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一章 风从龙
“大王言重了,败之滥觞,在太子,大王倾力而为,于事无补,盖因敌势猖狂,无须自责。”阎负安慰道。
苻柳沉默良久,方才咧了咧嘴:“是吗?”
阎负不假思索:“是的。”
苻柳笑道:“那便是吧。”
总归要有一个替罪羊,显然,死掉的太子,比活着的苻柳,更合适。
因为苻柳至少还有利用的价值。
朝堂上的诸公,会做出这般取舍。
撤退的命令,苻雄显然还没有下达到各部,不然的话估计现在也已经杀红了眼的苻生,肯定会抗令不遵,只会让整个氐人军中更加混乱。
看到苻柳过来,翘首等待命令的麾下将领们急忙凑上前。
看这些家伙急躁的样子,苻柳心中暗暗叹息。
他知道,这些人并不是着急上阵杀敌,而是想要尽快离开战场。
这些将领们或许还有几分想要留在战场杀敌的血勇,但是他们也架不住下面的将士们一个个都已经丧失了斗志。
指挥兵马上阵,是有这胆量的。
但是丢下兵马自己独自上阵,想都别想。
“丞相有令,我部先行撤往长安。”苻柳还是说出了他虽然很不想说出的命令。
这等于承认了这一场战斗,氐人已经彻头彻尾的失败。
这些部将们,登时露出喜色。
失败,已经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了。
现在的重要问题,不是这一场失败谁来担责任,而是谁能够先逃出生天。
别的容后再议。
早就已经在刚刚就做好思想准备的众将,一听自己可以优先撤退,而不是被拉上去继续做无谓的抵抗,当然都高高兴兴的拱手应诺,转身飞快的去传达命令。
一来为了安稳军心,二来似乎也是害怕苻柳后悔。
看着这些家伙的背影,苻柳不由得深深叹息一声:“军心崩溃,已不可用。”
阎负却似乎看到了更多的东西,低声说道:“大王,此时先返回长安,并且得到这些将士的拥戴,并非坏事。”
苻柳怔了怔:“此话怎讲?”
阎负瞥了苻柳一眼,我家大王哟!
虽然在战场上是一员骁将,但是在官场上的嗅觉实在是太不敏感了。
当即阎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大王,借一步说话。”
苻柳不明就里,但是看了一眼周围的亲卫,还是迈出几步,距离他们稍微远一些。
阎负则压低声音说道:
“现在太子已死,诸位皇子自然都有机会继承大统。大王会忍心眼睁睁看着这个位置落入淮南王的手中?”
苻柳恍然,张口结舌:“先,先生的意思是······”
“大王率先返回长安,手中又有兵权。”阎负伸手做了一个向下切的手势,“到时候陛下会如何抉择?又应该如何抉择?”
接着,阎负又对着苻柳使了一个眼色。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不相信苻柳什么都不明白。
自家大王只是对这些事不敏感,又不是榆木疙瘩。
而且剩下的话,阎负也不敢再多说。
苻柳脸色变化不定,阎负这家伙······
“现在长安的守备兵马也不多,本王的确应该尽职尽责,先保卫长安的安危,此亦是丞相赋予本王的重任。”苻柳喃喃自语。
阎负不由得一笑,大王还是聪慧的,这显然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并且用这种自言自语的方式告诉自己,他很清楚应该做什么。
纵然是风雨飘摇之中,那个位置也足够诱人。
至少还有数万兵马的指挥权,至少现在就算是丢了长安,也不是天下再无去处。
“走,长安!”苻柳既然下定决心,动作也很快。
阎负亦然挺直腰杆,跟上苻柳。
风从龙,今日他便要做这推波助澜的风。
前方,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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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桓温走过灞桥,踏上了灞水西岸的土地。
他已经守望了、觊觎了一整个夏天的土地。
而从这里继续向西眺望,那尚未散去的薄薄雾气之中,似乎已经能够看到长安的轮廓。
日下之地,先汉旧都。
多少北伐先贤和英烈,魂牵梦萦之地。
当年祖车骑他们曾经杀到河洛,可是最终还是没有能走入长安。
长安,显然对于仍然志在北方的南渡豪杰们来说,已经是一种执念。
入长安,甚至比进入曾经几度易手的洛阳,更令人期待。
“恭喜将军!”跟在桓温身边的郗超微笑着说道,“长安,近在眼前了。”
“不,近在眼前的不只是长安。”桓温按着佩剑,目光炯炯。
这一句话没有说完,但是跟在身边的幕僚们都知道答案。
长安之后,还有天下!
遥遥不见长安的时候,桓温会犹豫,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逐鹿天下的资格。
而现在,长安已经在前方,他的野心,也在膨胀。
手中有荆蜀、有关中,九州半壁,皆在手中。
他,真的已经拥有了问鼎之轻重的能力。
幕僚们神情各异,出身荆蜀的,自然是摩拳擦掌。
从龙之功,谁不想要?
而那些出身江左的,多少都有些担忧,这样是不是意味着之后自己的家族将要和征西将军彻底站在对立面?
而身在中间的自己,又应该如何取舍?
大家都想左右逢源,可是又岂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就算是那杜英,本来就是一个熟练的墙头草,也应该会因此而感到头疼吧。
当然,也有头铁的,比如袁虎,此时就直接开口说道:
“王师北定,将军为中兴之大功臣也!我朝历代先帝,泉下有知,必感慨于将军之忠义。”
幕僚们脸色齐齐一变。
咱家主上想做的是大功臣和大忠臣么?
桓温想要的,必然是那个位置啊!
不然的话,那么多的流言蜚语,他从来不在乎也不解释,甚至从来都不避讳自己的属下含蓄的提出这些意思。
还不是因为自己心里真的想要这么做。
不然的话,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忠臣,当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杜绝这种传闻。
抹黑自己以避免朝廷猜忌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是绝对不涉及抹黑自己谋反。
桓温哼了哼,却没有说话。
不满已经溢于言表。
袁虎看到了郗超等人投过来的目光,没有再说话。
郗超则岔开话题:
“江南派来的官吏,应该已经启程了。”
桓温哂笑一声,毫不在意:“跳梁小丑,在江左尚且有权有势,在这关中,又可起何波澜?”
接着,桓温指着谢奕所部的位置:“此战首功,当属无奕和仲渊,诸位可有异议?”
第四百七十二章 自己找上门的月老
郗超皱了皱眉,心中暗叹一声。
对于谢奕和杜英在这一战中做出的贡献,他们当然没有异议。
如果没有他们打得这么漂亮,现在可能大家还蹲在灞桥的另外一边,望长安而不可近。
郗超之所以皱眉,是因为他意识到,将军还是刻意的回避了江左世家派人前来的话题。
将军这是心虚么?
这样的回避态度,可不能帮助将军应对来自于江左的威胁啊。
郗超的目光转开,又在谢奕的军阵上逡巡不去。
他看的,一直是杜英的旗帜。
按照郗超的打算,郗家应该借助这一次桓温入关中,迎来崛起。
可是如果王谢各家依然倾巢出动、大举北上的话,那郗家岂不是仍然改变不了跟在后面喝汤,甚至吃不到肉的境况?
想要阻挡江左世家,只靠征西将军,似乎有所不妥。
现在得尽可能地拉拢更多的同道中人了。
随着桓温距离长安的越来越近,郗超的危机感也就越来越强。
马蹄声响起,谢奕和杜英并肩而来。
看到桓温之后,两人当即翻身下马,齐齐行礼:
“参见将军!”
桓温迎上前来,直接伸手虚扶:“快,快起来!”
杜英微笑着说道:“恭喜将军,既渡灞水,长安在望。”
“若无贤侄,灞水虽窄,又如何能渡?”桓温亦然开怀大笑,“本将能足踏此地,盖因贤侄也!”
杜英怔了怔,夸张了,夸张了!
收买人心也不至于此。
郗超则轻轻松了一口气,将军虽然不愿意和江左世家直接撕破脸皮,但是总归不是一点儿准备都不打算做的。
此时把杜英高高的捧起来,到时候江左世家来关中抢夺利益,杜英必然会扑上去。
更何况······
郗超的目光在杜英和谢奕身上扫过。
杜盟主抢走了谢才女的芳心,王谢两家怕是不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啊。
谢奕似乎也觉得桓温有些夸张,他并不是认为杜英当不起桓温这样的夸赞,而是担心这样会把杜英捧得太高。
年轻人,不能过于骄傲。
所以谢奕开口说道:“偏师奇攻,不足言勇,余同杜贤侄,愿为将军前驱,先登长安。”
桓温并没有直接答应,而是瞥向谢奕:
“杜贤侄打算何日向无奕提亲啊,桓某一介武夫,不知可否做这月老?”
谢奕脸色一变。
主动送上门来的月老,可不多见。
杜英从容一笑:“若破长安,喜结连理,情理之中。若不破长安,有何颜面去见盟中父老?”
谢奕松了一口气,还是仲渊靠得住。
桓元子这个狐朋狗友,就知道添乱。
谁知,杜英接着又来了一句:
“不过先请将军做个媒,也是来得及的。将军攻破长安,属下从未怀疑。”
桓温和郗超等人不由得对视一眼,郗超忍不住笑道:
“仲渊兄已经急不可耐,想要抱得美人归了。”
谢奕不满的咳嗽一声:
“余尚未答应,尔等欢笑作甚!桓元子若真愿做媒,至少入了长安,有了府邸才行,军营之中,万般草率,成何体统?”
回答他的,更是一阵阵笑声,包括桓温。
谢奕这家伙,虽然嘴上一直不答应,心里却好像已经把杜英当女婿了。
“也罢,那便依无奕之意,不过这月老啊,余是当定了,谁都不许抢!”桓温张开手臂,爽朗说道。
“这是自然。”郗超在一侧说道,“我等能见证此一番才子佳人、终成眷属之佳话,便已与有荣焉。”
众人齐齐应和,包括杠精袁虎,也跟着附和一声。
就算是不给桓温面子,他也得给谢奕面子,总不能这时候拆台,打破欢乐的气氛。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谢奕当然也没有再开口反驳的余地。
他的回头向东南望去。
不知道江左诸位,打算怎么和这个如日中天的团体抗衡?
若是王家主动退缩了,那就别怪谢某舍不得杜贤侄这个好女婿了。
“苻生不战而退,倒也合了本将心意。”桓温接着向前看去,苻生倒不至于不敢再和桓温交手,只是且战且退,并没有恋战之心了。
因为率军在前的戴施等人也担心苻生会突然转头又冲杀一阵,所以也没有紧紧贴上去,只是不疾不徐的保持着推进,逐渐占领整个战场。
灞桥之战,就此以晋军的大胜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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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温渡过灞水,苻雄并没有再给顶在灞桥的苻生派遣任何援军,反而下令撤退。
苻生虽然不情愿,却也知道,时至如今,事不可为,所以也只好率军徐徐撤退
“丞相这是何意!”
一名将领满身鲜血,跟在苻生身边,时不时的回头望去。
晋军历经渡河之战,也疲惫不堪,此时并没有着急的全军压上,而只是缓缓推进,汇聚兵马。
如果苻雄能再支援一些兵马,或许苻生还有机会继续压住阵脚。
“大王,为何就撤退了?!”
又是一名将领策马过来。
越来越多的人汇聚,每一个人身上都是伤痕累累、疲惫难掩,但是当他们看到背后的晋军时,流露出来的,仍然是愤怒和斗志。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此言不假,反之亦然。
苻生的麾下,哪一个不是狠勇好斗之人?
如此仓促的让他们撤退,他们不服。
苻生阴沉着脸,缓缓策马前进,一言不发。
跟在旁边的淮南王傅毛贵,瞥了一眼这些家伙:“撤退是丞相的命令,尔等闭嘴。”
将领们虽然多有不服气,但是毛贵毕竟都是苻生的长辈,他都开口了,大家自然不好再多说。
或许这也代表着淮南王的意思?
