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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然籇     晋末多少事txt下载     晋末多少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一十九章 如此主官

    “两曹掾史,两位可能担之?”杜英接着问沈文儒和全旭,“不管江左、荆蜀,会如何反对或者想要插手,余皆会为尔等遮蔽,只需尔等把这市集建好,真的汇聚北方财富于此!”

    话已至此,全、沈二人自然也没有犹豫,其实便是到时候行事有所掣肘,他们也已经知足。

    总比现在实际上是负责这些事,但总归缺了一些名义来的好。

    “我等必为太守尽心竭力!”

    异口同声。

    杜英看着躬身的两人,看着忙碌的原野,几乎可以想象,在这个冬天,将会有怎样的奇迹拔地而起。

    “不只是为我。”杜英缓缓说道,“余更希望,你们真的能为这一方土地,这土地上的万民,尽心竭力。”

    全、沈两人对视一眼。

    为生民谋福祉,成百姓之青天。

    这是很多为官者都挂在嘴上的,但是正所谓“天地君师亲”,老百姓在这个序列里甚至连个位置都没有,所以官僚所维系的,不还是这既有的秩序和掌玺的天子?

    刚刚听到这句话,他们自然没有放在心上,以为杜英只是客套一下。

    然而杜英的语气缓慢而郑重,让他们突然间觉得,这似乎并不只是客气。

    杜太守,或许真有此意。

    虽然理解不了太守的真实意图,但是既委以重任,那尽本职便是。

    事已敲定,接下来就是选派下属文吏的事,这个也简单,毕竟现在沈文儒和全旭手下也有不少干活的人,直接把身份换一换就好。

    “师兄,你说,他们有没有理解我是何意?”

    回城的路上,杜英和王猛并驾齐驱。

    王猛看了杜英一眼,悠悠然说道:

    “人心叵测,各有其志,余何知之?”

    你问我,我知道个锤子。

    杜英无奈,自家师兄总能把憨憨的话说的文雅而大气。

    “那师兄呢?”

    “矢志不渝,只为初心。”王猛这一次露出了笑容。

    不管他们有没有理解,王猛是理解了的。

    师弟和他,志同道合。

    杜英心中了然:“那回城吧,还有一堆公文。”

    “过两日便是婚礼。”王猛说道,“仲渊最好还是去军营之中先走一遭。

    和将士们分享喜事,也是好的。这乱世之中,还是要把将士们的心,牢牢握在手中。”

    “便听师兄的。”杜英揉了揉眉心。

    其实他说的处理公文,更重要的是奔波多日,实在是有点儿扛不住,所以想要找个地方往那里一坐,看看公文再眯一会儿,也是好的。

    但是师兄既然主动提出来了,那杜英自然不会拒绝。

    “那师兄就先回去了,这参谋司的小子们,办事到底不牢靠,师兄啊,得看着他们。”王猛接着一本正经的说道。

    杜英登时愣住了。

    等等,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去军营,而你去看公文,顺便摸鱼划水的?

    之前真的是高看了你一眼。

    王猛脸上的神情愈发坚毅,一副收买人心的事,师弟你尽管放心去,而为你保障后方,甚至不惜得罪各方利益的任务,就尽管交给师兄吧。

    杜英哼了一声,一把抓过王猛的马缰:

    “参谋司现在做事早就没有那么毛躁了,而且还有阎负和阿羯在,师兄多虑了。

    军中的将士们,也曾经在师兄麾下征战,想来也是很想念师兄的,何不与我同去?”

    王猛正着急的想说什么,杜英已经扬起马鞭,一鞭子抽在了马屁股上——是王猛的那一匹。

    接着,两匹马齐齐掉头向着城南军营而去。

    “杜仲渊,你耍赖!我不去啊!”

    呼喊声在原野上回响,久久不停歇。

    亲卫们一个个拍马跟上去,神情依旧肃然。

    这两个家伙耍宝,大家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现在只求你们能够小声点儿。

    堂堂太守和郡丞不觉得丢人,其实亲卫们还是觉得挺丢人的。

    ————————————

    长安城,谢府。

    大婚将近,谢奕再一切从简,也不可能一点儿动作都没有,尤其是以谢奕对谢道韫的疼爱,看着太守府都挂出来了红条绣球的装束,谢府这边更是不能落了下风。

    屋檐下,红带高悬,甚至谢奕还专门让人把整个牌匾都包裹了一遍,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是武夫本来就不讲究这些,图的可不就是一个喜庆?

    尤其是今日,更是格外的热闹。

    一箱箱彩礼,从太守府起运,直入谢府中庭,一个又一个的大箱子,堆得满满当当,充分体现了太守府对这次婚事的重视。

    而且彩礼的挑选上,更是别出心裁。

    黄澄澄、银亮亮的金银珠宝其实并不是非常多,现在长安城内城外,王师百姓,无数人张嘴嗷嗷待哺,各处建设都是用钱的时候,就算是这些钱,谢奕收下了转头作为陪嫁在还给杜家,而或者干脆直接投入到长安建设中,也显得多此一举。

    所以这里面,有两箱子从氐人皇宫之中查抄出来的散佚古籍、有氐人公侯的衣甲佩剑,还有一套火红色,勾勒着金丝银线的嫁衣。至于其余的家具之类的,也都是从氐人府上查抄出来的。

    甚至看一些器物的装饰构造,俨然是皇家之物。

    不过氐人的秦国朝廷,典午正朔是坚决不可能承认的,这皇家的物品打造的再怎么富贵逼人,那也是伪朝之物,不值一提。

    因此也给了法随一个钻空子的机会,这样自不算僭越。

    而法随选择这些彩礼,显然也是投其所好。

    谢奕俯身缓缓的捧出来那把氐人所用佩剑,霍然抽出来半截,剑刃如雪、大巧不工,带着氐人一贯的粗犷豪放,却又有着百兵之祖的端正霸气。

    轻轻抚摸着剑鞘,谢奕自然是爱不释手。

    “咳咳。”跟在身侧核对礼单的谢湖轻轻咳嗽了两声。

    谢奕登时反应过来,赶忙把剑合上,讪笑道:

    “见猎心喜!”

    虽然这的确是他想要的,但是架不住现在正是喜庆的时候,不适合将这刀光剑影展现出来。

    “把这几箱书,直接给阿元送过去,她必然喜欢。”谢奕接着指着那些古籍,喜滋滋的说道,“等到派人誊抄整理之后,再送一份去江左。”

    便让江左那些人看看,王师北伐,可不是穷兵黩武。

    振兴文脉、维护圣贤学问,王师亦劳苦功高。

    谢湖忙不迭的答应,看着谢奕穿行在一个个大箱子之间,喜不自禁的样子,接着不由得微微苦笑。

第六百二十章 如此家主

    谢奕一点儿都不吝于表示自己的满意,这些都落在来送彩礼的人眼中。

    喜怒形于色,城府不深。

    恐怕传回去之后,会让太守府有所轻视啊。

    谢家有如此家主,也不知道以后的路,是否会更艰难。

    “阿兄!”谢石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谢奕登时笑容更盛:“石奴来了啊,来来来,且同阿兄一起看一看,这些彩礼可贴心的很啊!”

    谢石亦然带着笑容,虽然他现在是站在王羲之这边的,但是王右军都已经亲口宣布取消王谢两家的联姻,那么对于杜谢两家的联姻,自然是不支持却也不反对的。

    那谢石跑过来凑热闹,王羲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谢家的婚事,自然不可能让谢石置身事外。

    不过很快,谢石脸上的笑容就微微僵硬了一下,他伸手从箱子中拿出来一个小漆盒,凑到谢奕身边,低声说道:

    “阿兄,这盒子以金丝银线勾勒,隐成凤形,是皇家后宫之物。阿兄若是收下,恐有所不妥啊。”

    谢奕显然之前就已经看到过,摆了摆手说道:

    “氐秦,蛮夷尔,何必当真。”

    “但若是落到有心人的眼中,这便是谢家暗中图谋不轨的铁证!”谢石的神情严肃了几分。

    跟在后面的谢湖也不由得微微松了一口气,还是小公子明白啊!

    “既然已经送过来了,若是再退回去,恐怕不妥。”谢奕登时皱了皱眉,“法先生之前久居山中,显然不在乎这些。虽收下氐蛮伪朝之物,但岂不也正说明我等并没有将氐蛮放在心头?

    我谢家数代匡扶王室,如今在北讨伐蛮夷有功,在南安置百姓田产也有贤名,如何会有图谋不轨之心?石奴莫要小题大做。”

    谢奕的意思自然是清楚,谢某勠力王室,尔等也无须心中惶然,否则神情语态落在别人的眼中,那才是让人家觉得谢家心里有鬼呢。

    谢石一时默然,想要再劝,却又发现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人心险恶,只是自己说如何,甚至自己做怎样,那不顶用的。

    颠倒黑白、信手捏造,本来就是世家的拿手好戏。

    只是阿兄久在军中,或是淡忘了,或是根本不想去搭理那些勾心斗角和挑衅。

    看着谢奕施施然穿行在一箱箱彩礼之间,谢石反而又笑了笑。

    这样也好,阿兄自小为他们遮风挡雨,在阿爹去后撑起了这偌大的家业,谢家现在地位,固然是谢万、谢安等人用风流清名换来的,但是这背后如果没有阿兄以及堂兄对于兵马的掌控,又有谁真的尊敬谢家?

    那就让阿兄继续遵循他现在想走的路、去做想做的事吧。

    如果真的有什么风雨,谢家这么多男儿,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

    一起担之便是。

    “石奴,既然回来了,那就进来坐一会儿。”谢奕走完一圈,看谢石仍然杵在那里似乎在想什么,便直接一胳膊搭在了谢石的肩膀上,笑嘻嘻的揽着他向里走。

    谢石并没有拒绝,同时压低声音说道:

    “不久之前,太守府内选拔掾史之事,阿兄虽然不在,但是可有耳闻?”

    “五叔不妨坐下来,细细道来。”谢道韫显然得了消息,正打算出来看一看给自己的聘礼,结果遇到谢奕兄弟两个勾肩搭背的往里走。

    谢石沉吟片刻,环顾左右。

    谢道韫会意,挥了挥手,候在两侧的家仆和婢女都随之退下,只留下归雁一人为他们煮上了茶。

    谢石的目光落在归雁身上,带着一些警惕,谢道韫浅笑道:

    “这是仲渊的贴身丫鬟,送来身边,也是余的小姊妹,无妨的。”

    谢石登时会意,既然以“姊妹”称呼之,那便是杜英的妾室,或至少是通房丫头了。

    自家这个侄女,人还没有嫁过去,就似乎已经开始把控杜英的后宅,自是好手段。

    要是自家阿兄也有这样的心思和手腕,那么谢家又何必需要三兄操劳运作?

    谢石当即讲了一下今日太守府考校的过程,说罢,不等谢奕和谢道韫做评价,他便皱眉说道:

    “仲渊此举,看似仍然在世家中选拔人才,但实际上是在告诉逸少兄,世家人才,也不过尔尔。

    再结合关中书院,还有仲渊计划开办的其余几所书院,便可知其‘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今日所为,其实是为以后从书院中选拔人才做铺垫。”

    谢奕原本心情正好,摩挲着桌案上的镇纸,似乎在研究其上细腻的工艺,但此时也忍不住抬起头来:

    “关中如今急需人才,仲渊如此做,无可厚非。南边来的那些家伙都是些什么货色,石奴想来心里清楚。

    承平之世、太平之年,他们承父辈之法,萧规曹随,自然无妨,动乱不会无故而生。

    但是如今正是乱世动荡,关中又在湍流之中,让这些膏粱子弟前来主持一方民政,若是不出什么问题才怪呢。”

    “话虽如此。”谢石微微颔首,却话锋一转,“但若令寒门甚至庶民子弟,皆入书院、参与考校、选拔为官,则世家何以为世家?

    世家或许并无多少治世之能臣,但也难出乱世之枭雄,世家子弟循规蹈矩、知尺寸、明进退,因此朝廷乐意于起用世家,世家也由是长盛不衰。

    自曹魏以来,以九品中正制品评人才,这便是整个天下治理之基石,而今若推翻了这制度,又会生出什么样的乱子?”

