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三章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除了安稳百姓之外,推行商贸、律法和关中书院,务必要尽快。安定城中,应该还是以氐羌人为主。
所以是否要清算所有氐羌人,还是将氐羌汉,一视同仁,参谋司和各曹司一定要尽快拿定章程,否则的话,人心惶惶,不可终日,难免会再生异端。”
说罢,杜英又接着吩咐了各路兵马的驻扎。
和当时王师进入长安的安排相似,王师并没有必要全部驻扎在城中,显然这样只会引起一些动荡。
杜英虽然对自家的军纪还是有信心的,但是这信心也只是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
王师将士们一路厮杀征战,吃冰卧雪,此时总算是将氐秦连根拔起,难免会有眼红之下的报复举动。
就算是全军上下并不提倡,甚至严厉禁止,也挡不住一些人,或是管不住脑子,或是管不住下面。
所以入城之后,这一两个时辰之内都发生了什么,杜英可以不管不问,但是他要求两个时辰之内城中不再见烽火,意思就是说两个时辰之后他不希望听到任何和破坏城中安稳有关的消息。
而想要从根本上杜绝这些烧杀抢掠之事的再一次发生,最重要的的自然是给将士们足够的奖赏,房旷着急想要找到氐人的账本,就是想要把氐人国库和粮仓作为奖赏的主要来源。
因此杜英才会感慨,苻坚他们又指望着自己能尽量少扰民,又把这些账本不知道丢在哪里,有什么用?
而王堕他们手里捧得东西,那些田册之类的,怕也都是乱七八糟。
氐人最近一路败退,又接着收敛兵马,拒守安定,乱作一团之下,这些账本就算是找到了,能不能对得上号,恐怕都是一个问题。
这就只能让参谋司组织人手清点了。
因此杜英就只能先把军队撤出城去,至少是撤出内城。
王师将领皆领命而去。
不过在这些人之中,杜英并没有看到秦州刺史王擢的身影:
“城南的王擢呢?”
这一次,这家伙也算是立下了大功,杜英自然没有不奖赏一下的道理。
“应当还未进入内城。”朱序迟疑后说道。
“去城南看看。”杜英顿住了入府的脚步。
这个王擢,在搞什么名堂?
而他正想要往城南走,就看到十余名凉州兵马衣饰的士卒押送着一个脸上满是血污、被五花大绑的氐人将领走过来。
“此是何人?”
“启禀督护,此为氐人上大将军苻黄眉。”
杜英微微颔首,上下打量苻黄眉。
王擢虽然还没有来参见杜英,但是城南的战报杜英是看了的。
苻黄眉本来打算死战到最后一刻,结果苻健的旨意下令投降,苻黄眉只好放下兵刃。
看他昂起头、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耍帅模样,大概是对于自己被王擢所擒很是不满吧。
毕竟苻黄眉之前可是凭借一支临时拼凑起来的兵马,压着王擢打,差点儿就把王擢从外城撵了出去。
“活的就好,否则邓伯夷要来找我算账了!”杜英忍不住笑道。
苻黄眉登时挑了挑眉,声音喑哑:
“那个叛徒还活着?”
“活着,活的还挺好呢。”杜英一摊手,“哦忘了,你们后来几乎没有打照面的机会。伯夷现在率军坐镇华阴,逼迫的雷弱儿不敢迈出潼关半步,是余麾下的方面大将。”
苻黄眉本来想要说什么,不过又叹了一口气:
“也罢,邓伯夷毕竟不是氐人,他在军中受到的排挤,余亦是亲眼所见,感同身受,却不能护其周全。
邓伯夷有万夫不当之勇,更有统率之才,跟在我大秦,的确是明珠蒙尘了。希望杜太守能够善待他吧。”
“岂止是善待,更要重用。”杜英笑道,“这样的将才,尔等不敢用、不能用,我能用之!”
“谁说我不敢用?!”苻黄眉登时呲牙,愤怒的说道。
他甚至挣扎着想要向前,和杜英面对面、一较高下,吓得周围的士卒、亲卫们纷纷围上来。
杜英看着他,暗暗感慨,苻黄眉因为邓羌之事而不被重用,这显然已经成了他的心结。
杜英负手而立,就这般看着苻黄眉发怒。
挣扎了两下,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挪动半步,苻黄眉也就冷静下来,他本身也不是那种冲动的人:
“也罢,家国已亡,云烟过眼,就这般吧。”
杜英却摇头说道:“氐秦虽灭,但尔家还在。当时王师入长安,邓伯夷以项上人头为保,护住了你全家老小。
尔家小女,和邓伯夷两情相悦,但是有碍于乃父生死未卜,因此那女儿家坚持不出嫁,直到知其父之死活才可。
如今你还活着,其也不用担心嫁给杀父仇人,余总算是能够给伯夷一个交代了。”
苻黄眉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杜英径直在他身边走过,伸手拍了拍苻黄眉的肩膀,继续向城南走去。
他的身后,苻黄眉缓缓跪倒在地,两行浊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他面向东南,声音哽咽:
“伯夷,我曾怪你、怨你、罪你,也未曾坚持为你争辩,是我对不住你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曾经最得力的手下,乃至于兄弟,受到质疑,不得不投降对手,而自己也一样受到牵连,却未曾尽全力为他争辩,甚至还觉得正是因为这袍泽兄弟的倒戈才让自己只能深居简出。
可是保护自己的家眷、尽量避免和自己为敌,这位兄弟,或许对不起氐秦,但他也没有必要对得住一个怀疑、打压和排挤他的势力,可是却从没有对不起自己。
跟在杜英身边的疏雨,低声说道:
“国恨家仇,在这乱世之中,纠葛不清,都让人不知道应该是爱还是恨了。”
杜英回头看了一眼苻黄眉,吟哦道: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公子之诗,有乱世流离之苦、国破家亡之悲。”疏雨说道。
“莫要吹嘘了。”杜英虽然知道她说的不假,但还是自谦道。
疏雨则认真的摇了摇头:“属下并无戏言,且已记下,会转述给夫人的。”
杜英挠了挠头,这丫头,总是认真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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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秦州刺史王擢,参见督护!率兵支援安定,属下幸未辱命!”王擢单膝跪地,向杜英见礼。
杜英打量着这个体型并不壮硕,却也是一方小军阀的人物。
第七百五十四章 城南之掠
大概是相由心生,王擢看上去就贼眉鼠眼的,有些猥琐,是个典型的狡猾、左右逢源的面相。
不过他脸上还没有来得及擦拭的血迹,则说明,在真正需要拼命地时候,这也是个狠人。
如果不是王擢挡住了苻黄眉的突击,恐怕这场战事,还有变故。
“你来的很及时。”杜英伸手托起王擢,“辛苦了。”
“既知督护不弃我秦州,属下便有效力之心,再加之梁兄弟劝说,属下擅自率军前来安定,以为督护臂助,还请督护恕罪。”王擢这才试探着说道。
不管怎么说,王擢率军前来安定,都有贸然行事和抢夺功劳的嫌疑。
成为压倒氐人的最后一棵稻草,更多的是凑巧罢了。
所以请罪还是要请罪的,他发现杜英的态度似乎很好,就抓住机会先请罪。
先告罪,还是先讨要封赏之类的,需要察言观色、确定顺序,也是一门学问。
杜英倒是没有计较王擢擅自行动之过的意思,一来王擢的确在安定之战中发挥了大作用,功过相抵,二来杜英也只是通过梁殊传达了想要招降王擢的意思,开列了条款,但是双方明显还没有真正达成一致,所以王擢甚至都不能算是杜英的部下。
人家可是自带干粮和军饷从天水赶过来的。
就凭这自觉性,杜英也无从计较王擢的过错。
不过他犹然还是担心的问了一句:
“天水安否?”
凉州兵马一动,杜英不得不把对仇池的担忧又提了上来。
张祚有胆量去做,唇亡齿寒的氐人杨氏更应该有胆量去做。
王擢沉声说道:
“末将从天水出征之时,仇池并无异动,而末将为了以防万一,仍留下了两千兵马,由得力下属统领,又有梁殊梁贤弟帮忙打点城中民政,仇池若真出兵,也能挡上一挡。”
杜英微微颔首,他自是对王擢麾下兵马的战力并不怎么放心,但是王擢既然已经言之凿凿,杜英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反驳:
“既然如此,那吾心安矣。王兄可以率兵屯驻在南门,并在南门外安顿营寨,各路兵马,余都下令退出外城,秦州兵马自不能例外。”
“久闻关中军纪严明,我军既听督护调遣,自应当如此。”王擢赶忙说道。
“那等刺史安顿好了兵马,可入城与我一见,牵系到秦州、凉州未来的安宁,余可很盼望刺史的到来啊。”杜英接着笑道。
杜英还是要和王擢谈条件的,因为他刚刚还是很清晰的听到了王擢的陈述,王擢只是暂时听从杜英的调遣而已,并不是完全以杜英的下属自居。
如果杜英开不出让王擢足够满意的条件,那么王擢恐怕就要摇身一变,又变成杜英的盟友,而不是下属了。
王擢拱了拱手。
而杜英环顾周围,城南各处,黑烟滚滚。
甚至能够看到街巷之中隐约闪过的人影。
秦州兵马正出没其中,在做什么,不言而喻。
难怪王擢并不着急进入内城,显然既是因为秦州兵马在之前的战斗中损失不小,也是因为王擢打算在外城搜刮一些战利品来弥补军队的损耗。
至于进入内城搜刮,王擢显然还没有傻到在杜英眼皮子底下翻案的地步,而且他也默认内城的战利品都是杜英的,自己犯不着去跟未来的上官抢夺。
王擢注意到了杜英逐渐皱起来的眉毛,心中也一样尴尬。
关中兵马军纪严明,并且赏赐很多,所以军中很少有大肆抢掠的事发生,可是在秦州兵马这儿,王擢就算是难得有收获,基本都中饱私囊了,麾下的将士们想要获得点儿好处,当然就得自食其力。
王擢清楚这一点,因此他也已经提醒手下人一定要注意形象。
结果没有想到,这些人显然一时抢的上头,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了。
杜英脸色阴沉,因为秦州兵马是和他麾下的王师一起入城的,所以秦州兵马这么做,被损坏的自然也有王师的名声。
百姓自然分不出来谁是谁。
“此战之后,军中会论功行赏,所有参与到战事的将士,也会有奖赏。奖赏都来自于查抄的氐人王侯将相的府邸、库房。”杜英缓缓说道,“氐羌百姓,平日的生活也不富足,将士们横加掠夺,所能抢到的又有多少?
