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九章 决曹
“都是军中统一安排的。”隗粹搓了搓手,无奈的说道,“余不过一路偏师,麾下兵马也不多,而且是梁州刺史的部下,并不直属于大司马。
因此能够在城中这偏僻角落有一处院子,就心满意足了,而且还乐得清静。”
隗粹只是留下来作为司马勋的“联络员”罢了。
当然也是代表梁州势力,在长安刷一刷存在感。
毕竟他这个联络员,显然并不怎么招人喜欢。
除了杜英。
“隗兄身为西戎司马,本职不在关中,在梁州,此时留在长安,主要也是为了给梁州刺史调集粮草军备吧?”杜英微笑着说道,“不妨直接去太守府,余可以令他们腾出来一个厢房。”
隗粹怔了怔,旋即摇头说道:
“太守好意,隗某心领了,但是隗某身为梁州刺史麾下,总不好出入太守府,若是为他人所知,少不得会有闲言碎语,届时将不利于太守和刺史。”
“无外乎余和梁州刺史勾结罢了。”杜英一副尽在预料之中的神情,“无妨。或许隗兄并不知道,大司马已经安排袁宏入太守府,而江左各家也打算选派子弟担任掾史。
这太守府里的位置不多,现在大家都在争抢,难道隗兄就真的不感兴趣么?”
隗粹顿时愣住了。
不感兴趣是不可能的,他之前说的谦虚,主要还是因为心中笃定杜英会把太守府经营的如同铁桶一样,全都是关中盟出身的嫡系,所以自己一个外人在里面,会为梁州刺史平白招惹一些攻讦和不满。
本来就挺多的了,还是能少就少吧。
但是他没有想到,杜英竟然会倾向于招纳这么多人。
那自己若是不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的话,那么到时候涉及到关中的利益分配,梁州刺史这边怕是一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
自己还有何颜面去见司马勋以及梁惮等同僚?
可是刚刚都已经说了不想要,此时牵扯到利益之后,又想要反悔,这让隗粹怎么都有点儿说不出口,讷讷看着杜英。
“隗兄有刚正之名,余早知之,因此方才请隗兄入太守府,正好余打算选拔一人,负责长安的律法吏治的决曹掾史事宜。
然而,这要求主官必须拥有足够的知识,尤其是关于朝廷所奉行之晋律。若不通晋律,则不可担此职。”杜英缓缓说道,“不知道隗兄是否对此有兴趣?”
隗粹登时精神一振。
他是做什么的?
西戎司马,这个官衔的设定,本来就是为了实行军事化管理的梁州有一个主管行军章程、军镇律法和军纪的官员。
因此杜英所说的晋律之类,隗粹怎么可能不精通?
这简直是为他量身挑选的。
隗粹当即郑重一拱手:“愿为太守分忧。”
杜英微微颔首:“但是余之前已答应王右军,对世家子弟进行考校,若是能从中选拔出同样精通律法的,恐怕还需要令其同隗兄较量一二。
隗兄且谨记,余需要的,并不是会死背律法条文的人,而是能遇事活学活用、知如何用的人。”
隗粹大喜,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又如何不懂杜英的意思?
杜英想要有相关工作经验的人,这一点,那些初出茅庐的世家子弟那什么和隗粹比拼?
比试不知道有没有,但裁判的屁股已经坐歪了。
“定不让太守失望。”隗粹正色道。
杜英对他报以厚望,那他这两日也得下下功夫,总不能以后让人说自己尸位素餐。
“所以余可以进去喝一杯茶了么?”杜英笑问。
隗粹怔了一下,突然发现此时两人仍然还站在院子里,顿时赶忙招呼:
“快,把主屋收拾一下!”
接着,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一时激动,竟未能全待客之道,太守快些请进!”
“无妨。”杜英微微一笑,其实隗粹的反应越是如此,他反而越是高兴,因为这说明自己开给隗粹的条件足够让他乱了方寸。
跟着隗粹入屋后,杜英也不客气,径直坐下:
“就请隗兄为我说一说,这梁州诸事可否?梁州连接关中和巴蜀,未来商贸往来,互为奥援,恐怕少不了要打交道啊。”
隗粹一时间有些犹豫,他身为梁州核心人物,杜英想要了解的,他当然清楚。
可是这位明显已经展露出来掌控关中,至少是制衡四方之野心的杜盟主,想要了解梁州的种种事宜,难道真的是为了和梁州做生意这么简单么?
而且就算是做生意的话,让他知道了梁州刺史身边诸多亲随幕僚的性情喜好,若是对症下药的话,说不准也能够获得一些有利于关中而不利于梁州的好处。
杜英察觉到了隗粹的神情,退而求其次:
“只是好奇从关中前往巴蜀的几条道路罢了,余一直想要采购巴蜀的矿石、绸缎以及木材等等物资,而且关中也有粮食可以南下运送到梁州和巴蜀北侧山中。
另外从梁州出阳平关、武都,是否可以抵达羌人和氐人的旧有居处?现在那仇池国和梁州之间可有什么联系?”
隗粹也微微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涉及到梁州的人,这些地形地势、风土人情之类的,自然是可以说给杜英听的,因为杜英就算是不找自己打听,也能够找到别人。
因此隗粹还不如展示一下自己存在的价值呢。
虽然是个武人,但是隗粹从事的也是军中的文职工作,嘴皮子还是很利落的:
“从关中南下凉州,有子午谷、傥骆谷、斜谷、祁山等等多条谷地,其中子午谷最难走,也是现在唯一掌控在王师手中的。一旦王师拿下扶风,就能够争夺剩下的几处谷口。
至于祁山,出祁山则面向天水,想要打通这条道路,恐怕还得仰仗于令尊了。”
杜英的父亲杜明已经担任天水太守,在关中也不是什么秘密。
“家父无兵无权,号令不动王擢,仰仗不上。”杜英轻飘飘的说道,“所以祁山那边的道路,余会和梁州刺史合力,一同攻破。”
“王擢此人,素来见风使舵,因此太守大可放心,当太守兵临天水的时候,他会求着令尊前来主持城防。”隗粹撇了撇嘴,满是不屑。
第五百九十章 谈笑间,灰飞烟灭
身在梁州,和王擢打过很多次交道了,甚至还被背刺过,隗粹自然很清楚这家伙的为人。
隗粹正要接着说:“至于仇池国······”
他的声音便被外面匆匆响起的脚步声打断。
“启禀太守,华阴八百里加急!”一名亲卫大步走进来。
隗粹一怔,旋即露出紧张神色。
华阴那边面临雷弱儿的进攻,这他是知道的,而且也听说杜英派兵前去支援。
这么快就有结果了?
想来应该是求援的军文吧?
杜英此时正端起来水杯,手也明显微微颤抖了一下,不过他不著痕迹的稳住手腕,仍然从容的喝了一口水:
“华阴怎么了?”
“华阴守将周随率军出城逆战,摧破雷弱儿左翼,接着偏将邓羌率援兵赶到,穿城而过,直插雷弱儿中军,大战之后,雷弱儿不敌,率军溃败。
我军兵马不过两千,敌数倍于我,固不敢贸然追击,只好再破氐人右翼,俘虏氐蛮流民数千人。华阴城小,内又有汉家流民仍尚未安置,因此邓将军和任郡守请示太守,应当如何是好?”
亲卫急匆匆阐述,显然也有些不可置信。
城中数百人就有胆量去冲击人家数千人的军阵,行吧,周随这个家伙和周隆一样,是个胆大包天的主儿。
至于邓羌冲阵,这更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位军中万人敌最喜欢做的就是这种事。
可是关键在于,他们竟然就真的这么轻轻松松的打赢了。
打仗是这么打的么,也不管双方兵马多少,一冲阵就能赢?
堂上的气氛也似乎凝滞了。
隗粹以及随同的几名梁州将吏,一个个瞪大眼睛,有点儿没回过神来。
杜英则施施然笑道:“麾下儿郎急迫询问善后,打扰了隗兄雅兴,还请隗兄不要见怪。”
隗粹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这样能打扰我雅兴的胜利,请给我再来一些。
身为粗鄙的武夫,可以不要什么雅兴。
他看了一眼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杜英,不由得赞叹一声:
“秦兵耐苦战,关中盟将士骁勇,名不虚传啊。”
杜英叹息道:
“氐蛮骑在我汉家儿郎头上作威作福久矣,心中既有一口气,自然会奋勇杀敌,以报家仇国恨。”
说完,杜英接着下令:
“告诉任洪聚,派人将氐蛮俘虏押送到长安来,余另有安排。”
“太守何不把这些人留在华阴,华阴现在也正需要有人开垦吧?”隗粹好奇的问道。
关中盟现在以汉人看押着氐人进行耕作的模式,他是知道的。
“留在华阴,看管的兵马不足,难免会生乱。”杜英缓缓说道,“而且雷弱儿气势汹汹的杀过来,却如此轻易的就被击败,余总觉得其中并没有这么简单。”
隗粹怔了一下:“愿闻其详?”
“雷弱儿是羌人,秦国强盛之时,其能够甘心居于人下,可是现在秦国已经分崩离析,他真的会保持忠诚?”杜英淡淡说道,“尤其是现在执掌氐蛮大权的,是苻坚或者苻生。
雷弱儿之前和他们可没有打过什么交道,甚至和苻生之间还有朝堂攻讦的仇恨,所以雷弱儿就算没有自立旗号之心,恐怕也难免不想为氐蛮拼尽全力。”
“所以太守的意思是,华阴之战,只是雷弱儿的佯败?”隗粹不由得皱紧眉头。
“为何不可能呢?”杜英伸手指了指挂在墙上的舆图,“从潼关西进,还有华阴、灞上等层层阻拦,雷弱儿就算是把兵马全部都交代在这里,又真的能够越过王师的防线,抵达长安,甚至帮助氐人光复秦国么?”
隗粹喃喃说道:“而且用了这么多努力,重新打下长安,那也是氐人的秦国,不是羌人的秦国,只要氐人还在一天,羌人就算是能凌驾于汉人之上,也还是低氐人一头。”
“是也。”杜英微笑,“只不过雷弱儿的部下还有不少氐人,现在正是用人之时,所以如果余是雷弱儿的话,用一场佯败来表明自己的忠臣身份和回天乏术的无奈。
在此之后,就可以有正当理由向东进攻,或是北跨大河进攻河东,或是杀入洛阳、再联络许昌的姚襄,皆大有可为。
尤其是前者,若真的能被他在河洛、河内打下一小片土地,那么又何尝不是在掩护氐蛮秦国的侧翼,甚至杀出了一条生路?”
隗粹深吸一口气:“如此一来,我军想要东出,难矣。”
“不过是凭借潼关一城之地,几县之域,难成大事矣。”杜英淡淡说道,“而今王师坐拥长安、背靠秦岭,只要平定西北、勾连河西,则诱敌深入还是主动东出,尽可以从容决断。”
顿了一下,杜英看向隗粹:“所以刚刚隗兄已经说到仇池了,还请隗兄继续。”
隗粹有点儿没跟上杜英的节奏,明明刚刚还在商量潼关的战事,这怎么又跳回到仇池了?
似乎华阴战局真的都在杜英预料之中。
这一种谈笑之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淡然,让隗粹都难免有了一些心理压力。
未来自己真的有可能要面对杜太守这样的敌手么?
以现在梁州刺史过于激进的态度以及杜太守暗戳戳表露出来的野心,两人恐怕只能是利益合作,而不可能变成相互扶持的盟友。
有利益相同的一天,自然就有利益不同的那一天。
若是站在杜英的对立面,自己如何才能招架得住?