    说到这里,谢石直看向谢奕:

    “阿兄,谢家也是世家,而且······这世道,不能再乱了!”

    余音绕梁。

    谢奕的手停在那镇纸上,一动不动。

    端起茶壶的归雁,手微微颤抖一下,水差点儿洒出来,不过她还是稳住神,先给谢奕和谢石添上茶。

    谢奕看着镇纸,谢石看着自家兄长,甚至都没有在意归雁的动作。

    归雁更是小心翼翼的走到谢道韫桌案前。

    “来我这边。”谢道韫轻声说道,拍了拍自己身侧的坐垫。

    归雁这才松了一口气,赶忙缩到谢姊姊身后。

    “就是因为各家目光所及,只在门户之间,而忘了百姓疾苦,忘了胡尘漫卷!”谢奕的声音骤然响起,他拿起来镇纸,重重敲了一下。

    如同黄钟大吕,一下子敲在所有人的心头。

    谢石的身子抖了一下,目光不再如同之前那般坚定。

第六百二十一章 效忠于谁?

    谢道韫似乎早就料到了谢奕的反应,依旧从容。

    不过归雁清楚地看到,谢姊姊藏在桌案下的纤手,也攥紧,有些发白。

    归雁不由得心想,谢家的态度、谢奕的态度,乃至于谢家几位叔叔的态度,谢姊姊也是看重的吧?

    只是身为女儿家,她就算是借助着自己的才名,也只能听一听,此时决然不是插话的时机。

    谢奕已然起身,伸手撑着桌案,正色说道:

    “在余看来,正是因有世家,方才有如此混乱的世道!”

    “阿兄!”这一次,谢石在惊诧之余,也不可能只保持沉默了,他急切的说道,“阿兄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知道,我很清楚。”谢奕冷声道,“这些年,若非江左内斗纷纷,各家争权夺利,这一场北伐,何至于拖沓到今日?

    而且北伐之中,若非有杜仲渊崛起于关中,恐怕又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战争,最后落得一地狼藉。

    所以这就是为何为兄很满意杜仲渊,因为为兄知道,至少杜仲渊的心里,还有着北方的万民,还有着这关中的王土。

    而石奴,你且扪心问问,你心中,尔等同侪心中,可还念着北方山河破碎、百姓流离无所?”

    谢石脸色大变,抓着衣袖,声音微微颤抖:

    “江南之治,同样繁华······”

    “那不妨便静静看着,孰优孰劣?”谢奕反问。

    “可······”谢石想要争辩,却又想不到该说的理由。

    世家的存在,的确让江左一地清平,但也的确······忘了这九州剩下的万里山河。

    此时,谢道韫的俏脸上也绽放出笑容,大概是很乐意于听到谢奕如此夸赞自家夫郎。

    她也忍不住说道:

    “五叔亦素有雄心,当审时度势、以取其优,莫要被蒙蔽了视听、扰乱了心神。

    志有不同,所求不同,所思自不同。五叔之志,或未明,或又与阿爹不同,那既不能争辩清楚,不妨且看看。

    先看这关中之地,是否会胜过江南,再看这天南地北,到底谁真正有功于社稷,而谁,又是为了一己私欲?”

    谢石不由得沉默。

    世家,当然不是无私的,甚至本就是最自私的。

    但对于维护世家的人来说,他们所做的全是为了这个家族,所以他们其实是无私的。

    自私与否,要看对象是谁,所以本来就无法评判。

    但此时谢道韫直接问出来了这个问题,自然不是想要探究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想要问谢石:

    五叔心中的效忠对象,是谁?

    是自己,是世家,是天下?

    是此生逍遥,是壮怀激烈?

    人活一世,所求不在自己做了什么,而在问心无愧。

    五叔觉得,自己如何做,才能问心无愧?

    对于这个问题,谢石之前认为自己应该很清楚,可是现在恍惚间真的被问到了,他又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根本没有办法说,所做的一切,都问心无愧。

    谢石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谢家的未来,但是这其中所损害的,当然还有太多太多。

    有朝廷的利益,有百姓的利益,有一个个寒门小家族的利益,也有整个天下的利益。

    世家的争斗拖延着朝廷的北伐决心,谢石是知道的。

    但是谢家的重要性应在天下之前,这是每一个真心想要振兴家族的谢家子弟都应该恪守的。

    哪怕是有负于天下,有负于自己一直以来的清平之志。

    可若说问心有愧么?

    想到了那些被世家兼并了田产的百姓,想到了自己这一路北上所见的饿殍遍野,想到了这关中的战火连天里,奋战的王师将士们甚至得不到来自于江左的一点粮草支援······

    都是七尺汉子,人正年轻血正热,又怎么可能没有愧疚?

    可谢石终究和谢奕不同,他生长于世家大院,接受的就是这般言传身教,此时骤然告诉他,之前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可能都是错的,他又怎么会轻而易举的接受?

    颓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谢石一直没有回答,但也等于默认了。

    谢奕缓缓说道:

    “石奴,阿兄并非刻意要对你发火,而是阿兄这一路走来,所见到的,便是这般。

    你们皆说,要寻觅此世之正理,在阿兄看来,复王业、救黎民,这才是正理。

    这绝对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实现的,不是你我如此对坐,三杯两盏淡茶,就能讨论清楚的。

    要去下面走一走,看一看,听一听,知民之所为,想民之所想。如今阿兄便觉得,仲渊想要做的,至少没什么错,所以阿兄选择支持他。”

    谢石呼了一口气,阿兄的语气缓了下来,说明阿兄现在也只是觉得自己所走的路是对的,并不想劝说或者强迫自己走相同的道路。

    其实不用去看,他也知道,阿兄所说的是对的。

    但是这所做的一切,代表的或许是天下所有人的利益,却偏偏不能代表世家的利益。

    “阿兄,是先有家,才有国,还是先有国,才有家?”谢石看着谢奕,沉声问道。

    “国之将亡、谁能幸存?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谢奕径直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国之将亡,然良臣择主而事,既然本朝皇帝昏庸,那便依附于新朝,仍有从龙拥立之功,可享百代太平。”谢石直接说道。

    “此为世家生存之道不错。”一直聆听的谢道韫也轻轻开口,“然左右摇摆,人尽知之,那终其一朝,世家又如何能得重用?君臣二心,岂为社稷之福耶?”

    霎时,谢石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狠辣,他显然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若世家主政,使陛下有其名而无其实呢?”

    若是杜英在此,大概会称赞一声,好一个君主立宪啊!

    当即,谢奕脸色大变,豁然起身,直接走到门口,拉开门看了一眼,外面仍然是忙忙碌碌的景象,门口也没有人守着,他这才长舒一口气,一下子抵住屋门,冷声说道:

    “此怎可为臣子所言?!”

    谢石不由得一叹:

    “此非余之所想,而实乃江左各家所想。因此便是传出去了也无妨,此话虽从余口中所出,却是各家心声。

    若是传扬开来,则江左君臣之间难免生隙,非如今各家心中所愿见也,因此纵然隔墙有耳,王右军也只会装作不知。”

    谢奕和谢道韫知道谢石所言不假,但还是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失望神色。

第六百二十二章 贴心的女儿

    世家的效忠对象,显然永远只可能是自己。

    因此王右军此次北上,是为了江左的利益而来。

    而王谢两家日后纵然风雨同舟、并肩前进,所为的,也是江左的利益。

    天下清平,与他们何干?

    甚至为此,架空君权、成为幕后的皇帝,又有何妨?

    谢奕缓缓说道:

    “此终归为谋逆之言,石奴不可轻谈。”

    谢石却似乎像是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疑惑、苦闷、憋屈等等,此时一并发泄出来:

    “自从永嘉之乱后,各家保着王室东渡,谁家还真的以为坐在万人之上的便是权柄所在?

    因此刚才这些话,其实只是敢不敢说出来罢了,现在既然是在关中,天高建康远,谁能管我?!”

    说到这里,谢石已经没有了平时跟在王羲之身边的温文尔雅、风轻云淡。

    青筋暴起,脸色也涨得通红,谢石直勾勾看着谢奕,像是一头想要择人而噬的猛虎,大口的喘息表明他现在的心绪极其不稳定。

    归雁不由得低呼一声,显然没有料到堂上竟陡然出现这样的变数,不过谢道韫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归雁随之微微低头,心神宁静下来。

    跟在谢姊姊身边这么长时间,她已经很清楚,自家公子就是个不靠谱的,但是自己永远可以相信谢姊姊。

    然而归雁并没有看到,依旧正襟危坐的谢道韫,俏脸上带着担忧,明显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镇定。

    谢奕也同样被谢石骤然抬起的话音给惊了一下,但他很快恢复平静。

    沙场上什么生死厮杀、惊魂一刻没有经历过?

    眼前的这还不算什么。

    甚至谢奕很能够理解谢石的心境。

    自家这个弟弟,从小也怀有和自己一样,北伐中原、平定战乱的志向。

    奈何自己当时身为家中长子,想要去往何处,弟弟们是拦不住的。

    可是谢石帮着谢安、谢万等人操持家业,奔波于门第之间,所商讨的也都是世家斤斤计较之小事,久而久之,之前锋锐的性子被打磨的一干二净,同时也开始以自家的利益得失为所求。

    当理想与现实剧烈的冲突时,谢石显然也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是否正确,而他真正想要追求的又是什么?

    此时面对谢奕,他尽情的发泄自己的不满。

    因为这仍然是他的长兄。

    “路各不同,无须强求自己理解或者走上哪一条路。”谢奕的手微微向下压,让谢石尽量平复心情,“之前阿兄亦厮杀于外,无暇顾及到你们的心思。

    安石行事,也是为了谢家能够在没有阿兄的时候仍然可以继续向上爬,显然也就忽略了你们真正所求。

    石奴拳拳之心,余已知晓,现在不知道石奴是想要折返江左,再潜心读书,还是留在关中,操练兵马?

    阿兄虽别无所长,但是交给石奴一路兵马,让石奴能够尽杀胡之愿,却还是能做到的。”

    谢石的脸色已经逐渐恢复正常,他缓缓的后退,坐了回去,沉声说道:

    “就不劳阿兄费心了,弟既肩负几位兄长的托付北上,自然还适应完成所须做的事,否则岂不是辜负了阿兄们一片提携心意?

    至于领兵,如今堂兄以镇西之名坐镇江淮,阿兄又为大司马麾下悍将,另外阿兄还将阿羯送入长安参谋司,显然日后是想要让阿羯继承衣钵的。

    我们谢家在外领兵的人已经足够多了,甚至比王家还多,所以不能再有新的人在外,不然的话,建康城中,怕是要有人问一声——

    ‘谢家可要为桓家第二’?”

    说到这里,谢石多少露出一些无奈。

    家中排行小,所以阿兄们喜欢从军的从军,喜欢从政的从政,留给他的选择,本来就已经不多。

    命既如此,那谢石也只有认命。

    谢奕看着自家幼弟,刹那间,他甚至都觉得,幼弟已经不是一个年轻人,而是历经沧桑的老者,此时回望来路,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不知不觉的,他也长大了,甚至显然还经历了很多自己预料之外的。

    “也好。”谢奕想了想,也并没有想到其余更好的方案,让他也平白升起来一种无力感,只能缓缓的说道,“不过阿元大婚之后,石奴倒是可以和仲渊谈一谈,或许仲渊能够解汝所惑。”

    谢石苦笑一声:

    “杜太守,不过也只是个加冠未久的少年罢了,如今猝然临高位,能够将各方算在手中,已非常人,如何还能顾及的到我?”

    此时,谢道韫先开口说道:

    “正因仲渊非常人,所以五叔何不一试?既然一个人找不到答案,那多问问总也无坏处。”

    谢石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只好微微颔首,同时忍不住微微一笑:

    “阿元还没有出嫁呢,就知道维护夫婿了。”

    谢道韫微微羞恼,撇过头,似乎懒得接话。

    不过谢奕倒是略略松了一口气。

    因为刚才这句劝,若是谢道韫不开口的话,就只能自己说了,那样就多少有了几分强迫谢石前去的意思,难免会引得谢石不喜。

    此时他正是神经敏感的时候,本就不应如此刺激他。

    这个闺女,还是贴心的。

    “那阿兄,余先回去,跟在王右军身边,或能听闻一些风声,告知阿兄也无坏处。”谢石起身。

    这是在表明他的态度,他还是很乐意于请教一下杜英的,而所听到的这些“风声”,名义上是告知谢奕,实际上还不是要让谢奕转告杜英?

