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四章 工业蓝图
王羲之抿了一口茶:“就这样吧,我乏了。”
“那顾陆两家······”家臣低声提醒。
王羲之抬头看了他一眼:“最后的结果不是一样么,所以是谁下的手,重要么?”
说到这儿,他露出些许遗憾:
“不过这两个家伙,倒是比余想象中的还要狠辣,可惜这些貂子终归不和我们同路,不能为我所用,可惜啊······
只是不知道杜仲渊带领关中世家,是不是又能容纳的下这些南方来的人?世家和世家之间,矛盾永远比携手合作来得多······”
说着,王羲之的目光透过大堂,看向外面的院落。
树影摇曳,庭下月色如水。
萧瑟的秋风中,他的声音轻轻飘散。
只剩下最后一声悠悠低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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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温既然答应了作媒,动作还是很快的。
幕府选定良辰吉日,而法随也已经备下了聘礼,送到谢奕府上。
整个长安太守府张灯结彩,颇为喜庆。
不过在红色彩带装点之下,紧张的气氛却丝毫没有散去。
有关扶风郡的更详细战报已经送到了杜英的案头上。
氐蛮果然不是被击退的,而更像是选择了主动撤退。
在司马勋最后杀到扶风郡城下的时候,城中的氐人守军只剩下一些临时抓来的丁壮,没有什么抵抗就直接弃城而走。
这意味着鱼遵麾下率领的氐人主力并没有蒙受太多的损失,仍然固守在岐山一线,和苻坚率领的氐人兵马遥相呼应。
这样的布防,也仍然阻断了天水、汉中等地和关中的直接联络,尤其是封锁几处从汉中北上的大路。
所以司马勋现在不得不面对一个进退两难的问题。
继续向西进攻的话,战线再一次拉长,而从梁州运送过来的补给仍然还仰仗于子午谷,过长的补给线意味着更多的消耗。
以梁州的底蕴,显然经不起司马勋这样的折腾。
可是如果不往前一步打开斜谷、岐山等地的入蜀通道,那么司马勋此次出兵的好一番折腾,似乎变的没有意义,因为司马勋也很难通过子午谷建立起来对扶风等地的实际控制。
这些州郡怎么都要移交给关中的杜英,平白给人做了嫁衣。
“梁州刺史的使者应该会在两天之内抵达。”拿到战报之后的王猛,信誓旦旦的说道,“到时候扶风的官吏调配,又会变得更加简单。”
“这只是最好的设想罢了。”杜英淡淡说道,“也不排除梁州刺史会反过来以此为要挟。”
“谈吧,只要有的谈,什么都好说。”王猛笑道,随手将战报递给几名参谋。
杜英和王猛只来得及看一个大概,而参谋们将会负责细细研究、复盘战报之中的内容,看一看是否有不合理之处以及被忽略的细节。
王猛则接着说道:
“城南的工坊建设布局有了草图,看一下吧。不得不说,这沈家还是出人才的,各处工坊安排以及仓储、运输之间的调度,安排的井井有条。”
上一次太守府的会议结束之后,沈文儒和全旭被定为南方商贾以及关中本地商贾的代表,负责规划和设计长安城南的工坊和市集。
其实杜英的想法非常清晰,就是要组建一个类似于后世工业园的工业体,但是毕竟杜英不能保证这个时代的人就能理解自己这明显超前的想法,所以这一次设计和规划也算是杜英对于这两个人的考验。
摊开在杜英面前的这一份草图,说是草图,只是因为并非最终定稿,但是上面线条勾勒、条条备注,已经格外清晰而详细,展示了设计者流畅的设计思路。
让人第一眼看去,似乎真的觉得,一个庞大的工业园,就将在这份蓝图上拔地而起。
“世家的底蕴还是在啊。”杜英感慨道。
经营家产、投资盈利,这些也是世家最主要的财政来源之一,尤其是出身庶脉的这两个人,祖上往往也都负责的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任务,因此更是如鱼得水。
“沈文儒建议在林氏坞堡设立一处有别于关中书院,专门教导和培养工匠的书院。”王猛接着说道,“之前师弟曾经建议在工坊之中推进流水生产,只不过我们的工坊太少、工匠也不够,根本经不起这样改制的折腾。
而现在长安战局稳定,若是真的能够有这么一处书院,那么可以在很短的几个月内培育出来能够完成一部分工作的众多工匠,满足师弟之前所说的流水生产的需求。”
“但是各个工坊之中的匠人,又是什么态度?”杜英问道。
他之前就曾经提议过建设流水线,可以让关中盟工坊的生产效率事半功倍,然而王猛所说的“折腾”,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个时代的工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对火候的把握和经验,这种秘密显然不会公之于众的,只能传给少数几个弟子。
而流水线生产,自然意味着会有大量的工人能够学走工匠至少对于某一个生产环节的经验和技术,这是工匠们不愿意见到的。
当时的关中盟,正是仰仗于这些工匠的时候,因此杜英和王猛都不敢节外生枝。
“且看此处。”王猛将沈文儒提交的公文递给杜英,凑过去指着几句话说道,“晓之以实,动之以利,迫之以势。”
杜英微微颔首。
晓之以实,即明确地告诉工匠们,关中盟未来将要打造怎样的一个工业体,因此让他们意识到,只是凭借自己以及几个学徒,是不可能胜任整个工作流程的。
动之以利,很简单,提高工匠的待遇。
“何来势?”杜英点了点最后一句。
“江左、巴蜀等地商贾汇聚,王右军和大司马等皆意欲从中获利,这就是势。”王猛微笑道,“至于个中虚实,工匠又怎么可能真的知晓?只要让他们意识到,所需他们去做之事,干系重大就好了。”
杜英微微颔首,工匠们就算是再珍惜自己的知识,也是要顾及自己性命的。
尤其是将这些技术公开了之后,自己的待遇也没有下降,所以异位而处,杜英并不觉得不能接受。
在这乱世之中,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能够养家糊口,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技术交出来,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这些技术,本来就有很多是当时关中盟的工匠去跟王师工匠学来的。
第六百零五章 还没有心上人
当然,这一切肯定是要建立在杜英具有足够公信力的情况下。
不然的话,以这些工匠对自己的经验和知识的看重,保不齐真的会整出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闹剧。
不过还好,杜英的公信力还算不错。
“让沈文儒放手去做吧。”杜英缓缓说道,“需要什么,各曹司都优先给予支持。”
王猛怔了怔,提醒道:“确定要把这条命令传达下去么?”
杜英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嗯?”
不过不等王猛解释,他就已然明了,忍不住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昨天统共没有休息两三个时辰,脑袋都快转不动了。
现在的长安太守府,可不是当时上上下下都听从于杜英的号令,如臂指使的关中盟了。
太守府的掾史之中,空出来半数留给外人,而且今天决曹掾史隗粹都已经走马上任,在统筹人手搜集昨夜顾陆两家遇袭一案的证据。
而王羲之选派的世家子弟名单,也已经报了上来。
上面并没有吴地世家任何一个人,显然王右军在通过这种方式表明自己对于吴地世家的不待见。
你们既然已经投靠了杜英,那就别来我这里占名额。
显然昨天晚上的宴会,就是王羲之打着宴会的名义来观察这些世家子弟的。
按照太守府的安排,今天下午就会让这些人参与考核。
尽快选拔出来合适的人顶上空缺的位置。
不然长安太守府仍然还要处于半瘫痪的状态。
而就算是这些人才选拔上来了,也一定是要尽可能的为江左世家争取利益。
想要他们直接给长安的工业园大开绿灯,怎么可能?
每一盏灯,可都得用实打实的利益来换。
所以王猛问杜英的意思,就是如果要交换利益的话,值不值得?
杜英缓缓说道:
“振兴关中之大计,不记得失。”
王猛会意,接着,他起身走到杜英一侧,坐下来,看着堂上往来穿梭忙碌的幕僚和吏员,压低声音说道:
“仲渊,余有一言,现在或许并不合适,但还是想说。”
“师兄但说无妨。”杜英放下手头的公文,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仲渊虽用世家,但是择其才而用,不择其家而用。仲渊虽鼓励农耕,但对工商文娱,也多有侧重······”一边说着,王猛一边敲了敲那工业园的蓝图。
这绝对不是这个时代之前应该有的东西。
杜英轻声问道:“师兄何意?”
“此非世俗常态也。”王猛缓缓道,“若一意行之,恐惹来不知多少非议,仲渊可明白?”
这是世家当道的时代,杜英现在所做的一切,看上去是在世家集团之间权衡利弊、左右摇摆,但是跟在杜英身边的王猛,非常清楚,世家所走的路,不是杜英想要的路。
集权、霸道,这才是杜英的路。
而且杜英的走法,似乎和之前的每一个枭雄都不同。
发展工商、考核人才,这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是直接威胁到世家利益的,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
所以王猛揣摩清杜英的意图之后,愈发想要问一问杜英,这条路,你真的打算走下去么?
“师兄觉得,前途未卜?”杜英心中有底,微笑问道。
“背道而驰,只能说前路未明,至于通往何方,谁又知之?”王猛直接丢回来一句。
杜英不由得笑了一声:
“那师兄觉得,现在大家都在走的这条路,就是一片光明。”
王猛不屑的撇了撇嘴:
“若是如此,那何至于山河破碎、生民倒悬?”
“那我们就试一试另外一条路呗。”杜英平淡的说道,仿佛他所决定的,并不是一个团体的未来、数百甚至上万人的生死,而只是今天的午膳打算吃点儿啥。
王猛看着他。
杜英却懒得撇过头和他对视。
王猛登时觉得无趣,正想要起身,却听到杜英缓缓的说了一句:
“其实师兄早就打算走一条别人没有走过的路,以在这满地疮痍之中淌出来一条路,不是么?
所以又何必再来问我?难道师兄有所牵挂,或者胆怯了?”
王猛骤然收了收瞳孔。
杜英此时方才回过头看他,脸上带着笑意,一副“师兄在想啥,我尽知之”的神情。
王猛瞬间明白过来。
师弟在诈我!
