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章致敬英烈
生查子·题喀喇昆仑
玉龙横纵流,飞雪昆仑道。
鼓角猎旗飞,铁甲寒光照。
青山胡马窥,紫塞征蓬茂。
国祚远长绵,为有英魂绕。
不希望别的,就希望埋胡紫塞旁,草木茂盛(埋得人太多,土里营养好)
第四百八十五章 不信神佛
谢道韫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氐人的内乱?”
“苻坚,不会让我失望。”杜英如是回答。
谢道韫伏在杜英的胸膛上,轻托香腮,好奇的问道:
“氐人现在已经坐困长安,为何还要内乱?”
杜英想了想,只好感慨道:“大概是因为他们也认为,自己在取代了别人坐在那个位置上之后,就能够做的比之前的人更好吧。
而且······有些人已经渴望能坐在那个位置上太久了,所以现在也已经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能够把握住的话,当然想要争取。”
“可是成功了,又如何?”
“或许还有生机。”
“会有么?”谢道韫顿时忍不住担忧的问道。
氐人有生机,岂不是意味着王师进攻长安不顺利。
“或许有,也或许没有。”杜英笑道。
现在的历史,已经和杜英了解之中的截然不同。
苻坚作为本来得到老天爷眷顾的一代枭雄,是不是还能够在这乱世之中寻觅到一条生路,杜英并不知道。
不过只要可能的话,杜英不会给苻坚这个机会。
这种放虎归山就有可能引起滚滚巨潮的人物,死了才最好。
“杜郎也没有信心啊。”谢道韫品味出了杜英的意思。
“世事总是造化弄人,所以余又如何能肯定的回答呢?”杜英无奈的说道,“世间诸事,唯有尽力而已。”
谢道韫低低叹息一声:“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期望能够得到诸天神佛的保佑,期望能够通过祈祷得到祝福。”
杜英不由得嗤笑一声:
“神佛,余是不信的。既然仍有手有脚,为何不靠自己?”
谢道韫的眼眸中泛出光彩。
他的语气平淡,带着不屑。
这不正是自己心目中的男儿应该有的样子么?
或许真的有什么天注定,但是至少在此之前,人不服输。
“这次江左派人前来,可能也会有高僧和道士随行,关中,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地方。”谢道韫提醒道,“到时候,这可能是杜郎必须要去面对的。”
杜英点了点头,对此他早就有心理准备。
佛教自西域而来,因此江南佛教当然期望通过关中打通前往西域的道路。
现在江左追捧的道家,其实就是曾经关中和汉中等地盛行的五斗米道,对于这些道家人来说,关中就相当于先辈崛起之地,是他们曾经的根基所在,自然不可能拱手让给别人。
“除此之外,各家肯定会选派青年才俊北上,南渡各家里,出身关中的已经寥寥无几,因此最为积极的肯定是靠近关中的。”谢道韫接着补充,“比如太原王氏。若是能在关中占据一席之地,之后必然也能够影响到从关中出兵进攻何处的决策。
每一个世家都想着能够尽快收复故土,都期望着能够祭奠祖坟,此所谓衣锦还乡也。”
“此言不假,所以那位‘江东独步’会来?”杜英好奇问道。
太原王氏现在就靠这位撑门面,如果像是谢道韫所说,那么这位肯定要来为太原王氏争取利益。
若是大军之后的进攻方向定在河东,那么太原王氏将获得远比江左各家更早的荣归故里、联系乡民并且恢复元气的机会。
而且这也可以让太原王氏从琅琊王氏的阴影中跳出来。
甚至只要经营得好,太原王氏甚至可以在北方重新崛起,成为和王谢各家分庭抗礼的存在。
“自然。”谢道韫轻声说道,“杜郎之名,历经此次大战,必然为天下所知。杜陵杜氏有如此可独当一面的年轻才俊,其余家族必然也会派出年轻人来和杜郎一较高下。
王文度既为江东年轻一辈之首,再加上有促太原王氏崛起之意,必然不会推脱。”
杜英点了点头,第一代江左名流,诸如刘惔、王濛之人,自己或许见识不到了,但是第二代江左风流人物,打照面是躲不过去的。
而且杜英也没有打算躲。
他也很想见识见识,这些生性喜爱悠游林下、依靠北方的动乱才勉强支撑住偌大王朝的江左人物,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几分本事。
还是说都是后人往脸上贴金?
谢道韫也看出了杜英的昂扬斗志,嘱咐道:
“杜郎太原王氏终归不是琅琊王氏。所以琅琊王氏以及我陈郡谢氏,还有江左伧人各家,肯定都会派人北上。
尤其是琅琊王氏······”
说到这里,谢道韫忍不住轻轻一笑。
杜英无奈的摇了摇头。
就算是谢家和王家之间只是有了婚约,谢道韫还不算王家的媳妇,但也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了。
自己这横刀夺爱,王家怎么可能不记恨?
更何况这还直接损害了王家的利益。
“王家来的,又会是何人?”杜英愈发的好奇。
要是来的是王徽之老铁,自己是不是还得抓紧弄一顶绿帽子送给他?
“王家两代人应该都会前来,而其中最有可能的是王右军。”谢道韫斟酌道。
“王羲之?”杜英眉毛一挑。
对于这位后世的书圣,杜英还是很尊重的。
不过尊重归尊重,想到大家很有可能变成官场上的敌人,杜英便不敢掉以轻心,更不会避让半步。
“不错,毕竟郗嘉宾在此。”谢道韫解释道,“王右军是郗家的东床快婿,由他前来,就算是江左和桓征西的矛盾已经不再遮掩,至少桓温也得看在郗嘉宾的面子上,不会下死手。”
顿了一下,谢道韫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脸蛋,似乎在回忆什么。
难得见谢才女流露出这么可爱的模样,杜英亦然微笑,静静等着她。
“对也!”谢道韫眼前一亮,“之前就有传闻,郗家想要和王家攀亲,但是现在的郗家势弱,不比当年了,真正代表郗家说话的,也是郗嘉宾,因此王右军前来,也会为了此事。”
杜英不由得想到了王献之和郗道茂的爱情悲剧,无奈的摇了摇头。
王献之现在也应该虚岁十一二了,若论婚事,自然只可能是这两人的婚事。
不过好像和自己也没有关系。
“那谢家呢?”杜英接着问道。
谢道韫轻轻摇头:
“这就不知道了,或许是五叔,现为朝中秘书郎,并非达官显要,又未及而立,最适合不过。四叔为人轻浮而急功近利,三叔应该不会让他前来,免惹事端。”
第四百八十六章 杜英的爪子
谢道韫的四叔,就是谢万。
而五叔,则是谢石。
后者便是淝水之战中晋军主帅之一,和谢玄并肩破敌的功臣。
杜英不由得谨慎起来。
谢万轻浮之名,即使是远在关中,他也曾听闻。
但是谢石还年轻,杜英了解的不多。
既然是能在淝水逞威风的人物,自然也不可能是等闲之辈。
说句实话,杜英并不想面对王坦之加上谢石这样的组合,尤其是还不知道琅琊王氏来的是谁。
也不知道其余的南渡家族,比如温氏、庾氏等等,以及吴地世家,比如顾氏、陆氏、周氏等等,会不会想要一起北上分一杯羹。
来的人越是名声响亮,那么留给关中盟的利益自然就越少。
而双方之间的矛盾冲突,只会愈发的激烈。
尤其是现在杜英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桓温想要把他推到江左世家的对立面,让杜英先去和江左世家较量较量。
“杜郎莫要气馁。”谢道韫柔声说道,“以关中盟现在的实力,江南便是来人,也会先把杜郎当做拉拢的对象。
毕竟从江左过来,来的只是一个两个的人,而不可能是一支军队,所以他们也需要找到足够的兵力和桓征西抗衡,关中盟显然是为数不多的选择。”
杜英微微颔首,却仍然慎重的说道:
“话虽如此,但是余从来都不敢把江左众人当做是余的盟友。就算是他们不拉拢关中盟,也不是没有别的军队可以拉拢,比如洛阳和许昌的那些羌人,又比如潼关的雷弱儿。”
“这些皆是胡人······”谢道韫忍不住秀眉微蹙。
她不相信一向心高气傲的江左世家会倾向于和姚襄、雷弱儿等人合作。
“姚襄,之前可是晋将。”杜英笑了一声。
这样的合作,已经进行了不止一次了。
而且当初殷浩北伐的时候,还曾经对姚襄寄以厚望,只可惜最后正是姚襄倒打一耙。
“之前的恩怨,若是直接推到某一个人身上,自然也就不重要了,比如殷浩。”杜英接着说道,“所以大家的利益一致,就还是能携手合作的。”
殷浩已经被贬为庶人了,让他背锅,他也无处伸冤。
谢道韫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并没有办法反驳。
江左世家都是什么德行,谢道韫心里很清楚。
表面上都是高风亮节的林泉隐士,实际上还不都是为了家族的利益,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真正高傲不屈、不想和这个时代的风气同流合污的,早就已经被排挤的远离官场,或者干脆变成了一缕孤魂。
“广陵散,今绝矣!”杜英没来由的说了一句。
谢道韫默然,杜郎的意思是,自从那一代真的心高气傲、引领风潮的竹林七贤离去后,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真正名扬天下而又醉心山林、心中皎洁的隐士?
这话,或许说的有些绝对,但是也不冤枉那些出身世家、名义上的隐士。
甚至谢道韫有理由怀疑,杜英干脆就是在指着谢安的鼻子骂。
真不知道,日后这两人若是打照面,会是怎样的交锋。
都是当世豪才,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一点儿小小的期待······
“夜色还深。”杜英轻轻拍了拍谢道韫,打了一个哈欠,“再多睡一会儿吧。”
谢道韫低低应了一声,缩在杜英的怀里,忍不住低笑一声:
“明日又要为杜郎送行,而今却在这里说些争权夺利的事,是道韫的过错。”
杜英好奇的问道:“那应该说些什么?”
谢道韫一把抓住杜英一直放在自己玉峰上的手,温柔的说道:
“杜郎若是想要歇息的话,就把手拿开。”
杜英的爪子反而又握了握。
谢道韫闷哼一声,下一刻,嘴就被堵上了。
“呜呜!”谢道韫伸手推了一下杜英,勉强分开一些,担忧的问道,“杜郎真的一点儿都不担心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顺势而为,怕他作甚。”杜英笑道,“更何况余的背后,不还有阿元这个贤内助么?”