毛贵训斥完他们,又看向苻生。
从他这个角度,能够清楚的看到,苻生那一只独眼之中,闪烁着的,并不是昂扬的斗志,而是彻骨的寒意。
一种阴暗的,充满杀戮的寒意。
毛贵自己都打了一个哆嗦,如坠冰窖。
本来他还想开口去劝说什么,此时也乖乖闭嘴。
苻生就这样一言不发的向前走,一直到迎上苻雄的中军。
苻雄并没有撤退,在让中军步骑率先开拔之后,他留下了五百名部曲护卫,一直在等苻生。
“参见丞相。”苻生坐在马背上,拱手,用喑哑的声音说道。
苻雄打量着苻生,点头说道:“平安就好,余已令苻柳率军先行,你我一并断后。”
第四百七十三章 西北望长安
“不劳丞相。”苻生的语气依旧冷冰冰的。
苻雄眉头紧皱,大约感觉到了什么,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又看向毛贵。
毛贵也有些无措。
“国体要紧,丞相当先回长安,为父皇分忧。”苻生接着说道。
苻雄无奈的叹了一声:“也罢,现在军中,也就只有贤侄还能为大军断后,多劳贤侄了。”
“应该的。”苻生这一次似乎收敛了身上的杀意。
苻雄这才打马离开。
苻生静静注视着他的背影,冷冷哼了一声:
“让苻柳先行,又自己来拖住本王,丞相可真是好算计。”
王傅毛贵和率领苻生中军的前将军梁楞正一左一右跟着,此时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眼神。
刚刚他们还都沉浸在这一场战事之中,觉得苻柳兵马的士气不可能再用,令苻柳先行,情理之中。
而现在细细想来,问题似乎真的不对劲。
丞相想要保苻柳上位?
“这······”梁楞迟疑,又看向毛贵。
他就是一个打仗的,没有想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论动心思,梁楞知道自己不行,至于苻生······这家伙就没什么心思。
还得看毛贵。
此时的梁楞,和刚才的苻雄心态相差无几。
王傅,您倒是说句话呀。
毛贵却也保持沉默,只是也看向前方的长安城,缓缓攥紧拳头。
不管苻雄有没有这样的想法,现在有一些位置,他们不主动去争取的话,就的确会落入别人的手中。
梁楞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得苦笑。
只要苻苌在位一天,估计就没有苻生的机会,所以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夜中,梁楞无不盼望着苻苌能够做出来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然后被苻健直接从太子的位置上踢下去。
但是这一天真的来了,梁楞却突然感觉,这苻苌······
好像死的真不是时候。
梁楞抬头向前看去,望向长安的方向。
从灞上到长安,短短的路,也不知道还有多少鲜血要流淌。
而在长安等待他们的,到底是同仇敌忾的袍泽,还是已经举起屠刀的乱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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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氏坞堡。
“师弟!”王猛高兴的迎了上来。
跟在王猛身后的邓羌和林丛两人,脸上也有喜色。
林氏坞堡能够保全,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盟主阵斩苻苌、威慑各方,也逼迫着苻融不得不返回长安。
盟主,到底是盟主啊。
“在灞上而力挽狂澜,盟主真乃神人也!”林丛作为杜英一手扶上来的,拍起马屁来一点儿负罪感都没有。
我吹我老大,谁不服气也没用。
不过在关中盟,没有人对杜盟主不服气。
站在另外一侧的邓羌,亦然如此,他对着杜英,郑重一拱手。
这是他发自内心的对强者的尊重。
有了杜英,当他们站在林氏坞堡的墙头上,西北望长安的时候,觉得长安也不是遥不可及。
杜英倒是没有趾高气昂,而是微笑着依次还礼:“此次林氏坞堡安然无恙,关中盟稳如泰山,还依赖于诸位用心用力。”
“为盟主效劳,理所应当。”林丛慨然道。
邓羌也是惊讶于杜英的谦虚和对于他们的赞赏,在他看来,这样的厮杀,不过是理所应当,甚至邓羌还为自己不能战胜强敌而自责,若非杜英克敌于灞上,林氏坞堡朝不保夕。
这种待遇,邓羌之前可没有享受过,此时受宠若惊,也赶忙说道:“承蒙盟主不弃,委以重任,自当全力而为。”
感受到了邓羌话里的诚意,杜英不由得叹息道:
“氐人有眼无珠,而使将军明珠蒙尘。”
王猛也配合着补充一句:
“而今有此一战,‘万人敌’之名,谁敢不信?”
众人皆称善,反倒是邓羌有点儿不好意思,笑的格外憨厚。
一点儿没有万军丛中所向披靡的模样了。
寒暄了几句之后,方才和王猛并肩走入议事堂。
邓羌、林丛等人都赶忙跟上去,同时顺手把议事堂的门关上。
灞桥战事刚刚结束,盟主就着急返回,必然是有要事相商。
果不其然,杜英刚刚坐定,就沉声说道:
“苻苌身死,长安必乱。”
“苻坚、苻生、苻柳。”王猛微微一笑,“三人夺嫡,不知师弟认为,谁更胜一筹?”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苻坚应该是十拿九稳。
杜英在心里如是回答,不过明面上还是做思索状,缓缓说道:
“苻融回兵最早,此时应该已经折回长安,甚至接管长安防务,苻柳和苻生一前一后,皆是从灞桥折返,一来必须要留下来足够的兵马防范王师,二来终归还是慢了一点儿。”
“苻坚?”王猛直接问道。
“若是氐人那伪皇帝挡不住苻坚的话,就只能是苻坚了。”杜英无奈的说道,“苻坚潜心布局多年,又有苻雄在背后支撑,不管苻雄知道与否,苻坚身为东海王世子,在苻雄还未返回长安的境况下,自然都可以调动苻雄留下的人脉和兵马,再加上苻融的抢先一步······”
“苻柳和苻生以及留在长安的众多氐人皇族,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啊。”王猛摇头说道。
“乱起来,岂不是更好?”杜英反问。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得利的渔翁,关中盟也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再做一次又何妨?
王猛微微颔首:“既然如此的话,那就应该让氐人自己乱。然而乱起来之后,王师又得尽快火中取栗。”
“正值初秋,一个秋冬,尚且还有时间。”杜英微笑道。
“但愿吧。”王猛总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自然也就没有杜英这么乐观,“氐蛮内部乱起来,也得取决于外侧有无威胁。”
杜英解释道:“灞桥之战,不过一两天,但是在此之前,大军枕戈待旦、小战连绵,其实也疲惫不堪。
征西将军亦知氐人将乱,所以便下令休整几日,再开拔进攻长安。至于关中盟这边,早已没有余力,也不会对长安形成威胁。
现在就要看梁州刺史如何了。”
“那就没有问题了。”王猛从容一笑。
杜英怔了怔,司马勋又搞出事情来了?
王猛则指了指已经做出标注的舆图:
“梁州刺史分兵两处,一路直接向北进攻长安,不过已经被鱼遵阻拦,双方对峙于昆明池,僵持不下,另外一路兵马则继续向西北,想要进攻扶风等地,或许可成,但也威慑不到长安。”
第四百七十四章 哪有这种好事
关中盟距离司马勋那边到底近了一些,而且司马勋或许也觉得自己这一次真的挑起了很大的乱子,所以愧疚之余,也在尽可能的和关中盟共享自己的情报。
毕竟关中盟仍然还是值得拉拢的对象。
甚至在司马勋看来,杜英就算是和谢家结成了姻亲关系又如何?
姻亲,甚至是那所谓的男男女女之间的爱情,就能够比得上利益?
司马勋自己就是一个追求利益的人,所以他相信同样是在夹缝之中带着关中盟向前走的杜英,也应该是这样的人。
左右逢源也好,反复横跳也罢,这些手段司马勋也甚是熟稔。
对于司马勋的表现,杜英不由得感慨:
“这一次倒是聪明了。”
司马勋屡次意欲进攻长安而不得,显然也看清楚了当前的局势,他不管从西侧的哪个方向接近长安,都会有源源不断的氐人兵马阻拦。
所以他索性牵制住鱼遵之后,直接进攻长安西部各处州府,彻底切断氐人从西侧向长安调集兵马的路径。
王猛点了点头,当自己在强大的时候,盟友和对手也都在变强大,同时他补充一句:
“是聪明了,这一次至少知道告诉我们,他在做什么。”
杜英一笑,师兄的话里多多少少还带着些怨气。
不过这也没有冤枉司马勋。
这一场战斗,关中盟的确还没有做好准备。
甚至可以说,整个晋军,都因为司马勋的擅自行动而被迫“营业”。
关中盟新编练的军队还没有训练好,就不得不拉到林氏坞堡来承受血火洗礼,损伤颇多,王猛怎么可能不心疼?
若是能够让将士们再多训练十天半个月的,或许就能少一些伤亡。
至于王师那边,亦然如此。
桓温本来应该是计划着先以华阴为跳板狠狠地揍雷弱儿一顿,然后留下不多的兵马守卫华阴,将驻扎在华阴的桓冲调回来充当前锋。
论王师军中猛将,还是要数桓冲。
此战,若是桓冲也在的话,王师的进攻或许会更顺利,完全不需要谢奕和杜英玩命打开局面。
现在王师上下,无论是出身何处的文武,都难免对司马勋有意见。
这家伙自己挑起来整个大战,结果现在跑得远远的,这到底是队友还是来捣乱的对手?
“有梁州刺史帮忙牵制鱼遵,迫使氐人只能以既有兵马继续迎战,总归是好的。”杜英还是帮司马勋解释了一句。
日后保不齐还有合作的机会,现在当然不能让自己人心中留下太多的芥蒂。
“牺牲的将士,都要妥善安葬,有家属的,也要多加抚恤。”杜英接着吩咐。
“师弟放心便是。”王猛摆了摆手,这点儿小事就不需要你来操心了,不然简直就是对王猛能力的质疑,“江左应该很快就会派人北上吧,师弟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杜英无奈的摇了摇头:“早有传闻,可是军中一概不知。”
“这倒是奇怪了。”王猛皱眉。
江左世家难道真的打算等桓温打下长安之后再屁颠屁颠的跑过来抢饭吃?
那就太晚了。
“不排除他们已经上路了,只是不为我等所知罢了。”杜英沉声说道,“若是其走荆州北上的话,必然逃不过征西将军的耳目,但是如果走两淮再直接转入南阳呢?”
“这样虽然因贴近淮北而凶险,但是一路都在谢镇西的管辖下······”王猛喃喃道,“等到了南阳,再一路奔驰入关,征西将军或许也只能以礼相迎了。”
一边说着,王猛一边打量着前方的舆图,比划了一下,不由得皱眉,若是这样的话,的确能够给让桓温也措手不及。
驻守寿春的谢尚,虽然之前也算是和桓温并肩作战的袍泽,但是其个人立场显然更偏向于江左,和谢奕这个直肠子不一样。
若是江左真的让谢尚加以配合,谢尚不会拒绝的。
“是啊。”杜英叹息道,“所以现在留给征西将军的选择也不多。”
“拖住南方来人,或者尽快拿下长安。”王猛果断的说道。
“后者和现在我等谋划相矛盾,征西将军必也不愿为。”杜英摆了摆手,“所以只有前者了。”
王猛霍然回头:“所以?”
杜英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肯定了王猛的推测:“到时候征西将军怕是十有八九要把我推出去啊。
不久前和谢伯父一起去拜见桓征西,其直接开口提及婚事,并且表示自己想要为杜家和谢家做媒。”
“征西将军想要促成此事?”林丛也忍不住开口。
刚刚杜英和王猛的思绪转的太快,林丛根本就没有跟上,只能在旁边晕晕乎乎的听着,现在终于找到自己能够插一句话的机会了。
身为文官,林丛和不少关中盟内的高层们一样,一直以来都面对一个很尴尬的问题——他们经常跟不上杜英和王猛的思路,每次只能在旁边听着,并且被震撼的张口结舌。
相比之下,像是邓羌这样的武将,索性就不去管他们两个在说什么,端端正正坐在那里,随时等待命令就是,反而轻松。
可是人家武将是上阵杀敌的,本来就不用操心这些事。
文官们要是再不刷一刷存在感,要他们还有什么用?