心中闪过念头很多,不过隗粹还是很老实的向杜英介绍了一下现在的仇池,其实仇池也挺可怜的,因为其氐、羌混杂的身份,所以一直在被凉州和河西保持默契的打压。
不过其借助湟水河谷等地的险要,仍然在顽强支撑,以现在河西和梁州的实力,虽然很眼馋这一处交通要道以及粮食产区,可是也没有余力把其怎么样。
一旦自己牵制了氐蛮,缓解凉州张氏面临的压力,那么河西兵马是可以从姑臧等地直下仇池的。
杜英如是想到。
仇池,他估计没有余力去进攻,这是为杜明量身选择的对手。
不强,再加上没有了氐秦这一靠山,所以能轻松战胜。
不弱,毕竟是独立于各方之外多年的小势力,还是有点儿底气的,所以打下之后也是大功一件。
最适合老爹去刷功劳。
第五百九十一章 安排的明明白白
现在的杜明,在凉州的身份显然是有些尴尬的。
能够担任天水太守,并不是因为他的能力,而是因为凉州在表示对杜英的支持,希望杜英能够创下功业之后不要忘了自己的出身。
然而现在杜英身在长安太守之位,是各方敌对或者拉拢的焦点,凉州远在河西,显然已经顾不上凉州的利益了。
因此杜明现在挂着天水太守的虚衔,实际上手中的实权又要一点点的被收回去了。
生性多疑的凉公,是不会在杜英带给凉州好处之前,让杜明再掌握多少实权的。
这也很真实。
所以杜英必须需要给自家老爹强行寻找一些建功立业的机会,以保住其在凉州的权力和地位。
毗邻天水,一直在威胁凉州侧翼的仇池,显然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身为天水太守的杜明,在王擢率军进攻氐秦的时候,申请去进攻仇池,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甚至天水到姑臧道路遥远,杜明都能先斩后奏。
一旦杜明打下仇池,而杜英引王师从外侧威逼,那么姑臧城中的凉公就算是再怎么不愿、衮衮诸公再怎么想要打压杜氏,恐怕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了。
若真的到了那一步,杜氏实际上就已经成为凉州的主宰,无论是将张氏取而代之,还是成为幕后的掌控者都无妨。
杜英对于河西的主要兴趣,还是在于丝绸之路。
话说回来,杜明怎么离开姑臧前往天水,而且兵马又从何而来,杜英心中还没有定数。
就算是他不派遣兵马给老爹,也会派遣得力人手前去的。
现在的他,也只是心中有个大概的构想罢了。
甚至都不确定自己那个默默无闻的老爹,是不是能胜任这份工作,不过现在杜英环顾身边,大腿还是有很多的。
大不了就是自己辛苦一下,承担起郡丞的工作,让师兄走一遭河西。
总之,把老爹安排的明明白白。
就像是不久前安排师父一样。
“太守,大司马差人送来请柬,还有给隗司马的。”亲卫又一次进来禀报。
言谈正欢的杜英和隗粹,目光一下子扫了过去。
隗粹轻笑道:“太守来之不过少顷,隗某这里便人来人往,门庭若市啊。”
杜英接过来请柬,原来是桓温邀请自己晚上赴宴。
天色也不早了,而且刚刚自己去见桓温的时候,他只字未提此事,显然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之后,匆匆做出的决定。
谁刺激他了?
“王右军宴请江左各家子弟,大司马这是针锋相对啊。”杜英很快就想明白了。
“太守可要去?”隗粹问道。
他身为司马勋一党,肯定是要去抱紧桓温大腿的。
但是杜英似乎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为何不去?”杜英指了指给隗粹的请柬,“大司马既派人送来两份请柬,显然是表示对你我行踪了如指掌,难不成此时杜某还要托病?而且实不相瞒,还真有一事,恐怕要拜托大司马了。”
“哦?”隗粹颇有兴致的问道,“敢问何事,让太守如此郑重?”
杜英的声音柔和了几分:
“请大司马为我做媒。男儿既曾许红颜,自不辜负美人恩。”
隗粹错愕,没想到刚刚还在纵论关中局势的杜太守,突然流露出深情神色,不由得抚掌笑道:
“江山美人,太守皆不辜负,真乃性情中人也!”
杜英哈哈大笑:“那便同去?”
“同去,同去!”隗粹起身。
昔日救命之恩,今日畅谈之欢,让他觉得,这位杜太守,甚对他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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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
谢府。
谢奕穿着一身常服,缓步而行,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到底是战场厮杀的武夫,纵然不披甲,也腰杆笔直、龙行虎步。
“阿爹,五叔已经前去王家那边了。”谢道韫带着自己的两个小丫鬟迎上来,“阿爹确定要去赴宴么?”
谢奕点了点头:“元子兄既然已经邀请,余又怎有推脱之理?”
谢道韫看着自家爹爹,欲言又止。
“你这丫头,向来是玲珑心思,想说什么就说,不用犹豫。”谢奕微笑着说道,“不然的话,阿爹怕是也享受不到几天女诸葛的智谋了,马上就变成杜家的人喽!”
“阿爹说什么胡话!”谢道韫嗔道,神情有些失落,“今日大司马宴请军中诸将以及城中吏员,显然是故意和王家作对。阿爹一去,岂不意味着和五叔他们分道扬镳?
阿爹虽然是一介武夫,身在军中,不能置身事外,但是推脱一二,找些借口,还是说得过去的。”
谢奕低低叹息一声:“阿爹知道,阿元是不忍心看着将来有一天我们兄弟反目成仇······
可是阿元,你要知道,江左尺寸之地,世家之内,可以共进退。可是现在天下之大,能容下的人太多,一家不可能再都站在一起。
分道扬镳尚且还是好的,就怕有一天反目成仇啊。”
“阿爹和叔叔他们不会的。”谢道韫摇头。
谢奕看着她,突然轻轻笑了笑。
“阿爹?”谢道韫不满的看了他一眼,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在家人面前,果然冰雪聪明的谢才女也失了淡然。”谢奕打趣道。
“阿爹这时候还有心思取笑。”谢道韫无奈。
“你家小情郎也必然要去的。”谢奕整了整衣襟。
谢道韫眼眸一亮,两只手绕来绕去,还是下定决心说道:“那······阿爹去也无妨。”
谢奕一脸错愕,态度这就变了?
谢道韫赶忙解释道:“杜郎现在所做,已经和大司马背道而驰,恐怕会有不利于杜郎之事。”
原来是因为想让阿爹去维护你的小情郎。
谢奕心里一凉,感慨一声“女大不中留”,表面上却仍然哈哈大笑:
“放心,只要有阿爹在,谁能把仲渊怎样?!阿元啊,便放宽心,就算是准备的仓促了些,阿爹也会让你风风光光嫁人。”
谢道韫的笑容微微一僵,还是默不作声的让开了路。
父女两个,又何必互相伤害呢?
“仲渊既已派兵支援渭桥,又守住了华阴。”谢奕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元子兄就算是看他再怎么不顺心,此时也必然会想尽办法拉拢,不然现在反倒是仲渊,会有很多办法让元子兄在关中站不稳脚跟。”
说到杜英,谢道韫难免露出温柔浅笑:
“起于微末,每一步都历经厮杀磨难,从一个小小的坞堡主走到现在各方都不敢轻易招惹的位置上,这才是女儿心仪的情郎。”
第五百九十二章 顾陆子弟
曾经温暖贴心的小棉袄已经完全变质了啊。
这是谢奕内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以至于他都已经快到大司马府了,心头浮现出的仍然是刚刚谢道韫的那一抹温柔。
女儿还没有嫁出去,就开始向着外人了。
不过自己这个当爹爹的还能说什么,还不是自家闺女高兴就行?
“无奕兄!”街上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谢奕勒马,定睛看去,两名中年人,都是一般无二的白袍束身,头戴儒冠,看上去清雅非凡。
远离江左久矣,江左人物,谢奕实际上好多都要认不出来了,此时也是愣了愣,对方既然能喊出来自己的表字,定然应当是故人,因此他只好翻身下马。
而那两人一齐迎上来:
“吴中陆纳、顾会,见过无奕兄。昔年相见,已阔别近十年,无奕兄策马而过,风姿不减当年!”
谢奕这才恍然想起来。
是陆家和顾家的人啊,还在此次北上的江左子弟名册之中。
两人都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这一路风霜奔波,脸上带着疲惫。
平日里都是山川悠游的人物,哪里受得住从江左到关中的舟车劳顿?
“上次相见的时候,两位还是翩翩少年,如今都已成七尺男儿。”谢奕也流露出对时光荏苒的感慨。
这其实倒不是因为看到了这两个自己并不是很熟悉的人就有这种感觉,而是正巧他也在心中感怀,女儿长大了,要嫁人了,而自己也老了。
谢奕的这一番感慨,似乎更是戳中了陆纳和顾会的心思,陆纳上前一步,沉声说道:
“半生蹉跎,名为醉心山水,实为无路可进。因此我二人为江左吴地各家而来,特求见于无奕兄,请无奕兄念在当年情谊的份儿上,为我等引荐大司马和杜太守。”
谢奕怔了一下,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着说道:
“这话说得,你们难道忘了谢某是何人了?陈郡谢氏的家主,本来就和吴地各家不是一路人,我们是北方来的蛮子,你们是吴地的貂子,为何要为尔等引荐?”
陆纳似乎早就料到谢奕会这么说,看了他一眼,从容笑道:
“话虽如此,但无奕兄只是有谢家家主之虚名罢了,谢家实权其实都在谢安石的手中,不是么?
而无奕兄若是处处都为谢家着想的话,那此时应该前往王右军府上才是,但是无奕兄的方向,却是大司马府,可是无奕兄走错了路?”
谢奕一时无奈:“你们这些读书人,太聪明了可不好。”
“无奕兄此言差矣,读书人若是不聪慧一些,又如何才能和武人抗衡,又如何才能治理天下?”顾会在一旁也微笑道。
在大街上,虽然周围三三两两的人都已经被谢奕的亲卫屏蔽开,但是毕竟还是大庭广众之下。
陆纳和顾会张口就是“此言差矣”,直截了当的很。
谢奕并没有生气,反倒是笑道:
“说得好!”
这两个家伙,倒是知道自己的性情,所以有什么说什么,不打那么多弯弯绕。
不过谢奕也不是那种被人当街怼回来之后一点儿脾气都没有的人,当即笑话一句:
“文人聪慧,知上下千年、古往今来,然而最终为何又在此当街求助于武人?”
顾会和陆纳顿时嘴角微微抽搐。
武人粗鄙有一石,谢无奕独占八斗。
不过现在是有求于人,两人也只能勉强笑了笑。
“两位放心,余最喜念旧情,聚老友。”谢奕轻轻拍了拍陆纳的肩膀,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现在大司马正是忙碌的时候,恐怕对接见尔等没有什么兴趣。
并且尔等自江左而来,对大司马来说,不见得就是可以信任的人,所以就算是入了大司马幕府,恐怕也会被冷落。”
陆纳和顾会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他们也是听到了一些风声的,大司马喜欢把人才向自己的幕府之中收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能够进入大司马幕府,并不是说明得到了大司马的信任,而只是大司马欣赏你的才华而已。
他们这些江左来的人,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根基,就算是入了幕府,恐怕也少不得会受到荆蜀出身的幕僚排挤。
“所以此次赴宴之后,余会为两位引荐杜太守。”谢奕接着说道,“仲渊现在正招募贤才,并且沈氏拜访仲渊后,已经委以重任,因此两位若是前往长安太守府,或许会有施展抱负之处。”
你确定不是因为杜英马上就要变成你的女婿了?