一家一户,恐怕也比不过王侯府上一两颗珍珠,可对?所以让尔麾下的人,放下手中的东西,尽数撤出城去。
若是再有动乱的话,那既然都是王师,余之麾下会按照军法行事。”
王擢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只是说放下手中的东西,却没有说放下多少,而且军队横行城中已经有一会儿,其实很多东西都已经“化为己有”,所以这个尺度就可以由王擢自己来把握了。
抢走的东西,还回来一半也就差不多了。
督护想要安民,他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候当出头鸟,要小心被杀鸡儆猴。
“末将之前管教不严,还请督护恕罪!”王擢拱了拱手,飞也似的传达命令,让手下的人住手。
当然,他都没有用自己的名号,而是用的杜英的名号。
既是为了表示这个恶人,并不是王擢本身愿意去做的,也是因为杜英的名头和信誉显然比王擢这个主将来得更靠谱。
相比于王擢,秦州将士们怕是更愿意相信杜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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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英从城南返回的时候,看到不少参谋司的参谋们在指挥人往墙上张贴榜单。
出榜安民,是王师每到一处的必然操作。
而这一次的榜单上,杜英还以王师督护的名义,向城中受到王师扰掠的百姓表示歉意,并且被掠夺的物品,将会在城中的几处固定地点返还,百姓都可以前往认领。
当然,这个返还,杜英本来就没有指望着麾下的各部能够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因此他也布置了重兵,以防止百姓在没有找到自己的东西之后闹事。
有兵马守着,让这些惴惴不安的氐羌百姓们只会觉得,杜督护至少还是为他们考虑的,至于能不能找到自己的东西,那倒是其次。
这也算是杜英获得这些氐羌百姓好感的第一步。
而且杜英还很贴心的派出卸甲了的亲卫前去引导,并且让参谋司派人去宣读这些榜单。
第七百五十五章 搓背的位置
PS:周末嘛,放松一下
杜英步入府衙大堂,曾经的尸体和血迹都已经被打扫干净。
不过大堂上的布局却并没有改变。
黑红色的绸缎仍然悬挂在堂上,而摆在最上首的桌案,雕刻着龙凤,是苻健的位置。
杜英不由得感慨,还好这个时代在这种正式场合,大家还都是正襟危坐,不然的话,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大概就是一把龙椅了。
坐,断然是不敢坐上去的。
而且如果这里摆的真的是龙椅,就算杜英不想做,周围也难免会有人,本着试探或者怂恿的心态,想要让杜英坐上去。
无论是试探出杜英有谋反之心,还是搏取从龙之功,在这样的利益诱惑之下,总有人会蠢蠢欲动。
即使眼前的并不是龙椅,这里也曾经是象征着氐人至高无上权威的位置。
杜英笑了笑,因为他感受到了有一道道目光汇聚在自己的身上。
甚至就连众人说话的声音,不知不觉都放缓了。
不过杜英根本没有停住脚步,他径直越过那位置,同时摆了摆手说道:
“从渭水一路转战,如今仗也打赢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本督护要好好地休息。”
说罢,杜英也不管房旷等人怎么回答,自己的身影转过屏风,消失不见。
空留下大堂上众人,面面相觑。
原本以为督护坐还是不坐,总会有一个说法,结果谁想到他直接就当甩手掌柜了。
不过房旷却忍不住勾起一抹笑容。
督护虽然没有要坐的意思,但是也没有要撤走的意思。
也就是说他是要坐的,也想要坐的,只不过现在王师各部混杂,督护总不好向所有人都如此明确的表露出来自己的野心。
能得到这个答案,房旷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至少这说明,从龙之功,未来,真的会落在他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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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的秦州兵马不好管,这大堂上的众人,也是各怀鬼胎。”
杜英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
伴随着的,还有水波荡漾的声音。
这是在郡守府的后院,氐人在安定着重经营也有几个月,因此这安定城中也不缺府邸,自然没有人和杜英争抢最宽敞的郡守府。
果断的把所有的事情都丢给前面那些眼巴巴想要混从龙之功的家伙们之后,杜英直接钻到了浴桶之中。
从离开新平郡开始,几乎都没有卸甲,哪怕是在冬天,身上也都是污垢。
而在屏风前,一身女儿家宽松衣袍的疏雨,正端坐在矮桌前,擦拭着杜英的衣甲和兵刃。
杜英一路上并没有遭遇什么危险的情况,要说最危险的时候,也就是不久之前在东门城墙上直面苻坚而已,不过即使是在那种情况下,杜英的衣甲上也没有任何血迹。
看着除了满满的尘土之外别无他物的抹布,疏雨不免露出一丝笑容。
“我跟你说话呢,有没有听到?”
杜英的声音再一次从屏风后响起。
疏雨打了一个激灵,有些茫然。
她刚刚正得意于自己作为一个小护卫,把公子保护的很好,哪里有听公子说的什么?
“哗啦!”杜英直接伸手拉开了并不是很厚的屏风。
疏雨显然都没有做好直面一个赤果果的男子的心理准备,哪怕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上半身。
她的手微微颤抖一下,抹布差点儿直接掉下来,直愣愣的看着杜英。
杜英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疏雨,这丫头怎么了?
不会要尖叫吧?
不过疏雨毕竟是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虽然没有和归雁一样,被杜英和谢道韫夫妇坑蒙拐骗着进行了一些启蒙,但是也不至于在猝然面对这样的景象之后直接吓出叫声。
“公······公子!”
杜英看到疏雨的脸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同时,她默默的转过身。
你家大娘子都把你这通房丫头卖给我了,害什么羞?
杜英腹诽一句,不过估计自己吐槽一下王擢和房旷这些人的别样心思,疏雨也不感兴趣,索性就懒洋洋的靠在浴桶壁上,打量着她的背影:
“过来给公子搓搓背?”
疏雨拼命地摇头。
杜英:······
战场上背靠背并肩作战的时候都不少,这个时候倒是害羞上了?
“军令如山,职责所系,怎能推脱?”杜英故作严肃。
“这是什么军令如山呀,明摆着就是欺负弱女子。”疏雨小声嘟囔,但也转过身,虽然不情不愿的样子,可还是慢慢的向杜英这边凑,可见心里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你把抹布放下。”杜英提醒道。
他有点儿担心这丫头会直接一抹布擦在自己身上。
疏雨愣了一下,这才把抹布一丢。
她这个动作,让杜英充分的意识到,自己的担心明显并不多余。
“明明这是丫鬟做的事,我是护卫来着。”疏雨仍然勉强争辩道。
杜英端详着她,衣衫虽然宽大,但是比较薄透,绣有一些西域的纹饰,是氐人后宫妃嫔沐浴净身之后,晚上随驾时的着装。
小丫头高挑曼妙的身材,隐约可见。
更重要的是,那些纹饰之处,都是镂空的。
虽然疏雨在里面还有亵衣,可是这种设计本来就足以引人遐思。
“胡人还是开放啊。”杜英如是感慨道。
疏雨顺着他的目光微微低头。
她刚刚一点点的向这边挪,颤颤巍巍,余波未平。
“公子!”小护卫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决心才按捺住起身给这家伙一巴掌,然后飞快逃窜的冲动。
杜英咳嗽一声,笑道:
“又是护卫,又是丫鬟,身兼两职、能者多劳嘛,这是夸你呢!”
疏雨哼了哼:
“公子的护卫和公子的丫鬟,都不是什么好职务!”
杜英怔了一下,旋即一把抓住了疏雨的手腕:
“你很嚣张嘛!”
疏雨一惊,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看到杜英直接站了起来,然后三下五除二,将自己拽到了浴桶中。
水花飞溅,潮起潮落。
小护卫猛地想要推开杜英,不过手落在他的胸口,已经绵软无力。
“原本打算让你在外面搓背的,现在就在里面吧。”
疏雨看着近在咫尺的公子,又下意识的低头,看着已经完全湿透的衣衫。
这一下,原本白透的衣衫,沾了水,更是什么都挡不住了。
她恍恍惚惚之间,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这个箍着自己腰肢的男人热,还是这水热了。
“就······只是搓背么?”疏雨轻轻咬唇,喃喃问道。
第七百五十六章 “贴身护卫”
疏雨不知道怎样鼓起的勇气,还是把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表面上的矜持和抗拒,被这水一冲,已经荡然无存。
杜英:······
我家的妖精越来越多了。
冬天的安定,还是很冷的。
冷到疏雨早晨起来的时候,人几乎整个儿缩在杜英的怀里。
杜英仍然睡得很沉。
连日的征战,消耗的是将士们的体力,更是杜英这个主帅的体力和脑力。
尤其是当别人的征战已经结束了之后,杜英昨天还又开辟了新的战场。
战场上的疏雨,从来都是陪着杜英过关斩将、从不避退。
可是昨天她摇身一变,成了“敌人”,本就有了投降之心,奈何对方毫不留情,因此被杀的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不过从现在来看,似乎胜利者比自己还累。
自己趁着大娘子不在,把她的夫君给······
这让疏雨难免有一种愧疚感。
不过想一想,大娘子想方设法的把自己往公子身边推,本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自己要肩负起来替大娘子监督公子、绑住公子的重任。
愧疚感消散,疏雨安心的数着杜英的眼睫毛。
或许是因为太无聊,又或许是因为这样可以让疏雨距离杜英沉静而棱角分明的脸颊更近一些。
杜英微微皱了皱眉。
大概是感受到了目光的注视,让他有所警醒,又或许是在睡梦中,他的心思仍然萦绕在这波谲云诡的天下大势里。
不过还不等疏雨数清楚一只眼上的睫毛,杜英就已经霍然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两个战场上面对血与火都不皱眉的人,下意识的错开目光。
杜英先忍不住笑了出来:
“昨天贴身护卫的感觉怎么样?”
疏雨直愣愣地说道:
“那根本就不是贴身护卫,而是攻城冲车和城门······”
说到这里,她脸颊发烫,想要直接从杜英的怀里挣脱出去。
杜英也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旋即忍不住露出笑意。
如果说阿元的特点是温婉大方,归雁的特点是机灵古怪,那么疏雨的特点一定是铁直女了。
什么话都能大大咧咧的说出来,然后察觉到事情不对劲。
杜英任由她从自己的怀里滚出去,不过旋即伸出手臂揽住了她的腰肢,顺着腰又捉住了疏雨无处安放的手:
“躲什么?昨天搓背不是挺好的么?”
我们昨天可不只是搓了背,也不只是我给你搓了背······疏雨幽幽想着,低声说道:
“奴婢······”
“啪!”
一声脆响。
疏雨秀眉微蹙,猛地回头,幽怨的看了杜英一眼。
打的好痛。
“余从来没想让你们为奴为婢。阿元亦然如此,她把你当做相依为命的好姊妹,余亦然。”杜英凑到疏雨的耳畔,低声说道。
他吹出的气,顺着耳珠翻滚,让疏雨浑身痒麻麻的,几乎软在杜英的臂弯中。
杜英的话,让她心中暖洋洋的,噙着笑回答:
“公子想要和妾身做好姊妹,妾身还不愿意呢。”
杜英皱眉:
“还叫公子?”
说着,他的手再一次离开刚刚的落点,正想继续家法从事,便听得疏雨柔声说道:
“就是喜欢叫公子,因为这样可以想起随着公子征战的每一寸光阴。”
杜英的手僵持在那里,最终还是轻柔的重新覆盖上之前的落点:
“那就叫公子吧。”
疏雨嘿嘿笑了笑,有一种恶趣味得逞的得意神情。
而杜英翻了翻白眼,得到满足的,其实也有自己的恶趣味。
只不过杜公子还是要面子的,总归说不出口。
疏雨说话之间,杜英已经再一次握上了她的手。
“手上有茧子。”疏雨嘟囔道。
战场上厮杀久了,手持刀剑的时间恐怕比握着其余任何事物的时间都长,不生茧子才怪呢。
“没关系。”杜英轻轻摩挲着,茧子也不算厚。
更重要的是,杜英很清楚,疏雨自从来了长安之后,握剑、练武的时间比之前长了很多,已经从一个会点儿花拳绣腿的小姑娘蜕变成了一个合格的护卫。
而这一切,显然都是为了保护杜英而做。
疏雨柔柔应了一声。
“再睡一会儿?”杜英问道。
“公子还能再睡?时候不早了。”疏雨虽然很想就这么躺在杜英的怀里——她刚刚又自己乖乖滚了回来——但是也很清楚杜英有多少事要做。
尤其是王猛不在身边,杜英连甩锅的人都没有。
“是让你再睡一会儿。”杜英笑道。
说话间,他已经坐了起来。
“那妾身自然也应该护卫在公子的身边。”疏雨吐了吐舌头,“否则的话,公子要说妾身不是一个称职的护卫了。”
“已经很称职了,晚上都得守在余身边。”杜英的目光微微下挪。
疏雨果断抓过衣衫把自己裹起来。
动作再不快一点儿,恐怕今天上午又要“贴身护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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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定城中的局势虽然已经稳定,但是必然还有氐秦余孽以及其余各方人手潜伏,意欲在关键时候再造混乱。”杜英身着一身青衣,腰悬玉佩,负手而行。
跟在他身后的疏雨,也没有披甲,而只是着一身和杜英相差无几的男装,腰间悬着一把横刀,正手握刀柄,随杜英而行。
自从关中工坊打造的横刀品质得到保证之后,军中越来越青睐于这种兼具刀剑功能,而且砍人的时候颇为畅快的兵刃了。
显然疏雨并不明白杜英此时说这些话的意思是什么,毕竟在他身边,只有自己跟着,外加后面远远缀着的两个亲卫。
杜英瞥了一眼没有回应的疏雨。
这丫头的身体素质是真的不错,到底是习武之人。
攻城战斗如此激烈,现在竟然没事儿人一样。
记得当时新婚第二天,阿元走路也有点两腿发软的。
不过四肢发达,头脑似乎真的简单了一点儿。
身边没有别人,自己这话只可能是说给她听的,竟然都不知道应和?
