹也的确我见犹怜,谢道韫心中也难免泛起厌烦之感。

    她正打算驱散心中这种不符合整个太守府利益的想法,就听见杜英一本正经的发誓,顿时怒火中烧,再难维持方才的淡定沉静,一下子猝不及防的杜英推倒在软榻上,戳了戳他的胸口:

    “真是这般?”

    “真是这般!”杜英看着盛气凌人的自家夫人,做贼心虚,却仍然嘴硬。

    “那疏雨呢?”谢道韫银牙暗咬,“那丫头自从回来之后,就躲躲闪闪,别以为妾身看不出来。”

    疏雨那一向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若是寻常和自己分开那么长时间,肯定会很高兴的向大娘子请安,并且表示自己不负所托,结果这一次几乎就躲在杜英的后面,也躲避谢道韫的目光。

    摆明了是心虚。

第七百九十四章 坐对枯棋

    杜英并没有否认的意思:

    “疏雨不是你的通房丫头么?你往我身边塞,不就是为了看住我这谢家姑爷?说实话,我觉得疏雨的任务完成的很好,应该奖励才是。”

    谢道韫“哦”了一声,好像也对······

    没有什么比天天晚上都“护卫”着杜英,更让人放心得了。

    但是又感觉哪里怪怪的。

    “那丫头疯的,沙场上不要命一样。”杜英无奈的说道,“她倒是从来没有忘记你交代给她的每一项任务,就是不怎么听余之号令。”

    提到沙场征战,谢道韫俏脸上难免露出一抹忧虑,之前她是亲眼看到杜英的身上有多了几条新的伤疤。

    从渭水一直到安定,王师这一路征战也都是险象环生,甚至好几次都能说是机缘巧合才取得了胜利,这些伤疤自然也是最好的见证,就连杜英这个主帅都曾经身处如此危险的境地,更枉论他人。

    “这是当时诱杀苻生的时候留下的,苻生率领亲卫决死突击我中军,若不是余备下的渔网起了效果,恐怕能不能全须全尾的活着回来还得······”杜英说到这里,住了嘴。

    因为他看到,谢道韫的眼眸之中已经有泪水在翻滚。

    “战事紧张,你过家门而不入,我不怪你;氐蛮意欲奇袭长安,你率领亲卫直扑扶风,我也不怪你;扶风城下,设宴斩杀司马勋,稍有不慎就是内斗,就是两路王师兵戎相见,但是司马勋不听号令,终归是隐患,所以我也不怪你······”谢道韫掩住唇,忍不住哭了出来。

    杜英叹了一口气,抱紧了她,泪痕斑驳,滴落满他的衣襟,有丝丝的凉意。

    “但是,但是······”谢道韫吸了吸鼻子。

    她终归没有说完。

    杜英却知道她想说什么。

    但是我是真的担心你哪一天遭遇不测。对于关中来说,或许只是少了一根顶梁柱,至少还有阿爹,还有王猛他们支撑着。但是对于我来说,天就塌了。

    一时间,杜英的眼睛和鼻子也有点儿酸酸的。

    都说女人生气了、伤心了,哄一哄就好。

    但这总是说的简单。

    因为做错了就是做错了,自然不可能真的问心无愧的、厚着脸皮的祈求原谅。

    即使是杜英现在也没有觉得自己有亏于大义,却也知道有负于这个小小的家。

    家国总难两全,便是这种感觉吧。

    所以他无愧于关中、无愧于那些追随他舍生忘死的王师将士,却有愧于谢道韫,并且这种愧疚,未来只可能越来越多。

    “乱世险恶,世事无常,沙场之上,亦是刀剑无眼······”谢道韫抓住杜英的衣襟,喃喃说道,“夫君,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么?午夜梦回之时,妾身时时梦到夫君浴血厮杀、孤军无前,那一刻,恨不得让夫君立刻就回来,又恨不得也提着刀,死在夫君的身前。”

    杜英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微笑着说道:

    “余不会死,这一身血气,阎王莫近!所以这辈子,余会守望阿元到最后一刻。”

    “只是守望么?”谢道韫不依不饶。

    杜英愈发抱紧她:

    “不,是相拥。”

    谢道韫破涕为笑,柔声说道:

    “今日天好,夫君陪妾身走走,可好?”