“还没有娶过门呢,不是内助。”谢道韫嘟囔一句。
“那就让小生好好地伺候一下谢掾史,不然谢掾史再消极怠工。”杜英一边说着,一边压了上去。
“道韫不是那种人,不需要杜盟主屈尊伺候。”
谢道韫轻笑着说道,勉强推了推杜英,发现这家伙根本没有老老实实睡觉的意思,索性也不反抗,彻底软在杜英的怀里:
“杜郎,别太用力,轻,轻一些······”
帷幕后,很快就只剩下无序而混乱的声音。
外面喧嚣的风儿,似乎也变得轻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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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晚风沿着御街扫荡。
轻骑飞驰向前,直扑向北关。
长安城向南背靠龙首原,长乐和未央两处宫殿在南,而城中百姓生活的坊市在北,中间阻隔的皇城城墙,便是北关。
皇城内屯驻的兵马,也驻守在北关下。
过了北关,就能直驱两处宫殿。
“晋王归都,求见圣驾,尔等退避!”冲在最前面的骑兵举起来手中的令牌,高声呼喊。
“陛下有令,未经通报,任何人不得入城!”北关城头上,传来洪亮的声音。
与此同时,隐约听见有人下令,城头上人影绰绰,也不知道多少弓弩手张弓搭箭。
北关城下,拒马之后,一名名长矛手也放平手中的家伙,警惕的向前看。
奔驰的骑兵顿住步伐。
晋王苻柳越众而出,目光炯炯,看向城头。
在这城中,骑兵的势头固然不小,但是实际上苻柳不可能真的带着自家骑兵去冲击城墙,那样只会让自己的骑兵全部都被箭矢扎成刺猬。
他当即拍马向前,扬起手中的马鞭,朗声喝道:
“安乐王奉命驻守城南不假,但是北关应该还不在安乐王职责之内吧,此地的皇城护卫何在,我氐人羽林何在?!”
驻扎在这里的,应该是从各个氐人王公的府邸之中抽调出来的亲卫,临时组成的军队才是。
可是城头上的旗帜却是安乐王苻融的旗帜,因此苻柳第一时间就觉得事情不对劲。
“安乐王是要篡位夺权么?!”又是一声暴喝,从街角炸响。
马蹄声震动,还有步卒的奔跑声。
苻生的身影骤然出现,手里提着的刀甚至都直接出鞘。
苻生的出现,让苻柳以及麾下的将领们都是一紧张,一个个的也都下意识的想要抽刀。
对上苻生这凶神恶煞一样的人物,手里没有点儿家伙,的确心中也难安稳。
第四百八十七章 对峙北关
苻生瞥了一眼苻柳,桀桀笑道:
“晋王还真是着急啊,也赶着去逼着父皇将太子之位交给你么?”
话说的格外直白,也说的苻柳以及麾下将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灞桥战场,他们是第一支撤退的兵马,而且撤退之后就直接奔着长安城而来,意图自然变得格外明显。
不过大家还是想要留一点儿面子的。
逼宫篡位,怎么听都有点儿不好听不是?
可是现在苻生显然不打算给苻柳这个面子。
这让不少将领不由得懊恼。
他们来长安虽然早一步,但是苻柳显然更为谨慎,害怕苻健早就已经在长安守株待兔,等着他们这些“孽子”自己送上门来,所以苻柳选择从北侧入城,而且先一步接管了整个长安城北的防务。
而现在,看到苻生直接从东侧清明门入城,一路畅通无阻前来,大家当然后悔。
若是当时他们也如是,那么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和苻生直接打照面了。
保不齐就是他们站在北关城墙上俯瞰这个万人敌,甚至还能嘲笑一下他的无能狂怒。
一直缩在苻柳身后的阎负,此时闪出来,沉声说道:
“两位大王且勿动怒。”
苻生冰冷的目光投过来。
阎负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因为他真真切切的从那一只眼睛之中看到了死亡的威胁。
如果自己说的话并不能让苻生满意的话,那么就算是苻柳,应该和保不住自己的脑袋。
咽了咽吐沫,阎负从来不怀疑苻生的动手能力,所以他谨慎小心的向着南侧拱了拱手:
“两位大王都为当今圣上之子,前方战事不顺,所以惦记陛下之安危,在情理之中。”
苻生和苻柳对视一眼。
都不相信对方是孝子,但是现在也只好听阎负说。
“所以两位大王如何能坐视安乐王锁闭宫城、囚禁陛下呢?”阎负接着伸手向北关城头一指,“救出陛下,才是当务之急。”
“此言在理。”苻柳赶忙说道。
现在被苻生的眼睛看着,他自己也心里发毛。
遇上这种蛮不讲理又力气大的杀胚,谁不害怕?
苻生缓缓挪过头,打量着北关城上,冷声说道:“乱臣贼子,不配参与我皇族家事,当先伐之!”
“三兄大义!”苻柳当即一拱手,“愿同三兄并肩!”
苻生哼了一声,显然并不相信苻柳所说,或者根本不在乎苻柳的存在。
他手中刀向前一挥动,麾下如狼似虎的步骑齐齐向前推进。
同时,苻生策马直奔城门下,猛地一拽战马。
骏马嘶鸣,月光下,这个独眼提刀的杀胚厉声喝道:
“速速打开城门,不然为君讨贼!”
城门下,原本还仗着手中兵刃和前方拒马,信心十足的士卒们,一个个两股战战,就差直接丢了兵刃跪伏在地了。
淮南王苻生的威名,谁没有听过,又怎么可能不害怕?
“淮南王意欲和晋王一起谋反么?!”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城墙上响起,正是苻融,“本王奉命驻守北关,防范的就是晋王,淮南王兄莫要被晋王迷惑了!”
他的目光向下,扫过苻生和苻柳,脸上露出一抹从容的笑。
这声音也让城上城下的氐人士卒们稍稍心安。
苻融接着喊道:
“淮南王或许有所不知,晋王心存反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家父为何故意让晋王率军折回?就是因为和陛下早就有所谋划,引晋王暴露本心!
淮南王兄此时随同晋王一起攻城,可是要同流合污、助纣为虐?!”
城下的氐人兵马们登时有点儿混乱。
苻生麾下的将士都看向另外一边的苻柳麾下,目光之中无不带着敌意。
原来这些家伙早就想要谋反了,原来这一切都是陛下和丞相的算计!
而苻柳麾下的将士也觉得有点儿冤枉,他们之中很多都是苻苌的麾下,或是苻雄调拨过来的,那是绝对不知道苻柳竟然之前就有这样的想法。
他们还以为苻柳是临时起意,而一开始他们也的确打算跟着一起分一杯羹。
从龙之臣,谁不想当?
可是现在发现这竟然是个圈套,那就没有什么好当的了。
无数的目光同时汇聚在苻柳身上,苻柳一时间也成了众矢之的。
他坐在马背上,眉头紧皱。
苻融会一口咬定他和苻生是乱臣贼子,然后坚决不打开城门,这的确在他的意料之中。
这可正中苻柳下怀,他正好以此为理由,彻底把苻生变成盟友。
至少大家先一起入城再说。
可是现在,事情的发展有点儿出乎意料。
苻融竟然拉拢苻生,引导所有人的矛头都对准他!
苻柳有一种百口莫辩的感觉,而实际上他从来都没有想要造反的意图。
从入长安城之前到现在,他所想的,也不过就是争夺一下太子的位置,而这种想法,也是在苻苌身死之后,他的心中才浮现出来的。
冤枉,是真的冤枉。
可是现在周围这些人的目光,明摆是在告诉苻柳,大家已经相信了苻融的说法,毕竟这种说法才是怎么看怎么合理的。
“丞相,何苦害我!”苻柳握紧了缰绳,咬牙切齿。
从现在来看,这一切似乎都是苻雄早就布好的局。
从让他带兵去阻拦杜英和谢奕开始,一切,仿佛都有一只无形中的手在掌控。
就在这时,一句话打破了城下有些尴尬的沉静。
“想篡位的,看来是丞相了。”
说话的,正是淮南王傅毛贵。
众人都是一怔。
“陛下为何会不信任自己的两个儿子,反而把皇城防务之大权交给安乐王手中?
安乐王尚且年轻,又有何资格执掌城南军务并宫中防务?”
毛贵冷声说道,同时一摊手,一副“懂的都懂”的模样。
“是也!”一直没有找到合适开口机会的阎负,此时也抓紧说道,“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丞相想要谋反,所以让安乐王控制宫城,阻拦诸位大王救驾!而如果所猜不错的话,此时东海王世子应当已经入宫,甚至丞相应该都在返回长安的路上!”
不少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此时正是黑夜,城上城下,都格外的安静。
因此毛贵和阎负的声音,断断续续也都传到了城头上。
第四百八十八章 未央宫前
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苻融不由得挑了挑眉,看来城下的这些家伙,也不全是傻子,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挑拨离间的。
之前阿兄谋划的时候,到底还是算漏了苻生和苻柳身边的谋士。
这也不能全怪阿兄,毕竟苻柳身边的谋士并没有什么出彩的人物,苻柳本身就是氐人皇族这一代中的佼佼者了,所以他身边的幕僚总是显得有些多余。
至于苻生······
这家伙什么时候会听幕僚们的命令?
淮南王傅毛贵,看着也像是一个摆设。
所以苻坚会忽略他们的存在,也在情理之中。
结果没有想到,毛贵也好,阎负也罢,或许没有办法给苻生和苻柳做决断,但是至少他们能够影响到周围的这些将士。
现在这境况,变得越来越不利了。
苻融没有再多说话,而他的态度,在周围将士们看来,自然等于默认了城下那些人的说法。
而苻生此时冷喝道:“战!”
在他看来,显然没有什么继续耗下去的必要。
打开城门才是第一要务。
杀声登时四面响起。
各个街道上,都有不知道多少士卒涌出来,扛着各式云梯、推动着冲车,逼向北关。
苻生一马当先,杀向城门。
“放箭!”苻融心中也是直打鼓。
他虽然也曾经跟着苻生在沙场上历练过,但是毕竟只是见识见识罢了。
之后所参与或亲自指挥的战斗,也并不多。
因此现在局势骤然变得不利,苻融也有种六神无主的感觉。
阿兄,你可一定要抓紧拿下皇宫啊!
诏书一来,至少就有了大义,麾下的将士们也会用命。
现在这人心惶惶的,如何能挡住苻生和苻柳?
虽然心中惴惴,但是氐人士卒们还是在顽强抵抗的。
因为他们也很清楚,苻生是怎样的凶神恶煞,此时投降恐怕也不会有活路。
似乎就是为了佐证这一点一样,当苻生挥动着刀格挡箭矢,直扑向城门下的时候,拒马后的氐人士卒,已经没有了多少直面苻生的勇气,一个个丢了兵刃,就差直接跪伏在地了。
可是苻生毫不犹豫的撞开拒马,根本不管胯下战马已经被拒马刺中,血肉模糊,他自己直接从战马上飞身而起,扑向人群,手起刀落,便是首级滚滚。
既然站在苻生的对立面,那么现在再想着投降,晚了!
接着,苻生身如流星,直接撞在城门上。
厚重的城门,似乎也跟着颤抖一下。
苻生的行动或许对于整一场战事的实际意义不大,但是对于士气的鼓舞却是肉眼可见的。
“杀!”氐人将士们如打了鸡血一样向前冲。
带兵向前的苻柳,瞥见了苻生的背影,不由得咽了一口吐沫。
这样的皇兄,当真让人心生畏惧。
他看向阎负:“尔后如何能敌?”