刚刚自己霎时的紧张,让杜英真的知道了自己的想法。
“所以师兄觉得这条路行得通么?”杜英又指了指桌子上的蓝图。
“试试呗,那谁知道。”王猛丢下一句话,扭头就走。
杜英看着他的背影,笑的更开心了。
我家师兄,平时懒散的很,但是心里,一直有天下纵横。
而且很傲娇啊。
还不等杜英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桌案上的公文,便感觉王猛再一次走过来。
一本红色封皮的文书丢了过来。
“礼单,师父给你准备的‘嫁妆’。”王猛淡淡说道。
他把“嫁妆”两个字咬的很重,让杜英一下子听明白了。
聘礼啊······
“还没有送过去?”杜英好奇的问道。
“今天早上已经送过去了,忘了给你看。”
杜英一时无奈,其实自己看不看的倒是问题不大,因为咱这两世为人,也是头一遭结婚,没经验啊。
所以师父操办的,就算是真的有小瑕疵,杜英也看不出来。
王猛心里清楚,所以之前根本懒得给他看,现在丢过来,摆明是想要以此为借口喊一声“嫁妆”,单纯的······恶心自己一下。
师兄的恶趣味。
杜英摇了摇头,掂了掂这聘礼礼单。
好沉啊······便宜谢伯父这个老丈人了。
那红色倒映在杜英的眼眸之中,也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自己真的就要成亲了么?
“大部分都是一些礼器,木头或者竹子的,不值钱。”王猛发现杜英有些愣神,提醒一句。
杜英微微一笑,这种马上就要和心爱之人喜结连理的微妙感觉,你这只单身狗理解不了。
“说到婚事,洪聚的婚事什么时候?”
“年底前吧,等华阴稳定下来就可以。”
“那邓伯夷的呢?”
“听说那氐人小姑娘说要见到苻黄眉的尸体才可以,当然活人更好了。”
“那师兄的呢?”杜英接着问。
“师兄······”王猛随口回答,却猛地回过神来,一时黯然神伤。
你们一个个的都要成亲了,师兄好像······还没有心上人。
扎心了啊,师弟!
第六百零六章 决曹
“都是军中统一安排的。”隗粹搓了搓手,无奈的说道,“余不过一路偏师,麾下兵马也不多,而且是梁州刺史的部下,并不直属于大司马。
因此能够在城中这偏僻角落有一处院子,就心满意足了,而且还乐得清静。”
隗粹只是留下来作为司马勋的“联络员”罢了。
当然也是代表梁州势力,在长安刷一刷存在感。
毕竟他这个联络员,显然并不怎么招人喜欢。
除了杜英。
“隗兄身为西戎司马,本职不在关中,在梁州,此时留在长安,主要也是为了给梁州刺史调集粮草军备吧?”杜英微笑着说道,“不妨直接去太守府,余可以令他们腾出来一个厢房。”
隗粹怔了怔,旋即摇头说道:
“太守好意,隗某心领了,但是隗某身为梁州刺史麾下,总不好出入太守府,若是为他人所知,少不得会有闲言碎语,届时将不利于太守和刺史。”
“无外乎余和梁州刺史勾结罢了。”杜英一副尽在预料之中的神情,“无妨。或许隗兄并不知道,大司马已经安排袁宏入太守府,而江左各家也打算选派子弟担任掾史。
这太守府里的位置不多,现在大家都在争抢,难道隗兄就真的不感兴趣么?”
隗粹顿时愣住了。
不感兴趣是不可能的,他之前说的谦虚,主要还是因为心中笃定杜英会把太守府经营的如同铁桶一样,全都是关中盟出身的嫡系,所以自己一个外人在里面,会为梁州刺史平白招惹一些攻讦和不满。
本来就挺多的了,还是能少就少吧。
但是他没有想到,杜英竟然会倾向于招纳这么多人。
那自己若是不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的话,那么到时候涉及到关中的利益分配,梁州刺史这边怕是一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
自己还有何颜面去见司马勋以及梁惮等同僚?
可是刚刚都已经说了不想要,此时牵扯到利益之后,又想要反悔,这让隗粹怎么都有点儿说不出口,讷讷看着杜英。
“隗兄有刚正之名,余早知之,因此方才请隗兄入太守府,正好余打算选拔一人,负责长安的律法吏治的决曹掾史事宜。
然而,这要求主官必须拥有足够的知识,尤其是关于朝廷所奉行之晋律。若不通晋律,则不可担此职。”杜英缓缓说道,“不知道隗兄是否对此有兴趣?”
隗粹登时精神一振。
他是做什么的?
西戎司马,这个官衔的设定,本来就是为了实行军事化管理的梁州有一个主管行军章程、军镇律法和军纪的官员。
因此杜英所说的晋律之类,隗粹怎么可能不精通?
这简直是为他量身挑选的。
隗粹当即郑重一拱手:“愿为太守分忧。”
杜英微微颔首:“但是余之前已答应王右军,对世家子弟进行考校,若是能从中选拔出同样精通律法的,恐怕还需要令其同隗兄较量一二。
隗兄且谨记,余需要的,并不是会死背律法条文的人,而是能遇事活学活用、知如何用的人。”
隗粹大喜,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又如何不懂杜英的意思?
杜英想要有相关工作经验的人,这一点,那些初出茅庐的世家子弟那什么和隗粹比拼?
比试不知道有没有,但裁判的屁股已经坐歪了。
“定不让太守失望。”隗粹正色道。
杜英对他报以厚望,那他这两日也得下下功夫,总不能以后让人说自己尸位素餐。
“所以余可以进去喝一杯茶了么?”杜英笑问。
隗粹怔了一下,突然发现此时两人仍然还站在院子里,顿时赶忙招呼:
“快,把主屋收拾一下!”
接着,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一时激动,竟未能全待客之道,太守快些请进!”
“无妨。”杜英微微一笑,其实隗粹的反应越是如此,他反而越是高兴,因为这说明自己开给隗粹的条件足够让他乱了方寸。
跟着隗粹入屋后,杜英也不客气,径直坐下:
“就请隗兄为我说一说,这梁州诸事可否?梁州连接关中和巴蜀,未来商贸往来,互为奥援,恐怕少不了要打交道啊。”
隗粹一时间有些犹豫,他身为梁州核心人物,杜英想要了解的,他当然清楚。
可是这位明显已经展露出来掌控关中,至少是制衡四方之野心的杜盟主,想要了解梁州的种种事宜,难道真的是为了和梁州做生意这么简单么?
而且就算是做生意的话,让他知道了梁州刺史身边诸多亲随幕僚的性情喜好,若是对症下药的话,说不准也能够获得一些有利于关中而不利于梁州的好处。
杜英察觉到了隗粹的神情,退而求其次:
“只是好奇从关中前往巴蜀的几条道路罢了,余一直想要采购巴蜀的矿石、绸缎以及木材等等物资,而且关中也有粮食可以南下运送到梁州和巴蜀北侧山中。
另外从梁州出阳平关、武都,是否可以抵达羌人和氐人的旧有居处?现在那仇池国和梁州之间可有什么联系?”
隗粹也微微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涉及到梁州的人,这些地形地势、风土人情之类的,自然是可以说给杜英听的,因为杜英就算是不找自己打听,也能够找到别人。
因此隗粹还不如展示一下自己存在的价值呢。
虽然是个武人,但是隗粹从事的也是军中的文职工作,嘴皮子还是很利落的:
“从关中南下凉州,有子午谷、傥骆谷、斜谷、祁山等等多条谷地,其中子午谷最难走,也是现在唯一掌控在王师手中的。一旦王师拿下扶风,就能够争夺剩下的几处谷口。
至于祁山,出祁山则面向天水,想要打通这条道路,恐怕还得仰仗于令尊了。”
杜英的父亲杜明已经担任天水太守,在关中也不是什么秘密。
“家父无兵无权,号令不动王擢,仰仗不上。”杜英轻飘飘的说道,“所以祁山那边的道路,余会和梁州刺史合力,一同攻破。”
“王擢此人,素来见风使舵,因此太守大可放心,当太守兵临天水的时候,他会求着令尊前来主持城防。”隗粹撇了撇嘴,满是不屑。
第六百零七章 谢家好女婿
对这个问题,隗粹不用脑子都能想到答案。
不添堵就谢天谢地了。
杜英也察觉到了隗粹的神情变化,刚刚的语调拖着还没有完全落下,他的话音就骤然一转:
“也罢,现在礼曹掾史虽然还没有确定,但是下面的吏员总归是齐全的,余让郡丞配合,尽快先把这件事做起来。但是礼曹无人统带,决曹这边恐怕还要多下一些功夫。
另外刚刚所说的那些冤假错案,等会儿余也一并看看,这些年这长安,到底还藏着多少罪恶?”
隗粹大喜过望,赶忙再一次拱手:“太守明察!”
杜英拍了拍他的肩膀,信任和倚重之意,溢于言表。
不管隗粹想要做的这些事到底夹杂了多少私心在其中,至少是符合杜英利益的,所以杜英宁愿再给隗粹一些权柄,甚至不惜再给师兄多加一些事做,也得推行下去。
而且让长安的社会秩序彻底走上正轨,本来就是杜英需要做的。
既然他没有办法避免未来江左和司马勋在决曹、礼曹等等位置上争权夺利,又或是相互推诿、拖后腿,那么索性就趁着眼前这个局还没有定数,把自己想做的事先做起来。
等到江左世家的人走马上任,看着已经铺开的摊子,只要没有傻愣愣到为了和隗粹对着干而什么都不管不顾,那么就不至于干扰到决曹和礼曹继续携手推动律法普及的事。
只不过这样做,最显而易见的后果,就是师兄不太高兴
杜英撇头,看见王猛阴沉的脸色。
算了,师兄不高兴就不高兴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此杜英直接走向顾会和陆纳。
王猛臭着一张脸,本来还等着师弟至少说两句好话,结果这家伙竟然一副完全不把自己的态度放在心上的样子,这让王猛很受伤。
不过受伤归受伤,他还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主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太守忙碌,而且大婚在即,恐怕也没有那么多闲暇,不妨趁着他们说话,你我二人也看一下卷宗?”
隗粹知道,这是杜英要和顾陆各家谈一些牵扯到吴地世家利益的事,他这个外人不方便听,便露出笑容:
“属下恭敬不如从命。”
陆纳和顾会也一瘸一拐的迎上杜英,不等他们再行一礼,杜英就先微笑着拱了拱手:
“两位兄台有伤在身,且先坐,莫要客气。”
“这如何好意思,我等虽在江左薄有名气,但终究只是一介草民。”陆纳赶忙说道。
但是话虽这么讲,两人坐下的动作却是整齐划一。
浑身酸疼,的确有点儿扛不住啊。
“远来是客,客受辱于门前,此太守府之过也。”杜英在对面坐下,带有歉意的说道,“因此应当四杜某向两位兄台赔罪才是。”
陆纳和顾会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神。
杜英的态度是极好的,这让他们很受用。
而这是不是也意味着等会儿谈起来的时候,能够为吴地世家争取到更多的利益?