杜英点了点头,将灞桥桥头上桓温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接着又看向王猛:
“若是余同谢姑娘尽快完婚的话,就等于直接打了王谢两家的脸,谢伯父并不愿意看到不说,王家派人北上,肯定也会把余当做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为王家湔雪耻辱。”
“所以师弟拒绝的对啊。”王猛感慨。
此时他已经逐渐明白,为什么杜英可以很信任谢奕,但是对于桓温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并没有真的如桓温所说的那样,放心将桓温当做一个能够和谢奕这般无私提携他的长辈。
显然,在桓温的心中,杜英也不过只是一个用着趁手的工具罢了。
此时杜英能够帮助桓温牵制江左来人的注意,甚至成为桓温手下冲在前面的恶犬,桓温自然不介意抓紧把杜英推出去。
“以征西将军之尊,却主动询问是不是可以做月老,天下哪有这种好事?”杜英无奈道。
他从来都没有敢小觑桓温。
第四百七十五章 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师兄了
可话虽如此,想要借助杜英和谢道韫的感情让杜英成为对付江左世家的免费劳力?
杜英只能表示桓温想多了。
让你白女票?我把师兄的姓倒过来写!
王猛应了一声,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似乎对桓温的警惕性还不够高。
“不过就算拒绝,亦然一样。”杜英接着说道,“江左世家,必然会先想办法对付我们。”
大家都是世家,关中的地盘就这么大、能够安顿人的官职就那么多,两个世家团体注定了不可能是朋友。
不直接打起来,就算是看在大家名义上还是一面旗帜下的缘故了。
王猛来回踱步,同时忍不住低声道:“既然如此,征西将军一计不成,必还再有别的算计,以让我们心甘情愿的去和江左对垒。”
“白女票不成,那就得给点儿甜头了。”杜英笑道,一不小心把刚才的心里话说出来的,不过倒也无妨,在座的都是大老爷们。
懂的都懂。
王猛的嘴角抽搐一下,白什么?
他凝神看向杜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词出现?
难道师弟你已经和桓征西······
杜英眉毛一挑,师兄的神情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对于自家师兄八卦和开脑洞的能力,杜英早就深有体会。
我的师兄,太懂了。
似乎察觉到林丛和邓羌也好奇的看过来,王猛不由得咳嗽一声,看师弟毫不心虚的样子,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之前师弟亦说,桓征西以师弟和谢伯父为此战首功,而今若再想让师弟去挡一挡的话,的确应该会加倍封官和赏赐。
不管江左是否来势汹汹,师弟的官职水涨船高应当是必然的。”
话说到这里,林丛和邓羌也打起精神。
杜英混得好,整个关中盟自然都跟着沾光。
毕竟现在的关中盟已经拥有了直接接管一处甚至几处州府的班底,真的给杜英一个刺史的位置,林丛他们也觉得能够胜任。
没办法,杜英的大局观、王猛的统筹管理能力,让林丛他们从来都没有“这工作太复杂、无从下手”的感觉。
关中盟的文官们只需要好好当工具人,把王猛分派下来的任务按部就班的完成就好。
对此,任群早就已经深有体会。
什么是治国之才?
在林丛眼中,盟主和主簿,就是治国之才。
治大国如烹小鲜,而治理一州一府之地,那不更是随手而为?
听闻他们的师父此时已经启程来关中盟了,只是因为骤然而起的战乱而迟迟未过灞水,估计过来也就是这一两天的功夫。
到时候一定得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培养出了这一对卧龙凤雏。
林丛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杜英已经笑着说道:
“能得一城之地,让我关中盟上下不至于风餐露宿,余就心满意足了。”
王猛瞥了他一眼,不由得在心里吐槽,我信你个鬼!
就算师弟真的想要一城之地,那也只可能是长安。
毕竟关中盟的根基就在长安,若是把别的地方给了杜英,让他带着关中盟现在汇聚起来的成千上万人,一起去陌生的地方开疆拓土?而或者直接剥夺了杜英的根基,让他单枪匹马去?
想都不用想。
所以王猛也有点儿好奇,桓温会拿出来什么,让杜英心甘情愿的帮他对付江左世家呢?
不过不管桓温给什么,现在杜英得先做好拿到了好处之后给人家卖命的准备。
王猛的神情郑重几分,连称呼都变了:“盟主,江左世家派遣人北上,远来是客,也只是客,因此我等并非不可与之匹敌。
属下认为盟主而今要做的,有三件事。”
杜英本来端起来茶准备品一口,此时却一动也不动,直盯着王猛。
洗耳恭听之状。
“其一,敌之敌,我之友。盟中上下或对梁州刺史有非议,但其仍为对抗江左之盟友,盟主需要保持与其书信、公文的往来。
而今战事如荼,双方斥候当互通有无,盟中器械和粮食也划拨于其,以示盟主结交之诚意。
另外,汉中居于山间,地寡民贫,梁州刺史又屡屡征战,劳民伤财甚多。盟主可以提议双方通商,引汉中,甚至巴蜀商贾常驻关中盟,以盟中名义予以支持。
同时,盟主引盟中商贾运送货物,穿子午谷前往汉中。此路崎岖,且获利微薄,但盟中若能支撑以钱财,则必有商贾前往。”
王猛侃侃而谈。
杜英亦是点头,现在关中盟和汉中之间也有通商,但是因为子午谷崎岖,所以规模并不大。
若是能够加以政策扶持,必然能够刺激双方商贾往来。
商人逐利,这些家伙就算是沿着沔水而下,再转南阳入关,肯定也会愿意来的。
到时候,汉中作为巴蜀货物的中转站,必然经济快速发展。
司马勋是乐得见到这一幕的。
“其二,盟主当团结一切可团结之人。”王猛接着说道,“桓征西幕府之中,奇人异士颇多,盟主多加结交,桓征西想来也会愿意让他们攘助盟主。
尤其是郗超此人,虽然出身江左,但是对于江左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可见其心中并不愿成为王谢两家之附庸,因此想要带着郗家寻求崛起之机。
关中去江左甚远,江左风物,皆为道听途说。而若能得郗嘉宾之助,则盟主至少清楚所来何人,能行何事,总不至不知敌我。”
“这是自然。”杜英原本就有结交郗超之意,毕竟人家上次跑来关中书院就是主动示好了,自己当然得领情。
同时,郗超的行径也提醒杜英,看上去强大的江左世家,也绝对不是铁板一块。
自己能够撬动一个郗家,也能撬动别家,甚至还能撬动王谢两家中的某一个。
“哦对了,盟主还可以多询问谢掾史,虽为女儿家,但是其知道的必然也不少。”王猛难得又露出了笑容,揶揄道,“这就要看盟主的本事了,盟主吹吹枕边风,或许有用。”
林丛和邓羌瞪大眼睛,没想到虽然性情有些懒散,但是处理事务的时候从来都一丝不苟、给人一种稳若泰山之感的主簿,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主簿。
杜英亦然微笑,根本不在意王猛的揶揄。
早就已经知道你是这样的师兄了。
见怪不怪。
还是抓紧说第三条吧。
第四百七十六章 我不就山,山来就我
“其三,盟主当分化对手。谢司马既然没有怪罪于盟主,那就说明司马还是欣赏盟主的,届时,这就是很好的一块挡箭牌。”王猛接着说道。
“这是自然。”杜英无奈。
虽然谢伯父对他是真的很不错,但是需要谢伯父帮着他承担一些压力的时候,杜英也没办法心慈手软。
谢奕平时的表现或许看上去是个憨憨,但是他好歹是谢家嫡脉、一家之主。
放眼江南,这也是“世家江湖”上地位数一数二的。
不管江左来的是谁,见到谢奕,总归矮一头。
所以谢奕的确是杜英能够依靠的最大靠山。
王猛说完,端起来茶杯一饮而尽,长舒了一口气。
杜英无奈的笑了笑,只要有自己在,师兄对于他自己的定位就很清楚,只是一个出谋划策的幕僚而已。
杜英需要计策,他就筹谋一番,至于最后杜英听不听、用不用,甚至怎么用,王猛懒得去管。
我的师弟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师弟了,早就学会了怎么自己去完成这些事,并不需要我的进一步指点。
关中盟里的其余人,可都没有这种待遇。
能够被师兄认可,真的是我的荣幸啊。杜英心中吐槽一句,忍不住开口打趣道:
“计出有三,是否分为上中下三策,而余只需要择其一行之?”
王猛登时瞪大眼睛,要不是林丛和邓羌还在旁边细细琢磨着王猛的意图以及这些计策的可行性,恐怕王猛会直接一口水喷在杜英脸上,并且大骂一句:
“尔敢!”
竟然没有呛到师兄······杜英遗憾的摇了摇头。
看来师兄的养气功夫还算到位。
报复失败,杜英也就不在这件事上多纠结,不过还不等他说话,王猛随手放下杯子:
“师弟,这一次既然回来了,可要回少陵去?战火暂时应该不会烧到关中盟了,所以原本南下的妇孺老弱,都已经逐渐北归。
想来少陵又热闹了,而且应当还有良人,在盼君归来。”
林丛和邓羌亦然是会心一笑,盟主和谢才女,也算是才子佳人、一段美话了。
越是在这浑浊不堪的乱世之中,人们越是向往能够见到这样的美好,所以盟主既然来了,去见一见现在就已经对关中盟有着直接作用,未来这种作用只会更多的谢才女,也是应该的。
依照王猛三策,其中有两策可能都离不开谢才女的鼎力相助。
杜英却摇了摇头:
“余匆匆丢下大军,前来林氏坞堡,是为了和师兄讨论接下来盟中应行之举,而不是为了儿女私情。
长安未下,天下未定,余自当以关中盟为先。众多将士还等待着余这盟主去看望和鼓舞,余如何能独自返回少陵?”
王猛不由得一怔,似乎他也没有料到杜英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不过很快,王猛就露出来笑容。
大局为重,这样的师弟,才能承担起来更重的责任。
自己从来没有后悔来攘助师弟逐鹿天下,而师弟的一举一动,也从来没有让王猛失望过。
“还请师兄带路,去看一下此战中为保卫林氏坞堡而受伤的将士们。”杜英径直起身。
不过王猛答应,议事堂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众人皆是错愕,林氏坞堡中的高层皆在此处,还有谁有资格来打扰?
外面响起陆唐的声音:
“盟主,谢掾史来了。”
“什么?”杜英皱了皱眉。
王猛则抚掌大笑道:“我不就山,则山来就我。师弟啊,这倒是遂了你的心意。且先去吧,如此一来,什么都不耽误了。”
似乎又想到了一些场面,王猛揶揄笑道:“不过也别耽搁太久,师兄在此处候着。”
杜英翻了翻白眼,此时的师兄,活像是大学时候送室友出去约会的单身狗,脸上的笑容,三分蔫儿坏,三分打趣,还有三分单身狗的凄苦,剩下的一分,大概是对自己的另一半不知道在哪里的感慨吧。
谢道韫送来的家书里已经说了任群和周家姑娘的情事。
也不知道师兄的情事,又要落在何处。
不过师父已经快要到了,应该也快有着落了。
“自然不会让师兄久等。这战火未平的,女儿家乱跑什么。”杜英嘴上这么说着,却直接起身向外走去。
王猛等人相视,皆是大笑。
在这一刻,他们察觉到,盟主好像害羞了。
热恋中的狗男女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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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阳光明媚而温暖,没有夏日的酷烈和冬日的惨淡。
谢道韫一身干练的男装,身上还披着一层软甲,好在她的身形还算高挑,可以撑起来,不然松垮垮的会很滑稽。
而青丝秀发也挽成发髻,做妇人装扮。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样是为了行动方便,但是一个还未出阁的女儿家愿意做出这样的装束,本来就已经足够说明很多。
要知道在此之前,谢道韫虽然也曾做男装打扮,但是秀发只是束起来,从未挽过妇人发髻。
谢才女的心思,已经毋庸言说。
此时她就站在门口:“辛苦你了。”
这是对疏雨说的。
随从杜英一路厮杀,疏雨从来没有掉队拖后腿,甚至还几次救杜英于危难之中,一只手上还裹着绷带。
疏雨摇头:“奉命而为,婢子应该的。”
谢道韫轻轻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温声说道:
“你我主仆如今在外,患难与共,非是姊妹,也胜似姊妹,妹妹护卫杜郎,姊姊自然应该惦挂。你们每一个人每一次,都要平平安安的回来才是。
杜郎年轻气盛,总难免有意气用事的时候,妹妹能拦住则拦着,能护着则护着。阿姊的武艺不好,不能同你们并肩,但是也会打点好家中后方。”
相比于谢道韫,疏雨显然更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感,更像是闷葫芦一般,平时跟在杜英身侧,亦然是问什么回答什么,一向不会主动开口。
显然她一直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护卫。
而今天谢道韫温润的声音,直触疏雨心底。
疏雨虽然有些不适应,不过还是郑重的点了点头。
“说完了么?”
