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八章 诱杀苻生
“撤!”苻生果断下令。
再不跑就真的要被围歼了。
曾经在乱军之中左冲右突、无人能挡的苻生,这一次,留给王师将士的,不是心理阴影,而是狼狈逃窜的背影。
刚刚还不可一世的苻生,现在转眼奔逃。
王师将领们一个个冲在最前面,带着兵马不断追杀、阻截。
方才提着一口气随着苻生冲杀的氐人士卒,此时已经彻底泄气,不过苻生的麾下,还是有几分骨气在的,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跑不动了也要回身再战一场,只不过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被一刀砍翻。
杜英轻轻松了一口气。
其实对于能不能挡得住苻生,他自己也没有绝对的信心。
因此如果苻生刚刚砍断了渔网,继续不管不顾的向前冲锋,恐怕杜英就会选择直接调转马头,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苻生历经苦战,而杜英却一直在这里养精蓄锐,跑总是能跑掉的。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被苻生追的满战场跑,杜英反正也已经不是第一个了,不丢人。
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杜英并没有成为下一个,而且很有可能再也没有下一个了。
“包围!”朱序将手中那个都快折断了的马槊直接对着苻生投掷过去。
只可惜马槊还是沉了一些,朱序的体力也快消耗殆尽,因此马槊还是被苻生拨开。
然而苻生的身体显然也快到了极限,这一下用力,脚步登时一个踉跄,险些直接趴倒在雪地中。
亲卫们正想要上前搀扶,但是更多的王师将士已经从周围涌上来,或是两三个对付一个,直接把他们按倒在地,或是操起刀盾,直接和他们捉对厮杀。
苻生拄着刀,唯一的一只眼睛之中流露出凌厉的神色。
“渔网,快!”朱序被这眼神扫过,心里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当机立断。
困兽之斗不可怕,但是如果是苻生这样的困兽,那还是相当可怕的,那一刹那,朱序有一种自己冲上去就绝对会被苻生直接撕碎的感觉。
渔网虽然被苻生劈开,分成两半,但是那是为了对付苻生和战马,现在只对付苻生一个人,半张渔网也足够了。
渔网从左右两侧包抄上来,直接封住了苻生的侧翼。
现在留给苻生的选择,自然就只剩下了向前和向后。
向后,固然可以继续逃跑,想要逃出生天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王师现在虽然反败为胜,气势已经打出来的,但是刚刚苻生的狠命进攻还是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的心理阴影,如今他们自然更不倾向于和这个疯子正面交锋,
甚至就连杜英也没有下达这个命令。
苻生跑了就跑了吧,不强求。
而苻生的另一个选择,自然就是向前。
杜英已经带着亲卫冲上来,似乎想要亲眼看到苻生狼狈逃窜或者直接被王师将士斩杀。
甚至他距离苻生,比刚刚苻生主动发起进攻的时候还要近。
击杀杜英的好机会!
苻生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猛地在地上一蹬,人如利箭一般射出,直扑向杜英,而他的人腾空之时,声音也随之而来:
“杜英小儿,纳命来!”
杜英在马背上,苻生即使是拼尽全力、一跃而起,也终归不过是堪堪和杜英差不多平齐的地步,不过即使是这样,也让杜英微微眯眼,轻声说道:
“这放在后世,怕是能横扫一堆奥运跳远和跳高项目。可惜了,可惜了!”
疏雨一边提着刀,警惕的看着苻生,一边瞥了一眼杜英。
紧张之下,她没有开口说话,但是显然很好奇杜英是什么意思。
杜英自顾自的又嘟囔一声:
“更可惜的是,要是能抓到活的,以后把这些酋首们都收拢在一起,弄一个战俘运动会,可能也很有意思。
不过苻生一心求死,那就没有在其中大放异彩的机会了。”
疏雨听杜英犹然很轻松的语气,心中不由得骇然,公子怕不是被吓得失心疯了?
“公子先退后!”疏雨着急的说道。
“无妨,看着。”杜英一边微笑道,一边还是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也算是给苻生一点儿尊重了。
“噗!”陆唐手中的刀,切入了苻生的肩头。
两支长戟,从亲卫们马蹄之中探出去,猛地上扬,一下子没有刺中苻生的双腿,但是长戟上的月牙骤然向后一回拉,直接切入苻生的腿中,起到了类似于钩镰枪的作用。
“大胆!”时刻盯着苻生的朱序也扑将上来,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又抄起了一支长枪,对着苻生的后背心扎下去。
苻生是抱着必死之心向前扑,自然没有顾及到身后。
长枪刺入。
长戟近乎直接切开苻生的双腿。
苻生骤然吃痛,右手一哆嗦,连刀都差点儿没有握紧,但是他的左手早就蓄力,如同攻城冲车一样轰出!
直接砸在陆唐的胸口。
拳头被甲衣上的鳞片切割的血肉模糊。
而陆唐闷哼一声,直接从马背上倒飞出去,跌落在雪地中,喷出一口鲜血。
这几乎凝聚着苻生最后力气的一拳头,的确足以要人命。
不过苻生的杀招,到此为止了。
他无力的跌落在地。
一支支长矛同时刺过来,一次又一次。
王师将士们也震撼于苻生旺盛的生命和强劲的力道,都已经是一个血人了,还能打出刚才这般进攻。
因此他们完全没有留活口的意思。
甚至就连房旷,也提着刀上去砍了两下子。
刚刚也把他吓得够呛,不过就算双腿都在打哆嗦,他仍然坚定地站在杜英前方,作为保护太守的一条防线。
再薄弱,也能起到拖延时间的作用。
“匹夫之勇,自不量力,对抗王师,这便是下场。”杜英依旧端坐在马背上,横剑鞍前,淡淡说道。
杜英之所以主动前出,既是想要鼓舞军心,也是为了趁机在引诱苻生一下,看看苻生会不会真的嚣张到以为能够击杀自己。
结果苻生还真就上当了。
只是自诩为万人敌,以为周围的王师将士都没有办法把自己怎么样的苻生,最后还是忽略了他现在的身体状态。
苦战、失血,再加上雪后的寒冷,这一切,都让苻生的身体不可能再应对得了一场和上百名杜英亲卫的贴身搏杀。
只可惜苻生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依然往前扑。
然后也理所当然的倒下,甚至连杜英的一根汗毛都没有摸到。
第七百零九章 杜英:我相信科学
苻生狂妄自大,以为有匹夫之勇就可以改变一切。
杜英已经很了解苻生。
他的勇武优点,也是他最致命的弱点。
而最后,果然也是他身死的原因。
“还好我是相信科学的,又不是不死之身,非得要浪。”杜英下了定论。
疏雨奇怪的看向杜英。
公子今天嘟嘟囔囔的说了不少不知所云的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刀距离他也已经很近了,所以心里其实也非常的紧张?
杜英策马行到苻生尸首旁。
朱序已经切下来苻生的脑袋,扔到杜英马下。
而那两张渔网则丢在苻生的旁边,似乎是在嘲弄苻生,还不如乖乖束手就擒。
那面色狰狞的首级上,仅有的一只眼睛血丝遍布,另外的空洞像是无底的深渊。
所见者,都难免不寒而栗。
不过就是这样的氐人万人敌,本来有可能的氐人下一代皇帝,尸首分离。
“苻生伏诛!”
王师将士的呼喊声响彻整个战场。
而再没有了斗志、四散奔逃的氐人,就是对他们所说之话的最好注释。
这一次,王师的旗帜没有任何阻碍,直接向着新平郡城下移动。
“东岸战况如何?”杜英这才算有心情关心一下另外一边的战事。
房旷早在苻生伏诛之后,就派人去打探,此时也正巧回来,朗声说道:
“启禀盟主,氐蛮毛贵和梁楞意欲渡过泾水,遭到桓将军拦截,双方大战于泾水岸边,伤亡惨重。
隗将军本来奉命留守东岸营寨,随时支援盟主,但是见苻生将旗已倒,所以果断率军前去支援桓将军。
我军既击半渡,而又扼守河滩,现在还有援军赶到,击败氐人应该很快。”
杜英微微颔首,他倒是没有想到,桓冲竟然会把隗粹的兵马留下来以期能够在自己扛不住的时候拉一把。
如此一来,桓冲虽然可能打的会艰苦一些,但是至少挡住毛贵等人应该能做到,而能避免杜英真的被苻生打得一败涂地。
桓幼子,当真是一切都从大局考虑的。
只可惜这等人物,是桓温的亲弟弟。
总归是有一些利益纠葛和权力斗争,是躲不开的。
不等杜英继续下达命令,前方骤然传来了士卒们的喊声:
“城门开了!”
杜英定睛看去,新平郡的城头已经竖起了白旗。
“现在知道开城了。”杜英哼了一声,“走,咱们看看是谁突然间明白,氐人不足为凭。”
————————--
泾水东岸。
氐人已经占据了东岸的滩头。
苻生是真的做好了一口吞掉王师东岸驻军的打算,所以毛贵的进攻也格外的凌厉,甚至即使是苻生自己不在军中,氐人也一样不要命似的往岸上冲锋,前仆后继。
似乎他们只要肯牺牲,那么就一定能够打开道路,刺入王师的防线之后,完成他们的切割包围。
刘波叼着枯草草茎,站在距离氐人冲在最前面的士卒不过几十步的位置,随着他的手不断地挥动,周围的王师将士们次第补充到各处防线上,依旧坚守着河滩之后的山塬和沟壑。
梁楞的将旗从河滩上挪动到了兵锋第一线。
他亲自投入到了战斗之中。
氐人士气大振,爆发出阵阵欢呼。
吐掉了嘴里叼着的枯草草茎,刘波也提起刀:
“还真是一群硬骨头啊,所有还能喘气的,随我上阵!”
“还顶得住吗?”身边突然传来一声询问。
刘波诧异的撇过头:“隗司马?”
隗粹部下还有多半数兵马留在营寨之中准备驰援杜英,怎么又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身边了?
隗粹笑道:
“杜太守已经斩杀苻生,新平郡上竖起了降旗,你且看,看呐!”
刘波惊讶的看向新平郡城。
他所能看到的,是城东面,并没有白旗,但是上面原本属于氐人的旗帜都落了下来,似乎也在证明隗粹所言非虚。
真的······杀了苻生?!
刘波有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
那个带给王师无数梦魇的人,甚至在王师将领们心中,警惕程度更超过苻健和苻坚,大概仅次于苻雄的人,就这么死了?
自从开战以来,杜英先杀苻雄,再杀苻生,直接砍断了氐人的两根擎天之柱,顺便中间还杀了一个司马勋,将梁州也收入囊中。
这不久之前还只是一群坞堡,也就是乌合之众凑起来的关中盟盟主的杜英,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猛了?
这可是多少人可遇而不可求、想做而做不到的。
“苻生已死,尔等速降!”新赶来的王师将士们在齐声高呼。
声音压过氐人的吼声,一浪又一浪,虽然并不能算多么慷慨,但是话音之中时时刻刻传递着绝望。
让氐人心底发寒的绝望。
对手连淮南王都能杀,那他们哪里够人家下酒的?
再想一想丞相也是死在杜英的手中,淮南王被杀,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谣言,都是谣言!”梁楞就站在氐人们的最前面,他声嘶力竭的喊着,“不要被狡猾的南蛮蛊惑了军心!”