顾会和陆纳心中同时泛起这个念头,他们可是已经听到了风声,杜英和王右军之间已经达成了一些协议,王右军在王谢联姻之事上做出了让步,因此杜谢联姻,势在必行。
“多谢无奕兄!”两人齐齐拱手。
虽然心里是这么吐槽的,但是他们还是愿意选择相信谢奕。
原因无他,武人固然粗鄙,但是好处就是性情直爽,很少会说谎话,要是想要蒙骗他们的话,以他们察言观色的本事,必然能发现端倪。
因此谢奕的话,是可信的。
“那就请两位兄台先拿着余之名剌前往太守府等候。”谢奕从怀里掏出来名帖丢给陆纳,接着飞身上马,“赴宴在即,恕谢某不多陪了!”
今夜的宴会,事来突然,谢奕也没有提前和杜英通气,所以心中难免有些不安,更是想早一步到达,试探一下桓温的口风和意图,总归也是好的。
嘴上说着自家白菜要被猪拱了,但是实际上谢奕对于杜英这个板上钉钉的女婿,还是很在乎的。
不管怎么说,拱了自家白菜,那也是自家的猪了。
目送谢奕离开,陆纳小心收起来名剌,低声说道:
“是否要往太守府走一遭?”
“这是必然,王右军明摆着不想管我们吴地子弟,我们也不能在这长安自生自灭。”顾会咬牙说道,“若是灰头土脸的返回江左,岂不是让家中人耻笑?”
“这还是其次,主要是王谢各家在关中攫取钱财和实权,而我吴地子弟只能眼巴巴看着,凭什么?”陆纳冷哼一声,“既然沈家做的,那我们顾陆两家,必不比沈家这罪徒之家来的差!
王右军既然不在乎我等,那我等纵然是站在他的对面又如何?这些年,各家之间的角力,还少么?”
第五百九十三章 知法、守法、维法、普法
长安,大司马府。
寒风萧瑟,预示着初冬的脚步已经临近。
而大司马府灯火通明,为这寒夜平添几分暖意。
“参见司马!”郗超亲自带着几名年轻的幕僚在大司马府门口迎接宾客,见到谢奕之后,微笑着迎上来。
以郗超这桓温幕府第一人的身份,放在后世就是不折不扣的“狗头师爷”,真正执掌大权,因此能让他亲自上前行礼的人可不多。
谢奕显然就算一个。
“嘉宾啊,多穿一些,你这小身板儿别受了风寒。”谢奕笑着说道,伸手接下来自己的披风,就要递给郗超。
郗超心中一暖,摆了摆手:“忙了一天,吹吹风清醒一下,也正好,多谢司马关心了。”
谢奕现在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而且谢石又是坚定站在王家那一边,所以郗超并不想显得和谢奕太过亲近。
“仲渊到了没有?”谢奕似乎早就料到郗超会是这个反应,并没有奇怪,接着随口问道。
郗超一怔,旋即在心中感慨,还想说为啥谢司马突然这么暖心,感情是想要从自己这里打探消息啊。
这个老丈人,看这个态度,摆明是来给女婿保驾护航的。
不过郗超知道桓温并没有对杜英不利的意思,甚至还在期待着当媒人,所以从容说道:
“还没······这不来了么?”
谢奕回头,正看到杜英和西戎司马隗粹一同过来,言笑甚欢。
隗粹虽然和杜英并不是一个“体系”之内的,此时却落后杜英半个身位,摆明了拿出下属的礼节,让谢奕有些奇怪。
自家这个好女婿,怎么这么快又跟梁州刺史的人搅在一起了?
“看来司马们都很关心仲渊啊。”郗超打趣道,“从大司马到咱们征西司马,再到西戎司马。”
谢奕负手而立,端出来长辈的架子:“仲渊以后就是谢某的女婿了,岳翁关心女婿,岂不是理所应当的?
至于剩下的几位司马们为什么这么关心仲渊,大概是因为余这女婿比较优秀吧。”
郗超:······
谢司马,你的脸皮怎么这么厚了?
哦不对,大司马的脸皮已经很厚了,而能吓得大司马往后宅躲得,脸皮肯定早就异于常人。
杜英的身份,显然也在郗超上前迎接之列。
“仲渊兄,来之不早矣!”郗超笑着拱手,“隗司马,许久不见,英姿勃发更胜往日。”
虽然梁州刺史的人在大司马府这边并不怎么讨喜,但是表面上的礼数,郗超还是做得滴水不漏。
“正有要事与隗兄商议,涉及到扶风战事等等。”杜英不慌不忙的说道,“等会儿禀报大司马,也定会让大司马高兴,因此稍微晚一些,大司马应该不会见怪吧?”
郗超微微皱眉,杜英今天同时插手渭桥和华阴的战事,就已经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而如果杜英再去扶风刷存在感的话,恐怕会引起更大的非议。
偏偏大司马还真的是把三郡之地许给了杜英,所以大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长此以往,对杜英的不满情绪只会在暗中积蓄,越来越多。
而谁又知道,会不会有彻底爆发的那一天?
郗超思忖片刻,还是压低声音说道:“扶风之事,暂时为梁州刺史所操持,仲渊还是不要过多卷入其中为妙。”
声音虽然低,但是左右的隗粹和谢奕还是听到了的。
隗粹并不清楚杜英和桓温幕府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只道是杜英和郗超也有私交,因此微微撤开些。
这毕竟是在讨论有关于梁州刺史的事,隗粹并不能阻止杜英他们,但至少自己可以避嫌。
谢奕微微皱眉,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迷迷糊糊不甚确定。
杜英则含笑说道:“多谢嘉宾兄。”
这是在向他做出提醒,杜英当然领情。
不过郗超并不知道,杜英刚刚也就是随口一说,他和隗粹讨论的一直都是未来长安城的律法推行问题。
在胡人的影响下,现在的长安早就已经没有了什么道德礼法的认知感,已经有太多的罪恶暴露在那些流民之中。
因此如何才能以严法震慑宵小,但是又不至于因为法律过于严苛而让百姓失去对太守府的信任,本来就是一个需要拿捏的问题。
知法、守法、维法、普法。
杜英从这四个角度出发,向隗粹解释了自己交代给决曹掾史的新任务。
也让隗粹眼界大开。
原来只是在律法这一块,就有这么多讲究。
之前晋律固然经过杜预的努力制定了出来,但是真正推行下去的时候,又有几人知晓,又有几人遵从?
甚至杜英还提出了,在未来要推行“王子与庶民同罪”等等理念。不过这些就有些惊世骇俗了,杜英明显也只是说一下远期构想,隗粹也就是听一听。
毕竟现在世家横行、享有专权,是时代特色,是所有人都认为理所当然的。
杜英没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还可能得不到自己手下人的理解。
“决曹者,推律法、断冤案、平民愤,使天下不敢辱法。”杜英最终给出了这样的结论。
对了,这个辱法,是法律的法,不是打白旗的那个法。
至于扶风那边的战事,杜英甚至都没有和隗粹提及哪怕一句话。
他本来就有留用隗粹之心,自然不能让隗粹总是时不时的想起来自己的上官其实是司马勋。
而且杜英在扶风方向上也有安排,甚至是摆明要触动司马勋利益的,所以不让隗粹知道也不是什么坏事,免得节外生枝。
那杜英为什么要对郗超提及此事呢?
自然是为了试探一下郗超对自己的态度。
若是郗超会明里暗里好加提醒的话,那么说明他本人,而或者他所代表的桓温,并不希望看到杜英真的和桓温体系的人反目成仇。
而如果郗超无动于衷,那杜英就得小心一点儿。
这场宴会,最好距离谢伯父近一些。
关键时候能够直接扑过去大喊一声:
“岳父救我!”
不过目前来看,最坏的可能应该不可能发生了。
杜英举步入府,又对着目送他们的郗超笑了笑。
郗超亦然报以微笑。
两个互相试探的家伙,笑的像两只狐狸。
谢奕和隗粹显然并没有注意到刚刚三言两语之间的试探,甚至交锋,两人凑在一起,讨论着今天的渭桥、华阴两处战事。
第五百九十四章 桓冲问计
郗超和杜英的目光错开,落在这谢奕和隗粹身上。
两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家伙······
当郗超和杜英的目光撞上的时候,对此达成了共识。
走入大堂,便知道郗超所言不假,谢奕和杜英他们来的的确不算早了。
大堂外的回廊下已经坐满了低阶的将吏不说,堂上也只剩下少数几个空座了。
不过这几个空座基本都是位于桓温的左右手,距离很近的位置上,显然是给杜英、谢奕和郗超留下的。
有人来引隗粹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落座。
以隗粹的身份,显然只是有资格踏入议事堂,但是还没有资格坐在靠近桓温的位置上。
这议事堂上坐着的,一半都是军中重将,比如估计一两个时辰之前才从渭桥战场上返回的戴施和高武这两名桓温麾下猛将,又比如桓冲这之前坐镇城东的桓温亲兄弟。
当然还包括桓济以及大司马府的幕僚,罗含、张湛、罗友、习凿齿等人皆在座,清一水儿的荆蜀出身。
军中三名重将,对于杜英皆报以微笑。
显然就算是他们真的对杜英一个劲儿抢夺功劳的行为有所不满,也不会和自家属下们之前那样可以表露出来。
所以他们是主将,而杜英白天见到的那些人,只能是吏员。
至于那桓济,看到杜英之后,皱了皱眉,微微侧过头,就当做没有看见。
对于杜英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也不怪他不满,此次他随着桓温北上,本来是在爹爹面前好生表现一下的好机会,不然的话平时的风头都让桓玄给占了,哪有他桓济什么事?
结果谁曾料到,现在在关中年青一代中独占鳌头的,绝对是这位长安太守。
谁还记得这里还有一个同样属于“年轻俊才”的桓济?
杜英瞥见了桓济的神情,对于这样的富家子弟、一介草包的反应并不奇怪,而他也只是一笑了之。
杜英的对手,是王右军,是大司马,桓济······目前来看完全不够资格。
至于大司马府的幕僚们,罗含对着杜英点头致意。
没错,现在的罗含名义上还是在大司马幕府之中,这样涉及到大司马亲信部下的聚会,罗含自然是要来的。
不过现在罗含的内心已经被正在扩建的关中书院所占据,今天显然也只是来走个过场罢了,甚至从他此时真心流露出的笑容来看,他更像是来给杜英保驾护航的。
我家大腿们一个比一个靠谱。
杜英心中如是想到,手上动作不停,和在座的众将见礼。
“仲渊,无奕啊,来之何其晚矣!”桓温似乎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杜英和谢奕的到来,放下手中的公文。
虽然大家都在低声地讨论着目前的局势,但是桓温并没有参与到其中,而是在看各地送来的战报。
“参见大司马!”杜英和谢奕齐齐行礼。
“来,且坐!”桓温起身,指了指空出来的位置。
两张桌案,一张有一个位置明显是留给郗超的,上面还摆放着郗超的几份公文。
杜英顺势就要坐过去,就听见另一边响起桓冲的声音:
“仲渊兄,何不来此处?今日渭桥、华阴两处战事,余还有问题想要询问仲渊兄。”
杜英怔了怔,其实那个位置应该是留给谢奕的,不过既然桓冲邀请了,杜英自然也不好拒绝:
“当请幼子兄点拨才是。”
桓冲等杜英入座,旋即好奇的问道:
“渭桥战后,氐蛮固然已经退过渭水,可是仍然游荡在渭水北岸,并且沿几处州郡布防,意图反攻,太守可有防御长安,或者底定关中之策?”