    谢奕怔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表示自己明白了,谢道韫就也起身相送:

    “那就有劳五叔了。而且五叔也大可以放心回去,侄女出嫁在即,五叔过来照看参详一下婚礼仪程,本就合情合理。”

    谢石一个人跑了过来——而且已经不是初犯了,当时他还曾经独自前去少陵坞堡——纵然王羲之愿意相信他,也难免会有一些流言蜚语。

    所以谢道韫连理由都给谢石找好了。

    至少谢石这么主动一说,能打消一些江左各家的抵触情绪,或许还能让王右军也消弭几分疑虑。

    谢石对着谢道韫微微颔首,也露出几分笑容:

    “那就提前祝阿元和仲渊百年好合。”

    “承叔父吉言。”谢道韫盈盈施礼。

    谢石转身就走,在谢奕府邸上停留太久,对他并无好处。

    “哎,哎?”回过神来的谢奕上前两步,伸出手想要招呼自家弟弟,“这就走了?来一趟也不拿点儿东西回去,府上现在最不缺吃喝之物······”

第六百二十三章 参谋下放

    看谢石明显没有听见,身影一晃而去,谢奕不由得又嘟囔一声:

    “都没有给他阿兄行礼,无礼之徒!”

    谢道韫微笑道:

    “五叔性情潇洒,本就不应为礼所羁,阿爹何必纠结于此?而且阿爹见五叔去时轻松,无来时之沉闷,不也高兴么?”

    谢奕被说中了心思,倒也不生气,负手而立,悠悠然说道:

    “家里长短,虽然使人拘泥其中,却又别有乐趣。”

    说罢,他看向谢道韫,摇头叹息:

    “只可惜这家中因有阿元,平添几分和睦喜乐,如今阿元要出嫁,转眼如烟矣!”

    “阿爹自可以让阿羯常常回来,并且女儿也不过和阿爹几府之隔,阿爹无须心塞。”谢道韫劝慰道。

    谢奕半生厮杀,几乎没有多少享受家庭和乐的时候,会有这样的感慨也在情理之中。

    这也让谢道韫心中暗暗升起担忧,显然自家夫君也像是会成为这种战场厮杀、一去不知年月的人,惹得人独守家中而又天天惦挂。

    不过大概值得欣慰的是,杜郎并不是阿爹这般不懂一点儿情思的人,他那句句情诗,映在眼帘、浮在心头,总让人心神难以平静。

    聊以吧。

    “仲渊那小子,自会胜过阿爹。”谢奕的声音突兀响起。

    这让谢道韫微微一惊,旋即有些奇怪,阿爹怎么就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谢奕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虽然阿爹的智慧可能赶不上你们这些年轻的小妖孽,但是架不住阿爹经验丰富啊,年少为浪子,壮年镇一方,中年战沙场,见过的多了去了。

    小姑娘凭门远眺,柳眉微蹙,还能在想什么?

    “那若是还比不上阿爹呢?”谢道韫幽幽说道。

    “那阿爹便斩了他!”谢奕慨然道。

    谢道韫瞥了谢奕一眼,就当没听见。

    你们翁婿两个,本就臭味相投,所以以后不狼狈为女干,我就谢天谢地了。

    谢府因为送来的聘礼而热闹非凡。

    此时太守府也不差,迎来送往,都是各家幕僚门客,此时自然正是大家拉近和太守府之间关系的好时候。

    大婚当日,宾客云集,必然没有什么表现的机会,因此提前过来站站脚、烘托一下人气,自然更能被主人家记住。

    “记住了么?”杜英坐在书房中,翻看着几份答卷。

    问的自然是有没有记住今日前来帮忙的各家幕僚的名字和所属。

    派遣他们前来的幕后各方,当然是期望杜英能够记住他们的善意。

    但是坐在杜英对面的王猛却很清楚,杜英问的是有没有记住这些人的名字和性情之类。

    今日被派过来的人,固然代表的是各方,但是每一个人选,显然有都是经过思忖和推敲的。

第六百二十四章 能掌天下,绝非世家

    王猛脸上神情微动,伸手接过来答卷,这一次他不再随意,而是细细的看着上面的字句。

    杜英则默契的拿过来王猛桌案上的几份公文,仿照着他的批阅手法,写下自己的意见。

    “王文度的文章,温和稳重,然往往又有几句能一针见血。”王猛缓缓说道,“的确是治世之才。而且仲渊可曾注意到,其论王莽之政,批判其施政草率而有悖常理,终为世人所不容。

    但是细细思忖,这文章之中,似乎一直意有所指啊。这一处两处,不说政出王莽,而是说政出未央、政出长安······”

    杜英抬头:“我知道。”

    这就差直接指名道姓的斥责长安太守府了。

    太守府自从设立以来,先是引工商建设长安,接着又是组建六扇门、通过考校选拔三曹曹司掾史,另外当时王坦之还不知道,杜英还有在既有的六曹之外再开设工商两曹的想法。

    每一条,似乎都符合其所言,王莽施政草率而违背社会既有的规章制度。

    “但是王文度既然出身江左,本就不是我们的同盟,他会有这样的想法,情理之中。”杜英接着说道,“余既然敢出这道题,就已经想到了会有人以此影射太守府。

    不过无妨,越是能以此来暗喻如今长安新政的,越是恰好说明他还是有心了解新政。

    甚至若能够暗中指出这其中的不妥之处,那自然更好。只可惜,这些答案之中,都是泛泛而谈,未有能发人深省并引以为戒之处,难免让人失望。”

    “终归是一些没有真的在这些位置上做过事的人。”王猛对此倒是很能理解,“其所思所想,借助于既有的史实之类的罢了。

    这并不是向前看,而是向后看,因此纵然能指出问题所在,却难以指出这条路更通向何方。

    江左清谈,今日得见,便也不过如此。”

    杜英微微一笑,师兄的话中带着一些轻视,本就在情理之中,因为随着王右军北上的这些世家子弟,本来就不是清谈名流,甚至反而应该算是清谈人物之中更加务实一些的。

    不然清谈名流,更倾向于居于林泉、悠游快哉,又怎么会跑到关中来,和一群人一起抢夺一个小小掾史的位置?

    以他们在江左的名声,如果真的运作一下,郡守或不容易,但一县之主、一郡之丞,还是绰绰有余的。

    而如果真的让这些人前来,开口就是高深莫测、玄之又玄的道理,恐怕师兄也会听的云里雾里,最后嘟囔一声:

    “与关中何用?”

    王猛看杜英没有赞同的意思,只道是师弟的思绪都落在甄选人才上,正想要问一问杜英有没有定论,便听见杜英说道:

    “不假,因此,若是让这些人坐在三曹掾史的位置上,真正参与到我关中之政中,真正见到关中之政是如何布惠于民的,和王莽的仓促草率有很大的区别,不知道他们又会作何感想?”

    王猛神情一变,试探着问道:

    “师弟的意思是······想要让这些江左子弟真的为我所用?”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杜英微笑道,“余从不奢求天下各方都能够和余齐心,江左子弟既出身世家,必然也要维护世家的秩序,这和我们想做的事甚至是恰恰相反的。

    因此余只期望他们能够在其位而谋其政,做好自己的本职,不为太守府拖后腿,这也算是拳拳之心,皆为公家了。

    师兄觉得,这又是否可行?”

    王猛心中登时盘算,若是这三曹掾史真的能好好工作,那的确又能分担不小的压力。

    毕竟在此之前,王猛根本没有把他们计算在太守府可用之人中。

    “难矣。”王猛低声摇头。

    让这些掾史参与到太守府的新政之中,固然可以让他们的心思逐渐向太守府靠拢,就算不会支持太守府,也会通过完成自己的手头工作而不会对太守府形成阻挠——至于太守府的新政靠不靠谱,对此王猛从不怀疑。

    可是话虽如此,王右军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论拉拢人才、收买人心,王羲之的优势实在是太大了。

    “王右军?”杜英径直问道。

    “是。”王猛无奈说道。

    和王羲之打过几次交道之后,他们已经可以确定,这位名贤,绝不是徒有虚名。

    “右军所顾虑的,也不只是关中,只要太守府表露出愿意和江左合作,甚至愿意对江左来的人也委以重任,那么右军会一直关注于关中么?”杜英反问。

    天下太大,而王羲之,终究只是一个人。

    “这便是世家的弊端啊。”王猛感慨道,“想要以一家之力,执掌天下权柄,就算是这一代子弟之中藏龙卧虎、人才辈出,也几乎不可能实现。”

    杜英的眼睛中亦然泛起光彩,师兄一语中的,甚合他心意:

    “因此,能掌天下者,绝非世家!”

    而杜英话里的意思,自然是,关中推行新政,至少在掌控一方,甚至掌控整个天下的本事上,是要胜过世家的。

    王猛颔首,不过就算世家没戏,现在好像也轮不到他们,因此王猛更务实的说着眼前事:

    “王右军固然应该会着手布置和桓温在荆蜀的博弈,可是他不可能真的对关中完全放心。”

    “那就只能让王右军的心,尽量放下。”杜英微微一笑,起身走到王猛身边,抽出来三份答卷,指了指名字。

    王坦之、韩伯、阮宁。

    王猛一怔,旋即笑道:“韩伯的答卷的确也很不错,见解独到。只是这阮宁差了一些······”

    “但是架不住这是阮尚书之子也。”杜英一摊手。

    “有个好爹,还真是好事啊。”王猛喟然感慨。

    王坦之且不说,韩伯是殷浩的外甥,阮宁是前尚书郎阮裕的儿子。

    殷家曾经是江左各家的佼佼者,殷浩也曾是执牛耳者,只不过一次北伐便葬送了全部功名,既在于殷浩盲目轻进,又在于桓温一直以来的挑衅,而殷家也由此家道中落。

    韩伯自然也受到牵连,不然其也算年少有才名,不会冒着风险随同王羲之北上,以寻觅机遇。

    殷家和桓家有过节,韩伯又需要仰仗于江左各家鼻息以维持自家家业,所以其必然是王羲之信得过的人。

第六百二十五章 锦衣横刀(加更)

    至于阮宁,其父阮裕是江左清谈名流的翘楚,一生大起大落,见证了江左风云变化,如今同样隐居于东山,是谢安等人的忘年交好友,更被王羲之称赞为“宠辱不惊”,名望颇高。

    可是阮家自从阮籍以后,唯有清名,却少世家生身立命之权柄,所以阮裕让阮宁北上,自然也有为阮家再开拓一方天地的意思。

    以王羲之、谢安等人和阮裕之间的亲密关系,阮宁的忠诚,王羲之当然也是信得过的。

    杜英选用这三个人,至少在表面上看去,诚意满满。

    王猛的声音更低了几分:

    “太原王氏逐渐和琅琊王氏离心,或者根本就未曾同心。王度自然有自己的考量。至于阮家,本来就是谢家姻亲,所以阮家既可以支持王右军,其实也能够借助谢司马的姻亲,掉头支持师弟。

    这两家,皆可能有变数,那韩伯呢?”

    杜英微笑道:“殷浩当年何等威风?到头来却因为丧师辱国而落得一个戴罪自囚的下场。难道这仅仅是因为他打了败仗么,也仅仅是因为朝堂为了表达对大司马的善意和器重么?”

    殷浩失败,江左能打的的确就只剩下桓温了,但是似乎对于殷浩的处理也过于刻薄。

    “王谢各家,自然也都落井下石,不然的话,谁知今日,是否会是王殷或者殷谢?”王猛直接回答。

    “对也,那这韩伯,还能真心为王谢所用,甚至愿意被江左当成一把刀?”杜英反问,“甚至异位而处,余甚至更愿意赌一把,将殷家和韩家的未来压在关中,或许真有出头之日。

    否则在江左的话,就算是韩伯有天才,雏凤清声,一时为人所敬,但王谢各家是不可能允许殷家和韩家死灰复燃的。”

    王猛叹息道:“世家争斗,虽然少有血光,却亦格外残酷,稍有不慎,便是代代寒门,永世不得翻身。

    那这三掾史人选,就这般确定了?只是不知道王右军能不能看出我们的心思?”