旁边突然想起男子的声音。
谢道韫的动作一顿,霍然回首。
杜英就站在不远处,衣甲犹然未脱,微笑着看向她。
内心扬起悸动,谢道韫突然泛起来一种直接扑到这个男人怀里,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冲动。
虽然分别不过几日,但是中间跨越了一场灞桥之战。
仿佛远隔生死轮回。
第四百七十七章 青丝垂落,绕指轻柔
可是谢道韫不能这么做,这里毕竟是议事堂门外,不知道多少人看着呢,又成何体统?
纵然心底相思,可是谢道韫拉不下来这个脸。
然而还不等她开口,一只手臂已经揽住了她的肩头。
杜英可不在乎那些,更何况王猛他们笑都已经笑过了。
直接把自己的女人搂入怀中,杜英低头凑在她的耳边:
“卿不就山,则山来就卿。”
当着疏雨以及周围不少亲为的面被杜英揽入怀中,谢道韫的身子难免有些僵硬,不过听到杜英的声音,再加上他的气息吹拂在耳垂上,酥酥麻麻的感觉很快弥漫全身。
谢道韫整个人都软在怀里了。
杜英笑了笑,不由分说,直接把谢道韫打横抱了起来。
疏雨和陆唐等人吓了一跳,却又不知道应不应该上前护着,一个个无奈的跟在后面,生怕盟主闪到了腰。
杜英却腰杆挺得笔直,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你们还打算听墙角?”
亲卫们这才无奈的散开。
谢道韫刚才浑浑噩噩还没有反应过来,此时俏脸已经红如火燎,抓住杜英的袖子,颤颤巍巍的说道:
“仲渊,你,你别这样······”
“嗯?”杜英眉毛一挑,“相别不过两三日,怎地生疏了?”
螓首低垂,埋在杜英的胸口,谢道韫低声唤道:
“杜郎!”
“这还差不多。”杜英笑道,一脚踹开房门。
谢道韫顿时更加紧张了,这家伙想做什么?
“杜郎,快些放我下来吧,那么多人都看到了,让人家笑话。”谢道韫抓紧他的袖子,乞求道。
杜英往椅子上一坐,直接让谢道韫坐在自己的腿上,抱住她的腰肢,就直接吻了上去。
谢道韫“唔”的一声,本来下意识的想推开他,不过很快按在杜英胸口上的纤纤手掌,便缓缓的向上,改为搂住了杜英的脖子。
热恋中的女人,不见得就比男人矜持。
束住秀发的青巾微微松动,杜英索性直接把青巾拆开。
青丝垂落,绕指轻柔。
战场厮杀的戾气和血腥,此时都融化在这温柔之中。
飘然若仙。
不知过了多久,杜英都有点儿喘息困难了,方才微微后退。
谢道韫显然已经没了平时的聪慧冷静,樱唇粉粉嘟嘟的,格外水润,茫然的看着杜英,似乎还在想这家伙怎么跑了?
杜英无奈的说道:“刚刚答应了师兄,先去军中走一圈,林氏坞堡之战,死伤不少,余身为盟主,怎能忘了将士们的浴血厮杀?
阿元要是觉得不尽兴的话,今天晚上咱们继续。”
谢道韫这才恍惚回过神来,登时俏脸绯红,轻轻拍了杜英一下,娇嗔道:
“杜郎说什么,人家又不是那种轻浮女子。”
杜英的嘴角扯动一下。
还没有成亲,就和情郎搂搂抱抱,吻得天荒地老、人都蒙了。
竟然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接着,杜英的目光微微向下。
谢道韫也察觉到了什么,跟着往下看。
这家伙的手,不知道何时已经握住了两团。
难怪总觉得身前顶住了什么东西。
再想起来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谢道韫登时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杜英讪讪一笑,不过手却继续捏了捏。
“够,够了没有?”谢道韫一把按住他的手,“莫要让师兄他们等得久了。”
杜英看着她,笑的更加开心了。
先是做妇人打扮,接着又跟着自己改口叫王猛“师兄”。
再想想她刚刚在门外拉着疏雨说话,俨然是一副家中大妇拉拢妾室的架势······
不得不说,到底是喜欢看书的女文青,代入角色真快。
之前都丢到九霄云外的理智和聪慧,此时似乎都回来了,杜英在笑什么,谢道韫当然明白,当即撇过头,装作清冷的样子: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罢了。余也觉得这称呼怪怪的,又不是余之师兄,以后还是以官职或者表字称呼之,也好。”
这是女文青的傲娇病犯了。
杜英直接伸手在谢道韫腋下轻轻挠了挠。
谢道韫打了一个哆嗦,直接笑出声,同时连连挣扎:“别,别这样,杜郎,杜郎我错了!”
“知道错就好。”杜英感觉怀里的人儿扭动的像是一条活鱼,感觉自己再动手动脚的话,恐怕就要忍不住把她按在这里“就地正法”了,只能先松开。
温柔乡,果然是英雄冢。
谢道韫如蒙大赦,闪电一般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和这个家伙拉开距离,同时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刚才如果不是自己按住,这家伙的手都要“见缝插针”,仗着衣甲不是很合身,顺着缝隙滑进去了。
脏兮兮的,也不知道洗手。
杜英也站起来整了整自己的衣衫,两人都披着皮甲,碰在一起硬邦邦的,没什么感觉。
还是等晚上再过过手瘾,反正谢道韫也拦不住自己。
看她那欲拒还迎的样子,就知道说出来的话都是嘴硬。
谢道韫匆匆挽起来秀发,来不及扎发髻了,只能弄成类似于高马尾的样子,更突显几分英气,同时她瞥向杜英,走过来帮着杜英正了正衣襟,轻声责怪:
“堂堂督护、一盟之主,怎么能总是衣衫不整?衣服扣子都能错了位置。”
本来就是故意为之的,不然怎么给谢道韫表现的机会?
杜英很乐意于营造这样类似于夫妻间的甜蜜小互动。
不过他并不会去解释,只是握住了谢道韫的手:
“这不正突显阿元的重要么?”
“沙场征战,余也不能总陪在杜郎身边。家中两个小丫头,归雁还小呢,疏雨也不是很会伺候人,杜郎得自己照顾好自己才是。”
谢道韫虽然语气颇多嗔怪,但是眼底的柔情却是掩饰不住的。
甚至她本来就没有打算去掩饰。
杜英的心里亦是柔情翻涌,十指相扣,他又要往前凑。
谢道韫却伸出手指按在他的唇上,果断的摇了摇头:
“时候真的不早了,晚上再说,好吗?”
“那再好不过了。”杜英笑道。
谢道韫哭笑不得,虽然知道自家的情郎是什么德行,自己其实也是心甘情愿的,但是还是觉得好像在给自己挖坑。
“身上的伤多吗?”
谢道韫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关心过他的伤势,毕竟这家伙见面就是公主抱,一副龙精虎猛的样子,让人实在难以想起来这一茬,赶忙凑上前。
杜英虽然没有说自己受伤与否,但是谢道韫看到疏雨手上的伤口,在琢磨一下疏雨带着愧疚的神情,就知道杜英肯定是受伤了的,不然疏雨没有必要愧对自己。
“几处皮肉伤罢了。”杜英摆了摆手,阻止了谢道韫想要查看的意思,“大白天的,你还想扒了我的衣服?要矜持一些。”
被杜英这么一说,谢道韫便懒得搭理这个家伙。
看这样子,应该也不打紧,只是让人心疼。
“这一战的细节,晚上可说与我听?”谢道韫柔柔问道。
“自当如此。”杜英点头,“还有很多事想要请教阿元。”
谢道韫握紧了他的手,随着杜英一起出门,同时微笑道:
“定知无不言。”
她大概猜到了杜英想要问什么。
告诉他,又何妨?
因为此心,已与君同。
—————————-第三卷灞上秋雨完——————-
《第三卷•灞上秋雨》•卷尾词
系裙腰·题《晋末多少事·第三卷灞上秋雨》
星垂荒野晚风悲,
斜倚榻、盼郎回,
添灯翻卷懒梳洗,巧掩柴扉。
落空帐,梦中归。
——————————————
过汉魏萧萧故垒,折柳处、尽鸦飞。
渔阳鼓动画角鸣,踏阵敌摧。
纵马旋踵,嗅蔷薇。
————————————
大意:上阕描述佳人盼郎君归来,甚至相思苦,懒得梳妆。虽然傲娇的不想承认(所以关门),但是实际上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心思(小心的掩上门)。然而最终还是只能和郎君梦中相会。可以代指谢道韫,也可以代指所有征人家眷。
下阕从杜英以及众多王师将士的角度出发,描绘古老的战场(长安)和战争场面。郎君摧破敌阵,纵马凯旋,与守望他的爱人相聚。
注:折柳处——灞桥折柳,此处代指灞桥;
渔阳鼓——典出《长恨歌》,此处代指战争开始。
第三卷结束了,第三卷比我自己的大纲要长。
原本其实应该放在长安的男女主之间的戏份,由于呼吁的声音太高而提前,背景也从长安的雪中变成了夏日的雨中。
这一点大家可以去看序章的词,整首词就是大纲的缩影,里面有一句“长安乱,相逢风雪”,哈哈。
希望你们现在不要反过头来觉得那首词太出戏。
这也让原本设定于秋天的灞上决战不得不往后拖了拖。
不过这本书毕竟不是言情小说,所以虽然一开始有调整分卷之意,把灞上决战的内容放在第四卷。
但是那样就意味着整整一卷都以男女情感为主线,不是言情也胜似言情了,因此最终还是决定合二为一。
柔情之后,便是铁血厮杀。
希望大家能够接受这样的安排。
感谢诸位书友一直以来的支持和帮助,你们的鼓励和批评都是我前进的动力,毕竟有人说话,至少比闭门造车来的好,也说明至少你们用心思考过这本书有趣与否、值得看与否。
而从灞上之战开始,历史的脉络会有很多被改写,这其实才是考验作者的时候,毕竟改的不合适,会被喷。
所以也请大家继续与我同行。
静候诸位的批评指正。
也欢迎大家来到第四卷的故事,《雪满长安》。
第四百七十八章 永固之谋
初秋,长安城外。
黄昏时节,残阳如血。
寒鸦绕枯枝,哀鸣声声。
长安城东三里,足足上万士卒,正在吆喝着挖掘壕沟、搭建营寨。
有轻骑在营寨外徘徊,警惕的打量着远方的原野。
苻雄自灞桥退兵之后,就屯驻于此。
他接管了苻苌的部下,再加上被击溃的各部林林总总拼起来的兵马,总共也有上万,不过这其中还有两三千民夫。
这时候了,民夫也必须要算作军力,一旦战事再次爆发,都得拿起来兵刃上阵杀敌。
至于原本应该驻守在第一线的苻生,似乎很不满于苻雄之前撤兵的安排,留下了半数兵马,名义上是听从苻雄的调遣,但是实际上驻扎在苻雄营寨北侧两里处,只是充当偏师而已。
真有什么事,苻雄能不能指挥的动这些兵马,还得两说。
至于苻生本人,带着剩下的半数兵马,直接返回长安,美名其曰长安城防脆弱,需要协助防守。
但是苻生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苻苌身死,氐人新败,正是需要稳定军心和民心的时候。
此时长安城中,已经不只是一点儿声音在吆喝着迁都。
可这周围,哪里还有适合作为都城的州府?