杜英只好再说道:
“现在王师各部都已经撤退到城外,所以清扫这些余孽,就需要六扇门出手了。”
疏雨这个时候才迟迟回过神来:
“公子想要让妾身统带六扇门行此事?”
“不然嘞?”杜英没好气的说道。
“妾身······属下恐难当此大任。”疏雨谨慎的说道。
她只想做杜英的贴身护卫,可没想过有一天要去指挥一群人。
杜英缓缓解释道:
“一来,余也是想要让六扇门练练手,现在的六扇门局限于长安,并且在长安城中掣肘太多,所以六扇门到底能发挥多少作用,又能不能真正履行赋予其的职责,余犹心存疑惑······”
第七百五十七章 姑臧,天水,音讯
疏雨秀眉微蹙,她就算是脑筋再直,此时也领悟到了杜英的意思,便竖起耳朵细听,杜英接着说道:
“二来,随着现在我军已拿下雍州、关中和梁州,未来还可能掌控整个西北,所以余这个长安太守,可能摇身一变,就会变成刺史,乃至于更高······”
随着杜英的位置越来越高,那么也就意味着有更多的人会眼馋杜英的位置,而杜英也会面临更多潜在的风险。
只是她一个小护卫,以及现在杜英的这些亲卫们,显然已经不足以应对这些暗流之中的利刃。
杜英也需要在暗中张开一张巨大的网,来为自己预警,以及在关键时候抓住刺过来的刀。
这是六扇门的另一使命,而随着关中势力地盘的急剧扩张,杜英也着急让六扇门真的具备完成这样使命的能力。
“公子······”疏雨下意识的环顾四周,刹那间,她有一种危机感,觉得公子身边杀机四伏。
杜英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至少现在不会有什么意外,但是总归要未雨绸缪。而原本陆唐显然是理所应当的人选,但是陆唐后来展现出了其统率骑兵的能耐,所以余又不舍得把这样的人才投入暗处。
因此余需要一个忠诚而又勇敢的人,来负责这一道防线,也就只剩下你这一个人选了。”
“但妾身只是女儿家。”疏雨弱弱说道。
“你家大娘子当时担任礼曹掾史的时候,可没有推辞。”杜英搬出来谢道韫的例子,“更何况她现在也是实质上在代替余坐镇长安。”
疏雨本来想说,自己和大娘子那种几乎可以说错生女儿身的班班大才怎么能比?
不过看杜英信任的目光,她又把话咽了下去。
都说公子看人很准,或许他也真的看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所以其实自己是有能力试一试的?
“当然,疏雨是我的女人,余自然不会让你去冒险,只是居中指挥调度一下,断不能亲临一线。”杜英接着说道,“并且也只是暂时负责一下全部的事宜,因为余还没有找到其余合适的人选,到时候会想办法找人帮着你一起分担的。”
一句“我的女人”说出口,疏雨已经晕晕乎乎,毕竟这样赤果果、明晃晃的表明心意,让她有点儿承受不住,至于后面杜英说的什么,初尝爱果的小丫头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是看着杜英,点了点头。
杜英看到了她眼中的茫然,看来自己得找时间再跟这个小丫头强调一下。
昨天晚上完成了贴身护卫之后,两个人好像多了很多可以独处交谈的时间。
说话之间,杜英已经行到议事堂上。
不得不说,参谋司的年轻参谋们,比杜英这个主帅还来的有干劲,已经早早地起来商议未来的战事。
无非就是向凉州、仇池两个方向的。
因为短期内关中还是不可能和江左开战的,至于盘踞在河东的鲜卑人,也要等关中解决了潼关的羌人之后再说。
如今雷弱儿几次尝试出兵华阴,都未曾取得胜利之后,也勾连洛阳、许昌等地的氐羌势力,以为奥援。
一旦进攻潼关,那么关中就可能面对来自整个中原的反扑。
因此这个残冬,关中也已经无力对潼关方向用兵,否则必然会耽误到来年的春耕,也有可能会让关中彻底卷入中原大战的泥淖之中。
所以现在参谋司所关注的,也一直是凉州和仇池。
趁着现在天气转晴,路上不再泥泞,说不定还有机会彻底平定西北。
“姑臧为什么还没有消息传来?”杜英扫了一眼沙盘,上面的态势和昨天如出一辙。
从安定继续向凉州方向,没有任何的标注,说明参谋司至今没有掌握凉州的具体情报。
“因为之前凉州的消息,都是令尊直接派人送来的,所以无论是我们的密探,还是后来组建的六扇门,都没有主动向凉州派遣人手。”房旷解释道。
杜英皱了皱眉,但也知道关中势力的崛起也不过只是最近几个月的事,自然不能对手下人要求太高。
总归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更甚至,关中如今的斥候和六扇门这两套一明一暗、相辅相成的消息探查班子,都是在杜家遗留在关中的密探网的基础上搭建起来的,因此作为这些密探来源地的凉州,自然而然变成了密探网发展的盲区。
“军中斥候,已经派出去了?”
“都已经派出去,并且属下擅作主张,下令不管探查到什么,都第一时间返回禀报。”房旷回答。
“做得很好。”杜英颔首,面带忧色。
凉州已经主动出兵安定,自然也就是站在了杜英的对立面。
所以家中老小的安危,杜英怎能不担心?
“八百里加急战报!”
外面骤然响起斥候的声音。
议事堂上众人,顿时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还真的说什么来什么?
“天水急报,仇池出兵八千,并轻骑千余,东进天水、掠地略阳、武都,天水将被围困,请督护救援!”
“天水,不是姑臧的消息?”房旷下意识的说道,只觉得一阵头大。
原本已经被他们确定为安全的天水,怎么又出现了战况?
王擢不是信誓旦旦的说,仇池不会出兵么?
八千兵马,若是放在安定,王师可以一战,可是若是放在天水,如今天水城中的守军捉襟见肘,并且镇守天水的还是梁殊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参谋们面面相觑,只觉得这几日的部署,一下子被打乱了。
“这可如何是好?”
“当速速派兵救援天水!”
“从安定到天水,就算是急行军,也得,也得······且让我算一算!”
“之前怎么没有算过?!”这是房旷的质问。
“谁料到仇池会倾巢而出!”有参谋气急败坏的回答。
八千兵马,再加上不一定可以确定数量的骑兵,几乎是仇池可动用的兵马的全部,还真是倾巢出动。
看着如同无头苍蝇一般的参谋司,杜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年轻人们,沉不住气啊。
虽然他也是个年轻人,但是两世为人,累积岁数还是多一些的。
“够了!”杜英当机立断,一拍桌案。
大堂上登时安静下来。
“仇池出兵,想来蓄谋已久。王擢统兵不严,未能有所察觉,并非不可能。参谋司因为王擢在安定打的还不错,就把一切都寄托在王擢一面之词上,本就有偏颇之处!”杜英沉声说道。
第七百五十八章 负荆请罪,自解兵权
杜英的目光扫过房旷。
房旷以及众多参谋们赶忙齐齐拱手告罪,而房旷郑重说道:
“安定大胜,属下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请盟主责罚。”
“现在不是责罚的时候。”杜英一挥手,“天水必然要救,就算是赶不及,也要有人去!
所以派谁去,怎么打,而岐山、扶风等地的兵马是不是要调动,梁州那边是不是要配合,都要尽快,不,现在就拿定!
就从你,房旷开始说,每个人给出我一个问题的解决方案,这个时候,余不需要质疑,不需要争辩,只需要你们告诉我,怎么办?
说好了,事成了,将功抵过,事成不了,则再论其过失!”
杜英话音落下,议事堂内士气为之一振。
房旷率先急促说道:
“凉州局势不明,城西朱将军部不可擅动,因此属下认为应当以秦州刺史王擢并西戎司马隗粹为前锋,回援天水,而盟主亲率中军随后,以备和仇池决战于天水或者岐山!
另传令渭水,如今氐秦战事已了,当调任将军部,西进岐山、阻挡仇池越过天水、侵扰关中。”
后面一名参谋紧跟着说道:
“岐山和扶风,为长安屏障,渭水兵马可动,此两处兵马万不能动,以备不时之需!”
接下来一名参谋腹中显然也有定稿,直接说道:
“梁州初定,之前虽然有公文传来,但是也已经是四五天前,且公文上明确说梁州贫瘠,百姓安抚尚需时日,因此就算是来得及派人调遣梁州兵马,恐怕对梁州来说,又是一次伤筋动骨。”
梁州归入关中的时间太短,更重要的是,王猛到底有没有取得梁州世家的支持,尚且还是一个未知的问题。
杜英对师兄有信心,但是也知道这个过程总归不是一蹴而就。
因此调动梁州兵马,势必要承担梁州不稳的风险。
“但仇池也已分兵武都、略阳,随时可以走散关道威逼阳平关,进而逼犯汉中。”有参谋忍不住提出了异议,“所以梁州兵马就算是不支援天水,也要出击武都,以避免兵临城下!”
“既然已经抵达略阳、武都,那就不妨和我军夹击天水,如此一来,我军也完全没有必要困守岐山,并且对怎么救援天水产生争执。”
参谋们七嘴八舌说起来。
杜英沉声说道:
“天水求援之战报定然也已经送往梁州,算时间,汉中那边也应该已经收到了,所以战还是守,王景略会做出判断。
而参谋司所要做的,就是考虑到最坏的打算,假如梁州兵马只能扼守阳平关,甚至不得不撤退到汉中,那么天水战局,应该怎么办?”
“那也要打!”对此,参谋们达成了一致。
房旷径直说道:
“天水为关中西侧门户,更是凉州的门户,扼住天水,和安定成掎角之势,我军才能威慑凉州,否则凉州而或是仇池,更有自成一体的底气!”
这个踏脚石,是必须要拿下来的。
“事不宜迟,传令下去,隗粹准备整兵出征,另调任渠沿渭水支援天水战场,就算没有梁州兵马,王师自可成夹击之势!”杜英一挥手。
众人慨然应诺,正打算分头行动,外面传来禀报声:
“启禀督护,秦州刺史王擢求见!”
