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南阳月色
年纪虽大,却也代表着经验丰富,所以谢常才会被派遣在南阳这种地方。
在晋朝内地,自然是用不到这种家中骨干老家臣坐镇一方州府的,谁还不卖给谢家几分薄面?
比如坐镇荆州的管事谢湖,就要比谢常年轻很多。
当然按照谢常的话来说,年轻人更有干劲儿,多负责点儿地方没错,像是南阳这区区一城之地,却又比较重要,那就索性让他这种老头子来看着就好了。
走在谢常身后的,正是谢家小一辈之中的长女谢道韫。
谢道韫此时一身干练的男儿装,秀发挽起,用小冠束住,素颜朝天,没有了大家闺秀的温婉秀丽,平添几分男儿的潇洒英气。
身着红妆自娇俏,佯装公子亦英姿。
当然只要借助火光或者月色凑近了看,这皓齿明眸,却是遮掩不住,谁都不会真的觉得这是一个翩翩佳公子。
喉结都没有。
只不过谁敢凑近了看?
年轻的时候曾经跟着谢奕南征北战,后来甚至还曾经帮着照顾过谢道韫的谢常,自然第一个不愿意。
好大的胆子,大娘子也是尔等能够端详的?
看老夫怎么打断你们的狗腿。
谢道韫这身打扮,当然也不是为了遮掩行踪、隐姓埋名之类的,不然的话谢常也不会直呼“大娘子”,单纯的只是穿梭在谢家各处店铺之间,这样比较方便罢了。
她身后跟着的两名婢女,此时也是差不多相同的打扮,手中捧着账单以及眉笔,勾勾画画。
对此,谢常也只能表示,用眉笔来做记号,还真是女儿家才能想到的办法。
陪在左右的粮店伙计们正小心翼翼的汇报粮食的进出情况,他们可不敢因为这两个负责核对和记录的是小姑娘就欺负人家、端架子。
在谢道韫初来乍到,就果断的教训了几个看不起自家婢女的店伙计之后,这些伙计们就已经知道,眼前这两个小丫鬟,可不是好惹的。
或者说真正不好惹的,应该是前面走着的那位。
手持家主印信、号令谢家各部,即使是谢常这种老家臣都毕恭毕敬的带路······此时的谢道韫,就是他们名副其实的大老板。
谢道韫并没有管身后两名婢女的工作,只是默默听着她们计数,不知不觉间,已经穿过堆满粮袋的仓库。
她索性拾级而上,登上粮仓一侧的墙壁,向粮仓外看去。
和粮仓内的热闹截然不同,南阳城的大部分,都沉浸在夜色中,无声无息。
曾经的帝乡雄城,历经代代战火摧残洗礼,此时已经不复辉煌模样。
大军北伐,其实并没有经过南阳,桓温是直接入均口,取道淅川,杀向武关,这样可以最大限度的缩短粮道,并且发挥沔水水运的优势。
位于淅川东侧的南阳,本来就是处于长安、襄阳、许昌和洛阳等各方势力之间的四不管地带,往往是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不过不管是哪一方势力在这里,都没有清扫之前的人留下来的势力,目的自然也很明确,这里就相当于一个“通商口岸”,大家一起做生意的地方,把人家都撵走了,自己怎么跟自己做生意?
谢奕之前就曾经驻扎过南阳,南阳本地还有不少当时谢家布局下的产业,谢道韫此时身在的粮店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
现在也果不其然发挥了作用。
至于为什么一个粮店甚至还有类似于壁垒那样的外墙,自然也就能够理解。
毕竟鱼龙混杂,谢家又不是没有这个财力,一切自然小心为上。
这一次大军兵锋所向,桓温自然不介意顺手就把南阳接管了下来。
因为南阳到底是四方通衢要冲,相比于沔水沿线的那些狭小城池,无论是地形地势还是城池本身的货物仓储等能力,自然都要胜过很多。
而且从武昌或者江夏等地前往南阳,也并不遥远,这里说到底也是曾经荆州范畴内的州府。
所以当大军入武关之后,南阳反倒是取代襄阳等地,变成大军粮草补给的中转之地。
南阳城这里有晋军驻扎,安全自然有的保证。
而此时在洛阳或者许昌的周成和姚襄,都在观望着关中战局。
以他们的实力,显然是不足以和秦国或者桓温抗衡的,所以他们其实在等双方打出来一个结局,谁赢了就投靠谁。
因此此时的他们,断不会招惹桓温,甚至还主动派遣商队前来南阳,帮助维持南阳的贸易,当然也等于变相的向桓温这边输送一些粮食、器械之类的。
小小的投名状。
同样的场面,也发生在潼关等地,那自然是为了结好秦国。
这左右逢源,不过是放大版的坞堡们罢了。
这就是谢道韫此时站在粮仓的壁垒上看到的南阳。
月色并没有照入南阳的每一条街巷,黑暗之中隐藏着的,不知道是勃勃生机还是滚滚暗流?
一切是那样的扑朔迷离,就像是现在的北方局势一样。
“娘子,统计出来了。”身后的婢女送上来账单,两人的神情都很是凝重,“还是有不少缺口的。”
谢道韫的目光骤然变得寒冷,扫过跟在旁边的谢常和几名伙计。
伙计们赶忙低头。
谢常则低声说道:
“大娘子,事起仓促,下面人怨言也不少,有所缺口情理之中,更何况还有不少在运输过程中损失······南阳这边,属实已经尽力了。”
谢道韫目光之中的寒意微微收敛。
她也知道,谢常所说的有道理。
这一次调动谢家粮食北上支援,本来就是谢道韫和谢玄的临时决定。
谢家各处产业之前都没有做好准备,骤然忙碌起来,而且在很多谢家人看来,还是和资敌没有什么区别的给桓温送粮食。
难道上面人不知道荆州这边本地世家是怎么从桓温那里获得支持之后打压我们的?
难道上面人不知道,桓温和东南本家那边的矛盾已经浮出水面,大家都快懒得遮掩了?
只不过谢道韫拿出了家主印信,再加上家主本人生死未卜,大家虽然不满,甚至觉得大娘子胡闹,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可是混乱总归是有的,怨言也总归是有的,而一些投机倒把或者贪婪的人,自然也就从中看到了机会。
第二百四十九章 适可而止
由此,在运输过程中,粮食会有一些“人为”的折损,似乎也就不难理解了。
不知道是被这些家伙打着什么理由就给弄没了一部分,甚至都没有直接上报。
这些粮食自然也就中饱私囊了。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古往今来,除非是一个真正上下一心、齐心协力的团体主持每一个环节,不然不都是战争的惯例么?
国难财,国难财······
人人戳着脊梁骨骂,可是发国难财的人还少么?
利益,有时候是可以战胜道义和责任的。
下面人本来就会插手从中抽取一点儿,现在有怨言和不满之后,更是变本加厉。
这也是为什么,两个婢女这么轻松的就检查出来了漏洞。
你们这些数,能够对上的可不多。
至于谢常所说,自然是把南阳这边的责任先推卸的干净。
我们南阳只是一个中转站罢了,下面报上来的粮食和实际送到的粮食有差距,那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是运输过程中的问题,我们这里是无辜的。
大娘子,这两天您也是亲自坐镇南阳看着的,南阳此地要是有猫腻,自然是瞒不过您的。
谢常问心无愧,这话说的自然也有底气。
谢道韫自然也清楚这个道理,微微叹了一口气,自己也没有必要迁怒于南阳这边,甚至就是这样的烂摊子,谢常他们还能收拾的差不多,努力保证大军的供应,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所以谢道韫只好摆手说道:
“你们先去忙吧。”
伙计们如蒙大赦。
谢道韫则自失的一笑,她当然并不觉得自己平时有多吓人,伙计们吓成这个样子,显然还是因为自己刚刚的神情,终究还是难免迁怒了。
“但是总是如此,终归非是良策。”谢道韫接着担忧的说道。
谢常苦笑一声:“说到底,此事没有家中的明文书信,只是大娘子和五公子一家之言。”
谢道韫秀眉微蹙,却没有说话。
谢常也是跟在谢奕身边的老人了,算是自家人中的自家人,自然说话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这里,他就一针见血的指出,大家之所以阳奉阴违,甚至敢于上下抽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谢奕不掌管家事,而没有看到谢安或者谢尚的书信命令,大家心里多少都有数,这多半是谢道韫和谢玄的自作主张罢了。
所以到时候谢道韫和谢玄会不会被家里惩处还不知道呢,现在就遵从命令在这里下死力气,不见得就会得到家中的奖赏,还不如能够刮一点儿油是一点儿呢。
“现在家主具体消息还不清楚,但是能够联系上桓征西,说明应该已经脱困了。”谢常接着说道,“大娘子,我们也要适可而止了。”
之前他们搜集、转运粮食,打着的旗号自然是为了拯救谢奕。
单纯从这个理由来看,谢家的人不管想不想配合,总归是要配合,不然怕不是要问你一句,是何居心?
难道想要将家主置于死地?
即使是谢安在这里,恐怕也会做出和谢道韫一样的选择。
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可是谢奕既然脱困,那么继续向北伐大军供应粮食,似乎也就不妥了,至少跟家里交代不过去。
谢道韫愈发的沉默。
话是如此,但是粮食现在已经集结南阳,自己应该怎么办?
而且身在前线的爹爹,就真的不需要粮食了么?
桓征西到底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谢道韫本来就不吝惜于怀疑。
她也是从建康府走出来的,耳濡目染,本身就不觉得桓征西是一个好人。
所以一旦谢家的粮食一断,桓征西是不是又会把阿爹丢到危险的境地中去?
这不能赌。
“也罢,此间缺漏虽多,却非南阳之过。”谢道韫淡淡说道。
谢常怔了一下,咱们说的是一件事么?