    “不过是几处闲棋,信手而落罢了。”杜英淡淡说道,“看出来了就看出来了。”

    这几个职务的真正权柄,都快让杜英分割干净了,所以王羲之就算是扶上来三个王家子弟,杜英也有信心让他们一事无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只能当个吉祥物。

    至于具体再怎么操作,收纳人才却又不一定全都给予实权的大司马幕府,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杜英甚至不用自己头疼,仿照着桓温平时管理幕府的方式来就可以了。

    初冬的脚步已经临近关中,长安大街上,寒风卷动残叶,平添几分萧索凄凉。

    但当一队兵卒横刀行过,这萧索似乎转而变成了肃杀。

    晋军旗帜迎风舞动,只不过和王师常见的旗帜不同,这些晋军旗帜都镶嵌了红边,如同燎原的火,将周围的寒气点燃。

    这是独属于关中盟军队的旗帜,用来和桓温麾下的王师形成区分。

    关中盟的军队一直驻扎在北关军营,不过前一段时间,除了袁方平麾下之外,其余的都被杜英派遣了出去,分别前往各处战场。

    而昨日,甚至就连袁方平也整兵出发,向西而去,杜英给出的解释是要支援岐山战场。

    因此大家都在等待和思忖,杜英接下来会如何调动他手头上本来就为数不多了的人手呢?

    北关军营虽然不大,但处于长安正中,杜英怎么会让这个军营空闲下来?

    现在,大家都看到了答案。

    军营门口的牌子已经被更换为“六扇门”,而这一支刚刚入城的军队就直接想着军营行进。

第六百二十六章 明里暗中

    “我殷家为杜家家臣,杜家兴则我家兴,杜家亡则我家亡,此为家臣之宿命也。”

    “如今少主立于危墙之下,身边往来之人,或可信,或不可信,少主或知之,或不知,终只能用之。”

    “唯有我等家臣,赤胆忠心、与家齐寿,因此少主愿放心委以重任。”

    “此重任,或非达官显贵、或非沙场名帅,但定与少主之生死、杜家之荣辱息息相关。”

    “少主如今,应该是需要一把刀的,一把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刀,助他知晓敌之所在,而行不见光之事。”

    “我殷家若能为少主之刀,则生死荣辱,更是与杜家再无分隔。此路既无法回头,不妨一路向前,成为那把刀,帮助少主在黑暗中,劈开一切想阻挠的人,也劈开,这乱世······”

    殷存已经垂垂老矣,这些年他肩负着一个坞堡的生存压力,现在骤然无官一身轻,人似乎也跟着快速衰老下来了,所以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气无力,并且说的很慢。

    但是在于谈的心里,却似乎有一团火骤然炸开。

    他们是杜家家臣,生死与共。

    所以杜英打算设立的这六扇门,似乎真的就是为他们量身打造的。

    而于谈相信,也正是因为殷存的这一句句剖析,让原本对于回师长安颇有抵触的殷举,此时看上去似乎对于未来的工作充满了期待。

    “临时凑出来的,如果有不合身或者不趁手的,之后再慢慢补。”走入军营议事堂之后,杜英缓缓说道,“但是今天六扇门就必须要建立起来,并且上街巡查,维持长安的秩序。”

    这是六扇门明面上的任务。

    “属下遵命。”殷举赶忙应诺。

    “而在六扇门之中,还要挑选机警且身手敏捷者。”杜英接着说道,“无论是巴蜀、荆州还是江左,而或者河西、河北和中原,余都期望能够看到六扇门探子的身影。

    至于这些探子应该怎么培训,余已经把这件事交给留在关中的杜家暗探们了,他们虽然垂垂老矣,但是教一教你们如何行事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们都是杜家的功臣,一定要谦虚求教。”

    “这是自然。”殷举哪里敢托大,诸如华阴的老牛之类的,那也都是当初和自家爹爹平辈的人物,同样也算是杜家的骨干。

    “六扇门之后的人员补充,就从关中盟旧部之中挑选,不得涉及到其余各方麾下。”杜英接着说道,“务必要慎重,个人本领尚且还是其次,忠诚最为重要。

    余也会让家中再派遣一些得力的人手过来。而六扇门的钱粮支出,名义上划归决曹,但直接由郡丞负责,所以这些不需要担心。”

    殷举在此颔首应诺。

    这一年的厮杀,他已经逐渐变成一把锋利的刀,的确也不擅长这些钱粮计算,现在有郡丞兜底,倒是好事。

    杜英的脑海中倒是想起了自己的小护卫。

    等到谢道韫入了门,小护卫也变成名正言顺的杜家人,那把她安排在六扇门,起到一个监督和帮忙的作用,也不错。

    至于现在,六扇门初建,杜英并不打算胡乱塞人,班底绝对要保证都是杜家自己人,所以他宁肯让殷举等人慢点儿开展暗中的工作,也要等一等,等河西的支援,等关中盟旧部逐渐结束对外厮杀任务,可以抽调人手。

    家中对于少主,已经尽全力了。

    这是殷举又泛起的想法,现在的少主,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俨然已经是杜家的旗帜和象征,河西本家那边,显然也把杜英当做了杜家振兴的希望,不然又怎么可能对一个庶子如此慷慨?

    自己走的这条路,是对的。

    “当然,这一千人不能全转为六扇门。”杜英接着说道,“从中筛选出五百人就好,这也是为什么余现在并没有让将士们直接换装。

    筛选出来一个,便有一人更换衣装、上街巡视。所以余并不要求尔等今日便把五百人全都选出来,但至少今天长安的大街上要出现六扇门的身影,可否做到?”

    “定不让少主失望!”殷举和于谈慨然应诺。

    他们不称“太守”,而称“少主”,自然是向杜英强调他们家臣的身份。

    “在外还是不要如此称呼。”杜英叮嘱一声。

    六扇门是杜英的私兵,这其实只要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但是看出来归看出来,只要杜英不承认,谁又能将他怎么样?

    用人唯亲,在这世道本就是常态。

    但若殷举等人一直称呼以“少主”,那就变味儿了。

    这种称呼都冒出来了,你还敢说不是私兵?

    抓住这些口头上的称呼变化而大加抨击,本来就是文人墨客所擅长,也就是世家所擅长。

    所以杜英并不会给世家任何一点儿有损自己名誉和“忠臣”形象的把柄。

    “至于于谈,你先别激动。”杜英接着说道,给于谈泼了一盆冷水,“剩下的五百人,便交给你统率,负责长安城防,并且余需要你在这冬天的三月内,尽可能的扩充兵马,却又不能疏于操练,尔可明白?”

    原本以为自己也和殷举一样要成为六扇门中核心人物的于谈,登时张了张嘴,露出惊诧神色。

    敢情和自己没关系?

    “六扇门维护城池秩序,只是幌子罢了。”杜英无奈的说道,“难道真指望六扇门一心二用,既要在黑暗中为我等探摸消息,又要在阳光下横刀长街、阻拦强敌?

    所以余还是需要有一支真正听从太守府调遣、随时可战的强军,驻扎在长安。

    袁方平是否可信,余仍不知道,所以才把你们二人调过来,心中可清楚?”

    领兵镇守,本来就是近些时日于谈一直在做的,所以他虽然有些失望,但总归杜英也没有给他什么难以完成的任务。

    而且杜英虽然没有明说,于谈也知道杜英的意图。

    打造一支杜家部曲、太守私兵。

    这才是杜英明面上的刀,震慑敌人的刀。

    至于敌人是谁······

    于谈已然明了,敌人显然不在长安城外,而在城中。

    “属下遵令!”于谈回答的亦然慷慨。

    “若有不明之处,切忌肆意行事。”杜英接着叮嘱,坐下来,细细告知他二人,未来六扇门和城防部队所需要的合作之处、所需要小心探查和防范之处等等。

    殷举和于谈神色肃然,这或许是他们之前从未接触过的领域,但是他们会竭尽全力。

    杜英看了一眼他们的神情,微微一笑。

    明里和暗中的刀,已然在锻造。

第六百二十七章 疏雨是个傻丫头

    初冬的长安,清晨格外的寂静。

    太守府中,却已经人来人往,不过多数都是府上的亲卫和婢女,他们的动作仍然尽量放轻一些,不能打扰到太守的休息。

    冬天的日升,来得晚。

    所以此时天空只是微微发白,一身红裙站在杜英院子外的疏雨,却无奈的说道:

    “时候不早了。”

    说罢,她当先推开门,又轻车熟路的直入杜英的卧房,身后还跟着一队婢女,捧着水盆、毛巾、柳枝、青盐之类的梳洗用具,鱼贯而入。

    而杜英的鼾声,还在卧房中回荡着。

    当杜英从北关军营——当然,现在已经改叫六扇门了——出来的时候,已然天色很晚。

    他一开始其实只是打算看一看士气如何,但是后来跟殷举等人说到兴头上,直接阐述了自己对于未来六扇门情报探查网络构建的想法,让殷举和于谈耳目一新。

    之后,杜英又看着六扇门选拔,鼓舞了一番士气,直到目送六扇门第一队人马走出营门,这才离去。

    而也正是在昨夜,六扇门这个几乎在两三天之内就凭空出现的衙门,便接管了夜间长安的宵禁巡查。

    杜英的动作之快,让各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馈。

    当然,这也是因为大家并没有把六扇门放在心上。

    维持秩序的士卒罢了,换一身皮,不还是一群大头兵么?

    世家和大司马府的目光,如今都放在朝堂上和荆蜀中,杜英的小小动作,打着维护长安稳定的旗号,自然在他们看来是掀不起什么波澜的。

    几日连轴转,杜英也是在困得挨不住。

    以至于当天色放亮,大婚在即,应该迎亲的新郎官,睡得像头死猪。

    “公子!”

    疏雨同样是一身红装,身上佩戴的玉佩和银饰轻轻晃动,发出悦耳的声响。不过这些小饰品太多了,也阻碍了疏雨的动作,让她难得袖手于前,端庄而站。

    少了几分平日里的英姿飒爽,多了几分世家的雍容华贵。

    杜英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模模糊糊看到了疏雨的模样,喃喃说道:

    “别吵,再睡一会儿。”

    话音未落,他就翻了一个身,还扯过被子直接捂在头上。

    疏雨秀眉微蹙,公子你结婚这么不积极,真的不怕我家大娘子知道么?

    不过现在身为杜英身边负责男方礼仪的女官,疏雨当然不能看着杜英继续睡,只能上前几步,伸手拍了拍杜英:

    “公子,大婚在即,不能再睡了。”

    原本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而打算再往里面缩一缩的杜英,动作骤然顿住了。

    接着,被子一下子被掀开,如果不是疏雨的身手还算敏捷,恐怕就直接被当头罩住了。

    杜英飞快起身:“为什么不早些喊我,什么时候了?!”

    疏雨赶忙招呼婢女们上前,亲自给他拿过来红色的喜袍。

    “看公子劳累,我等不好打扰。”

    “胡闹,多重要的事,那是睡觉能耽搁的么?”杜英斥责道。

    疏雨一脸委屈,刚刚你睡得跟死猪似的,就差直接让人进来把你拽起来了,现在说这话,不是强词夺理么?

    “公子抓紧洗漱。”

    不过疏雨看到杜英焦急的神情,刚刚还在埋怨杜英不重视婚礼的心思自然也就淡了。

    “还有多久出发?”

    “半个时辰。”

    “那还来得及。”

    “公子打算用膳么?”

    “来不及了,另外再找两个人,把昨日剩下的两份公文念给我听一听,就现在!”

    “今日大喜,公子就先放一放吧?”疏雨劝道。

    “晚上还得洞······”杜英的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瞪了疏雨一眼。

    疏雨憋住笑,刚想说什么,杜英就摆手说道:

    “是参谋司总结的未来几个曹司掾史的履历,这关系到掾史任命,今晚或者明早就公布了,余怎能不看一眼?”