他的喊声还是发挥了作用的,很快就让不少氐人士卒定下心来,继续拼命劈砍厮杀。
毕竟都是苻生带着南北转战的精锐,自然不可能轻易的认为苻生会被一群南蛮这么轻易的杀死。
在王师将士们的心中,苻生的阴影有多大,那么在这些氐人的心中,苻生的形象就有多高。
“不用跟他们硬碰硬了,苻生的首级马上就会送过来。”隗粹伸手拉住正要往前冲的刘波,“收拢兵马,减少损失。”
刘波也会意,他正求之不得呢。
阵斩苻生,这一战的大功劳不用说也是落在了杜英的手中,和他们又没有什么关系了。
要是再付出更多的牺牲,完全不值当。
王师鸣金,兵马井然有序的后退。
梁楞和毛贵也知道,氐人士卒们同样在透支着体力,所以并没有下令追击,以避免王师反杀回来——隗粹的将旗正和刘波的旗帜并肩飘扬,说明王师的援军也到了,他们真的有反杀的能力。
而且王师援军抵达,说明新平郡那边的战事已经解决。
再结合新平郡城头旗帜落下,苻生就算是没死,也是凶多吉少。
梁楞和毛贵心中了然,必须要为下一步做打算了,绝对不能被王师纠缠住。
然而还不等他们下令兵马向战场北侧汇聚,一队王师已经出现在新平郡北,并且开始进攻留守在岸边的少部分未来得及渡河的氐人。
第七百一十章 锁定胜局
冰面上还在艰难跋涉的氐人,猝然遭到王师箭矢洗礼,更是乱作一团。
这些氐人士卒们自然也是一肚子火气,又一肚子惊慌。
刚刚被迎头一通箭矢也就算了,现在屁股后面也是箭矢。
冰面上的他们,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里外不是人。
不过泾水西岸留守的氐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直接对着王师放下了兵刃。
接着,冰面上的氐人就率先知道了原因。
当先一名王师骑兵,勒马岸上,手里的长枪,挑着一个首级。
隔得很远也能看清,那首级只有一只眼睛,狰狞得很。
氐秦淮南王,苻生!
苻生授首,并非造谣。
苻生真的死了,这让氐人们在一瞬间没有了战斗的勇气。
冰面上,氐人士卒们逐渐散开。
“放下兵刃,速速投降!”更多的王师将士已经抵达,他们手中或是端着弓弩,或是拿着长矛,封锁了氐人上岸的道路。
逐渐的,有一名又一名的氐人士卒,丢掉了手中的兵刃,按照王师士卒的要求,双手举过头顶,缓缓向河岸行来。
“不准投降,大秦未灭,氐人未亡!”仍然还有氐人将领在怒吼,但是他们的声音在河面上呼啸的寒风之中,显得格外的单调而无助。
氐秦是还没有灭亡,但是苻生身死,意味着既苻雄之后,似乎唯一一个还有资格能带着秦国继续战斗的希望,也破灭了。
所以这些氐人士卒们并不觉得继续和南蛮拼命还有什么意义。
风水轮流转,现在他们更相信这冥冥之中似乎有命运的奇妙安排,氐人在称雄之后,也不可避免的重新走向低谷。
不过这也仅限于冰面上这些进退失据的士卒们。
已经渡过泾水的毛贵和梁楞,也意识到王师并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的杀了苻生,他们来不及盘算这意味着什么,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放弃了和王师在泾水东岸继续死战的打算。
梁楞不再向王师发起进攻,而是统带兵马沿着泾水向西北方向撤退,意图抢占位于西北侧的几处山塬。
他们可以凭借山塬再坚守等待援军,或者在击退王师可能的进攻之后择机撤退。
毛贵则收拢冰河上的士卒,那些靠近西岸的士卒已经瑟瑟缩缩的在王师弓弩之下选择放下兵刃,但是至少靠近东岸的不少士卒,此时还茫然不知所措。
得到毛贵的命令之后,他们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汇聚在毛贵的旗帜下,追随在梁楞的后面。
不过这追随,并不是那么轻松的。
刘波和隗粹自然不可能只在旁边看着,现在可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
而梁楞率军冲破了王师的封锁,刚刚开进到自己早就看好的一处土塬下时,却发现土塬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绰绰约约的人影。
数百名王师士卒已经占据了土塬,并且他们的装备绝对堪称精良,铁质的盾牌,竖起的长矛,令人望而生寒不说,一通乱箭更是直接劈头盖脸砸下来。
桓冲就站在这些王师将士之中,看着山塬下狼狈逃窜的氐人士卒,嘴角微微翘起,到底是年轻人,把敌人打了这么个落花流水的模样,也难免露出骄傲的神色。
刚刚桓冲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对于整个战局的掌控,那就索性破罐子破摔,把握好自己眼前的这一场战斗。
因此桓冲也不由得考虑到,如果氐人发现真的没有办法突破王师的防御,那应该怎么办?
率军沿着冰面退回去,不啻于自杀,所以他们第一选择就是向西北突围省,凭借泾水和山塬节节后退。
只要最终能够摆脱王师,那么氐人还是能够撤退到北地郡或者安定的。
桓冲索性就带着自己精锐的亲随包抄到北侧,以挡住氐人最后可能的溃退道路,这其中多半都是追随桓家兄弟南征北战的家臣部曲,战斗力可想而知。
而桓冲的出现,也彻底击破了氐人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锁定了胜局。
军心本就溃散的氐人,哪里还经得住这样的打击?
此时他们再怎么盲目听信毛贵和梁楞的指挥,夜已经知道自己正面临着怎样的局面。
背后是泾水,是同样打算越过泾水进攻他们后路的王师。
身前,王师更是从三个方向同时包围上来,显然已经不打算给他们任何一点儿活路。
如果此时苻生还在军中,那么氐人士卒们面对这样的局面,心中所想的,恐怕是“那岂不是正好,正当随淮南王建功立业!”,但是现在苻生没了,他们所剩下的想法,就只有“完了”。
“包围!”
刘波和隗粹各自统带麾下,压缩包围圈。
“进攻!”
桓冲根本不屑于固守小小的山塬,现在他们是不折不扣的胜利者,正需要更加凶猛的攻势来摧残氐人的信心。
虽然桓冲身边的士卒不过数百人,但是他们嚎叫着向山下冲击,竟也有千军万马之势。
原本还聚拢在一起的数千氐人,登时作鸟兽散。
————————-
“报——启禀督护,王师已肃清新平郡城外氐蛮!”
“报——启禀督护,王师已肃清泾水西岸!”
“报——启禀督护,桓将军已包围氐人残部于泾水东岸,大部已经投降,毛贵和梁楞仍率亲信负隅顽抗!”
传令兵纷至沓来。
他们每说一条,议事堂上的人们就神情变化一下。
不过绝大多数都是带着笑容、愈发高兴和轻松。
这里是新平郡郡府。
苻生身死之后,辛牢打开城门、主动向王师献城投降,杜英随即带着参谋司进驻。
后来陆续追上大军的六曹吏员,此时正在房旷的指挥下,清点公文、府库,这些年轻人们的脸上自然带着笑容,也带着属于胜利者的骄傲和自豪。
除了他们之外,议事堂上还坐着几个人。
为首的正是新平郡守、北地辛氏的家主辛牢。
此时自然是脸色格外复杂了。
他想要配合着笑一笑,但是这笑容多半是挤出来的,一点儿都不发自内心。
因为辛牢彻底被王师的悍勇给吓到了,而且随着王师凯歌高奏,辛牢能够为王师做的自然也就越来越少。
在苻生身死之后开城纳降,只是顺风而为,并不是什么大的功绩,辛牢对此心中还是有数的。
第七百一十一章 紧张的世家
所以辛牢比较盼望王师能够继续和氐人缠斗的难解难分,这样才能体现出辛牢开城的珍贵,他也能在后续的对峙之中发挥一些作用。
可是在辛牢看来,也是氐人豪酋之中佼佼者的毛贵和梁楞,显然也不足以挽回倾颓的局势,所以他开始有些担心杜英会清算自己之前对抗王师的过错。
想到这里,辛牢忍不住看向杜英,心中愈发不安。
这位过分年轻,但是在王师之中似又有着无可比拟之威望的统帅,自从来到议事堂之后,只是不冷不淡的和辛牢客气了两句。
然后,他就一直在和他的幕僚们商议下一步作战方案,时不时的能够听见“北地”、“安定”等字眼,甚至“天水”、“仇池”等等也在他们的嘴里冒出来。
这些名词,让原本就因为杜英的冷漠而有些不知所措的新平郡本地世家家主们,很快就只剩下了惶恐。
他们想要彻底灭亡氐秦,这是意料之中的。
但是天水和仇池,甚至姑臧,这就牵扯到整个大西北了。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到底只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的有这么大的胃口?
至于说他自不量力······现在的这些家主们已经没有这样的勇气了。
先杀苻雄,再杀苻生,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天降猛男。
此时杜英说要杀尽天下枭雄,他们也相信。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之前还不知道这家伙的厉害,现在发现,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狠人、杀神!
这更让他们心中瑟瑟然。
杜英的眼角余光也看到了坐立不安的辛牢以及其余新平、北地等处世家的家主或者旁支代表。
自然是有意先对他们冷处理。
这些家伙在之前的战斗中已经向杜英充分的诠释了什么叫做墙头草,而现在杜英自然也要让他们认识到做墙头草的代价。
这些人自然是不会对杜英升起不满之意的,因为杜英在他们开城投降之后,就让王师将士高举着苻生的首级穿城而过。
一来,这是前往泾水西岸码头,逼降氐人的最快途径,二来自然也是为了震慑辛牢等人。
据说当时有一些世家子弟忍不住双膝发软,直接跪倒在地。
因此杜英也足以相信,自己带给这些北地世家的震撼,足以让他们根本不会有敌对之意,只会在想杜英会怎么处置他们。
当然了,杜英有胆量直接对这些本地的地头蛇,甚至就是原来在新平郡中一手遮天的人物冷处理,也是因为他已经知道,昨日苻生入城之后,这些世家也是卑躬屈膝。
由于他们之前一直都是支持苻坚,所以苻生仗着手中有兵马,随便找个理由把他们打杀了,都不是不可以,这让他们诚惶诚恐之下,几乎没让毛贵动多少嘴皮子,就把自己的多半数家产拿出来充了军费。
这些人软弱到如此程度,杜英自然也就心中有数。
当然了,他们的那些家产,既然已经充当了苻生的军费,此时都被放在府库之中——不得不说,这些家伙掏钱的速度还是很快的,一边忙着给,一边着急要,所以一晚上就把新平郡原来空荡荡的府库给堆满了。
而现在房旷已经带人查封了府库,这些军费,苻生还没有来得及犒赏此战之后有功的士卒,就全落入了杜英的手中。
甚至就连苻生自己,都给杜英贡献了一颗脑袋。
“短期内就先按照这个计划来吧。”杜英缓缓说道。
参谋们开始奋笔疾书,整理刚刚商讨出来的作战思路,并且丰富其中的细节内容,尤其是针对一些可能情况的预案。
杜英这才施施然看向那些世家家主们:
“军务繁忙,让诸位久等了。”
杜英还站着,原本辛牢他们被杜英请到位置上,就坐立不安,此时更是和火烧屁股一样站起来:
“督护平定关中,驱散胡尘,救民于水火,我等小等片刻,自然是无妨。”
杜英微微颔首:
“都坐吧,也都曾有本地官职在身,是一方父母官,站着说话也不好看。”
这让辛牢等人脸色却忍不住微变。
他们刚刚夸奖了杜英驱散胡尘,结果杜英就来这么一句,岂不就是在说他们曾经也是和那滚滚胡尘同流合污?
看这些人紧张的模样,杜英不由得摇了摇头:
“乱世之中,在座列位也都是有家有业的。氐人南下,王师南渡,相隔千里,无奈之下,投靠氐人以保平安,也在情理之中。”
辛牢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看样子杜英不会找他们算账?