大堂上,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天水之战打的如此狼狈,就是拜王擢的判断失误所赐。
杜英深吸一口气,王擢毕竟是有功的,若是自己直接要问罪,那未免有卸磨杀驴的嫌疑,所以杜英本来打算让王擢率军随隗粹而行,以将功赎罪。
毕竟王擢麾下兵马出自天水,所以让这些将士们回去救援自家父老,应该还是能打的。
结果没想到王擢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杜英仍在犹豫,房旷压低声音说道:
“督护,既来之,则安之,没有不见之理,否则只会让秦州兵马更加恐慌。”
“让他进来吧。”杜英颔首,“方才的军令,先去落实!”
参谋们虽然很想知道王擢能够说些什么,不过还是乖乖的去了,在出门的时候,他们看到了王擢的身影。
寒冬腊月,王擢赤着上身,背后背着一根荆条,缓步行来。
参谋们面面相觑,负荆请罪?
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能够在一个公认的墙头草身上,见到这般忠正诚恳之举。
不过他们也不敢多留,匆匆离去。
而王擢一路走到议事堂前,然后单膝跪下,朗声说道:
“秦州刺史王擢,料敌不当,令天水处于危境,让天水父老横遭战火,罪大恶极,向督护请罪!”
杜英从议事堂中走出来,站在台阶上,俯首看着跪在阶前的王擢,冷声说道:
“天水一旦为仇池所破,则关中随时可为战火所覆,尔可知之?”
“末将御下无方,未能探查到仇池动向。”王擢缓缓说道,“因此末将自知罪孽深重,愿意交出秦州兵权,以戴罪老卒之身,为王师救援天水之前锋!”
说罢,王擢再一次深深的拱手弯腰。
杜英默默注视着他。
料敌失败,使得王师陷入被动,虽然是导致战局恶化的主要原因,但是王擢有功不说,就算没有功劳,其身为方面重将,也不应该拿出如此卑微的姿态。
一时间,杜英甚至都无从判断,王擢来这么一出,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只是以退为进,越是表现得诚恳,杜英就越是不好直接剥夺他的兵权。
而且王擢越是如此诚恳,他麾下的将士们自然也就越是支持他。
一旦杜英剥夺了王擢的兵权,那么这些秦州士卒们恐怕也会对王师有所猜忌。
议事堂前,突然一片寂静。
参谋们已经四散而去,因此就剩下房旷和几名吏员,默默看着。
此时,房旷显然也有点儿拿捏不定,几次想要上前说些什么,可是脚步微微探出,却又顿住了。
杜英却先动了,他一步步的走下台阶,走到王擢的面前,看着王擢已经被冻得脸色发青,而背后的荆条更是已经在满是伤痕的背上勒出了血痕。
不管话说的是真是假,至少这番举动是到位了。
因此杜英自不能真的如王擢所请。
他径直伸手解开王擢背上的荆条,即使是自己不小心被刺到了,也没有吭声。
第七百五十九章 我家猛虎初长成
亲卫们想要帮忙,也被杜英挥退。
亲力亲为之后,杜英又接过来疏雨递上来的白布条,替王擢包扎上,解开自己的外袍,披在他的身上。
带着杜英体热的外袍一下子罩住自己,王擢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杜英则缓声说道:
“不让你跪一会儿,你心里也应该不舒畅。莫要受了风寒,先起来吧。”
王擢哆哆嗦嗦的站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杜英身着中衣,寒风吹卷着他的衣袖,脸上也勉强挤出来一丝微笑。
王擢一时间,有一种不知应该哭还是笑的感觉。
在关中诸多枭雄们麾下辗转多次,王擢早就没有了对于忠心的最基本认识。
他想要的,只是保住自己现在已经获得的利益和地位,并且也让那些跟着自己转战多年的老部下们有一个好的归宿。
因此今天的负荆请罪,王擢并非心血来潮,而是真的担心杜英会趁着这个机会打压秦州兵马,所以他宁肯一个人来承担杜英有可能的压迫,以避免秦州将士们跟着自己打拼多年,到头来还要星散各处。
可是看杜英的意思,似乎杜英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这让王擢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儿看不透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刺史有不再领兵厮杀之心,余自然会尊重刺史的选择。”杜英接着说道,“不过如今回援天水,却少不了刺史的攘助。恳请刺史以大局为重,先率兵马随隗粹同行,返回天水。
而余也派遣行军司马、长史,随同刺史一并指挥军队,也劳烦刺史向其讲授秦州军中现状。”
王擢怔了怔,杜英最终还是没有打算放过秦州兵权。
而且这好像还算是自己主动提出的。
他以退为进,杜英就趁机更逼近一步。
并且杜英还一副劳烦刺史“好人做到底”的架势,王擢不但要交出兵权,而且还得亲手把这些权柄交在杜英所委派的行军司马和长史手上。
杀人还得诛心。
这一手,让王擢下意识的瞥了一眼地上的荆条。
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受这个罪?
冰天雪地的,想要找来荆条,也是很不容易的好吧?
不过心中短暂的波动之后,他的心思也逐渐平复下来。
盖因王擢本来就已经有了退隐之心。
之前安定城南一战,他看着秦州将士们不畏生死的战斗,也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好统帅,这些年朝三暮四,也让这些儿郎们失去了很多建功立业的机会,甚至还平白背负了一些骂名。
只要能够保证自己的地位和既得利益,那么把天水兵权交出去,让这些儿郎们有一个好前程,也是王擢能够接受的。
眼前的杜英,就是一个不错的接班者。
当下,王擢呼了一口气:
“这是自然,秦州将士,都是末将指导训练出来的,不敢说了如指掌,但是劝说将士们听从王师调遣,为督护,也为这关中而战,还是可以做到的。”
杜英打量着王擢,实际上杜英刚刚也只是试探一下王擢的目的罢了,若是王擢明确表示反对的话,杜英倒也不会步步紧逼。
毕竟现在救援天水才是要紧的事,夺走秦州兵权,倒也不着急今日。
结果谁曾想到,王擢真的就这么答应了?
这一下,杜英也难免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而房旷等人更是喜形于色,就差直接开口替杜英答应下来了。
“这就好。”杜英一把抓住了王擢的手腕,晃了晃,“刺史有体恤将士之心,有为儿郎们谋前程之意,余也断然不会辜负了刺史的殷殷期望,房旷!”
房旷打了一个激灵,当即站出来:“属下在。”
“此次随同秦州刺史前往天水,余打算委任尔为行军长史,可有信心?”杜英回头问道。
王擢表现出来了极高的诚意,那杜英自然也不能让王擢失望。
现在杜英身边的人捉襟见肘,但是他仍然要把足够分量的文吏抽调出来充当行军长史。
房旷,自是不二人选。
“属下自当为盟主分忧!”房旷当即说道。
王擢亦然微微颔首,对着房旷抱拳行礼。
房旷虽然年轻,但是能跟在杜英的身边,当然是颇得信任的亲随。
而且房旷刚刚一声“盟主”,更是直接表明了他关中盟老人的出身。
在关中这个新崛起的、满是妖孽的势力之中,年龄往往并不能代表什么,资历才是最重要的。
王擢下意识的用余光看向杜英。
此时杜英已经披上了亲卫递上来的外衣,但亲卫临时脱下来的,自然不是很合体,因此让杜英看上去不伦不类的。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年轻人,似乎做到了很多别人都无法想象的事,也把来自天南海北不同的人团结在身边。
关中势力,也不过是在这个冬天才真正崛起。
自己麾下的秦州兵马投效杜英,也应该不算晚吧?
“至于行军司马······余这里暂时还真没有很好的人选,不过再等两日,应该就有人过来了。”杜英接着说道。
他前几天就已经去信长安,让谢玄择机前来军中。
之前把谢玄留在长安,是担心谢道韫在需要用人,尤其是可能发生武力冲突的时候,除了谢奕之外,还有人能够忠心耿耿,并且实力跟得上——谢玄通过之前在长安城外的一战,已经证明了自己天才般的指挥能力。
而如今王师连战连捷,应该已经没有人敢于在长安向太守府发起武力上的挑衅,尤其是杜英也已经让于谈率军退回长安、镇守城池,长安也不再如之前那般空虚,配合上殷举的六扇门,足以掌控整个长安的防卫。
作为后手的谢玄,自然也就没必要在关中书院里厮混。
长安之战,杜英试探了他的能力。
蛰伏书院,杜英尽可能的打磨掉年轻人过于张扬的性格,让他知道,至少在学问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不过,这终究是一只猛虎。
关中书院太小,长安也太小。
这只年幼的猛虎,本就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去狂奔突进,以及撕碎一切敌人。
我家幼虎初长成,定当咆哮镇西北。
对此,杜英从不怀疑。
毕竟他曾在历史上发出震慑天下、千载回唱的咆哮。
因此,秦州兵马,交给谢玄,辅以房旷,定能稳稳地过渡到杜英麾下。
第七百六十章 以手指天
不过杜英还是要面对一个问题,就是谢玄的年纪说到底还是小了一些。
但也只能赶鸭子上架了,毕竟杜英麾下经验丰富的战将本来就屈指可数,而且人各有长,面对懒散惯了的秦州兵马,能不能应付的来还不能确定呢。
督护之前并没有料到此事,完全是临时决定,以至于连合适的人手都不能立刻指派······
察觉到杜英的犹豫和斟酌,王擢自然品味到了这背后的意味。
不过他并不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
杜英并没有筹谋夺走自己的兵权,这无疑让王擢对杜英更有好感。
兵马交给杜英,王擢也认为自己可以歇一歇了。
半生厮杀,半生骑墙,也是很累的。
王擢正打算告辞离去,本来房旷要跟着一起去,不过他想到了什么,顿住脚步,担忧的问道:
“属下一去,参谋司由谁来负责?”
杜英笑道:
“不用担心。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当时师兄去后,不是有你们兄弟在么,现在你们兄弟陆续离开,自然也有别人。
参谋司固然负责制定战略谋划,但是并不是真正决定的人,所以参谋司更多的是培养你们对于战场,乃至于整个天下的认知。
而总归你们是要从参谋司中走出去,走到战场上、走到黎民百姓之间,把你们的所思所想,落到实处。”
房旷郑重拱手:“属下谨受教。”
王擢也注意到了房旷未行,因此等了等房旷,两人并肩而出,在出门的路上,王擢忍不住感慨道:
“各领风骚数百年······久闻督护七律冠绝关中,这绣口一吐、信手拈来,便是非凡之句,胸襟气魄,绝非等闲。”
房旷笑着说道:
“若非如此的话,又如何能让我们这些西来士人心服口服,不管督护想要做什么······”
说到这里,房旷顿了顿,抬头看了看天。
呼啸的寒风早就吹散了笼罩在西北上空的浓重阴云。
此时虽然战火再起,但是西北却是晴空万里。
他伸出手,指着天:
“哪怕他想要把天拆下来,我们也会奉陪。”
王擢为之一震。
这些人可能需要背弃他们原本的阶层,甚至要背弃他们从小接受的那些尊卑观念、世家地位,而走现在这条路。
他们所要做的,或许真的是把这个天拆下来,再拼凑一个新的天上去。
王擢苦笑一声,只可惜自己已经没有这等雄心壮志。
但是也很愿意在天之下,目睹这一壮举。
杜英也看到了门口以手指天的房旷,嘴角勾起笑意。
——————————--
天水。
藉(耤)水(注1)在天水在天水城南流过,向东汇入渭水,而渭水在天水城北流过。
因此天水正在两河之间,扼守沿着渭水进入关中的道路,并且想要沿着渭水南岸前行,就必须要渡过并不算宽阔的藉水,然而要渡过藉水,就绕不过天水城。
天水的重要,就在此处。
因此晋还统治关中时,为了防范氐羌崛起,就在天水设置秦州,只不过这个秦州所管辖的地盘还是只有一个天水郡而已,顶多再加上周边的几处县城,朝廷已经管不上这等偏远之地的行政区划到底是什么样的了。
王擢所担任的秦州刺史,其实主要地盘还是天水。
这也是为什么凉州迟迟没有设置天水太守。
除了避免引起王擢的不满之外,也因为天水太守和秦州刺史的职能几乎完全重合。
如今王擢不在,驻守在天水的,武将是秦州行军司马牛霸,而负责统筹城防的,则是梁殊。
王擢在临走的时候,给梁殊挂了一个行军主簿、上邽县令的名号,也算是让梁殊镇守天水名至实归。
上邽就是天水附郭的县城。
站在天水城头上,梁殊向西望去,黑压压的仇池兵马,已经越来越近。
仇池此次进攻天水,显然也不是盘算了一天两天。
兵马既动,就以雷霆之势扫清了从仇池到天水道路上,秦州各处营寨,以至于秦州沿途放哨兵马、斥候,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传出来任何消息,动作干脆利落,让秦州将士们恍惚间想起来,仇池杨氏,也是因为战功而被封在边陲的氐人将门。
“王擢逆天而行,凉州不尊号令,仇池杨氏,世受国恩。天子远在东南,仇池代天讨贼,尔等莫要负隅顽抗,速速打开城门!”