    同时,杜英在心里暗暗说了一句,今天把这件事确认下来,那自己明天早上不就可以安心抱着媳妇睡大觉了?

    疏雨这个笨丫头,真的是一点儿都不善解人意啊。

    疏雨赶忙吩咐人去拿,她还看到了杜英瞥过来的目光之中流露出几分无奈,顿时觉得奇怪,不过旋即就明白过来。

    公子肯定又在嫌我笨。

    想着,疏雨手上的动作下意识的一加重。

    杜英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系腰带呢还是在勒人呢?

    疏雨怔了一下,才察觉到自己气恼之下狠狠地拽紧了杜英的腰带:

    “公子,属下不是故意的······”

    杜英沉默片刻,摇头说道:“没关系,我知道。”

    你那么笨,这种操作属于正常。

    疏雨:······

    我现在改口说“故意的”,还来得及么?

    杜英则用怜惜的眼光看着手忙脚乱的小护卫。

    不管你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笨手笨脚的事实。

    “韩伯,字康伯,颍川韩氏,幼时家贫,其母做袄而令其持熨斗,再欲做夹胯,其不允,乃言‘火在熨斗中而柄亦热,如着袄,下身当亦暖’,为家省布料尔,一时为美谈。

    及其年长,游于宅第之间,以寒门之子,凭殷家之姻而登大雅之堂······”

    婢女诵读公文的声音徐徐响起。

    杜英张开手臂,披上红袍,同时闭着眼睛,低声说道:

    “年少时也曾经历经贫寒之苦,而如今却为世家而来,为争夺我关中利益而来,世家若有关中,兼并关中土地而使流民为奴。

    也不知韩康伯知之,还是不知?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倒是要问上一问,可还记得当年之苦?”

    疏雨想了想,说道:

    “若其所求,本就是成为人上人,享受世家的富贵荣华而不再让自己经受流离寒苦,那其如今所作所为,似乎也没有不妥之处。”

    杜英亦然感慨道:

    “如今殷家已经不复往昔,韩家也因此在此堕入寒门,人生起伏,想来韩康伯应该更有些感悟吧。”

    这般名动江左的人物,杜英显然并不相信他会全然不记得自己当初所经受的,并且还愿意把这样的苦难施加在更多的人身上。

    只不过他们就处于这样的社会环境之中,受到世家的思想影响,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有随波逐流罢了。

    若是多加点拨,不知是否会有所顿悟?

    虽然这几个掾史之位,只是杜英的几步闲棋,但谁说闲棋就毫无用处呢?

    闲棋若活,那对面,应该也会很惊诧吧?

第六百二十八章 太守大喜

    距离出发还有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如杜英之前所言,他的确一口饭都没有来得及吃。

    穿上沉重而复杂的礼服,然后再由请来的关中盟德高望重的老婆婆负责给杜英梳头,这一个流程就足足占满了时间。

    这还是那位婆婆手上动作比较快的缘故,不然杜英属实有点儿难以在吉时之前出发。

    骏马已在门外等候,若是换做平时,杜英翻身上马,如若行云流水,可是今天······

    陆唐等人或是拽着马,或者拖着杜英的腿,才把他送上去——身上的衣服金玉映衬的,让杜英身手大打折扣。

    跟在杜英身边的伴郎,正笑吟吟的看着他。

    “师兄今天也难得梳洗打扮干净,穿的人模狗样的。”杜英心中如是感慨。

    而且王猛身后还有几名参谋司的参谋,他们和王猛一样,身着红衫,但是装束要比杜英简单的多,头上小小的君子玉冠,衬得人温文儒雅,挺胸抬头之间,颇有几分君子如玉的感觉,甚是吸睛。

    这是来抢风头的吧?

    杜英吐槽一声,真不愧是我的亲师兄,刚刚夸赞一声,就能让人看到掉链子的地方。

    王猛显然对于自己的形象煞是满意,所以瞥见杜英略有些不悦的目光,不免露出诧异的神色。

    他对自己的审美有足够的信心,所以只能归结于师弟没睡好,心情不怎么样。

    “启程!”看杜英坐好,担任娶亲队伍领头司仪的蒋安大声下令。

    这领头司仪,既不能太年轻了,显得男方不够重视,也不能年纪太长了,跟着一天奔波下来撑不住,那未免不吉利,而且劳烦长辈走在前面指挥,也有不敬。

    而且块头还不能太大或者太瘦小了,要的就是一个门面。

    在关中盟旧部之中,符合所有要求的,也就是蒋家的家主蒋安了。

    不胖不瘦、性情温润、声音平和,而且身份和年岁都恰到好处。

    杜英只能说,负责主持整个婚礼的师父有心了。

    比师兄靠谱得多。

    毕竟这一整套婚礼流程怎么走,杜英是一直当甩手掌柜的,都是法随的功劳。

    队伍缓缓前进,铜锣声旋即在大街上响起。

    昨日新鲜热乎出炉的六扇门捕快,在队伍前面开路以及维持秩序,一个个虽然没有来得及订做红装,但是胸前都挂着红花以示喜庆,而他们的横刀也都变成木棍以避免兵刃不吉。

    到底都是久战雄师,所以就算带着有些不伦不类的花儿,腰间悬挂木棍,这些捕快也看上去颇有精神气,惹得街道两边的人们纷纷喝彩。

    这是关中子弟,是他们的骄傲。

    大街上的人已经越聚越多,大部分人都已经知道今日是太守成亲的日子,所以这个热闹是肯定要看的。

    更何况对于太守,他们的心里也充满着感激和敬佩,甚至是敬仰。

    毕竟如今他们能够从流离失所到居有定所,从饥寒交迫到日日温饱,变化就发生在这短短几个月之间,从春天到冬天的星移斗转之间。

    长安城头变换大王旗,他们不在乎。

    但是他们在乎的是自己的日子越来越好了。

    甚至他们之中的很多人,第一次有了“生活”这种概念,知道了柴米油盐,知道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他们很清楚,带来这一切改变的,不是因为氐人,不是因为王师,而是因为杜太守。

    关中人的好日子,是在关中盟最先出现的。

    而关中盟的盟主,是杜太守。

    什么大司马,什么王右军,那都是南面的外来人,与他们何干?

    只有咱们土生土长的关中人,出身杜陵的杜太守,才可能真心对关中百姓好。

    这是乱世之中再寻常不过的地域思维。

    因此他们今天要目送太守大喜,为太守送上自己的祝福。

    马队行进,走过达官显贵们的府邸。

    府邸门口,或是空空荡荡,或是悬挂了红色的灯笼。

    杜英的目光也在这些大门上逐次扫过。

    空空荡荡的大门也不代表着里面并没有人住,只不过显然主人在表达自己的一些想法。

    或是不配合,或是在观望。

    而那些挂了灯笼的,也不见得都是支持杜英的或者太守府的属官。

    比如杜英就看到了大司马府门口的红灯笼,大司马还是很给面子的,而郗超也带着同僚们候在门口,对着杜英施了一礼。

    又比如杜英看到了顾陆两家门口的红灯笼,顾会和陆纳上一次固然已经接受了杜英提出的建议,但是并没有给出什么时候会倾力北上的准确时间,显然他们还在犹豫,又或许是在等待王右军开出新的筹码以把他们拽回到江左阵营之中。

    所以杜英并没有把这些人当做盟友,至少目前不是。

    小小的灯笼背后,人情冷暖、其心各异。

    杜英觉得很有趣,却不在乎。

    因为他已经穿过内城城门——长安现在自然不能再有皇城和宫城的称呼——进入了外城,并且看到了前方路边黑压压的人群。

    杜英露出笑容。

    内城的那些勾心斗角、权谋私欲,让他觉得聒噪而厌烦。

    看一看自己的百姓、自己的子民,心情会舒畅很多。

    “参见太守!”

    “太守吉祥!”

    “新婚大喜!”

    人群中响起呼声。

    声音一开始很低,只有寥寥可数几个人,但是很快,声音越来越多,有些嘈杂,不过短短几个声浪之后,就汇聚在一起,变得整齐划一。

    “太守大喜,吉祥万安!”

    一声又一声,人们振臂高呼。

    杜英的笑容更盛。

    他知道,人群中,有专门安排下的一些人在带头喊,不然以这些百姓的知识水平,是喊不出来这样的话的。

    但是这又何妨?

    且看看那些神色激动的人们,杜英相信,他们喊出来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

    他们愿意为自己欢呼,这就足够了。

    声音越来越响、声浪越来越高,直直的拍打城头。

    内城单薄的城墙,似乎都要被声浪直接拍碎。

    站在城头上戒备的王师将士,归属于于谈麾下,另外还有一些谢奕的亲信部将协助,都是杜英绝对信得过的人,因此此时他们也在尽情的欢呼着,一个个脸上带着喜色。

    关中盟的将士在晃动手中的旗帜,那是他们的盟主。

    谢奕麾下的将士也不甘示弱,敲响了城头的鼓,那也是他们的姑爷好不好?

    整个长安城,外城已然是一片欢闹喧腾。

第六百二十九章 最后一份聘礼

    外城的喧闹,也影响着内城。

    至少是影响着谢府。

    谢家府邸上,宾客往来不绝,皆是道喜之人。

    谢奕同样身着红装,站在议事堂下,迎来送往。

    以他的身份,长安城中需要出门亲迎的,本来就寥寥可数,而且王右军是绝对不会来谢府的,桓温也等着晚上的喜宴,因此这两个人排除后,怕是就只剩下杜英和不知道今天还会不会赶来的司马勋了。

    后者自然也不会前来叨扰谢奕。

    前者倒是在来的路上,只不过谢奕定不能出门迎接女婿。

    所以现在谢奕降阶站于议事堂前,就已经足以凸显主人的重视。

    尤其是站在门口迎宾的还是谢家心腹家臣谢湖,往来传递消息的还是谢奕的亲儿子谢玄,更是让宾客们心中已经了然。

    谢司马嘴上挂着的一切从简,并不是因为他并不满意于这门婚事,或者还想要观望风向,而单纯的只是不想在战火尚未完全平息的时候太过铺张浪费罢了。

    就今日谢家摆出的这个场面,已经足够说明在谢奕的心中,对杜英这个女婿有多么满意了。

    因此宾客们心中不由得揣摩,这一对儿翁婿,往后会不会又是长安城新崛起的一股力量?

    谢奕的想法显然并没有那么多,他听着远方传来的呼喊,不由得笑骂一声:

    “这小子,不着急来娶阿元,还要跑出去耍威风。”

    正巧谢玄拿着一沓礼单走到了谢奕身边,忍不住接茬道:

    “姊夫这是在向阿爹送上最后一份聘礼呢。”

    谢奕怔了怔:“此话何意?”

    “阖城的人心,高涌的民意。”谢玄一摊手,“这可不就是姊夫现在最大的依仗么?

    而且这也足以说明,现在姊夫所做的,到底有多么得民心,多么符合他之前所说的志向。

    所以啊,姊夫这是在通过这呼声,告诉阿爹,他是一个不会让阿爹失望的女婿。”

    谢奕不由得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哪有那么多讲究!”

    谢玄吃痛,捂着头闪入人群之中。

    谢奕还想训斥他两句,却找不到人影了,只好回过头,目光穿过大门,投向看不见的外城。

    “好小子!”谢奕又喃喃说了一声。

    嘴角翘起,露出满意的神色。

    ————————————

    王右军府邸。

    今日杜英大婚,王羲之还是很给面子的,门口同样挂上了红灯笼,表示和太守同喜。

    不过他也就是这么表示表示而已,整个长安城,凡是知道王谢之间联姻关系的,恐怕都不会觉得王右军能真心恭喜杜英。

    但这也并没有影响江左各家子弟的士气。

    大家是能够理解王右军之想法的。

    没办法,杜英给的优惠条件是急于想要在关中打开局面的江左各家很难拒绝的。

    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当然,这个多也只是相对的,但是不抱希望,就容易满足,本来都打算在杜英这个横刀夺爱的家伙面前撞的头破血流的江左各家,发现杜太守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心态自然也就好了很多。

    至于杜英的优惠够不够、日后又会不会刻意打压江左各家,那大家以后还是可以谈、可以争取的。

    现在杜英给的足够多,以后江左世家能给他的也不少。

    王羲之当仁不让的坐在堂上主位,笔锋流转,赫然正在练习书法。

    众人则在讨论着,但是声音很低,“嗡嗡嗡”的,却也不敢太高,以避免打扰到王羲之。

    右军之书法,在江左已堪称行书之冠,所以平时动笔的时候反倒是少了,今日却有闲情逸致在这里练笔,大家心中便已了然。

    或是右军心情很好,或是心情不好。

    听着外面的喧闹声,大家一致认为是后者。

    “这杜太守也未免太过张扬了。”有人皱眉说道,“迎亲本来就是大族之间的事,现在却要跑到外城走一遭,让那些平民百姓也跟着一起喧闹,乱糟糟的成何体统?”