所以他也跟着试探性的问道:
“实不相瞒,我等受到氐人,不,氐蛮之蛊惑,意图抗拒天威,让王师徒增伤亡,是大错特错也!
因此属下特特向督护请罪,请督护万万念在属下等还有开城之功,城中各家亦然还有数百上千口人的份儿上,莫要怪罪。”
说到这里,辛牢已经率先站起来,而其余的世家家主们自然也坐不住了,同样跟着起身,向着杜英拱手告罪。
杜英从容的伸出手向下压了压:
“无妨,知错就好,既往不咎。你们和氐人的种种,余完全可以不管,也本来就没有打算清算。毕竟大家都还是汉人,都是同胞,所以余只要往后看,看你们如何做,就可以了。
鉴于诸位现在对我王师管辖各处州郡的方式和政策还有所不了解,所以辛兄啊,这郡守之位恐怕还不能直接还给你,只能屈尊担任郡丞了。”
辛牢大喜过望,郡守什么的,他之前就没有想过好吧。
毕竟这一次见风使舵的操作还是很失败的,差点儿直接被大浪给掀翻在地。
所以杜英仍然愿意给一个郡丞,也足够了。
“督护,我等昨日受氐蛮苻生之胁迫,缴纳了颇多的军费,几乎耗尽家中积蓄,现在家中数百口人嗷嗷待哺,还请督护明察,为我等主持公道。”有一名世家家主赶忙说道。
他们最关心的,不是权力,是好几代人辛苦积攒下来的家底,这才是他们生身立命之本。
杜英登时瞪大眼睛:
“还有这种事?”
他浮夸的神情,顿时让辛牢等人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有没有这种事,难道你心里不清楚么?
查封府库的时候,可积极得很。
第七百一十二章 崩溃的原因
接着,杜英又露出为难的神情:
“方才刚刚说了,既往不咎,我们要和过往做一个割裂,结果现在怎么又牵扯到苻生了?”
他这话说出来,辛牢等人神情一变。
杜英这是摆明不愿意吐出来了。
这让他们哀默之心大于死。
但是又没有人有胆量继续说苻生是怎么逼迫他们的,毕竟这也意味着允许杜英和他们清算旧账。
到时候各种罪名罗织出来,怕不只是拿出了半数家产的问题了,抄家都有可能。
辛牢眼珠一转,看向身边一名作为辛家附庸的小家主。
那家主自是百般不情愿,但是辛牢也握着他的把柄和生死,所以此时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我等家中人多,实在是揭不开锅了,还请督护开恩。”
杜英怔了怔,淡淡说道:
“偌大的关中,久经战乱、饿殍遍野,揭不开锅的,多了去了。”
世家家主们脸色一变再变,这是不给他们活路了?
杜英似懒得和这些世家们计较一样,径直转身,继续端详舆图。
而房旷这个时候才施施然走过来,手中拿着一个账单,微笑着说道:
“诸位家中虽然有数百人,但是敢问这数百人之中,又有多少是自家亲眷,又有多少是买卖来的佃户和家仆?”
辛牢等人面面相觑。
房旷接着说道:
“刚刚为诸位算了一笔账,现在把诸位家中的这些家仆、丫鬟裁去半数,并且凭借着诸位在城中的商铺,完全可以养活整个家。
因此我等认为,诸位完全没有必要为自己活下来担心。只要诸位愿意听从于太守府的调遣,那么太守府也会尽可能的在工坊建设和商贸上照顾诸位。
如今太守府已经统筹关中和梁州,并且也打通了和荆蜀、江左的贸易道路,另外我家太守本来就出身河西,因此日后将商路向西北延伸,重新开拓西域,都是可行的。
到时候只要诸位愿意拿出诚意、拿出真本事,那么财源滚滚,又怎么会亚于今日?”
“这······”辛牢喃喃说道,“这似乎······”
这怎么听也都不妥啊。
我们现在真的有这么多的钱,结果被拿走了之后,让我们重新去赚这么多的钱,而且原本可以帮着我们赚钱、享受的人手还都被解雇掉了,那岂不是意味着我家中子弟要付出百倍的努力,才能重新让家族富裕起来?
杜英回过头,没有说话,但是目光之中透露出来的冷意,让辛牢打了一个寒颤。
他几乎下意识的狠狠一拍手掌,慨然说道:
“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办法,甚合吾等心意!北地、新平各家,自当听从于太守的调遣,尽可能的支援咱们关中的建设!”
辛牢这从犹豫到坚决,几乎一瞬间就转变的态度,让房旷也吓了一跳,旋即心中忍不住腹诽一声:
论见风使舵、察言观色,这些世家还真是行家里手。
大概这就是人家能安生的当地头蛇,而他们这同样出身的世家子弟只能流落各方的原因吧。
脸皮不够厚,求生欲不够强啊。
世家家主们纷纷附和,这让房旷彻底松了一口气,又看向杜英。
杜英缓缓说道:
“既然愿意为我关中效劳,并且愿意继续在关中生活下去,那么关中自然会一视同仁。
不过余还是有一个问题,需要询问诸位。”
房旷的承诺,辛牢等人还是存在疑惑的,毕竟只是一个小年轻,说话再怎么郑重,在他们这些经验丰富的墙头草们眼中,也没有多少说服力。
毕竟这年头,言而无信的大有人在。
但是杜英也跟着强调了,这还是让他们愿意相信的。
“还请督护不吝赐教。”辛牢谦虚的说道,说着还拱了拱手,将作为下属的姿态展露无遗。
杜英淡然道:
“氐秦建立之后,也曾经一度称雄关中,拒敌于雄关之外、安民于关中之地,可是为何王师北上,这看上去也欣欣向荣的氐秦,偌大的国家,转眼就分崩离析?”
“氐秦残暴,国家灭亡,情理之中。”有家主赶忙回答。
“氐人用人有偏,只任用氐羌,而对我汉晋遗民心怀戒备,因此上下难以同心。”又有人跟在后面。
在他们看来,这个问题显然是让他们批判氐人的过错,向杜英表忠心。
现在氐人都已经狼狈成这个样子了,所以抓紧落井下石,并没有什么坏处。
杜英却笑着摇了摇头。
众人也一时沉默。
“或许氐秦崩溃的原因,就在诸位面前。”杜英提示道。
大家有些诧异,面前······杜英?
杜督护这是想要让大家拍他马屁?
不过他们很快就反应过来,杜英绝对没有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
而且现在他也不需要什么阿谀奉承,因为他想要的,他真的有实力直接拿在手中。
“都回去好好想一想吧,王师需要在新平郡休整两日,再行北上,所以余所需之答案,也不着急一时。”杜英淡然说道。
辛牢等人如蒙大赦,因为杜英的态度让他们也有点儿拿捏不定,此时再让他们开口的话,非常害怕自己说错了话。
目送这些人离去,杜英转而看向房旷:
“尔可知道答案?”
房旷正色说道:“盟主所想说的原因,应当是世家吧?”
杜英笑道:“善。”
房旷心中暗暗想到,盟主想要打压世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让这些世家们自己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可能已经不合理,也算是盟主的仁慈了。
杜英接着说道:
“氐秦来势汹汹,但是败走又如此狼狈,归根结底,氐秦并没有真正控制这些州郡,也并没有真正得民心。
这些州郡,仍然还是世家说了算,这里的百姓,仍然还是先知有世家,然后知有皇帝,因此世家让他们拼命,他们可以在新平城下和我们苦战。
而后来世家让他们放下兵刃,他们又乖乖的听从调遣。因此氐秦之存亡,在长安之时,或许还在于他们自己,但是当他们退入这些地方州郡之后,就在于世家了。
世家追求的,不过是利益罢了,氐秦又有什么资格能让他们依旧效忠?
所以世家的见风使舵,才是氐秦如今更快崩溃的原因之一。否则的话,我军甚至都没有携带多少重型攻城器械,根本没有道理这么快就打破新平郡。”
房旷忍不住提醒道:
“但世家终归是此地百年数代人的掌控者,盟主还是应该小心。”
第七百一十三章 杜仲渊是要谋反么?
杜英摇头说道:
“如今这乱世,正逢两汉承平数百年后,未有之大变局······”
房旷的神色也变得肃然,一副用心聆听的模样。
“大变局”这三个字敲打在心头,让人有些恍惚。
这是一个乱世,也是一个变局,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在此变局之中真正改变和挽救些什么,从而让我们的名字亘古流芳。
对于年轻并且没有什么家族利益和使命绑定在身的房旷来说,顿时难免心驰神往。
杜英则接着说道:
“在我看来,之所以三国归晋后,天下还在乱,甚至生灵涂炭,更胜过汉末,就是因为改变的还不够彻底,甚至改变的方向,并不是上苍冥冥乐意于看到的方向!”
房旷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杜英看着房旷的动作神情,心中了然。
他之前也不是没有提出过,这时代会一步步沦落至黑暗之中,和世家也有脱不开的关系,甚至在很多历史事件中,世家本来就应该承担责任。
然而所响应的人并不多。
自从九品中正制被确立、世家真正变成天下权柄的主宰,也已经过去了百年、几代人,因此逐渐深入人心,并且在朝廷南渡之后,被看做是朝廷香火能够保留的依靠。
没有世家们拼命扶持,又怎么可能会有现在的建康朝廷?
因此即使是有人认为世家可能存在问题、之前所作所为也有偏颇之处,但是仍坚定地认为世家制度是朝廷维持稳定不可或缺的方法,也是现在最适合于朝廷的制度。
尤其是诸如房旷这种出身世家的人,更是从小接受着这种教育,对此深信不疑。
所以杜英之前贸然提出,世家错了,甚至就连世家的存在都是不合理的,这就导致房旷等人能够理解盟主被世家打压和针对之后的逆反心态,但是并不完全赞同盟主。
而现在杜英换一种说法,将冥冥之中的天意引入到自己的理论之中,开始让这些人们反思,如果我们所做的都是对的,或者虽有小过,但全大节,那为什么乱世会诞生,为什么胡人会在华夏故土上为非作歹?
甚至一个两个的,都敢妄称天命、登基称帝,而最后也不是人人都受到了天谴,而只是没于一次次攻战之中。
这说明老天爷已经看不惯华夏如今之所为,所以五胡南下,是老天对华夏的愤怒和鞭笞。
那么华夏所错,必然不是一人一朝之错,而是从根基上出现的错误。
根基,不就是世家制度么?
房旷的脸色甚至变得都有些苍白,天罚天谴,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
而如今他们如果继续坚持维护世家制度,只做一些微调的话,那岂不是等于在逆天而为?
杜英将房旷以及周围不少参谋们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看来以后还是不能一步到位,应该循序渐进、循循善诱啊。
杜英突然间有些想念谢道韫和罗含。
谢才女总是愿意聆听杜英的想法,并且尽一切可能的去和杜英保持同步。
至于罗含,这家伙的朴素唯物主义价值观已经非常到位了,杜英的说法他完全可以理解。
而房旷他们,终究还没有从过去的身份之中走出来,心中有犹豫、有怀疑,是情理之中的。
“不过你们一定要坚信,我华夏自夏商周以来,泱泱三千年,香火传承从未熄灭,所以苍天也只是惩罚,而并不会让我们亡国灭种。”杜英接着说道,“这是上苍对我们的考验,我们应该尝试着去做些什么,以挽回这东南天倾的局面。
也应该做些什么,告诉上天,也告诉苍生,华夏火种,代代相传,仍然还有我们在。从来没有人愿意将祖辈的土地拱手让给胡人,”
做些什么······房旷等人有些茫然。
不过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了答案。
杀胡,是做些什么。
改变世家制度,也是做些什么。
前路,其实杜英已经为他们指明,只不过他们之前不愿意承认,或者心怀顾虑。
眼神之中的茫然逐渐被坚定所取代,房旷郑重说道:
“愿为盟主马前卒。”
“愿为盟主效劳!”参谋们亦然齐齐拱手。
杜英这一次并没有坦然受之,而是同样拱手还礼:
“余所为者,天下也,苍生也。因此,余不期望你们单纯的只是为我效劳,还有这天下,这苍生,都值得你们抛头颅洒热血。
而相信我,只要你们真的做到了,那么苍生、时光、历史,从来都不会遗忘,也不会辜负。”
杜英说的似乎假大空,但是房旷等人皆颔首。
只要真的愿意这么去做,那就没有什么假大空。
“走吧,现在正有一件事,需要你们效劳。”杜英转身,笑道,“正需要告诉桓幼子,接下来我们需要做什么。”
顿时有参谋露出诧异的神色,这······
难道要告诉桓冲,我们打算推翻世家么?