“来之匆匆,尚未看渭水战报,幼子兄请细说。”杜英端起来酒杯,敬了桓冲一杯酒,“就暂且以此酒,当做酬劳吧。”
“哈哈,仲渊兄,这酒水可是大司马府上的酒水,未免借花献佛了啊!”桓冲笑道。
两人之间本来并不是非常熟络,这也是因为他们基本上没有在一处战场战斗过,现在一个小小的玩笑,让桓冲脸上带着的些许严肃和拘谨也化开,不等杜英回答,就先接着解释道:
“渭桥战后,苻生率军脱离苻坚所部,兵力应该仍然在万人上下,一路向西北撤退到新平郡州)。
而苻坚率军屯驻于北地郡,同时皆派出大量游骑,游荡于渭水、泾水两岸,意欲探查我军接下来的调动。
目前仍不知道苻生和苻坚是否已经达成了在对付王师上的共识,但是就算是没有共识,他们也应该保持了一定的默契,不然不至于仍然都固守最近的州郡,而不继续北上抢夺安定郡这一大后方。”
“若是我军按兵不动,那么氐蛮不就白费力气了么?”杜英一摊手。
桓冲一怔,这······
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杜英一笑,解释道:“如今已经深秋,凛冬将至,而今年关中的六月粮几乎都为王师所有,氐蛮仓皇北逃,能够携带多少粮食?
这个冬天,对于氐人来说,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度过的。到时候就算是我们不去找氐人,氐人恐怕也会积极来找我们的麻烦。
大冬天的,雨雪一来,道路泥泞,王师北上不便,何必自讨苦吃?自当坐守长安,静候氐蛮,依托城墙以及新打造的器械,纵然渭水冰封,氐蛮又能奈我何?”
桓冲微微颔首,王师多半都是南方来的将士,冬季苦寒,出征在外,士气必不高涨,而且显然氐人更熟悉北方各处州郡的地形地势,以守待攻确实要好过主动北上。
“所以仲渊兄急切想要拿下华阴和扶风,也盖因此?”桓冲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长安左右屏障入手,王师无论是依托渭水防御,还是索性直接退入城中,都有立足之处,还能互相支援,构筑起完整的防线。
杜英轻笑着摇了摇头:
“实不相瞒,其实余只是想要尽快将大司马许下的三郡之地拿到手中罢了,万一大司马反悔了,那咱岂不是亏本?”
桓冲原本已经浮现出来的笑容,一时间凝固在脸上。
过了一会儿,他才苦笑道:
“太守还真是直爽啊。”
杜英无所谓的点了点头:“那就承蒙夸赞。”
我那是在夸赞你么······
桓冲在心里吐槽,有一种把握不住杜英说话节奏的感觉。
第五百九十五章 三媒六聘
而杜英和桓冲也没有注意到,距离他们两个不远处,桓济看着正开心交谈的两人,手已经攥紧,甚至脸都变得有些扭曲。
桓冲是桓温的幼弟,但是因为作战勇猛又年轻,所以一直是桓温身边最受器重和看好的桓家人。
不过以桓冲的能力,若桓温去世之后,桓冲也没有必要争夺桓温留下来的政治遗产,因为想来那个时候桓冲也已经成长为都督一方的大员。
因此在桓温的子嗣们心中,桓冲这个年少有为的小叔叔并不是什么威胁,甚至恰恰相反,在桓家有足够话语权的桓冲,正是他们要争取的对象。
奈何桓济好几次想要把握机会主动向桓冲示好,桓冲却一直回应不冷不淡。
然而当桓冲遇到杜英之后,明显流露出桓济之前都没有见过的爽朗笑容,这让桓济怎能不嫉妒?
这长安城年轻一辈的焦点,为什么不是他这个桓温的嫡子,而是杜英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杜家人?
杜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头,看向桓济所在的方向。
桓济已经察觉到了杜英的动作,低下头躲开了他的目光。
嫉妒归嫉妒,从心还得从心的。
一旦杜英发现了自己对他的敌意,那么之后还不知道会不会引起杜英怎样的报复。
因此还是低调,低调一些比较好。
“桓公子好好地为什么要低着头?”杜英收回来目光,随口问了一句。
身为桓温的儿子,在这样的场合不主动去结交军中、府中要员,低着头坐在那里作甚?
“仲道素有野心,然而手腕不足。”桓冲并没有避讳和杜英讨论着涉及到桓家子嗣的问题,忧心忡忡的说道,“其好几次想要寻求兵权,可是余代阿兄考校其兵法,却又一塌糊涂。
因此阿兄一直只让其随军待在幕府之中。仲道曾与我言,‘他人做得,我自做得’。
殊不知兵马调度、战场厮杀,以及将帅又应当如何指挥,其一概不知,如何又做得?
纸上谈兵的本事都没有,到头来恐怕只会丧师辱国、贻笑大方。当真令人担忧啊。”
杜英轻笑道:
“世家子弟,纨袴膏粱,本应如是。出生即在高位,所见皆为胜利,殊不知这背后又有多少百姓疾苦、又有多少叔伯流下的血汗?”
桓冲叹息一声:“世道如此,使世家无能之辈弄权于朝堂,而热血报国之人只能厮杀于战场。”
杜英没有多说什么。
世道如此,人人都说世道如此,那又为什么不能打破这世道呢?
桓冲只道是杜英也沉默于这不为他所喜的世道,叮嘱一声:
“仲道心性狭隘,但是手无实权,仲渊不用担心其会行不利之事,余亦会拜托罗伯父、嘉宾等人多加管教。”
这是桓冲担心桓济跑到杜英这里惹是生非,跟杜英打声招呼。
名义上是说会多加管教,其实也是让杜英看在桓温、罗含、郗超等人的面子上,不要和桓济斤斤计较,伤了大家的和气。
“余既敬重大司马,自然也会让着桓公子。”杜英从容笑道,“多谢幼子兄提点,来,共饮一杯!”
“仲渊兄爽快,干了!”桓冲也露出笑容。
而不远处,桓济的目光之中,嫉妒之色更盛。
那杜英,凭什么!
以我的身份,这长安太守的位置,交给我也没有什么问题!
“仲渊啊,别只顾着和幼子喝酒了。”桓温的声音骤然响起,更是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杜英眨了眨眼,感受着目光的洗礼。
不是我不愿意低调,是实力太强,实在不允许。
“大司马有何吩咐?”杜英不卑不亢的问道。
“打算什么时候向你的老丈人奉茶啊?”桓温指了指谢奕。
杜英登时会意,起身说道:
“属下和谢家长女两情相悦,但既愿迎娶其为正室,则三媒六聘皆应有之。
家父远在凉州,所以请属下恩师代为写下聘书,明日便送达谢家府上。而三位媒人,还请大司马代为指定,若是大司马愿意屈尊降贵,为属下做媒,那再好不过。”
所谓三媒,就是指男方和女方各有一个媒人负责接洽,中间还有一个媒人负责居中调和以及联系。
当然了,婚事的具体时间、步骤,其实都是两家早就商量好的。
而且请来做媒的一般也都是德高望重或者举足轻重的大佬,一般也就是挂个名让大家脸上有光罢了,具体的事宜还是请来的专业媒婆们负责。
虽然谢奕想要尽快将婚事确定下来,以避免战火再起、夜长梦多,但是这三媒六聘,自然是一点儿都不能少,不然的话无论是杜陵杜氏还是陈郡谢氏,都门楣无光。
“为尔做媒,那当然是不行的。”桓温施施然说道,让大堂上的气氛登时一凝。
杜英也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桓温话锋一转:
“余同无奕生死兄弟,现在无奕要嫁女儿了,余这老兄弟,当然得站在无奕这边,做女方的媒人才是。”
杜英眼角一跳,大司马,你调皮了。
谢奕先拱手笑道:“那就谢过元子兄了。”
“至于仲渊那边的媒人······”桓温的目光转向罗含,“君章学问,冠绝荆州,而且平时也对仲渊称赞有加,不如为仲渊做媒?”
罗含的心情显然也很不错。
杜英和谢道韫从当时的热恋小情侣到现在谈婚论嫁,他算是一个见证者,而且自己既然看好杜英,那么这个媒人的身份,以后也是和杜英继续拉近关系的重要手段。
因此罗含直接举杯站起来:
“老夫亦喜爱仲渊和阿元这两个孩子,能看到他们喜结连理,实乃快事也。
大司马既请,那老夫恭敬不如从命,直接以此酒,祝愿仲渊夫妇长长久久。”
说罢,罗含对着桓温和杜英一拱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君章兄痛快!”桓温的心情很不错,“至于最后一个媒人,在座似乎也没有太多合适人选,嘉宾,不如就由你居中跑跑腿?”
郗超当即起身:
“这是自然,岂有让大司马和罗伯父劳神的道理?请大司马放心,嘉宾定不负所托!”
桓温满意的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着谢奕甩了甩自己的空酒杯。
谢奕当然比桓温更高兴。
媒人的身份之中,有桓温这位高权重者,有郗超这年少英才者,也有罗含这才学绝伦者。
桓温这是给足了他面子。
第五百九十六章 满堂花醉三千客
当即,谢奕哈哈大笑着直接伸手提起来酒坛子,一副咱们要不干了这坛子的架势。
桓温嘴角抽搐了一下,默默的撇过头看向杜英。
老匹夫不讲武德,还是仲渊好啊。
杜英也看到了这一幕,想笑。
但是还是得给桓温留点儿面子。
而且桓温这根本没有经过自己同意的三板斧直接安排下来,也让杜英有点措手不及。
其实他之前还有考虑,要不要主动邀请王右军或者梁州刺史一方的人来担任其中的一个媒人。
结果桓温完全不给杜英机会,直接把三个媒人一股脑安排了下来。
这显然也有桓温想要尽可能为这一场谢家和杜家的联姻打上他的标签的意思在。
杜英索性也就不反驳了。
一来在宴席上会平白惹得桓温以及众多桓温亲信不快,被戴上一个“给脸不要脸”的帽子。
二来桓温和郗超有什么样的盘算不知道,但是至少罗含是不可能做出不利于杜英的事。
更何况,杜英也不是非常倾向于在自己的婚事之中夹杂太多的政治因素。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强强联手,尤其是还有桓温的保驾护航,几乎是把半个谢家和一个杜家直接绑在了桓温的战车上。
而在杜英看来,这就是一场迎娶自己所爱的婚礼。
政治斗争什么的,他不在乎。
别人在乎,他也管不着。
他相信,谢道韫明白自己的心意。
“喜得良缘,仲渊已经欣喜失神了呀!来来来,当为仲渊贺!”桓冲不失时机的举杯,也提醒了杜英一下。
桓温正看着呢,怎能没有表示?
杜英从思索之中把自己拔出来,微微一笑,做出有些腼腆的神情,引得桓温和桓冲兄弟也都笑容更甚。
仲渊这是真的害羞了啊,没有想到能见到这样的杜仲渊。
当即,杜英也举杯回敬桓温兄弟。
一时间,宾客纷纷互相举杯庆祝,为了今天的胜利,也为了杜谢两家的婚事。
大堂内外,宾主尽欢,而这之下的暗流滚滚、往来算计,又有几人能知?