怎么就又牵扯到南阳这边了?
“谢家在这件事中既然已经暴露出了这么多问题,那么自然不能善罢甘休。常叔,此次还要辛苦你一趟。”
谢常赶忙点头:“大娘子尽管吩咐。”
莫非需要自己走一遭关中禀报此事?
可是关中已经有谢湖在了,好像没必要吧?
谢道韫果断说道:
“还请常叔即日南下,前往江陵,帮助阿羯,肃查谢家产业,断不能让庸人居于高位、亦然不能让不轨之徒把手伸到我谢家。
阿羯年幼,终归很多事判断不清,容易被人蒙蔽,之前让他南下巡查督促,也的确是无奈之际。而今唯有常叔能够胜任此事。余会修书一封,阿羯见后,自会听从常叔吩咐。”
谢道韫如此做,打着是自己内部肃查之事,实际上自然也就等于暂缓将粮食向北运送。
等于变相的答应了谢常的建议。
“这······”谢常皱眉,这已经是不是重点,重点是谢道韫让自己南下,那么谁来坐镇南阳?
谢湖么?
谢湖的确有这个资格,那谁又去负责粮草最后一段的运送?
而且其实他想说的是,大娘子,你在南阳呆的时间也不短了,是不是应该准备走了?
这里怎么也是前线,太不安全。
你南下去找五公子不就好了?
“蓝田那边,犹然让人不放心,常叔南下,而余亲自押送最后这一批粮食北上入武关。正好湖叔率队返回,可以接替常叔坐镇南阳。”谢道韫接着说道。
这一次谢常不是皱眉了,而是震惊:“大娘子,万万不可!”
“如何不可?”谢道韫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平静问道。
如何也不可啊!
谢常忍不住在心里说道。
你一个未嫁的大闺女亲自跑一趟蓝田,让家中知道了,阮夫人还有三家主他们怕不是要气急败坏?
而且外人怎么看我们谢家?
谢家上下,竟无一人是男儿,竟然让一个女子押送粮草?
难道以为北伐大军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么?
谢道韫淡淡说道:
“未能亲眼见到阿爹,余不会返回江左。此时阿爹或在乱军丛中,或在生死之间,不管何种,余都要见到他。”
“大娘子孝义,家主若是知道,也会欣慰的。”谢常赶忙宽慰道,“而若是家主知道大娘子如此涉险,恐怕也会担忧,也会反对,所以大娘子还是应坐镇南阳或者南下江陵的好,莫要让家主挂怀。”
第二百五十章 让家主求情
谢常此时的要求已经很低。
现在我不是老人家,大娘子您是老人家,是姑奶奶。
姑奶奶,您只要不去蓝田,去哪里都行,待在南阳就待在南阳,想要南下江陵也谢天谢地。
同时,谢常也抬头看向谢道韫,他想要看到谢道韫露出同意的神情。
毕竟在他看来,谢道韫说出这样的话,更多的是为了“漫天要价”。
你们不是想要我回江左么,那我就去蓝田。
所以谢常很果断的退让。
我们不说回江左的事了,大家各退一步好不好?
谢道韫只是沉默。
良久之后,她笑了笑:
“吾意已决,常叔多说无用,这一次有劳常叔,多多照拂阿羯了。”
谢常登时沉声说道:
“大娘子,臣,是不会同意的。”
说着,谢常郑重一拱手。
他平时为了表示谦虚,更喜欢自称“老奴”,此时以“臣”称呼,自然表明他是在以一个谢家家臣的身份跟谢道韫说话。
这不是说话,而是劝谏。
作为谢奕的亲信家臣,谢奕的几个孩子,他都是从小看到大的。
一般在家里,谢奕不管事,阮夫人就只能唱白脸,而谢常和谢安等人往往都是唱红脸的那个。
现在看着当年的小丫头已经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谢常欣慰之余,自然是不想让她去冒险的。
若是谢玄也十五六之后站在这里,那谢常并不会拦着。
谢家谢奕一脉,以武立命,男儿赴沙场,应该的。
可是大娘子毕竟是女儿家······
更何况抛去这些私心,站在家族的角度来说,谢道韫北上,显然也不合适。
大娘子,你都有婚约在身了,不安安静静的等着出嫁,跑出来这么远,已经玩的差不多了。
就算不回去,也不能再往前了。
看谢常的神情坚决,谢道韫一时也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不过目光流转她很快就换上了一副盈盈笑脸:
“常叔,行行好嘛。算时间江左那边也应该已经知道此事了寿春那边说不定更是已经派人在路上了,常叔总不能忍心看着我被五花大绑抓回去然后被娘亲打的死去活来吧?”
谢常嘴角抽了抽。
别说是你娘亲了,几天前看到你出现在我眼前我都想把你个臭丫头抽一顿。
这千里奔波你要是出了点儿意外,我还有啥颜面去见家主?
不说还好,一说就心中来气。
不过气归气,谢道韫这一番撒娇谢常真的没有什么抵抗能力。
“常叔最好了小时候常叔就一直护着我们兄弟姊妹。”谢道韫接着柔声说道,“现在过不了两年,我也要出嫁了,恐怕以后就没有什么机会能够见到爹爹、见到常叔,此次爹爹生死未卜我必须要见到他。”
说着,声音之中已经带着哽咽。
谢常眼眶也有些发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却仍然摇头:“其实大娘子想要来去又何必让老奴知道,老奴既然已经知道那自然不能看着大娘子如此冒险不然如何向家主和夫人交代······”
素手紧紧攥在一起谢道韫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等等!
她的脑海中重新回荡起来谢常刚刚所说的话。
“何必知道”,“既然知道”······
谢道韫霍然明白了什么,看向谢常。
那就是说,只要不让他知道,那不就好了?
自己想要偷跑的话,谢常又如何拦得住?
而且家中要是追问下来,谢常也有的应付。
你们且看,我可是努力阻拦了大娘子的,但是大娘子自己偷偷的跑,那我可管不了。
毕竟······大娘子能够来到南阳,本身就是从家中偷跑的吧?
这只能说明大娘子逃跑的功夫,甚至阮夫人和三家主他们都拦不住,就别怪小老儿无能了。
老者对着她调皮的眨了眨眼,意思似乎是“你明白就好”。
谢道韫不由得微笑,不过旋即又收敛起来笑容。
现在可不是高兴的时候,至少不能在外人面前展露出来自己的高兴。
老人想到什么,接着压低声音,用近乎蚊蚋的音调,说了一句:
“让家主求情。”
谢道韫登时反应过来。
显然谢常最终同意谢道韫以这样的一种方式离开,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也不舍得看着谢道韫被家中来人带回去,然后可想而知,之后等待她的将是不知岁月的禁足,应该会一直持续到她出嫁。
谢常显然是不舍得自己看着长大的大娘子遭受这种待遇的。
因此谢道韫最好的选择,自然就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去找谢奕,让谢奕护着她。
以谢奕护犊子的性格,自然不会允许自家闺女受到这种待遇。
女儿千里而来,尽孝身前,不宠到天上去就算不错的了。
谢道韫和谢玄这一个个的有这样敢于闯荡,甚至还有点儿胆大妄为的性格,自然不是被一向严肃持家的阮夫人或者学识出众的谢安能够教导出来的。
其实这应该是有谢奕的遗传,再加上谢常这些战场上厮杀过、性情大大咧咧的家伙们的宠溺,才会这样。
谢道韫当即对着谢常微微颔首,两人各自转身。
转过身的谢常,难掩担忧神色。
而谢道韫,则负手沿着壁垒缓缓走。明日亲赴蓝田,阿爹生死,必然要知道。
月色下,两人向不同方向走去。
一切都在不言中。
————————————
杜英带着人回到晋军大营,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
此时的桓温,刚刚收到谢奕传来的消息,经过一天的努力,谢奕还真的把氐人营寨北侧的斥候扫荡一空。
不过他这种摆明了找揍的行为,自然很快就引来了氐人的追杀。
苻生亲自率军出营,追着谢奕跑了好几个时辰,奈何谢奕麾下的士卒,一个个也都骑着子午谷之战中缴获的战马,又有关中盟的人在前面带路,所以动作飞快,苻生只能在后面气得直跺脚。
而谢奕也真的探听到,苻雄在长安短暂休整之后,正率领三千骑兵支援蓝田,同时氐人兵马现在也呈现出向东南伸出、向西南收缩的态势。
显然这说明氐人并不觉得以轻装步卒为主力的司马勋能够做出什么大事,因此防范重点还是在蓝田方向。
虽然这是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结果,但是知道了总归心里更有数。
除此之外,晋军将士还在白天跑到蓝田营外大喊大叫、大声辱骂,把从苻洪到苻苌这三代骂了个遍,顺便把他们的祖宗都问候了一番,同时骑兵、盾牌手来往奔跑,掀动烟尘滚滚。
显然氐人并不知道虚实,也不知道晋军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此并未有所行动。
眼看这一招并没有什么作用,但是桓温却清楚,这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还有更厉害的后手。
第二百五十一章 戏剧
疲兵之计,本来就是己方付出较小的代价,让敌人疲于奔命。
所以有破绽、被看穿,或者敌人无动于衷,这都是很正常的。
谁还没有点儿防备之心?
真当氐人都是傻子么?