桓冲怕是会茫然片刻之后表示,世家现在还有用,并且把持朝政的也是世家,推翻世家,是要造反么?
“恐怕有些不妥吧?”这参谋喃喃说道。
“想什么呢!”房旷无奈的说道,“是要把刚刚拟定的作战计划和桓将军商议一下。
刚刚所要去做的,是以后要做的,而把氐人卷土重来的可能都扼杀,才是我们现在要做的。”
参谋们这才回过神来。
走在前面的杜英,嘴角则忍不住微微翘起。
这些人理解错了,也不是什么坏事,说明他们真的将自己所说的话听进去了并且认真思考了。
当真了,就好。
——————————-
“斩杀梁州刺史,公然派人接收梁州,杜仲渊这是要谋反么?!”
王坦之的咆哮声回荡在长安太守府中。
空旷的太守府议事堂上,他的声音绕梁不去。
议事堂之所以空旷,是因为王师西征、北定,很多吏员都被抽调走了,所以也没有什么好议事的。
不过空旷不代表没人。
在王坦之的正对面,谢奕斜靠在软榻上,手里还捧着一杯热茶。
一副悠闲自在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江左某处名山,躺在这里的是隐居的名士呢。
谢奕戎马倥偬半生,除了喝醉酒的时候之外,一向是站有站相、坐有坐姿,军队里出来的悍将,自身就仿佛是铁的纪律,带着刚硬血气。
而他今天摆出这恐怕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体会过的名士风姿,自然是摆明了不打算和王坦之多做纠缠。
第七百一十四章 油盐不进谢司马
躺在那里的谢奕,脸上几乎就写着一行字:
你慢说,我不听。
甚至他还好整以暇的眨了眨眼,似乎又换了一行字:
累不累,喝杯水?
王坦之登时心生一种对牛弹琴的感觉,只能愤然挥袖,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而他身边,还跟着阮宁,自然是一脸苦笑,看看懒洋洋的谢奕,又看看青筋暴起的王坦之,一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做和事老的为难神情。
至于王坦之的对面,还有两人。
桓济和张湛。
这两个家伙更是摆出看热闹的架势,就差直接往桌子上来点儿水果点心,边吃边看了。
见王坦之坐下,顿时露出“不过尔尔”的神情。
对这个热闹很不满意。
王坦之瞪了他们一样,张湛撇过头去,根本不计较。
桓济则恶狠狠的看过来,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最后同时扭头。
王坦之知道今天的刁难对象又不是桓济,自然没有和他斗劲儿的必要,而桓济也知道,今天自己是来看热闹的,不是来和王坦之搭台唱戏的。
王坦之和桓济前来,自然是为了梁州的事。
杜英杀司马勋、派人吞并梁州,一开始王坦之和桓济是不敢相信的。
司马勋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虽然江左各家有太多的人希望他去死,却又不敢真的对他下手。
总归大家都是要维护朝廷威严的,而且做事也不能真的做绝了,相互之间,总得留些后路,毕竟世家争权夺利,谁知道什么时候沦落为阶下囚的就是自己了。
可是杜英真的说杀就杀了。
这让王坦之和桓济很有必要来问一问,杜仲渊到底想要做什么。
不过在这之中,王坦之自然是着急并且愤怒的,因为杜英在破坏规则,甚至还有失控的可能。从他一开始的不完全服从江左的权威,甚至还一而再再而三的向王羲之发起挑战之后,王坦之就已经清楚,杜英并不是朝廷可以轻易掌控的。
而现在,这一只至少在名义上还由朝廷来驾驭的马,是不是也要脱缰了?
那江左和关中之间,是不是连现在最基本的利益伙伴都做不了,就要反目成仇了?
眼前坐着的,到底还是谢家的家主,王坦之总归是要给谢奕留几分面子的,不然的话,他怕是更难听的都能骂出来。
至于桓济,对于司马勋的身死,倒是没有着急到必须要来兴师问罪的地步。
司马勋的死,甚至对于桓温维持荆蜀小团体的内部稳定,有利无害。
毕竟这家伙在团体之中上蹿下跳,不少荆州世家早就看他不爽了。
因此桓济更想要看一看江左的态度。
然后再决定,自己到底是配合杜英,还是配合王坦之。
桓温给桓济和张湛的任务,是尽可能的遏制杜英的发展,并且撺掇着杜英和江左翻脸,这样桓温才能最终将关中势力拉入到自己的阵营之中。
所以桓济是摆明了谁处于弱势就帮谁。
可是现在,王坦之气势冲冲,谢司马油盐不进,让他和张湛也判断不清两边的底气到底是否充足了,所以只好作壁上观。
王坦之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而谢奕也终于缓缓开口:
“仲渊所做,若是放在长安城,或者放在建康府,自然是罪大恶极。但是那是在扶风城,是在战场上,纵然有不妥之处,但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只要这一战能够胜利,那么别说是杀了一个司马勋,就算是把天下半数刺史拉过来给他杀,又如何?
说到底,我们只是死了一个消极怠战的司马勋,可是得到的是什么?是苻雄的项上人头!”
说到这里,谢奕坐直,目光之中带着些许寒意,在众人身上扫过。
王坦之正襟危坐,但是微微皱眉,谢奕刚刚是不合作的态度,但是这样也未尝不可以,只要他作壁上观,那么江左照样可以就此事掀起巨大的舆论压力,并且下达朝廷的旨意,问责杜英。
可是现在,谢奕摆明了是要为杜英开脱了。
桓济则微微低头,不想让谢奕看到自己脸上的神情。
谢奕是桓温军中大员,在军中有着庞大的关系脉络,尤其是和桓温是生死之交,他的任何评价都足以影响到桓济在桓温心中的形象和地位,所以桓济自不愿让谢奕看出自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
“砰!”
堂上众人,为之一震。
谢奕将手中的茶杯重重的砸在桌子上,茶水都飞溅出来。
他环顾左右,冷声说道:
“敢问诸位,易地而处,谁能斩杀苻雄?实不相瞒,余甚至认为,就算是大司马在此处,也不可能打的比渭水之战更加精彩。
斩杀苻雄,氐人可战之人,就只剩下苻生、苻融等寥寥可数几人,而且氐人精锐多半数折损于此,我军彻底平定西北,指日可待。
如此大的功劳,诸位并没有看在眼里,反而抓着一个小小的梁州刺史项上人头喋喋不休。
这是我大晋已经没有一人能够担当刺史之职了?还是我大晋对于那些出卖袍泽、畏缩不前的人完全没有惩戒之心了?又或是我大晋只论过错,不论功绩了?
王文度,尔能说出来这番话,难道就不怕前线浴血厮杀的将士们心寒?要不要老夫出去帮你问一问,外面的弟兄们,心寒不寒?!”
王坦之登时打了一个寒颤。
莽夫,这就是一个莽夫!
他突然间意识到,无数长辈对谢奕的评价是那么的贴切。
他要是真的出去问了,那岂不是等于在告诉外面的将士们,他看王坦之很不爽了,干脆直接杀了。
这样的威胁,王坦之固然觉得谢奕只是吓唬自己一下,但是又考虑到这家伙的行事,万一就成真的了呢?
他深吸一口气,背后已经开始冒汗。
阮宁赶忙在旁打圆场:
“谢伯父莫要动怒,王兄也只是就事论事,绝对没有说无视诸多将士在前线厮杀之功绩的意思。”
“那也罢。”谢奕一摆手,“既然是就事论事,现在还不清楚当时扶风城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我们直接给杜仲渊定罪,颇有不妥之处。但是杀苻雄,却是实打实的功绩,不如就先论一论功。”
大家面面相觑。
擅杀朝廷刺史,功过相抵、不惩罚就算了,还要论功?
这是哪门子道理?
第七百一十五章 大捷震长安
不过谢奕刚刚大发雷霆,所以他既然提出来了,众人就算是百般不情愿,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现在北伐氐秦的战事还未有结果,贸然论功恐怕也有偏颇之处。”王坦之缓缓说道,“所以不妨等过两日再有新的战报传来,看太守和桓将军攻势如何,再做定论。”
王坦之打算找了借口先转移话题——谢奕已经完全掌握了整个议事堂上的气氛,王坦之如果顺着谢奕的意思来,那恐怕等待他的是“漫天要价”、“夸大其词”。
所以还不如先把给杜英论功的事往后放一放。
有头铁的站出来唱反调,原本就不情不愿的桓济,立马开口:
“不错,战事毕竟才刚刚开始,若是就此论功行赏,恐怕会有偏颇和遗漏之处不说,实不相瞒,余还担心会让将士们过于骄傲。
骄兵必败,此乃兵家大忌也。我大司马府上下也认为,应当予以口头上的鼓励即可,尤其是现在长安百废待兴,府库同样不富裕,想来杜太守也能够理解我们的担忧和苦衷。”
反正大司马府在前线的统兵将领是桓冲,桓济很清楚这位小叔并不贪图什么奖励。
自己代表大司马,口头表扬一下,小叔就会更加奋勇争先。
这是一个看重荣誉的军人。
看桓济这么快就和王坦之口风保持一致,谢奕脸色一沉,恨不得直接把这两个家伙也一起丢到战场上去。
不过还不等谢奕开口辩驳,便听到门外传来欢呼声。
这欢呼声还不是从府衙之中响起的,而是从很远的地方。
由远及近,一步步、一声声,向着太守府的方向而来。
众人纷纷起身,能够引起全城轰动的,而且是欢呼的,甚至不用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捷报,必然又有捷报传来。
谢奕已然按捺不住,匆匆向外走去,甚至着急之下,堂堂北伐王师行军司马、如今留守关中职位和社会地位都最高的人物,差点儿直接在门槛处绊倒。
“司马,新平大捷!”外面马蹄声撕破了欢呼声,而袁宏手里高举着一份公文,提着袍子大步冲进来。
显然他也激动异常,早就没有了平日里名士风骨、不屑于和尔等并列的气势和态度,声音甚至都明显的有些颤抖:
“新平大捷,新平大捷啊!”
谢奕迎上去两步,察觉到不对,手心向天,连连抖动:
“袁虎啊,你这袁虎,说话怎么只说半句的?这新平郡我是知道,可是大捷是怎么个大捷?”
袁宏显然是得到消息之后一路跑过来的,他一个文人身子骨还跑了个最快,现在自然累得够呛,伸手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根本来不及回答。
不过袁宏的身后,响起了更多的喊声:
“太守阵斩苻生,新平大捷!”
“阵······阵斩苻生?”谢奕挑了挑眉,刹那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袁宏此时方才回过劲儿来,将手中的公文直接塞到谢奕都已经摊开的手中,他还上气不接下气,但是伸手指了指外面。
意思不言而喻,你的问题,刚刚就已经有了答案。
谢奕刹那间脑海中一片空白,真的就把苻生给杀了?