城下的喊话声也已经响了两天。
“我呸!”就在梁殊不远处的牛霸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代天讨贼这种话,竟然能从氐蛮的口中说出来,还真是可笑!”
牛霸是秦州本地人,也是王擢来到秦州之后招募、提拔的下属。
因此他忠诚的是秦州,是这一方乡土。
氐人打着铲除国贼的旗号来进攻晋人掌控的城池,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
梁殊不由得苦笑一声:“秦州现在还没有正式投靠关中,也就不属于大司马府所管辖,名义上还是凉州的地盘。
而凉公之前曾经造反以自称凉王,不尊朝廷,如今虽然重新回到朝廷旗帜下,可是相比于从来没有打出反旗的仇池,却又差了一些。
仇池现在以大晋忠臣的旗号来进攻天水,哪怕其所作所为,没有任何一点儿能够和忠于朝廷有联系,我们却也无法反驳。”
牛霸哼了一声:
“无法反驳便无法反驳,有本事就连攻城!天天喊话作甚!”
“昨日来的只是前锋。”梁殊叹息一声,“若非城中兵马太少,其实昨日便可出城一战,以挫敌锐。
昨日的仇池,只是虚张声势罢了,但是现在城下的仇池,怕是摩拳擦掌,就等着攻······”
他还未说完,牛霸脸色一变,大吼一声:
“举盾!”
城下,洪亮的喊话声被箭矢呼啸的声音所撕裂。
仇池军队也没有指望着天水守军真的会因为他们这根本不着边际的喊话就直接放弃抵抗,所以他们喊话,只是为了让守军略微放松警惕,为弓弩手们的突然放箭创造时机罢了。
梁殊只觉得一股力道从背后袭来,他直接被亲卫们按在地上。
箭矢几乎擦着头皮飞过去,紧接着眼前洒满阳光的地上一暗,头顶已经被盾牌罩住。
箭矢“噼里啪啦”打下来,就像是冰雹一样。
而仇池的小型投石机也开始咆哮,这一次,来的真的是冰雹了。
第七百六十一章 不是我先下城么?
因为这些仇池人显然行军很快,并没有搜集到太多投石机用的石弹,所以索性把一些冰块切下来,当做石弹丢上城。
这东西砸在人身上,也一样的疼。
梁殊大口大口喘着气,突如其来的战斗,让他格外的紧张。
“放箭!”牛霸气急败坏的吼道。
天水,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被密集的箭矢遮蔽。
城上的弓弩手也在还击。
而城下,鼓声“咚咚”,仇池军队向城池贴近。
梁殊以手肘撑着地,一点点爬到城垛旁,这才贴着城垛坐起来,他微微撇头,顺着城垛向下看去。
仇池的轻骑在城下飞掠而过,炫耀武力、展示骑射本事。
秦州士卒想要射杀几名骑兵,奈何一堆箭矢都扎落在骑兵前后。
奈何实力不允许啊······
在天水呆的时间不长,但是梁殊也并非什么事都没有做,他本来在氐秦就已经担当要职,没有少见氐人的军队,因此眼光也还算毒辣,只是看一看秦州士卒平日的训练以及军饷数额之类的,就知道这支军队的战力颇为堪忧。
若非此时守土有责,这支军队面对数倍于己的攻城敌军,能不能战,还得掂量掂量。
也是因此,梁殊从一开始也没有提议出城邀击,而牛霸等人秦州留守将领,看上去骂骂咧咧、颇为勇猛的样子,但也一样没有人提到这件事。
从一开始,天水的守城战斗就进入了围绕城垣的争夺之中。
城中的文武们都知道麾下将士有几斤几两,因此在这件事上心照不宣。
这也是为什么,梁殊会提议让王擢率领秦州兵马北上安定。
因为以秦州这些士卒的战力,若是安定不趁着王师需要人的时候多出一份力,日后又如何能够和王师相比?
然而就是这个建议,反过来把梁殊置于如今死地了。
“主簿,刀剑无眼,你先下城!”牛霸瓮声瓮气的说道。
他举着盾牌,已经顶着城垛而站,任何想要从他这处城垛上城的仇池士卒,大概都要被这个壮汉用手中的刀砍到怀疑人生。
王擢虽然一点儿都不靠谱,但是在选择留守天水的人选上,还是很靠谱的······梁殊如是想到,至少眼前的这位牛司马,还知道顾及他的死活,以及有胆量身先士卒。
梁殊正想要答应,就听到旁边“砰”的一声。
只见刚刚还如山岳一样站在城垛处的牛霸,轰然倒地。
一块抛射上来的石弹——不是那些滥竽充数的冰块,而是实打实的石弹——正砸中牛霸的盾牌,而强大的力道带动着牛霸直接仰面摔倒,紧接着,几支箭矢就刺在牛霸的身上,让他徒劳的咆哮、扭动着。
几名秦州士卒赶忙扑上来,连拉带拽,把牛霸拖入盾牌之中。
很快就没了声响。
梁殊登时瞪大眼睛,等等,刚刚不是说“我先下城”么?
怎么你就倒下了?
不过梁殊神情骤然紧张,因为他注意到一道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牛霸倒下,不知死活。
那么现在整个天水城,最高的统帅一下子就变成他了。
剩下的两三名校尉还不够资格。
伸出手按了按头盔,梁殊在心里把那块好巧不巧击中牛霸的石头骂了千百遍。
如果言辞能杀人的话,那么现在天水城下的不少敌军应该都被梁殊心底的怒骂给杀死了。
他顺便吐槽了一下牛霸的倒霉运气。
不过看在牛霸刚刚表现的很好的份儿上,梁殊就不波及他本人了。
“守住城池,赏金百两!”千万番怒骂,临出口,变成了另一个句子。
梁殊鼓起勇气缓缓站起来,他的声音在城墙上回荡。
“砰!”一声闷响,就在他旁边的城垛处,一个简易的云梯已经挂了上来,倒钩深深地刺入城墙。
梁殊想都没有多想,伸手费力的搬起来一块石头,直接顺着云梯丢了下去。
城下应声响起惨叫。
城墙上,秦州士卒们面面相觑,他们看着眼前那孤零零的身影在用尽全力抬起来下一块石头。
当牛霸这个主将倒下的时候,士卒们心里自然是恐慌的。
甚至第一时间升起了就此逃窜的想法。
然而梁殊的身影,顷刻间又让他们已经灰暗的心再一次燃烧起来。
一个搬石头都如此费力的年轻文人,尚且不惧生死,站在最前面,直面那些飞舞的箭矢和石弹,那他们还有什么后退的理由呢?
“背后就是桑梓父老,你们还愣着作什么?!”梁殊又把一块石头丢下去,扭头大喝道。
几支箭矢就在他的肩头掠过,划出血痕。
然而梁殊不为所动,更或者说此时的他,已经忘记了疼痛。
其实以秦州士卒的文化水平,并不是很能听懂梁殊说的“桑梓”是什么意思。
但是此时已经不需要解释,甚至他们也不在乎梁殊说的是什么。
男儿的血性,让他们怒吼着扑向城垛。
不知不觉的,一名又一名的士卒挡在了梁殊的前面。
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顶在最前,是一名士卒的耻辱。
梁殊看着这些前赴后继的儿郎们。
他的手微微颤抖。
这些秦州的将士们,并不害怕死。
只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应该为谁去死,又为何去死。
至少如今,他们知道,应该为了保卫乡土、不受氐蛮所侵而死。
至于以后······
梁殊苦笑一声,若是天水能够守住,这些儿郎们还能活下去,那再说以后吧。
不过可以畅想一下,杜督护又会如何率领这些儿郎,东出天下、逐鹿中原?