稍微大一点儿的,都在一次次战斗中打烂了。
也就是一些边远小县或许还算合适。
可王师兵锋还没有触及长安,氐人朝廷就跑到某一个小县城中去,那就真的是未战先怯了,就不用指望还有什么士气。
因此对于苻健来说,当务之急是收拢、整编兵马,丢弃一些无关紧要之地,并且尽快册封新的太子。
告诉大家,作为国本的太子,仍然存在。
氐人的抵抗,不打算就此作罢。
原本苻生是最合适的人选,苻健欣赏苻生也已经不是一条两天了,在此之前苻苌就一直感受到来自于苻生的威胁。
可是现在呢?
中军大帐里,苻雄负手而立,打量着挂在眼前的舆图。
舆图还没有来得及更换标注,上面仍然标记着双方围绕灞桥展开的阵列。
一名幕僚想要上前把舆图摘下来,苻雄却摆了摆手:“先等等。”
幕僚们不解其意,却也不敢再有动作。
丞相平素虽然远不是那种动辄失去理智的人,甚至在幕僚和属官中的口碑更胜过当今陛下和淮南王。
淮南王就不用说了,那家伙完全没有理智。
至于当今陛下,也不是总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对于一些人总是会无条件的信任,比如苻生。
不过这样也不是没有好处,苻雄作为陛下的兄弟,却能够执掌氐人的军政大权,还不是因为苻苌的信任?
所以幕僚们只能表示,遇到这样的皇帝,也是遇到一把双刃剑了。
而今战场新败,国运危亡之际,以丞相的心性,恐怕也很难再保持完全的理智吧?
“你们且先退下吧。”苻雄的庶长子苻法大步走进来,同时摆了摆手。
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一个中年人,吕婆楼。
幕僚们正不知道应不应该劝一下丞相,此时如蒙大赦,赶忙告退。
苻法上前一步:“父王,营寨已经安置妥当,孩儿又派遣千余兵马向南移动,防范谢奕和杜英故技重施,包抄侧翼。”
“谢奕,杜英······”苻雄喃喃咀嚼这两个名字,霍然伸手在舆图上指了指,语气也骤然变得尖锐,“所以为何博休会从关中盟撤兵,以当时关中盟的空虚,以博休的本事,不应如是!”
顿了一下,苻雄霍然回首,看向苻法:“所以博休返回长安,到底真的是从大局角度出发,还是另有图谋?
不要以为你们的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为父在前线征战,就什么都察觉不了,此时长安城中,又是何等境况?”
苻融从林氏坞堡撤兵,当然是打的太子身死,他需要回头保卫长安的旗号。
可是苻雄很清楚,当时的局势远没有糜烂到这个地步。
苻雄和苻生在灞桥并非没有一战之力,而如果苻融能够进一步夺取关中盟的中心地带,甚至大肆破坏的话,谢奕和杜英还会接着继续北上么?
恐怕就算是还要以灞桥为重,也会忍不住分兵救援关中盟的。
可惜苻融一走,关中盟顿时没有了威胁。
杜英和谢奕的进攻,从容不迫,也最终迫使氐人败退。
所以苻雄在战后细细复盘整个灞桥之战的经过,几乎可以肯定,苻融的撤退,是整一场战斗真正出现转折的关键。
甚至就连苻苌的身死,都没有这么夸张的影响。
所以现在苻雄想要从苻法这里得到肯定的答案。
苻法看向旁边的吕婆楼,吕婆楼对着苻法微微颔首。
苻雄也注意到了吕婆楼,登时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
“启禀父王,永固一直以来都筹谋能够博取太子之位。”苻法开门见山,“博休掌控兵权,便是永固最大的依仗,而今太子身死,正是我等进取之机。”
苻雄登时瞪大眼睛,其实在此之前,他也只是多多少少有些揣测罢了,而现在苻法的一番话,等于直接肯定了他心中最不好的一种揣测,肯定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事。
“兄弟阋墙,兵戎相见!”苻雄霍然一挥手,厉声说道,“尔等可知,现在是何时?国破家亡,旦夕之间,竟然还想着内斗!
为数不多的兵马,若是都消耗在内斗之中,那么又凭借什么去抵抗南蛮?
而且尔等若是逼迫皇兄得到太子之位,为父又算什么?皇兄以及族中诸公岂不会认为是为父在背后撺掇主使?!”
说到这里,苻雄的手已经在微微颤抖。
自己对皇兄忠心耿耿、对氐人事业殚精竭虑,结果最后若是被挂上一个“篡”字。
苻雄如何接受得了!
“皇兄信任于为父,事事从之,逢战用之,为父以陛下亲弟之身份,把持军政、位极人臣,盖因皇兄之大度也。”苻雄不给苻法解释的机会,来回踱步,声音急促而焦急。
“尔等若行此事,本王还有何颜面去见苻家先祖,又有何颜面去见皇兄?!”
话音未落,苻雄就急匆匆的想要向外走去。
不料苻法和吕婆楼却同时伸手,拦住他。
“放肆!”苻雄大吼一声,“来人,把这两个乱臣贼子给本王拖下去!”
第四百七十九章 这些年,苦了永固了
苻雄的声音格外响亮,显然已经动了真怒。
可是只是声音在回荡罢了。
营帐外面并没有多少动静,似乎一切如常。
苻雄稍稍等了一会儿,登时明白过来什么,怒目而视。
苻法和吕婆楼皆是直接跪倒在地,吕婆楼附身行礼,就差直接伏在地上了。
而苻法的胸膛却依旧笔直的挺起来,朗声说道:
“父王,实不相瞒,营帐外的亲卫都已经换成了孩儿部下,而刚刚出去的幕僚之中,有一部分人也是永固与孩儿的同谋。
所以现在他们应该也帮着把其余人都引开。所以父王不管如何招呼,都不会有人应答的。”
苻雄气极反笑,指着苻法和吕婆楼说道:
“好,好!本王真是有尔等孝顺的孩儿、尔等忠心的部下!”
吕婆楼不由得苦笑,说句实话,他作为世子傅,应该是苻坚的部下才是,和苻雄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不过现在显然也不是和苻雄争辩这些的时候。
吕婆楼本身其实并不是非常想卷入苻坚的叛乱中——其实折旧和叛乱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他身为苻坚的老师,不想也得想,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
苻坚也知道吕婆楼的心思,所以索性让他和留在军中的苻法一起劝说苻雄,如果劝说得动最好,如此一来,这一支氐人主力就能为苻坚所用。
而即使是劝说不动,吕婆楼也可以先代替苻法坐镇军中,至少让苻法能够腾出手来,其本部兵马也有三四千,就算是苻法只携带其中半数返回长安,也是能派上用场的。
对此,吕婆楼也没得选。
一根绳上的蚂蚱,虽然不情愿,可是不想死的话总得做点儿什么。
趴在这里挨骂,就挨骂吧。
听着就好。
苻家自己的事,吕婆楼也没打算开口打头阵。
苻雄看苻法和吕婆楼都沉默不语,只是跪在那里,也有些无奈,毕竟是自家儿子,虽然很想抽出佩剑来一下子,可是还是舍不得。
所以他的目光转动,正想问一问吕婆楼,身为世子傅,你又是如何教导的永固?!
苻法却先打破了沉默:
“父王所言在理,但父王可知,而今正是朝廷用人之际?而今正是我氐人基业摇摇欲坠之时?”
苻雄一怔,这话不是应该我问你们么?
苻法接着向长安方向拱了拱手:“当今陛下,有识人之明、用人之胆,能起用父王而荡平关中,兄弟齐心,传为佳话。
可是当今陛下之后呢?国家愈发危难,可是太子焦躁而懦弱,难为中兴再起之君。灞桥一战,其孤身追杀杜英,反而授首,父王思之,便可知孩儿所言不虚。
至于淮南王和晋王,父王皆知之,前者残忍好杀而暴虐无常,可是为君之姿?后者屡战屡败,意气消沉,可有中兴之望?
至于陛下其余子嗣,无不暗弱而无能,不然何至于至今多消沉,不见于朝堂和战场上?”
苻雄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这句话。
苻健虽然也算是雄主了,但是一直以来的确都面对一个问题。
儿子们好像都靠不住。
各有各的缺点,而且很多都非王侯将相之姿,更遑论坐皇位了。
因此苻健可能选择的太子继任者,只能是苻生和苻柳。
苻柳是苻健少子,头顶上的兄长太多,最近又没有什么煊赫战功,难以服众,如何也不应该轮到他。
因此苻生似乎就是唯一的选择。
但是苻生······那已经不是靠不靠得住的问题了。
迄今为止,苻雄并没有在苻生的身上察觉到除了英勇善战——当然也可能是残忍好杀——其余任何的优点。
“淮南王不适合为君,大王之前令晋王折返,不也有此意?”
大概是察觉到苻雄的态度有所动摇,原本不打算开口的吕婆楼,也跟着补充一句。
苻雄缓缓地坐下,叹了一口气。
他的心思显然也被看穿了,不过这本来就不是什么想不明白的事,连苻生当时都回过神来了,不然也不会用冷漠的态度对待自己。
“父王既行此事,焉知最后淮南王不会怪罪于我等?”苻法膝行向前,悲声说道,“孩儿等无能,却还想挣扎出一条活路,咱们一家老少,总不能未来某日,不明不白死于自己人的屠刀下。”
“胡说些什么?!”苻雄当即开口呵斥,“为父既为主帅,定死守此地,马革裹尸。”
“那家中老少呢?”
苻法察觉到了爹爹下意识的想要回避这个问题,但是现在既然已经开诚布公,那就必须要把阿爹也绑定在他们的战车上,所以苻法咬住这个问题重问:
“阿爹就打算不管不顾了么?”
若是换做平时,苻雄或许会呵斥一声,这些事何时轮得到尔等说三道四?
但是现在,他只是坐在那里,有些颓然。
孩儿们的担忧,他心里都清楚。
不可能指望着每一代人都拥有自己和皇兄这样的情谊和信任,甚至纵观古今,他和皇兄之间的信任无间,反倒是历史上的另类了。
既然苻生不可能是另一个苻健,那么就不能阻挡孩子们去寻觅一条生路。
“可若是失败了呢?”苻雄接着问道。
那就是谋反大罪,诛九族都不为过。
苻雄也会被真的钉在苻家的耻辱柱上。
苻法的脸上也露出一抹狠厉:
“我等兄弟筹谋多年,而既然连父王都只是察觉到了些许端倪而未多作怀疑,其余的人又如何会察觉?
猝然发难,出手如电,又有谁能挡我?”
苻雄长长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他如何还不明白?
这么多年,永固的沉迷汉学、无可救药,不过只是让陛下以及诸多氐人权贵放松戒备罢了。
甚至苻雄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苻坚活像“扶不起的阿斗”,所以皇兄对自己的信任倍加坚固,毕竟苻雄后继无人,还指望着苻健以及继任者能够照拂东海王一脉。
虽不至于卧薪尝胆,但是苻坚承受的非议和压力,又有多少?
千言万语,到最后,苻雄只能似是感慨,又似是嘲讽的说了一句:
“这些年,苦了永固了。”
苻法似乎没有品味到苻雄话中深意,静静看着苻雄。
“你们都退下吧。”苻雄摆了摆手。
苻法却一动也不动。
“还有何事?”苻雄冷声说道,充斥着不满。
第四百八十章 犹是深闺梦里人
苻雄最终还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当这件事真的和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这样也算是能够给自己一点儿心理安慰了。
然而苻法迟迟不去,让苻雄心中倍感烦躁,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同意的?
能同意的,本王都已经同意了,再往下,就触碰底线了。
苻雄虽然可以默认孩儿们想要为了未来而搏一把,但是绝不想对苻健拔刀。
他们下一代人的恩怨和担忧,也不应该影响到上一代。
就像是这一代的情谊,没有办法阻止下一代人刀兵相见一样。
“请父王赐下调兵虎符。”苻法沉声说道。
苻雄霍然看向他:
“而今大敌,不是你们的兄弟,而是南蛮,南蛮不破,氐人又何去何从?尔等争执,为父可以不管,但是动用抵抗南蛮之兵马,朝廷根基何在?国本动之,长安如何可守?!”