    “都依你。”

    ——————————————

    关中书院。

    关中书院在太守府的全力支持下,进行了多次扩建,现在已经几乎占据未央宫和长乐宫之间原本属于皇家内府、太学等等的所有屋舍院落。

    当然,名义上如此,而实际上这些年久失修的破败府衙、院落,能用的本来就不多。

    所以这本来就是太守府和关中书院的双赢。

    太守府打着教化百姓的名号实际掌控了这些名义上应该都属于皇家的地方,收归太守府所有,又不会惹来太多非议。

    教化胡人和边民,以使得其心向华夏,这是历朝历代都会做并且还鼓励的事,这也是关中书院一直以来标榜的办学宗旨之一。

    对此,江左和大司马府还真说不出个不对来。

    至于书院这边,自然是有扩建的优先权。

    在扩建书院、招募更多的学生这件事上,祭酒罗含从来没有含糊过。

    杜英把王凝之、桓济和郗家父子送到关中书院,其实就是为了他们软禁在这一片府邸之中。

    棋子敲落,郗恢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抬头看向对面的王凝之。

    王凝之眉头紧锁,盯着眼前的棋盘。

    棋盘上,黑白纵横,厮杀激烈。

    不过来往几步之后,差距逐渐显现出来,黑棋咄咄逼人,白棋已经四处告急,眼见得有好几条大龙都要被截杀。

    叹息一声,王凝之最终没有落子。

    这一盘,回天无力,所以再下也没有必要了。

    他选择投子认输。

    郗恢的笑容更盛,他之前在江左也和王凝之手谈过几次,王家以玄学治家,并以琴棋书画之技盖压江左,因此王凝之的棋术也不差,压着郗恢打也是没问题的。

    所以这是他今天难得的取胜。

    不过郗恢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发现,不只是王凝之的脸色阴沉不定,而且目光根本没有聚集在棋盘上,似乎心思也一直没有放在这上面,就连旁边观看棋局的阿爹,也是脸上写满了沉重。

    对于自家儿子的艰难取胜,并没有多么高兴。

    季冬的阳光,不再惨淡,带着些暖意,照在身上很舒服,可是郗恢却觉得这两个人脸色阴沉的能拧出水来。

    “我辈无能,竟落于竖子之手,使其成名。”王凝之缓缓叹息道。

    郗恢愣了愣,总觉得王凝之是在骂自己“竖子”,不过他很快意识到,王凝之说的是喜宴之上功亏一篑,从此杜英掌控关中,再无人能挡。

    值得让王凝之开口去骂的,自然也是当世豪杰人物。

    郗恢不配,而郗恢也很有自知之明,彻底收敛了笑容,在旁安坐。

    郗昙也是叹了一口气,盯着眼前的棋盘。

    天公无语,坐对枯棋。

    皇室龙脉在江左,天命自然也应该在江左。

    可是眼前关中这一盘棋,却是江左输了,输的格外彻底,输的他们几人身家性命,都在杜英的掌控之中。

    “还不知道杜仲渊会怎么处置我们。”郗恢还是忍不住开口。

    阿爹和王凝之迟迟没有讨论过这个话题,让郗恢很是担忧。

    他们是觉得不会死,还是觉得必然会死,所以连讨论都省了?

第七百九十五章 装疯卖傻

    王凝之哂笑一声:“且不看看他软禁我们的地方是哪里,这里是先汉的少府,是皇室内府所在。

    可是太守府就这般打着书院的旗号将少府据为己有,他们的眼中可还有建康,可还有陛下?