这一顿打,没有白挨啊。
“两位兄台漏夜来访,人皆困乏,昨日未能畅谈。”
第六百零八章 南下流民
杜英就这么端着茶,看着对面两个人的神情一变再变,不由得轻轻一笑。
是两个聪明人。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明明什么都没说,他们就能自己脑补出来前因后果。
“还请太守放心,我等自然愿意听从太守安排。”陆纳微笑着说道。
本来也没打算在长安和王谢各家撕咬,吴地世家是另谋出路的,不是来延续江左的斗争的。
当然,陆纳的话里明显有所保留,他并没有直接答应杜英所说,而只是说“愿意”听从,那么只要杜英的安排仍然不符合吴郡世家的利益,那么他们自然也会不介意和王谢各家斗一斗,甚至和杜英斗一斗。
毕竟吴地世家现在也只是跟在沈家屁股后面,觉得杜英的确是最好的选择罢了,不代表他们除了杜英之外就别无选择。
曾经也是出过顾和、陆玩这些叱咤朝堂人物的三吴各家,又怎么会没了大腿抱就乱了方寸?
杜英神色仍然平淡,但是在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声:
和聪明人打交道,不好的一点,就是得互相猜心思。
鬼知道自己猜的是不是对的。
此时王猛才施施然走进来,他听到陆纳所言,当即沉声说道:
“现在关中最缺少的就是人,反倒是江左所能提供的钱粮之类的,只要人多起来了,关中也会有的。
此地为周秦汉三代龙兴之地,所能成就的,从来都是千秋基业,想必两位也是清楚的。”
顾会和陆纳很想争辩一句,其实我们吴地鱼米之乡也差不到哪里去,不过这都讲究一个历史证据,他们的确拿不出来,露出讪讪神色。
王猛登场之后甩出来的第一句话,似乎就给刚刚还心情火热的他们两个泼了一盆冷水,还不等陆纳打算把说话的重点直接落在谈条件上,便听见王猛直接说道:
“三吴各家愿意带着钱粮和盐铁前来,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然而太守更期望的,是各家能够收拢从三吴到关中,这沿途的南下流民,使得其不会聚拢于江左,成江左之依靠,而能回归北方。
北人耐苦战,想来诸位也是清楚的。大司马而今风头一时无二,王谢各家在建康府恐怕也是如坐针毡吧?”
陆纳微微颔首,他虽然不知道建康府内诸公是什么心态,但是至少最近南渡各家对于三吴世家的排挤和打压似乎真的比之前少了一些。
这显然说明王谢各家有更大的盘算,所以一时间顾不上欺负三吴。
不然的话,也不可能在此次北上之事中对三吴各家妥协,乌泱泱的带来这么多人,甚至沈家这种重点打压对象都能混上车。
“郡丞的意思是,王谢各家有可能收拢南下流民,编练新军?”顾会皱眉说道。
南渡各家的手头上一直没有太多的兵权,这是他们的弊端。
而一旦这个短板被补上了,那么恐怕王谢各家将再无忌惮。
对外抗衡大司马,对内打压三吴,谁还能将他们怎么样?
想到这里,陆纳和顾会的神情再一次变得凝重和严肃起来。
他们仿佛看到有朝一日,王谢各家纵兵劫掠三吴,然后将他们的土地全部都划归到王谢名下。
正如这些家伙们在会稽对越人所做的那样。
王猛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看着顾陆两人,好整以暇。
似乎在问,难道你们觉得没有这种可能么?
顾会登时打了一个寒颤,一时间难免乱了方寸,王谢各家会尝试着掌控兵权,这是在情理之中的,但是在吴地世家的眼中,他们为了抢夺兵权,肯定会和大司马争夺。
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依托大江、面向两淮的王谢各家,其实完全可以凭借自己所掌握的钱粮破而后立,直接编练出来一支新军。
到时候这天下,就是王谢和大司马的舞台了,和吴地世家还有什么关系?
陆纳似乎比顾会要稳重一些,沉声说道:
“收拢流民、编练新军,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若有风声,我等自然也会尝试让吴地子弟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所以多谢太守和郡丞提醒了。”
现在他们两个是来和杜英谈论日后在关中的合作的,和王谢各家编练新军并且威胁到吴地世家并没有什么关系。
陆纳显然并不想让杜英他们平白引起自己的恐慌,从而掌握整个谈判的节奏。
“吴地世家,挥毫泼墨者众,但能上阵厮杀者,似乎也就是朱氏、周氏和沈氏吧?”王猛却似乎不打算放过这个话题,接着说道,“周氏之前就已醉心于朝堂,并且和王氏关系匪浅,而朱氏家道中落,至今已经无有名有姓的人物。
至于沈氏,如今已经投靠于我家太守麾下,因此敢问在座两位,凭借顾陆两家,就算是把数千南下流民送到诸位的手中,诸位又何来的信心,能够将这些流民训练成能够和大司马麾下相提并论的精锐?”
这一次陆纳也有点儿难以保持之前的镇定,想要说什么,可是又发不出声音。
扎心了啊!
要说带兵打仗,实际上吴郡各家也不是只有那几个将门,他们陆家之前也是出了陆逊、陆抗这种人物的,甚至之前陆玩还曾经担任太尉。
但是现在陆家的叔伯以及他们这一代子侄,都已经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修身治家上,军中早就已经没有了根基。
所以王猛说的是事实。
“因此,现在这不就给了吴地各家一个很好的机会么?”王猛接着说道,语气循循善诱,“吴地世家负责收拢南下流民,送往关中,而关中负责将这些流民编练成军。
我家太守和氐蛮征战年余,每战必胜,所以诸位大可以相信我家太守练兵的本事。
而吴地各家出人、出钱粮,这支军队,岂不也是可以为诸位所用?”
陆纳皱了皱眉,他知道王猛绕了好几个弯子,归根结底就是想要让他们意识到,现在吴地世家凭借自己的能力,没有办法培养出一支军队,而这就是吴地世家一直被动挨打的原因所在。
可是关中为他们培养出来军队,这支军队吃着吴郡的、喝着吴郡的不假,可是军中将领可不是吴郡所出,凭什么要听从于吴郡各家的调遣?
这可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第六百零九章 谈判的节奏
杜英看出了陆纳的疑惑,甚至可以说不满,开口解释:
“吴郡子弟,可以派来军中,我们会仿照关中书院,开办一所专门教导军事指挥、作战的书院,现在名字都已经确定下来,便叫‘讲武堂’。
届时讲武堂会通过考核的方式选拔人才,为我关中所用,讲武堂中毕业的学生,日后会直接入军中,根据才能安排在各处统兵位置上。而吴地子弟则不需要考核就可以入内求学。
不过事先说好,讲武堂是为了培训人才而设立,绝对不是什么人都可在其中滥竽充数之地,因此若是吴郡子弟在之后的求学中不思进取,那么讲武堂也会将他们退还各家。”
陆纳和顾会登时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似乎并不是不能接受的条件。
甚至可以说,正好能够帮助吴郡世家弥补现在他们一直想改变却又无从下手的短板。
但是这也意味着,吴郡世家一旦这么做,和关中之间,就已经不是单纯的生意往来了。
涉及到军事上的合作,甚至干脆等于双方共同打造一支军队,这就是盟友,甚至是一体的,而不是利益伙伴了。
“我等若答应了太守······在朝堂上,恐怕还会平白受到攻讦啊。”陆纳缓缓说道。
王谢各家怎么会眼睁睁的看着吴地世家和关中走得那么近?
杜英打量着陆纳,似乎想要揣摩出陆纳的真正意思。
他是觉得开的条件不够,还是真心有此一说?
杜英还在思忖,王猛就先开口说道:
“若是此事可行,那么吴地各家和我关中,自然亲如一体。所以从南方前来的商贾,都可以享受和关中本地商贾一样的待遇。长安太守府也会优先鼓励采购吴地各家的货物,此为其一。
关中书院、讲武堂等等新开设之书院,现在还需要大量的先生讲学,因此我等也期望文风鼎盛的吴地各家能够施以援手,调拨选拔人才,补充入书院之中,为关中培养下一代人才,此为其二。
当然,若是诸位觉得不妥,那也无妨。大家各有顾虑,本就在情理之中。关中仍然支持各方商贾前来,并且今日下午太守府就会选拔各曹司掾史,若是吴地各家愿意的话,也可以派人参加。”
这一次,陆纳和顾会都很难保持沉默了。
条条句句,都说在了他们的心坎上。
无论是商贸还是兵马,这都是吴地世家真正所需的。
不得不说,杜英和王猛非常了解他们。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现在谈判的节奏真的完全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而吴地世家又掌握了什么呢?
甚至他们天真的以为,关中所需的,不过只是一些能够支撑他们在各方之间左右逢源的钱粮罢了。
然而现在才恍然发现,在这长安城中,真正有野心的,恐怕是坐在对面的这两个人。
同时,顾陆两人也敏锐的察觉到王猛话外之意。
如果吴地世家不打算在这军事上和关中合作的话,那大家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甚至商贸优惠之事,想都不要想。
关中并不贪图吴地的那点儿钱粮。
顾会缓缓说道:“事关重大,个中牵系,并非一家一户,所以还请太守和郡丞宽限两日,余打算和各家商议。”
陆纳则接着说道:“还请两位放心,吴地子弟一向传承家学、恪守王道,可为,也愿为太守分忧。”
言外之意,吴郡子弟很期望能够参加下午的人才选拔。
“也好,”杜英颔首,“我关中现在最缺的就是治世之才,吴中各家愿意共襄盛举,振兴关中文脉,余甚是欣慰。”
“这······”陆纳皱了皱眉。
显然杜英理解成了吴地子弟愿意进入关中书院之类的地方教书。
教书先生有什么好当的?
自家学问传授给他人,而自己又没有多少实权,培育出来的弟子是不是称心如意更是两说。
可是杜英已经展露出了他的聪慧,显然不应该会有此误解。
那就是故意的了。
但是陆纳还是要解释一下,不然的话整个节奏将彻底落入对方的掌控。
然而,不等陆纳接着说,杜英就已经起身:
“府上还有如山公文,亟待阅览,既然两位兄台还需要商议,那也请尽快给出一个定论。师兄啊,到时候可莫要忘了给两位兄台单独送请柬。”
陆纳怔了怔,心中无奈。
如今主人明显有送客之意,他们当然也不可能厚着脸皮硬要留下来,只好起身告辞。
同时他们也明白了杜英的意思,只要不答应今天杜英开出的条件,那么吴地子弟想要进入长安郡守府显然也是空谈。
当然了,就算是今天不做决定,也无妨,本来杜英的规划之中,显然就没有打算吸纳吴地子弟进入太守府,而是期望他们能够在书院和军队之中发挥作用。
因此杜英点出了“请柬”,显然是在提醒他们,他所能接受的最晚时间,就是大婚之前,并且真心期望吴地子弟能够以盟友的身份出现在宴席之上。
一路保持沉默走出太守府,顾会方才忍不住压低声音说道:
“祖言,这杜仲渊,欺人太甚矣!”