他颤抖着打开公文,并且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
公文上的文字龙飞凤舞,堪称潦草。
显然是在沙场上临时挥毫泼墨,只为了能够尽快给长安报信。
而谢奕自然看得明白。
苻生授首,是真的······
他缓缓合上信件,上好的终南纸,差点儿被谢奕直接揉在一起。
这一下,刚刚平复的心境,是彻底平静不了了。
王师北上,最大的对手是苻健还是苻雄,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有说法,当然,现在还得加上苻坚。
但最难缠、打的次数最多的对手,恐怕没有人会选出来除了苻生之外的其余人选。
多少将士死在苻生一个人的手中,谢奕已经数不清楚。
这个杀神一样的家伙,如今终于身死,而且是被我王师所杀,是被杜英所杀!
谢奕一时间有一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杀得好,杀得好啊!”
这个刚刚时而镇定自若的高居上位、时而横眉冷对的训斥诸人的谢司马,此时似已经没有了方寸,只是不断喃喃自语。
“善恶有报,苻生身死,乃我关中之福祉,汉家百姓之福祉。”袁宏此时先镇定下来,沉声说道,“司马兴奋之余,也应当尽快禀报荆蜀、江左各处。
太守先是杀苻雄,其后又杀苻生,氐人可战之将已尽数伏诛,王师定关中,近在眼前也!
朝廷说什么也不能亏待了太守,大司马更是不能愧对了那么多在关中流血牺牲的袍泽!”
说罢,袁宏将目光投向站在台阶下的桓济、王坦之等人。
王坦之负手而立,面色无悲无喜,但其城府之内,还不知道酝酿着什么样的风暴。
杜英的又一场大胜,几乎底定了关中战局,并且也让关中军心和民心彻底沸腾。
如此大功,真的就如谢奕所说,别说是杀了一个司马勋,就算是再拉来几个封疆刺史让杜英杀,那也掩盖不了他的功劳。
毕竟杀了一个司马勋,若上纲上线,那是杀害朝廷命官、等同谋反,但是若从各方利益角度出发,大家对于死了一个不守规矩的人,甚至都会表示欣慰。
杜英对上司马勋,狗咬狗罢了。
但是杜英战胜氐人,这却是泼天的功劳,更是代表着杜英作为如今盘踞长安的枭雄,真正有了索要封赏、坐镇一方的能力。
“虽出身世家,却一直针对世家,为何?”王坦之喃喃说道,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世家出现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人,应该是好消息才对······
至于桓济,城府没有王坦之那么深,脸色已经阴沉下来。
如此大胜,想必是震动建康、天下扬名。
这让桓济的嫉妒之心怎么都掩盖不住,熊熊烧起来。
“关中,亦有不世出之天才矣!”张湛同样感慨。
原来他是下定决心要和杜英抗衡的,而如今他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出身桓温幕府的张湛,非常清楚,凭借大胜之威,杜英在关中,将再无人能制。
乱世,终归是刀兵说了算。
而击破氐人的杜英,在这关中,就掌握着绝对强大的兵力。
如果真的让他将梁州、武关、潼关等要冲一堵,那么坐拥关中、伺机东出,这就是和先汉开创时一般无二的天下态势!
甚至现在的江左,还不如楚霸王。
第七百一十六章 才下眉梢,又上心头
一场大胜,有人欢喜有人愁。
以杜英如今振兴关中、力挫氐人的功绩,镇守一方自然已经没有任何悬念。
所以谢奕提出请封杜英为关中之刺史,从名义上也能代天牧民,而桓济和王坦之根本就没有反对的余地。
要是这样的功劳,都不能册封为刺史,那什么样的功绩才能当刺史?
百姓、军队,乃至于整个朝野,恐怕都会有这样的疑惑,而这自然也就等于把其余的刺史们都架在火上烤。
有本事你们也去和氐人战一场,拿回关中故土,不然的话,凭什么高居其位而不谋其政?
尤其是现在杜英攻破氐秦,甚至真的令凉州俯首,都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攻破一国,安抚雍凉两州,这是封侯拜相的功劳。
只是一个刺史,甚至都委屈人家了。
看王坦之和桓济兴趣乏乏的离开,谢奕脸上的笑意是怎么遮盖都遮盖不住。
不过袁宏却忧心忡忡的提醒道:
“这几个家伙,今日走后,怕是要寻一个地方,交头接耳,说些令人所不喜之事了。”
“尔敢!”谢奕一拍桌子,好像今日取胜的不是杜英,而是他一般。
不过今天他还真的打赢了这议事堂上的利益之争,这么说也没有什么问题。
“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必然的问题。”谢道韫的声音从屏风后响起。
谢奕的情绪自从捷报传来之后,就一直处于高涨的状态,现在谢道韫一盆冷水泼过来,他也冷静了些。
谢道韫施施然走出,唇角含笑,却并无大喜之色。
堂上在座的,已经不只是袁宏,还有同样闻讯赶来的阎负、麻思、全旭和林丛,可以说太守府乃至整个长安,能够暂时离开岗位前来议事的,并且属于杜英班底的人,就这么多了。
不过他们坐在这里,并没有身在各方包夹之下的紧张和担忧。
如今关中派系的军队在前线高歌猛进,如今周围的华阴、武关、扶风,乃至于隔着一座秦岭的梁州,都在关中的掌控之下,位居其中的长安,看上去暗潮涌动,却又是最安全的地方。
一场场大胜,给了他们足够的自信。
此时见谢道韫露面,众人纷纷起身,同时拱手行礼,朗声说道:
“参见盟主夫人。”
谢道韫同样躬身还礼。
霎时间,她想到了当时在少陵坞堡的时候,这些人也是这么叫的,只不过当时明显还有着些揶揄的意思在其中,如今却是板上钉钉了,这让谢道韫也难免感慨时光荏苒。
不知不觉,夫君出征也许久了,甚至家书之中还说,中途保不齐要回一趟长安,却迟迟没有回来,反而带着兵马越走越远。
别人看到的,是王师高奏凯歌,而谢道韫关心的,却是杜英吃喝是否还得体,刀剑又是否曾环逼?
心境不同,因此当王师大捷的消息传来之后,别人为王师而兴奋,但是谢道韫却难免有些担忧。
阵斩苻生,这又是何等的危险,不知道夫君受伤了没有?
还有疏雨那丫头,让她跟在夫君身边,是期望她关键时候能带着夫君跑路的,不是让她和夫君一起冲上去拼命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种种担心,才下眉梢,又上心头。
谢道韫轻轻呼了一口气,很快收拾杂乱心情,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让袁宏和阎负等人忍不住心中赞叹:
到底是谢才女,这宠辱不惊的心态,远胜过其父!
“江左和荆蜀早就对我关中有警惕之心,之前还是在互相试探对方,并且也不知道关中最后会走到哪一步。”谢道韫沉声说道,“如今新平郡大捷之后,夫君执掌关中,乃至于整个雍州,都是各方无法拒绝的,因此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避免再出现一个类似于自己的存在。”
“那又如何,仲渊在前线高歌凯奏,这就是拳头足够硬,只要有兵马在手,何惧之有?”谢奕不屑的说道。
他对于世家的那些弯弯心思,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这自是不同。”谢道韫摇头解释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古往今来,从来没有兵马能征善战就可以所向无敌的。
夫君如今极力支持建设关中书院,就是行的釜底抽薪之计,以确保关中人才为我所用,而不是为世家所截获。
至于夫君大力发展工商市集,就是寻觅另外一条能够绕过世家而获得财富的道路。
人心向我,才能有源源不断的人手补充到军队和地方。钱财在我,才能支持军队南征北战。
阿爹若是把我们现在所面临的困境和挑战想的太简单了,到时候恐怕会落入敌人的算计之中而不自知。
今日王坦之和桓济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估计等到江左再有人过来的时候,就是见真章的时候。”
被自家女儿这么数落了一番,谢奕也并不着恼,只是讪讪一笑。
这些他其实并不是完全不懂,只不过就是因为从小就对这些不感兴趣,才逐渐投身军旅,而把这些问题一股脑的丢给了谢安去操心。
谢道韫显然很清楚杜英打算做什么,也明白应该怎么做,这让谢奕还是很欣慰的,说明女儿和女婿夫妻同心。
“夫人,江左所欲争夺者,必然是人心。不过江左所能着眼者,恐怕也就在世家门楣之间。”袁宏斟酌说道,“因此还是应当确保关中盟起家时的各家各户不会为江左所威逼利诱。”
话说到这里,在座的唯一一个来自于当时关中盟老班底的林丛,忍不住皱眉说道:
“关中盟正因盟主而兴,若非盟主,我等恐怕还在氐人的铁蹄之下苟延残喘,因此关中各家,绝无背叛之意。”
“人心总是叵测,小心一些无妨。”袁宏正色说道。
林丛哼了一声,伸手撑着桌子,向前探身:
“莫要挑拨离间!”
袁宏本来脾气就虎的很,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挑衅,当即也一拍桌子:
“余只是说了一种可能而已,汝为何咄咄逼人,莫非心里有鬼?!”
林丛登时大怒,他是杜英忠实的拥趸,被袁宏这么一说,直接扑上去给他一拳的心思都有了。
“好了好了,莫要闹了。”谢奕的声音响起,“要闹的话,你们两个出去打一架。都是男人,吵不清楚,就动手好了!”
第七百一十七章 人吃马嚼大问题
话音未落,袁宏就乖乖的缩了回去。
他虎,但是不傻。
对面是个武夫,他哪里打得过人家?
因此遇到了谢奕这个明显向着武夫的歪屁股裁判,袁宏很识相。
“长史所言,也并不无道理。”谢道韫温声说道,“而且关中可让江左团结的小家族,也并非只在关中盟之内。”
关中盟只是当时团结起来的几只出头鸟罢了,因为他们选择的时间合适,再加上杜英的领导,所以出头鸟最终浴火重生,变成凤凰。
但是关中原野上,零零散散的,还是有很多小家族和小坞堡的。
比如曾经和关中盟为敌的韦氏,又比如城西、城北,一些属于北地郡、新平郡等处的世家。
另外还有商洛、蓝田等东南郡县的小家族。
这些小家族放在江左,大概也就是“寒门”的水平,比普罗大众好一些罢了。
但是放在关中,却也是不折不扣的地头蛇。
所以江左各家未尝不会放低姿态,联络这些小家族。
既然关中盟能够以这些小家族为基础而崛起,那么江左自然也有实力和自信拉起来其余的小家族。
“关中盟之崛起,是因为有盟主在。其余的那些小家族,如今皆听命于关中不说,而且纵然有雄心壮志,在太守府的掌控下,又能够翻起什么风浪?”麻思开口说道,话中自然而然带着几分不屑。
谢道韫自失的一笑。
麻思的心态,显然也是关中盟旧部中大多数人的心态。
他们已经快对杜英盲目崇拜了。
这让谢道韫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为夫君感到骄傲,还是对这种精神状态感到担忧。
江左和荆州,绝对不是应该轻视的对手。
“既然谢夫人有所担忧,那我们不妨多加戒备。”阎负察觉到气氛有点儿不对,赶忙开口说道,“与其防范江左可能采取的决策,倒不如釜底抽薪,从根源上遏制这个问题。
江左会派人前来关中,那我们索性就盯住这些人,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为我所知,那么就算是这些人意欲借助关中本地的人惹是生非,我们也能提前知晓,并且制止就好。”
“不错,江左行事虽然绵密谨慎,但是本地的那些小家族不见得也如此。”麻思跟着说道,“这也是盟主设立六扇门的原因。只要这些人敢于和江左来往,那就定然会露出马脚。”
众人纷纷附和。
谢道韫秀眉微蹙,不过最终还是微微颔首。
“先论西北战事吧。”谢奕见堂上的话题已经逐渐偏移开,只好开口说道,“王师北定新平,北地郡想来也是囊中之物,之后挥师安定,乃至于直接进入凉州,皆指日可待。
而如今关中久经战事,关中盟所备下的六月粮也捉襟见肘,如今只能通过商贸来和巴蜀交易粮食。
所以余更想问一问诸位,这当务之急,应该如何解决?”