————————-
略阳谷地之中。
这是一条从汉中通往天水的崎岖道路——散关道,又被称为陈仓道。
当年诸葛亮曾经在这里艰难跋涉,并且几度从此路北上,曾经直扑天水、降服姜维,也曾经被困在陈仓道之中。
一场战事刚刚结束。
两侧山地上还残存着星星点点的余火。
一场大火曾经从山坡上席卷到山坡下,导致的结果就是此时的山谷之中遍布烧焦的尸体。
“火攻,难免有伤天和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山坡,梁惮喃喃说道。
“若非如此的话,这一支仇池兵马,人数足足超过两千,也不知道仇池这些年暗中打磨兵锋,到底还有多少兵马可供一战。”王猛负手而立,俯瞰着战场。
风吹卷着他的衣袖,发出“哗哗”的响声。
他的脸色平静,仿佛刚刚发生的这场战斗和他并没有任何关系。
第七百六十二章 王猛治梁州
“饶是如此,天水那边······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梁惮的脸上挂着忧郁之色。
有伤天和这种事,梁惮也就是随口一说罢了。
这乱世,易子而食都是常事。
有伤天和的事,多了去了。
“就算是天水撑不住,王师从各处同时发起进攻,仇池或是退兵,或是死战,无路可走。”王猛缓声说道,“只是王师付出的代价高低而已,这场战事的结局,没有差别。”
他的声音很平淡,但是梁惮却清楚,这话语之间,浓缩着一场场恶战,以及千万人的生死。
眼前的这个还不到而立之年的男子,似是信口一说。
可是现在整个梁州,都不会有人怀疑。
因为就在一个月前,王猛在梁惮、雍瑞的随同下,经斜谷入汉中。
紧接着,他一边拉拢梁氏、雍氏等本地小世家,一边以雷霆手段肃清司马勋残部。
而且王猛麾下指挥的兵马也就只有周随的千余人,可是就凭借着这千余人,他三战三捷,把司马勋留下镇守汉中的小儿子司马龙子吊起来打。
甚至当王猛率军推进到汉中城下的时候,他麾下已经有三千人马以及更多的随军民夫了。
盖因王猛沿途走来,先免了汉中村寨的各种苛捐杂税——这些曾经是司马勋巧立名目而征收的,紧接着又许以重利,这让饱受司马勋之害的梁州百姓赢粮而影从,汇聚在王猛的旗帜下。
司马龙子仓皇向荆州逃窜,至于其下场,王猛就不在乎了。
反正荆州那些世家,对于上蹿下跳的司马勋早就恨得牙痒痒,因此司马龙子必然讨不到好。
而入汉中之后,王猛也履行诺言,将汉中梁州刺史府库搬出,司马勋积攒数年的钱财和粮草,收上来的各种杂税,又重新回到了汉中百姓的手中。
且王猛亲自监督此事,派遣了大量出身关中盟的吏员深入各处村寨,监督这些钱财的发放、归还情况。
这种发钱的事,是很多百姓这辈子都没有料想过的。
当然,这也得益于梁州的人口本来就不兴旺,若是放在荆蜀等处,那大概就是只免除日后的税收了。
而且也是因为王猛并不为日后府库再一次充盈而担心。
他入主梁州之后,立刻和巴蜀商贾们会商,给了这些商贾之前想都不敢想的政策扶持和利润,而要求就是他们在汉中修建大型的货栈和仓库,并且缴纳数额不高的过路税。
相比于司马勋之前近乎于拿刀子割肉一样的收过路费,王猛简直就是这些商贾的救命恩人。
至于投资修建仓库和货栈,初期投入巨大,但是联想到这些货栈在日后将会成为巴蜀和关中,乃至整个北方商贸的中转站,商贾们便眼前发亮,慷慨解囊,一个比一个积极,只求能够抢占最大、最好的地盘。
这也让梁惮惊诧,之前司马勋每次只是割肉多一些,这些家伙就喊疼,结果现在王猛几乎等于剁下了他们一只手,他们却嗷嗷叫着巴不得王猛再把另一只也剁下来。
梁惮将自己这个有些奇妙的比喻告知王猛之后,王猛笑着解释:
“那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一次剁手之后,日后会长出来很多手。但是每次只是割肉的话,那么就会源源不断的失血,一直到被司马勋剥削干净的那天。所以这个剁手很值,商人逐利,自然会蜂拥而上。”
而随着商贾们在梁州大量投资,汉中也大兴土木。
在这寒冷的冬天,梁州饥寒交迫的百姓们的生计,自然而然得到了解决。
王猛做这些,几乎都是商贾们在心甘情愿的掏腰包,甚至后来就连蜀地北侧的几处州县官府都积极加入到了投资的行列之中。
因此梁州府库虽然空空如也,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甚至还逐渐丰盈起来——有一些关中和巴蜀商队,已经往来多次,税款自然也不再拖拖欠欠。
这也让王猛有了闲钱,疏浚河道田渠、开办书院和集市,乃至于开办工坊生产从江左传来的农耕器具等等。
一时间,梁州鼎沸,人皆道这梁州换了青天。
同时,王猛还从这些涌来务工的丁壮之中,遴选优者,编练军队。
梁州兵马,人数已经跃升到七千。
事已至此,梁州局势尽数落入王猛掌握之中。
百姓交口称赞着,杜督护和王青天——当然,杜英的名字是王猛刻意派人宣传和引导舆论,才传播开的。
否则自然也没有人会关心王猛是从何处来。
王猛声望如此,原本打算支持王猛,并且趴在王猛身上继续吸血的本地世家们,也傻了眼。
谁能想到,这位年轻人,竟然真有空手套白狼的本事?
而如果他们现在再表示反对,怕是要被怒意汹汹的梁州百姓所淹没。
因此这些世家们甚至还得捏着鼻子给王猛掏军饷。
至于雍瑞和梁惮等人,也被王猛这一连串的操作所折服,心甘情愿的为其打下手。
也正因梁州快速稳定下来,所以王猛在得知氐人意欲进犯略阳之后,才有胆量留下雍瑞坐镇汉中,自己则率军出击,甚至一直前压到靠近天水的地方设伏。
当然,仇池兵马行军这么慢,也是因为王猛提前派遣大量身手矫健的梁州本地山民充当斥候,不断骚扰,迫使这些仇池兵马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推进。
只是他们没有料到,在前面等待他们的,并不是据险而守的敌人,而是从两侧山坡上咆哮并且吞噬一切的火焰。
目睹这一切的梁惮,只想说这一对师兄弟,真的是妖孽。
文能治国、武能安邦。
也不知道是怎么就冒出来这两个猛男。
大概是从天而降吧······
这让梁惮愈发相信,乱世,或许真的要结束了。
火焰散去,寒风重新占据了狭长的谷地。清扫道路的士卒们也感受到了寒冷,发出整齐的号子声。
精神头旺得很。
而王猛,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站在这山坡上,还是冷的。
“启禀军师,肃清残敌,缴获粮草,还未清点,不过看样子不少,而且其中只有一小部分过火。”周随大步走上来。
这一战打的不痛快,功劳都是大火的,然后是滚石和箭矢的。
基本没有白刃战。
这些仇池兵马被打得奄奄一息,也没有白刃战的勇气了。
第七百六十三章 刁民王猛,小人杜英
不过周随知道,天水危急,建功,有的是机会。
王猛负手站在这儿耍帅也已经过瘾了,他拍拍手说道:
“收拾兵马,去救天水。”
算时间,师弟也应该把安定的氐秦收拾干净了。
就让我们师兄弟两个,一起送仇池上路。
其实王猛能这么快平定梁州,也有杜英的功劳在。
如果说入梁州前的王猛,对于师弟所想出来的这些“招商引资”方略还有所怀疑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对平定整个西北,没有任何忧虑。
师弟天马行空的谋略,再配合上自己可能更接地气的想法,正好可以互相弥补不足,无论是平定一处,还是治理一处,自然都得心应手。
只是不知道凉州那边,会不会还有变故?
天高皇帝远,穷山恶水出刁民啊······
那些已经困守凉州三代人的中原世家后代们,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王猛都不觉得奇怪。
王猛如是想到,却没有想到,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多少忠于晋室的观念。
也是个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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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定城。
灭国之战后,百废待兴。
不过这座西北要塞的振兴,本来就是板上钉钉的。
有氐人还算丰盈的府库作为“后盾”,杜英其实比治理梁州的王猛更加从容一些。
毕竟梁州还是群山之中,比依旧和凉州乃至于西域保持着贸易往来,并且胡汉混杂、居民也不小的安定要穷苦一些。
当然,这也是因为司马勋根本就没有利用蜀道进行贸易的本事和勇气,只会一味地增加税收,从而形成了恶性循环。
相比之下,氐人再不济,也知道羊毛需要养长了再剃。
而且参谋司也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王师对于本地的汉人来说,是救星,代表着他们终于又从底层翻身成为了高一等的族群,而对于那些氐羌人来说,自然就是噩梦一般。
惶惶不可终日。
王师入关中并且一路北伐以来,其实并没有多少迫害氐羌百姓的记录,甚至少数一些案件,都是本地世家狐假虎威,之后也得到了王师的警告。
欺负一下氐羌,以宣泄他们一直以来被压迫的怒火,这没有什么,但是麻烦不要败坏王师的名声。
但王师虽然这么做,也架不住氐秦为了让氐羌内部更加团结而编造谣言,诋毁王师,所以氐羌人在面对这些征服者的时候,是畏惧的。
因而,与其让这些人一直担忧受怕,并且对于郡府展露出的善意也多有揣测,那还不如郡府做个恶人。
所以郡府颁布命令,所有的氐羌青壮年,都得做三日的苦工以偿还其民族的罪恶,而氐羌的妇孺也需要进入新搭建起来的纺织工坊中为工三日。
氐羌族群,对此非但没有意见,甚至还感恩戴德。
这让杜英不得不怀疑,这些家伙们之前是不是觉得自己要砍他们的脑袋。
而郡府跟着又甩出好处,只要做工做得好的氐人,无论男女,都可以继续留在工坊之中,这就意味着解决了他们的吃饭问题。
原本这些氐羌人是有土地的,杜英也在头疼是把这些土地还给他们,还是直接抢过来分发给汉人。
因为这些土地一开始也是属于汉人的,又或者属于羌人的,多少年战争和压迫,你来我往,早就变成一本算不清的烂账了。
结果现在,氐人进入工坊,对于土地自然也就没有,或者说不敢有太多的诉求,新成立的安定郡守府自然也就可以更从容的将更多的土地分配给汉人。
当然了,杜英也很清楚,只要自己持续把持关中的统治,那么未来的关中肯定是要逐渐从完全的农牧业社会步入到工农混合社会的,尤其是工业更将逐渐变成财政的主要来源,而从事工业生产的人也将获得比农业更多的收入,因此杜英不可能让羌人充斥所有的工坊。
因此底层的汉人也被鼓励进入工坊之中,充当管理岗位或者骨干——相比于浑浑噩噩、对国破家亡胆战心惊的氐羌人,获得新生的汉人显然更加勤劳有干劲。
这也让杜英感慨,从古至今,勤劳都是刻在这个民族骨子之中的特性,因此这个民族能够千百年传承延续,从来都是同化别人,却从来没有被别人同化,或许就是因为这种特性和韧性。
安定的发展在短短几天之内就步入正轨。
可是杜英却并不能高卧榻上,因为天水那边的战事一直没有捷报传来,至于凉州,更是杳无音讯。
这让杜英坐立不安。
他最终还是没有出征天水,而是选择让桓冲统率王师前去。
一来是因为房旷等人一直认为,一旦凉州生变,那么杜英在安定,距离姑臧更近一点,因此也可以更早和更快的采取应变措施,二来也是因为杜英如果出征的话,那么就势必要留下桓冲坐镇安定。
一个刚刚被王师收入囊中、百废待兴的地方,自然也是最适合收拢人才和民心的地方,稍微给这些苦难之中的人们一点儿甘露,他们就会感恩戴德。
因此杜英并不想让桓冲收获这些人心和人才。
桓冲本人一直都没有表露出想要和杜英为敌的意思,但是西北眼看着就要平定,长安城中的一些人也已经蠢蠢欲动——杜英已经知晓关中书院门口的闹剧,不用六扇门追查,他也知道谁是幕后主使。
王坦之不傻,傻得只可能是桓济这个愣头青。
所以杜英还曾直接和桓冲讨论这件事,虽然没有说出来桓济的名字,但桓冲也是聪明人,当即反应过来,脸色铁青的走了。
也不知道会不会把桓济骂一个狗血喷头。
而杜英告诉桓冲这些,自然也是摆明车马的表示,自己和大司马现在名义上是合作不假,但终归不是一路人。
桓冲会意,因此没有拒绝率兵南下。
否则他留在安定,只会让两军之间本来就存在的间隙越来越大。
西北战事没有平定,桓冲选择顾全大局。
这也让杜英唏嘘不已。
面对这位一向以天下一统为己任的桓幼子,杜英总有一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觉。
讲信用、任贤才的杜太守,也混成了小人。
“天水那边还没有战报传来?”杜英放下了手中的公文,面带忧色。
“没有。”参谋们相视苦笑。
第七百六十四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盟主已经是今天两个时辰之中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
“报!”外面传来匆匆脚步声。
众人齐齐扭头。
终于把天水的战报盼来了?
“姑臧斥候八百里加急快报!”
堂上参谋们面面相觑。
也不怪参谋们惊讶乃至于无语。
上一次盼着凉州战报,结果盼来了天水的战事。
现在盼着天水的战报,结果又盼来了凉州的消息?
老天真就这么捉弄人?
斥候在堂下递上军文,立刻有参谋小步快跑接过来,而杜英也已经起身,大步迎上前,劈手夺过来军文,霍然打开。
旋即脸色一变。
一直注视着他的参谋们,顿时心中一沉。
凉州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传来,大家都预料到了可能有不忍见之事发生。
但是没想到,还真如此?
杜英深吸一口气,转眼将军文拍在桌子上。
周围的参谋们一时间一动也不敢动,紧接着便听到杜英缓缓说道:
“就在六天之前,王师进攻安定的最后关头,姑臧城中,张祚只道是凉州兵马已经击破王师,因此意欲同时对杜家下手。
而早就听闻风声的杜氏,联手邓氏、梁氏等姑臧世家,直接进攻凉公府邸,得张氏所封凉武侯张玄靓为内应,打开府门。
凉公张祚,负隅顽抗,已被斩杀。但张氏子弟也不甘心投靠王师,仍然想要自立于凉州、自绝于天下!”