陆纳脚步一顿,看着周围喧闹的街市:
“何出此言?”
顾会一时又怔住了,旋即恨恨的跺了跺脚:
“皆是我等无能,三言两语之间,竟什么都快要答应人家了,反倒是自己所需的,皆未争取。”
“相比于杜仲渊能给我们的,我们本来所求的些许钱财,又算得了什么?”陆纳微微眯眼,“所以并不是他欺人太甚,而是他很清楚我们真正想要什么。
这种被人看穿了心思,甚至发现对方比我们更了解吴地世家现状的感受,的确不怎么好。”
“那祖言是打算答应了?”顾会赶忙问道,显然他还是有些犹豫的。
吴地世家出钱出粮出人,甚至还冒着开罪各方的风险,最后却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纳缓缓说道:
“知道为什么我们一直要被欺负么?还不是因为南渡各家是簇拥着典午正朔而来的,还不是因为兵马大权都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令伯,家父,皆位极人臣,然而呢?盛名之下,又有多少实权归于吴地子弟?若是有兵权在手,吴地各家,又何至于此二人之后,转眼萧索?”
顾会沉默。
第六百一十章 讲武堂
“他们可会允之?”王猛目送顾陆两人离开,负手施施然问道。
杜英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动,长舒了一口气,刚刚的碰面,时间并不长,但是个中心理博弈,却是格外的激烈。
想要一开始就掌握话语权并且直接压住这两个吴地世家之中的佼佼者,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听到杜英呼气,王猛心中了然,也跟着一屁股坐下,趁机偷一会儿懒。
所谓的公务繁忙,实际上更多的是杜英找了一个送客的借口罢了,不然的话,对于杜英开出的条件,顾陆两人肯定会想办法谈虚实、摸底线,并且抢夺谈判的节奏。
所以杜英干脆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至于公务,参谋司成立的主要目的,本来就是分担这些公务压力的,所有的公文都要经过参谋司筛选、分类并且将最重要的一些递上来。
参谋规划军事,只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而已。
太守府的官员任命可以满足各方的需要,但是参谋司的人选,从来都是杜英和王猛亲自选拔、背景干净的北方士子,就是因为这些人的利益完全和太守府捆绑,前路也都掌握在杜英和王猛的手中,能力还是其次,忠诚度最有保证。
若非如此,那如小山一样的公文,他们两个累死了也看不过来。
“刚刚所说的讲武堂,是真的?”王猛接着问道。
杜英点了点头。
王猛无奈,此机构,他之前是真的没有听杜英提起,不过听杜英三言两语之间表露出来的意思,也明白,是和关中书院以及杜英打算开办的培养工匠的书院相同的机构,只不过授课对象有所变化罢了。
所以王猛也是从容的打了一波配合,陆纳和顾会显然没有看出来,这个名称甚至都是杜英今天才捏造出来的。
若让他们察觉出来,哪里还会相信杜英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仲渊打算以后就以此为选拔人才的方式?”王猛接着问道。
“书院培养,再加上考试。”杜英微微颔首。
“世家可会允之?”王猛撇了撇嘴。
虽然世家子弟仍然可以通过这个途径进入书院,再进入官场,但是终归是要学习,是要通过考试的,是要和其余各家竞争的。
他们又怎么会允许?
更不要说现在进入书院的,恐怕还不只有世家子弟。
关中盟坞堡中的各家子弟、商贾子弟,也都在关中书院里,难道日后关中书院就要对他们关上大门么?
显然是不可能的。
相比于世家,这些才是杜英的基本盘。
因此这些世家眼中的寒门甚至是贱民子弟,一样能在书院之中求学。
自然也就一样能参加考试,争夺名额。
世家平步青云的路被截断,岂不是等于要了他们的命?
王猛逐渐理清了杜英的想法,越想越担忧。
他并不喜欢世家,因为他是一个家破人亡的世家子弟,比寒门混得还惨一些。
但是他也知道,现在想要坐稳一方,又怎么能没有世家的支持?
“这里是关中,不是江左。”杜英从容说道,“不愿意,大可不要来。”
王猛不由得笑了笑。
远离江左,或许是他们现在最大的优势所在。
而日后杜英真的卷挟大势扫荡南北,江左世家又能翻起来什么风浪?
说不定这九品中正制,这几乎为世家得利量身定做的制度,真的会被推翻、被改变。
“书院这方面,要尽快了。”杜英吩咐道,“先把人才都聚拢起来,而且人才也都是从小培养的,余没有那么多功夫慢慢等。”
王猛起身:“这是自然。”
对于杜英的这个打算,他是绝对支持的。
立刻就像付诸行动,然后让那些世家如同吃了屎一样恶心。
“师兄莫急。”杜英无奈的招手,“还有一事。”
“师弟但说无妨。”
王猛精神抖擞,看上去一扫颓唐。
“顾陆两人挨了一顿打,不管是谁做的,至少说明现在长安城中的治安也不尽如人意。
并且隗粹既然打算重审一些氐蛮盘踞时的冤假错案,也需要人手捉拿缉捕罪犯······”杜英缓缓说道。
“师弟打算抽调人手,另组府中绣衣?”王猛沉声问道。
汉称绣衣,唐称不良,宋明以后又称捕役和快手,合称捕快。
杜英一摊手:“府上现在不过是一些氐蛮留下来的吏员罢了,可算不得绣衣?
余需要的是能够缉捕要犯,面对负隅顽抗的豪门大户亦有一战之力的绣衣,可不是简单找一找人、贴一贴封条的那种。”
“人手何来?”王猛问出最重要的问题。
现在的确是一个好机会,顾陆两人送上了一个很不错的理由。
不然的话,太守府组建这么一支直属于杜英的力量,必然会引起各方不满。
借着这个名头,桓温和王羲之等人恐怕都很难说出所以然来。
杜英径直说道:
“从关中盟旧部以及收拢的流民之中筛选精明知变通者、身形灵巧且善战者,并且其仪表也应当能够当得起长安太守府的门面。”
王猛苦笑道:“现在各处用兵都紧张,想要让军队之中放人,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调殷举直接担任该司主将。”杜英很干脆的说道。
把一方主将直接调过来,其麾下的五百兵员名额,自然也就等于空了出来,这五百人之中,有适合于这个新部门的,可以追随主将留下,而有不适合的,自然也能够补入其余各部,换回来相同数量的士卒。
“这样也好,殷举和韩胤两人之争,也应该有一个结论了。”王猛径直说道。
此二人争夺偏将之职,不分伯仲,但是显然在指挥作战上,韩胤要胜过殷举一些,殷举更擅长的,还是捉对儿厮杀,而不是运筹帷幄。
所以杜英最终决定韩胤,本来就在情理之中,不过杜英对于殷举的安排,倒是出乎王猛的预料。
因此王猛接着问道:
“殷举一直志在偏将之职,若是现在让他退入长安城中,岂不是等于明摆着告诉众人,他失去了这个资格,甚至都不能以韩胤副将的身份上阵厮杀?所以如何安抚殷举,仲渊莫要松懈。”
杜英微笑道:“其实只要阐明这新设部衙的任务,殷举就不会有什么意见。”
“此话怎讲?”
第六百一十一章 六扇门
“因为方才与师兄所说,只是明面上的。”杜英伸手指了指舆图,“而此部衙设立的真正目的,是在这里。”
“你的手指的是哪里?”王猛看着杜英张开的手,从他的角度看去,杜英的手似乎已经覆盖了整个舆图。
你哪里也没有指啊!
“师兄所见,即为我所指。”杜英笑了。
师兄也有看不懂的一天。
“故弄玄虚。”王猛嘟囔一声,心中却已了然。
师弟所指的,本来就是整个天下。
“维持长安的秩序,只是明面上的,是做给所有人看的,表明我长安太守府并不单纯只是大司马的附庸罢了。”杜英缓缓说道,“而真正的目的,是借此机会建立起来一个探听四方消息的衙门,并且只听从于太守府的调遣。
往后这天下的风吹草动,都应当在太守府的掌控之中,不然的话,又怎么能寻觅良机,北定而东出?”
“言之在理,军中斥候,到底还是差了一些。”王猛点头,“若真如此,那执掌此衙门的人,既需要有才能,又需要有足够的忠心,甚至后者更在前者之上,毕竟探听消息本身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走漏了风声,那就反而会被敌所用。
更甚至,若有不忠之人,行背叛之举,则稍有不慎,就会将兵马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殷举此人,不擅长沙场调度,但是忠心有保证,才能也非平庸,让其担当此职,合适。难怪你说他不会有什么意见。”
执掌这个府衙,自然表明杜英绝对的信任,因此殷举不会有什么不满之处。
的确比把他安置在韩胤副手的位置上更合适。
“此衙草创,余亦不能宽心,因此之前就已经去书姑臧,还得请阿爹调拨一些心腹家臣过来,再配合上原本关中盟的人,年底之前便成气候,应当还是可以的。”杜英说道。
“来年,就有大用了啊······”王猛喃喃道。
这个冬天,大家都在打磨爪牙、积蓄力量,就等着开春之后,一见真章。
“那此部衙,当冠以何名?”王猛问道。
杜英犹豫了一会儿,一拍手:“那就叫‘六扇门’吧。”
王猛看着他的神情,总感觉杜英说出来这个名称,是一拍脑袋就决定的:
“其有何意?”
杜英笑着说道:
“鹿行城中,得见六门,分为江左、荆蜀、氐蛮、羌人、鲜卑······”
说到这里,杜英顿了顿,伸手指了指王猛和自己:“还有关中。”
王猛提起一口气,静静等着杜英解释。
“师兄觉得,六门在此,鹿向何门?”杜英笑问。
“既然这六扇门是师弟着手组建的,那么,自然是师弟说了算。”王猛微笑着说道。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杜英无所谓的一摊手。
其实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叫不良人和夜不收,觉得有点儿瘆得慌,而叫锦衣卫或者东厂又觉得早晚要闹出来厂卫乱权,再加上这衙门,本来就被杜英赋予了缉捕盗贼、维持城中治安的任务,因此叫做六扇门好像最合适。
也算是杜英对于自己锁在那个时空的致敬吧。
嗯,懒得起想一个好听的名字,倒是其次。
“但是将殷举麾下兵马从扶风抽调回来,是否妥当?”王猛接着问道。
就剩下五百人留在扶风,还不够司马勋塞牙缝的,司马勋或许会更看不上杜英?