“若是城内僵持,攻打不下,又如何?”苻法径直问道。
苻雄皱紧眉头。
自己既然已经来不及阻止小辈们动刀动枪,那自然就得尽可能快速的平定这场动乱。
不管是谁最终掌管了权力,对现在的苻雄来说,都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氐人必须要尽快团结起来,拧成一根绳。
长安城内若再僵持不下,那就真的是一盘散沙了。
“丞相领兵在外,为国屏障,只请丞相调清河公之兵马。”吕婆楼刚刚既然已经开口帮腔,此时自然也得硬着头皮继续添油加醋。
“请父王成全!”苻法同样朗声说道,“今夜乱起,永固、博休皆需孩儿攘助!”
苻雄却只是沉默。
“父王!”苻法再喊一声。
“罢了,罢了!”苻雄烦躁的摆了摆手,拿起桌上的虎符,狠狠地掷在地上,“且去,且去!”
苻法依旧膝行向前,双手捧起虎符,重重叩首,声音已经带着哭腔:
“孩儿不忠不孝,愧对父王养育之恩,但兄弟情谊、家族生死,孩儿不能不管不问!”
苻雄默然坐在那里,一声不吭,聋了一般。
苻法径直转身,匆匆离去。
其实就算是苻雄不答应,他也可以指挥的动自己的麾下。
但是终归还是少了一点儿名正言顺,苻法性情稳重而保守,自然觉得没有办法向父王和部下交代。
吕婆楼并未跟着苻法一起走,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
“尔,为何不去?”苻雄的声音有些喑哑。
吕婆楼抬起头,发现这位执掌秦国杀人权的丞相、东海王,双目空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在看什么。
感觉到苻雄的想法应该自己相差无几,不赞同却又无从反对,所以吕婆楼喟然叹道:
“世子之谋,臣本不赞同,但身为人师,既不可阻拦世子误入歧途,亦不能阻拦兄弟阋墙、臣子逼宫,臣愧对陛下和大王。”
“这不怪你。”苻雄摇了摇头,“永固自幼便执拗而有主见,余这父王未曾教导,是余之过也。世子傅有大才,虽不愿却也为永固奔走,本王当感谢世子傅。”
“臣下有愧,当不得。”
苻雄则自顾自的笑道:“本王戎马一生,自诩有安邦定国之功、平定一方之才。
而如今,外不能御强敌、收州郡,以致兵临城下、危在旦夕。
内又不能教子孙、安社稷,以致皇室动刀兵、大殿将染血······
当真是笑话,笑话啊!”
说到这里,苻雄不由得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有千万般愤懑和悔恨,却无从释放。
吕婆楼亦有感触,但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劝慰,只能跟着叹了一口气:“若是大王不弃,臣下愿陪大王一饮。”
“军中怎能饮酒?”苻雄一皱眉。
吕婆楼却苦笑一声:“国将不国,军还是军么?”
苻雄怔了一下,旋即大笑:“好,饮酒,且饮酒!”
长安的那些事,便随他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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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英在王猛和谢道韫的陪同下,向林氏坞堡一侧的军营走去。
谢道韫轻声说道:“前来此地,并非是道韫意气用事,而是坞堡中不少亲眷想要前来劳军以及······认领尸骨。”
她的声音低沉了几分,让杜英和王猛的心中也是没来由的一沉。
林氏坞堡之战,新编的上千兵马折损半数,而且这些年轻人基本上都是关中盟最后的青壮劳力了,是很多家庭的希望。
对于杜英或者王猛这样的决策者来说,他们的生死,或许只是几个数字,或许只是关乎到关中盟利益的筹码——决策者必须要这样的冷血,才能为整个团体博取到更多的利益。
但是对于那一个个家庭、一个个翘首期盼夫郎子弟归来的家眷们,就相当于一片天空的崩塌。
为关中盟而牺牲,此为忠义,是礼仪教化本来就想达成的最终目的之一。
再加上谢道韫认为自己身为盟中妇孺的主心骨和代言者,自然更不可能置之不顾。
因此她合情合理的出现在这里。
只不过谢掾史是不是因为心中亦有相思之情,那大家心里都清楚。
看破不说破。
“誓扫匈奴不顾身,九千貂锦丧胡尘。”杜英叹息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众人齐齐看过来,咀嚼着话中之意,若有所思。
尤其是跟着前来的不少眷属,听到这句话,眼眶登时忍不住泛红。
而今她们想要来寻找的,可不就是深闺梦里人么?
轻轻咳嗽一声,王猛好奇的问道:“无定河在哪里?”
杜英顿时尴尬的笑了笑:“有感而发罢了,无所谓哪一条河,可以代指天下江河,又或可指昨日之灞水。”
其实原文应该还是“五千”,不过那应该是特指的某一支军队的五千兵马,所以杜英此时改成了九千,以九这数之极代指战死兵马之多,大家都是没有觉得奇怪。
“多少战事,围绕江河山川而起,多少士卒,又埋骨荒野之间。”王猛神色倒是出乎意料的肃然,“师弟诗中之意,发人深省。”
自家师弟总是会有一些诗词文章脱口而出、震惊四座,反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王猛之前在山上隐居的时候就曾经见识过这种“妙手偶得之”。
不过他对诗词文章的兴趣并不是非常大,所以诗词写得好坏,王猛并不是很在意,他更在意的是,师弟想要表达出来的想法。
第四百八十一章 我的袍泽,我的子民(加更)
在王猛的心中,若是师弟仍然走在之前他们已经决定的路上,那么自然是好事。
如果师弟有所偏颇,那王猛现在也不可能丢下他离开,当然是想尽一切办法掰直。
现在都已经上了贼船,也断没有说下船就能直接跳下去的可能。
对此,王猛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之前就向师弟直接阐明过自己的想法,只是让王猛觉得奇怪的是,师弟虽然满口答应,但是还是表示,“掰直”就不必了,师兄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换一个词比较合适。
听着怪怪的。
这导致王猛琢磨了很久,直和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么?
王猛果断的岔开话题,也算是让气氛不至于太过悲伤。
杜英微微靠向谢道韫,正好对上谢道韫撇过来的目光。
眼眶一样微微泛红,倒是还不至于直接哭出来。
毕竟她所经历的还只是深闺梦中的相思和牵挂,没有到与爱人天人两隔的地步。
而且虽然是一个女文青,但是谢道韫的内心比杜英想象之中的还要更坚强一些。
“杜郎七言,字字血泪,战事之惨烈,妇孺之悲哀,皆在其中。”谢道韫柔声说道,“杜郎并不喜欢战争,对么?”
杜英点了点头。
出生于和平时代,他从来都想做一条享受和平安乐的咸鱼。
奈何时代不允许,实力也不允许。
既然有这个能力,自然就要承担起更重的任务,自己的隐居安乐,又如何有天下太平来的重要。
“道韫明白。”谢道韫微微一笑。
杜英顿时有些诧异:“你明白什么了?”
我都还没明白。
谢道韫负手而立,看着他:“杜郎心向太平,而又不畏惧战争,于道韫而言,就足够了。”
杜英露出奇怪的神情,谢道韫索性解释一句:
“古往今来,多少枭雄都曾有清平志,奈何最后或身不由己,或利欲熏心,频频攻伐,燃起更多的战火,天下愈发混乱。”
杜英不由得苦笑:“战争,只要挑起来,就很难说正义与否,永远都是相对的。”
顿了一下,杜英的语气肃然几分:
“余从未怀疑,真的想要天下太平,唯有以战止战。而且在这一次次的征战之中,余之所向,亦然是神州一统、天下再无战事。”
这一次一直在旁边思考着什么的王猛和其余随同官员、幕僚们,也都不再保持沉默,他们或许觉得盟主之前所说得有道理,又或许觉得盟主是在吹牛。
但是至少现在,他们能够感受到盟主话中的诚意。
这个年轻人,似乎真的会这么做,一以贯之。
或许是他一手缔造了一个关中盟,或许是他带着汉人从胡尘之中走了出来,又或许是因为此时他说出的话,掷地有声。
三言两语之间,已到军营。
战死将士的尸体,都在营寨外掩埋并且做好了标记,初秋的天气随时都会转热,大家不敢耽搁。
真的要是爆发了疫病,关中盟经不住这个折腾。
但是士卒的遗物,此时都归类整理。
每一个人参军时发给的木牌,写着他们的编号,这是关中盟士卒们用来识别身份的重要手段。
简单,却能让将士们心里安稳,觉得自己即使是战死之后,也不至于成为无名尸体,不会变成传到家中的一声“失踪”。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对于安土重迁的汉人来说,这本来就很重要。
一个个木牌摆放在一堆堆简单折叠收拾后的衣物上。
不少衣物,甚至木牌,都沾满了血迹,宣告这些东西的主人生前曾经经历恶战。
而活着的将士,还有五六百人,已经在一侧列队。
他们的手臂上捆扎白布,一个个肃然伫立。
哭声,在刹那间扬起,很快整个军营中,哭声大作。
眷属们相互搀扶着、安慰着,而又相对而泣。
谢道韫默然站在杜英的身边,此时的她,似乎觉得自己很幸运。
父亲、兄弟和爱人,都在之前这一场恶战中厮杀,而他们还是活了下来。
“这只是五百人。”杜英轻轻叹了一口气,“北上战于灞桥,折损的兵马更在千人以上,死的人太多,其中很多就算是找到了木牌,也找不到完整的尸骨了。”
“她们应该多么盼望自己来到这里之后知道自己得到的是假的消息,自己的夫郎兄弟仍然还生龙活虎。”谢道韫攥紧了手,喃喃说道。
“礼曹是不会出现这种错误的,我相信你。”杜英如是说道,同时轻轻地揽住谢道韫的腰。
谢道韫挣扎了一下,也就随着杜英了,此时她的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涌上来,只想陪着这些哭泣的人们一起哭、一起大醉。
“死者已去,还有活着的人需要鼓舞。半数兵马折损,将士们也不可能只是斩获颇丰的喜悦。”杜英缓缓说道,“余过去看看。”
“去吧。”谢道韫微微挪开,又似乎想到了什么,鼓起勇气说道,“道韫静候杜郎。”
杜英对着她摆了摆手,径直走向那些关中盟的将士。
“参见盟主!”将士们齐齐说道。
虽然眼前的景象让大家心里难免都觉得不太舒坦,但是看到杜英之后,还是难掩兴奋。
杜英的目光环顾,一名名将士,历经血火的洗礼之后,身姿愈发的挺拔,脸上也似乎被磨洗掉了青涩,昂扬而有杀意。
这一场恶战下来,谁的手上又没有几个人头?
背后那些哭泣的,是我的子民,而面前这些昂首待战的,是我的袍泽、我的将士。
杜英朗声道:“我关中盟的兄弟们,这一战,本盟主率军出征,斩苻苌于灞水、破苻雄于灞桥,使我关中盟之威名震动关中,王师上下,不敢轻我。
而诸位袍泽厮杀于后,以血肉之躯阻挡数倍之敌,使苻融不越我雷池半步,使大军远征在外而无后顾之忧。
杜某,当代替所有出征之将士、盟中之父老,感谢诸位不畏强敌、斩将夺旗之功!”
接着,杜英一伸手:
“来酒!”
陆唐已经将一碗酒递了上来。
杜英一把接过来:“战事虽未了,但氐人不过负隅顽抗。军中庆功,焉能无酒?
今日一碗酒,本盟主既为诸位大功,亦为盟中战死之英烈。英魂盘旋九霄,看我盟中无恙,应当欣慰也!”