说到这里,杜英已经咬牙切齿。
而参谋们心中大震。
话既如此,那就说明这不只是杜明他们造反失败那么简单了。
杜英接着说道:
“张玄靓并张灌等张氏宗亲,早就已经获得了宋家的支持,因此此战之中,宋氏引兵不发,等到余家中兵马入凉公府邸之后,宋氏又竖起清君侧之旗号,率军入城。
杜、邓各家,猝不及防之下,损失惨重,自北门突围,得敦煌谢氏引兵接应,因南下道路已被宋修截断,因此只能向张掖撤退。
此战之下,杜氏、邓氏和梁氏各家部曲,损失超过半数,杜氏家臣之首陆鹏亲率家臣断后,战死沙场,家父近乎只身逃出生天······
如今宋氏借凉州张氏之名,封锁姑臧城、清扫异己,城中各家,生死不知,但邓氏、梁氏等家中嫡脉子弟的首级,已悬挂于姑臧城四处城门上······”
说到这里,众人都看到,杜英缓缓攥紧了拳头。
父亲被逼起兵,如今不知生死,而杜氏家臣恐怕也所剩无几,再加上被抓住的家眷、折损的部曲······
虽然被悬挂首级的是邓氏和梁氏等杜家的从属和姻亲,杜氏本族至少在明面上并没有遇害,但是毕竟作为俘虏落在敌人的手中,具体如何,那也无从知晓。
杜氏这一次起兵,虽然推翻了张祚,也逼迫着凉州张氏撕掉了单薄的伪装,让凉州张氏再一次和大晋、和王师,以及和道义正统分道扬镳,但是也蒙受了不能承受的损失。
可以说是,成功了,给了王师进入凉州的名正言顺的理由。
但是又没完全成功,因为凉州现在并不在杜明的掌控之下,甚至还有人质落在人家手里。
外面响起匆匆脚步声。
陆唐和朱序一前一后走来,本来朱序的官衔比陆唐更高,应该走在前面,但是这一次朱序刻意押后了一些,而陆唐也根本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他的头上、手臂上已经缠上了黑纱布。
从凉州来的军文先一步进入城西的军营,然后才送入城中,因为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张氏恢复凉王之号的消息,恐怕很快就会传遍天下,所以没必要封锁消息。
杜英看到了门外大步走过来的两个人,他没有下令阻拦,自顾自的说道:
“如今我杜氏已经踞张掖以号召凉州有识之士,共起兵讨伐凉州张氏,敦煌谢氏、敦煌翟氏、酒泉曹氏等等都已响应,这一封军文就是各家选派骁勇之士,穿破张氏和宋氏的层层封锁,传递而来。
凉州上下,之前就多有谋逆之心,因此忠志之士少之又少,张掖、酒泉等郡,地盘虽广,人烟稀少,不比姑臧,急需王师施以援手,以平凉州之乱!”
这次也多亏了敦煌谢氏号召军中旧部,并且动用家中部曲,及时施以援手,也得赖于谢氏调动了平素关系密切的敦煌、酒泉各家,否则的话,杜氏向西撤逃,也是死路一条,西部各家怕也眼巴巴的想要捉拿杜氏余孽,送入姑臧城。
一名参谋急促的说道:
“张氏之前就曾在姑臧称王,因此姑臧百姓和其余世家,恐怕并不会有太多的抗议。因此身在张掖的杜家主,虽一呼百应,但是如果没有王师为外援、积极响应,恐怕很快就会控制不住麾下的世家。”
“王师当速速进入凉州,张氏谋逆,此为不可多得的理由,天理在我,何惧之有?!”又有参谋说道。
而议事堂外,陆唐也已经大步走过来。
他直接双膝跪倒在地,向着杜英的方向拜倒:
“家父罹难,末将愿身先士卒,杀入姑臧,解救家眷、为父报仇!请督护成全!”
朱序也跟着在后一拱手。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意思已经很明确。
杜英本就说要把凉州战局交给他。
不是现在,更待何时?
杜英深吸一口气:
“家中遭遇大难,于公于私,杜某都应当提兵北上,救援家父于危难之中,解救凉州百姓于刀兵之下,使得凉州不为奸佞所控,也使得凉州终归于王师旗帜之下。”
这关乎到杜明乃至杜家数百口人的性命,而且也关乎到杜英未来打通河西和西域的发展战略,所以凉州,本可以暂时在张氏的手中,大家相安无事,而杜英也趁机缓慢向凉州内部渗透。
但是没有想到猝然发生此事,那杜英就必须要亲眼看着凉州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姑臧虽然路途遥远,但是参谋们也知道劝不动杜英,没打算开口,只是在盘算凉州战事怎么打。
安定城外一战,凉州军队近乎一触即溃,这又是不是凉州的真实战力呢?
“报!”
又是一名传令兵飞快冲进来:
“长安急报!”
这一次,众人脸色皆变。
天水出事了,可以补救,姑臧出事了,可以出兵讨伐。
而长安出事了,就算是杜英想要补救,此时也是分身乏术。
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杜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接过急报公文。
第七百六十五章 关中的不速之客
公文是阎负送来的。
从江左前来的王凝之已经经过武关,一路虽不算疾行,但也用不了一两天就会抵达长安。
和他一起前来的还有郗家的郗昙。
郗昙这位御史中丞才是这支北上使团名义上的最高领导者。
但是众所周知,真正能够左右这一支使团以及其背后所代表的江左势力态度的,还是王凝之。
“王凝之还有一两天就会抵达长安。”杜英缓缓说道。
关中,来了杜英并不想见到,至少现在不想见到的不速之客。
王凝之本身不可怕,杜英并不觉得这个天天烧香拜神、神神叨叨的家伙会对自己造成多大的威胁。
他和他爹王右军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
但是不管王凝之靠不靠谱,他终归是代表着王右军和整个江左钱来的,所以他也必然要做些什么。
“长安城中,怕是已经有人坐不住了。”
“大司马府和江左必然会联手打压郡守府,而郗昙和王凝之这一对未来的翁婿一并前来长安,显然也是为了更快推动两家之间的联姻,这也是大司马府和江左之间尝试着展开的合作。”
“但是不知道他们会怎么下手?”
参谋们七嘴八舌说起来,甚至有人已经忍不住拿出来之前拟定的应对方案。
西北战局,风云变幻,让参谋司们屡屡被弄得措手不及,但是对于长安的局势,参谋司早就往最坏的方向考虑,因此还是有不少处置方案的。
其中包括但不限于大司马府和江左已经完全掌控了长安,然后杜英率领王师折返,依托关中盟等外围据点重新打下长安。
杜英既然能够打下一次长安,那么自然也能打下第二次。
眯了眯眼,杜英沉声说道:
“把荆蜀和江左那边近期的消息都汇总一下,另外让长安那边尽快派出更多的人南下探查。余想要知道,荆州那边的争斗,是不是和我们预料之中的一样激烈。”
桓温南下返回荆州之后,卷挟大胜之威风,一下子将咄咄逼人的江左势力给压了回去。
根据之前的消息,双方现在正唇枪舌剑,争夺长沙、江夏,乃至于历阳和姑孰等从荆州到江左的重要州郡的职位,不过桓温短期内似乎并没有提兵直下建康的意图。
杜英必须要确认,双方之间的矛盾是不是仍然还很激烈,以至于他们虽然尝试着在关中达成合作,但是这种合作也只是局限在关中,并且很有可能貌合神离,是被逼无奈之举。
“另外,江左所来的人,既然自称为使团,那么又是为何而来,他们的使命是什么?”杜英一边翻看着参谋司的计划,一边说道,“这些务必要探查清楚。”
原本以为自己还能借助清扫氐人余孽之类的举动给六扇门练练手,但是现在看来,时间完全来不及了。
六扇门必须要发挥更重要的作用。
参谋们手忙脚乱的记下来杜英的吩咐,而杜英合上那几份计划。这些计划虽然考虑到了不同的情况,但是无一不是得到“先定西北,再定关中”的结论。
杜英深吸一口气:
“长安那边······先不管。”
他接着看向堂下的两个人:
“朱序,陆唐!”
“末将在!”
“以陆唐为行军前锋,朱序为主帅,起兵征讨姑臧之不臣,将王师骑兵尽数调拨给前锋,记住,兵贵神速,余需要尔等前锋在十五日之内,攻破或者甩掉一切阻拦的敌军,抵达姑臧城下!
但宋氏养精蓄锐多年,其麾下的兵马不见得就是和张庭坚这种废物带出来的一样不堪一击,所以断不可轻敌。
余让你们在十五天内,既能够炫耀我军武力,又不能轻敌冒进,给了宋氏可乘之机,你二人可能把握得住这其中的尺度?”