真的要谈的时候,怕也不好谈。
“让沈劲带人过去。”杜英显然早就有打算。
沈家既然投靠了自己,并且拿出了足够的诚意,那杜英也不害怕用沈家的人。
“这样也好。”王猛想不到其余的好办法,归根结底,这偌大的长安,看上去王师主力云集,可是又处处不让人放心。
关中盟旧部就那么多,分散开来,似乎任何一处都没办法挪动。
扩军,迫在眉睫。
这个寒冬,也不知道会有多少流离失所的百姓进入关中,对于太守府来说,倒是一个好机会,不过钱粮是否充足,似乎又是一个挑战。
王猛盯着舆图,微微皱眉。
仲渊就这么笃定吴地世家会答应这些条件么?
不然的话,这个冬天,太守府恐怕也会因为粮草不够,痛并快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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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太守府通过考试的方式选拔礼曹、户曹、尉曹三曹掾史以及其余各曹司下属吏员,这足够让长安城中各方惊讶而期待了。
惊讶的是,这年头,有胆量跟江左世家说,“你们的学问不太够,我们打算考核一下,不是什么歪瓜裂枣都能来”的人,也的确不多了。
就算是和江左世家逐渐分道扬镳的大司马,应该也没有说这句话的魄力。
可是杜英偏偏这么说了,而王羲之也偏偏就答应了。
至于期待的,自然就是长安太守府到底会考校些什么,而这些号称才俊的江南子弟,又会有怎样亮眼的表现?
因此桓温本人虽然和王羲之保持着“王不见王”的状态,但还派了麾下的郗超、张湛、习凿齿等多人前来,另外幕府中现在只是挂了个名的罗含,甚至还是此次考校的主考官。
至于江左世家这边,王羲之自然是亲自前来,谢石陪在王羲之一侧,表明王谢两家同气连枝的态度,而温、褚各家,也都有人随在左右。
吴地世家在这其中的身份自然就比较敏感了,甚至有点儿左右不是人的感觉。
陆纳和顾会甚至能够感受到从郗超等人那边投来的目光。
他们似乎在好奇,为什么吴地世家子弟没有参与到考校之中?
而且这两个家伙鼻青脸肿的,又是谁打的?
接着,自然就会揣摩是不是和王羲之之间真的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以至于王羲之连这个机会都不愿意给他们。
各式各样的目光,看的陆纳心里一阵憋屈,他索性直接迎上杜英。
杜英大概也意识到他们尴尬的处境,让他们坐在了太守府这边,表明了自己遮护吴地世家的意图。
这让郗超等人心中恍然。
吴地世家要投杜英,王羲之不收拾他们才怪呢。
不过看他们的架势,收拾归收拾,似乎也拦不住陆纳等人把屁股挪到关中这一边了。
“有趣,比那考校还有趣。”郗超忍不住笑道。
几名幕僚们都会心一笑。
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自然是乐意于看到王谢世家吃瘪的。
第六百一十二章 三道题
“王右军能答应这件事,本来就很有趣。”张湛的心情显然也很不错,他作为桓温的拥趸,自然比别人更乐意于看到对手们闹矛盾。
“不管怎么考校,选拔出来的其实还是江左世家的人,是王右军早就已经看中的人,所以并没有什么区别。”习凿齿泼了一盆冷水下来。
“但是这已足以说明这位杜太守在王右军心中的地位。”张湛摇头,“不然的话,如此明显有损于江左士气和名望的事,纵然结果是一样的,王右军也不会准许出现如此变化。”
郗超则啧啧感慨一声:
“王右军会做出退让以寻求和杜仲渊的合作,本来就在情理之中。余倒是觉得杜仲渊的态度很是有趣。
且看太守府愿意交给江左的三个曹司。礼曹主管礼仪教化,之前一直在谢道韫的手中,现在太守府愿意让出来,更多的是因为女子不好为官,而罗伯父又不想担任官职。
再加之江左各家,本来就号称诗书传家,因此让江左的人担任礼曹掾史情理之中。
至于户曹和尉曹,虽然名义上是掌管户籍和募兵,但是诸位且想想,现在的长安,需要这两个曹司发挥多大的作用么?”
几名幕僚面面相觑。
户曹所掌管的事,实际上在长安太守府中早就有人负责,那就是新任太守长史袁宏。
那可是桓温亲点的负责长安百姓安抚、安顿和户口统计工作的人,这几天已经把这项工作全面铺开。
户曹掾史上任之后,恐怕能做的也就只有配合袁宏的工作,换而言之,就是给袁宏打下手。
谁让人家是长史,又有大司马和太守一起在背后撑腰呢?
纵然有资格坐在户曹掾史位置上的这个人,在家世上会比袁宏这个江左中游世家出身的人好一些,那又如何?
连王右军都要礼让桓温三分,和杜英也是平等而处,谁又能反抗他们两个做出的安排?
至于尉曹,那就更不用说了,管理治安这种事,本来就是做得好了是分内之事,做的不好,闹出来什么乱子,那就是脱不开的责任。
现在长安城内各方势力云集,打算互相做手脚的人多着呢。
因此坐在尉曹这个位置上,什么事能管,什么事必须管,什么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讲究得很。
甚至张湛、习凿齿他们自问在这个位置上也会左右为难。
因此杜英把这两个位置丢出来,居心不良啊。
“而且这礼曹掾史,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坐稳的。”张湛压低声音说道,“按理说,这妇孺教化之事、关中新开办的各处书院等等,都应该归于礼曹。
但是前者目前仍然还在谢家大娘子的手上,杜仲渊肯定不会轻易交出来。至于后者,这关中书院是由罗公亲自创办,凝聚着罗公的心血,又得到杜仲渊的鼎力支持。
所以到时候恐怕只有关中书院前来寻找礼曹索要钱粮,礼曹却难以把书院怎么样。”
“除此之外,余还听闻,关中打算开设好几家书院,这些名义上归于礼曹,可是除了杜仲渊的命令之外,恐怕什么都不会听吧?”习凿齿补充一句。
“杜仲渊看上去很大方,但是实际上交给江左的,都不是什么好位置啊,甚至还不如给隗粹的决曹来的重要。”张湛又言。
“考校开始了。”郗超的声音骤然在两人耳畔响起。
他们两个俱是打了一个激灵,霎时间还以为自己的交头接耳被人家发现了呢,赶忙坐直身子,不过环顾周围才发现,交头接耳者,又何尝只是他们两人?
毕竟这一场考校,牵扯到的太多了。
有各方的博弈,有江左子弟的真才实学,有杜英和王右军之间仍然模棱两可的关系······
考题分发,并且也直接悬挂公开出来。
总共只有三问。
第一问,论王莽乱政。
大家微微颔首,题目简单,这就有很多可以发挥的空间。而王莽乱起,盖因其施政之混乱,其中自然也有很多可以落脚之处。
尤其是王莽当时篡改礼乐章程等等,显然是对应礼曹。
接着,大家的目光看向第二问。
张湛喃喃念出来:
“今有稚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这,这是什么问题?”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都不知不觉的提高了。
议事堂上也一样响起嗡嗡声,显然有相似疑问的不只是张湛一人。
“江南民间有关术算的书中已有此问题,谓之‘稚兔同笼’尔。”郗超此时也忍不住微微皱眉,他显然也没有一开始那种“隔岸观火”的镇定了。
“嘉宾可知如何解?”张湛和习凿齿都好奇的问道。
不愧是郗嘉宾,幕府之中博闻强识第一人,这个大家是心服口服的。
郗超翻了翻白眼:“余对术数一向不感兴趣,又如何知之?纵然是看到了,也不会牢记于心。”
张、习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
行吧,是我们高估你了,收回刚才那句话。
“此题,考察的显然是算数本领,对应的应该是户曹掾史。”郗超并没有因为自己不会而露出愧疚神色。
在他看来,这本来就是“术业有专攻”的事,又不是自己去考这户曹掾史,也轮不到自己头疼。
“那就看第三题了。”张湛随口说道,接着眼睛就瞪大了,“秦律、汉律和晋律之别以及屯军和募兵之别?”
这显然是对应尉曹了,这次大家心中了然。
果不其然,考题刚刚公布,杜英就站起身说道:
“诸位皆为江左才俊,参加此次考校,实乃关中之幸也。如诸位所见,三道考题,对应三处曹司掾史之位,还请诸位量力而为,每一个位置,都会选择回答此题最优者而录。”
原本站在议事堂外院子里的考生们,一个个脸上还带有骄傲的神色。
关中文脉,早就已经断绝久矣,要不是因为王右军出面劝说和弹压,我等又怎么会前来参加这考校?
简直就是在侮辱人。
不过正好,也借此机会让诸位见识一下江左风采。
然而,这三道考题一出来,大家登时傻眼了。
看第一道题,还是很简单的,还以为关中出题者的水平也不过尔尔。
然而再看后两道题······
稚兔同笼,这是我等世家子弟应该关心的问题么?
还有那晋律,在江左,这不过就是一张张废纸罢了。
世家什么时候需要看着晋律来行事?
第六百一十三章 实干之才
考生们大眼瞪小眼,对于最后一道题的前一半,完全不知道晋律改进之处在哪里,而对于第二道题,更是认识每一个字,连起来却不知道应该从何处破解。
一时间,他们非常想要吐槽,然而一双双眼睛看着,话自然还是得憋回心里。
站在前面的一名白袍年轻人,率先坐下,笔走龙蛇,竟然已经有了思绪。
而后面的考生也赶忙跟着落座动笔。
时间有限,计时的水漏都已经在滴水了。
只能想到什么写什么。
“那便是王度?”杜英指着最先动笔的那年轻人说道。
“不错。”坐在杜英身边的正是袁宏。
此时的袁宏,自然是有几分骄傲的,同样出身江左,他因为之前为桓温所征召,阴阳差错之下已经执掌太守府的实权,而这些同侪,此时还要参加这稀奇古怪的考校。
而自己能够坐在这里看着,也更是因为杜英的信任。
想到这里,袁宏的斗志更高昂几分。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他平生的愿望并不是很宏大,只是想要为这乱世之中流离失所的百姓尽一份心力,治理一方、守土有责。
用这些努力,换来些青天之名,日后名垂史册,不求后人交口称赞,只要翻卷之时能够看到他的名字,知道此时此世尚且还有这么一个人,就可以了。
之前在桓温幕府中,袁宏的态度当然是消极的,因为她能够感受到桓温的野心,却并不想成为拥立的那个人。
拥立这种事吧,做成功了,倒是一定能名传青史,但是如果失败了,那就是真的陷入万劫不复之中,被打上叛徒的名号,永世不得翻身。
袁宏宁肯自己薄有贤名,也不愿意赌前程。
因此现在在长安城中,看着各方角力,而自己只管放手去做一些安民之举,袁宏自然是高兴的。
“江东独步,余倒要看看有几分真本事。”杜英的声音之中也带着几分期待,又问袁宏,“阿虎啊,你觉得今日会有几人能够脱颖而出?也不知道这些题目是不是太过简单了”
袁宏一时间愣住了。
虽然能够被太守直接称呼诨号也算是一种荣幸了,表明太守和自己很是亲近,但是这个问题,让袁宏有些羞于启齿。
因为这几个题,在他看来,哪里有那么简单?