    因此我们不过是板上鱼肉,若是家中愿意妥协,便会用巨额的钱财或者在官职上的极大让步来换我们一条命。

    若是家中不愿的话,那我们对杜仲渊也没有什么用处了,大概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杯毒酒、一条白绫,便收了性命!”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吓得收拾棋盘的郗恢一个哆嗦,差点儿把棋篓给打翻。

    不过毕竟有心理准备,郗恢倒是没有被王凝之所描述的未来吓到,甚至还想吐槽一句“所以是生是死,你也没说啊?”。

    还不等他开口,门口就传来呵斥声:

    “太守开恩,让尔等暂居于此,是为了让尔等读书、反思、检讨,不是为了聚众议论!”

    是看守他们的护卫。

    “小小护卫,也敢大放厥词!”一直沉默的郗昙,就像是爆发的火山。

    “你说什么?!”护卫问道,刀刃出鞘。

    “没,没什么······”郗昙看到了他们半抽出来刀刃,打了一个哆嗦,连连摆手。

    “参见祭酒!”护卫们没有和郗昙计较,因为他们听到了脚步声,也看到了门外来人。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端坐在那里好好的王凝之,突然两眼一翻,喉咙里“呃呃”作响,猛地起身,手舞足蹈。

    郗家父子见怪不怪,但也不得不配合着露出惊讶的神色。

    举步进来的罗含,正看到王凝之的模样,顿时皱了皱眉:

    “这怎么回事?”

    “这位王公子的癔症又犯了!”一名护卫解释道,“刚刚还好好的。”

    “让咱家太守给吓得。”旁边另一名护卫揶揄道。

    罗含原本已经迈过门槛的步履,顿时收住,他看一眼王凝之,自然知道王凝之是在装疯卖傻,也显然是在用这种方式来表明自己和罗含,甚至和整个关中太守府都没有什么好谈的。

    皱了皱眉,罗含冷声说道:“既然疯了,那就抓紧请名医来诊治一番,耽误了病情,太守府没有办法向王右军交代!

    你们几个,守在门口却不知道汇报此事,玩忽职守,该当何罪?”

    那几名护卫没想到罗含竟然骂到了他们的头上,一时都有些茫然,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罗含的意思。

    这年头,对疯子能有什么治疗手段?

    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任其自生自灭了,不过要是真的想要治好的话,人们还相信以毒攻毒的力量。

    所以到时候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药给王凝之灌下去,然后再用些稀奇古怪的方法好一顿折腾,不死也得没了半条命。

    尤其是王凝之并没有真的疯,以这个王家少公子平时锦衣玉食、没有受过什么苦痛的生活经历,哪里受得住这些?

    护卫们恍然大悟,匆匆去找大夫。

    罗含则把目光落在郗昙的身上,朗声说道:

    “重熙兄,建康一别,已经年未见,重熙兄可愿与我同饮两杯,以诉别情?”

    当时罗含入朝为官,举目无亲,受到江左世家的排挤,也就是和郗家兄弟同病相怜,大家谈得来,这也是为什么郗家兄妹前来关中之后,会选择落脚在关中书院。

    郗昙负手而立,摇头说道:

    “犬子小女先来长安,也承蒙君章兄照料!但如今道不同,不相与谋。

    君章兄一心想要为杜仲渊效力,有悖于朝廷,更行软禁朝廷使者这等谋逆之事,你我从此还是再无瓜葛的好,莫怪郗某不念及旧情!”

    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嘴硬······罗含心里嘟囔一声,拱了拱手,振袖而去。

    至于说他是杜英的爪牙,现在罗含根本就不打算反驳这种观点。

    爪牙又如何,能实现他的梦想,让他功成名就的,现在来看,也就只有杜仲渊!