酒宴正酣,桓温拍了拍手,府邸大门口缓缓走进来一队人,接着灯火照亮,经过杜英专门指导过的悠长戏腔登时响起,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杜英也不由得怔了怔,说句实话,随着后来战事焦灼,他对于自己当初为桓温鼓舞士气而“量身定做”的几个草台班子,都快忘干净了,结果怎么也没有想到,桓温似乎玩出了新花样。
就差直接在大门口打造一个戏台了。
这场戏,演的正是在座的荆蜀众人耳熟能详的王敦之乱。
只见得没有过多久,饰演王导的那人便仓皇的跪倒在地,面朝南方建康府的方向叩首。
顿时引起堂上、堂下一大片喝彩声,只不过不知道他们喝彩的原因,是由于戏演的精彩,还是这内容干脆就直接等于把王家的人拉出来狠狠地打脸。
杜英微微皱眉,他不知道宾客们是什么想法,但是可以肯定,桓温必然是冲着第二种想法去的。
直接用戏曲攻讦和嘲讽对手,这种事也不知道是幕府之中的哪位想出来的主意。
毕竟杜英一开始编撰戏剧的时候,就是出于宣传关中盟的目的而现学现卖,将新发生的事直接搬上台子,演员们扮演过桓温、谢奕等军中大员,所以此时扮演王导,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尤其是这场戏反过来说,甚至还能狡辩为对琅琊王氏赤胆忠心、一心为国的称赞。
至于桓温是不是就此吹响了对琅琊王氏的进攻号角,又或者桓温打算怎么跟王导解释,那杜英就管不着了。
他也只是提前创造了戏曲这种艺术表现形式,可不是嘲讽王家的始作俑者。
“为大司马贺!”众人再一次举杯。
悠长的戏腔之中,觥筹交错。
桓冲的心情也很不错,凑上前:
“仲渊允文允武,今日指挥两处战场,已展现了‘武’,那不如就借此良辰美景,赋诗一首,让我们见识见识关中才子的学问?”
桓冲话音落下,周围似乎也跟着安静了一些。
甚至就连桓温也将目光投过来。
一场“王丞相跪宫门”演完,接着便是轻柔的雅乐响起,一队舞女翩然起舞。
不过大家显然都在等着杜英的声音。
这位写出了“胡无人”的杜太守,会不会“杜郎才尽”?
杜英也不含糊,这种白送给他的人前显圣的机会,不要白不要。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杜英缓缓说道。
曲子声也随之低了下来。
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细细琢磨,这前一句自然是称赞桓温的。
从一个近乎寒门子弟的身份一跃成为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司马的一生,显然也是富贵缠身的。
桓温轻轻一笑,身在其位,也似乎处处受到了限制,自己每一步都得需要考虑太多,早就不是当初沙场上快意恩仇的武人了。
所以这一句“不自由”,似乎也没有问题。
接着,便听见杜英的声音霍然抬起来: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两百州!”
场上彻底安静下来。
对视之间,每个人都感受到了震撼。
他们可不就是这醉在烛火和歌舞声中的三千客?
而统领王师数万、威震荆蜀和江左的桓温,可不就是那仗剑霜寒的一方枭雄?
“好,好诗!”桓温的显然已经高兴到了极点。
杜英字字句句,都直接戳中了桓温的心坎。
他这一生的拼搏,以及现在所取得的成就,的确可以用这四句诗简洁明了的概括。
杜英微微一笑,桓温的这个态度是他意料之中的。
“仲渊高才,名不虚传啊!”桓冲大笑着举杯,“诸位,当为仲渊贺,当为大司马贺!”
众人纷纷举杯,而毫无疑问,除了主人桓温之外,今天这场宴会最闪光的人,就是杜英。
看着举杯还礼的杜英,桓温脸上的笑容更浓了。
又是参加宴会,又是直接送给余这么一首诗,这一次杜英出尽了风头,也的确达到了让在座的桓温麾下文武心服口服的目的,但是杜英的目的达成了,难道桓温就什么好处都没有获得么?
恐怕现在琅琊王氏也在盯着这场宴会的一举一动吧。
杜英的高调,他们不知道是不是愿意看到?
第五百九十七章 多事之秋
夜色深沉,灯火摇曳。
“伯父,慢些。”杜英搀扶着喝得烂醉的谢奕,一步一晃向着大司马府外走去。
谢奕半个身子都快挂在杜英身上了,不过还是在嘟嘟囔囔着:
“来来来,再满饮三杯!”
这一类的话。
难怪刚刚一直脸上带着笑容的桓温,最后神情都变得有些僵硬。
杜英有些无奈,虽说酒品见人品,但是很明显,谢伯父的人品不错,但是酒品不怎么样。
不过谢伯父喝成这样,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自己完全可以打着为担心谢伯父的旗号,一路护送他返回府邸,至于之后是不是要偷偷溜去后院和已经注定是自己家中人的谢才女温存一二,那谁能挡得住?
杜英如是想着,又跟着联想到了之前在谢奕府上的暖暖春风,心神一阵激荡。
然而就当被杜英和亲卫们搀扶着走上马车的时候,已经快没了意识的谢奕,突然一下子探出手,抓住了杜英的手臂,嘟囔道:
“在,在太守府,有,有陆家还有顾家的人!”
杜英怔了一下,明确地听出来这句话不是单纯劝酒的意思,不由得微微皱眉。
陆家?
顾家?
当即杜英侧头询问了谢奕的亲卫,心中大概了然,低声说道:“伯父既让他们前往太守府等着,那应该是期望陆、顾两家能够为我所用的吧?
伯父且放宽心,如何拉拢这些人,小侄心中有数,伯父暂且先······”
杜英还没有说完,一下子被谢奕手上突然加重的力道打断。
满脸酒气的谢奕,瞪大眼睛,紧紧盯着杜英说道:
“好小子,还,还叫伯父?!”
杜英一怔,旋即回过神来,微笑道:“岳翁宽心便好。”
谢奕这才满意的打了一个酒嗝,拍了拍杜英的肩膀:“等,等来日,再一醉方休!”
杜英叮嘱了谢奕的亲卫们几声,一直目送马车离去,方才又看向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隗粹。
自从今天将决曹掾史的位置许给隗粹之后,隗粹似乎真的拿出来了下属对上司的态度,一副等着杜英安排的样子。
“晚上也喝了不少吧?”杜英站在门口,吹着夜里的冷风,想让自己也一个劲儿的往上涌的酒劲和醉意消散一些。
相比于谢奕,他至少现在说话还不打卷。
“还好,太守可有吩咐,隗某当尽力为太守解忧。”隗粹显然是听到了刚刚谢奕和杜英的匆匆几句交谈。
“无妨。”杜英摆了摆手。
涉及到江左吴郡世家,杜英当然不希望至少目前仍代表着司马勋的隗粹牵涉其中。
隗粹也反应过来,当即拱手告退:“那等太守休息一夜之后,属下明日再登门拜访,听从太守调遣。”
“善!”这个新属下还是很会察言观色的,杜英如是想到,同时忍不住叹息一声,不管陆家和顾家的人到底为何找上门来,既然已经走了谢奕的门路,那自己总不能冷落了人家。
那就只能冷落一下未来的新娘了。
“走!”杜英飞身上马,还好和自己同一桌的桓冲明天还要返回军营,所以喝酒不算非常主动,三两杯,把情谊表达清楚就可以了,不然的话杜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竖着出来的还是横着出来的。
要是和谢奕那样迷迷糊糊,怕是不知道今夜要耽误多少事。
转过街角,隗粹正好听到身后飞驰而过的马蹄声,瞥见了杜英的身影,忍不住喃喃感慨一声:
“多事之秋啊!”
——————————————
“太守可算回来了,刚刚郡丞正吩咐派人去找您呢!”
参谋司的房默就等在太守府门口,见到杜英之后,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满是焦急的神色。
杜英微微错愕,来不及翻身下马,就先问道:
“出了何事?”
“小半个时辰之前,有两个鼻青脸肿的人前来太守府求见太守,自称是顾家和陆家的人,而且身上还真有谢司马的名剌,因此惊动了郡丞。”
房默急匆匆的解释:
“这两人,正是顾家的顾会和陆家的陆纳,他们自称得到谢司马的推举,前来拜见太守,结果走在路上,被几个人拉到小巷子里面,蒙上头就是一顿狠揍。”
“可认出打人者?”杜英皱眉问道。
“未曾,对面皆是蒙面,虽然并不算人高马大,但是根据这两人的描述,下手干脆利落,不只是他们两个,还有随行的几名仆从,一并解决,根本没有给他们挣扎反抗的机会。
从这一点上来看,绝对不是拦路抢劫之类的,而且他们身上的财物分文未取,谢司马的名剌甚至都未见破损。”房默无奈的说道。
杜英反倒是露出心有定数的神情,直接走入议事堂。
一眼就看见了脸上还敷着热巾的两个苦主。
鼻青脸肿虽然不至于吧,但是破相了是肯定的。
而且估计身上其余的伤也不少。
不过胳膊腿儿的,囫囵都在。
对方明摆着是要给一个教训,却没有下死手。
王猛此时就站在堂上,训斥着几名吏员,全部都是暂时主管城中宵禁巡查的。
其实算时间,现在才开始宵禁,因此顶多只是巡查不严,让歹徒钻了空子,主管宵禁的那个吏员是绝对冤枉。
不过看王猛也只是动动嘴的样子,这就是单纯的给这两个挨打的倒霉蛋儿表明一个态度罢了。
你们放心,太守府不会善罢甘休!
“参见太守!”见到杜英进来,在场的吏员、参谋们纷纷见礼。
杜英微笑示意之后,径直迎上顾会和陆纳,连连抱拳:
“两位兄台,在下长安太守杜英,让两位兄台在长安城中蒙受奇耻大辱,实在是杜某的过错!”
原本顾会和陆纳对于打人者就已经猜出了大概,再加上他们也是来有求于杜英的,因此看杜英的态度这么好,自然也就没有抱怨,赶忙起身见礼。
王猛则丢了一句“你们好好反省!”,然后也快步迎上来。
“事情缘由,刚刚房默已经告诉我了。”杜英沉声说道。
“师弟觉得谁干的?”王猛径直问道。
杜英叹道:“王右军这是在用这种手段告诉我们,即使这里是长安,即使大司马也还在,但江左世家想要做些什么,还是能做成的。
而顾陆各家,纵然不和王谢同路,但是只要还在江左,那么做出来这种独自勾结他人的事,王右军就要管教一二。”
第五百九十八章 拙劣的演技
这是王羲之代表江左各家,对于顾陆两家私自联络杜英之举,发出的赤果果的警告。
“余亦这样认为。”王猛表示赞同,同时补充一句,“而且王右军还在告诉我们,至少江左各家的一举一动,他都盯着呢。
纵然今日王家府邸上也有宴会,纵然王右军刻意想要孤立吴地世家,但是他不想要的盟友,我们也不能要。”
“王逸少欺人太甚!”陆纳狠狠地一拍桌案,怒气冲冲,早就没有了杜英刚刚进来时所见到的世家风度。
顾会亦然起身,对着杜英郑重一拱手,相比于愤怒的陆纳,他的神情更多几分悲苦:
“太守,我等不远万里前来长安,只为一展抱负,孰不料竟然会遇到如此歹毒之事,还请太守为我们做主啊!”
杜英不由得和王猛交换了一个眼神。
王猛微微皱眉,刚刚这两个人还很淡定从容,结果这一会儿就开始变脸儿了。
因此王猛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两个家伙是在演戏。
而且属于演技很拙劣的那种。
可是他们为什么演戏呢?
有一种可能,自然就是要博取杜英的同情和信任。
你看看,你看看,我们为了投靠长安太守,都挨了这样的毒打。
而实际上,他们有可能是王羲之派遣过来的间谍,通过这种苦肉计的方式让杜英放松戒备。
王猛想到这里,缓缓捏紧拳头。
直接抓起来审问一下?