至少中间那个题,是不会的。
想了想,袁宏索性实话实说:
“恐怕要让太守失望了,实不相瞒,近年来,江左清谈盛行,人人皆以纵玄为荣,以实政武事为耻”
说到这里,袁宏偷眼看向杜英,想要看看杜英会是什么神情,若是已经变脸,那自己可得抓紧打住。
杜英却仍然带着微笑,一副皆在预料之中的神态,对着他点了点头。
袁宏这才鼓起勇气接着说道:
“太守所考校之题目,或是涉及史书,或是涉及算学,或是涉及律法,这些都为江左宴席之间少有涉的。
尤其是二三者,实不相瞒,若此时属下在堂下,恐怕亦然是抓耳挠腮,不知应从何处入手。
所以今日所能选拔上来的人才,符合太守心意的,应该寥寥无几。”
话说到这里,杜英脸上的笑容也有点儿挂不住了,一时默然无语,良久之后,方才低声说道:
“国难当头、胡尘弥散,这世道所需要的,本就应该是一心为公、实干多才的官吏,只有这样,才能对内整肃政务、对外炫耀武力,使胡人不敢小觑华夏,使天下汉晋遗民尚且心念朝廷。
第六百一十四章 考场纪律
“此为太守府考校才能之所,诸位上官皆在观礼。”林丛眉毛倒竖,厉声喝道,“尔等若是觉得不会做、不想做,大可以弃笔而去,莫要在此喧哗!”
在关中盟内,林丛名声不显,这也是因为当初他们林氏是背叛了关中汉家百姓而投靠氐蛮的存在,甚至还曾经直接和关中盟作对。
因此林丛被杜英扶上位之后,在各家家主中自然就比蒋家、周家之类的矮一头。
但是在关中盟里矮一头无妨。
林氏先叛再降,应该的。
在这长安太守府,看着这些外人,林丛就是实打实的杜英嫡系,此时被众人谩骂,自然一扫平日里的温和,甚至有些怯懦的神情,横眉冷对。
杜英并没有着急开口,而是看着林丛的表现。
从当时抓到这家伙,自己就知道,这是一个识时务的。
因此他或许很难成为治世之能臣,但是却可以做一条咬人的狗。
林丛在自己面前的谦恭以及面向这些人时的雷厉风行,说明她自己也很清楚自身的定位。
府中亲卫已经快步而出,直接去抓那些人。
而杜英的目光接着落在王羲之的身上。
王右军正捧着一杯茶,施施然品着。
秋冬之交,最晚也是今年春雨时的陈茶了,没有什么好喝的。
这些世家子弟的抗议,或许是王羲之吩咐的,又或许本来就是他们趁兴而为、自作主张。
江左风流,讲究的就是一个率性而为。
因此王右军或许早就料到了这些人不需要自己提点也会有这样的举动,现在摆明了不是在品茶,而是在等着杜英的反应。
这一次王羲之愿意答应让江左子弟前来参加考校,就已经是他做出的大让步了。
再帮着杜英把这些人弹压下去,王羲之才没有那么好心呢。
甚至借此给杜英一个下马威,也不是什么坏事。
此地虽然是关中,可我江左子弟,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杜英心里暗骂了一声“老狐狸”,却也知道大家立场不同,王羲之的所作所为,情有可原。
眼见得议事堂下闹得更加厉害,不少世家子弟已经动手挣扎反抗,而府上亲卫又不好直接下狠手,杜英也只能起身。
他必须要赶在这些世家子弟大喊着“右军为我等做主”之前,把这件事平息下去。
不然的话,到时候王羲之不管是以此为把柄,要求自己再做退让,还是直接帮自己解决了争端,顺手卖给自己一个人情,吃亏的都是太守府。
“诸位,考校仍然还在继续,在场也仍然还有继续作答之人,若是觉得题目有问题或者非己所长,那么太守府并不强求诸位留下,请诸位遵照考场纪律,有序上交答卷,离开考场。
江左各家,豪门望族,自然也应言而有信。考校入场之时,诸位都曾签署遵守考场安静纪律之承诺。而今虽有违背,但虑及尔等皆是初犯,因此不予追究。”
杜英从容说着,从桌案上拿起来几张纸,扬了扬。
王羲之手中的茶杯,此时已经微微放下,听到杜英开口,手上动作一顿,接着便看到了杜英扬起来的纸,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由得微微皱眉。
正在推攘的诸多世家子弟,此时也都是一怔。
旋即想起来,当时进门的时候还真的签过这么一张纸。
至于上面写的条条框框太多,谁有心情去细细看?
现在方才醒悟,原来这狡猾的杜仲渊,早就有所图谋,算计好了他们啊!
当即,众人也不再争闹。
毕竟那么多人看着,王右军会偏心于江左并且尽可能维护各家颜面,也就算了,但大司马府和太守府也还有那么多人,到时候把他们不守承诺的事传扬出去,难免为人所不齿。
世家最注重名声,自己这样败坏家中名望,纵然说是被杜英算计的,以后恐怕也难再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毕竟世家子弟,本领一个个的也差不了多少,你办不好差事,自然就可以换一个家中子弟去。
不过有一名世家子弟站出来说道:
“启禀太守,忘记考场纪律,是我等过错。然,余有一问,还请太守不吝赐教。”
不等杜英答应,他就侃侃说道:
“江左治民之法,衍自四书五经,而随秦汉旧规,当称一句‘萧规曹随’也,因此江左休养生息、百姓安乐,有如今之繁华。
而我等也未曾学这什么稚兔同笼,既不会数头有几何,亦不会数脚有几只。
如今关中凋敝,太守有振兴关中之雄心,我等知之,但太守何不效仿江左,以先贤之法为施政之策,自寻出路,恐有偏差,悔之莫及矣!”
他话音未落,便引起周围一片低低的赞同声。
大家虽然心有不忿,但也知道要遵守那“考场纪律”。
话已至此,一道道目光登时汇聚在杜英的身上。
对方拿出来事实,倒要看看杜英应该如何辩驳。
王羲之这一次直接放下茶杯,正襟危坐,似乎也随时准备开口。
“说得好!”杜英抚掌笑道。
这让竖耳细听的众人皆是一怔。
杜太守这是被说服了?
还是被气得魔怔了?
“这位兄台所言在理,”杜英负手而立,从容道,“那不如就以这户曹掾史为例,户曹者,掌管民众和粮草,为重中之重。
敢问诸位,若是有一账本放在此处,那诸位如何知道其中数之真假?若库中有八百斗粮食,而写为八百石,一字之差,谬之千里也。
若无算学,不做核查,则粮草几何,心不知之,又如何能供应百姓与王师所需?”
众人一时默然,其实他们下意识的想说,那简单的加减算数,我们还是会的。
不过只要就此承认了,那自然也就等于承认了算学是有用的,而这又不在四书五经之内,岂不是和之前他们所说的话自相矛盾?
而且他们在家中,一般都不会负责这种事,家里都有专门的账房,哪里轮得到这些世家子弟沾满一手铜臭?
因此单纯谈论此事,在气势上自然就弱了几分。
“此为下属之职,上官当行调度之举。”有一道声音弱弱响起。
“不错,的确轮不到你们亲自打算盘计算。”杜英点头,“哦对了,或许诸位还没见过算盘,等会儿拿一个过来让你们看看。
但是虽有下属,诸位又如何能保证下属就不会坑蒙拐骗、欺上瞒下,或有粗心大意之处,使得钱粮人口谬之千里?”
第六百一十五章 江东独步
这一下,众人都回答不上来了。
在家中,负责此事的,自然都是休戚相关的家臣,忠诚都能够保证,利益也少不得他们的。
然而在这府中,显然就不一样了。
下属也来自五湖四海,谁知道有没有什么贪污或者刻意算计的心思?
到时候自己作为上官,若是核查不出来,事发之后自然也要被牵连。
所以杜英考校算数,看上去是在刁难他们,但是似乎又真的是为他们好。
算数都算不对,还来当什么户曹掾史?
“至于律法亦然,关中为朝廷之关中,自然应当推行晋律,此亦为尉曹之责也,否则于街上见作奸犯科者,如何处置?”杜英接着说道,“诸位不通术数、不知律法,余怎能放心将户曹、尉曹交给诸位?也不知这长安,会变成怎样乌烟瘴气之长安。”
说完,杜英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竟然给人一种杜英“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这一声叹息落在众人的耳朵里,更是让这些世家子弟们觉得丢人。
在江左横行无忌,朝廷甚至求着他们出山以牧民一方,结果现在来到这关中,竟然被嫌弃了?
而面对杜英的说法,他们甚至一时间都无法反驳。
“你凭什么嫌弃我们?”这一句话,竟然都说不出口。
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嘟囔了一声:“不过是小小掾史罢了,我等不当也罢。”
不过这句话,他们终究是不可能大声说出来的。
王羲之还在,这么多人都在眼睁睁的看着,若是大声辩驳的话,恐怕会给人一种江左子弟不懂尊卑礼数的感觉。
而且杜英的辩论思路,大家其实都已经摸清楚了。
如果这话说的响亮一些,杜英恐怕就会接着说,小小掾史都做不好,还怎么去担任更高位置的官员?
那样的话,岂不更是打脸?
所以众人不也再闹腾,甚至还颇有礼数的对着杜英和王羲之拱了拱手,一副我江南子弟,就算是在尔等嘴中再怎么不济事,礼仪之数,还是懂的。
王羲之原本一直微微皱着的眉,此时才缓缓松开。
这些家伙,总算是没有闹得太难堪。
不等这些世家子弟的脚步声消散,庭院中又有一人缓缓起身,小心翼翼的捧着答题的几张纸,又有些不放心的吹了吹墨痕,这才走到林丛身前,将答题纸整齐的放下,对着杜英拱手一礼。
众人这才恍然想起来,闹事的世家子弟也不是考场上的全部,只是多半数罢了。
仍然还有几个人,坚持坐在那里,或是在犹豫权衡,又或是心无旁骛的思索、作答。
而这其中,就包括刚刚站起来交卷的这名年轻人。
“江东王文度?”杜英微笑着问道,声音低了几分,显然是不想打扰到其余在做题的世家子弟。
而那些世家子弟用余光瞥见杜英对着王坦之招了招手,让他上前交谈,似乎颇有兴致的样子,登时一个个也都来了斗志,绞尽脑汁思索。
至于王羲之,脸上也缓缓露出笑意,举杯饮茶,比刚才似乎更淡定而从容几分。
“正是鄙人。”王坦之点头。
“他们皆说不公,而为何汝不受其扰,自行其是?”杜英问道。
“庸人自扰,与我何干?”王坦之依旧风轻云淡的说道。
杜英:······
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不知道应该如何询问了。
只是不知道你说的话,让刚刚走的那些人听到了,会不会转过头来打你。
接着,王坦之感慨说道:
“太守为了选拔三曹掾史人选,也算是殚精竭虑了,但是那稚兔同笼的题,余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依次尝试。
好在上天眷顾,倒是没有耗费太久。然终究不过侥幸,所以此不足为王某能胜任此户曹掾史的证明,还请太守明察。”
“文度兄倒是坦诚。”杜英有些无奈。
王坦之不但坦诚的表示,自己并不适合于户曹掾史,而且还等于在暗示杜英,他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顶着外面的嘈杂喧嚣,不但一点点的试出来了稚兔同笼的答案,而且还完成了另外两道题的作答。
所以他显然是礼曹或者尉曹掾史的不错选择。
杜英不把户曹给他,也得给一下另外的两个掾史之位吧?