    而王凝之也被护卫们带回房呢,小亭子中就只剩下了郗家父子。

    郗恢看着罗含的背影,忍不住低声说道:

    “阿爹,话是不是说的太绝了?罗伯父······也不像坏人。”

    郗昙摇了摇头,苦笑道:

    “这乱世之中,各有所求,孰对孰错,哪里说得清楚?所以本来就没有什么好人和坏人的区别。”

    “那杜仲渊会一直把我们软禁下去么?”郗恢接着问道。

    此时他无比后悔,当时自己在王家婚宴上表现得太嚣张了。

    要是低调一些就好了,谢奕或许并不会记仇,但是难免那些太守府的属官们不会记仇,这里面可是有很多杜英亲信的,若是让他们在杜英耳边说上几句,那现在王凝之和阿爹都自身难保,自己这种小角色岂不是就像是随时可以捏死的蚂蚁?

    郗昙叹道:

    “杜仲渊行事乖张,难以察觉踪迹,为父也不知道······”

    说到这儿,郗昙看了一眼明媚的天。

    天气转暖,春天将至,关中一片欣欣向荣。

    他们终究失去了阻拦杜英在关中站住脚跟的最后机会。

    只是郗昙好奇的是,自家女儿又去了哪里?

    按理说,作为王家的新妇,她也应该一并被送过来才是······

    ——————————

    长安太守府,后院之中,水榭里。

    杜英和谢道韫也在下棋。

    以杜英的棋术,自然只有被谢道韫吊打的份儿,不过谢道韫显然也刻意让这杜英,没有让夫君大人脸面全失。

    两个人自然没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的,关键是这周围不只是两个人。

    归雁站在杜英的身后,给杜英轻轻捏着肩膀,时不时的凑到杜英耳边给自家公子出谋划策。

    只不过这一对主仆的本事半斤八两,甚至还经常因为归雁出了昏招而导致两个人怒目相向,杜英差点儿就当场行家法。

    至于疏雨,搬着一张小桌案,正坐在水榭一角,桌案上堆着小山一样的文书和账本,疏雨的手指飞也似的打着算盘。

    疏雨虽然很尴尬如何面对谢道韫,但是这终归是逃不过去的。

    杜英看到疏雨忙碌的身影,就有点儿想笑,并且丝毫没有作为罪魁祸首的觉悟。

    半个时辰之前,疏雨恭敬的向谢道韫行礼:

    “见过大娘子。”

    谢道韫握住她的手,微笑着说道:

    “这里是杜家的院子,不是谢家,旧时叫法就不需要了,以后叫姊姊就可以了,本来也没有错。”

第七百九十六章 下辈子结草衔环

    谢道韫口中的这个姊姊,自然是后院论资排辈的姊姊。

    疏雨很尴尬的笑了笑,而谢道韫接着招呼桃叶和桃根两个小丫头捧着各种账本走上前:

    “这是这个月来关中盟、城南等各处集市积攒下来的账本,算是姊姊送给妹妹的见面礼。”

    于是乎,疏雨就只能一脸蒙圈的坐下来开始核查账本。

    若不是有桃叶和桃根忙前忙后,帮着她一起,杜英怀疑疏雨会忍不住直接一丢算盘,吼上一声“老娘不干了!”。

    不过饶是如此,疏雨看向杜英和谢道韫夫妇的小眼神里,也充满了幽怨。

    上战场,得在前面挡枪,晚上还得当贴身护卫——护卫这个就算了,自己也享受了公子的伺候,不亏——结果现在人刚刚回来,就得发挥算账的特长,重操旧业。

    你们夫妇简直不是人啊,就算是生产队,哦不,关中盟村寨中的驴,也不能是这个使唤方式的。

    不过疏雨知道自己偷吃公子,本来就理亏,所以最终还是选择坐下来打算盘,只不过那算盘珠子像是飞了一样,也不知道这其中蕴含着她多少怨念。

    “这一局,夫君回天无力了。”谢道韫的声音温软,让水榭中终于不再只剩下算盘的拨弄声。

    杜英随手将棋子一丢,然后干脆利落的将打扫棋盘的秤杆一推。

    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揉肩的动作,背着手、老神在在站在杜英身侧观棋的归雁,一把抓住杜英的袖子,然而还是慢了一步,这让归雁小脸儿一下子鼓了起来:

    “公子,说好了要数一数棋子数量的,相差多少,可都有相应的惩罚,公子怎么能耍赖呢?!”