陆唐和朱序顿时都忍不住微微皱眉。
如果宋氏真的是佯装溃败、诱敌深入的话,那朱序还真的不好判断。
至于陆唐,现在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杀将过去、为父报仇,让他时时刻刻注意这些,他自己也觉得很难做到。
不过现在绝对不是打退堂鼓的时候,朱序咬牙说道:
“属下定然全力而为。”
杜英颔首:“余放心不下天水战事,再加上安定这边总归需要一两日以安顿一下各项事宜,所以率领三千兵马殿后而行,尔等不可把对战局的判断都寄托在余身上。
日后,王师兵出河北、横扫天下,余也不可能事必躬亲,你们未来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将,所以这一次也算是拿宋家练练手。”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朱序和陆唐自然怎么也不可能再犹豫了。
他们齐齐抱拳:“断不让督护失望。”
“尽可能的和张掖那边联络,并且营造我军军威。”杜英接着说道。
王师的威势越大,宋家想要抵抗的勇气自然也就越小。
历史上的宋氏也没有真正把凉州张氏从王位上撵下去。
所以杜英笃定,他们秉持的仍然还是世家的心态,只要杜英的威势足够大,然后再略微示意好处,他们就会乖乖的找杜英来寻求合作。
只不过杜英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宋家合作。
杀了杜家的人,那么只有血债血偿。
宋家可能是传统的世家,鲜血和人命,远没有家族的利益和生存来的重要。
但是很不幸,杜英并不是一个传统的世家子弟。
但流露出些善意,给宋家一点儿希望,以消磨他们的抵抗意志,也是不错的手段。
目送朱序和陆唐气势昂昂的离开,杜英又想到了前凉之后,就是后凉,后凉的开创者是吕光。
“吕婆楼和吕光父子,可有抓到?”杜英问道。
“六扇门仍然还在搜捕之中。”有负责此事的参谋回答。
王师进入安定后,很多氐羌贵族,都秉持着玉石俱焚的态度,坚守内城,最后也如愿为国而死,当然也有很多被抓住的。但是吕家父子,根据俘虏的供述,从一开始就是负责的外城防务,因此王师攻破外城,他们也旋即消失在乱军之中。
杜英皱了皱眉,把一个历史上曾经割据一方,并且已经到了称帝地步的枭雄放走了,终归是后患无穷
“派出更多的人搜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杜英径直说道。
安定城一直被王师封锁,氐人的面容体型,总归是和汉人不一样的。
第七百六十六章 粪土当年万户侯
吕家父子想要出城,也不容易。
所以很大的可能还在城中。
只不过现在实在抓不住也没有办法,杜英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对于整个西北的管理和教化,能够帮助他构筑出来一个铁桶一样的大后方,从而让这些潜藏在暗中伺机而动的氐羌余孽们,毫无可乘之机。
吩咐完此事之后,杜英站在沙盘前,看着参谋们调整沙盘上的布置。
向西,向北,是天水、凉州,以及北方草原上游荡的游牧民族。
向东,向南,是荆蜀、河洛和江左。
极速扩张的关中势力,看上去一下子拿下了关中、雍州和梁州,并且把秦州以及半个凉州收入囊中,但是实际上又四面环敌。
这各方势力之中,除了蜀中摆明了是安心赚小钱钱,对于大晋旗帜下的各方争斗根本不想参与之外,其余每个方向上,不管是不是属于晋朝的势力,都或多或少的流露出了对关中的敌意。
参谋们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当他们将一面面小旗帜插在沙盘上不同地点的时候,难免都露出担忧的神色。
这些神情变化,自然被杜英看在眼里。
自从创立参谋司的王猛以及作为中流砥柱的房家兄弟陆续离开参谋司、独当一面之后,参谋司上下,似乎再没有能够起到统筹以及凝聚人心作用的人物。
对此,杜英倒是早有预料。
因为无论是他还是王猛,虽不至于说是伯乐一般的人物,但是识别人才的本事还是有的,尤其是杜英对于这个时空中如雷贯耳的那些名字更是记得清楚。
所以参谋司中如果除了房氏兄弟之外,还有天赋超群,没有经过几年,乃至于十余年的打磨,也能够稳定人心、独当一面的人物,那么定然不会被轻易埋没。
早就应该崭露头角了。
所以参谋司的士气和组织度随着之前这些人的离开而快速降低,本来就在情理之中。
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罢了。
只不过战火和乱世,让他们之中的很多人看上去颇为成熟。
但也只是看上去。
杜英轻轻咳嗽一声,参谋司虽是自己提倡创办的,但是更多的是师兄的心血,因此现在没有人能够担纲,杜英自然要提醒这些患得患失的参谋们一下:
“当我们踏入安定城,从氐人的手中接过那些玉玺和田册,也等于没收了氐人牧民关中的权柄之后,我们就已经不是一个小小的世家,或者说村寨联盟了。
在关中的旗帜下,在长安太守府的实际掌控地盘之上,有数万兵马、数十万百姓,当然,这甚至只是一个有记录在档的数字,因为还有无数的流民亟待安置,让这个数值只会更大。
屡战胜利之功,灭国之功,这只会让我们受到越来越多的敌视和嫉妒,本来就是一个势力扩张的必然。
相比于面对那如同大山一样压在我们的头顶上,甚至让我们每一次吸气和呼气都变得困难的氐秦,说句实话,余更愿意面对这些嫉妒、这些敌视、这些若有若无的攻讦。”
杜英说到这里,议事堂上已经鸦雀无声。
一道道目光注视着沙盘,炯炯有神。
杜英笑了笑:“所以,就让他们放马过来又如何?氐秦这座大山,他们这些人也曾经徘徊在外,也曾经无奈的咆哮,可是结果呢?
他们没有推倒的山,我们推翻了、我们征服了,那么面对这般咆哮,那就让他们去咆哮吧,在余看来,这算什么咆哮——
这不过是些犬吠之声罢了!”
杜英狠狠地挥了挥拳头:
“便让他们叫去,我们见招拆招,来者不拒!”
参谋们热血沸腾,其中一人率先拍案说道:
“愿听盟主调遣,为关中而战!”
紧接着,众人齐齐抱拳:
“愿听盟主调遣,为关中而战!”
“不!”杜英一扬手,袖子猛地挥舞起来,他慨然道,“从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关中,我们自天下四方而来,汇聚于关中,那就要为了天下四方、为了那些生我养我之土地的太平而战!”
此话自如利刃,刺在众人心间。
他们从天南海北逃难,进入关中。
午夜梦回之时,又何曾没有梦到过衣锦还乡?
对于每一个背井离乡、逃难远方的人来说,故土桑梓,总归是不变的牵挂所在。
我们所向之处、目光所及之处,不在关中,而是偌大的天下,因此现在我们所担心的这些敌人,注定了在未来也是我们的敌人。
他们对付不了的氐秦,我们击败了,而如今再依次击败他们,又或者干脆一劳永逸,都没有什么好怕的。
参谋们斗志昂扬,连手头上的动作都不由得快了几分。
杜英微微一笑,到底是一群年轻人。
他们所经历的那些血火和苦难,只是让他们可能面对环伺的群狼更加谨慎,但是还不足以让他们的赤子之心、拼搏之心直接湮灭。
“公子只言片语,就让参谋司焕然一新,一扫之前的阴霾,当真令人刮目相看。”站在杜英身后的疏雨,由衷地感慨道。
诸如杜英,又诸如谢道韫,这些人似乎天生就是为当统帅而生。
当时谢道韫坐镇关中盟礼曹,也是三言两语之间,让那些妇孺们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努力,是关中盟能够抽调出来众多丁壮,参与到长安战事之中的关键保障。
治愈自己,大概就适合当做一个小护卫吧。
疏雨如是想到,各司其职,也挺好的。
“这些小子们,多加历练,日后也未尝不是坐镇一方的人物。天赋固然重要,但是经验也是很重要的。”杜英低声说道,“这天下,纵然是乱世之中人更容易激发潜能,那又有多少天才?
大部分的人,依靠的还是经验罢了。”
疏雨似懂非懂,不过听着杜英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叔一般,阅尽二十年沧桑,在这里品评天下人物:
“公子也还年轻。”
杜英愣了愣,旋即笑道:“你不懂。”
两世为人,其实我也已经阅尽千年沧桑。
年轻的只是表象罢了。
“刚刚公子挥舞衣袖、指点江山,本就是少年气概。”疏雨解释道,以表示自己也很懂。
杜英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案。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那些自己所看不上的荆蜀、江左各方,可不就是当年万户侯么!
第七百六十七章 谁主沉浮
杜英的沉默,在疏雨看来有些奇怪。
难道公子是因为自己说他年少,认为自己觉得他轻浮,而生气了么?
就当疏雨尝试猜测杜英心思的时候,杜英却展颜一笑,看着她:
“你说得对!”
说罢,杜英击节而歌: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他所说的,疏雨听得似懂非懂,也不知道这应该算是诗还是歌赋,更不知道这寒冬腊月的西北,和漫山红遍的湘江又有什么关系。
接着,她便听到,杜英用很大的声音朗诵道: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议事堂上,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谁主沉浮,当这句话从盟主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似是问句,又似乎已经是答案。
他称雄争霸、以安天下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疏雨想要提醒杜英,有些话还是不要挂在嘴边。
可是她注意到周围的目光,都是清一色的狂热和激动,又把话咽了回去。
看上去,在以后的关中,至少在太守府的高层领导班子之中,这将不会是什么秘密。
杜英接着说道:
“疏雨,去把几个亲卫校尉召集过来,余有要事吩咐。”
疏雨赶忙前去,杜英的嘴角则微微翘起。
接下来杜英要做的事,大概要是比拼大家的演技和默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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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太守府内。
以郗昙为首的使团已经过了蓝田,将抵达灞上。
“王师渭水、新平两处大捷的消息,传到江左之后,人心鼎沸,所以朝廷特特前来封赏长安太守并一众征战有功的功臣将领,以期能够再接再厉,尽早平定氐秦。”袁宏指着放在桌案上的公文笑道,“只是江左恐怕也没料想,这使团还没有抵达长安,氐秦都已经灰飞烟灭了。”
“也不见得。”阎负一边匆匆翻阅着今日的公文,一边无奈的说道,“江左保不齐早就已经料想到了王师会轻而易举的攻破安定,因此抓紧时间派遣使团,就是为了让使团能够赶在氐秦灭国的消息传到南边之前,先到关中。
如此一来,这朝廷要封赏的,只是两战破敌之功,和灭国之功可差的太远了。”
虽然氐人在新平一战失败后,败亡的结局已经注定,但是王师的旗帜没有插在安定城头上,那么氐秦就还是存在。
一个由胡人建立、不服王化,甚至屡屡对朝廷动兵的敌对势力就还是存在。
军事上虽然已经有定论,但是政治上还没有定论。
只是依据渭水、新平两战的胜利来给王师将领们的封赏,自然相比于灭国之战要大打折扣。
所以朝廷顶多顺势给杜英加个将军头衔,让他统筹关中战事变得名正言顺罢了。
阎负是氐秦的降臣,和江左半毛钱关系也无,自然不吝惜于用最坏的想法去揣摩江左的心思。
袁宏皱了皱眉,他总归是出身江左,对于阎负的说法有些不满,但也知道阎负说的很有道理,所以并未争辩。
阎负接着说道:
“从公文的行文上来看,使团并无倨傲之意,反而颇为恭敬,不过这恭敬的背后,是不是想要让我们放松警惕、进而露出破绽,那就不知道了。袁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阎负本来就不是什么心胸开阔的人,刚刚袁宏的皱眉以及暗藏的不满,他自然看在眼中。
此时忍不住出言,就是为了恶心袁宏一下。
莫要轻敌,尤其是你这来自江左的家伙。
袁宏外号“袁虎”,哪里是好惹的?当即撑着桌案就要站起来,便听到旁边传来咳嗽声。
一直静静坐在上首位,听着他们讨论的谢奕,终于忍不住下来控场。
不然的话,今天怕是就要听着两个家伙争执了。
这也是太守府之前的常态。
以袁宏为首的来自于南方的官吏和以阎负为首的本地官吏,素来不对付,争执吵闹也是常有的。
不过他们也并没有耽误到工作,杜英为长安所规划的蓝图,还是在按部就班的落实。
但现在江左使团来得很快,自然不能再让这两方互相攻讦。
谢奕平素并不会前来太守府,也绝对不插手太守府对于长安的管理,今日他前来的主要目的,就是避免双方再起争端,尽快敲定一个主意。
袁宏和阎负还是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的。
听到谢奕表示不满的咳嗽声,两人也立刻冷静下来,阎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袁宏先说。
袁宏沉声道:
“使团的另一个目的,自然就是郗家和王家的联姻。太守府在这场眼皮子底下的联姻之中,又应该起到什么作用?”
明知道对方是想要联手对付自己,可是太守府在没有和江左乃至于整个南方朝廷撕破脸皮之前,又有什么理由去从中作梗呢?
“太守之前就曾经说过,郗家一心想要依附于王家,因此不但会积极促成这一次联姻,而且以后也很有可能是王家麾下最凶恶的一条狗。”阎负斟酌道,“有时候偏偏是这些外来的狗,咬人最狠。
因此余认为,就算是不能阻拦,或者太守府现在不应当直接把自己摆在江左和大司马府的对岸,那也不能让郗家如此轻易的得逞,这样只会让郗家更加嚣张。
不如这样,我们双管齐下,一方面大肆宣扬王师攻破氐秦、横扫西北的胜利,以调动民心,使得百姓所关注的,都是王师的辉煌胜利,由此,无论是关中世家还是百姓,自然而然就会忽略郗家和王家的联姻所带来的影响。”
两家联姻以及背后的势力联手,对于百姓的影响并不大。
真正影响的,还是如今关中范围内世家们的态度和抉择。
杜英现在已经流露出了改变,至少是改良世家制度的态度,并非所有世家都会为了追求拥戴和创立一方势力的功劳而意欲摒弃旧有的制度。
革新派存在的地方,自然也就有守旧派。
因此这些世家很有可能会选择倒向江左和荆蜀,尤其是梁州、雍州等地的世家。
杜英并没有清算他们,并不代表着他们就会铁了心跟着杜英走。
世家的皆操,那一向是没有的。
所以太守府需要尝试尽可能降低两家联姻带来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