第四百八十二章 中了你的邪
说罢,杜英将碗中酒倒了一些在地上。
这是祭奠英烈。
酒水珍贵,但是为了那些战死的兄弟能够安心的离去,也值得。
众将士齐齐端起碗,亦然如是。
接着,杜英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兑了不知道多少水的酒,没有多少味道,但是入喉之后,犹然激起热血澎湃。
杜英放下碗,看向邓羌:“军中折损,此次全从林氏坞堡之中调拨补充,替换军中伤员。五百兵马,即日开拔,前往军营。”
邓羌早就已经料到杜英会让这些已经有了一定作战经验的士卒们上阵,不然关中盟在之前的战斗中,斩获大,损失也大,杜英想要继续在军中拥有足够的话语权,只是凭借之前的战功显然是不够的。
之前的拳头很硬,的确令人敬佩,但是并不足以令人折服。
“属下尊命!”邓羌慨然应诺。
长安在望,若是能够作为先登,那么将是大功一件。
心已经完全落在关中盟这里的邓羌,也没有办法抵挡这样的诱惑。
杜英点头,关中盟在灞桥战场上的伤亡也接近千人,尤其是朱序所部,打没了一半。
所以杜英现在也只能把这些兵马全部都调上去,算是恢复了半数兵员,虽然缺口还是不少,可是总胜过没有。
现在北伐大军所面临的尴尬局面,就是兵马越打越少,缺少后防的补充。
大家心知肚明,桓温所能调动的这数万兵马,已经是荆州军队当初入蜀之后剩下的全部,所以援军只可能从江左和两淮前来。
就没必要问为什么没有援军了。
因此关中盟还能补充兵马,其实也算不错的了。
杜英很知足,而且他也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桓温对自己青睐有加,谢奕又和自己的关系变得格外密切,恐怕这些兵马还不知道有多少都要被嗷嗷待哺的桓温各部给分割走。
“今日这碗酒,是告慰英烈,也是为诸位送行!”杜英接着说道,“不过明日,余亦启程,而后攻打长安,依旧并肩!”
“愿为盟主效死!”邓羌霍然拱手。
“愿为盟主效死!”五百将士异口同声。
恶战余生的他们,眼里不再有当初的恐惧和担忧,只有历经血火之后的稳重和昂扬。
战争,没有什么可怕的。
追随盟主、向死而生,碾碎敌人、高歌凯旋。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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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如钩,倒悬天上。
林氏坞堡中,专门为盟主和谢掾史腾出来的小院子里,月光淡淡。
这院子就一间屋子,书房、厢房之类的,想都不用想。
因为今天来了不少眷属,再加上盟中从灞桥运送过来的伤兵都逐渐聚集此地,坞堡里实在屋舍紧张
这也是王猛安排屋舍的时候直接甩给杜英和谢道韫的理由,脸上写满了“你们这对狗男女反正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凑合着挤挤睡吧”。
房门推开,杜英看到了守在灯火下翻阅文书的谢道韫。
今天也是奔波了一天,而且作为不少眷属心中的顶梁柱,谢道韫自己自然得时刻端起来架子,谁都可以哭的昏天黑地、谁都可以悲哀的六神无主。
但是谢道韫不能。
甚至她都不能落泪,需要稳重而谨慎的核对战死将士的信息,需要把所有的遗物交给每一个亲属,也需要用自己冷静而温和的语气劝说她们:
人死不能复生,来路方长,莫要寻短见。
见的多了,一开始心中还有感怀,而后来,似乎都有些麻木。
“杜郎?”谢道韫回头,正看到心上人走过来,不由得露出一抹微笑。
杜英靠着她坐下,握住她的手,看着谢道韫眉目之间难以掩盖的疲倦,杜英也忍不住心疼:
“辛苦你了。”
谢道韫摇了摇头:“既承此职,当尽我力,无所谓辛苦与否,分内之事也。”
“那就好,那我就不安慰你了。”杜英理所当然的说道。
谢道韫一怔,微微低头,心中难免有些低落,不过又想到杜英厮杀于前,承担着更重的责任,若论辛苦,他当然更胜过盟中众人。
心中如是自我劝慰,谢道韫轻轻抽出手,还想再翻看文书,却不料杜英直接探手勾住她的腿弯,一下子将她抱了起来。
“杜郎!”谢道韫娇呼一声,赶忙抱住他,“做,做什么?”
当然是做(*)爱做的事情了。
杜英笑了笑:“不是不需要安慰么?”
“啊?”谢道韫并没有明白。
杜英一边抱着她转过屏风,一边说道:
“所以不就到了一诉衷肠的时候,别说你心里一点儿都不想情郎,白天可是说好的‘等晚上’,现在夜色已深······”
说着,杜英凑到谢道韫的耳畔:“阿元,我们早些歇息吧。”
谢道韫这才回过神来,不由得伸手在杜英的胸口拍了一下:
“真是坏死你了,就知道戏耍于人。”
看着娇羞垂首,摆明了是在跟自己撒娇的谢道韫,杜英自然也是气血上涌,直接就想把怀中柔软的佳人直接丢到床上。
大概是察觉到了杜英的“目的地”直截了当,谢道韫惊讶的伸手抓住杜英的衣袖:
“不行,杜郎,还没有沐浴更衣呢,在军营中跑了一天,身上都脏兮兮的。”
接着,谢道韫吸了吸鼻子,这话既是说的她自己,也是说的杜英。
沙场辗转征战多日,杜英更是没有沐浴的机会,身上味道可是一点儿都不小。
杜英的动作一顿,而谢道韫赶忙说道:
“刚刚就已经让疏雨准备好了沐浴的热水,杜郎先去洗一下好嘛?”
杜英却是果断摇了摇头:“不好。”
“啊?”
“那当然是一起了!”杜英笑道,抱着谢道韫就往隔出来的沐浴间走。
谢道韫惊讶的想要挣扎着从杜英怀里下来,可是杜英抱紧了她,都已经落在手掌心里了,还想跑?
谢道韫大概也反应过来自己可能跑不掉,只好用蚊蚋一般微弱的声音说道:
“换洗的衣服,还在桌案上。”
杜英点了点头,但是坚决不放她下来,直接走到桌案边:
“自己拿上。”
谢道韫已经害羞的不敢抬头看杜英,不过还是乖乖听话,伸手在桌案上摸了摸,抓起两个篮子。
“咱们走喽!”杜英笑道。
谢道韫也不敢挣扎,又怕杜英累着,只好自己用另一只手抱紧了杜英,想要尽可能的减轻他双臂上的重量,同时忍不住喃喃说道:
“我真是,中了你的邪。”
第四百八十三章 梨花院落溶溶月
清风徐徐,吹进半掩的窗户。
杜英赤着上身,看着窗外院子里的那棵树。
“滴答滴答”的滴水声响起,接着杜英便听见谢道韫轻柔的嗓音:
“那是梨树。”
杜英回头,看到谢道韫正在擦洗着乌黑如瀑的秀发。
那滴水声就是秀发上的水滴落下来的声音。
谢道韫已经裹上了杜英的白色长袍,看上去宽宽松松的,活像是后世的浴袍,而杜英很清楚,在这长袍下面,只是亵衣亵裤。
被水汽熏蒸的俏脸,愈发红润。
不过杜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有理由怀疑,谢道韫的脸红并不只是因为被水汽熏得。
手下意识的空捏了两下,似乎还在回味刚刚雾气之中所掌握的丰润和柔软。
不大不小,可堪一握。
谢道韫也注意到了杜英的目光,哪里还不知道这家伙都在动什么坏心思?
都怪自己,刚刚怎么就晕晕乎乎的随着他乱来。
一步一步,自己也终归还是沉沦在这个男人温暖的怀抱中了。
不过这样,你情我愿,谢道韫不后悔。
所以她只是俏生生的白了杜英一眼,凑上前来,从背后抱住杜英,踮起玉足,把下巴垫在杜英的肩膀上,看着外面的无边风月:
“可惜现在不是开花时节,不然的话,风吹,花落如雪,何等的美景。”
杜英笑道:“然而余在想的,却是这梨树会结出来多少果子,又能够让多少人温饱。”
“道韫的心境,比不上杜郎。”谢道韫微笑着说道,“这样总可以了吧。”
杜英伸手将她从背后拽到前面来,凑在她眉间轻轻一吻:
“总要有人去想着风花雪月,也总要有人去想着柴米油盐。只要阿元愿意,自然也可以去快意逍遥。
就算是关中没有江南的细雨微风,但也有终南和秦岭的挺拔俊秀,绝对不输于江南的那些小山丘。”
谢道韫环住杜英的脖颈,热烈的回应着杜英的吻。
这一次,杜英的嘴唇就不是落在眉间了。
良久,谢道韫伸手轻轻推了一下杜英,一口气差点儿没有喘上来,憋得她俏脸更红了:
“快意逍遥,便是放天下于不顾,若是之前,道韫或许还会觉得现在在做的这些事,是自己想要去做,纵然打退堂鼓又如何?
可是今日,看着那些失去了家中的半边天,甚至已经把余当做救命稻草的姊妹们,余方才知道,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能够退缩的可能。
如杜郎所肩负的是整个关中盟一样,道韫也肩负着她们生的渴望,所以绝对不会放弃她们任何一个人,也会为了她们而选择继续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一边说着,谢道韫一边伸手抚过杜英胸膛上的一道道或新或旧的伤口,虽然刚刚一起沐浴的时候,她就数落过杜英了,此时还是忍不住秀眉微蹙,低声说道:
“杜郎是堂堂盟主,应该居中指挥调度,让将士们用命,如何总是亲自涉险,还好这些伤口都不深。
不然的话,杜郎怕是不知道要躺多久。盟中上下,到时候还不知道惊慌成什么样子呢。”
“关中盟就算是没有了我,也还有师兄,还有洪聚他们,也还有阿元,到时候师兄会带着关中盟继续向前走的。”杜英微笑着说道,“余从来不怀疑你们每一个人的本领。”
谢道韫却低声说道:“没有杜郎,关中盟如何还是关中盟?更何况无论是师兄还是其余的掾史,都非可独当一面的人,或是不愿,或是不能为。”
杜英怔了怔,这倒是。
师兄有这个能力,但是很明显,师兄并没有这么勤快。
这是个满分的辅助,性情却不适合独掌大权。
至于其余人,也的确只能说是各有所长罢了。
世界没了谁都一样往前走,但是关中盟没有了杜英,好像真的走不动。
杜英握住谢道韫的手指,又解释另一个问题:
“战场厮杀,局势瞬息万变,譬如此次,总归是要有人站出来的,手下的将领们显然不足以鼓舞士气,难不成余还得让谢伯父出阵?还不是为了保护谢伯父,免得阿元担忧。”
“每次都有那么多让人不知道应不应该反驳的理由。”谢道韫嗔道,“现在都不敢相信你说的是对是错,下一次当问问阿爹。”
杜英哈哈笑道:“阿元若是让谢伯父护着我,那谢伯父怕是真的要伤心了,女儿还没有嫁出去,就已经是泼出去的水了,一点儿都不心疼爹爹了。”
谢道韫哼了一声:“胡乱说话,谁是泼出去的水?”
“是不是泼出去的,余不知道,但是阿元正是水做的一样。”杜英揽住她,“柔情似水,混若无骨,刚刚余刚刚体会过。”
“呀!”
谢道韫哪里受得住这样的调笑,忍不住伸手去拧杜英的肉。
杜英赶忙躲避,这小姑娘别的还没学会,驯夫的本事倒是有所提高,也不知道是她手下哪个妇人胡乱教的。
抓住谢道韫的手,杜英拉着她向床榻走去。
谢道韫知道反抗也没有,只是顺手掩上了窗户。
窗外,月色洒落,照出来梨树剪影。
光华溶溶。
窗内,红烛摇曳,帘幕缓缓垂落。
人影绰约。
烛火下,谢道韫任由杜英轻轻解开自己的衣衫,只是静静注视着这个男人,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
“杜郎。”谢道韫低低唤了一声。
“怎么了?”杜英正握住谢道韫雪白的团儿,不由得动作一顿。
谢道韫并没有刚刚沐浴时,情动的模样,让杜英有些奇怪。
“答应我,此去长安,不要冒险,好么?”谢道韫的声音格外的温柔,让杜英的心仿佛都随着一并融化。
灭国之战,氐人必然以死相搏,动辄鱼死网破。
怎么可能不冒险?
但是这话,杜英却发现自己好像说不出来。
他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谢道韫微笑道:“那就好,道韫等着杜郎来娶我。不用十里红妆、高头大马,只要杜郎回来了就好。”
打完仗就结婚?!
杜英一脑门儿冷汗,姑奶奶,不要再插旗了好不好。
我不是戏台上的老将军,不需要插旗。
谢道韫似乎察觉到杜英的神情不对,也有些紧张:“杜郎,怎么了?难道你不愿意?”