阎负虽然不擅长军事指挥,平时更像是苻柳的小跟班,帮忙打杂,但是论官场运作、算计人心,又绝对在苻柳之上。
此时的阎负也咬着牙,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
就算今天此刻,是合作的关系,之后少不了还要做敌人的。
这样的敌人,怎么打的过?
“驱狼吞虎,或可行也。”阎负低声说道。
苻柳怔了一下,明白了阎负的意思。
这还真是一个三方互相算计的夜晚啊。
不过现在,至少先入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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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前。
死一样的寂静。
正北的端门已经紧紧闭合,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会有敌寇前来。
宫门上,太尉、平昌王苻菁皱眉看着黑夜中逐渐浮现出来的身影,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一眼就认出了东海王府的旗帜,或者换句话说,这些正沿着街道向端门飞快前进的死士,根本就没有打算掩盖自己的身份。
一往无前,此事不成,唯死而已。
身份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甚至他们还能堂堂正正的告诉所有看到他们的人,现在正向前进的,就是东海王的麾下。
从龙要趁早,想要以后混一份功勋的,此时就得抓紧了。
和东海王府的死士作战,苻菁并不是很情愿。
一直以来,他都跟随着苻雄厮杀。之前子午谷之战中,苻菁就是死守谷口、百战不退的那个。
虽然子午谷之战是氐人失败了,但是在这一战中苻菁的亮眼表现还是被朝中诸公看在眼里。
因此苻菁返回长安养伤,苻健就索性把太尉的职务交给苻菁,也算是自己对已经故去的兄长一脉的交代。
以现在氐人的官制,太尉虽然只是虚衔,却也位列三公九卿,是绝对的权贵。
而按照苻健的安排,苻菁率领皇城禁卫、羽林、执金吾等各部兵马负责长乐、未央两宫的防务,而驻守长安城南的苻融负责皇城的防务。
说来也是滑稽,或许是因为对自己儿子的不信任,或许是因为凑巧,负责苻健左近防务的,竟然都是他的侄子,而不是亲儿子。
大概在苻健的心中,自己的儿子们都对自己的位置虎视眈眈。
反倒是这些隔着一层的侄儿们,毕竟不是自己这一脉的人,很难获得支持,所以反而会忠心耿耿,以求能够在陛下这里获得更多的好处,也算是以后有生身立命之根本。
想到这里,苻菁忍不住苦笑。
就目前的局势来看,显然苻健想得太简单了。
东海王执掌军政大权多年,在朝野和军队之中的影响力无与伦比。
或许东海王自己真的对苻健忠心耿耿,可是架不住他的子嗣们会有别样的想法。
比如现在。
东海王应该还远在城东,所以有能力调动城中死士的,只可能是东海王世子。
那个大家一直一来都忽略,甚至还会时不时鄙夷的糊涂蛋。
现在看来,真正被蒙蔽的,应该是所有人。
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皇宫深处。
要说动兵直接胁迫陛下册立自己为储君,现在的苻菁其实也可以做到。
但是他很清楚,自己如果这样做的话,得不到任何的支持,甚至还有可能会被外面蜂拥而至的“勤王大军”给淹没。
“大王!”尚书右仆射段纯拱手行礼,“东海王作乱,已成事实。而今安乐王率军守卫北关,淮南王等一时半会儿无法入宫救驾,所以此地防务,全部仰仗于大王了。”
第四百八十九章 不忠不孝之徒
苻菁却仿佛怔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段纯的话,置若罔闻。
段纯不由得皱了皱眉,又开口说道:“大王,战事急迫,还请全神贯注。”
苻菁这才回过神来,打量着身前的段纯。
这是一个受到汉文化的影响,做什么都讲究礼法的古板中年人,苻菁等皇族子弟对他一向没有什么好感。
毕竟皇族往往是破坏规矩的典型。
尤其是氐人皇族们,在他们看来,自己就是规矩,不需要别人告诉他们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所以苻菁是很不想见到段纯的,尤其是现在竟然还要和这个家伙并肩作战。
不过他又没得选择。
陛下将段纯派遣过来,显然就是让段纯充当监军的。
时刻约束苻菁的行为,提醒苻菁不要做出过分的事。
同时很明显,段纯的态度也足以代表很多朝野官员的态度。
他们依然支持以淮南王、晋王为代表的苻健子嗣继承大统。
苻菁这种皇侄儿,还是不要想那么多了。
不过现在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苻菁也只能忍着,同时伸手指向街道上越来越近的那些黑衣人:
“这些虽然是死士,但是并没有携带多少攻城器械,又如何能够越过宫墙?
所以仆射尽管放心,只是余麾下之强弩,就可令其知难而退。”
“只是退敌,犹然不够。”段纯摇了摇头,“恐怕还需要大王率军出战,击败此时把守北关的安乐王。
而且大王莫要忘了,安乐王的兵马并不只是屯驻于北关,城南还有上千兵马,随时有可能攻城。
这未央宫南侧,可就直接贴着城墙,殊不知安乐王是不是早就已经备下后手?”
段纯的语气说不清楚是命令还是建议,但是至少听在苻菁的耳朵里,很不舒服。
他皱了皱眉,强忍着不快,冷声说道:
“本王沙场征战多年,承蒙陛下和丞相教诲,如何打仗,还轮不到仆射来指导。”
一个文官,指手画脚,有完没完?
段纯被噎了一下,不由得沉声说道:
“东海王作乱,我等尊重其之前于大秦之功劳,尚且尊称一句‘东海王’,但是丞相之职,不管其是真心还是受人胁迫,日后都不可为,所以大王还是要注意一下称呼。”
“与尔何干?!”苻菁不悦的一挥手。
与此同时,东海王府的死士,已经逼近城墙。
箭矢随着他们的脚步而起,直扑向端门。
苻菁也来不及听段纯接下来的话,亦然下令:
“放箭!”
段纯自然也有怒火一直压抑着,东海王犯上作乱也就罢了,难道你这被陛下寄以厚望的平昌王也要作乱不成?
不过呼啸的箭矢声,还是成功让段纯止住了话头,往后缩了缩。
一支箭矢就擦着他飞过去,让他忍不住头皮发麻。
段纯的表现都被苻菁看在眼里,他冷笑一声,不过就是一群只会说大话的文人罢了。
等会儿不吓尿就算不错的了。
一轮箭矢过后,东海王府那边却先停手。
其实大家的死伤都不多,因为死士们也不是闷着头往前冲,那叫送死。
他们或是举起盾牌,或是缩入街巷,此时更是全部都散开,只留下了零零散散几具尸体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而端门上情况相差无几。
“东海王贵为大秦丞相,为何要犯上作乱?!”苻菁探出头,朗声喝道。
苻雄对他有提携之恩,所以苻菁还是不愿意直接和苻雄刀兵相向的。
“淮南王会同晋王谋反,兵锋已至北关!”
一名年轻人的声音在街道上响起,只见身披银甲的苻坚大步向前走,昂起头,丝毫不畏惧从城上投下来的一道道目光。
当然,他的人还是一直站在弓弩射程之外的。
“如何证明?!”苻菁冷声问道。
“大王何必同这乱臣贼子废话?”段纯又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急切的说道,似乎想到了什么,他不由得瞪大眼睛,指着苻菁,“莫非,莫非大王也······”
苻菁被这家伙弄得格外窝火,我想做甚,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不过他还是强忍住了,毕竟自己若是把段纯怎么样,那不就等于谋反了么?
当即,他指着城下的人说道:
“而今城外是何等情况,谁可知之?东海王一向忠心为国,所以本王是不相信东海王意欲谋反的。
更何况若是东海王打算谋反,之前陛下引安乐王兵马入皇城,不就可以动手么,为何还要等到晋王和淮南王回来?”
段纯登时忍不住跺了跺脚:
“大王糊涂啊!若是提前动手,那晋王和淮南王皆可以回兵,而且太子罹难不过一日,兵马调动,勾连党羽,又如何不需要时间?!”
苻菁的脸色变得愈发阴沉。
我糊不糊涂,还轮不到尔这聒噪匹夫说了算!
段纯并没有注意到苻菁的脸色,或者说对于他这样性情的人来说,上位者的脸色越是难看,岂不是越能够说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因此不等苻菁开口,段纯就接着甩出来一句:
“淮南王和晋王为陛下子嗣,所争者,不过是太子正统之位,说到底这两位大王无论谁继承大统,都是陛下嫡脉。
而东海王和陛下分属君臣,以臣谋君,篡动朝纲,是为不忠。其又为兄弟,以弟逼兄,祸乱家法,是为不孝。
不管东海王如何解释,此皆为不忠不孝之辈,大王如何能信,如何敢信?而继承大统,东海王如何能配?
更何况大王且看这东海王世子,平日醉心汉学而不闻窗外事,必然是装模作样,不然又如何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
若是此时正端坐在城东大营中的苻雄,知道自己被喷着这样,应该会欲哭无泪吧。
而城门上的苻菁只是盯着段纯,突然冷笑一声:
“本王,也非是陛下子嗣。”
段纯顿时怔住了:“大王,你······”
“本王当为陛下守住端门。”苻菁接着转身。
段纯刚想要说“那就好”,便听见东侧传来厮杀声。
苻菁脸色也是一变:“东掖门!”
此时,城下的苻坚,也朗声说道:“启禀平昌王,大王不会真的以为余打算凭借这些死士强攻端门吧?”
说着,苻坚拍了拍手,十余名死士从巷子中钻了出来,护卫在苻坚的身边。
而其余的死士,已然不见了踪影。
第四百九十章 端门兵变
苻菁心里一凉。
显然趁着这片刻功夫,死士已经向东而去。
而苻坚站出来说话,也只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罢了。
东掖门处,火光骤然升腾,照亮了整个夜空。
苻菁拔腿就想要向东掖门而去,不过似乎为时晚矣。
因为已经有兵马沿着城墙杀了过来,其中有皇城禁卫,也有黑衣死士,本来应该对峙的双方,此时却并肩作战。
而苻菁的麾下显然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节节败退。
倒不是怪苻菁带兵不严,而是他麾下的这些禁卫兵马,本来就没有多少战力。
皇城禁卫,多半都是凑数的勋贵子弟,平时欺男霸女,而或者彰显一下皇家威严,还算可以,但是要想让他们上阵搏杀,那就太为难他们了。
而且就算是这样,苻健为了能够尽可能多的确保前线兵马的战力,还是把禁卫和执金吾等皇城守备兵马中的青壮都抽调去了前线,因此剩下的更都是老弱病残,而或者一个个肥头大耳,形如扶不起阿斗。
让这些人玩命厮杀,显然是不现实的。
关键是苻健估计也没有料到,有一天变乱竟然会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出现在皇城脚下。
尤其是在这种大战厮杀正惨烈、氐人节节败退的时候。
现在正向端门杀过来的兵马之中,也是以东海王府的死士为主。
那些配合他们的禁卫,更像是凑数的。
“强汪,为什么?!”苻菁瞠目欲裂,因为他已经发现率军杀在前面的身影,正是自己平时还颇为信赖的部下,也是自己派去驻守东掖门、相当于一路偏师的强汪。
而且强氏是皇室姻亲,又如何能行这种叛乱之举?