    杜英顿时瞪大眼睛,盯着归雁:

    “你这丫头,到底是谁家的?还是不是我杜家的人了?”

    归雁当即一个横跳,直接站到了谢道韫身后,对着杜英吐了吐舌头:

    “既然公子嫌弃奴婢,那奴婢就只好跟着谢姊姊了,谢姊姊那么温柔,才不会和公子那般动不动就凶巴巴呢。”

    杜英翻了翻白眼,我家娘子当时执掌礼曹的时候,一天到晚也是冷冰冰、凶巴巴的,你当时也跟在身边,应该是亲眼见证过的,怎么现在睁着眼说瞎话?

    “姊姊你看,公子竟然还敢翻白眼!”归雁告状。

    杜英顿时愤懑的一拍桌案,这个臭丫头,今天是要造反不成?

    “归雁不过是和夫君开些玩笑罢了,夫君何必生气呢?”谢道韫不疾不徐的说道,“而且之前夫君可是言之凿凿、愿赌服输,现在是打算不认账了?”

    “罢了罢了,最高的赌注是什么来着?”杜英问道。

    “罚你一杯酒,七步之内,以谢姊姊指定的话题写一首诗。”归雁当即回答,“若是写不出来,那么半个月都只能在书房睡!”

    杜英怔了怔,后半句惩罚,是在惩罚我,还是在惩罚我家娘子?

    他看向谢道韫,谢道韫噙着浅笑,一副静候夫君表演的神情。

    杜英恍然想起来,对啊,算日子她家亲戚快来了,反正不方便,难怪这么嚣张。

    不过书房怎么了,我还有可怜的疏雨陪着。

    “疏雨妹妹跟着夫君南北征战,也累了,这些天我们姊妹好好说说体己话,也给她调养一下身子。”谢道韫的声音依旧柔和,却让杜英如遭雷击,登时面如死灰。

    桃叶端着一杯酒,步履娉婷:

    “公子,请!”

    杜英端起酒杯:“夫人,请!”

    谢道韫指了指水榭外的腊梅。

    “我写了一首《墨梅》。”杜英表示抗议。

    谢道韫含笑看着他:“妾身知道,可是这残雪寒梅,和写给王右军的那一首,自然可以有不同的意境。”

    杜英颔首,正想要绞尽脑汁想一想抄哪一首,便听见外面响起婢女的声音:

    “姑娘,你,你不能过去!”

    水榭中的众人都是错愕。

    只见得郗道茂站在水榭回廊的尽头,低着头,双手在身前,被婢女拦下之后,低声说道:

    “那我在这里等着便好。”

    杜英顿时看向谢道韫,谢道韫也跟着起身,先迎上去:

    “让郗家妹妹进来。”

    接着,她便直接上前挽住郗道茂的手,郗道茂轻轻颤抖一下,不过最终也没有拒绝。

    谢道韫察觉到手指上传来的冰凉,不免心疼,柔声说道:

    “疏雨送妹妹过来之后,本想见一见妹妹,不料妹妹哭够了便睡了过去,所以并未打扰。

    现在可好一些了?用膳了没有,余让婢女们送些点心过来可好?”

    郗道茂缓缓抬起头,早就哭花了的新娘华贵妆容已经洗去,但眼眸处哭过的泪痕还未散却,没有了口脂的掩盖,唇色也有些发白。

    梨花带雨的娇弱模样,让谢道韫更是低低叹了一声。

    男人们的权力倾轧、野心勃勃,最后却往往是女人们来一起承受。

    “不太饿,多谢姊姊费心。”郗道茂回答,却不着痕迹的轻轻从谢道韫的手中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谢道韫大概已经揣测到了她的来意,只好看向杜英。

    杜英负手而立,一动也未动,只是冷冷看着郗道茂。

    “民女郗道茂,恳请太守开恩。”下一刻,郗道茂已经直接跪倒在地。

    “妹妹这是作甚!”谢道韫也是一惊。

    郗道茂则直直看着杜英:

    “请太守能饶过家父和舍弟的性命,民女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说罢,她双手撑地,重重的叩头下去。

    谢道韫也回过神来,赶忙伸手去扶。

    杜英正想说什么,便看到郗道茂直接晕倒在了谢道韫的怀里。

    “大夫,快叫大夫!”谢道韫当即大喊道。

    接着便感觉到怀里一空。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杜英已经冲过来,直接把人夺走,放平在地上:

    “掐人中,快点,人工呼吸!”