桓温本来就没有寄希望于白天的行动可以成功。
白天的行动只是为了辅助和衬托晚上的行动罢了。
虚虚实实的多了,自然就容易让敌人迷惑,最终无从判断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也就有了上当的可能。
赤壁之战的曹丞相,不就是被当阳桥、草船借箭、群英会等等骚操作连续弄得有些无语,所以最关键的判断上反而出了差错。
谢奕那边是不是能够从苻生和苻雄的追杀下侥幸逃脱,桓温并不知道,只能祝无奕好运。
放下谢奕那因为过于着急而字迹“龙飞凤舞”的信件,桓温起身,他已经听见营帐外面传来的热闹声音。
杜英带人返回营寨之中,立刻就开始了他鼓舞士气的行动。
桓温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看,这个年轻人到底又玩出了什么新的花样。
中军大帐外面,不远处就是校场和点将台。
杜英找桓温要点将台,桓温也很痛快的给了。
掀开营帐帘幕,桓温看到,站在营帐门口的自家亲卫们,一个个也都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尽可能的向着校场方向看去。
“走,一起去看看。”桓温的命令,自然让他们如蒙大赦。
此时校场上,一个个火堆,把半边天都点亮,将士们一排又一排,坐的端端正正。
而点将台上,只见得好几个衣着夸张的人正在往来打转。
桓温登时来了兴趣,打量着那几个人,人人披甲,背后则插着一面面小旗子,手里的家伙虽然是木头做的,但是舞动起来,亦然是虎虎生风。
只见得其中一人的背后旗帜上写着一个“谢”字,正在外围游走。
而中间来回打转、时不时兵刃交接的两人,背后旗帜上则分别是“司马”和“苻”,他们围绕着一道木栅栏,上面则挂着一个牌子写着“子午谷”。
桓温登时揣测到了什么不由得一笑。
这摆明就是讲子午谷之战嘛!
用三个人就给表演出来了,也够简陋的。
不过桓温不得不承认这个表演形式还是挺新颖的显然将士们也觉得新奇。
大家都已经知道子午谷之战的结果,但是对于过程终究不是那么了解。
当看到代表司马勋的那人节节败退的时候,一个个都发出惊呼紧接着便看到不少人齐齐举起手臂:
“揍他啊!”
“打啊上啊!”
“手里的家伙吃干饭的?!”
桓温登时心疼司马勋一下,恐怕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这样被黑。
当然,杜英也不是刻意要抹黑他只是还原战斗的过程罢了。
只见得另外两个人也上场背后同样是插着“苻”的旗帜,逐渐变成了三个人围攻“司马”。
这一次,没有人说话了。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紧张注视着。
桓温自己的也不由得打起精神,哪怕这一战的细节他都已经知晓但是看着这几个人的身影交错,刀光剑影闪动再加上那一声声呼喝,配合上有些夸张的动作桓温的注意力也难免被吸引。
紧接着,便看到在外围游走的“谢奕”抓住机会直接扑上去。
一路横冲直撞那几个“苻”家演员连连后退而“司马”也抓紧向前进攻,最终把三个“苻”远远地撵走。
“司马”和“谢奕”站在“子午谷”门口,互相行礼,再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兵刃。
一面晋军的旗帜骤然扬起,迎风舞动。
校场上短暂的沉默之后,被欢呼声和喝彩声淹没。
“大晋,大晋!”将士们齐齐高呼。
他们庆祝点将台上的胜利,也希望自己未来也能够获得一样的胜利。
火光跃动之中,桓温看着一道道欢呼的身影,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意。
士气被调动,这是肉眼可见的。
而这之后,又是一场新的表演,这一次表演的,是谢奕当初抵达关中盟的场景。
杜英也看到了桓温,从点将台的一侧绕了过来:
“小侄参见将军。”
桓温微微点头:“做的不错。”
“将军谬赞。”
杜英已经不能说做的不错了,而应该说准确的拿捏住了这些将士们的兴趣点,并且调动了他们的士气,可谓是完美完成了任务。
桓温对于杜英的谦虚也很欣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鼓励:
“这种方式,唤做什么?”
杜英当即说道:“小侄还没有命名,恳请将军赐教。”
“赐教谈不上。”桓温摆了摆手,“既然是你创造出来的,看上去也挺新颖,便由你自己来命名吧,本将也挺好奇,这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杜英点头:
“先汉有百戏,为戏子表演,博诸君一笑,无不夸张。将军且看着点将台上,咫尺间山河险峻,两三人便是百万雄师,亦然是一种夸张,此为‘戏’也。
另外相比于百戏纯粹的动作和歌曲,此台上,三言两语之间,来龙去脉已然清晰,此乃‘剧’也,因此不妨以‘戏剧’命名之。”
“不错!”桓温抚掌而叹,“好名字!”
杜英呼了一口气,那可不是好名字嘛,中华古典戏剧千古传唱,大家都认可的名字,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桓温的注意力很快又被点将台上的剧情吸引去。
只见得扮演谢奕的那种演员,正色厉内荏,呵斥着另一个人,两侧晋军将士无不刀剑在手,横眉冷对。
而被呵斥的那人,跪倒在地,浑身颤抖。
桓温登时感到奇怪,你们不是在表演恭迎王师的场景么,这又是怎么回事?
杜英当即解释道:“所谓戏剧,既然是给大家欣赏的,那自然就要有一些乐趣。单纯得按照真人真事改编,恐怕就少了一些趣味。
所以小侄设定关中盟坞堡里有几个恶霸,平时勾结氐蛮、欺压百姓,现在王师抵达,正好惩恶扬善。”
看着台上谢奕“光伟正”的形象,再看看那些瑟瑟发抖的“恶霸”,桓温哑然。
也是,既然都已经用一两个人代表百万雄师了,那还有什么不能代表和改变的?
第二百五十二章 杜英:咱脸皮也不厚
这一次倒是真的让谢奕这家伙出了风头。
桓温甚至有一种冲动,什么时候自己的事迹也能够搬到这台子上,给大家看一看?
似乎是察觉到了桓温的所思所想,杜英压低声音说道:“小侄之前未曾得到伯父允许,不敢把伯父放入其中,以免影响到伯父的形象。
若是伯父不嫌弃的话,小侄可以将伯父之前入蜀以及现在北伐的事迹改编,演于军中。”
这句话自然一下子说到桓温的心坎上去了。
他捋着胡须,微笑道:
“也好,本将南征北战,虽然并非百战百胜,但是自问也是给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总是有一些人误解和不满,盖因不懂此间难处······”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自然就是在暗示杜英。
不只是要给我的将士们看一看,最好还要给更多的人看。
这本来就是杜英想要的效果。
得到桓温的支持,那么杜英手下这些临时训练出来的演员,可就不是草台班子了。
戏剧作为国粹,历史上真正起源于唐代,然后兴盛于宋代,最终在明清达到鼎盛。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看到的那些百戏之类的,不过就是杂耍罢了,哪里有什么剧情,自然也不会和当今人物有任何的关联。
而如果能够在桓温的支持下,在关中,甚至在荆州,更甚至在东南,表演这样的戏剧,那么杜英可想而知,将会引起怎样的热潮。
桓温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他希望杜英能够好好塑造他的形象,然后拿出去表演,让天下人都看看,他桓温到底是怎样的英雄!
这是在为桓温夺取本来已经被世家分割的七七八八的天下名望,是为桓温争取更多的政治资本和社会影响。
养望,这是每一个割据一方的枭雄人物都必须要做的。
桓温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但是身为一个武将,他之前所能做的也就只有通过北伐胜利来培养自己的名声。
现在,戏剧显然就是对他形象的很好补充和新的宣传方式。
杜英当即微笑着说道:
“只要伯父愿意,那么之后小侄编排更多的戏剧,在关中、在天下巡回演出,甚至我们还可以买下当地的酒楼之类的常驻于此伯父需要编演什么,小侄就可以为伯父演什么。”
桓温脸上的喜色再也按捺不住:“那最好不过你且放手去做如果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直接告知于伯父。”
杜英当即郑重拱手。
桓温态度的再次改变他当然能够察觉到。
之前桓温曾经表示,杜英有什么事可以向谢奕汇报而现在可以向上汇报的层次直接变成了桓温这一层。
而且桓温之前应该算捏着鼻子承认了杜英这个冒出来的“大侄子”因此在自我称呼的时候,往往都是以“本将”自称,现在却已经主动自称为“伯父”。
个中亲近之意,不言而喻。
也说明杜英献给桓温的这个别出心裁的投名状才真的让桓温认可了杜英并不再把杜英当做一个聪明一些、有背景的······普通武将。
不过杜英也不会拿着鸡毛当令箭,桓温要操心的事多了去了,自己当然不可能总是往桓温身边凑。
只要这戏剧有了桓温的认可,自然就能够快速地在军中传播,至少等取得阶段性的突破之后再向桓温汇报。
不然的话,杜英展露出来的不是他独当一面的才能,而是当跟屁虫的才能如此,桓温凭什么之后继续对他委以重任?
此时这一出“谢奕怒惩恶霸”的戏份演完了之后人马轮转。
又是一出“关中盟和王师并肩战潏水”。
桓温登时侧目。
杜英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
咱的脸皮也没有那么厚。
看到扮演自己的关中盟士卒在台上耀武扬威对着对面的“苻雄”大声喝骂杜英脸上也有点儿挂不住。
桓温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既然是戏剧,那么讲述的肯定就是一个故事,表达出来一些想法。前两出戏,不用说,就是歌颂王师的勇猛和除恶扬善。
但是后面这一出戏就有意思了,显然是杜英在“夹带私货”,宣扬关中盟和王师之间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伟大情谊。
说句实话,在整个子午谷之战中,潏水之战其实并不是很残酷,相比于战后尸体七横八竖的子午谷战场,潏水这边,关中盟的损失并不大,其实反倒是任渠所部作为直面氐人渡河力量的唯一一道防线,承受的压力不小。
尤其是苻雄打算直接留下兵马看守关中盟所在的土丘,主力直接渡过潏水之后,这一切的战斗,都已经和杜英没有什么关系了。
然而此时这台上戏剧给人的意思,摆明是关中盟在子午谷之战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桓温虽然也不得不承认,当时关中盟的阻拦,的确卓有成效,谢奕在功劳簿上也把关中盟放在前排。
但是关中盟的损失毕竟不是很大,而且又是关中盟的人演戏,自己演自己,你们这样自吹自擂,合适吗?