强汪也听到了人群中传来的声音,他当即朗声说道:
“昏君无道,罪我族兄。强氏岂能任人鱼肉?苻生之辈,暴虐杀戮,又岂能为一国之君?!”
苻菁登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反驳。
强怀被朝堂诸公当做替罪羊推出去,自然让强氏子弟看不到出头之日了,索性冒险造反。
若是能成,强氏仍然还是氐人宗亲豪族!
苻菁不由得瞥了一眼段纯。
段纯已经提着刀,直指向前方:“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这家伙虽然嘴巴比较臭,但是好歹还算是有几分血勇。
苻菁如是想着,便听见端门下传来苻坚的声音:
“王兄,以王兄现在的兵马挡不住我等的,而以淮南王等人,也挡不住家父,所以王兄何不打开城门,共图霸业?”
苻菁怔了怔,不由得苦笑。
氐人内乱如此,哪还有什么霸业可图?
不过他明显看到,不少麾下将领都有些犹豫,甚至不再向前。
一时间,只有孤零零的段纯,仍然站在前面。
强汪纵身而上:“仆射,莫要挡路!”
段纯不管不顾,依然大喊着“乱臣贼子”之类的。
“仆射退后!”苻菁虽然这样说着,但是自己也没有动。
段纯自己不退,就别怪自己见死不救了。
现在的苻菁,也不觉得自己还能指挥的动麾下这些兵马。
顷刻间,段纯已经被乱兵淹没。
苻菁隐约看到他向后倒下的尸体。
这家伙一腔热血,怕是死不瞑目啊······
与此同时,看着浑身鲜血的强汪已经逼近,苻菁长叹一口气,自己的抵抗也变得无所谓了:
“放下兵刃,打开端门。”
反正自己不是苻健的儿子,也不是苻雄的儿子。
两脉夺嫡,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静静看着,不参与,不也挺好的?
周围的将领们其实早就没有多少抵抗的斗志了,此时自然也是如蒙大赦。
端门缓缓打开,站在城下,独自一人昂首看着城门的苻坚,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
他或许并不能谋算到今日有可能发生的所有变故,并且把所有身在局中的人都算计到。
但是至少苻菁的想法,苻坚是算到了的。
苻菁绝对不会真的想要为了苻健而拼命。
就算单纯论提携养育之恩,他也会站在苻雄这一边。
更何况至少现在苻坚营造出来的气势,可要比苻生他们强大的多,已然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身后脚步声匆匆响起,是东海王府幕僚李威。
大部分的幕僚都随同苻坚征战在外,因此李威就是指挥府中留守部曲,并且负责沟通宫城和北关的人。
“世子,淮南王和晋王联手叩关,安乐王独木难支。”李威的脸上带着忧色,“是否需要调动部曲前去支援?”
“不用着急,让家中部曲掩护家眷向宫城撤退,同时告诉博休,不用死战,且战且退便是,这里还有一道端门,可以为我所用。”苻坚向前指了指。
不过还不等苻坚说完,西侧传来呐喊声。
“报!淮南王门大夫赵韶率领淮南王麾下部曲作乱,沿宫墙向端门而来!”
李威不由得一紧张,没想到这一向被大家看作阿谀弄臣的赵韶,竟然会有这样的胆量。
不过想想也是,他和董荣平时抱着苻生的大腿,作威作福。
现在若是坐在上位的人换了,苻生自身难保,那他们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不拼一把,更待何时?
“宵小之辈,也敢乱武。”苻坚冷哼一声,“既然如此,便请平昌王兄前去平叛。”
苻坚把“平叛”两个字咬的很重,让李威恍惚回过神来。
此时未央宫的大门已经对着他们打开。
苻坚不管是否面见陛下,都已经成为能用刀逼迫着陛下下达命令的人了,所以“平叛”这个称呼,没错。
至于让苻菁前去,自然是因为氐人皇族本来对于赵韶这种小人就没有什么好感,而苻菁若是护着苻坚去面见苻健,恐怕心里会别扭,所以索性让他去拦着赵韶。
以苻菁的性子,怕不是要顺势送赵韶上西天。
兵马调动之间,苻坚已经向前走去。
越过宫门,已经可以看到雄踞龙首原上的前殿,而椒房殿等宫宇也在前殿下展开。
前殿就是未央宫的主殿,前后三座大殿向南次第升高,也是皇帝上朝和办公之地。
虽然长乐宫更大,多为皇帝休息和安顿后宫之处,建章宫则处城外高台,风景更胜,但唯有这未央宫,历经数百年风雨沧桑,依旧是长安城的象征,依旧是皇权的象征。
时刻彰显着皇家无与伦比的尊严和高贵。
而现在,蛰伏在长安城下多年的苻坚,终于乘风而起,距离这九重宫阙,越来越近。
第四百九十一章 杜英说我人畜无害
宫殿台阶上,还残存着血迹。
不过已经不见尸体。
黑衣死士们以及已经投降的执金吾等禁卫,齐齐躬身:
“参见世子!”
苻坚笑了笑,径直拾阶而上。
越往上,士卒就越多,死士也越多。
而且他们并没有功夫行礼,依旧警惕的看向敞开的殿门。
苻坚一直走到大殿门口,呼吸依旧平稳,顿住脚步,回头望去。
长安城中一片黑暗,但时不时有火光闪动,说明厮杀仍然还在各处继续着。
高高的台阶,曾经是自己以为一辈子都走不完、只能仰望的路。
而现在,踏在脚下。
殿门洞开,苻坚能够一眼看到犹然还坐在那个位置上的身影。
也犹然还有忠诚于皇帝陛下的禁卫,护卫在丹墀下,一个个握紧了兵刃,盯着苻坚,显然在他们眼中,苻坚就是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
苻坚深吸一口气,拱手说道:
“东海王世子苻坚,救驾来迟,惊扰圣驾,还请陛下恕罪!”
只是拱手,没有躬身,没有跪拜。
一副甲胄在身、不能全礼的模样。
而实际上,显然是苻坚根本不把苻健放在眼里了。
生杀予夺,现在其实都已经是他一言决断。
烛火大概已经在之前的厮杀中被扑灭,因此从苻坚这个角度看去,皇帝的半边身影隐藏在黑暗中。
暴露在远处烛火微光之中的手,缓缓攥紧。
他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脚步声“咚咚”,虽然并不沉重,但是却如同鼓声一样,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强汪已经押着不少文武从端门入宫。
大部分的文武显然都是在睡梦中被拽起来的,犹然还迷迷糊糊,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此时也只能顺从着凑在一起。
说什么晋王和淮南王叛乱,而东海王世子平叛,他们是不相信的。
两个陛下的亲子嗣,在现在这种风雨飘摇的关头,或许会因为争夺太子之位而出现一些党争、攻讦之类的,但是绝对不会直接起兵逼宫,因为就算是在不讲究汉人那一套繁琐礼法的氐人这里,也是大逆不道的事。
就算是真的起兵,也就是装装样子,以壮声势,让更多的朝臣选择从心罢了。
而东海王世子······
对于这个几乎没有多少存在感,每一次出现也基本上都是作为负面人物的世子,大家本来就认为他能够好端端的位列氐人权贵之中,只是因为有一个好爹罢了。
他平叛?
大家不信。
不过转念一想,这个平时谁都没有放在眼里的家伙,竟然起兵造反了。
这······好像更不能信。
所以大家晕晕乎乎的也只能等陛下下达旨意。
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毕竟就目前的局势来看,圣旨应该也是跟着刀刃所指的方向一起走的。
而他们在场的每一个人,也只能屈服于刀刃之下。
殿外,时不时传来喧嚣声,是士卒们在逼迫犹犹豫豫却又不得不从心的王公大臣们速速入殿。
殿内,那个曾经近乎没于黑影之中的人,终于展露了自己的全貌。苻健披散着灰白色的头发,静静站在丹墀上,手里提着佩剑,却并没有出鞘。
脸上的褶皱很深,但是他的目光依旧如刀,带着多年战场厮杀留下来的锋锐,直刺向苻坚,仿佛能把人洞穿。
苻坚左右的士卒都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哆嗦,面对这种沙场宿将、人间枭雄的威风,谁不害怕?
可苻坚依旧身形笔直,站在那里。
“呵呵呵!”苻健突然笑出声来了,“永固啊,没想到,真没想到!”
苻坚从容一笑。
面对这落魄帝王,他没有丝毫的畏惧。
他想要的,已经不仅仅是太子的位置,还有苻健刚刚坐的位置。
他要成为氐人的王、关中的皇。
苻健缓缓说道:
“这些年朕如此信任元才······除了我等兄弟情深,多年战场厮杀下来,总归是发自内心的相信的,还是因为他的嫡子不成器,却不得不把偌大的基业丢给这嫡子。
这就意味着不管元才再怎么拼命搏杀,也不可能让他的子嗣对我家孩儿形成威胁。只是没有想到啊······”
“正是因此,所以小侄必须要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苻坚不由得笑道,“人畜无害,这个词,还是挺贴切的。这是关中盟的盟主杜英当初写给小侄的信里提到的。
这家伙,还真是把小侄看的很透彻。比这长安城两宫内外的所有人,看的都清楚。”
“这,也包括你的爹爹么?”
苻健的注意力显然并不在杜英身上。
苻坚今天已经给了他太多的“惊喜”,苻健也是恍然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的手下竟然已经有这么多怀有异心的人。
甚至这其中也还包括此时北关外的苻生和苻柳。
别以为苻健不知道这两个儿子急匆匆的带兵返回是为了什么。
一个个嘴上喊着保卫陛下,实际上想的都是包围陛下。
所以苻健并不在意苻坚还勾结了什么人,甚至也不在意关中盟的崛起是不是苻坚和杜英达成了什么秘密的约定。
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现在的苻健想知道,那个让自己一直信任,甚至委以家国重任的人,是不是也背叛了自己。
甚至当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苻健都有些急迫。
身为一个帝王,面对着刀兵,他可以一笑了之,但是面对一个自己最信任之人有可能的背叛,他镇定不了。
苻坚摇了摇头:
“父王一腔碧血,效忠陛下,之前征战在外,并不知道我等兄弟暗谋,而今知道了,可是为时晚矣,所料不差的话,他应该已经被家兄和幕僚们拦在城外。”
苻健不由得长呼了一口气,一摊手,笑着说道:
“所以朕还是没有看错人啊。”
苻坚无奈的说道:
“陛下是否看错了父王,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就算是苻雄不想造反,也已经解释不清了。
儿子是反贼,老子是大忠臣,骗谁呢?