说罢,谢奕看向了全旭。
原本全旭和沈文儒分管工商,如今沈文儒随同王猛前往梁州,因此全旭一肩挑两头的事宜。
他缓缓说道:“继续高价收购荆蜀的粮食,也未尝不可,但是今日盟主夫人已经提出,江左和荆州决心联手对付关中。
那么巴蜀的态度,恐怕也会急转直下。之前巴蜀位于江左和荆州两方之间,大有各不相帮之意,然而如今两方既然联手,身为益州刺史的周老将军,恐怕也难以独善其身,必然需要帮着一起扼制关中。
所以现在巴蜀那边虽仍还有粮食源源不断送来,并且随着我军掌控梁州,这些粮食到了梁州地界也就安稳了,但是属下仍窃以为,应当随时最好断粮的可能。
并且,就算是能够撑得过这个冬天,来年同样还得面对此问题。王师如今还在扩军,因此来年夏收之前,人吃马嚼,都是难处。”
众人皆是皱眉。
来年春耕要大面积开拓荒地,这是早就已经确定的。
但夏收之前,吃什么?
春耕以及练兵,也都会加剧粮食的消耗,那时候吃什么?
饥荒,往往就是从春耕开始。
那曾充满青葱和希望的田野,往往因为耕地的人太少而荒芜,最终形成一年又一年的恶性循环。
现在的关中,风尘初定,同样经不起不断厉兵秣马的摧折。
可是关中不保持一支数量充足的兵马,显然又没有办法在乱世之中站稳脚跟,更没有办法维护现在他们所获得的功勋。
而假如来年的关中,生活水平甚至比不上氐人在时的关中,如今那些大街上欢呼的百姓,就会逐渐面黄肌瘦,就会逐渐变成太守府的反对者。
甚至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江左和荆蜀的势力想要进入关中,都不需要浪费一兵一卒。
“巴蜀腹地,天府之国啊······”谢奕看着舆图,喃喃说道。
众人皆是默然,谢司马这是眼馋巴蜀了。
不过现在绝对不是南下的时候,打不打的过据险而守的老将周抚是一回事,会引起怎样的轰动,自然是另一回事。
“目前的唯一选择,也只有尽快结束战事,就粮于氐。”袁宏缓缓说道,“缺粮的痛苦,如果必须有人来承担的话,那自然是氐人。”
说罢,袁宏看向阎负。
出身氐人朝廷的阎负,自然不愿意直接表露出这样的想法,不过现在袁宏都已经看过来了,他也只好点头赞同。
袁宏轻笑一声,阎负这家伙还不想背负上欺凌旧主的名声,真的是太小瞧他袁宏甩黑锅的能力了。
而且这还不是甩锅呢,是和阎负一起扛起来这口锅。
“从安定等地应该还能搜出来一些粮食,除此之外,就只有凉州了。”阎负郑重说道,“如今凉州和关中之间,应该如何相处,也是我们亟待商榷的。”
“夫君一直明确表示,不会对凉州手下留情。”谢道韫解释道,“所以诸位有任何策略,尽可以说出来,一并转交给夫君,自然也让夫君知晓,和凉州之间,是战是和,至少得表明意思,而现在关中无数人嗷嗷待哺,所以战和······也没有可选的。”
众人齐齐颔首。
有谢道韫牵头,大家自然没有意见。
接着又商议了些细节的事宜之后,这些一个个都是身兼数职的要员,纷纷告退。
第七百一十八章 红颜祸水
虽然这一场借着王师大胜的由头而掀起的讨论,实际上并没有解决多少要紧的问题,大多也只是提出来、交换了一下想法和担忧罢了。
但是大家本来也没有指望着能够交谈几句就可以解决这些萦绕在心头、也笼罩在关中天穹上的阴霾。
更多的是借助大胜的喜悦,才有胆量把这些担忧说出来罢了。
谢道韫依旧端坐,目送这些人离开,忍不住小声嘟囔道:
“他们怕还是小觑了江左的能耐。”
“江左终归没有在关中展露过真正的底气,再加上大胜之威,大家会有所轻视,情理之中。”谢奕温声说道。
谢道韫微微颔首,喃喃说道:
“不过这样也不见得都是坏事,江左到底能够在遥远的关中发挥出多少,恐怕就连王右军和三叔他们都不能确定吧?因此之前王右军虽然百般试探,可是最后还是黯然离开。
而江左的试探和不轻易动手,也会让关中不会和荆蜀各家那边如履薄冰······”
谢奕原本打算重新捧起茶杯的手,登时顿住了。
不会如履薄冰,那岂不是就意味着可以做一些胆大妄为的事?
结合杜英现在正在做的,谢奕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背叛朝廷,或许就算是胆大妄为吧?
晋的旗帜,不知道还能在关中飘扬多久?
“终归还是要忠诚于朝廷的。”谢奕涩声说道。
你们最好收起来大胆的想法。
谢道韫看向他,淡淡说道:
“江左各家,难道就忠诚于朝廷么?”
“阿元,你终归出身谢家,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稍有不慎,可就会给谢家招来杀身之祸!”谢奕不满的叮嘱。
杜仲渊脑后有没有反骨,他不知道,但是谢家的长女,其言行也同样代表着谢家的态度。
没有人会在意谢道韫自己的想法,她的言行,在外人看来,就是杜英的意思,也就是谢家的意思。
谢道韫摇头:
“不管女儿有没有这样的想法,现在关中有这样想法的,恐怕大有人在。若是阿爹觉得不妥,刚刚堂上的那些人,阿爹应该都抓起来才是。”
顿了一下,谢道韫提醒道:
“而且阿爹莫要忘了,女儿已经入了杜家的门,是杜家的人了,和谢家本来就可以没有任何一点儿关系。”
谢奕一时默然,最终还是长叹一口气。
可是我不一样,我还是名义上谢家的家主、大司马的行军司马。
就算朝廷是世家的傀儡,已人尽皆知,但我不管是从江左还是荆蜀的角度出发,总是需要维护这个朝廷的。
这个满是内斗、无力进取的朝廷!
谢道韫看到了谢奕的无奈,赶忙转移话题:
“凉州,阿爹认为可否不费刀兵而拿下?”
谢奕也定了定神,斟酌说道:
“仲渊如今卷挟大胜之威,一路北上,安定已为囊中之物,而凉州众将,自我们谢家的那旁支子弟去世之后,也无可独当一面者。
上苍赐给了凉州一个谢艾以解燃眉之急,余不相信短短的几年之中又会有新的谢艾从默默无闻到力挽狂澜。
再加上凉州还有杜家家主一力帮衬,仲渊进入姑臧,恐怕真的顺风顺水,除非······”
谢道韫顿时明白过来,话题兜兜转转,还是又绕了回来。
除非江左和荆蜀插手其中。
“不知道王家,还有没有在这个时候挑衅夫君的胆量。”谢道韫把玩着手指,掩饰着自己的焦虑。
谢奕无奈的说道:
“王右军让王叔平前来长安,安的是什么心思,你这丫头古灵精怪的,还能看不出来?”
王凝之可是和杜英有“夺妻之恨”,再加上现在杜英急剧的扩张以及对朝廷威严的无视,可想而知,王凝之前来关中,定然不是跟杜英谈合作来的。
谢道韫苦笑。
不曾想,我也成了红颜祸水。
————————--
新平郡。
入夜时分,寒月倒悬。
郡守府中仍然灯火通明,吏员将佐进进出出,接受任务。
“苻生兵败之后,我军沿着泾水向西北进攻,目前还未发现氐人的踪迹,甚至斥候曾经一度推进到距离安定不足五十里的地方。”隗粹站在沙盘前,讲解如今局势。
接着,他手中的木杆向东挪动:
“随着苻生兵败,苻融也不再坚守北地郡,我军已在新平、北地两个方向上布防,等待督护下一步命令。”
“苻坚这是在收缩兵力。”站在沙盘对面的房旷果断的说道。
这是参谋司这几日商讨所得出的结论。
易地而处,如果他们是苻坚的话,显然也知道将兵马分布在周围几个州郡,不啻于一盘散沙,只会让敌人更加轻松的各个击破。
所以还不如收缩兵力,集中所有可以集中的力量,和王师在安定城下决一死战。
“而且苻坚营造出虚虚实实、真假难分之态,也是为了争取时间。”另一名参谋补充道。
“时间?留给氐人再多的时间,还有什么用?”隗粹撇了撇嘴,觉得这些年轻的参谋们过分谨慎了。
未免把对手想得太复杂,而有他们这些思想复杂的参谋们在一旁影响,杜英的想法自然也会复杂化,从而有可能推迟进兵、以探虚实,那样反而给了苻坚喘息之机。
隗粹的态度自然很明确,挟大胜之威,直接推过去。
“时间,对苻坚来说或许没有用,但是对凉州来说,还是很有用的。”杜英缓缓说道,“多出来几天,就足够消息传到姑臧、传到仇池,而一直在这一场战事中作壁上观的这两处,恐怕也要坐不住了。
当时苻健困守长安,就是想要等待河洛的羌人和河北的鲜卑人加入战场,只可惜他最后没有等到。
而如今苻坚不过是打算故技重施罢了,但相比于当时氐秦坐困长安时,现在的氐人,真的已经是苟延残喘。”
众人会意,当时的长安,虽然是王师包围下的一座孤城,但是早在王师进入关中的时候,苻健就开始坚壁清野,若非有关中盟异军突起,保住了城南的耕地,恐怕桓温根本支撑不到六月。
所以外部势力多半都是抱持观望的态度,而凉州更是表示对桓温的声援。
但现在不一样了,眼看氐秦就要支撑不住,仇池和凉州自然会有“唇亡齿寒”的感觉。
第七百一十九章 半推半就的说客
仇池源出氐羌,凉州也有曾经贸然自立的黑历史,所以现在王师真的要打到面前了,他们怎能不心中忐忑?
因此苻坚应该已经派人前往仇池和凉州,请求增援。
再配合上他汇聚兵马的举动,意图可想而知,就是要等两边援军也赶到之后,和杜英一决高下,同时,氐秦兵马尽数汇聚在安定,也能够让苻坚对安定有绝对的掌控权。
这也可以防范仇池和凉州怀着坏心思而来,直接夺了氐秦兵权和地盘。
“若凉州和仇池真的会出兵的话······”房旷缓缓说道,“这其实也并非不是一个好机会。”
堂上众人登时忍不住瞪大眼睛。
一战破三家,听上去是不错,可是这三方兵马,林林总总加起来得有两三万以上了吧?
王师兵马才多少?
两场苦战下来,可战之兵也就只剩下不到万人,就算是长安那边又有一两千新兵临时补充进来,也可能才到人家的一半。
这到底是谁来打谁?
“仇池出兵,或许还抱着几分救援氐秦之意,但是凉州出兵,绝对不会为氐秦而来。
氐秦欺压凉州久矣,凉州亦想报此仇。因此出兵救援,或许只是迫于形势,但只要氐秦稍微占据上风,凉州兵马必然不会卖力。”杜英沉声说道。
凉州将领们的心思,乃至于凉公本身的心思,杜英还是很清楚的。
他虽然都快忘了生父的模样,但是自家这个实力不怎么出众,却也坐拥丰厚家底的老爹,总归不是一事无成的二世祖,有关凉州的情报,事无巨细,早早地就送到了杜英的案头上。
所以杜英有信心保证凉州兵马的表现,必然很拉胯。
因此以王师现在的实力,只多了仇池一个对手,似乎并不是很难对付。
杜英所流露出的态度,竟然是真的要和西北三方势力在安定城下决战。
隗粹一时有些担忧,但是很快又变得激动起来。
若是真的能够取胜,那一战定西北,不是空话!