    “一群刁民尔,此时也不过是随口起哄,当不得真。”又有人说道,“杜太守难道还真以为这就代表着民心向背?”

    “这世道,竟然还有人认为掌握民心有用?苍生黎庶,能泛起什么波澜?乱世之中,还不是指望着我们世家出来收拾局面?”

    “是也,钱粮权柄,皆在我手,与这些流民何干,甚至太守府还要出钱出粮养着他们,就为了这一声声呼喊,还不如把这等好处交给我们呢,若论钱粮之利,我江左各家能带给杜仲渊的,岂不远胜于这些流民?”

    声音愈发嘈杂。

    王坦之本来就在侧耳倾听,此时不由得皱了皱眉,正想要开口提醒一下这些家伙,莫要打扰到右军,便听见王羲之徐徐开口说道:

    “关中,没有什么世家,所以支撑起关中的,便是这些流民。杜仲渊化流民为长安之民、关中之民,则耕作、冶炼和商贸等等,皆在其掌控之中。

    任何想要入关中之人,所需要掌控的,本就不是世家,而是民众。”

    众人一时沉默。

    关中不比江左,这是他们之前在叫嚣的同时,无疑也下意识忽略的。

    王坦之则露出一抹笑容。

    右军仍然保持着理智,并没有被这些呐喊声冲昏头脑,王坦之也就安心了几分。

    同时,他瞥了一眼刚刚叫的声音最大、此时却哑火了的几个人,不由得摇了摇头。

    越是怯懦而弱小的人,越是狐假虎威,想要借助自己所依附的大树来宣扬自己的威势,殊不知在别人的眼中,这和跳梁小丑也没有什么区别。

    “杜仲渊啊······”王羲之的声音平淡而悠长,目光则看向门外,“这是在通过这一声声呼喊在告诉余,长安人心在彼也。

    所以大司马争不过他,梁州刺史争不过他,而我们,显然也不是他的对手。”

    这话说完,本来还有几人想要说一句“狂妄”,但是转念一想,王右军所言不假,一时间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众人皆是沉默,当他们掀开表面上的叫嚣和自傲之后,看到的,显然都是不足的底气。

    “也好。”

    王羲之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似乎很清楚眼前的局势,却又浑不放在心上。

    这无疑让大家的心里又安定了一些。

    “既然杜仲渊如此暗示,那这长安,也就这样吧。”

    大家顿感疑惑。

    而王羲之的目光落在王坦之身上:

    “文度啊,汝知道应该如何做。”

第六百三十章 长安,且留给他

    迎着一道道疑惑的目光,王坦之缓缓起身,对着王羲之郑重拱手:

    “使关中百姓不脱离朝廷,为我之责也。”

    王羲之欣慰的点头。

    虽然太原王氏不是琅琊王氏,这些年来也不是非常老实,蓝田侯王述和风头正盛的王坦之一直有谋求甩开琅琊王氏自成一体的想法,但是最终利益上,两家永远都是一致的。

    那就是维护司马氏皇权,然后再借助皇权,实际上行扩张王氏之举。

    王与马,共天下。

    无论是琅琊王氏还是太原王氏,显然都可以是这个“王”。

    是啊,至少要保证关中还是朝廷的关中······世家众人心中恍然,至于别的,现在明显也争夺不过杜英,所以又何必非得要和杜英争呢?

    大家先一起合作,总比直接刀兵相见来的好。

    而朝廷的利益,可不就是他们王谢各家的利益么?

    朝廷的名义,可真好用啊!

    众人皆是若有所悟的神情,不过一个年轻人好奇的问道:

    “右军如何知道,文度兄一定会被太守府选中而留下?”

    这是因为王坦之摆明是代表王氏而来的,只要杜英还给王羲之三分薄面,那么就不会将王坦之剔除在外。

    这个答案并不难,当即有人想要解释,顺便嘲弄一下这小子傻乎乎的,不过接着便发现,这年轻人可正是阮裕之子阮宁,登时又把话给憋了回去。

    和王谢皆有同家之好的存在,算了,惹不起。

    王坦之微笑着开口解释道:“因为余有信心,让杜太守满意余之前的答案。”

    “也不知道我的答案如何······”阮宁不由得喃喃感慨一声,露出羡慕的神情。

    “纵然选不上,也无须自责惭愧,此次考校,本来就别出心裁,正是考察尔等博学。”王羲之宽慰道,“日后再多读书,便不会为其所困扰。”

    “我等受教。”众人皆道。

    王羲之的心思却不知道已经飘往何方,只是喃喃的说了一句:

    “长安,且留给他吧。现在应该操心的,不是这个······”

    ————————-

    “百姓欢呼,做的不得假啊。”

    这是张湛的感慨。

    此时他坐在大司马府的大堂上,神色有些颓然。

    最开始,张湛对于杜英是完全没有好感的,曾经试探甚至是刁难,不过最后也没有分出高下。

    而今听到外城的呼喊,张湛也意识到,杜英当时不过是顺路陪自己说几句罢了,显然人家根本就没有把他当做同一个水平的对手。

    杜英的心思,在长安百姓、关中权柄上,一个张湛,又算得了什么?

    “与民同乐。”郗超冒出来一句。

    众多幕僚的脸色登时微变。

    这话,一般是形容天家的,焉能用在此处?

    “仲渊如此得民心,余也放心了。”桓温的话音响起。

    他似乎并没有听到郗超刚刚所言,自顾自的说道:

    “之前一直担心仲渊会为江左世家所误,强世家而轻民众,重田产而轻武备,今日来看,仲渊心中既有关中之民,那便是这关中最合适的父母官。”

    幕僚们面面相觑,大司马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之前和杜英明里暗里争夺关中权力的,难道不是你?

    郗超则已了然于胸,微笑不语。

    他是知道答案的,因为昨夜,桓温已经收到消息,王家商队溯江而上,进入武昌和江夏,斥巨资买下了诸多商铺,而江左各家的商队还从豫章郡等地向长沙前进,显然打算对荆州全线发起“进攻”。

    第一步是购买商铺、建立人员往来沟通的据点。

    第二步怕就是购买田产,彻底扎根于此了。

    江左对荆州的蚕食,已拉开帷幕。

    所以桓温不能再滞留关中。

    如今这个他和王右军都无法左右的关中,已经变成了鸡肋。

    弃之可惜,但食之无味也是真,而且耽误时间、折磨牙口。

    桓温不想费这个力气了。

    杜英通过万民的欢呼在告诉他,这关中,自然不会便宜江左,但也不会让桓温占到多少好处。

    桓温自然会意,所以愈发坚定南返之意。

    “等仲渊大婚之后,余便会南下返回武昌。”桓温起身,从容说道,“但关中并不能一个人都不留。王师各部,会留下一路兵马。

    而君章如今醉心于关中书院,怕不会为我等所用,因此张湛,便由你和仲道一并留下,代表大司马府坐镇长安。”

    张湛登时愣住了。

    我对杜英无甚好感,众所周知。

    杜英也肯定知道的。

    把我留下,那杜英怎能不找茬?

    不过张湛旋即明白过来。

    正是因为自己一直以来的态度,才让桓温选择了自己。

    不会和罗含、袁宏等人那般,受了杜英的好处,转眼都变成杜英的铁杆儿了。

    张湛心中升起“大司马信我”的荣誉感,当即霍然起身,不过他旋即看到了另一道起来的身影。

    桓济······

    这位公子哥,脑袋不灵光而且还有些桀骜,怕是不好相与啊。

    张湛差点儿直接笑容直接变苦涩,拱了拱手,低头掩盖住自己的神情:

    “属下定不负所托。”

    桓济则也有些不悦,留在长安,自然意味着他和荆州那边的大司马权柄争夺没有什么干系了。

    不过留在长安,自然也意味着自己将会成为荆州和关中联系的枢纽,而以桓温对关中的重视,自己的重要程度也不言而喻。

    这是阿爹对自己的信任和考验!

    而且真的把关中经营好了,也未尝不是自己的后路。

    桓济脸上的不满神情一闪而逝,旋即慨然应诺。

    只是他二人并不知道,刚刚那些许细腻的神情,都落入郗超的眼中。

    郗超瞥了一眼桓温,桓温似乎并没有看到?

    于是,郗超心中也忍不住感慨一声:

    这关中,纵然被桓温甩给了杜英,但是恐怕还会很热闹啊······

    外面的喧闹声再一次变大。

    这是杜英由外城进入了内城,距离谢家已经越来越近。

    “诸位,准备更衣吧。”桓温微笑着说道,“今日晚宴,可不能落了大司马府的威风。”

    众人齐齐应诺,到时候江左各家自然也会到场。

    王见王,无论礼法言行,还是衣装礼物,一点儿都不能落了下乘,不然定被这些嘴碎而且满嘴大道理的家伙们逮住了,沦为笑柄。

    郗超亦然起身:“请大司马再过目礼单。”

    说罢,他心中喃喃道:

    谁能料想,今夜的剑拔弩张之后,这关中的激流,反倒是要平静了?迎着一道道疑惑的目光,王坦之缓缓起身,对着王羲之郑重拱手:

    “使关中百姓不脱离朝廷,为我之责也。”

    王羲之欣慰的点头。

    虽然太原王氏不是琅琊王氏,这些年来也不是非常老实,蓝田侯王述和风头正盛的王坦之一直有谋求甩开琅琊王氏自成一体的想法,但是最终利益上,两家永远都是一致的。

    那就是维护司马氏皇权,然后再借助皇权,实际上行扩张王氏之举。

    王与马,共天下。

    无论是琅琊王氏还是太原王氏,显然都可以是这个“王”。

    是啊,至少要保证关中还是朝廷的关中······世家众人心中恍然,至于别的,现在明显也争夺不过杜英,所以又何必非得要和杜英争呢?

    大家先一起合作,总比直接刀兵相见来的好。

    而朝廷的利益,可不就是他们王谢各家的利益么?

    朝廷的名义,可真好用啊!

    众人皆是若有所悟的神情,不过一个年轻人好奇的问道:

    “右军如何知道,文度兄一定会被太守府选中而留下?”

    这是因为王坦之摆明是代表王氏而来的,只要杜英还给王羲之三分薄面,那么就不会将王坦之剔除在外。

    这个答案并不难,当即有人想要解释,顺便嘲弄一下这小子傻乎乎的,不过接着便发现,这年轻人可正是阮裕之子阮宁,登时又把话给憋了回去。

    和王谢皆有同家之好的存在,算了,惹不起。

    王坦之微笑着开口解释道:“因为余有信心,让杜太守满意余之前的答案。”

    “也不知道我的答案如何······”阮宁不由得喃喃感慨一声,露出羡慕的神情。

    “纵然选不上,也无须自责惭愧,此次考校,本来就别出心裁,正是考察尔等博学。”王羲之宽慰道,“日后再多读书,便不会为其所困扰。”

    “我等受教。”众人皆道。

    王羲之的心思却不知道已经飘往何方,只是喃喃的说了一句:

    “长安,且留给他吧。现在应该操心的,不是这个······”

    ————————-

    “百姓欢呼,做的不得假啊。”

    这是张湛的感慨。

    此时他坐在大司马府的大堂上,神色有些颓然。

    最开始,张湛对于杜英是完全没有好感的,曾经试探甚至是刁难,不过最后也没有分出高下。

    而今听到外城的呼喊,张湛也意识到,杜英当时不过是顺路陪自己说几句罢了,显然人家根本就没有把他当做同一个水平的对手。

    杜英的心思,在长安百姓、关中权柄上,一个张湛,又算得了什么?