“不,这很重要。”苻健惨然一笑,伸手指了指天,“至少朕驾崩之后,可以告诉列祖列宗,辛苦打下来的江山丢掉了大半,但是至少兄弟阋墙的事,与朕和元才无关,我等兄弟,犹然同心。”
说到这里,苻健已经微微张开手。
似乎引颈受戮。
第四百九十二章 王猛:辣眼睛
苻坚点了点头:
“只可惜和小侄同心的,是阿兄以及博休他们。期望我等兄弟情谊,可以比肩陛下和家父。”
顿了一下,苻坚接着说道:
“不过陛下不至于如此心灰意冷,至少现在,还需要陛下依旧坐在这个位置上,至少······父王还在,也会拦着我的。
若是陛下出了什么意外,我等兄弟怕是没有办法给父王交代。所以还请宽心,陛下仍然可以是陛下。”
苻健笑了笑,解下来自己腰间佩剑。
一道道目光登时汇聚在他的身上。
有苻健身边禁卫们的蓄势待发,眼前的东海王世子是逆贼无疑了,所以他们等候陛下的命令,誓死杀贼。
有苻坚身边护卫和死士的,他们的态度相同,眼前的陛下已经是困兽了,所以舍得一身剐,也要把皇帝拉下马。
另外还有那些被押着进入大殿的臣子的,他们看到了苻坚,已经真切的明白,东海王世子率军进宫、逼迫陛下,不是自己幻听。
也不知道这家伙卧薪尝胆多少年······
不过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臣子们也都看向苻健,他们想知道苻健会如何抉择。
反正他们就看看,帮忙做个证。
此时站出来仗义执言,说苻坚谋反,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估计有胆量说这种话,也就是右仆射段纯了。”大家心里这么想着,但是目光打个转,发现并没有看到段纯的身影。
一向头铁的右仆射不在,那更是得闭嘴了。
保不齐右仆射早就已经被抹了脖子。
这些目光,带着不同的意味,也等待着苻健作出决定。
苻健一步步向前,握着剑鞘举起来佩剑,看向苻坚:
“等这一天很久了?”
“是啊,而且从来没有料到会在什么时候到来。”苻坚正色说道,同时摆了摆手,让一个个微微躬身,如同猎豹一样蓄势待发的护卫们暂且退下。
护卫们虽然不解,但还是后退半步,一个个神色紧张。
“看出来了。”苻健淡淡说道,将佩剑递给苻坚,“想要太子的位置?”
“位置既空,有德者居之。淮南王和晋王动兵戈于外,至于其余的亲王,小侄觉得,不配。”苻坚沉声说道。
苻健不由得一笑:“你很有德行?”
“广读圣贤书,自认为如是也。”
若是杜英在这里,大概会用“我信你个鬼”这种后世的流行语怼上来。
而苻健自然不会说这样的话,他只是微笑着说道:
“那你就试一试吧。”
大殿上的气氛,顿时好像轻松了不少。
百官们一个个面面相觑,接着反而用感激的神情看向强汪,把强汪看得一愣一愣的。
多谢强将军,及时把我们从被窝之中拽出来。
这样我们才能亲眼见证太子的诞生,这样才能在第一时间抱住太子的大腿。
能外拒两王、内逼陛下,在城外还有允文允武的亲爹东海王······
太子的大腿,看上去又粗又壮。
苻健走回皇位,径直坐下,朗声说道:
“传朕旨意,淮南王与晋王起兵叛乱于外,此为无德,其余子嗣,又无才能建树。因此册立东海王世子苻坚为我朝太子。
赐太子以天子佩剑,执掌朝政并兵马大权,讨伐不臣、抵抗南蛮,以救大秦于危难之中!”
群臣此时一个赛一个的积极,齐齐跪伏在地:
“臣等遵旨!”
“臣,恭喜太子!”
苻坚掂了掂手里的佩剑,霍然转过身,冷声下令:
“强汪!宣读旨意于北关,号召各门兵马,讨伐逆贼!”
“诺!”强汪大声应诺,转身离去。
强氏的未来,似乎又有了希望。
苻坚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看向群臣:
“而后并肩风雨,还要仰仗诸位。”
“愿为太子效劳。”
此时,坐在皇位上的苻健,就这么静静听着,无悲无喜。
既然他想要试一试,那便试一试吧。
灞桥败了,这大秦,本来就已经快无药可医。
不管今夜胜出的到底是谁,苻健都没有选择,只能让这个人坐在太子的位置上。
苻健或许还有振臂一呼,率领亲卫杀出去以及和叛军分庭抗礼的本事,但是现在的氐人大秦,已经经不住这样的折腾了。
再折腾就真的散架了。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最后站出来的竟然是苻坚。
不过这或许才是天意,才是正确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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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光正好。
杜英和谢道韫携手走出卧房。
谢道韫的行动多少有些不方便,时不时微微抿唇,不过还是坚持着和杜英一起走。
其实第一次的时候还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谁知道这个家伙大半夜里聊着聊着天就翻身上来。
说到底,谢道韫还是多年养在深闺中的江南弱女子,如何经得住杜英这么折腾?
“辛苦阿元了。”杜英握了握谢道韫的手。
抬头看了看明媚的阳光,谢道韫微微眯眼,旋即轻笑:
“应该是辛苦杜郎才是。”
我是挺辛苦的,杜英如是感慨,下意识的揉了揉腰。
真是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睡眠有点儿不足,还好没有顶着黑眼圈,大概是心情舒畅的原因。
“今日启程,要多加保重。”谢道韫抓住杜英的两只手,柔声叮嘱,“沙场刀剑无眼,莫要再冲动了,人生在世,可就只有这一条命。”
杜英点头:“阿元放心,就算是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阿元。”
“你们男人啊,就是嘴上说的好听,全都是哄女人的。”
谢道韫幽幽一叹,显然根本不信杜英,沙场上这些年轻人一上头,什么事做不出来?
杜英不由得翻了翻白眼,你每天跟那些妇人们混在一起,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变得这么现实,这还是那个纯情的女文青么?
而不等杜英吐槽一句,外面传来匆匆脚步声。
“师弟啊!”人还没有到,王猛的声音就已经传来了。
“哎呦,弟妹也在啊!”
当响起这声音的时候,说明人也到了。
谢道韫俏脸微红,王猛这师兄平时看上去懒懒散散的,结果和杜英一样都是调笑人的坏心思。
难怪他们两个是师兄弟。
谢道韫正想要回避一下,杜英却依旧握着她的手,炫耀似的看向王猛。
师弟我有老婆,你没有。
王猛“啧啧”两声,一副“辣眼睛”的神情。
不过他顾不上再调笑师弟和谢才女,着急说道:
“余莽撞过来了,打扰了师弟和弟妹。
长安消息,苻坚被册立为太子。”
第四百九十三章 汉家男儿,壮哉!
谢道韫“呀”了一声,旋即诧异的看向杜英。
果然如杜英所料,昨夜长安城必然起变故,而胜利的那个人,也果然是之前不被大家看好、甚至都没有人想到的苻坚。
杜英笑了笑,一副早就知道答案的样子。
王猛则简单描述了一下已经知道的消息。
苻坚被册立为太子,苻生和苻柳变为叛党,昨夜长安,杀声四起,必然有一场混战。
而清晨天还未亮,斥候发现,苻生和苻柳的旗帜出长安,向渭水而去。
但这中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大家还不清楚。
只知道,苻坚是真的胜了。
“还真是荒谬啊。”谢道韫不由得感慨一声。
苻苌身死,氐人各王会争夺太子之位,是情理之中,但是最终这位置花落苻坚之手,却在意料之外。
谁都不会想到,一个蛰伏已久的旁系子弟,竟然是最后的胜利者。
“越是真实的事,越是荒谬啊。”杜英摇头。
后人说的话,拍电影、写小说的,还得讲究逻辑,可是历史是不需要讲究逻辑的。
荒谬的事,也随时都有可能出现,让后人啧啧称奇。
当即,杜英无心和他们一起感慨于这自己早就已经知道的史实,斟酌说道:
“苻生和苻柳必然发兵进攻,以他们麾下之兵马,想要战胜苻融的兵马,易如反掌,可是最后却败了······师兄认为,为什么?”
王猛眉毛一挑:“苻雄也出手了?”
不然的话,好像的确解释不通。
“苻雄率军,至少是率领一部分兵马返回长安,那么现在的长安城东以及城南······”杜英缓缓说道。
王猛当即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师兄何去?”
“集结兵马,直上龙首原!”王猛摆了摆手。
“盟中并无余力。”杜英无奈的说道。
“便是老弱伤残,此时能动的,都得动,不然的话进攻长安,哪里还有关中盟什么事?”王猛回头,果断的说道。
杜英算了算,即使是这样,盟中所能集结的兵马恐怕也不过千人。
不过师兄想要赌一把,自己也必然要陪着。
“余即刻前往灞桥军中,统带盟中兵马。”杜英转身就要去拿衣甲,却发现谢道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衣甲和佩剑捧了出来。
而疏雨也已经一身戎装,静静等候在一侧。
“阿元真乃贤内助也。”杜英也不避讳,径直在谢道韫脸颊上吻了一下。
当然,他也知道谢道韫脸皮薄,所以直接吻在唇上的话,恐怕就没脸见人了。
“杜郎且去。”谢道韫帮着杜英披甲。
王猛一脸泛酸的神情,甩下一句话:
“征西将军必然也有所行动,因此师弟可以直接向长安城东。”
说完,就大步离去,显然一口多余的狗粮都不想吃。
苻坚的确给了他一个惊喜,而如何才能利用好这个惊喜,是王猛需要考虑的事。
“师兄也需要成家立业了。”杜英感慨一声。
“现在还有心情想这些。”谢道韫将杜英的佩剑悬挂在他的腰间,忍不住嗔怪。
“大战在即,总是要先让自己放松一下。”
“哪儿来的这么多理由。”谢道韫笑道。
杜英则转过身也追上师兄离去的步伐。
疏雨同样对着谢道韫一拱手,跟了上去。
“这一次打的好的话直接杀入长安,打得不好的话,怕是要被撵回灞桥。”杜英开口说道,“保不齐就是九死一生的局面,小姑娘家的还是不要跟着的好。”
“公子纵有恙,亦在疏雨之后。”疏雨冷静的说道。
历经了上一次的战场生死搏命,她的心态似乎也更成熟而镇定了。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杜英哈哈大笑,“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谢道韫静静矗立在庭院中,注视着杜英的背影。
这是歌颂侍卫们的诗词,但是她依稀能够从中听出、看到,每一个沙场征战的男儿坚定向前的背影。
“开口就是‘死’,也不嫌晦气。”谢道韫轻轻啐了一口,又忍不住捂住心口,不知应该哭还是应该笑。
悲伤,是因为自己又一次送爱郎上战场,此去不知生死,不知回来后身上又有几处伤。
喜悦,是因为自己所喜爱的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这弥漫着胡尘的天,必然会被他撕开。
后人读史至此,必然也会称赞一声“壮哉”!