杜英的神情变得肃然,似乎沉浸在戏剧中。
只要我脸皮足够厚,那么尴尬的就不是我,而是别人。
桓温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无计可施。
说到底,这么新颖的方式是杜英提出的,再看看那些一个个激动的将士们,就知道效果也好得很。
既然如此的话,那自己好像还真的没有办法阻挡杜英“夹带私货”。
就当是给的他奖励吧。
而杜英这么做,显然也提醒了桓温。
戏剧是真实事件改编还是凭空捏造的,这本身是骗不了人的。
像是之前那一出,只要稍微知道一些事情缘由的,自然就知道这太夸张了。
关中盟内,早就已经是杜盟主一手遮天,哪来得恶霸?
唯一一个“恶霸”林弊,都已经死的透透的了,轮不到谢奕惩罚。
大家也就看一看,图个乐子。
但是现在这个“潏水之战”就不一样了。
此事是确确实实发生的。
在大家的潜意识中,并不会觉得这是假的,而会觉得这很真实。
由此,大家也就逐渐觉得,关中盟在此战中做出了突出贡献,甚至比谢奕和司马勋的功劳还大的那种。
第二百五十三章 胡无人,汉道昌
在真实事件之中,避重就轻,达成自己的一些宣传目的······
桓温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杜英这个小子,还真的能够不断地给自己带来惊喜啊。
“且说说,这些戏剧都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桓温接着问道。
这摆明是想要询问杜英,你这戏剧都是怎么编出来的?
杜英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桓温。
按理说,这戏剧作为一个新鲜事物,之后注定也会有很大的市场,应该是自己的不传之秘才对。
可是桓温就这么问出来了。
似乎杜英就应该告诉他,天经地义一般。
杜英不由得感慨,刚刚还觉得只要自己脸皮够厚就无所谓,现在才发现,旁边这个人的脸皮更厚。
大叔,你知道你是谁么?
桓温,你是桓温啊。
能不能不要这么厚颜无耻?
不过转念一想,桓温身为一个枭雄人物,如果什么都讲究道德礼法的话,那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寻觅自己的出头之日呢。
既然桓温已经问出来了,那么杜英也索性并不隐瞒。
这可是自己以后的大靠山,自然没有必要得罪。
这就相当于董事长问总经理,生产线到底是一个什么原理,总经理就算是觉得这个董事长有可能自己再去开一家公司和他形成竞争,以扩大产业,那也得告诉不是?
当即,杜英便向桓温详细的讲解了一个戏剧的编排要点,从剧本到选角,再到如何夸张、艺术的表现出来一个故事,还有如何才能通过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就调动观众的注意等等。
台上,“杜英”正和“王师”一起暴打“苻雄”;台下,真正的杜英正把自己的知识一股脑的交代出来,心里在滴血。
这一出戏落幕,将士们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显然这三个讲述王师以及盟友——当然现在关中盟也是自己人了,只不过这个消息还不是所有人都清楚——的戏剧,很得人心。
杜英也说的差不多了,本身他也不是科班出身,大多数都是靠着自己的理解,都不能说形成了体系,说的也是磕磕绊绊、大大略略。
桓温也察觉到这一点,露出鼓励的神色:
“很不错,以后贤侄就是这戏剧之路的开拓者,伯父也期待你能够越走越远,继续努力。”
接着,桓温又温声提出了自己的一些意见,包括台上那些演员的动作有些不规范、台词总是过于激昂反而让人觉得“审美疲劳”以及感觉缺少一些引人入胜的矛盾、出乎意料的转折点等等。
杜英登时一惊。
这些问题,杜英当然清楚。
毕竟后世的电视剧也经常因为这些毛病而被人诟病。
只不过杜英的时间有限甚至就连剧本都没有来得及写完很多台词全都是演员临场发挥,更不要说改善桓温所说的这些问题了。
他今天也不过是为了先好交差罢了之后肯定要做出改进的。
而桓温第一次见到戏剧,就能够指出这么多问题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眼睛毒辣的厉害人物。
听桓温的意思,他好像也只是想要试探一下杜英,是不是愿意和自己分享这些,并没有想要另起炉灶的意思。
这也让杜英松了一口气。
桓温虽然厚脸皮但是总归还是讲规矩的。
而且他现在既没有必要急冲冲的分走杜英的功劳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操心这些事。
询问这些细节问题,似乎更多的是为了有所了解之后,提出一些个人的观点和建议。
还不至于真的完全不要脸就好。
桓温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就听见点将台上,参与演出的演员们已经齐齐上台对着台下的将士们拱手行礼。
将士们之前哪里见过这种新奇的表演?此时正是意犹未尽的时候,见到演员行礼一个个也有些手足无措,但都还是起身不过在还礼的同时,他们都大喊着:
“再来一个!”
一个个中气十足听着一点儿都不疲惫。
桓温微微一笑等到再上阵的时候谁要是畏缩不前,那自己可就有得说道了。
台上的演员登时有些手足无措,他们此时也都在表演的兴头上,其实还真的想再来一个,可是奈何杜英给他们的剧本总共就只有这三个,上哪里再来一个?
一道道求助的目光扫来扫去,最终落在角落中的杜英身上。
“伯父,小侄失陪。”杜英向桓温告罪之后,匆匆跑到点将台上。
骤然站在台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还有无数期待的目光,杜英也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吐沫,难免有些紧张。
看来自己这一次选出来的这几个演员素质还算是不错,连夜突击训练之后,在这样的场面下还能镇定自若的完成表演,已经很厉害了。
虽然他们的台词并不是很多,而且其中大多数人都是这几个故事得亲历者,就算忘词了也能够临场发挥,但是临场发挥本身也是一种本事不是?
杜英对着台下同样一拱手,提了一口气,朗声说道:
“杜某添为王师督护、关中盟盟主,奉大将军之命,为大家鼓舞士气,事起仓促,三部戏剧,博诸位一笑。待到蓝田战后,当有更多的戏剧为诸位将士接风洗尘、庆祝凯旋!”
下面原本鼓噪的人们也就不再说话了。
毕竟台上的是一位督护级别的人物,毕竟之后也不是没得看,现在是真的没有了,让人家现场生编硬造,也未免强人所难。
甚至旁边一直想看看杜英到底还有什么小动作的桓温,此时也不由得一笑。
这家伙还不忘把自己抬出来,既是拍自己的马屁,又是在告诉这些人,命令都是大将军下的,你们有意见去找大将军啊,关我杜英什么事?
无辜。
桓温不以为忤,毕竟大家是不可能来找他麻烦的。
挡箭牌就挡箭牌吧。
杜英接着说道:
“戏剧所演之惩恶扬善、匡扶社稷,正是王师所向,正是王师所为。杜某有感而发,当歌一首,于诸位听。”
大家登时竖起耳朵。
紧接着便听见杜英的声音拔地而起: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一样,又不一样
整个校场上,安静的只剩下一个人孤零零的声音。
说不出来是在喊,还是在唱。
或许是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一首唱出来的诗,又或许是因为歌唱的人属实五音不全。
但是字字句句,简单明了,如若雷霆,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北伐以来,杀胡人、收旧土,这是军中一直在宣传的,也是将士们一直笃信的。
但是随着他们一路艰难北上,这些理想开始展现出来它们艰难的一面。
多少人犹犹豫豫,多少人心中忐忑。
而此时这一首分不清是诗词还是歌曲的东西,直直的戳中了大家的心灵深处。
胡无人,汉道昌。
有的人想到了曾经发出的热血誓言,有的人想到了此时应该还在江南翘首以待君归的家人,有的人想到了已经没于战火之中的亲朋······
战争,这无休无止的战争。
胡人,这些茹毛饮血、杀戮不休的胡人!
不杀尽胡人,如何能解心头之恨?
一道道身影站起来。
火光之中,人影幢幢。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
也不知道是谁先跟着大声喊了出来,原本在杜英的自我发挥下还有点儿曲调的词,这个时候已经彻底没有了音调起伏。
变成了声嘶力竭的高喊。
“胡无人,汉道昌!”
将士们齐齐举起拳头。
“陛下之寿三千霜!”
一声又一声,如同浪潮,在短暂的低下去之后,又立刻翻涌直上重霄!
杜英似乎想到了什么,下意识的瞥了一眼桓温所在的位置。
抄袭一时爽,就是有点不合时宜。
在这里高喊“陛下之寿”,似乎不太对吧?
毕竟桓温的心思······
杜英登时冒了一身冷汗。
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儿过于明确的表示自己是一个“保皇党”了?
这样,桓温和他手下那些早就已经想要当从龙功臣的家伙们,会不会把自己当做眼中钉、肉中刺?
冤枉啊!
我不是这么想的······
听我解释,这是一个叫李白的货写的。
他胡吹。
杜英终于找到了桓温的身影。
此时桓温已经不是在旁边悄悄看着,而是在将士们的拱卫下已经到了校场中间的位置。
无数的将士在周围高呼,一层又一层,围着他们的大将军,眼睛之中充斥着狂热。
此时,一个男人所有的勇气和热血,似乎都在这大环境的牵动下激荡。
此时,只要桓温一句话,将士们甚至会毫不犹豫的抄起来兵刃直接扑向远处的蓝田。
便是现在,杀胡建功!
桓温抱拳:“诸位将士,明日,出战蓝田,本将亲自擂鼓助威,望诸位能一战破敌!”