杜英却微微摇头,表示他并不同意直接把这两个家伙先控制起来。
无论是从情理上、从历史渊源上还是从利益上,吴地世家都不可能和南渡的王谢各家一条心。
就算是双方会合作,王羲之也不可能让他们来扮演间谍的角色。
不然这些家伙很有可能把王谢各家的底裤都卖的一干二净。
因此更有可能的原因,是他们在试探杜英对这件事的态度。
如果杜英愿意为他们主持公道,甚至不惜问罪于王谢各家,那么吴地世家自然也愿投桃报李,真正和太守府展开合作。
反之,陆纳和顾会两人,恐怕就直接拍拍屁股走人了。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此时,他们看上去拙劣而突兀的演技,似乎更像是在提醒杜英,想要获得我们吴地世家的支持,那么不妨去找王右军的麻烦哦。
杜英不由得轻笑,开卷考试啊,对方还是很有诚意的。
接着,杜英转身,脸上的神情也变成了愤懑:
“两位兄台横遭劫难,余亦心有愤懑。长安初定,兵荒马乱,有不法之徒行不法之事,虽在情理之中,但也是我长安太守府管束不严,还请两位兄台见谅。”
“我等自然体谅太守难处。”陆纳赶忙说道。
而话外的意思,自然是我等还是期望太守能主持公道。
杜英也颔首道:“太守府的决曹掾史,明日就会走马上任,余会让郡丞督促其速速查办此事。
长安如今就在大司马眼前,竟然还有歹徒如此胆大包天,简直就是不把朝廷,也不把大司马放在眼里。
若是决曹迟迟没有结果,那余会亲自求见大司马,请其调拨兵马,闭锁城门,挨家挨户的巡查。
还请两位根据印象,描述一下这些歹人大概的体型、口音之类,明日一早开城的时候,余也会让守城士卒依次辨认往来行人,绝不会让歹人逃出长安。”
这个态度已经很好了,当然杜英也并没有宣称现在就要着手调查,显然还是有所保留的。
陆、顾两人心领神会,当即拱手道谢。
大家现在还不是盟友关系,当然也不能要求人家为自己着想。
杜英接着问道:“天色已晚,两位兄台又都有伤在身,而且受了惊吓,今日就暂且先不谈要事了,明日早晨再做商议,如何?
府中简陋,就请两位兄台屈尊降贵、凑合一下。”
两人赶忙答应。
留宿太守府,这也是杜英在明摆着示好了。
而且看杜英的样子,应该还有府中要事需要和王猛等人商议,所以一时间顾不上他们两个。
顾陆两人自然也不给人家添堵,随着亲卫指引而去。
杜英呼了一口气,皱眉说道:
“在长安街道上直接抓人、打人,而太守府竟无一点儿风声,王右军好大的能耐啊。”
自从和王师会师以后,杜英行事,其实一直都很顺利,无论是在人脉上结交谢奕、桓温,还是在军事上屡屡破氐蛮,一切都在杜英的预计之中,说一声“按部就班”也无妨。
而到了这长安,杜英更是觉得有了施展抱负之处。
然而,今夜,两家子弟,无声无息的就被暗算,这摆明又在告诉杜英,长安的黑夜之中,潜藏着汹涌的暗流。
各方势力,远没有自己想象之中的那么简单。
一只只老狐狸,之所以不显山、不露水,并不是实力不允许,而是在不知道对方的底牌之前,只能互相试探。
不知不觉的,杜英背后已经冒出冷汗。
自己又有多少秘密、多少权柄,为人所知?
当初派遣军队四面出击,而现在,杜英突然间感受到了手底下没有足够兵马的不安全感。
又是不是需要将各路兵马抽调回来,先稳住长安再说?
王猛则似乎揣摩到了什么,缓缓说道:
“长安底定不过区区一两日,王右军纵然麾下人才济济,也不可能行事如此轻松随意,所以此事是否单纯只是王右军想要警告一下这些心怀鬼胎的吴郡世家,倒也不见得······”
杜英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这件事里,顾陆两人也多少嗅到了风声呢?
那的确,有了他们的配合之后,行事将会容易得多。
挨一顿打,既能够向王右军表示自己受了教训,又能够扭过头来给杜英卖好,试探杜英的诚意······
王猛也难以保持镇定,来回踱步。
归根结底,他所擅长的,也是治国理政。
这些权术争斗,让王猛也很头疼。
“师兄,还是不要阴谋论的好。”杜英无奈的笑了笑。
咱们乡下人,属实是有点儿玩不过江左这些老狐狸的感觉。
“那师弟以为,应当如何是好?”王猛顿住脚步,沉声问道。
出山之后,很难得,王猛一向镇定自若的心,也被搅动的如同乱麻。
不过他很快也释然。
之前的自己,冷眼旁观各方权争,而现在,不知不觉也是局内人。
第五百九十九章 议事堂上三两人
杜英沉吟良久,缓缓说道:
“敌从八面来,而我只往一处去。既然之前就已经选定长安来演一场空城计,那之前是让各方不敢在长安兴风作浪,现在也不妨顺着他们的意思来,这长安,便交给他们兴风作浪。
而我们的注意,仍然还要放在华阴和扶风等处。长安城就这么大,能够掀起多大的浪?于偌大的关中来说,不过就是一朵小浪花罢了。”
王猛点头。
既然斗不过这池塘里的牛鬼蛇神,那就不妨跳出池塘外。
这局内人,不当也罢。
“内争权斗,民生因此凋零,武备因此荒废”王猛喃喃说道,一直握紧的拳头,此时狠狠砸在桌子上,“此国,又如何能国?”
杜英轻笑一声,有些不屑。
似乎是看不起这些把注意力都放相互算计上的各方,又似乎是在说:师兄,你这么聪明,怎么现在才发现这一点?
王猛不言。
杜英则接着说道:“此事先放在明天,正好可以看看隗粹是否是一个合格的掾史,也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胆量把幕后的人给揪出来。
至于现在,既然已经知道这潭水有多深,那咱们也不能傻愣愣的往前走,是要找几个人一起,商议一下,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走。”
王猛登时神情微变。
师弟的野心,他当然是知道的。
但是并不代表关中盟的所有人都知道。
因此很多人还是奔着一个朝廷治下、和平如初的关中去的。
这个小团体,现在必须要明确一些目标了。
“都叫谁?”王猛径直问道。
杜英竖起了三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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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英从桓温宴席上回来,就已经不早,而再送顾陆两人去安顿之后,又等王猛唤来那三人,已近子时。
长安灯火,寥寥可数。
当时宴席结束的晚,并不是因为在长安初定、军心和民心都不稳定的时候,桓温就有心情开宴席,半个晚上都不散场。
而是因为在宴席之后,杜英和谢奕等真正牵扯到长安核心利益争夺的人,又都被请到了桓温的书房之中,一连商讨了一两个时辰。
顾陆之事,事发突然,杜英的注意力都被牵扯在其中。
此时静下心来,当然也要和自家人商议一下桓温的态度。
此时杜英打着哈欠,坐在长安太守府的议事堂上。
手头还有工作要做的参谋和官吏们,此时都被屏退。
因此议事堂上半数烛火都已熄灭,剩下的在晚风之中轻轻摇曳,显得屋内有些昏暗。
坐在堂上的,除了杜英之外,只有四个人。
三三两两,坐的分散。
阎负和袁宏分别坐在杜英的两侧。
阎负凭借着自己的经验和油滑的性情,在参谋司混的如鱼得水,目前已经成为了王猛的重要帮手。
不过他毕竟投靠过来的时间还短,并且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所以杜英和王猛都没有让他承担太多的任务,不然难以服众。
更重要的,还是负责在未来规划的讨论时,从目前杜英最大的外在敌人——氐人的角度,给出一些建议。
至于袁宏,这家伙早就不想在桓温幕府中待着,现在也算是游鱼入海,负责长安城的规划和重建,忙的不亦乐乎。
他们二人都算是新加入长安太守府这个小团体的,所以对于杜英从桓温那里回来之后就立刻召集自己议事,受宠若惊,所以腰杆儿笔直,和王猛形成鲜明的对比。
除了这两人之外,还有杜英的准小舅子谢玄,正凑在蜡烛前,低头翻阅着今天前线送回的战报,连翻动竹简或者书页的声音都没有,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然而今日桓家宴席上,桓温亲口定下媒人,杜谢两家联姻已经板上钉钉,就算是谢玄再怎么年轻和低调,又有谁敢忽略这个太守的正牌小舅子?
除了这三个人之外,王猛自然是不会缺席的。
只不过相比于他们的紧张和严肃,王猛就靠着杜英不远处的软榻,闭目养神,一动也不动,人似乎都已经睡着了。
轻松惬意得很。
不过看一眼他面前还摞着的小山一样的公文案牍,就知道他的惬意也只是暂时的。
杜英忙着联络各方势力、指挥军政大局,而任群又拍拍屁股走人,去华阴等着走马上任华阴太守了,所以长安内外的民政事宜,全部都压在了王猛的肩膀上。
尤其是下面的各曹司掾史,都是关中盟的掾史们升上来的直接承担了整个郡的工作安排,但是不得不承认,关中盟的这些家主们,水平还是有限,骤然执掌整个长安,一时间都手忙脚乱。
基本上大多数的任务,兜兜转转还是落在了王猛的肩膀上。
大家不敢擅自做主,还得让王郡丞拿个主意。
王猛要做的事当然越积越多。
而且他刚刚跟着杜英一起,紧张了半天,现在杜英已经敲定主意,王猛的思绪也松弛下来,抓紧休息一会儿。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是绝对不主动询问郡丞感觉如何的。
也都不是什么陌生人了,早就体验过杜英和王猛这一对师兄弟恶劣的性格,要是好心问一声,这家伙铁定会把眼前的公文向前一推。
拍了拍你的肩膀,说一声“那就有劳分忧了”,接着自己伸着懒腰去睡大觉。
先说之事,自然是顾陆两人的遭遇,这也没必要隐瞒。
杜英说了自己的看法之后,众人也无异议。
目前这一潭浑水,让人有点儿看不清流向。
所以拖一拖,先观其变,而不是贸然涉足其中,不见得是坏事。
因此话题自然而然的又转到了宴席后,桓温留下杜英这些人讨论的事。
只听得杜英简单讲述:
“······大司马意欲招纳荆州和蜀中世家重返关中,尤其是襄阳的雍州世家,从而和江左形成抗争。
不过当初雍州世家和我长安世家相差无几,几乎都在战乱中分崩离析、各自流落,又或是坚守乡土。
因此汇聚在襄阳的各家,皆无法和江左相抗衡,所以其所求的,都是能安稳重返关中,而不是来和江左各家对抗。
若为后者,那么这些世家还不如蹲在襄阳不动。”
袁宏出身江左,又久在荆州,对雍州世家在南方的现状了解比较多:
“雍州各家,马氏、法氏、梁氏、阎氏,也包括关中各家。战乱之中,分别投靠于天下四方,早就不复当年。
反倒是五斗米道在江左传教,还是雍州世家子弟推动的,然而道教香火既兴,谁还记得当初是从关中走出去的?”
第六百章 关中,不与谁同路
说罢,袁宏看向阎负。
都不用去别的地方找,这就有一个并没有南渡,而是转而投靠氐人的活生生例子。
而这样的例子在关中其实随处可见,比如杜英的师父法随,又比如梁州刺史麾下的梁惮等等。
族人的星散,让南渡的雍州世家只有喘息的余地,哪里敢跳出来和江左各家唱对台戏?
“话虽如此,但是大司马既然兴起这等想法,那么说明必然有原因,也有一定的把握。”阎负谨慎的说道。
他加入这个小团体时间不长,受到信任也是因为他的确无路可走,总不能再选一个主人去当三姓家奴。
所以阎负说话很慢。
但仍一言点破思绪。
袁宏性情本就急一些,因此虽然同样是初来乍到,可没有什么好顾虑和客气的:
“想法还是很好理解的,雍州人也想要返回关中故土,总好过一直寄人篱下,所以大司马也意欲顺水推舟。
至于其余的原因······荆州本地世家当然也不愿意看到有人一直赖在襄阳。
而且诸位莫要忘了,大司马的身边就有襄阳世家的人,比如习凿齿。”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放下军报,全神贯注听着的谢玄,沉声说道:
“大司马想要拉拢荆州世家或许更重要,不然的话,荆州世家很有可能反过来选择倒向江左。
王右军既然表露出来了想要派人前往荆州、分夺大司马之权的意思,那么必然会这么做。”
此事既然有了定论,大家再一次看向杜英和王猛。
太守府是知道了就可以了,还是要对应的采取措施,还得听他们两个的想法。
“荆州各家不管。”杜英缓缓说道,“既然大司马和王右军打算在荆州见真章,那我们就算让他们去闹,把关中空下来,对我们没有什么坏处。
至于雍州世家,他们想要北上,那么关中自然是来者不拒。不过如果他们想要享受和今日参加太守府之会上的这些人相同的待遇,那么就得拿出来一些诚意。”
议事堂上的气氛登时凝重。
杜英的意思已经说的再明显不过。
关中不和江左或者大司马任何一方同路。
而且太守府今天的会议,摆明了就是在拉帮结派,构建自己的对外贸易班底。
一直昏昏欲睡的王猛,似乎都已经超然物外、庄周梦蝶去了,此时却霍然睁开眼睛,看向杜英:
“真的想好了?”