我汉家男儿,壮哉!
——————————————-
正如王猛所料,桓温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传令诸军,齐头并进,直扑向长安。
氐人不战而乱,让桓温看到了快速肃清长安城外氐人的可能。
杜英追上北伐大军的时候,所在的位置,已经能够直接看到长安城了。
“参见盟主!”留守军中的韩胤和任渠等人纷纷向前见礼,另外还有昨天才带兵赶到的邓羌。
关中盟军队一直追随谢奕麾下行动,杜英不在,谢奕就把关中盟当做自己军队的一部分,甚至照顾更佳,让关中盟军队行进在右翼。
桓温考虑到谢奕和杜英麾下昨日经过恶战、损失不小,甚至杜英都不得不将朱序所部直接替换成邓羌麾下,所以也没有让谢奕作为前锋,只是安排在了大军左翼。
因此位于谢奕中军右侧的关中盟军队,等于被友军保护在中间,其安全程度已经仅次于桓温中军了。
“作为前锋的是谁?”杜英径直开口问道。
“桓少将军昨日已经率军从华阴返回。”韩胤赶忙说道。
杜英这才放心的松了一口气。
桓冲显然比桓温军中的其余几个将领更让人放心。
这说明桓温还没有被这个好消息冲昏头脑。
马蹄声响,竟然是谢奕亲自带着几名亲卫从自家中军过来,迎上杜英:
“贤侄!”
这一声呼喊,让任渠等人都怔了一下,旋即觉得脸上倍儿有面子。
谢司马可从来都没有把军中除了桓温之外的任何人放在心上,而对于杜英,他显然是格外关照,甚至还主动降低身价迎上来。
丝毫没有长辈的样子。
杜英见到谢奕,反倒是有一种做了坏事想要扭头跑路的冲动。
毕竟他是真的做了坏事的,昨天把人家闺女“吃抹干净”了。
不过那样未免太做贼心虚,谢伯父就算是神经再大条,应该也会察觉到不对,进而联想到自己是不是欺负他闺女了。
第四百九十四章 幕中的消息
杜英也只好吸了一口气,拱手说道:
“见过伯父,伯父怎么亲自过来了?理应是小侄前去拜见伯父才是。”
谢奕当即摆了摆手,很随意的笑道:
“你我伯侄,还有什么好见外的?伯父听闻你回来,正有事关当前战局的事宜想要寻觅人一起商议,所以就直接找过来了,这有何不妥当的?
军中本来就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战局为重。”
见外,是因为我现在心里有“你把我当亲信袍泽,我却拱了你家白菜”的愧疚感。
杜英如是想着,脸上则露出谦虚的神情:
“小侄闻讯即来,只有些许浅见,伯父还是莫要寄予厚望。”
谢奕当即奇怪的打量着杜英,如果不是周围有好多人凑在一起静静等候两位主将的命令,恐怕谢奕还会忍不住策马绕着杜英转一圈。
杜英有些尴尬,因为他摆明在谢伯父的脸上看到了四个字:
“你不对劲。”
果然有了亏心事,想要自然也自然不起来了。
杜英索性坦白······坦白一半:
“昨日阿元也带着盟中眷属前来林氏坞堡,认领战死袍泽的尸骨和遗物,阿元托小侄向伯父问好。”
谢奕恍然大悟,同时啧啧感慨一声:
“你这‘阿元’叫的也挺亲切的。”
杜英的心里咯噔一声,感受到了岳父浓浓的恶意,不过他和谢道韫之间的情愫,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杜英也很光棍的说道:
“既然两情相悦,应该的,阿元也喜欢称呼小侄为‘杜郎’。”
谢奕翻了翻白眼,这倒是自家闺女有可能半推半就做出来的事。
不过看杜英一副“我做的我都交代了”的模样,谢奕也就没想太多,在他的印象里,就阿元那高傲的样子,也不可能和杜英做出更出格的举动。
所以他不打算继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杜英讨论自家闺女,直接岔开话题:
“此去长安,贤侄怎么看?”
“天涯咫尺,梦寐以求,自当全力以赴。”杜英果断回答。
谢奕不由得怔了一下:
“为何不是胜券在握?”
杜英低声说道:
“这一场动乱,看上去只是氐人的年轻一代在争夺太子的位置,但是从结果来看,根本就是把皇权从苻健这一脉转移到了苻雄这一脉。
这其中必然意味着排除异己和杀戮,绝对不是一时半刻就能结束的,一晚上,实在是太快了······”
“贤侄的意思是,氐人内部暂时已经达成了妥协?”
“危难来临,不妥协也别无选择。”杜英无奈的说道,“易地而处,如果余是苻健的话,在发现事不可违之后,所要做的,也是先把权柄都移交给苻坚,看看苻坚是不是真的会成为氐人的拯救者。
若是苻坚真的能带着氐人走出困境,那么说明苻坚的确是苻健最合适的继任者,那么苻健就算是把皇位交给他,估计也是心甘情愿。
在氐人之中,血脉传承或许很重要,但是拳头大的,说话也不见得不算数。”
谢奕不由得点了点头,氐人毕竟还没有完全脱离其作为胡人的特征,甚至不少氐人权贵还引以为荣,并且排斥汉家的长幼尊卑制度。
苻坚若是真的有能力证明自己统带氐人的资格,那么大家也会信服。
这似乎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一场动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烈而持久。
“苻生和苻柳能够从长安全身而退,应该也是和苻坚达成的某一种妥协。”杜英接着说道,“两者不但暂时不反对苻坚坐在太子的位置上,而且有可能因为氐人正面临灭顶之灾而配合苻坚。”
谢奕忍不住皱了皱眉,若是按照杜英这么说,那他们现在所面对的,岂不还是一如既往的敌人?
氐人也要远比想象之中的强大。
高歌猛进,想着能够捡便宜的北伐大军,会不会一头撞在铜墙铁壁上?
谢奕下意识的便想要拨马去找桓温,不过杜英眼疾手快拦住了他:
“伯父切莫着急,征西将军心中也应当有所预料不说,而且氐人内部就算是没有完全反目成仇,也不可能再和之前一样令行禁止、彼此信任。
一个碎掉的花瓶,就算是再怎么拼接修补,裂缝都不可能完全修补掉,眼前的氐人亦然同理。”
谢奕呼了一口气,自责道:“是也,是也,伯父着急了。”
杜英微笑道:
“不知道敌人有几斤几两,但是知道他们只会虚弱,不会更加强大,就足够了。所以小侄说,我们或许并不是稳操胜券,却可以全力以赴。”
谢奕了然,只要他们仍然能够拿出之前面对氐人主力时候的心态,不轻敌也不畏惧敌人,那么应该获得的胜利,就绝对不会溜走。
当即,谢奕也忍不住叹道: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杜英谦虚一笑。
他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这么冷静的分析,主要还是因为他对于氐人的这几个人物的性情和举止更了解,所以也就更能肯定他们在什么样的局面下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而谢奕不知道这些,猝然之下遭遇氐人之变,正是欣喜若狂的时候,杜英一盆冷水泼下来,自然又变得紧张不已,这理智本来就不在线。
“这官场上算计人心的波谲云诡,伯父还是不在行。”谢奕接着说道,压低声音,“着急来找贤侄,也是还有另外一事,和贤侄有关。”
杜英一怔,大概揣摩到了什么,当即催动战马。
两人微微离开人群,谢奕方才接着说道:
“幕中传来消息,征西将军有意保举贤侄为长安太守,统领日后长安民政。”
杜英错愕,旋即露出喜色。
他曾经设想过桓温会给他什么样的好处,尤其是在意识到桓温有可能把他推出去当挡箭牌之后,更是认为板上钉钉的太守之位了。
不过杜英也没有敢想,竟然是长安太守。
长安周围的州府,就知足了,比如华阴之类的。
长安太守,这意味着杜英将直接站在关中权力的中心,成为桓温在关中的代言人。
当然,也意味着杜英将站在风口浪尖上。
这其中牵扯到太多,包括关中盟、北伐大军等等各方利益,也将直接危害到东南世家的利益,意味着东南世家想要驻足关中,就必须要和桓温送上来的杜英搞好关系。
第四百九十五章 入幕之宾
杜英显然没有打算和东南世家搞好关系。
尤其是琅琊王氏,人家的未婚妻都抢走了。
所以这倒是很符合杜英之前对于自己在桓温心中的定位。
一个很优秀的挡箭牌。
“这是谁传出来的消息。”杜英忍不住问了一句。
既然这牵扯到各方利益的消息能够传出来,就说明是桓温打算先给杜英吹吹风,也算是试探一下杜英的反应,避免一下子撞在杜英的底线上,导致大家直接反目成仇。
谢奕倒是没有隐瞒的意思:“郗嘉宾。”
杜英抚掌笑道:“料也是嘉宾兄,真不愧是征西将军的入幕之宾。”
“入幕之宾?”谢奕怔了怔,旋即大笑,“这个说法倒是形象。”
杜英亦然配合着笑了笑。
这个梗其实本来就是历史上桓温和郗超连夜商议军机,结果太困了睡在一起,导致第二天早上谢安来拜访桓温的时候,发现郗超晕晕乎乎的从桓温床榻的帷幕后面钻出来,而发出的调笑。
这“宾”字,既是宾客的“宾”,也是郗超表字“嘉宾”的“宾”。
一语双关。
不得不说,谢三叔还是有才的,这个词简直就是为郗超量身定做。
不过杜英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开,低声说道:“郗嘉宾显然是代表桓征西,在试探我们的口风。”
谢奕皱了皱眉,有些迟疑:
“这······贤侄,实不相瞒,伯父对这些弯弯绕绕的一向不懂,需要伯父做什么,你可以尽管说,伯父自然也会如尔刚刚所言,尽己所能。”
杜英笑了笑,谢伯父当然也不是完全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他说出来这句话,恰恰说明他知道前方是一个他非常不想卷入其中的政治漩涡。
他可以懂,但是他并不是非常想懂。
所以杜英需要他做什么,他就让杜英直说,至于自己是不是要做,那到时候他再判断,反正是“尽力而为”,又不是必须要做到。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杜英并不责怪谢奕。
而且既然明知道未来有可能要帮着杜英和江左世家之间争斗,谢奕还愿意表露这样的态度,而不是直接作壁上观,也已经非常难得。
“若是小侄成为长安太守,那么关中盟百姓将会有真正安居乐业的机会,所以小侄必然不会推辞。”杜英斟酌说道,“到时候,谢伯父应该也会留守长安,你我分居文武,有的是携手的机会,到时候还得承蒙谢伯父继续照拂。”
“留守长安?”谢奕诧异,伸手指了指自己,意思显然是询问,确定么?