“将军万岁!”不知道多少人齐齐高呼。
声音又上云霄。
杜英看着被黑压压的人群所包围的桓温默然。
好像不需要自己过多担心了。
此时的桓温就像是真正的“陛下”一样。
那些“陛下之寿三千霜”的呼喊声,似乎就是为他最好的祝福。
杜英呼了一口气喃喃说道:“但歌大风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些将士是桓温的“猛士”,而自己的猛士又在哪里呢?
杜英期待着自己也能够有这么一支令行禁止、为共同的理想而战的军队。
但是并不是眼前的这支军队。
因为杜英知道,北伐、杀胡终究只是桓温为自己争取政治资本的一种方式在他的内心深处,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着和祖逖等北伐先辈们一样的“不破胡人誓不归”这样的想法,杜英并不确定。
就算是有,杜英觉得也得打几个折扣。
至少不是放在首位的不然历史上的桓温不可能发现局势不对,扭头就跑。
杜英想要做的,和桓温一样,却又不一样。
一样的是内容。
不一样的是顺序。
火光之中,人影幢幢杜英负手而立,嘴角露出笑容看上去是在为眼前自己取得的成功而高兴,但是却是在脑海中勾勒着未来。
————————-
桓温终究没有打算连夜就发起进攻。
将士们还是需要好好休整的士气的高涨并不代表着将士们的体力也完全能够跟得上,别看现在一个个口号喊得响亮战场真正冲杀起来比拼的可不是这个。
而且更重要的是桓温还有给苻苌他们准备的“惊喜”。
杜英鼓励了演员们几句,可想而知,以后这些已经展露出不错表演天赋的演员,将是杜英发展和扩大“艺术宣传队伍”的主力。
不过接下来,杜英还有另外一场戏需要来演。
此时的蓝田氐人营寨,犹然还在一片昏暗和沉寂之中。
相比于晋军这边的热闹,经过连日苦战的氐人,显然也疲惫不堪。
些许灯火,远远看上去,说不出的落寞。
仿佛就像是这风雨飘扬中的秦国一样。
几名放哨的士卒靠在瞭望楼上打着哈欠,无精打采。
晋军自然是不可能在晚上发起进攻的。
这也得益于氐人现在扼守的地形。
峣山,位于蓝田南侧,是秦岭向北探出的余脉,相比于峣山背后的关中平原,山势并不高峻,也不陡峭的峣山,也算是耸立在平原上的一道屏障。
这也是氐人能够坚守蓝田的底气之一。
这样的地形地势,在晚上发起进攻的话,显然并不轻松。
这些天虽然晋军打的凶猛,但是也确实没有在晚上采取任何行动。
氐人的自信,自然也不是没有道理。
“快到换防的时间了?”放哨的氐人士卒,用夹杂着氐人和汉人的语言问道。
他的同伴甚至都懒得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那士卒起身,伸了一个懒腰:“这一战哦,怎么就突然不打了?”
他的同伴翻了翻白眼:“怎么,你还想打起来?”
“不打了,就抓紧回家吧,在这里耗着干什么。”
“上边得意思,岂是你我能揣测的?闭上你的嘴吧!”被打扰了睡觉的同伴很不满的说道。
而还不等他接着说什么,前方骤然响起箭矢的呼啸!
黑暗之中,一支箭矢卷动着风,直直的刺过瞭望楼上的旗帜。
那面氐人的旗帜,骤然被撕扯开。
两人对视一眼,声音都变得凄厉:
“敌袭!!!”
而似乎是为了回应他们两个的呼喊,原野上,一点点光芒亮起来。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也不知道多少人!
第二百五十五章 火光绰绰,人影幢幢
敌袭!
沉寂之中的氐人营寨,转眼沸腾。
火把依次点亮,本来就枕戈待旦的氐人士卒,几乎是在第一时间飞身跃起,骑兵们直接翻身上马,张弓搭箭,等待着命令。
而步卒们或是飞快的攀爬梯子登上寨墙,或是举起刀盾、肃然站立,好一番严阵以待。
一名名氐人酋长、统领,也都高声呼喊,清点人马。
反应不可谓不快。
之前的氐人还真不是这样谨慎的,但是子午谷之战,营寨中的氐人猝然受到袭击、损失惨重的教训,
“怎么回事,惊慌什么?!”
苻生和苻苌也都被惊动,与此同时,营寨的后方,刚刚抵达的苻雄骑兵也开始集结。
这一声喝骂,正是来自苻生。
这个独眼大王,此时脸上并没有困意,一只眼睛来回扫视,让所有看到的人都下意识的打哆嗦。
显然深夜之中,苻生也并未入睡,而是应该在思考未定的战事。
相比于那些上蹿下跳的氐人们,苻生显然要镇定很多。
敌袭?
如果真的敌袭的话,此时应该早就已经打起来了才对。
可是敌人呢?敌人的呐喊声呢?箭矢声呢?
黑暗之中,只有零零散散的箭矢落入营寨之中。
这一切似乎都显得那么可笑。
苻生是不太相信的。
然而还不等他接着说什么,一声战鼓,压盖住了氐人们的呼喊声。
苻生的脸色也是一变。
鼓声紧接着连绵而起,“咚咚”回响,恍若天雷霹雳。
苻生也顾不得多说什么,快步登上营寨中的瞭望楼。
原野此时已经逐渐被点亮,从瞭望楼上看去,火光绰绰,人影幢幢,也不知道有多少晋军士卒正森然列阵。
而晋军骑兵就在阵前奔驰,时不时的张弓搭箭,将箭矢射入营寨之中。
简直就是在挑衅。
苻生的脸上登时露出怒色,霍然回头。
跟着他一起上来的两名氐人首领,赶忙低下头,掩盖住脸上的恐惧之意。
“已经在射程之内,为什么不放箭?!”苻生一挥手,一脚将其中一名首领踹倒在地。
那首领在狭小的瞭望塔上滚了两圈,人都直接撞在栏杆上,却赶忙爬起来,来不及捂住被踹的地方,惊慌的说道:
“弓弩手刚刚集结,等待大王命令。”
苻生冷笑一声,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些家伙一看对面人多势众,顿时都不想做那个率先放箭的出头鸟,因为这意味着自己很有可能反过来变成对面弓箭手的重点打击目标。
这就是氐人“任人唯亲”的弊端所在。
对于这些首领来说,他们手下的兵马也多数都是他们的亲眷,谁愿意自家亲眷损伤太多?
相比之下,他们和上司以及同僚之间的亲属关系反倒是没有那么密切,因此自然就会做出维护自己的利益和亲属的举动。
“放箭!”苻生不需要这两个首领下令,自己率先在瞭望楼上大吼。
声音回荡,下面的氐人士卒们早就已经熟悉淮南王这个杀人不眨眼的人物那也颇有标志性的雄浑、粗暴音线,此时前面的弓弩手谁敢怠慢,箭矢当即腾空而起。
苻生接着定睛看去。
晋军骑兵早就已经一溜烟儿没入黑暗之中。
那些箭矢“呼啦啦”的淹没火光所在的地方。
紧接着又是一批箭矢。
一轮又一轮。
苻生冷冷一笑,趁着夜色进攻据险而守的氐人营寨,桓温的确是个大胆、甚至狂妄的人物。
嗯,这很对自己的胃口。
只不过自己必须要让他知道,既然用兵以险,那就不要这么早的暴露目标,不然只会死的很惨。
“大王,对面没有还手,定然已经知难而退。”一名首领忍不住开口说道。
但是另一名首领连连摇头:
“火把,火把都还没有熄灭,这······怎么可能?”
苻生怔住了,旁边的首领也怔住了。
不对!
“开门,骑兵随本王冲阵!”
苻生直接抓住楼梯,已经不是下楼梯了,而是几乎直接滑下去的。
两名首领从上面看着,很想问一声:
大王,您屁股不疼么?
不过苻生的动作很快,他们两个自然也不能在上面看着,也只能咬咬牙,有样学样了。
苻生看也不看后面慌里慌张、捂着屁股跟上来的两个首领。
这两个家伙是指望不上的,他们麾下都是桓温北伐之后,苻健就地征召的氐人士卒,氐人本来就是近乎于全民皆兵状态的民族,因此再临时征召,征召上来的都是原本并不适合成为士卒的罢了。
苻生并没有指望他们能够独当一面,让他们负责晚上的防备,也是因为知道桓温不太可能夜袭罢了。
然而现在桓温还真的夜袭了,营寨外面放哨的士卒没有给予任何一点儿警醒,更是说明敌人的手段狠辣而敏捷,来的必然不是晋军之中的寻常士卒。
因此苻生的第一反应,就是直接率领军中精锐骑兵杀出去。
桓温到底在弄什么名堂,一探就知。
“大王,夜色深沉,敌情未名,当以强弩退敌,不可轻举妄动啊!”一道身影从人群之中扑出来的,抓住苻生的战马马缰。
苻生扬起马鞭,下意识的就要抽打过去,不过看清楚来人之后,他不满的哼了一声,还是把马鞭收了回来:
“王傅此言差矣,南蛮声势虽大,却无动静,怕是没有几个活人在外面,虚张声势罢了。这些骑兵,足够保本王周全!”
那被称为“王傅”的,正是淮南王傅、苻生的老师,也是其妻梁氏之舅,毛贵。
这个中年人连连摇头,还想要说什么。
“放手!”苻生暴喝一声。
毛贵虽然是氐人豪酋出身,但是多年来从事的都是文官工作,被苻生这么一呵斥,当即打了一个哆嗦,下意识的松手。
苻生看也不看他,径直瞥向率领骑兵而来的另一名中年将领:“前将军愿随本王同去否?”
“大王,王傅所言······”中年将领正是秦国前将军梁楞,也是苻生正妻梁氏的叔叔,算起来毛贵应该是梁楞的姻兄,即他嫂子的弟弟。
苻生登时皱起眉头,眼见得就要发作。
旁边的毛贵连连对着梁楞使眼色。
梁楞硬生生的把反对的话给憋了回去,只能拱手。
毛贵则拍了拍他的战马,意思自然也很明显。
第二百五十六章 大王三思!