“除此之外,还有天水的王擢。”房旷提醒道,“另外,江左和荆州是否会乐意于看到盟主高歌猛进,也得两说。”
决战的想法固然是他提出来的,但是房旷仍然有责任提醒杜英,这个想法的确还有很多可能被忽略的地方。
“江左和荆州······”杜英斟酌道,“太远了,而且曾经氐秦雄霸关中的时候,他们也都看在眼里,所以不见得就会愿意给氐秦这个机会。
死灰复燃,有时只会掀起更滔天的火焰······所以他们的着重点,应当不会在氐秦,但不能确保不会在其他地方,比如说洛阳和许昌······”
“驱狼吞虎,老计策了,但是屡屡有人上当。”房旷感慨道,他甚至已经能想象,羌人在这两方的唆使下,扑向关中。
“不过天水那边,余倒是很好奇王擢到底在想什么。”杜英正说着,外面传来脚步声。
“报!城外有天水来人,自称是奉王擢之命而来的使者!”
众人面面相觑,又紧接着看向杜英。
杜督护这张嘴,还真着实是厉害。
杜英则无奈的笑了笑,并不是因为他的嘴开了光,而是形势所迫之下,王擢这一等一的墙头草,又怎么可能保持沉默?
————————————
王擢的使者叫梁殊。
这倒是出乎杜英的预料。
他站在堂前,本是负手而立,结果听闻使者报上名字之后,当即大步走下台阶。
房旷下意识的伸手想要阻拦,以盟主之尊,自然不合适降阶相迎。
不过还不等房旷伸出手,杜英就已经越过他,朗声笑道:
“之前就曾经听闻梁兄之名,结果余派人向西去寻觅,却迟迟未曾找到梁兄,没有想到竟然在这里相见,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梁殊登时错愕,不过杜英竟然听说过自己的名字,而且看样子还是听到过好名声,这似乎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杜英则笑着解释道:
“阎负已经在长安城中,虽然现在还没有朝廷的官职,但是已经被余和师兄倚为左臂右膀。
其曾经屡次提及,当时在氐人麾下时,还有相得者,正是梁兄。奈何长安战乱时,梁兄正奉命前去劝说王擢休战,所以未能及时和阎负一起投入王师麾下,言语之间,颇为遗憾啊!
因此余派人手持阎负亲笔信西行,奈何中途又有战火阻隔,没有打听到梁兄的下落,当时还颇为遗憾。”
梁殊又惊又喜,自己当时和阎负的关系的确不错,属于相互欣赏,没有想到阎负竟然还对自己如此推崇,更没有想到阎负竟然已经在长安太守府中担任如此重要的任务。
虽然阎负还没有什么实际官职,但是既然其说的话能够进入杜英的耳朵,并且为杜英所重视,这本身就已经说明了阎负在杜英心中重要的地位。
那一句“左臂右膀”,绝对不是杜英夸大其词。
而这也意味着,今日的谈判,或许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艰难。
也似乎有一条康庄大道,向自己敞开。
当即,梁殊退后一步,郑重见礼,同时不无感慨的说道:
“鄙人当时的确就在天水秦州刺史处,得闻长安为王师所复,一时感慨于前路迷茫,幸而秦州刺史提议,让鄙人客居天水,方才免于乱世流离之苦。”
杜英已然明白梁殊近期的心酸遭遇,他本来是作为说客前往天水的,结果谁知道到了天水,回头发现,长安都没了。
接着便是扶风之战、新平之战,一连串的变化,让梁殊这个说客一下子没有了劝说王擢的必要——氐秦都快灭亡了,还能劝说个啥?
而且讽刺的是,根本没有用梁殊劝说,王擢就主动从前线撤回了兵马。
一来是因为杜明被任命为天水太守,并且随时准备进入天水,让王擢感受到了权力将要被夺的危机感。
二来也是因为杜英的崛起让关中的局势进一步混乱,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就算杜英还打算和桓温并肩北伐,那至少和江左也不是一条心的,所以同一面旗帜下,这其实是两方,甚至是三方势力。
因此王擢并不想贸然卷入到这种都快看不懂的复杂争斗之中。
等着这其中有一方逐渐崭露头角,在行投靠之举,显然更稳妥。
王擢退兵,氐秦兵败,梁殊想来也陷入无助,因此王擢有意留他做说客,他也就半推半就留下来了。
第七百二十章 晋末版意呆
现在,梁殊摇身一变,以王擢说客的身份前来新平郡。
显然,这个关中最有名的墙头草,在王师的胜利余威之下也坐不住了。
他主动联络杜英,那么也就等于做出了选择。
所以房旷等人如临大敌,也很好奇王擢是打算开条件还是下战书,杜英却很镇定。
王擢十有八九是来表达投靠之意的,而且以他现在的实力,能够开出来的条件也多不到哪里去。
否则,被派遣过来的,就不应该是刚刚投靠王擢,并且多少都有点儿被迫姿态的梁殊。
梁殊对王擢必然没有多少忠诚可言,所以把王擢的底裤都可能卖的一干二净。
这只能说明,王擢本来打算开出的条件,就已经是不怕杜英不接受了。
“秦州刺史兵马太少,并且名声在外······人尽知之。”杜英微笑着说道,“因此梁兄与其屈尊天水,倒不如来我麾下。更何况家父也准备就任天水太守,并且统筹对仇池之战事,所以秦州刺史想来也要划入家父麾下,都是一家,不用在乎跟着谁。”
梁殊当即惊诧,杜明打算进攻仇池?
这他怎么不知道?
而且王擢也没有向梁殊刻意隐瞒什么,这说明王擢也可能不知道?
看到了梁殊的神情,杜英自失的一笑:
“你看你看,久在上位,这说话都有点儿夸张了。现在家父还未动身,进攻仇池只是计划之中,并未开始实施。
但仇池为氐羌之国,延续氐羌血脉香火,王师既扫平氐秦,自然也不能让仇池在卧榻之侧逍遥。
凉州是朝廷的凉州,之前有重兵却因被氐秦牵制而不可用,如今氐秦覆灭,凉州兵马进攻仇池,岂不是顺理成章的?”
梁殊登时忍不住在心中说了一句:
凉公可从来没有想着老老实实的当司马氏的忠臣,太守你确定凉公会纵容令尊统带兵马进攻仇池,而不是直接和仇池合兵一处救援氐秦?
不过杜英说的肯定,这又让梁殊困惑。
毕竟天水距离姑臧也有一段距离。
姑臧城中,如今是什么情况,杜家是不是已经实际掌控了兵权,乃至于控制了凉公,也不得知。
若真如此的话,那凉州,乃至于整个关中的王师,想要进攻谁,还不是杜家父子说了算?
深吸一口气,梁殊正色说道:
“唯有太守这般雄才伟略的豪杰英雄,才能够以区区数战,平定西北。实不相瞒,鄙人此次前来,就是受秦州刺史所托,想要替秦州刺史问一问,太守麾下,可缺兵马?”
这一次,周围的隗粹、房旷等人都不淡定了。
话已至此,意思已经很明白。
王擢,想要投靠杜英。
杜英之前心中虽然已经做好准备,但真真切切听到梁殊表露出来此等意思,心里的一块大石才彻底放下。
固然在王师心中,王擢、仇池和凉州,就是三群乌合之众,但也架不住乱拳打死老师傅。
王师现在还不具备和这三方,再加上负隅顽抗的氐秦同时开战的能力。
而如果王擢倒向关中,那么其自然可以配合杜明,牵制凉州,并且还能堵住仇池兵马支援安定的道路。
三群乌合之众,将不会再给杜英解决氐秦带来任何阻碍。
并且,王擢的投降,其实对于关中来说,也是一个“另类”的鼓舞。
这家伙见风使舵的能力,堪称晋末版的意呆利。
他选择投靠了,那就意味着王师这边,真的要胜利了。
杜英并没有直接回答梁殊的问题,而是微微侧身,他旁边的房旷登时会意,微笑着说道还是:
“天寒地冻的,诸位纵然是心急如火想要平定西北,也不能一直在外面站着不是?
盟主,梁兄,还请速速入内。属下已经令人备下热茶和点心,梁兄远来是客,当先暖一暖才是。”
杜英也跟着笑了笑:
“是啊,要是冻坏了,那岂不是说杜某人怠慢了客人?”
梁殊也不推辞,向内走去。
而杜英和隗粹等人落在后面,隗粹压低声音问道:
“督护,王擢会有几分诚意?”
“诚意应该是有的,就是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了。”杜英皱眉说道,“而这大概取决于,梁殊和王擢,是不是知道关中现在正面临的处境。”
顿了一下,杜英接着叮嘱道:
“先听对面的意见,不过余本人认为,对于王擢,可留其人,可留其兵,但不可留其职。”
房旷和隗粹皆会意。
这是杜英给出的底线了,可以不杀王擢,但是绝对不能让王擢再留在封疆大吏的位置上,更不能执掌兵权。
好在现在关中也是用人之际,所以还是有很多空闲的文官职务可以留给王擢的。
两句话之间,定了谈判的基调,大家也已经纷纷入座。
杜英似乎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回答梁殊的问题:
“关中现在的确缺少兵马,但是进攻安定,还是绰绰有余的。”
梁殊沉声说道:
“恐怕不尽然,否则督护也不会顿兵新平郡,迟迟不前。而秦州刺史麾下可战之兵犹然还有数千,加上天水临时可以招募的丁壮,凑足八九千人也不在话下。
若是有这八九千兵马相助,督护就完全不需要担心氐人负隅顽抗,又会给督护带来多大的损失。
现在关中兵马都是历经长安、渭水等地战事而磨炼出来的精锐,想必督护也不愿意见到这些兵马轻易折损在残酷的攻城战事之中吧。
而秦州刺史,岂不是正好可以为督护在这个问题上分忧?”
隗粹和房旷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王擢愿意当进攻安定的炮灰,来给杜英献上投名状,他们当然是乐意见到的。
不然的话,王师现在任何一名士卒都堪称是身经百战,这是日后扩充军队并且同时尽可能保持战力不下跌的骨干,谁都不想把这些兵马折损在残酷的攻城战中。
“话虽如此,秦州刺史这些年来在各个阵营之间摇摆不定,见风使舵的本事,这关中人尽皆知。”房旷开口,“因此秦州刺史率军前来安定,我等如何能知刺史是为氐人而来,还是为关中而来?
我等若以诚心对待刺史,不设防备,结果被刺史所暗害,那岂不是很危险?”
隗粹接着补充道:
“关中各部,素来齐心协力,若是互相提防,那就没有之前渭水以及如今新平之胜。”
第七百二十一章 随手可及的公文
房旷和隗粹齐齐发难,意思自然很明确。
我们信不过王擢。
梁殊也不由得心中苦涩一笑。
给王擢这等墙头草来做说客,果然是件苦差事。
不过梁殊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自己以氐人说客的身份前去王擢军中,说不好听一点儿就是王擢的敌人。
氐人势大的时候,王擢不杀他,是为了留后路。
而如今氐人式微,王擢仍然愿意用他,固然也有利用他口才和能力的意思,但是终归是没有杀他。
梁殊还是很感激的,至少这不杀之恩,自己得想办法报答。
尽可能为王擢争取到一些利益,也算是报恩了。
可是这也是在架不住王擢名声太臭,人家的反对都有理有据。
他深吸一口气: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古往今来,不变之理。
且几十年乱世,关中枭雄并起、相互攻讦,朝廷无暇顾及关中,关中之人,盼朝廷而不得,只能卑躬屈膝于各路枭雄以及氐羌之下。
秦州刺史素有报国杀敌之心,然式微力小,只能在这些枭雄之下苟延残喘,常感慨生不逢时、生不逢处。
今王师北定,天下太平、指日可待,秦州刺史虽历经苦战、剑甲已残,但仍忠心报国,愿以追随于督护,诸位又怎忍再斥责刺史摇摆之心?”