“外有强敌环伺下,两虎相争,若是不能及时拿到压倒优势,那么自然就会暂时达成折中方案,以共同抵抗外敌,这也符合双方的利益。”杜英解释着自己的想法。
谢奕不由得拍手:“正如此次氐人内部权争一样。”
“是也,到时候征西将军和江左来人争执不下,就不会再多争执,不然的话,就是给凉州张氏、河北鲜卑等等各方足够的机会。
无论是征西将军还是王谢两家都不会选择将可能到手的利益拱手让人。”杜英微笑着说道。
谢奕叹道:“不管相争如何激烈,毕竟都是自己人,就算是暂时失败了,日后此消彼长,不见得没有略施小计就能夺回来的机会。
可若是让给胡人,再从胡人的嘴里把地盘拿回来,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几代人的浴血厮杀,最后才打下来一个关中,便可见一斑。”
“若是当初八王之乱的时候,人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又如何会有后来胡人乱我华夏的悲惨?”杜英感慨道,“仓皇南渡,说得好听,不过就是逃难罢了。”
“贤侄慎言!”谢奕登时瞪大眼睛。
南渡,南渡,这已经是晋朝以及江左世家最后的遮羞布了。
一句“逃难”,就足够刺中皇室和世家的痛处。
杜英笑了笑,这里又不是江左,而是关中。
自己想要说什么,又有谁拦得住?
毕竟当初拍拍屁股走人的,是皇室,被丢下的,是关中盟这些胡尘中挣扎的百姓。
整个关中盟上下,历经过颠沛流离的人们,谁又没有这样的想法?
这也是杜英带着关中盟未来走向另一条很多人或许都不敢设想的道路的前提。
不过至少现在,杜英还是大晋在北方的“忠心拥护者”,所以杜英也果断的岔开话题,不想要让谢奕过早的察觉到自己的真正心思:
“伯父也已经知道氐人内乱的结果,到时候若征西将军和江左各家争斗,而想要折中的话,自然就要选择一个能够代表双方的人。
算而今军中,还有谁有这个资格呢?”
“若论文官,自然是郗嘉宾,毕竟郗家还是王右军夫人的娘家。”谢奕迟疑,“若论武将······”
“自然也就只有伯父了。”杜英微微一笑。
谢奕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虽然知道这是事实,却也很不想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甚至刹那间都升起了当逃兵的冲动。
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些官场上争权夺利的尔虞我诈。
“到时候恐怕应该是贤侄提携于伯父呀。”谢奕感慨。
杜英拱了拱手:“只要伯父信得过小侄,届时你我伯侄自当共进退。”
“到时候,怕是不知道是不是还要叫伯侄了。”谢奕看了杜英一眼。
为了确保杜英的资格和地位,桓温显然会更加积极地促进杜英和谢道韫之间的婚事。
杜英心里不由得吐槽一句,其实现在改口也没有任何问题的。
谢奕显然想到未来可能交给自己的、完全不擅长的任务,就有些心里发虚,所以还想和杜英说些什么,就看到不远处有传令兵骑马飞奔而来。
随着这一路北伐,氐人节节败退,王师缴获的战马数量增多,传令兵和斥候的配置也随之升高,人人有马已经是最基本的要求。
“征西将军令,请司马率军向长安东南,抢占龙首原!”传令兵大声说道,同时他也看到了杜英,“督护也在?那最好,将军还令关中盟上下务必全力配合。”
杜英对着桓温中军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这是自然。”
谢奕当即也打起精神,朗声笑道:
“不管之后如何,至少现在,你我伯侄先和氐人战个痛快!”
“愿附骥尾!”杜英微笑道。
第四百九十六章 事后诸葛亮
谢奕哈哈大笑着扬起手中的马鞭,指向天边已经呈现出轮廓的长安城:
“上一次是贤侄为前锋,这一次自然就轮到伯父开路了。”
杜英赶忙拦住谢奕:
“伯父身为我军主将,怎能行如此冒险之事?”
谢奕登时不满的哼了哼:
“那你倒是说说,谁来最合适?若是再让你小子上去冒险,阿元见到余之后,怕不是要连番责问。”
杜英无奈:
“小侄若是让伯父冲锋在前,那阿元到时候会饶得了我?”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旋即皆是一笑。
没想到对方一世英名,竟然都被谢道韫拿捏住了。
“罢了,罢了,这样,”谢奕想了想说道,“若真如贤侄之前所言,长安城中的氐人也可能严阵以待,战场风云更是瞬息万变,你我不如一并坐镇中军指挥,若有变故,也好及时商议。”
“如此甚好。”杜英果断的点头。
并不是他害怕厮杀,而是现在杜英已经从原来的开卷考试变成了闭卷考试,他也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样的惊喜。
坐镇中军、总揽全局,总归是好一些。
“那就让你我两部的儿郎们比拼一下?”谢奕接着问道。
“也好,那现在朱序不在,任渠也是伯父旧部,若是让他上阵的话,胜之不武······”
“诶诶诶!”谢奕当即开口打断杜英,“什么胜之不武?难道贤侄现在就已经觉得稳操胜券了?可不要托大。”
杜英当即一脸郑重的指了指身边已经跟上来的各个将领:
“小侄还以为伯父之前调拨过来的都是麾下最精锐的兵马呢,难道伯父给的都是歪瓜裂枣?”
戴逯、谢湖等人登时忍不住哈哈大笑,一个个都用打趣的眼神看向任渠。
任渠也涨红了脸,狠狠地瞪过去。
作为曾经统带谢奕中军的校尉,他的官衔虽然不算高,但是麾下将士绝对都是百战精锐,不然的话当时也不会让关中盟的那些家伙们心服口服。
谢奕脸上挂不住,冷哼一声:
“之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这小子油嘴滑舌的?若是按照你这么说,那伯父横竖都得输了,不然岂不是承认曾经伯父麾下的好汉子都是歪瓜裂枣。”
“所以便让任渠他们的徒弟上阵吧。”杜英微笑着说道。
韩胤和殷举上一次就竞争偏将的位置,没有分出胜负,此时也是跃跃欲试,当即向前一步,拱手:
“愿为盟主扬威!”
谢奕亦然喊道:“平道!”
戴逯同样拱手:“末将在!”
“关中盟迂回进攻龙首原西侧,平道进攻龙首原东侧,贤侄以为如何?”谢奕接着说道,满脸都是认真的神情。
“我军迂回疲惫,不妥。”
“行啦,别以为伯父不知道,你那师兄此时肯定已经带兵北上,兵马都可以补充进去,所以让你们进攻西边,并不吃亏。”谢奕一副“我已经看透了你”的神情,“而且还有梁州刺史呢。”
长安一乱,鱼遵自然也不再和司马勋在长安外围纠缠,因为那样的话,桓温甚至随时都能绕过长安进攻他的侧翼。
所以鱼遵也果断的向渭水收缩兵力,和苻柳、苻生等人沿着渭水构筑长安城北的防线,同时也遮蔽长安城西。
如此一来,司马勋虽然能够直接进攻长安,但是仍然还要在城西面对来自城中和渭水两个方向的夹击。
如果谢奕是司马勋的话,恐怕会主动选择向西南侧靠拢,汇合关中盟,互相掩护着进攻长安,而不会直接撞入城西的口袋阵。
杜英也不再反驳,司马勋往往会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杜英一开始就没有对司马勋抱有太大的期望。
这家伙愿意配合最好,不愿意配合就算。
当即,谢奕从容下令,各军齐发,直扑向长安城南。
鼓声阵阵,同样出击的不只是谢奕他们这一支左翼兵马。
前锋的桓冲,右翼的戴施,乃至于坐镇中军的桓温。
王师,兵分多路,如同洪荒巨兽,张开了大口,似乎一口就想把整个长安吞下!
战马奔驰起来,谢奕和杜英并肩行在军中,时而向前鼓舞前锋,时而向后督促后军抓紧跟上。
或许这些都是可以通过一个命令就能够实现的,但是谢奕更习惯亲力亲为。
杜英也跟着谢奕,做着相同的事。
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个学习的机会。
自己所拥有的那些理论知识,需要在这样的行动中逐渐变成实际的经验。
“长安,真的近在咫尺了。”此时已经能够看到长安高耸的城墙以及龙首原一侧排开的殿宇,这场景,让谢奕也不由得发出感慨声。
接着,他无奈的说道:
“刚刚怎么就着了你的道呢?”
“嗯?”杜英有些奇怪。
他套路谢奕的此事太多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谢奕是想到了什么。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谢奕哼了哼,“所以原本余麾下的精锐兵马,交到你的手中,不见得就还是精锐。”
杜英笑了笑:“伯父这可就事后诸葛亮了。”
不知道为什么,和别人吵架的时候,总会觉得理屈词穷,可是等吵完了之后,就会突然冒出来很多想法,然后遗憾的表示:
刚刚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厮杀声骤然在长安城外爆发,这是桓冲已经率军迎上了苻雄。
苻雄的营寨仍然驻扎在长安城外,不过在大多数人的眼中,这营寨应该已经空荡荡了。
所以以桓冲之威,应该很快就能踏破敌阵。
谢奕也收住话头,放眼望去。
滚滚烟尘之中,旗帜舞动、交错,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势如破竹。
胶着,战事直接陷入了胶着!
谢奕登时一惊。
至少这意味着苻雄还保留了足够的兵马在营寨内外。
“谢伯父,仲渊兄!”背后突然想起声音。
白马银袍的小将飞快赶上来,而又落后杜英半个身位,以表示自己的尊重,对着谢奕和杜英拱了拱手。
正是袁方平。
“贤弟怎么过来了?”杜英好奇的问道。
上一次灞桥之战中并肩,杜英知道这个年轻人一身武艺还不错,是一个比较靠谱的袍泽同伴。
不过袁方平毕竟是桓温的麾下,所以战后也重归桓温中军建制。
这也让杜英有些遗憾。
毕竟从桓温和谢伯父那里骗来更多的兵马,一直都是杜英壮大关中盟实力的一条捷径。
第四百九十七章 这个年纪的人
杜英虽然有这样的想法,却不会表露出来的过于明显。
朱序此时在桓温军中还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校尉,所以杜英将朱序所部归于关中盟麾下,桓温并不在意,就当是把这五百兵马送给杜英了。
可是袁方平不一样,显然这小子应该算是桓温重点培养的小辈之一。
杜英若是把袁方平也拉拢过来,桓温怕是要提着刀来问一句:
“你这样勾结本将的心腹,是想要造反么?”