现在绝对不是毛贵和梁楞同苻生争论的时候。
苻生就是一头倔驴,你应该顺着他,而不应该在他暴走的时候还非得要站在他的对面。
这是毛贵和苻生打交道久了,拿捏到的道理。
无论是他,还是梁楞,而或者梁氏的父亲、苻生的老泰山,现任左仆射的梁安,之所以能从一个氐人豪酋变成当朝重臣,重点就在于他们和苻生之间的关系,因此和苻健也算是亲家。
这在亲眷关系很重要的氐人之中,才是生身立命之本。
因此他们可以反对任何人,却要尽可能避免反对苻生。
一旦他们和苻生之间出现了矛盾,而且还闹得人尽皆知,那么最后受到损害的自然是他们。
如果苻健给苻生换个老婆,或者苻生直接把自家老婆给丢了,那他们这些亲家,就不用混了。
这种事,苻健应该是做不出的,但是苻生······
真不一定。
这就是个做事冲动、完全不过脑子、不权衡利弊的人。
所以毛贵眼见得梁楞就要和苻生之间闹起来,赶忙拦住梁楞,拍他的战马,自然也是提醒他,让他多加小心,务必保护住苻生。
苻生见梁楞不再说话,自然也就认为他没有意见了。
他并没有在意毛贵他们的动作,径直策马向前,梁楞对着毛贵匆匆拱手,赶忙跟上。
看着苻生的背影,毛贵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汉家史书,他也有所读。
淮南王虽然勇猛、力大无穷,带兵打仗也狠辣果决,的确是一个大多数敌人应该都不愿意遇到的对手。
但是说到底,个人的武力高低终归并不能代表什么。
一场战斗的胜利,并不是看一个人有多厉害的。
这一次桓温北伐开始之后,苻生率军先战南阳、再战武关,连战连败,每一次战斗中,他都奋勇冲杀,可是结果呢?
兵力劣势以及士卒素质上的差距,让苻生一个人没有办法决定整个战局的走向,只能说尽可能的给晋军造成心理压力罢了。
但是晋军只要躲着他走,向其余的方向发起进攻苻生终究也只是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
此时的苻生,难免让毛贵想起来历史上的一个人。
霸王项羽。
而且是很偏执状态下的项羽什么人的话都听不进去。
毛贵脸上的忧色愈发浓重。
历史上的项羽是什么下场他很清楚。
苻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凭借这个,他真的能够战胜自己的太子兄长以及其余虎视眈眈的兄弟们么?
就凭这个就算是他真的坐在了至高的位置上,那又真的可以坐稳么如果解决所有的问题都需要用手中的刀剑杀过去、需要用蛮力的话那就距离众叛亲离、群雄并起不远了······
毛贵叹了一口气。
这门亲事,真不是个好的选择啊。
不过反过来说,这或许能够避免自己因为直言劝谏之类的,直接招来杀身之祸。
————————————-
当毛贵感慨万千的时候梁楞正担忧的注视着苻生。
苻生的脸色很精彩。
从杀气腾腾到惊讶,再到沉默,最后是现在脸上几乎压抑不住的怒火。
因为就在面前的旷野之中,一个又一个的身影,根本就不是真人。
站在前面几排的是稻草人,扎的很完整每个人身上都披着晋军的衣甲,一手拿着盾牌挡住自己的身形,一手拿着火把此时那火光犹然还在夜色之中跳动似乎是在嘲弄苻生一样。
而在这些稻草人后面其余黑压压的也都是稻草人,只不过这些稻草人甚至远远不能称之为“人”,不过就是几根木头桩子,稍微捆绑一些稻草,再把火把固定在上面罢了。
黑夜之中,站在寨墙上,或者瞭望楼上,远远看去,谁又能看得清楚?
只当是密密麻麻的人潮。
“砰!”
木头折断的声音。
苻生手中的厚背马刀狠狠地挥动,劈砍下其中一个稻草人的脑袋。
他的力气很大,那稻草人直接一分为二。
紧接着,苻生抬起头,目光之中满满的都是怒火。
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群稻草人给嘲弄了。
这是桓温在直截了当的戏弄他、打他的脸。
整个大军营寨因为一群稻草人,又是一通乱箭的,又是全军集结的,好一番折腾。
传出去,怕不是要沦为笑柄。
苻生的声音甚是冰冷,其中夹杂着所有人都能够感受到的怒意:
“竟然能够让南蛮摸到这么近的距离上从容布置这么多稻草人,负责警戒的人干什么吃的?!今夜当值的几名酋首,全部斩首示众,其麾下,充当敢死队,下次第一批上阵!”
梁楞打了一个哆嗦,这一次他终于忍不住了,拱手说道:
“大王三思!”
苻生当然不会管这几个氐人豪酋到底是什么来路,出了差错,还让自己有可能直接沦为笑柄,不杀了他们才怪呢。
可是梁楞却很清楚。
这些负责守夜的氐人兵马都是战起后临时征调的氐人平民,本身的确应该是族群之中的弱势群体。
欺负欺负这些人,并没有什么。
可是统带他们的豪酋,可不是寻常人,基本上都是随同苻洪、苻健等老一辈征战、立下汗马功劳的,放在氐人朝堂上,也有话语权。只不过随着年事已高,这些人基本都退居二线,不过威望还在。
要他们的脑袋,还不知道要得罪多少沾亲带故的氐人权贵。
苻生军中的士气或许通过这种方式能够鼓舞起来,但是整个氐人朝堂上,怕是要炸锅。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已经战死得氐人权贵后人,比如之前曾经跟着苻生一起爬上瞭望楼的那两个就算是。
他们虽然平时不学无术,算不得什么好汉,全靠祖辈牺牲换来的荫庇而活,但是好歹他们也代表着那些从龙功臣,利益也跟朝堂之中很多人捆绑在一起。
那些勋贵杀不得,勋贵子弟也杀不得啊!
更何况······
梁楞看向这黑暗之中无声的军阵。
此地已经在峣山之下、实际上氐人的哨探范围也不过刚刚到此,因此就算是换上了苻生的麾下亲自负责夜间巡防,恐怕也很难发现敌人在黑暗之中的动作。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丞相为何发笑?”
毕竟在“敌人不会夜间进攻”的既定概念下,大家所谓的巡防,也就是在山坡上往下看一看。
黑灯瞎火的,能看到什么?
因此梁楞觉得,就此怪罪于那些豪酋,似乎也说不太过去。
总归······只是虚惊一场。
但是他也知道,此时的苻生现在已经怒火中烧。
他需要一个发泄的地方,因此总归是要有人倒霉的。
如果这怒火不落在那些豪酋的头上,那岂不是要落在他梁楞以及其余几个苻生身边文武的头上了?
梁楞在下意识的喊出“大王三思”之后,心思飞转之下,不免露出了苦色。
后悔,就真的很后悔。
果不其然,苻生阴冷的目光直接落在他的身上,大有你说不出来什么就先要你的脑袋的意思。
梁楞打了一个寒颤,就要“从心”。
结果马蹄声连连响起,旁边的黑暗之中,又一支兵马杀出来。
苻生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
来者相比于苻生,体型更肥硕一些,但是两人的五官却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只不过这个胖一点儿的中年人没有独眼苻生那么狰狞可怖。
甚至他还带着笑容,和苻生的咬牙切齿形成鲜明的对比。
坐在战马上,一摇一晃,显得有些滑稽,但是这对于胖子来说,上上下下应该很难受的颠簸,并没有影响到他脸上的笑容。
眼睛都快笑没了的神情,就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
这个笑话,显然就是苻生。
梁楞等人齐齐拱手:“参见太子殿下!”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秦国太子,苻苌。
苻苌出现之后,苻生的目光当即牢牢锁定在他的身上,掩饰不住的敌意。
或者说,苻生对于苻苌的敌意,从来都没有打算掩饰。
对于这个因为自己的残疾而从小受到无数人的歧视,性情暴烈残忍的淮南王来说,没有自己能打的兄长,凭什么就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上,就因为他年长么?
皇位本来就应该是我苻生的!
被苻生这阴冷中充斥着恶意甚至杀机的目光一看饶是苻苌之前早就已经不止一次有过这样被自己这个“好弟弟”注视的经历,犹然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脸上的笑容也随即收敛。
他打量着这些稻草人淡淡说道:
“长生军中有动静,我军随之而动现在看来,不过是桓温虚张声势罢了长生可受到惊吓?”
苻生咬紧牙关攥紧拳头。
骨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旁边的梁楞皱眉不语。
太子爷,你这是在玩火啊。
问苻生受到惊吓了没有,这战场上,从来都是他吓唬别人什么时候被别人吓唬过?
这样变本加厉的嘲讽苻生梁楞也不知道这位太子爷在想什么。
不过想想也是,既然苻生都已经明确的表露出来了对他的敌意,那么苻苌也没有什么必要好声好气的。
大家本来就已经因为各自之间的功劳分配、利益划分,以及最重要的对那个位置的争夺等等,站在了对立面那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虚与委蛇,维持表面上的兄友弟恭。
撕破脸皮、直接对抗这才是氐人的性情。
玩虚的,那是汉人擅长的。
梁楞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叹息。
桓温弄起来这些稻草人看上去主要目的应该只是为了让氐人好一番折腾,但是恐怕桓温自己都没有想到这竟然又诱发了氐人军中原本因为苻生和苻苌分开下寨而暂时避免的冲突。
梁楞也知道苻苌为了稳定军心此时自然需要找一个理由来推卸掉自己的责任。
没有什么比苻生误判军情、导致大家跟着鸡飞狗跳了半天来的更合适了。
不然的话,苻苌也不至于专门跑过来嘲讽一番。
可话虽如此,现在却怎么也不像是双方直接对抗的时候。
大敌当前,难道你们忘了么?