    “与民同乐。”郗超冒出来一句。

    众多幕僚的脸色登时微变。

    这话,一般是形容天家的,焉能用在此处?

    “仲渊如此得民心,余也放心了。”桓温的话音响起。

    他似乎并没有听到郗超刚刚所言,自顾自的说道:

    “之前一直担心仲渊会为江左世家所误,强世家而轻民众,重田产而轻武备,今日来看,仲渊心中既有关中之民,那便是这关中最合适的父母官。”

    幕僚们面面相觑,大司马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之前和杜英明里暗里争夺关中权力的,难道不是你?

    郗超则已了然于胸,微笑不语。

    他是知道答案的,因为昨夜,桓温已经收到消息,王家商队溯江而上,进入武昌和江夏,斥巨资买下了诸多商铺,而江左各家的商队还从豫章郡等地向长沙前进,显然打算对荆州全线发起“进攻”。

    第一步是购买商铺、建立人员往来沟通的据点。

    第二步怕就是购买田产,彻底扎根于此了。

    江左对荆州的蚕食,已拉开帷幕。

    所以桓温不能再滞留关中。

    如今这个他和王右军都无法左右的关中,已经变成了鸡肋。

    弃之可惜,但食之无味也是真,而且耽误时间、折磨牙口。

    桓温不想费这个力气了。

    杜英通过万民的欢呼在告诉他,这关中,自然不会便宜江左,但也不会让桓温占到多少好处。

    桓温自然会意,所以愈发坚定南返之意。

    “等仲渊大婚之后,余便会南下返回武昌。”桓温起身,从容说道,“但关中并不能一个人都不留。王师各部,会留下一路兵马。

    而君章如今醉心于关中书院,怕不会为我等所用,因此张湛,便由你和仲道一并留下,代表大司马府坐镇长安。”

    张湛登时愣住了。

    我对杜英无甚好感,众所周知。

    杜英也肯定知道的。

    把我留下,那杜英怎能不找茬?

    不过张湛旋即明白过来。

    正是因为自己一直以来的态度,才让桓温选择了自己。

    不会和罗含、袁宏等人那般,受了杜英的好处,转眼都变成杜英的铁杆儿了。

    张湛心中升起“大司马信我”的荣誉感,当即霍然起身,不过他旋即看到了另一道起来的身影。

    桓济······

    这位公子哥,脑袋不灵光而且还有些桀骜,怕是不好相与啊。

    张湛差点儿直接笑容直接变苦涩,拱了拱手,低头掩盖住自己的神情:

    “属下定不负所托。”

    桓济则也有些不悦,留在长安,自然意味着他和荆州那边的大司马权柄争夺没有什么干系了。

    不过留在长安,自然也意味着自己将会成为荆州和关中联系的枢纽,而以桓温对关中的重视,自己的重要程度也不言而喻。

    这是阿爹对自己的信任和考验!

    而且真的把关中经营好了,也未尝不是自己的后路。

    桓济脸上的不满神情一闪而逝,旋即慨然应诺。

    只是他二人并不知道,刚刚那些许细腻的神情,都落入郗超的眼中。

    郗超瞥了一眼桓温,桓温似乎并没有看到?

    于是,郗超心中也忍不住感慨一声:

    这关中,纵然被桓温甩给了杜英,但是恐怕还会很热闹啊······

    外面的喧闹声再一次变大。

    这是杜英由外城进入了内城,距离谢家已经越来越近。

    “诸位,准备更衣吧。”桓温微笑着说道,“今日晚宴,可不能落了大司马府的威风。”

    众人齐齐应诺,到时候江左各家自然也会到场。

    王见王,无论礼法言行,还是衣装礼物,一点儿都不能落了下乘,不然定被这些嘴碎而且满嘴大道理的家伙们逮住了,沦为笑柄。

    郗超亦然起身:“请大司马再过目礼单。”

    说罢,他心中喃喃道:

    谁能料想,今夜的剑拔弩张之后,这关中的激流,反倒是要平静了?

第六百三十一章 任尔江海随君渡

    “吉时已到,新娘出阁!”

    外面的声音有些尖细,凸显了司仪的激动。

    满目皆是红色装点的闺阁中,秀床上,纤细的身影着大红嫁衣,娇颜被珠帘遮挡,隐隐约约看不清晰。

    跪坐在一旁,素手调香的归雁,赶忙站起来,心疼的说了一句:

    “这一炷香才刚刚点上,浪费了。”

    “让你家公子赔给你便是。”谢道韫微笑着说道。

    “姊姊,不,少夫人怎么看上去如此平静呢?”归雁一边小心搀扶谢道韫起身,一边打趣道,“是不是后悔嫁给我家公子了?”

    珠帘晃动之间,谢道韫只能微微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走路,但听到归雁的揶揄,还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

    “你这小丫头,平时看来是对你太好了,难道还想着看姊姊的笑话?”

    “真的只是好奇嘛!”

    归雁拿过来红色的外袍,想要给谢道韫裹上,初冬的门外,还是有些冷的。

    谢道韫却摆了摆手,柔声说道:

    “因为余相信杜郎会来的,如今他来了,这本来就在预料之中。若是他不来,那才应该惊慌的,不是么?”

    “能得姊姊这般贤内助,实乃我家公子之幸也。”归雁感慨道,“外面风寒,姊姊还是穿上外袍吧。”

    “那样等到拜堂的时候,衣衫未免褶皱,若是再碰掉了些耳环发饰,就更不好看了。”谢道韫坚定的摇了摇头,“路不长,无妨。”

    外面的喧闹声已经越来越大,说明迎亲的马队已经要到门口。

    候在屏风处的桃叶和桃根两个小丫鬟也都是一身喜庆的红袄,手里捧着红盖头,此时迎上来,同时点着脚尖把红盖头给谢道韫带上。

    门外已经响起了谢玄的声音:

    “欲迎谢家之亲,请先通尔家之名!”

    少年的声音,清脆而高昂。

    虽少了几分严肃,但正好和这喜庆的气氛相洽。

    “杜陵杜英,添为长安太守,迎娶谢家之女,恳请准之。”杜英的话语声并不比谢玄高,但是其中透露出了稳重和自信。

    今天这媳妇,我娶定了。

    门后,谢道韫想要抓住些什么,最终一下子抓住了归雁的手。

    归雁感受到了谢道韫素手的冰凉,甚至还在轻轻颤抖,不由得莞尔一笑。

    谢姊姊刚刚也就是嘴硬而已啊。

    显然她也是既期待,又紧张。

    “久闻杜太守有诗才,还请太守就以今日之喜为题,行一诗以贺之,诸位以为如何?”谢玄接着说道。

    谢道韫低低的说了一声:

    “胡闹!”

    让杜英题一首诗,的确很应景不假,但是要是杜英也因为紧张一时间做不出来呢?

    那岂不是真的要闹笑话了?

    外面那么多宾客看着,谢道韫只想顺顺畅畅的把婚礼进行完,并不想折损杜英的颜面。

    一时没了声音。

    谢道韫也愈发的紧张。

    以至于归雁不得不低声说道:

    “姊姊,没关系的,公子大才,怎会难得住他?”

    谢道韫正想说什么,便听到杜英的声音徐徐响起:

    “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人眼里出西施。有缘千里来相会,三笑徒然当一痴。”

    短暂的沉默之后,旋即响起一片喝彩声。

    谢道韫缓缓松了一口气,喃喃说道:

    “真俗。”

    说罢,她从归雁手中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双手握于袖中,静静等待开门的时候。

    “不算,这不算!”谢玄的声音再次响起,“是让太守题今日热闹,而不是歌颂你们的情思。”

    谢道韫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

    这小子,欠揍了啊。

    “今日大喜,为余与谢娘之喜,余为谢娘而来。”杜英的声音越来越近,显然拾阶而上,根本不把谢玄的阻拦放在眼里,他曼声吟哦道: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众人一时似乎沉浸在杜英的诗赋中。

    谢玄则不知道应当拦还是不拦。

    接着,便听到杜英直接高声开口:

    “阿元,可愿嫁我?”

    大家面面相觑,这······似乎不符合礼法啊。

    不过门内,很快响起细细的声音,不是谢道韫的,而是一个小丫头的,还带着几分童音:

    “我家娘子有言: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流露。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请君暂驻门外路,且看并蒂莲开处。红裳银珮青玉箍,任尔江海随君渡。”

    门外再一次响起喝彩声。

    不愧是谢才女啊,显然这也是信手拈来的诗词,还带着些口语化的表达,但是心意已经完完全全的表达出来。

    杜英亦然昂首目视前方,这一首诗显然是谢道韫遵循了他更常用一些的七律,并且前一半本来就不是新作,而是民间早有流传,只不过在场的众人多半都没有注意过七言律诗罢了,所以没有意识到。

    而谢道韫如此排列,这其中自然更有深意。

    过往的情思种种、相思牵挂,都是旧事,当用旧诗歌颂之。

    而如今的红装待嫁,自然是新事,当用新诗颂之。

    谢道韫已经令丫鬟代替她开口,实际上也就等于回答了杜英刚刚提出的问题。

    她愿嫁。

    回过味来的人们,都是会心一笑。

    隔门对的是诗,但是诉的却是爱慕和相思。

    好一对神仙眷侣。

    谢玄悻悻然的闪开道路,阿姊都已经明确表示了,自己自然更没有阻拦的立场——只是本来打算狠狠讹诈姊夫一笔开门费的,现在似乎不太现实了。

    里面的人想要开门的愿望一点儿都不比外面的人小。

    门一下子打开,一左一右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走了出来,眼前这么热闹的场面,她们之前显然也是没有见过的,小脸蛋儿发红,难免露出紧张神色。

    并蒂莲开?

    杜英霎时恍然明白,看着向众人躬身行礼的桃枝和桃根,这还真的是一对并蒂莲。

    而接着,杜英就看到了归雁小心搀扶着已经盖上红盖头的新娘迈过门槛。

    按理说杜英此时已经可以反身出门,不过杜英就静静的站在那里。

    自然也没有人会去说杜英这点儿细枝末节上的不对。

    归雁对着杜英吐了吐舌头,压低声音说道:

    “姊姊,公子正看着你呢,都快痴了。”

    谢道韫显然也在紧张的低头透过红盖头的缝隙看路,听到归雁所说,不由得柔声说道:

    “便让他看吧,今日还是谢家新嫁娘,明日就变成了杜家的黄脸婆了。”

第六百三十二章 心有灵犀

    “姊姊花容月貌,怎么会变成黄脸婆呢。”归雁表示反对。

    “以后就要为你家公子几乎没有的家业操心了,还要为你们这几个小丫头操心。”有归雁陪着说话,谢道韫的心情似乎也没有那么紧张,幻想着可能的未来,“过两日就给你寻一个好夫君。”

    归雁登时想要惊呼一声“我不要”,不过旋即反应过来现在是在什么场合,所以又硬生生的把这一声给咽了下去。

    接着,她明确的听到红盖头下传来轻轻的笑声。

    顿时明白自己这是被捉弄了的归雁,有些无语的看向前方含笑而立的杜英。

    谢姊姊,你变坏了······

    至于公子,本来就是个坏人,你们两个现在也算是良配。

    一直等谢道韫走到近前,杜英方才恋恋不舍的挪开目光,至于归雁的目光,他并没有怎么在意。

    反倒是有些好奇谢道韫和归雁在低语些什么。

    十有八九是在说自己的坏话。

    今天把谢才女娶回家,晚上就能光明正大行家法了。

    杜英如是安慰自己,道了一声:“夫人且小心。”

    接着便向外走去。

    这婚礼仪程,快些结束吧。

    ——————————--

    花轿晃晃悠悠,从谢府到太守府的距离并不是非常远,但是谢道韫却感觉自己走过了人生中最长的路。

    之前的所有山盟海誓、月下共饮,也终归只是男女口头所说,什么时候会冒出来一个棒打鸳鸯的,谢道韫自己也不清楚。

    她终归是谢家的女儿,自从出生开始,不管有着怎样的闪光点,都摆脱不了是为谢家利益服务的命运。

    所以如果和杜英在一起完全违背了谢家的利益,那么谢道韫也不知道自己会处于什么样的地位,又会被家中如何对待。

    至于杜英,又会不会冒险抢人或者干脆霸占着自己不让自己回家,直接“木已成舟”,迫使谢家承认?