“知长短,知进退,君子所应为。”王坦之洒然笑道。
潜台词自是,如果真的不想给就算了。
谁让这里是关中的地盘呢?
杜英微笑着表示自己明白了。
同时心中也忍不住感慨一声,“江东独步”,果然也是名不虚传。只是这一份淡定从容,放眼太守府中,也无几人能有。
至于他真实的才能如何,杜英相信等会儿看一看他的答卷,心中便有定论。
或许有人说,杜英的考核,不过三道题,管中窥豹,又能看得出来什么?
然而对此,杜英只能表示,真正的学霸,就算是有短板,那么在这短板上也不会比旁人差多少。
以王坦之“江东独步”的美誉,只求一个小小的掾史,放在江左,恐怕会有很多人表示大材小用了。
因此王坦之的表现既然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那么杜英自然没有办法拒绝王坦之出现在长安太守府中。
不然的话,恐怕人们要说的,就是杜英故意刁难江左子弟了。
别说王谢各家会彻底站在杜英的对立面,吴地世家的态度也有可能再一次受到影响。
毕竟吴地世家只是想要和王谢世家竞争一下,避免一直处于一直被压着的状态。
还没有胆子大到随着杜英一起撕破脸皮,彻底和王谢各家作对。
而且到时候谢奕的态度、桓温的态度又会如何,还得两说。
其余的几名世家子弟也陆陆续续的交卷,毕竟对于他们来说,第一道题想要回答上来还是很简单的,后两道题自然就随缘了。
不过留在场上的人本来就不多了,王坦之,他们是并不想超越的,所以他们所求的,是不比在场的其余几个人差。
目光交错间,这些世家子弟们甚至相互冒出来敌意。
“余借此次考校,既是为了给太守府选拔人才,亦是为了告诉在座列位,太守府绝对不是让碌碌无为之人在此尸位素餐的,也一定会尽全力为关中百姓带来安宁和富饶。
此为太守府的初心,并且余在此发誓,绝不改变!”
杜英的话,掷地有声。
第六百一十六章 大兴土木
杜英这也算是在趁着各方领头人物几乎都在场,表明自己的态度。
长安,我关中百姓可以让出来,给你们争权夺利、相互攻讦算计,因为这里是关中的中心所在,是秦汉两朝霸业的起点,朝廷会在乎长安的得失,各方会在意利益分配,这是情理之中的。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只能是长安以及整个关中,仍然还能向好发展。
杜英需要的,是至少能够为长安谋福祉的官吏。
若是谁在自己的位置上,故意拖拖拉拉的不合作或者无作为,甚至还公权私用、方便自家,那么杜英也决不轻饶。
郗超登时露出好笑的神情,杜英这实际上等于编织了一个框架,而就算是江左子弟再怎么闹腾,也不可能闹腾到框架之外。
岂不是等于给他们平白套上了枷锁?
张湛和习凿齿更是松了一口气,原本他们还是比较担心太守府的实权会逐渐的落在江左世家的手中,或者至少江左世家能对太守府的决策具有很大的影响能力。
如此一来,大司马府位于太守府之外,而且现在大司马又有南下先稳住荆州局势的想法,那么大司马府能够对关中各项决策所施加的影响力,自然就逐渐就比不过江左了。
而现在来看,杜英显然并不打算在决策权、监督权等方面做出让步。
江左的人进来,可以,但是必须得一心为关中所用才行。
若真如是,那么江左又俨然被困在杜英的约束之下,望高墙而叹息,反倒是不如大司马府施加影响来得方便。
因此郗超的目光瞥向王羲之,却发现按理说应该敏锐的察觉到杜英意图的王羲之,仍然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王右军养性的本事越来越高了不说,对于时局的揣测和把控也更加深刻。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场上的一举一动,而郗超实际上一直都在暗中观察着王羲之的反应。
世家子弟们拂袖而走,王羲之显然想动怒却又憋下去了,说明这应该是在他意料之中,或者至少心里还能接受的变故。
而现在王羲之的心态,是否说明他更是早就料到杜英会有这个举措,所以已然有后招备下,或者本来就打算认命了?
认命,从不是王氏的一贯作风。
王敦作乱,王导能带着全家哭拜宫门以求一线生机。
南北互相攻讦,王导能主动学习吴语,哪怕学了个四不像,也借此拉拢了吴地世家,化干戈为玉帛。
乱中图存、独辟蹊径,这才是王氏长久以来最擅长所在。
杜仲渊这一次明摆着是要算计江左······
王右军,你又会如何破局?
看着王羲之淡然的神情,郗超反倒是有点儿笑不出来了。
“这是自然,我等本就一心为公,还请太守放心。”王坦之拱了拱手,是第一个应和杜英的。
王坦之这一表态,世家子弟们的态度倒不是最重要的,王猛登时先带着府上原本抱着看热闹态度的吏员们站起来:
“一心为公,请太守放心!”
这是表忠心以及给杜英捧场的机会,他们又怎能让江左的人专美于前?
杜英微笑着颔首。
此时,王羲之也起身说道:“个中虽有波折,但最终还是有江左好儿郎能够为太守府所用,余亦欣慰矣。
期望太守能够人尽其才,让他们真正知如何安定一城乃至关中之地。余在此有劳于太守了。”
“既入我麾下,当一视同仁,尽心栽培。且诸如文度兄等,世有贤名、人有大才,杜某亦会纳善言、求短处,与诸位共安关中!”杜英扬起手臂,朗声笑道。
霎时间,他自己都难免有一种“天下英才入我彀中”的感觉。
只是这些英才是不是和自己一条心······那至少十中有九肯定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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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校之后,天色尚早。
杜英想要留下郗超、王羲之等代表各方前来的人共同饮宴,但都被婉拒了。
王羲之的态度显然是很明确的。
既然杜英并没有给出最后的人选,王羲之也仍不能确保王谢各家能够在名单上占据最重要的位置,那这场宴席,大家各怀心思、互相试探,显然没有必要。
显然王羲之的主要目的还是要让以王文度为代表的这些王谢嫡系进入到太守府中。
等到杜英真正把名单确定下来、符合王羲之的心意,那大家再好好举杯庆祝一下也无妨。
而如果不合心意却又不做退步的话,那日后恐怕就是陌路对手了,没必要虚情假意的浪费时间。
至于郗超,他今天的任务就是来探查一下杜英和江左王谢各家之间态度和关系的,显然任务完成了,他也不会久做停留。
不然的话,到时候就是桓温又派别人跑过来探查他和杜英之间的关系了。
大司马并非心胸狭隘之人,甚至能面对一些狂生的冷嘲热讽而一笑了之,但是这并不代表桓温能够容忍自己最信任的心腹和杜英走的太近。
“没有人愿意赏脸啊。”王猛看着这些人陆续离开,微笑着说道。
杜英一摊手:“本来就答应了沈文儒和全旭,去视察一下城南的市集,若是不去的话,岂不是让他们失望?
至于晚上的酒席,余本来就没有指望着这些家伙能够留下来吃饭,府上的厨子根本就没有准备。”
王猛嘴角扯了扯。
说不定王羲之和郗超等人也是知道杜英根本没有准备,所以留下来反而大家都尴尬才走的。
也不知道这几个家伙,到底是谁算计着谁的想法?
“城南?”
“走,一起!”王猛笑道,“和这些家伙们大眼瞪小眼也小半天了,着实无趣,还是看一看自家的市集和工坊,让人来的心神舒坦。”
而此时的长安城南,早就没有了当初关中盟和氐人对峙时的萧条破败。
以林氏坞堡为界,向北直达龙首原下,栅栏已经圈出来了大概的范围,而一条条纵横阡陌,已经勾勒出整个市集的轮廓。
工坊、仓房、商铺等等,不少都搭建起来了一些竖柱横梁。
太守府对于这些屋舍的华美没有多少要求,唯一的要求就是足够大、足够结实。
和当初关中盟在少陵坞堡内的建设思路是一致的。
充满着杜英对工商的重视以及决策的特点。
实用为先。
第六百一十七章 氐羌俘虏的安排
“杜太守走马上任没有几日,便大兴土木。”王猛看着眼前这一幕,忍不住笑着扬起马鞭,“不知道入了史书,后人是赞之,还是骂之?”
发展工商,的确能快速得利,但是显然也触动了农耕文化的利益,更触动了立足于占田、扩地的世家利益。
日后成王败寇,若杜英不能成功,那么世家肯定会想尽办法指责他“本末倒置”。
“搭建搬运者,或是氐蛮俘虏,或是流民,又或是关中盟妇孺百姓自发而来,出钱往来运输者,或是商贾,或是江左、梁州、巴蜀等各方世家。”杜英缓缓说道,“余未做任何劳民伤财之事。
因此不管史书上是万古流芳还是遗臭万年,至少现在的关中百姓,不会怨我恨我,余问心无愧就好。”
王猛默然,随着杜英一起看着忙碌的工地。
“属下沈文儒,参见太守。”有些瘦弱的文士大步走过来,相比于杜英第一次见到他,深陷下去的眼窝似乎平复了一些,但是黑眼圈仍然还是在的。
显然他现在已经不再肩负着沈家无路可走的巨大压力,也愈发热衷于自己现在所做的工作。
“保重身体才行,不然的话,这长安的市集只是第一步,未来还有很长的路,又如何去走?”杜英拍了拍沈文儒的肩膀,“做的很好了。”
沈文儒显然对于杜英的关怀甚是受用,正色说道:“请太守放心,余定不让太守担忧和失望。”
“一起走走吧。”杜英率先向前走去,目光掠过忙碌的工地。
汉家妇孺们穿行其中,提着大大小小的篮子,这是在负责运送一些比较轻的工具和砖瓦,携带的数量并不多,更像是锦上添花。
真正干活的,是那些氐羌俘虏们,一个个衣衫褴褛,在汉家士卒的监督下,蹒跚前行,稍微有掉队的人,当头就是一鞭子抽下来。
“是否太过残忍?”王猛压低声音问道。
“汉家百姓,在胡尘之中,能这样每日务工并且有口饭吃,就已经算很好了。”杜英冷着脸说道,“这些氐羌可有什么抱怨?甚至可有想要逃跑和谋反的心思?”