此时的天空,已经不再是刚才深沉的黑暗。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峣山下,层层排列的木桩子和稻草人,再清晰不过的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不少稻草人举着只剩下袅袅青烟的火把,胸口、脸上还插着一支支箭矢,就这么“昂首挺胸”,骄傲的迎着晨光。
蓝田的又一天清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来了。
苻苌和苻生原本充满敌意的对视,此时也逐渐消散。
因为他们听见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还有鼓声。
这些并不只是单纯的声音,还意味着一支军队的行进。
现在是清晨,不是深夜,自然不可能是假的军队。
旗帜飘扬,晋军,正在推进!
苻生和苻苌几乎是下意识的各自收拢部众,退向山口营寨。
一晚上折腾,人困马乏的,此时断不能直接和晋军交手。
——————————
“哈哈哈!”
桓温看着前方的一个个稻草人,也看到了它们或是被刀劈,或是被箭矢扎满的样子,发出大笑声。
杜英同样披甲,跟在桓温身侧,听到桓温有些魔性的声音,差点儿想到了电视剧情节,丢出来一句“丞相为何发笑?”
不过他还是憋住了,那样实在是太诅咒自己了。
桓温收敛笑声,紧接着看向从峣山一直铺到蓝田城下的氐人营寨。
广阔的战场上,晋军已经展开,声势浩大,届时晋军将会兵分数路,同时对前方的苻生、右侧的苻苌以及侧后方的蓝田城发起进攻。
而进攻的重点,还是扼守大道的峣山。
不得不说,氐人的布防还是有讲究的。
地位最尊崇的太子苻苌居中坐镇,苻生扼守最险要也是兵家必争之地,而剩下临时集结的一些羌人和氐人兵马,则汇聚在城中。
出城作战做不到,守一守城池还是游刃有余的。
至于苻雄的骑兵,此时应该在各处营寨后面游走,随时准备接应。
苻雄上一次在子午谷也算是伤了元气,显然并不适合顶在前面,而苻苌和苻生此时都不是没有一战之力,自然不会直接劳烦叔父出手。
毕竟苻雄所代表的,也是朝堂上谁都不能忽略的力量,更何况苻雄本人对苻健也有着常人所不能比拟得影响力。
因此苻生他们可以说“叔父,且看我的”,却不能说“叔父,且看你的”。
第二百五十八章 左边,右边
苻雄不会拒绝他们的求援,但是自然也就不会再支持求援的那个人。
想明白个中关节的杜英,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桓温。
怎么感觉,仗剑北伐的桓温,好像变成了秦国选拔接班人的磨刀石?
好家伙,关底boss?
不过还真别说,历史上的桓温真的就扮演着这个角色,最终苻苌率军追击桓温的时候,立功心切、中箭身亡,苻生就这么赢了。
桓温因为并不知道历史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因此倒是并没有杜英这种怪异的感觉。
他从容指着前方营寨说道:
“这一晚上鸡飞狗跳,氐蛮定然已经疲惫,传令,进攻!”
中军令旗飞舞,鼓声震天动地。
晋军将士们没有呐喊高呼,而是迈动着统一的步伐大步向前,脚步分外铿锵。
晨光中,刀剑闪动着寒芒,盾牌反射着光亮,一支支长枪,仿佛要刺破碧空。
晋军将士,士气如虹!
负责正面进攻苻生营寨的,是前日曾被桓温点将的高武。而负责进攻苻苌营寨的,则是桓冲,另一名被点将的戴施,则负责迂回进攻蓝田城。
都是桓温麾下猛将,而且杜英感觉,桓温的布置也非常有意思。
并不是以强制强,而是有点儿田忌赛马的感觉。
他军中战力最强的桓冲并没有对上苻生,而是去战苻苌,自然是桓温希望桓冲能够率先击破苻苌营寨,直接切断苻生和蓝田两处的联系,再逐个击破。
不过这又不是纯粹的田忌赛马。
因为戴施和高武,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将领,自然非是等闲。
而且压力最大的高武这边,还有桓温亲自压阵。
总归不会让高武独自承担面对苻生。
站在临时搭建的点将台上,桓温从容不迫的下达一条条命令。
这些命令其实都比较笼统,大概就是“高武主要进攻何处”、“桓冲需要提防氐蛮骑兵突击”之类的。
具体应该怎么打,自然不是桓温负责的。
那还要下面的将领们做什么。
杜英站在桓温不远处,并没有打扰桓温的指挥。
刀光剑影、麟甲旗扬,眼前的壮阔景象,对于杜英这个穿越客来说也是很震撼的。
这就是真正的冷兵器时期大会战。
杜英之前就算是见过这样的场面也只是在电视上。
哪里比得上亲身经历、近在眼前?
随同杜英一起来的王猛,则左看看、右看看对于桓温的排兵布阵自然很感兴趣。
书本上写的再详细自然也比不上现场实地教学。
而且真的是“教学”。
因为桓温很贴心的派了一名校尉,跟在杜英他们身边随时随地解答他们对于这一场战斗的疑惑。
显然经过之前的大帐之中的对答,以及杜英拿出来的新鲜手段桓温对于杜英的态度已经是纯粹的欣赏和喜爱自然期望这个年轻人经过历练之后也能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将领。
因此,也就毫不吝惜于培养。
身为督护的杜英,很快就意识到,桓温的诚意有多高。
跟着他们的这个校尉很年轻也就是二十岁上下的样子,但是作战经验之丰富,看他手上的老茧就知道。
而且随口讲述之间,各种兵法术语,头头是道。
似乎察觉到杜英和王猛好奇的目光那校尉拱手,有些腼腆的说道:
“末将先辈多为军中将领从军营中长大,所以知道的多一些。”
杜英看着这个年轻的鹰扬校尉觉得这样的人物,历史上也不应该毫无姓名桓温既然把他派过来本身也说明桓温看好他。
“校尉客气刚刚只知校尉姓朱,表字次伦,还未来得及请教大名?”杜英微笑着问道。
刚刚战斗打响,这校尉从军中折返,来的仓促,大家都没有好好打招呼。
朱次伦赶忙拱手,对于这个桓温钦点的督护,他当然不敢大意,久在军中的人,最是清楚什么叫做“尊卑”:
“末将单名序,朱序。”
王猛微笑着亦然通了姓名。
杜英却没有说话。
两人好奇的齐齐看过去,朱序还倒是自己的名字有什么问题,杜英却已经回过神来,爽朗笑道:
“次伦不必如此客气,你我年纪相仿,总是‘末将’、‘末将’的,余都未免惭愧,这兵法常识,还得仰仗次伦耐心解释呢。”
朱序受宠若惊。
而杜英又何尝不是心中狂喜。
世代将门,又姓朱。
没想到还真是不可忽略的人物。
变数。
淝水之战这一奠定南北朝格局的大战中,最大的变数。
也是苻坚败得一塌糊涂、王猛毕生心血付之东流的“罪魁祸首”。
一边王猛,一边朱序,也难怪刚刚的杜英,有一种梦幻的感觉。
不过杜英来到此世,也算是已经见过不少“名场面”了。
王猛和苻坚的会面,他都已经经历过,这还真不算什么。
朱序并不知道杜英在转眼之间已经转过了这么多心思,甚至都已经做好了挖墙脚的准备。
其实他本人,还没有从杜英刚刚表示亲近的话语之中回过神来。
杜英是什么人?
现在大将军身边炙手可热的新星。
如果说在昨天之前,大家还以为这个年轻人只是靠出身和耍嘴皮子功夫,一时间蒙蔽了桓温,方才获得高官厚禄,那么昨天一场戏剧表演下来,每个人都不得不正视杜英的存在。
态度改变的,其实主要是那些原本对杜英心怀不满,或者说抱有较大敌意的。
也就是是那些背地里已经有撺掇桓温登基的小心思的人。
在他们看来,杜英的出现,显然平添变数不说,而且杜英和谢奕走的如此之近,到时候岂不是又会响应谢奕,变成他们的阻力?
然而昨天杜英一场戏剧表演下来,看上去是把谢奕、司马勋和关中盟这些子午谷之战的参与方都给表扬了一番,但是这样的戏剧以后在荆州、在整个典午朝各处州府演出来,代表得自然也就不再是桓温军中的某一支部队,而是整个北伐大军。
直接受益的,自然是桓温。
更不要说最后的那一首诗歌面世,更是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斗志。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解读方式。
诸如谢奕这种,自然认为这是在歌颂当今陛下的功德。
第二百五十九章 两个奇葩
而那些有别样心思的人,自然就认为,这是在暗中称赞桓温,因为这一切的功绩都是桓温取得的,因此自然也就只有桓温当得起“陛下之寿三千霜”这一句称赞。
不管怎么说,大家对于杜英的好感,“蹭蹭蹭”的往上涨。
因为出身将门,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以战功论英雄,所以朱序一开始对杜英这等没有什么亮眼战功在身的地方坞堡堡主,一点儿都不感兴趣。
但是昨天亲眼见到那激荡人心的场面,此时看向杜英,目光之中也满是敬佩。
不管杜英有没有什么亮眼的战功,他觉得,不,应该是桓温军中的众多将领都觉得,杜英懂他们。
鼓声再一次变得密集,晋军将士缓缓推进。
游骑已经在左右两侧奔驰,负责掠阵。而弓弩手亦然全部就位。
投石车,或者用军中比较霸气的称呼,应该叫霹雳车,此时逐渐向前移动,巨大的轮子碾压地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左右推动霹雳车的士卒们发出整齐的口号声,逐渐炎热的天气下,不少士卒索性直接光着膀子,露出一身腱子肉。
同时在霹雳车的前面,还有一头头牛在往前拉。
杜英定睛看去,不由得一笑。
牛,真的是在缺马的南朝,被用出了花样。
也不知道那满大街上牛车横行的场面到底是怎样的,杜英多少觉得也有些滑稽。
除了霹雳车,还有云梯车、床弩等等大小器械。
相比之下,当初关中盟为了进攻林氏坞堡以及子午谷临时打造的那些家伙,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华夏民族本来就以强大的机械制造能力而领先于北方胡人,此时在杜英看来,氐人想要据险而守,不见得是什么好主意。
也难怪桓温一路北上,诸如武关等雄关漫道,终归都没有能够挡住他的去路。
氐人的骑兵以及单兵作战的优势,显然在这些大型攻城器械面前,并不能发挥出来。
“次伦兄,这霹雳车的射程有多远?”