    说罢,他双手交叉,直接对着郗道茂的胸口按了下去。

    虽然谢道韫她们没有听明白“人工呼吸”是什么意思,但是“掐人中”还是明白的。

    “人工······”杜英看这几个姑娘急得团团转,就只知道伸手掐人中,还是试试探探的,顿时直接推开谢道韫和归雁她们的手,深吸一口气,对着那几近没有血色的唇吻了下去。

    谢道韫:???

    归雁和疏雨等人也是面面相觑。

    不过让杜英这么一折腾,郗道茂还真的悠悠转醒,她茫然的看着眼前那张很近的脸:

    “我这是······解脱了么?”

    “解脱个什么,下辈子还得结草衔环呢。”杜英吐槽。

第七百九十七章 零落成泥碾作尘

    “什么时候了,还说风凉话!”谢道韫嗔道。

    “人这不是活过来了么?”杜英反问。

    谢道韫哑口无言。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归雁问道。

    “只是身子弱,一时大悲大喜,再加上饿得久了,一时晕过去罢了。”杜英解释,接着,他便看到郗道茂的小脸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这么有效果?

    “夫君,把手拿开。”谢道韫扯了扯他的袖子。

    杜英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手还一直按在人家姑娘的胸口上。

    这么亲密的接触,人家不害羞才怪呢。

    “事且从急,事且从急。”杜英讪讪一笑。

    “若无太守救命,恐已隔世。”郗道茂低声说道,“不怪太守。”

    “他刚刚还亲你呢,还是有必要怪一下的。”疏雨直愣愣的说道。

    郗道茂秀眉微蹙。

    她其实也隐隐感受到了唇上湿漉漉的,她已经多半天水米未进了,嘴唇的白,一半是气血不足,一半是缺水,自不可能有这种湿漉漉的触感。

    “太守,你······”郗道茂扭过头,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杜英,如果此时有地缝的话,多深她都会义无反顾的往下跳。

    不过下一刻,她没有来得及往下跳,就猛地往上升。

    杜英已经抱起来她:

    “此处风大,不能再留,疏雨,找人去叫大夫,归雁,准备热水,还有饭食,桃叶桃根,去叫人把火炉烧起来。夫人,陪着郗姑娘说说话,莫要让她睡过去。”

    说出这话的时候,杜英已经流露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战场上下达军令、莫敢不从的统帅威严显露无疑。

    水榭中的娘子军们军心大定,纷纷有模有样的应诺。

    ————————

    “来,慢点。”

    谢道韫坐在床前,端着碗亲自给郗道茂喂粥。

    郗道茂靠坐在床头,眼眸低垂,仍然在躲闪着旁边的目光。

    杜英就倚着桌案,看着手里的公文,但是时不时的将目光撇过来,吓得郗道茂总是别过头,不敢和他对视。

    谢道韫顿时瞪了杜英一眼,刚刚的手段虽然是救命用的,但是又是用手猛地按压女孩子的那种部位,又是直接一口吻了上去,还来来回回那么多次,总归有些不妥······

    不过谢道韫也知道杜英在那种情况下做的没错,所以有责怪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

    杜英讪讪一笑,转过身。

    郗道茂也察觉到了他们夫妻的小动作,轻轻握了握谢道韫的手:

    “谢姊姊,没关系的,本来······”

    说到这儿,她没有再说。

    谢道韫了然,身为王家新妇,王凝之被关在了关中书院,而杜英将她带回来,就像是带回了战俘一样,话传到外面去,哪里还有什么清白可言?