袁方平拱了拱手说道:
“征西将军命令属下前来攘助于司马和督护。”
杜英和谢奕都怔了一下,说实话,他们还以为袁方平是主动要求来的,所以杜英还想着是不是要把袁方平劝回去。
不然的话,引起桓温的怀疑也不好。
结果竟然是桓温让袁方平过来的······
这说明桓温也在尽可能地想要帮助和拉拢杜英——谢奕并不觉得自己在桓温那里还有什么拉拢的必要,他本来就会遵从于桓温的命令,和自己的这个袍泽好兄弟并肩前进。
谢奕皱了皱眉,因为桓温的这个态度让他感觉不对劲。
对于杜英,桓温好像太好了······
这也就说明,桓温要交给杜英的任务,也应该会比想象之中的更加艰巨。
杜英苦笑一声:“看来征西将军真的是对余寄以厚望啊。”
袁方平在一侧怔了怔,不明就里。
谢奕则忍不住安慰道:
“贤侄无须气馁,前路不管如何艰难,伯父定然不会放任你一个人向前走。”
“是也!”袁方平也赶忙干脆的说道,“属下愿意听从于督护的调遣,为督护排忧解难。”
杜英微微颔首,虽然向前的路不好走,不过还好的是,自己的人缘并不算很差,不管想要做什么,大概都能够找到合适的帮手。
而现在要做的······
龙首原上的未央宫已经展露出来了威仪。
“本来还和谢伯父犹豫于谁从龙首原的正面发起进攻,现在来看,这凿阵破敌的任务,非贤弟莫属了。”杜英看向袁方平。
袁方平当即郑重拱手:“还请督护放心!”
“驻扎在龙首原正南侧、宫门外的,应该还是氐蛮的安乐王苻融。”杜英接着说道,“其麾下的兵马众多,纵然还有一些留在其余方向防范苻柳和苻生等人可能的反扑,但是留在城南的必然也不在少数,贤弟切不可轻敌。
余亦从麾下抽调五百兵马配合贤弟。邓羌!”
“末将在!”
邓羌向前一步,朗声应诺。
袁方平也似乎想到了什么,打量着邓羌:“这位便是督护麾下的万人敌?”
“不错!”杜英笑道,“邓将军亦然是我军偏将,若是令其听从于其余任何人的调遣,都有所不妥,而其只带领五百人前来,又多数都是新兵,所以独当一面亦然不妥。
配合贤弟作战,倒是正好。贤弟既受征西将军之命而来,自然算得上半个监军,麾下兵马也在千人上下,补充五百人之后,更壮声势。”
“久闻邓将军威名!”袁方平敬佩的拱了拱手。
邓羌也受宠若惊,匆忙还礼。
“还请督护放心,袁某定然和邓将军商议着进兵。”袁方平接着谦虚的说道。
“哦对,还有一人,不妨也交给两位,一并提携一下。”杜英接着对跟在谢奕的身后,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明显跃跃欲试的谢玄招了招手。
谢玄会意,当即拍马向前。
简略介绍一下之后,袁方平和邓羌也都答应。
谢玄不过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自然不会冲锋陷阵,让他跟在后面看一看、学一学排兵布阵就可以了,显然督护也是这个意思。
并没有什么危险的。
而且如果能够和谢奕的儿子拉近关系,也不是什么坏事。
目送几人离去,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谢奕,不由得感慨一声:“袁家侄儿谦虚的很啊,浑然不像是年轻人应该有的模样。”
杜英好奇的问道:“这个年纪的人应该是什么样?”
谢奕本来想说“应该桀骜自负才是”,不过当他看了一眼杜英之后,又把这话给噎了回去。
要说袁方平不像是一个世家子弟应该有的样子的话,那杜英就更不像了。
这个年轻人成熟的总让人下意识的忽略他的年纪。
“尔等都是年轻人中的翘楚啊。”谢奕赞扬一句,只是话里多少都有点儿没好气。
“不管是为何,只要能为我所用就好。”杜英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出来,自顾自的说道。
收敛起刚刚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桓温那里可能要承担很重要任务时的惊讶和心思沉重,现在的杜英又是一副沉稳而自信的模样。
谢奕打量着他,心中不由得暗暗感叹,不知道是不是这乱世真的磨砺人,如果说郗超给谢奕一种智慧天成的感觉,那么杜英,就像是历经沧桑一般。
而杜英麾下的那些人里,也有不少年轻人,至少他那个师兄,就是一般无二的妖孽。
这样的一群人聚集在一起,或许真的能够掀起来可以和东南世家,甚至和一切旧有秩序、和整个乱世抗衡的能力。
“伯父?”杜英提醒一声。
谢奕“啊”了一下,回过神来,讪笑道:“在担心阿羯。”
杜英不由得微微摇头,伯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这明显撒谎都不会撒啊,老脸都红了。
不过杜英也不会拆穿他,顺着他的话头说道:
“阿羯也是天资聪颖,但是总归还是需要历练一下,多见识见识一些大战,总没有坏处。”
“是也,是也。”谢奕顺口回答,笑的有些尴尬。
有一种被捉现行的感觉。
杜英微微皱眉,谢伯父该不会是在说自己的坏话吧,为什么这么心虚?
不过这些现在也不重要。
杜英指了指前方:“城外营寨既然已经交给袁家贤弟,那么左右两侧的城门,分别对应长乐宫和未央宫,就看你我伯侄的本事了?”
“正应如此!”谢奕也打起斗志,不过他可不会傻乎乎的直接拍马走人,而是回头向南看去。
已经一彪人马乌泱泱的出现。
正是携带着攻城器械而来的王猛和关中盟兵马。
谢奕露出了笑容,施施然看向杜英。
一副“我早就料到”的模样。
就差直接说,“这些东西得分给伯父一半。”
第四百九十八章 拉都拉来了(加更)
杜英本来也没有打算要留下全部的攻城器械,关中盟辛辛苦苦打造了那么多家伙,本来就是给大家用的。
都放在关中盟这边,显然不合适,会引起谢奕麾下的不满。
没有这个必要。
谢奕看到的是关中盟的攻城器械。
而杜英看到的,则是两支军队越来越多的配合,最终逐渐成为一个整体。
既然谢奕没有将关中盟纳入自己麾下的意思,那就别怪杜英不客气了。
“师弟!”王猛飞马而来,见到谢奕之后又拱手行礼,“谢司马也在啊,参见司马!”
谢奕微笑着点头,目光上下打量着王猛。
王猛登时忍不住一阵发毛,向杜英投去目光,显然是想问,你家准岳父这是魔怔了?
杜英无奈的一摊手,我岳父眼馋的不是你,是你带来的那些攻城器械。
王猛虽然没有明白过来,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他沉声说道:
“余此次率领留守关中盟的兵马五百人,再加上朱序所部抽调出来的可战之兵两百人,总计七百人,另外还有盟中民夫四五百人,但也已经是盟中能够上阵的所有人了······”
说到这里,王猛的话里显然也流露出了后怕之意。
关中盟能上阵的,真的都已经上阵了。
此时的关中盟,才是真的空空荡荡。
甚至随便冒出来一两百个氐人的游兵散勇,就可能导致整个关中盟分崩离析。
杜英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现在的关中盟,即使是倾尽全力,恐怕也啃不动长安城这个硬骨头啊。
王猛也不再迟疑,虽然觉得担忧,可是既然是已经和杜英一起做出这个决定,既然已经带着关中盟的将士站在这里,那也没有什么反悔的余地了。
“现在盟中有云梯车三台,就是为长安城量身定做的,另外还有之前征西将军调拨过来的霹雳车十台,再加上现在司马军中的霹雳车,应该能够凑够三十之数。”王猛如数家珍,“还有各种冲车、巢车,数量就少一些了。”
“弓弩和小型的投石机呢?”
“这个倒是不在少数。”王猛微笑着指了指背后的那一辆辆大车。
上面的油布被掀开,都是床弩以及曾经在关中盟进攻苻方营寨的时候就发挥过不错效果的类似于弹弓的投石机。
这些家伙或许面对巍峨的长安城,很难起到多少威胁。
但是胜在数量足够多。
关中盟的工匠跟着王师军中工匠学习了一个夏天,也算是近乎完整的掌握了大多数军需器械的打造方法。
当然,王师的工匠们也不可能倾囊相授,所以在霹雳车等国之重器的打造上有所保留,也在情理之中。
因此关中盟工匠的打造重点,也都放在床弩、小型投石机这些体量小、容易批量生产的设施上。
谢奕打量着这些家伙什,不由得摇了摇头。
关中盟崛起的时间到底还是太短了,不能指望关中盟真的能够拿出来多么丰厚的家底。
杜英则对着几名随同王猛而来的工匠鼓励道:
“很不错了,能够打造出来这些,至少是我们关中盟的冶炼自力更生的第一步,也是关中的冶炼复兴的第一步。”
万事开头难,在大多数能工巧匠都已经南下,剩下的也多数没于乱军之中的情况下,这些工匠能够这么快学会并且实现批量生产,已经出乎杜英的预料了。
谢奕一向不会掩饰自己的神情,所以杜英已经能够在他的脸上读出来失望,在这种情况下,杜英当然当仁不让的唱红脸。
果不其然,工匠们的紧张都变为欣喜。
谢奕毕竟不是盟中的人,所以显然在他们看来,盟主的鼓励才是更加重要的。
“挑选合适的位置,安顿各种器械,务必要保护好。”杜英接着下令。
工匠们斗志高昂的去了。
谢奕无奈的说道:
“贤侄啊,莫怪伯父说话不好听,这差的还是太远了,你看,稍微大一些的器械,多半还都显得粗制滥造。
能用的,基本上都是缴获的,或者征西将军调拨的。所以贤侄还是不能总是鼓励,免得这些工匠心生骄傲自满,再难前进。”
王猛也一样看着杜英,不过看他的神情,显然是更好奇杜英到底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伯父所言在理。”杜英从容说道,“可是余相信,在之前一个夏天的学习之中,他们应该已经意识到自己和王师军中那些工匠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余并不相信他们仍会骄傲自满,只会想办法去弥补差距,并且每一次进步,都渴望能够得到认可。
若是没有认可和赞同,他们反而有可能会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达到那样的高度,从而放弃继续攀登。”
谢奕若有所思。
王猛则笑了笑,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意。
“奈何这些家伙什,可能还是用不上。”谢奕无奈的指了指那些床弩,有的怕是根本不可能在安全的距离上碰到长安城。
毕竟长安城头也有这些东西,又是居高临下,射程必然会远于这些床弩。
“既然都已经拉来了,就会有用的。”杜英微笑,同时指了指前方,“此时不正好给袁家贤弟他们派过去么?”
谢奕也只好点头,不过他还是觉得,杜英之所以这么说,主要还是因为“拉都拉来了”。
总不好说这些东西真没用。
杜英则默默地看向长安城,这些家伙在进攻长安的时候或许没用,但是在未来有可能的巷战中,却是大杀器。
再宽阔的街道、再高大的坊院宫墙,也架不住这些床弩和投石机的威胁。
只是不知道,自己到时候需要对付的对手,又是谁?
“战斗开始了。”王猛开口。
袁方平和邓羌已经对城南的营寨发起进攻。
“贤侄,走!”谢奕一拍战马,长笑道,“儿郎们,百战辗转,长安已经近在眼前,谁为先登?!”
“我为先登!”
众多将士齐齐扬起手中的刀剑,骄傲的呼喊、追随着他们的主将,一往无前。
“谢伯父这中二病也挺严重。”听着谢奕有些浮夸的呼喊,杜英不由得感慨,不过不得不说,还是挺热血的。
紧接着,杜英一抽佩剑:
“关中盟,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