梁殊这些话,用在王擢的身上,显然是有些夸大其词了。
王擢要是有这么高尚的品质和忠心,那么桓温北伐入关中的时候,他就应该拼命进攻岐山和扶风,以牵制氐人了。
而实际上王擢在那时候单纯做做样子罢了。
因此,梁殊与其说是在为王擢开脱,倒不如说是在为自己解释。
关中百姓,包括他在内,之前看王师北伐无望,所以卑躬屈膝,而今王师真的回来了,他们拳拳投效之意挡都挡不住,请督护一定要相信他们。
这些话自然也说到了在座不少人的心坎了。
诸如房旷等人,之前不也想着南方朝廷指望不上了,所以来氐秦碰碰运气么?
不过这仅局限于大家对梁殊的同情上,并不代表着他们就会因此而退到杜英给的底线之后。
房旷从架子上顺手拿起来一叠公文,冷声说道:
“秦州刺史麾下之兵,几次和氐人交手,但战而不胜,甚至数月之间未曾前进半步,即使是氐秦朝廷,也逐渐忽略了这一支兵马。
这是参谋司之前缴获的氐人公文,有关天水和秦州刺史的都在这里,而且这里面有氐秦的战报、文牍乃至于奏章。
并且这其中还有包括氐人伪帝苻健以及苻雄等重将在内,对秦州刺史的评价,不可谓不详细,不可谓不令人读之而发笑。
梁兄既然曾屈居于氐人营帐之中,想来也清楚这一点。所以还是没有必要为王擢找一些‘剑甲已残’的说法了。”
梁殊登时愣了愣,他倒是没有想到参谋司竟然不只是对王擢的情况有所了解,而且资料都搜集了这么多了。
这些公文、奏章,甚至房旷都随身携带,这说明什么?
岂不是说明杜英对于王擢早有图谋,甚至颇为重视?
那自己刚刚未免带着“洗地”味道的那些话,的确丢人现眼了。
参谋司······还真的是一个有趣的机构啊,记得当时在长安的时候,氐秦朝廷就已经通过俘虏大体了解了关中盟的运转方式,只不过很多氐人豪酋对于这个把一群娃娃们凑到一起制定战略的想法嗤之以鼻。
没想到现在已经不止有一个关中的枭雄折戟参谋司手中了。
“房贤弟,话倒不至于说得这么肯定。”隗粹也微笑着说道。
梁殊正觉得奇怪,隗粹和王擢还有什么关系么?自己都不打算辩解了,隗粹反倒是出来打圆场?
只听得隗粹无奈的一摊手:
“王擢虽然不济事,但是梁兄既然来了,总要给三分薄面的。”
梁殊原本要露出的笑容顿时凝固,重新燃起的斗志也直接熄灭。
这不是打圆场,而是落井下石啊。
不过他心中还是没来由的一暖,因为他能够明显感觉到,房旷和隗粹的话中,都在努力撇清他和王擢之间的关系。
这说明杜英是真的很期待梁殊转投他麾下,因此他的这种情绪被他的下属们所捕捉,紧接着一起推波助澜。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梁殊自然也就没有多少继续为王擢掩饰的必要,他同样模仿出和隗粹一样的无奈神情:
“看来督护也早有平定西北之雄心,余方才所言,是在其位而尽其责罢了,班门弄斧,倒是让诸位看了笑话。
也罢,既然是承人之托,总归要把话囫囵传回去。所以恳请督护明示,打算如何安置天水官吏和兵马?
秦州刺史再不济,终归也是一城父母官、一方主将,若是督护太过轻慢,恐怕也会惹得秦州刺史不满。
到时候两军之间,纵然不能合流,甚至还有可能反目成仇,这岂不得不偿失?”
这是在提醒杜英,王擢的底线其实很低的,但是你也不能提的要求太过分了。
杜英之前也没有想过王擢竟然这个时候就坐不住了,火急火燎的派人找上门来,所以他其实也同样没有和幕僚们商议过应该给王擢开出什么样的条件。
顶多就是盘算好了底线罢了。
因此刚才房旷和隗粹默契的同梁殊扯了几句,既是在挖墙脚,也是在帮着杜英拖延时间,让杜英能够静下心来权衡利弊。
梁殊的确是一个很能把控谈判节奏的人啊······
杜英心中如是感慨,他一上来就直接阐明来意,不寒暄,不叙旧,就是要杜英的答案,自然也就占据了谈判的主导,引领着杜英等人在没有思考过具体条件的情况下,逐渐开始判断和思索王擢提出的条件是否合适、是不是可以直接接受。
只可惜,梁殊终归还是棋差一招,没有料到房旷会直接拿出一叠文件来打脸,打乱了他的节奏。
再加上其本人此时也如同飘萍,正是心中茫然的时候,见队友实在是带不动,就索性直接静待发落了。
只是梁殊大概没有意识到,那一叠文件,是房旷随手从架子上拿起来的。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有关王擢的材料,就放在房旷随手可及的位置上?
而且房旷随着杜英疾驰战场,也不可能带着这么多有关王擢一个人的公文。
第七百二十二章 秦州兵权
房旷的手段,当然很是稚嫩。
但是架不住梁殊本来就没有为了王擢而和自己颇有投靠之意的未来主公针锋相对之意。
他甚至都没有去看那些公文,就直接相信了。
这让杜英也有充足的理由怀疑,梁殊明知道那些是假的,但是他仍然果断的认为是真的,然后回去再这么一口咬定,甚至添油加醋的和王擢说,自然也就能把谈判失败的主要原因顺理成章的丢给王擢。
刺史啊,不是梁某不拉你一把,而是你实在太菜了,菜的人家都知道你的底细。
这如何也美化不了。
因此杜英看了一眼梁殊,梁殊的脸上还带着些尴尬的笑。
这也是个有趣的家伙,关中势力彻底崛起之后,总归是免不了要以一个类似于地方割据势力的身份和周围各方打交道的,而一个能说会道又能察言观色的人,自然也是关中所需。
阎负,就是杜英一开始拟定的人选。
但是架不住关中实在是太缺人了,像是阎负这种有能力的,杜英和王猛现在自然不舍得把他再派出去周游各方,毕竟这种事还是有“肉包子打狗”的风险。
梁殊现在自然是阎负的最佳替代者。
当即,杜英缓缓开口,说出自己盘算的条件:
“王师北伐之后,所遇到的氐羌,负隅顽抗、不服王化。而还有很多北地晋人百姓,也因为多年来受到氐羌的蒙蔽,所以意图和王师对抗,不过现在很多人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谬所在。
但说到底,此次北伐,终归还是没有人直接张罗旗帜、投靠王师。王擢若是愿意做这关中第一人,我等自然也是欢迎。”
关中绝对不会亏待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这是基调。
梁殊聚精会神的等着杜英说“但是”。
“但是,”杜英话锋一转,也没有让梁殊“失望”,“天水兵马在王师看来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而天水之民,更是理应归属于天水太守管辖。
天水地属凉州,凉公奉诏令戍守凉州,有便宜委任之权,所以我等既承认凉公所委任的秦州刺史为朝廷封疆大吏,那么凉公所委任的天水太守,我等自然也会承认。
因此天水之民以及天水城防民政,当请秦州刺史就地移交给天水太守。”
梁殊不由得怔了怔,一时间差点儿没有绕过来弯。
杜英说的大义凛然,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可是这天水太守,是他爹啊······
这等于要求王擢就地向杜明移交民政乃至于城防。
梁殊正想要表示,天水和略阳是王擢为数不多的根基,直接把天水这座大城拱手相让,王擢不见得会同意的时候,杜英先伸出手,向下压了压,示意梁殊先听自己把话说完:
“秦州原本被刺史所委任之将吏,除非有罪大恶极、人人唾弃者,否则关中一概留用。
秦州刺史麾下的兵马,我自然是信不过其能听军令而行、进退有据的。
所以王师会保留所有将领的职位,而将兵马打散重新编排,向其中混编入王师老卒,且同时向各部派遣司马和长史,负责协助各部将领管辖兵权以及练兵。”
对此,梁殊倒是可以接受,因为在他来之前,王擢就曾经表示过,自家麾下的兵马不能丢,但是兵权是可以让一让的。
王擢显然也清楚,杜英不可能让他依旧完全掌控军队,毕竟他不是军队软弱、对上王擢可能也打不赢的凉州,只能对王擢多加安抚和赏赐。
杜英和关中,不需要一支听调不听宣的军队。
“那秦州刺史本人呢?”梁殊问出了应该是最关键的问题。
杜英当即笑道:
“余打算让秦州刺史以及军中的将领们轮流前往长安,在关中书院之中学习三个月,届时关中书院会开设专门为这些将领们教授兵法的课程,并且帮助大家了解天下大势。
秦州刺史屈居天水一隅久矣,恐怕对天下大势的判断颇有偏颇吧,不然的话,王师北伐,其就在氐人侧翼,又何至于踽踽不前?
不过秦州刺史大可以放心,杜某人说一不二,绝对不会随意撺掇他的兵权,而且也不指定人选,每一次学习,谁去、谁留,完全可以由秦州刺史来决定。
但秦州刺史毕竟是凉州委派的官吏,所以之后关中可能会调动他麾下的兵马对凉州用兵,所以届时可能还要委屈秦州刺史,回避一二。”
这意味着王擢就算自己动身前往长安,也可以把一些亲信留在军中,仍然可以帮助他掌控军队。
除非王擢一个信得过的亲信都没有。
“除此之外,秦州众多文武的子嗣,都可以前往关中书院读书。而且关中书院并不只在长安,马上还要在关中另行挑选几处州郡开设学堂,届时兵马调动到何方,子嗣随军前往就近的书院上课,也是可以的。”杜英补充道。
强调没有必要必须前往长安,自然也是表明杜英更在意的是为这些将领子嗣们提供教育服务、以安人心,而不是要他们送人质。
梁殊不由得感慨一声:
“朝廷南渡久矣,以至于关中沦落胡尘之中,无论是文武将吏还是百姓,知有氐人之朝廷而不知有华夏之朝廷。
想我泱泱秦汉,横扫天下、万方来朝,是何等的辉煌庄严。所以确实有必要让大家多读读书,知来路,方可走好前路。
否则,恐怕就要像我这般,为胡人屈膝,恬不知耻也!”
杜英宽慰一声: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说罢,杜英看向房旷,就在他陈述的时间里,房旷也奋笔疾书,逐条记录下来,吹干墨迹,郑重的递送到梁殊身前。
梁殊微微错愕,总觉得事情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他明明还没有同意这些条款呢,怎么就有一种板上钉钉的感觉?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杜英给出的条款,对于现在也快走投无路的王擢来说,并不是不可接受的。
“此为余之底线。”杜英缓缓说道,“就烦请梁兄再走一趟天水了。”
梁殊原本没有注意到杜英所说的“回避一二”,但是此时看房旷在短短的几行字之中,仍然写下了“王师伐凉之不臣,秦州刺史应规避”这一句话。
说明这一条还是很重要的。
梁殊砸了咂嘴,品味到了其中的潜台词。
他忍不住看向杜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