“不是早就想好了么?”杜英反问。
王猛笑了笑,伸出手数道:“江左、荆州、梁州、河西,关中看似于四战之地,这是我们的劣势,但是沟通四方,这又是我们的优势。
想要真的和江左、荆州抗衡,目前只是凭借关中之地显然还不够,师弟打算心向何处?”
换句话说,咱们接下来是坑自己人,还是打外面的胡人?
反正这地盘,逐鹿群雄还不够用。
说罢,王猛晃了晃手,向杜英笑了笑。
杜英有些无奈。
自己之前说要跳出长安,放眼关中,以免为长安内的波谲云诡所牵扯。
结果现在师兄举一反三,来得更加干脆。
既然都要跳出长安了,那索性直接放眼天下。
关中?
如果说长安是一片池塘,那么关中在他眼中,也不过就是一片湖罢了。
王猛在意的,是整个大海,是偌大的天下。
杜英觉得王猛直接赤果果的说出来这个小团体的未来目标,可能会让在座的几个人有点儿接受不了。
不过既然说了,那就说吧。
接受不了也得接受。
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他们也没得跑路。
其余三人登时瞪大眼睛。
你们两个当着我们的面说这些,真的不怕我们听去么?
这和造反还有什么区别?
不过转念一想,阎负和袁宏等人又释然。
这年头,这么想和造反的关系好像也不是很大,因为大家谁不是这么想的?
只不过之前在想着是抱江左各家还是抱桓温的大腿,而现在是想自立门户罢了。
试问,江左王谢和荆州桓温,哪一个又是典午忠臣?
也不过都是算计着天下的枭雄罢了。
因此就算是他们把这样的想法泄露出去,也顶多是惹来桓温和王谢各家的敌意。
而且对于他们自身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阎负本就无路可走,已经投降过一次,他的学识和品行告诉他,当懦夫可以,大不了临阵脱逃,但是当小人,那是万万不行的。
至于袁宏,本来就是被桓温丢过来的弃子,纵然再为桓温或者王谢所用,谁又能看得起他?
而谢玄,早就自诩为杜英的小舅子了,一副跟着姊夫一条道走到黑的态度,少年心性,最是赤诚。
因此这些话,现在明说了,也没什么。
虽在预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甚至再想想,就算是这样的想法泄露到了桓温和王家那边去,又如何?
敌意也不见得有。
保不齐他们会转而把杜英当做利益同伴,而不是想要拉拢为部下。对于各方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毕竟这就少了很多互相算计,尤其是从杜英目前的表现来看,这个年轻人也是个莽夫。
互相算计有趣,算计到一个莽夫头上,不知道会惹来什么玉石俱焚的报复,所以也怪头疼的。
思绪转过万千,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很快就拿捏住了轻重。
因此就算是听到耳朵中了,阎负和谢玄也完全当做没听见。
不过他们两个的目光紧跟着落在了袁宏的身上。
袁宏怔了怔,旋即意识到,他的确可以完全不在乎杜英是不是有图谋天下之心,但是他的身份有些尴尬。
毕竟还是江左出身。
那······我装作没听懂不行么?
袁宏瞥向杜英,发现杜英也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似乎正等着他发表意见。
看来装听不懂,不太行。
大概是自己平时表现得太聪明了。
这种关头,袁宏还来得及在心里自嘲一句,若是让别人知道了心声,怕是会忍不住称赞“袁虎果然够虎,名不虚传!”。
当即,袁宏轻轻咳嗽一声:
“朝廷内部,已经争斗不堪。太守既以辅佐王室之旗号出山,那么自当勠力王室、先安社稷。
攻胡以复王业、灭敌以安民心,远胜过和大司马等在长安方寸之城内往来争斗。”
这是在表明态度,且先不管杜英最后打算走到哪一步,至少对于杜英和王猛现在表达出的,跳出长安、放眼关中与天下的想法,袁宏是支持的。
第六百零一章 东出还是北定
不过袁宏说这些,也单纯的只是表明了一个态度罢了。
显然还不够。
不等别人提醒,他的声音接着响起:
“而且太守请看——”
说着,袁宏起身走到舆图前,衣袖一甩,潇洒非凡,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太守若东出函谷,则可下洛阳、入河北,占据富饶之中原,再有关中,则成鲸吞天下之势!”
阎负和谢玄脸色登时一变。
阎负还在等着袁宏尴尬的避嫌,而自己也能趁机表一波忠心。
谢玄则比较好奇一向口无遮拦的袁宏会不会又触怒杜英,结果在这关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结果两个人怎么都没有想到,这家伙竟然开口就是“鲸吞天下”!
这是一个江左出身、名义上拥戴王室的世家子弟应该说出来的话么?
袁宏则似乎已经自暴自弃,根本不管那两道目光,直接伸手指了指长安北侧:
“但出三河,则两翼皆敌,所以太守的另一选择,就是先定后方,破氐蛮、收仇池、入河西,使祁连、西域等地骏马为我所用,练西凉精兵,再寻求东出之机。”
说罢,袁宏又用挑衅一样的目光看向阎负和谢玄。
袁虎这个外号,可不是白叫的。
杜英亦然微微一笑,这家伙的确是个口无遮拦的主儿,不过现在自己也需要这样的人,提点一下那些或许还对杜英能够追随某一方势力心怀念想的人。
时代变了,关中,也就只有名义上是晋室的关中罢了。
“说完了?”杜英等了一会儿,尤其诧异的问道。
袁宏也愣了一下,显然他没有料到杜英会有此一问,不过还是点头:
“恳请太守抉择。”
“还以为又是上中下三策呢。”杜英嘟囔一声。
师兄每次想策略,都得想出来三种,跟凑数一样,显得他足智多谋,其实明知道有那么一两种我根本不会选。
旁边的王猛是听见了这一声低语的,登时挑眉。
有被内涵到。
杜英紧接着露出笑容,“听尔的意思,应当还是选择定后方?”
“是也!”袁宏点头,“而且这个后方,不只是氐人!”
说着,他伸手一抡,画了一个弧线,将北至草原、西抵河西、南到汉中的区域都圈了进来,正色说道:
“若定后路,则此皆当定。”
河西?汉中?
谢玄眼角跳了跳。
这家伙,真不愧是一个“虎”字。
王猛看了杜英一眼,脸上挂着微笑。
大司马可真是给了你一个宝贝啊。
杜英似乎看懂了王猛的想法,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大司马幕府之中的“宝贝”其实有很多,只是他们多半都不完全和大司马同心罢了。
归根结底,大司马并不出身荆蜀世家,所以在这些荆州才子们的心中,桓温只是同路人,却不是他们必须要全意侍奉的人。
或许这就是桓家门楣还是低了一些的缘故吧。
不管杜英再怎么反感世家制度,也必须要肯定,至少在这个时代,世家门楣还是很重要的。
如果不是杜陵杜氏的出身,他想要有今天这份基业,还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怎么可能短短数月之间就搅动整个关中的风云?
袁宏难免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感觉,人都已经被塞到长安太守府中了,与其想办法消极怠工、谋求脱身之策,反而不如真心实意的为杜英谋划一番,保不齐杜英就真的不辜负他的期望,底定北方、威压江南。
到时候他袁宏,照样可以衣锦还乡。
“诸位以为如何?”杜英问道。
袁宏正沾沾自喜呢,此时也赶忙收起来脸上的笑容,正襟危坐。
“属下认为底定西北为上策。”阎负缓缓说道。
“另外还有梁州。”谢玄对于司马勋显然是没有什么好感的,自家爹爹在军中本无树敌之意思,结果司马勋反倒是总喜欢跳出来挑衅,“汉中为关中南侧屏障,有汉中则可以窥巴蜀,无汉中则需处处防备。
太守今日既然结交隗粹,自已有取汉中之意,然梁州刺史并不甘心居于人下。
其今日不愿听从大司马调遣,来日必然也不愿听从太守调遣。太守可遵循目前之策,分而化之,隗粹为其一,但不应当为唯一。”
众人皆点头。
司马勋过于激进,难免也损害了汉中官吏和世家的利益,因此杜英只要巧加拉拢,让司马勋众叛亲离并不是难事。
至于他们对于杜英打算占据关中,仿照桓温走过的路,称雄一方这一决定,直接就接受了。
杜英的野心,其实在这些身边人眼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别人看他或许摇来摆去,像是墙头草。
可是大家心里清楚,杜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振兴关中,让关中成为自己抗衡各方的根基。
为此,左右逢源、拉拢投资和人才,不寒碜。
“报!”传令兵的声音在外面骤然响起。
议事堂上为之一静。
深夜送来的,必然是加急战报。
“说!”杜英挑眉。
“梁州刺史已破扶风,我军援兵并未及时赶到。”
杜英和王猛霎时脸色都是微变。
一直在挨打的司马勋,这一次好快的速度!
不过想想也是,没了长安,扶风对于氐蛮来说已经没有了死守的意义,守将鱼遵估计也有主动撤退的意味在其中。
即使是想明白了,杜英和王猛也难免心生担忧和焦虑。
自从入了长安之后,局势变化的更快了,以至于他们都有一种事事处处再难完全掌握的感觉。
各方,都开始走心了······
逐鹿,从来不是一件轻松的活。
深吸一口气,王猛似乎在整理思绪。
而杜英豁然起身:
“即刻去请师父,另外让太守府的几个掾史都放下手头上的事,准备启程!”
司马勋的顺利进兵,的确打乱了杜英原本的设想。
本来他还计划着等各方的“人才”都安插进来,再把关中盟的人派出去,结果谁曾想到,还是算错了氐人的选择。
王猛却并没有杜英那么紧张的神色,本来想直接说些什么,可又沉吟片刻,伸手微微向下压:
“师弟先莫慌,梁州刺史麾下并无太多吏员,而且扶风太守是大司马已经上禀朝廷,决定的人选,不会有什么大变故。”
“希望如此吧······”杜英呼了一口气。
师兄说的话还是能让人心中安稳的,杜英足够信任他对当前局势的判断。
第六百零二章 潇洒,潇洒个啥!
但是杜英仍然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
整个扶风郡既然已经控制在司马勋的手中,就算是他不反对由杜英来决定郡守的人选,恐怕也会插手其余的官吏安排。
不然司马勋岂不是平白为他人做嫁衣?
“师弟打算提携隗粹,梁州刺史应当会将其当做师弟主动向他示好的一个决定。”王猛接着说道,“所以至少在扶风的人事安排上,梁州刺史想要获得几个重要位置是理所应当的,但也应该会和师弟商议。
其虽有重兵屯扶风,却又没有名义决定官吏人选,因此只要能和师弟谈,便没有必要行不韪之举。”
杜英皱眉而默然。
“而且在扶风吏员人选上对梁州刺史做出一些让步也无妨。”王猛又补充道,“既然师弟打算对拉拢梁州的官吏,那么留在扶风的这些,不就是很好的开端么?”