    所以郗道茂本来就有死志,刚刚也会以为自己真的解脱了。

    然而没有想到,事情竟然敢直接发展到这么尴尬的局面。

    谢道韫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夫都已经来诊断过了,并无大碍,只是身体虚弱了些,一时没有承受住罢了。以后多加调养,会慢慢好转的。现在不要把乱七八糟的事都放在心上,安心养病。”

    “但是······”郗道茂攥紧了谢道韫的手,“但是家父和阿兄,还有夫君······”

    她神情黯淡了一些:“是我命不好······”

    王家刚刚把自己娶进门,然后从夫君到父兄,和自己关系亲近的三个人直接就成了阶下囚,这简直就是克夫的命。

    “你怎知命不好?”杜英的声音悠悠然升起,“王凝之是什么货色,你们也都看得清楚了,装神弄鬼的家伙,而且吃了那五石散之后,本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嫁给他之后,以后日子还能好过到哪里去?从江左到关中这一路走来,你阿爹和王凝之朝夕相处,怎么可能不知道王凝之是什么人?

    然而他为了一己之私,竟然直接把你往火坑之中推,这般父亲,留之何用?”

    郗道茂缩了缩,显然对杜英还有恐惧,不过她还是坚定的摇头:

    “阿爹也是为了郗家考量,我不怪他。”

    “我还是为关中,为整个天下考量呢。”杜英哼了哼。

    郗道茂哑口无言。

    谢道韫不由得轻轻蹙眉,拍了拍郗道茂的手:“他们男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我们就不用参与其中了。”

    “但是这牵扯到生死······”郗道茂说道,她这一次没有回避杜英的目光,而是直直的看着他,也不知道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杜太守本也没有必要和江左交恶,至少现在江左和关中有千里之远,杀了我家父兄,对太守也没有什么好处······”

    此时的她,就像是迎着狂风的小草,摇摇晃晃,却又坚定的不离半步。

    “郗家强弩之末,关中千里之远,所以我想杀两个人,岂不是也没有什么坏处?”杜英反问道。

    郗道茂抿了抿唇,她终归只是一个女儿家,如果杜英想杀,又如何能拦得住他?

    杜英看了她一眼,径直向外走去,但是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恍然想起来什么,回头对谢道韫说道:

    “刚刚好像输给了夫人一首诗。”

    谢道韫现在哪有心情跟他计较这个,不想睡书房就不睡呗,难道夫君气鼓鼓的搬出去住,自己还能真让他去不成?

    但她接着便听见杜英的声音缓缓响起: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还真有诗?

    厅中几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杜英已出门去,但声音还在门外回响: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谢道韫默默地看着杜英离去的地方。

    黄昏苦雨,寒梅独开,飘零泥中,清香仍在。

    短短几句诗,就勾勒出了一副凄婉的景象,而在这凄风苦雨的背后,却隐约可见寒梅的傲骨清香。

    这首诗,杜英与其说是在咏梅,倒不如说是借助咏梅来送给一个人。

    郗道茂也一样茫然注视着门口的位置,哪怕那里已经没有了那人的身影。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她喃喃重复了一遍,苦涩一笑。

    现在她躬身杜家屋檐之下,虽然谢道韫待她很好,但是她所出身的郗家,却是真的被杜英踩在脚下、碾在泥中了。

    可我不过是一介弱女子,乱世漂泊,随波逐流,又如何能比肩傲雪的寒梅?

    “这明明就不是诗么,长短不一。”归雁奇怪的说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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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略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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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肃版:
末晋时节,烽火漫天。杜陵杜氏庶子杜英学成下山,正逢桓温北伐,天下局势风起云涌、动荡不休。试问晋末多少事,安能都付笑谈中?
剧透版:
那年淝水,杜英拍了拍谢玄的肩膀:“看到对面你家叔父了么,上吧!”晋末多少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末多少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末多少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