沈文儒微微颔首:
“之前的确已经闹出来过好几次氐人逃窜,但是都被抓了回来,属下自此认为也没有必要对他们怀以宽宥,所以全部都行连坐制,一人逃跑,其余五人一并砍头。
现在这些氐羌蛮夷,心怀怨恨是肯定的,但是也应该不敢做出不要命的举动,尤其是不敢信任自己的同伴。
只要让余听到了类似的怨言甚或者风声,那也一并杖责并加其工,使其有怨言亦不得说,这样就可以避免对其余人的影响。
氐蛮也不是浑不怕死之辈,这其中也有想要好好活着、心念着家中妇孺老小的,所以只要避免怨言横行,那么大多数人仍然会忍让、会安于现状。
毕竟只要他们每天好好地上工,我等也没有要了他们性命的意图。”
胡尘席卷中原,对于胡人的怨恨,并不局限在中原世家和百姓身上。
如果没有胡人南下,那么吴郡世家的小日子过得也很滋润,也不会在历年的厮杀征战中有那么多的吴地子弟战死沙场。
沈氏亦然如此。
所以沈文儒下起手来,也一样的狠辣。
听到沈文儒说的话,王猛赫然发现,不远处孤零零竖起来的旗杆上,有一个黑点儿晃来晃去,现在才恍然意识到,那是一个首级。
“天气转冷了。”杜英突兀的冒出来一句,“看这些俘虏多半仍是夏秋衣着,这两日尽快给他们发些冬衣吧。
把这根弦绷紧了,没有坏处,但是也不能绷得太近,稍微放松一些,总好过一下子崩断之后,划破了手。”
沈文儒会意,既然这些人还有活下去的盼望,那就再给他们一点儿甜头,他们自然又会感恩戴德。
人性本如此,沈文儒并没有惊讶。
“不过这些氐羌是苦力不假,也终归让人不放心。”杜英接着说道,“趁着这个冬天,加把劲尽快将屋舍和工坊都搭建起来,并且多多收拢流民吧。
届时便告诉这些氐羌俘虏,他们已经洗刷了他们曾经奴役和欺辱我汉家百姓的罪过,所以现在任由他们离开,甚至愿意留在长安的也无妨。
胡人欺我辱我,盖因其为蛮夷也。我汉家百姓,素怀悲悯之心、施圣人仁德,自不会以相同的手段一直欺压、折辱他们。”
沈文儒和王猛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神中的意味。
我信你个鬼。
现在关中最缺的就是丁壮民力,杜英这不过是在想方设法的让这些氐羌仍然能够为他所用,并且恐怕这些氐羌对于能够逃出生天,甚至还能继续留在长安,而对杜英感恩戴德。
更重要的是,杜英的想法显然并不仅限于利用这些人。
以王化教导之,发挥汉家一直以来教化蛮夷的能耐,彻底将这些人化为己用,让他们意识到之前自己对汉人的欺辱,是罪孽深重,是需要用血汗来偿还的,而汉家的宽仁更是应该让他们加倍的努力。
长此以往,这些氐羌,或许就真的变成汉人了。
“太守高义。”沈文儒赞叹一声。
吐槽杜英用心险恶归吐槽,奉承还是要奉承的。
反正杜英这么做,最后恶心到的,又不是沈家,而是氐人。
杜英微笑道:“现在让氐羌偿还所犯下之罪过,在于沈兄,而若之后再教化氐羌,则在于关中书院。
余设立关中书院,本就为了教化蛮夷,此圣人之愿也,我等后辈,更当竭尽全力。”
王猛之前就已经揣摩到了杜英肯定会想尽办法为关中书院正名,让关中书院立于世家无法攻讦的高度上。
而如今杜英所说的,自然就是他的方法。
不管世家再怎么认为关中书院为对世家选拔人才、为己所用的体系造成了威胁,也不能否认,当世家窝在江左内斗不休的时候,关中书院就已经打出了教化蛮夷的大旗。
这是真正青史留名的功业,是所有信奉圣人言论的人都没有办法忽视和抹杀的。
等到世家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谁又能撼动关中书院的名声和地位?怕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书院做大。
也只能看着杜英所规划的人才考校制度逐渐成为关中选拔人才的最主要制度。
第六百一十八章 增设三曹
王猛不奇怪,沈文儒却是第一次意识到关中书院将会在杜英的手中发挥出什么样的作用,脸上的惊诧神色一闪而过,自己之前还是小瞧了杜太守的心思。
这是真的要从世家的根基入手,把世家制度连根拔起啊!
不过对此,沈文儒能说的,只有:
“那属下可要先把家中弟子送入书院中了,否则怕是过不了几年,关中书院的门槛都要被求学之人踏破了!”
杜英想要把世家制度怎么样,沈文儒不在乎,甚至他这个沦入贱业的沈氏旁支,又何尝不是世家争端中的受害者?
因此现在的他,并不介意自己站在对抗世家制度这一边。
“那就承君吉言了。”
王猛则忍不住说道:
“关中书院选拔人才,仍旧要用考校之法,今日仲渊已经在试探王右军对于此法的态度。
也不知道王右军是否察觉出来仲渊的真正心思?不过至少在明面上并未表示不满。”
“因为在王右军看来,选拔的仍然还是这些世家子弟罢了。”杜英解释道,“甚至世家子弟良莠不齐的问题,他就没有意识到么?”
沈文儒到底在世家之中呆的时间比王猛要长,同样颔首说道:
“各家各户,以嫡长为重,若有恩荫升迁,自然也先落在嫡长身上。然而嫡长或许并非贤才,因此各家之中,庶子有才而不得用,嫡长无能却窃据高位者,比比皆是。
甚至王右军本人亦是如此,若非当初东床快婿,今日其或许也只是王氏默默无闻一小卒尔。
另外还有谢家······”
说到这里,沈文儒恍然意识到,当面还有一个谢家女婿呢,还是又把嘴闭上了。
同时也难免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谢家的女婿在和我商量怎么对付王谢各家······
恐怕这种奇景,也就只有各种人际和利益关系盘根错节的世家体系中才能出现吧。
“余知道,无妨。”杜英摆了摆手。
猜也能猜到,大概就是谢奕一介武夫、德不配位,显然比不上谢安、谢万等后来者。
说来,江左谢家风头最盛的,还不是立东山志的谢安,而是谢万。
不过现在站得有多高,到时候就摔得有多惨。
杜英收起来泛起的心思,也明白了沈文儒想要表达什么。
王羲之自己就是类似的出身,所以他显然也有借助杜英的手趁机筛掉一批靠不住的世家子弟。
只是王羲之应该也没有猜到,杜英并不只是借助他的默许,只筛一次,而是想要把这种选拔变成常态。
沈文儒默默地想,到时候王右军恐怕也不可能再支持了,只是不知道杜英已经成势,再想阻拦,又如何拦得住?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似乎真的把江左世家都算计在股掌之中,压榨他们的所有价值,然后再果断翻脸。
“沈兄,除了关中书院之外,余还打算多设立几处培训工匠的书院,想来之前太守府也应该告知你了。”杜英接着说道,“莫要忘了将这几座书院规划出来,优先建设。
想要建设商铺和工坊,很容易,但是想要培训出来真正能为我所用的人才,还是需要付出很多。”
沈文儒赶忙应了一声,同时心中忍不住感慨,书院作为杜英手头上对付世家制度的大杀器,就这么直接推到了自己的怀里。
现在他既然主持这件事,自然而然也就被打上了杜英的烙印。
想要左右逢源或者把自己从杜英团体中摘出来,也没有那么容易了。
这位杜太守,收买巩固人心的手段,倒是令人眼前一亮。
既来之,则安之,如今的沈氏,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属下全旭,参见太守。”
同样被杜英寄以厚望的全旭,亦然是急匆匆赶来的模样,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甚至差点儿绊了一跤。
“莫要着急,余站在这里又不动。”杜英感到好笑。
这家伙的着急模样,怕是有四五分是真的,剩下的五六分估计都是装出来的。
“哎!”全旭应道,“属下正在林氏坞堡指挥少陵的商铺向北搬迁,未能及时来迎太守,还望太守恕罪。”
“此言差矣。”杜英摆了摆手,“余只是来看一看建设的如何了,又不是要让你们所有人都放下手头工作前来参见。尔既忙碌,尽力去做自己的事便好。”
全旭连连应诺,不过心里忍不住感叹,我这刚刚投效太守,就被太守赏识并且委以重任,又怎么能知道你来了却不露面?
谁能确保不会有对我的位置虎视眈眈的家伙再进谗言?
这些做生意的,心都黑着呢。
“不过汝等皆在,倒也正好。”杜英说道,“余打算再既有的曹司上再增设两司,分别掌管商贸和冶工。
这两曹掾史,商曹便交给全旭,冶工便交给沈文儒,汝二人以为如何?”
摇身一变,变成了世家子弟争破脑袋都想当的曹司掾史?
沈文儒和全旭脸上登时露出惊喜的神色。
而且杜英打破常规,在既有的六曹基础上,再设工商曹司,俨然是把工商的地位也直接提高,和农耕或许无法比,但是绝对不能再称之为贱业。
从社会地位到官职上都有飞跃,这是沈、全二人之前哪里敢想的?
“恐怕会惹来王右军的不满啊。”王猛还是忍不住提醒杜英一声,“再设两曹,则今日打算选拔的三曹掾史,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并且这两曹更是能直接分走户曹很大一部分权柄,没有这两曹掾史负责供应钱粮,户曹能行何事?
甚至如果仲渊愿意的话,可以直接绕过户曹,而从商铺和工坊的账簿上直接支出钱粮。”
王羲之得知之后,必然会不满于杜英之前开出的条件了。
“右军不满,则届时再让利于右军。”杜英缓缓说道,“但是只有增设两曹,才能使世人皆知,我关中坚持发展工商之心。否则工商为贱业,三言两语,如何能改变?”
王猛洒然笑道:
“那师弟既然决定,便如此行事。”
他只是单纯的提醒杜英日后可能会遇到麻烦,却也知道杜英的决策对于关中的发展是有利的。
王猛本来就不会反对这样的决策。
就算是师弟把天捅下来,王猛也有信心给他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