众人皆是错愕,这······郡丞你也挺敢想啊,主动让人家把墙角送过来给你挖。
不过转念一想,梁州刺史的墙角,好像并不是很坚固的样子。
包括在他麾下担当重任的隗粹,今天看上去都快被杜英给刨过来了。
不管走到哪一步,似乎都在这一对师兄弟的算计之中。
莫名的有些心疼梁州刺史······
“扶风之事,还有回旋余地。”王猛把众人的想法从感慨之中拽回来,看着杜英,“而今天大婚媒人已定,六聘之礼也都在准备,师弟大婚之事,才是迫在眉睫。
杜谢两家联姻,既能够稳定关中人心,又能够表明师弟仍然愿意和各方携手的态度,因此这场婚事,着急归着急,却丝毫不能马虎,不妨让师尊再留两日。
扶风那边,其实可以先派遣别人前往,不要过于急迫,这也是向梁州刺史表示我们并无挑衅之意,让其放松戒备。甚至还可以顺势邀请梁州刺史前来长安赴宴。
一来,可以和其商议合作之事,梁州刺史应该还是很期望看到汉中能够在巴蜀和关中的商路上谋利的。
二来,只要梁州刺史真的有心成大事,则不会屈居于扶风而不敢插手长安。其是否有野心,如此一试便知。”
“若是来了呢?”杜英反问。
王猛笑道:“这长安的水,变得更浑浊了,难道不正适合我们浑水摸鱼么?”
他们可以跳出长安,但是并不介意把更多的鱼引入这个大池塘。
争斗的越猛烈越好。
杜英又问:“如此,何人先代师父前往扶风最合适?”
王猛伸手指了指在座的阎负:
“这是其一,而麻思为其二。”
一个巧言善辩,而且和梁州这边只有旧怨,没有关联,另一个是关中盟的掾史,能够支撑起民政事宜。
再加上杜英先期调派过去的韩胤所部,就算是没有资格和司马勋平等对话,但是先打着大司马和长安太守的旗号稳住阵脚、夺下一些利益,还是可行的。
阎负受宠若惊,当即用期待的目光看向杜英。
“善。”杜英抚掌而笑,同时看了一眼王猛。
兜兜转转,师兄其实最终的目的还是想要让师父留下来主持自己的大婚。
是为了卷动长安风云,也是为了向大司马和谢家表明诚意,却又似乎更是为了师父和自己这个师弟。
不然不管怎么看,派阎负和麻思前去,终归顶不过法随这个扶风本地世家出身的扶风太守。
依照之前商议的,跳出长安,把握扶风和华阴的策略,掌控扶风显然更重要。
但若是师父也不在,那么自己这一场婚礼,男方甚至都没有足够资格的长辈坐镇。
对于自己,是个遗憾。
对于师父,也应该是个遗憾。
下山以后,或许是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师兄的心态好像也不是很一样了。
曾经的师兄,年少历经沧桑,一切情仇恩怨,都比不过天下大局。
而现在,他似乎也在尽可能地考虑身边所在乎的每一个人的感受,尽量在所有事之间达成平衡,而不是单纯的将一切都看作筹码。
人,终归是有七情六欲的。
这种天之骄子也不例外。
“且各做各事吧。”王猛起身,看上去精神抖擞。
今天晚上,看来是一个难眠之夜了。
王猛又看向杜英:
“师弟也奔波了一天,可以先回去休息几个时辰,明日怕是又是事务繁忙的一天。”
“有劳师兄了。”杜英微笑,没有拒绝。
“举手之劳。”王猛很潇洒的摆了摆手。
但目送杜英离开之后,王猛狠狠地用左手打了一个刚刚摆动的右手。
潇洒,你潇洒个什么劲啊!
这师弟,明明自己就跟他客气一句,他怎么还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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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英也知道,师兄其实只是当着大家的面客气一下罢了。
就他那好逸恶劳的样子,连着加了几天的班,怎么可能从容的表示“师弟去休息,师兄全负责”?
杜英不要太了解自己的师兄。
但是杜英这一天奔波,整个人似乎都浸在各方的权谋争斗之中,看上去从容谈笑、游刃有余,而实际上只是因为他一直没有细细回想其中所牵扯到的利益、风险和算计罢了。
此时总算是把自己的想法向这些人和盘托出,不管之后这条路通往何方,如今都没有办法回头了。
告诉了这么多人,也等于堵住了所有的退路。
杜英反倒是没有了那么多顾虑和紧张。
别人打算怎么操控时局,他不清楚,但是这不妨碍他先去抢夺地盘。
乱世之中,有兵有地盘,才是最重要的啊。
到时候不管缠绕在长安的,是怎样的一团乱麻,杜英都可以毫不在乎的一刀切断。
“嘎吱”一声,杜英直接把自己砸在软榻上。
床,是睡不得的,不然就一觉到三竿了。
他也就是靠在软榻上喘口气,眯一会儿。
“公子可要洗漱?”疏雨的声音在一侧响起。
有些清冷。
杜英再缓缓睁开一条眼缝。
这姑娘说话,怎么总是硬邦邦的?
“归雁呢?”
还是我家归雁好啊,罗莉有三宝······
“公子今天派去谢府了。”疏雨径直回答。
杜英一怔,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自己跟谢道韫说,疏雨不会伺候人,王家送来的一对儿丫鬟又小,用着氐人留下的婢女也难免不贴心,所以还是归雁跟在身边最合适······
登时杜英也明白过来,虽然不太会伺候人,但是至少脾气还不算恶劣的疏雨,今天怎么是这个语调。
第六百零三章 口是心非的男人
小护卫生气了······
杜英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洗漱就不必了,现在人都快散架了,爬都爬不起来。
跟着余跑了一天,也累得够呛吧?别忙乎这些事了,来,坐下来歇口气。”
疏雨将佩刀在桌案上一放,用力重了一些,发出一声脆响,也不知道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
杜英舒舒服服的扯过来枕头,想了想,又拍了拍软榻:
“坐这儿,或者躺着也行,怎么舒服怎么来。”
疏雨轻轻咬唇,其实她又何尝不想直接学着杜英的样子,往那里一躺?
可是······
“舒服着呢。”杜英又嘟囔一声。
这可是你邀请的!
疏雨心底哼了哼,径直坐下。
而杜英似乎早就等着这个时机,直接凑过来,一头就枕在了疏雨的双腿上。
习武的女子,这腿虽然没有阿元的软,但是很有弹性。
可惜疏雨上身还披着软甲。
和她的态度一样,硬邦邦的。
杜英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着实吓了疏雨一跳。
不过她旋即下意识的把喉咙里的尖叫憋了回去。
要是让外面的人听到,一群亲卫涌进来,那自己哪里还有颜面见人?
“更舒服了。”杜英又冒出来一句,恍如梦呓。
不过疏雨敢百分之百保证,这家伙没睡着,就是在占自己的便宜。
可是······
那又如何呢?
大娘子都要嫁给他了,自己这个通房丫头,本来就是他的人。
沙场出生入死那么多次,那种生死与共的感觉,回想起来,更是让自己觉得,这辈子所托,便在这里了。
轻轻抚摸着杜英的头发、脸颊,接着,疏雨又给他整了整衣襟。
天亮了之后,怕是还有很多事要他劳神。
总不能衣衫不整的出去见人。
杜英似乎真的睡过去了,发出低低的鼾声。
看着睡梦中的男人,疏雨摇头轻笑。
说她不会照顾人,那一副嫌弃的样子······
结果到头来却又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这男人,也是口是心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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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夜深。
王右军府邸。
长安城中府邸众多,但是其中有不少已经年久失修,不堪入住。不过饶是如此,太守府还是挑出来一处距离大司马府有些距离的府邸以安顿王羲之,而江左各家的府邸,也都集中在这周围。
杜英的态度也在其中显露。
你们双方想要抱团或者结党,那随意,我们太守府甚至还提供给你们这样的便利。而太守府居于中间,保持中立,作为双方的平衡。
宴席已经散去,留下杯盘狼藉。
王羲之坐在桌案前,脸上带着还未褪去的酒晕,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小口小口的抿着。
收拾残羹冷炙的仆人们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出来动静,打扰到静静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主人。
大家也有些奇怪,按理说主人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退归书房才是,为何还留在这里?
脚步声匆匆,一名王家家臣快步走入大堂,显然也愣了一下,不过还是凑到王羲之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
王羲之眯了眯眼,喃喃说道:
“还真是有趣啊,我们的人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结果这两个家伙还是挨了一顿打······”
“是苦肉计么?”家臣显然也有些惊讶,声音都不知不觉的提高了一些。
王羲之看了他一眼,缓慢的放下茶杯,轻轻敲了敲桌子。
堂上忙碌的仆人们登时纷纷躬身告退。
王羲之这才不慌不忙的说道:
“看来是了,不然的话,咳咳——”
说到一半,他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家臣露出担忧神色,想要伸手帮王羲之拍一下背,王羲之却摆了摆手:“无妨。”
“公子的身子,已经不能再饮酒了。”家臣忍不住提醒道,“今日宴席上又破例,长此以往,这病何时才能好?
每况日下,难道公子就不怕病入膏肓,再难医治么?”
说完,他似乎觉得自己言重了,拱了拱手表示歉意,但目光仍然紧紧盯着王羲之,满是坚持。
王羲之仍然露出一丝笑容,但是笑的明显有些勉强:
“今日宴席,本就是为了选拔之后可堪大用的人才,咳咳,而且,咳,也是为了让这些或许多少听到风声的家伙们安心。
几杯酒下肚,于我病情,或许算不得什么,但是却能安这些人的心,让他们知道,王右军仍然还是生龙活虎、运筹风云的王右军。
不然的话,这一只只豺狼,怕是在发现我王氏暗弱之后,最先做的,不是去和桓温拼命,而是一口咬下我们的肉来。”
家臣默然,他知道这是事实,但是也不忍见公子如此糟蹋自己。
“余之病,怕是难好了。”王羲之又端起茶杯,不疾不徐的说道,“所以能为琅琊王氏多做些,是一些吧。”
一杯热茶,是为了解酒,更是为了让他发冷的双手,能够获取一些热量,在这寒冷的北方深秋里,心里温暖点儿。
“公子何至于此。”家臣忍不住叹道。
偌大的王家,就算是一个个都不成器,也不至于直接崩塌。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半生逍遥,半生蹉跎,此时回想,为己者多,为家者少。”王羲之淡然说道,“此生不长,剩下的岁月,便尽力以报家中养育之恩吧,无妨的。
而且莫要担心,现在的这些年轻人们,看不穿。能看穿的也就是谢石奴等寥寥几人,可是他们也不会点破。”
说罢,他伸手指了指摆在桌案上的一份公文:“这是名单,派人送往太守府,太守想要考核,便让他依照这个名单来考核吧。”
“王氏举荐之人,何须考核?”家臣皱眉说道,“杜英这是摆明了想要羞辱王氏!”
“羞辱又如何?”王羲之看向他,“这里,不是江左,而是关中。王氏在江左尚且不能只手遮天,在这关中,一切岂不是更需要和杜仲渊商议着来?
不然的话,杜仲渊怕是连这几个位置都不会给江左,难道现在的王氏,现在的江左,还有能耐和杜仲渊、桓元子较量一番?”
顿了一下,王羲之似乎是自嘲一样低低说了一句:
“实力是有的,奈何······胆量没有了。”
家臣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也无话可说。
“至少这名单上都是能为王氏所用之人,人选横竖逃不出这个名单。”王羲之接着说道,“所以不过是挫了挫我家锐气,但也没有任何其余的影响,何必纠结于此呢?”
“谨受教。”家臣赶忙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