    这种事,杜英是做得出来的。

    可是不管是谁家的女儿,真正所愿见到的,不也是三媒六聘、凤冠霞帔和八抬大轿么?

    不明不白的就留在别人后院之中,说这是家中主母怕也不能服众。

    甚至若论起来礼数,还不如那些一顶小轿子从侧门抬入的侧室呢。

    如今,一切的担忧和忐忑,都烟消云散。

    坐上了花轿,谢道韫正在完成从谢家之女到杜家之妇的转变。

    这让她一时间都有些恍惚。

    当初自己意气用事,单纯本着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大千世界,然后再回来安安心心嫁人的想法,贸然登上了溯江而上的楼船,可曾想过有一日,会在千里之外,嫁给一个真正所爱的人么?

    手无意识的在软垫上摸了摸,谢道韫摸到了几个包裹好的东西。

    她微微一怔,小心翼翼的掀开红盖头。

    是包好的点心,包裹的布巾上甚至还写着一句诗。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杜英的字迹,端正,但不好看。

    活像是一个写字的初学者。

    谢道韫拈起来一块点心,露出一抹浅笑。

    好美的一首诗。

    杜郎的心思,她已猜到,知道自己原来就喜欢去庖厨中拿些小点心吃,现在索性就在花轿中也备下,担心她早晨起来等到如今已过正午,会觉得饥饿。

    只不过这一次,他可没有做到“心有灵犀”。

    因为自己心中所想的,并不是饥肠辘辘,而是能得杜郎为夫君,实乃道韫之幸也。

    一口吃下点心,外面的欢呼声和祝福声中,却突然响起“落轿”的命令。

    这怎么就到了?

    谢道韫一惊,赶忙掩住嘴,可是一时半刻又咽不下去。

    眼见得帘幕已经要被归雁挑开,她才骤然想起来,红盖头都没有盖下,所以赶忙又把盖头落下来。

    这不就看不到自己咀嚼的动作了么?

    谢道韫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接着便感受到了归雁伸过来的手,顺着她的力道缓缓走出来。

    “阿元,是我。”出乎意料,响起的声音不是归雁的,而是杜英的。

    落在她手臂上的那只手,接着缓缓滑落,十指相扣。

    温暖而强劲。

    “前面上台阶,过火盆,要小心。”杜英的声音甚是温润。

    谢道韫轻轻应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当杜郎牵住她的时候,原本有所波澜的心湖彻底平静下来。

    随他前行,两手相握。

    没有多少心神激动,因为已经知根知底,早就经历过不是夫妇却又胜似夫妇的生活。

    有的,只是平静和安定。

    心神为之平静,似乎未来也是如此平静而安乐。

    “点心吃了么?”杜英压低声音问道。

    “这样与礼不和。”谢道韫柔声回答。

    反正已经吃抹干净了,现在的她说这句话一点儿都不心虚。

    “我就问吃了么?”杜英微微抬高音调。

    谢道韫顿时有些紧张,还没有进门,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儿,小夫妇两个突然冒出来一句:

    “吃了么?”

    “就是没吃!”

    那怕不是要把宾客们吓一跳,然后直接沦为笑柄。

    “吃了。”谢道韫弱弱的说道。

    杜英轻笑一声:“是不是考虑很周全?”

    “杜郎最好了。”谢道韫银牙暗咬。

    早知就不吃那嗟来之食了,现在倒是没有变成众人笑柄,却要被这家伙笑话自己“假正经”了。

    “该叫夫君了。”杜英说道,搀扶住她的手臂,携她上台阶。

    “还没有拜堂呢。”谢道韫拒绝,同时低低说道,“杜郎如此伸手搀扶,似有女尊男卑之意,不妥。”

    “我扶我夫人,有何不妥之处?”杜英随口回答。

    两人一起跨过门槛,又在司仪的祝福声中跨过火盆。

    “佳人成双,恭喜啊!”郗超笑着拱手。

    代表大司马在门口迎接的他,自然被排在了首位。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阎负跟着说道。

    杜英瞥了一眼阎负的神情,这种直接把话题深入到“早生贵子”程度的祝福语,显然不是阎负要说的,而是寄托了他所代表的法随等人的厚望,也十有八九有师兄的撺掇。

    “太守和夫人吉祥喜乐、幸福安康。”隗粹郑重躬身。

    司马勋到最后还是没有前来长安,不过也给了隗粹足够的权柄,送上的礼单颇为丰厚。

    “哈哈,祝愿太守新婚快乐啊!”王坦之的声音也响起。

    他姗姗而来,正站在隗粹之后。

    杜英微笑着颔首示意。

第六百三十三章 永结同心

    王坦之应该已经知道自己被任命为户曹掾史的事了。

    所以现在是以下属的身份来参见杜英。

    并且王坦之迟来一步,自然也是表示没有想要和郗超等人争夺的意思。

    王谢世家,显得是那么的人畜无害且不争不抢。

    这也表明了现在王谢世家对关中的态度,他们并不期望以势压人,给杜英太大的压力,甚至还主动示弱,以表示自己在关中并没有太多争雄之心。

    杜英不由得微微一笑,小小心思,他自然看得清楚。

    王羲之这是拿捏准了自己仍然想要在关中寻求世家和荆蜀各方之间的平衡,所以江左主动示弱,自然也就能够从杜英这里获得更多的好处。

    只是王右军或许还是算错了一些。

    杜英固然仍然不想打破现在各方在关中的平衡,以避免大家骤然间都丢掉了在关中的权柄和利益之后,真正的把杜英也当做充满威胁的一方势力。

    但是杜英想要构筑的新的平衡,并不是各家都能够在关中享有极高的地位以及权力,而是各家只是在关中占据一些虚衔和一点儿话语权就足够了。

    比如现在名义上在关中占据了三个掾史的位置,却实际上权力都被架空的江左世家,就是杜英所欣赏的状态。

    因此王羲之的故意示弱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杜英只会满意于江左现在的状态,并且将大司马府也打压到这种状态。

    你们可以仍然勾心斗角、互相竞争,但是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杜英好好地经营关中。

    王坦之看到了杜英脸上浮现出的从容微笑,心中没来由的升起惶惶然的感觉,这让他很不舒服。

    独步江东,意味着这些年在江左年轻一辈之中,从来都是别人揣摩他的心思,而他只需要冷眼旁观,看尔等庸人自扰。

    如今站在杜英的面前,他却有一种想要揣摩杜英所想,却又无处施为的感觉。

    杜英的笑,更是让他觉得,这家伙的脸上分明写着“庸人自扰”四个字,是送给王坦之自己的。

    未来的关中,恐怕会更加有意思了······王坦之如是想着,这才是适合自己的天地,充斥着他想要的挑战和机遇。

    太原王氏,或许真的可以得到些在江左所得不到的。

    就当王坦之心思转动的时候,杜英已经携着新娘步入大堂。

    司仪的声音已经在大堂上响起:

    “······儿女情长,诗书传扬。荣光与共,患难同尝。永结秦晋之好、如若比翼之鸟······”

    宾客们纷纷喝彩。

    而一对儿新人已经相对而坐,中间的沃盥礼盆上盖着红布,随着谢道韫而来的伴娘归雁伸手掀开红布。

    “行沃盥礼,今入家门,清水驱尘。

    新郎沃盥!”

    归雁捧起水,洒在杜英的手上。

    小丫头显然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而且直接担当整个婚礼仪程中几乎最重要的配角,所以自然也有些紧张,手一抖差点儿把水直接泼在杜英衣袖上。

    杜英对着她做了一个鼓励的眼神。

    归雁这才镇定下来,伸手再一次捧起水。

    “新娘沃盥!”

    水洒在谢道韫的手上。

    “行同牢礼,三牢而食,今生同案。

    举著!”

    煮好的白肉被归雁捧着送到杜英面前,杜英轻轻的咬了一小口,接着又转到谢道韫面前,红盖头和珠帘轻轻拨开,露出雪白无暇的下巴,樱唇微张、贝齿轻合,正好咬在了另一端。

    “同牢礼毕,新人拜堂!”

    桌案被撤走,杜英直接伸手轻轻扶住谢道韫,带着她起来。

    这样或许于礼法不合,但是现在这长安,杜英说自己就是礼法,谁又能说出个“不”来?

    因此人们只会称赞一声“郎才女貌”、“夫妻相谐”。

    “一拜天地!”

    两人对门外而拜,门外的人已经空出了一条道路。

    谁又能当得起杜太守之拜?

    “二拜高堂!”

    议事堂上首位,一个位置是空了出来的,另外一个位置则端坐着杜英的师父法随。

    杜英的父母不在,师父充当了高堂之中的一位。

    杜英不由得暗暗想,师父和阿爹这一对儿,可惜都是男的,若师父也是女人,怕也是一段佳话。

    想到自家师父浓妆艳抹的样子,杜英又不免打了一个寒颤。

    刚刚转身的时候,他便牵起了谢道韫的手,轻轻拽着她转过来,此时两人仍然十指相扣。

    谢道韫感受到杜英的手轻轻抖动了一下,顿时有些诧异。

    夫君这是紧张了?

    所以她索性微微用力,让杜英安心一些。

    杜英被谢道韫的动作吓了一跳,不过以他现在养气的功夫,倒是可以做到喜怒不动于色,因此脸上依旧从容,手指却在两人的手分开的时候,悄悄挠了挠谢道韫的手心。

    谢道韫的手微微颤抖,却也知道杜英这是告诉她不用担心。

    心中不免泛起丝丝甜蜜。

    在外人看来的庄重的场面之下,有着只有他们夫妇两人才知道的小秘密。

    法随当然不知道自家弟子泛起的心思,此时脸上早就已经笑得合不拢嘴,哪里还有之前那风仙道骨、世外高人的模样?

    自己看着杜英长大、成才,亦师亦父,如今再看着他成家立业,更有一种欣慰的感觉。

    接着,法随的目光扫到旁边空着的椅子,恩公不在,终归是有些遗憾啊。

    然后,他又看到了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的王猛。

    好好的伴郎,按理说应该帮着伴娘一起抬东西、前后照料的,结果这家伙几乎全程都在看热闹。

    要这伴郎有何用?

    而且老大不小了,甚至都不知道未来的夫人在哪里。

    家里的小猪都会自己出去拱白菜了,而家里的老猪竟然还一点儿动作都没有。

    法随越想越气,但这有什么办法呢?

    过两日和仲渊商议一下,也是得给景略找一个夫人管一管了。

    “夫妻对拜!”

    杜英和谢道韫再一次坐下对拜。

    归雁已经捧着一个盘子过来,伸手拿起剪刀。

    “行结发礼!”

    两缕头发飘落,而归雁小心的将它们绑在一起。

    “大婚礼毕,永结同心!”

    谢道韫恍恍惚惚的听着最后一句话。

    透过珠帘和盖头,她向前看着。

    似乎能真的看到杜英的目光。

    坚定而真实。

    不过婚礼仪程还没有完全结束,之后便是酒宴,和新郎还是有关系的。

    所以归雁小心搀扶着谢道韫向后走去,疏雨已经带着桃枝和桃根在后院门口等着。

    杜英看着转身的佳人,压低声音说道:

    “等我。”

    谢道韫轻轻“嗯”了一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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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多少事介绍:
已有完本老书《倾宋》《权倾南北》,信誉保证,稳定更新,绝不太监
简略版:
“师兄助我!”“夫人助我!”“小舅子助我!”
严肃版:
末晋时节,烽火漫天。杜陵杜氏庶子杜英学成下山,正逢桓温北伐,天下局势风起云涌、动荡不休。试问晋末多少事,安能都付笑谈中?
剧透版:
那年淝水,杜英拍了拍谢玄的肩膀:“看到对面你家叔父了么,上吧!”晋末多少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末多少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末多少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