紧张之余,她更是心生哀情,星眸之中蒙上一层薄雾,隐有泪水,泫然欲泣。
第四百八十四章 长夜
PS:二合一大章更新,有你们想看的。
杜英无奈的说道:
“我们这儿的说法,战前不要胡乱许愿,很容易实现不了的。”
谢道韫惊了一下,赶忙掩住樱唇,同时奇怪的说道:
“怎么在此之前好像没有听说过有这种说法。”
“我说有就有。”杜英哼了一声。
同时,杜英轻轻拿开谢道韫的手,握紧:
“放心,承君一诺,必守一生。杜某必然会娶你,关中盟的盟主夫人,也只能是你。”
谢道韫微微颔首,却浅笑道:“杜郎身处高位,承众人之厚望,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夫人呢。”
“是嘛?”杜英尴尬的笑了笑。
谢道韫再一次主动的凑上前,几乎贴着杜英的脸颊:
“无妨,杜郎既在其位,一些联姻婚事本就是不可推卸的,只要杜郎心中一直有我,道韫便心满意足了。”
杜英怔了一下,微微一笑,同时心中不由得感慨一声,古人三妻四妾都能说的这么理直气壮。
出身世家的谢道韫,显然见多了这些都不见得会有什么感情的世家联姻,所以她并不排斥,也知道以后杜英估计也很难跳出这种利益纠葛。
所以她的要求也很低。
“出身世家,谁能由己?余之所做,寻觅吾爱,实际上已经违背了家族的意愿,杜郎可知?”谢道韫幽幽说道。
杜英握紧了她的手:“我从来都知道。”
“余既心悦,自不会辜负。”谢道韫凑到杜英耳边,气吹如兰。
杜英郑重点了点头:“亦然。”
他话音未落,谢道韫已经微微向下挪,樱唇微张,却没有再主动向前。
杜英会意,俯首相就。
谢道韫闭上眼睛。
他若是想要做什么的话,今天自己真的不想阻拦他了。
因为今天,她已经见到了太多的遗憾和分别。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害怕下一次相见的时候,便是生离死别。
所以谢道韫在得到了杜英的承诺之后,就不想再等了,一天都不想再等。
自己的一切都想交给这个梦回时分,永不缺席的男人。
没有了平时主持礼曹事宜的雷厉风行和冷静大方,此时缩在杜英怀里的谢道韫,温软可人。
她顺从的让杜英的手上下游走,同时轻轻咬着下唇,微微睁开眼,想要看他,又不知道这样是不是显得自己过于浪荡。
“今天累了吧。”杜英低声说道,“早些休息。”
再看下去,他害怕自己忍不住。
却不料,谢道韫霍然睁开眼,似乎已经犹豫纠结了很长时间,而此时再也不犹豫:
“杜郎······”
软糯的嗓音,让杜英的心肝儿都一颤。
而如兰香气细细,扑在脸上,更是让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
都是聪明人,谢道韫是什么意思,杜英已经明了。
不管这丫头到底是早有想法,还是临时起意,杜英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之前只是出于对谢道韫想法的尊重,现在谢道韫主动挑起此事,若是杜英再畏畏缩缩、思前顾后,那就不是男人了。
谢道韫在杜英的怀里扭了一下。
虽然谢道韫已经下定决心不想再留任何的遗憾了,可后面的话,她实在说不出口。
只能用这种最简单而笨拙的方式婉转求欢。
不过下一刻,杜英已经压了上来。
被褥扯动,原本谢道韫伸在外面的半截白嫩的小腿和晶莹的足丫,骤然收了进去。
“疼。”
“那等一会儿。”杜英的声音也格外的轻柔。
片刻之后,谢道韫柔弱而羞涩的说道:
“没,没事了。”
良辰美景,云雨潇潇。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的声音骤然停下来。
谢道韫伏在杜英的胸口,浑身都没有力气了。
养在深闺的大小姐,面对现在也算是体格强壮的杜英,本来就撑不了多久,更何况又是碧玉初破瓜。
“舒服么?”杜英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
谢道韫不满的嘟了嘟嘴:
“疼呢。”
“那我看看。”杜英伸手去拉被子。
“不让你看!”谢道韫赶忙抓住杜英。
太羞人了。
甚至谢道韫还掖了掖被角,一副什么都不让你看的模样,却没有意识到两个人贴在一起,杜英虽然看不到什么,但是又一处不差的都感受到了。
杜英笑了笑,也不勉强,只是抱紧了她:
“花径未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虽然不知道这句话是被后世哪位大佬给玩歪的,但是杜英不得不表示,真的很贴合现在的场景。
谢道韫软糯糯的哼了哼,很快就睡了过去。
被杜英折腾了这么久,她真的已经困得撑不住了。
杜英却毫无睡意,只是抱着她,睁着眼。
今夜,对于他和谢道韫来说,很重要。
而对于自己的敌人们来说,或许也很重要。
不知道明日醒来,会不会有什么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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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弯月儿照长安。
东海王府,灯火昏暗,只有府邸的一角,一盏孤灯随风摇曳。
脚步声匆匆,打破了院子里的安静。
梁平老大步走进来,站在院门外一拱手:
“启禀世子,已经准备妥当。”
房门缓缓打开,苻坚大步走出来。
今日的他,并不是往常那般一身白衣、端起来一副汉家公子的样子,而是身披银甲,手提弯刀,俨然是氐人武士的装扮。
梁平老不等苻坚开口,主动迎上来,低声说道:
“世子,半个时辰之前,淮南王和晋王各自率军从东侧清明门和北侧洛城门入长安。
现在已经接管城墙防务,另外他们各自率领亲卫部曲五百人以上,沿御街前往未央宫。
安乐王率领麾下将士千人,沿北宫至未央宫布防,圣驾已入未央宫。另有羽林兵马,分别把守未央宫和长乐宫。”
苻坚微微颔首,不由得感慨一句:“陛下显然对于自己的两个儿子都不放心啊。”
未央宫位于长安城西南,面积比长乐宫要小,显然方便守卫,而且就算是守不住,也可以及时从未央宫撤出长安,转向长安城西的建章宫或者城南的苻融营寨。
城南的营寨本来就是建立在先汉的宗庙、社稷坛的废墟之上的,虽然庙宇坍塌,但是城墙仍在,也算是和建章宫一样,是城外可以依托的防守之处了。
苻健平时处理政务一般在长乐宫。
说来也是心酸,长安宫宇也都在历次战火中摧残过不知道多少次,所以面积更大一些的长乐宫中,残存下来尚且能用的殿宇比较多。
而现在苻健主动移驾未央宫,意图自然再明显不过。
他害怕自家两个儿子刀兵相向,并且把自己当作最终的猎物。
梁平老微笑着说道:“浑水摸鱼,正在此时。请世子下令!”
苻坚点了点头,朗声说道:“诸位!”
黑暗之中,一道道身影变化。
即使是已经注意到这些人存在的梁平老,此时也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一名名单膝跪在地上的黑衣人缓缓站起来,他们一身黑衣,仿佛刚刚都已经和院落中的黑暗融为一体。
脸上也裹着黑巾,只露出来一双眼睛,流露着骇人的凶光。
死士,苻坚培养了多年的死士!
这些死士,苻雄是知道的,甚至这其中也有苻雄的帮忙遮掩。
身在他这个位置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怨恨。
他所凭借的唯一依仗,不过只是苻雄的信任罢了。
可是只要是信任,就终究是有可能消失的,尤其是在帝王家。
所以苻雄也必须要留下一些手段,在关键时候至少有绝地反击的机会,至少有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送出绝境的机会。
因此苻法和苻坚等人筹谋培养死士,苻雄并不反对。
他手握重权,皇兄就算是知道了自己在留后路,只要仍然信任自己,就不会在意这些。
苻雄想要做些什么,大军压境就是,还用得着死士登场?
只不过或许苻健和苻雄都没有想到,苻坚所培养的死士,等待的,就是现在。
“请世子下令!”带队的两名死士头领齐齐拱手。
“我东海王府为朝廷执掌军政大权,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今日淮南王和晋王不尊号令,犹然意欲于此时相互倾轧、争夺权柄。
此为我大秦危急存亡之秋也,此为我大秦生死一线也!因此东海王府上下,勠力同心,以清君侧,为臣子本分!
肃清内政、整顿兵马,使皇权仍为我大秦所有,此将门世家有无兵权,皆应所为也!”
说着,苻坚向着东方拱了拱手:
“而今家父驻扎城东,抵抗南蛮,家弟守卫北关、阻隔乱军,我等自当尽绵薄之力,不畏生死,于乱军中护驾陛下驾前。”
梁平老以及不少聚集在门口的王府幕僚们,脸上都流露出怪异的神情。
他们也曾经思考过应该如何动员将士。
死士是不需要动员的,他们只会遵从命令,视死如归。
但是东海王府既然下场,就必须要给府中幕僚、朝野文武,乃至于陛下本身一个还说得过去的理由。
尤其是在真的成为今夜的胜利者之后,除了手中的刀兵之外,还得有别的能够服众的言论,也算是一个交代,一个不至于让朝野上下反对如潮、和朝廷离心离德的交代。
现在苻坚就真的找到了让梁平老他们头疼不已的理由。
清君侧、除暴虐,身为朝廷大权的执掌者,东海王府义不容辞。
能够把谋反叛逆说的这么清新脱俗,也就是饱读诗书的世子殿下了。
梁平老心中如是感慨,这个时候,自然是抓紧表态的时候,他当即一拱手:
“为王前驱!”
死士们的声音低沉而整齐,令人觉得有闷雷在院子之中炸响:
“为王前驱!”
话音犹然还在回荡,但是人已经鱼贯而出。
苻坚注视着这些离去的背影,抬头看向天空,淡淡说道:“这幽幽长夜啊······”
后半句话他并没有说,但是听者皆知。
今天这幽幽夜色中,不知道要有多少流血死伤。
一场之前或许谁都没有料到的变乱,即将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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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无穷时,无酒人微醺。
谢道韫霍然睁开眼睛,差点儿直接坐起来。
刚刚的噩梦,犹然还在心底回荡。
无尽的血火,厮杀的人群,那张开的手乏力的向着天空,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最终却一无所获。
黑暗中的城池,被火光照亮,被鲜血染红。
谢道韫没有去过长安,但是她无比确信,梦中所见,就是长安。
长安血火,又是何时?
难道是?
她惊慌的想要下床,却突然间意识到事情好像不对劲。
一只手正握在自己的高耸上,还有一条腿夹在自己的双腿之间。
背后传来的呼吸,很是平稳,而又真实存在。
入梦之前的旖旎种种,泛上心头。
谢道韫轻轻呼了一口气,梦中那个浑身浴血的人,就在背后,用一种或许让之前的自己会觉得有些羞耻的姿势抱着自己。
而现在的谢道韫,只是觉得心安。
他还在,一直都在。
就像让他这么一直抱着自己,直到永远······
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了。
谢道韫的动作虽然轻,但是毕竟两个人贴在一起,杜英自然一下子醒过来。
战场上待的次数越来越多,杜英的睡眠也变得很浅。
这样有什么风吹草动,他才能及时抓起兵刃迎战。
同样也是恍惚了一下,杜英方才意识到自己仍然还在温柔乡中。
差一点儿唐突了佳人。
探出手将谢道韫抱住,杜英低声问道:“怎么了?”
“噩梦。”谢道韫下意识的往杜英怀中缩了缩,同时感受到了火热,不由得惊呼一声。
杜英尴尬的笑了笑,虽然自己没有下意识的去摸刀剑兵刃,但是身上还是有另一个凶器着急想要跃马杀敌的。
谢道韫也反应过来是什么撞了自己一下,无奈的说道:
“真是个不老实的坏家伙。”
杜英张了张嘴,你这样扭来扭去的,我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儿反应?
要是真的没有反应,那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下半辈子怎么才能保持幸福了。
“梦到了什么?”杜英低声问道。
谢道韫打量着杜英的眉眼,柔声说道:“是长安和血火。”
杜英轻笑一声:
“这倒是一个应景的好梦啊。”
“杜郎此话怎讲?”
“现在的长安,这漫漫长夜里,恐怕就是这样的血火。”杜英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