“次伦兄,为何弓弩手迟迟未曾放箭?眼见得都已经快要挺进到山坡下了。”
“次伦兄”
王猛的问题很多有一些问题看上去非常简单而有的,甚至连朱序都讷讷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专门弄来了笔墨先记下来再说。
而随着王猛这些问题问出来,朱序对于这个原本杜英的小跟班一样的人物也不由得刮目相看。
很明显,此人是有不少理论知识的甚至能够察觉出来桓温布阵上的一些难以避免的缺点和疏漏。
只不过他没有多少实战经验所以有时候问出来的问题会显得有点儿可笑。
毕竟兵法上所云和实际情况总归有所不同,而且兵法也已经是好几代人,甚至数百年前的兵法了,其上记载的一些战术理念已经随着装备的更新迭代跟不上了。
中军令旗骤然挥落。
也不知道多少将领们齐齐高呼:“放箭!放箭!”
刹那间,万箭齐发!
王猛不由得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从军阵之中升起的黑云,直接快速飘向氐人营寨。
这等震撼的场面他显然也没有见识过,相比之下之前子午谷之战中,双方参战的兵马数量还是太少了而且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乱战。
至于杜英,恍惚间想到了曾经被某国产卡牌游戏中“放箭!放箭!”所震慑的梦魇自失的一笑。
自己终究不可能什么都忘记另一世的记忆。
不过也正好以后这些游戏好像也可以拿来娱乐一下。
第二百六十章 山海,风木,河崖,(加更)
氐人的弓弩手也开始射箭,自不能让晋军弓弩手专美于前。
杜英不由得微微点头。
苻生也不是一个单纯的莽夫。
至少他还清楚,不能把弓弩手放在太靠前的位置。
不然还不等自家弓弩手逞威风,已经虎视眈眈的晋军霹雳车就能够先教他们做人。
此时在石弹的轰然撞击中摇摇晃晃的寨墙,还有那些已经散落一地的盾牌,就是最好的代表。
趁着晋军新一轮石弹装填,苻生立刻让氐人弓弩手向前。
此时,晋军弓弩手已经完全在他们的射程之内,因此一通乱箭下来,多多少少都能有所收获。
晋军将士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一面面盾牌同样举起来遮蔽自家人。
只可惜氐人弓弩手是从上而下射击,总归还是占据地形优势的。
一支支箭矢贯下来,自然带着强劲的力道,盾牌手们一个个也觉得手臂酸麻,连连后退,差点儿和自家弓弩手、长矛手等等拥挤在一团。
氐人弓弩手显然察觉到了效果不错,又是一轮箭矢丢过来,同时还有一些胆子大的,已经爬上寨墙,直接对着山坡下射箭。
负责具体指挥的高武也没有慌乱,此时再次下令。
晋军刀盾手掩护弓弩手撤退,而霹雳车的新一轮石弹,已经准备就绪,迟迟未动,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不只是霹雳车,在前军偏后的位置,还有一队弓弩手,人数在两百人左右,并不是很多。
倒并不是因为前面有些狭窄的山坡脚下摆不开这么多人,而是因为他们的任务,就是等着氐人主动露出破绽。
又是一轮箭矢,两百名弓弩手射出的箭矢虽然比不上刚刚足足上千袍泽的齐射,但是覆盖整个寨墙,足够也。
石弹伴随着箭矢而来,氐人弓弩手如遭雷击,猝然之下,死伤众多其余侥幸得脱的也不再恋战,纷纷后退。
而晋军弓弩手们则顿住脚步他们引诱敌人露出破绽的任务已经完成,此时自然正是报仇的好时候。
什么仇?
当然是刚刚狼狈后退的仇。
杜英看着晋军弓弩手们再一次凌厉还击暗暗点头。
一场战斗,尤其是这种正面对决双方摩拳擦掌良久实力实际上相差并不是很大,就算是有差距,也都被地形地势之类的拉平了,不然的话占据大优势的那边早就取胜了。
因此再这样势均力敌的战斗中想要取胜并不能直接梭哈,那样太莽了,事实证明,失败的可能性也很大。
最佳的做法,自然就是通过刚刚这样不断地在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交锋之中扩大己方优势、尽可能削弱对方的有生力量。
杜英并不觉得苻生是这么好对付的,氐人上来就吃了这么一个亏显然也是因为氐人有些急躁。
只是不知道,这急躁是因为他们之前就已经被自己安排下的稻草人给折腾了一晚上所以神情愤懑,还是因为苻生也意识到了麾下将士的疲惫所以想要速战速决、尽快拉开双方战损差距导致的?
晋军弓弩手又是一轮箭矢之后发现氐人的反击已经很是微弱当下便开始零零散散的向远处抛射,同时腾出来空间给背后早就迫不及待的步卒们。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无数的晋军将士高声呼喊。
他们的声音在峣山这天然的山坳和山鞍部回响,整个战场似乎都随之颤抖。
重重人影,从军阵前排敞开的盾牌之间冲出,又逐渐汇聚在一起,并肩前进。
这一次翻滚的浪潮、移动的黑云,不再是刚才那般沉默。
涨红了脸、气血上涌的晋军将士,恨不得直接把眼前的这个营寨撕成碎片。
氐人,并没有保持沉默,也没有无所动作。
如果这样,那就不是横扫关中、称霸一时的氐人了。
更不是苻生了。
寨门骤然打开,甚至不需要晋军将士们自己去开。
一队步骑如同离弦之箭,从营寨中冲出,沿着山坡向下狂奔,滚滚烟尘被马蹄卷起,仿佛有千军万马,骤然间激荡起的浩大声势,甚至比晋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虚张声势罢了。”在短暂的惊讶之后,朱序忍不住笑了一声。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杜英则感慨道,“若是易地而处,或许我们都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可是如果真的据险而守,任由敌人直接攀爬寨墙,那就不是苻生了。”
朱序怔了一下,虽然他觉得杜英这样说未免有夸奖苻生的意味在其中,不过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闭门不出,把希望寄托在寨墙上、寄托在氐人实际上并不擅长的攻防战上。
那样,就不是苻生了。
旁边同样目不转睛看着的王猛察觉到什么,微笑着补充一句:
“也只有这样的人,方才配成为王师的对手。”
这句话自然一下子说到了朱序的心坎中。
那些望风而逃的敌人,根本不配让王师摆出这样的阵势。
他抚掌而笑:“是也!”
而前方,苻生一马当先,杀入晋军军阵中。
晋军将士齐声呐喊,长矛如林,直逼上去。
苻生背后,狂奔中的氐人步骑,和稳步推进的晋军军阵,同样轰然对撞。
就像是岩浆喷涌的火山对上浪涛翻滚的大海。
就像是呼啸横扫的狂风对上盘根错节的巨木。
就像是激荡回转的河流对上曲折坚硬的山崖。
刹那间,战马长嘶,刀剑交击!
混杂着汉家和氐人语言的喝骂声、呼喊声、怒吼声,在峣山山坡处,盘旋不散。
一道道身影交错、碰撞,一朵朵血花迸溅、喷洒。
杜英、王猛和朱序,三个人就在台上静静看着。
所有人都保持沉默。
他们站在这个距离上,只能看到双方色彩的交融,并且看着那一面面旗帜逐渐染成红色。
但是在这杀声中,他们的心,似乎已经要跳出胸腔,和前方的将士们,永远的站在一起,并肩杀敌。
“杀!”这是高武的声音。
苻生亲自冲阵,桓温自然不会这么莽夫,但是为了提升自家将士们的士气,避免大家被这个也有万夫不当之勇的家伙给吓住,高武同样在向桓温移交指挥权之后,带着自己得亲卫扑了上去。
之前的弓弩试探结束,酣战,转瞬开始!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万夫不当
杜英等人的脸色很快变得凝重。
因为他们发现,苻生这个“万夫不当之勇”,好像并不是吹嘘的。
这家伙······当真有些可怕。
且看!
那乱军之中,有一人左冲右突、横冲直撞。
他一手拿着一杆沉重大矛,另一手握着一个大锤,已然浑身鲜血,而他的左右两侧,满满的都是压上来的晋军将士。
甚至身边都已经没有了护卫或者其余氐人骑兵的影子,也不知道是被阻隔开了,还是早就已经倒在晋军将士的长矛下。
这人显然并不在乎这些。
左手的长矛负责突刺,右边的锤头则负责直接给靠上来的敌人脑袋开花。
这两件兵刃上的鲜血最是浓厚。
显然此人身上的鲜血,也多数都是在杀人的时候迸溅上来的。
不是苻生,还能是谁?
而他胯下的战马亦然甚是神骏,苻生只是两腿控马,甚至不需要抓住缰绳,催马纵横,人马合一,来去自如。
晋军将士们虽然发出一声声呐喊,举起一支支长矛,但是还真的没有办法挡住苻生。
“马腿!”
此时注意到这边局势的高武,甚至带着亲卫顶到了距离苻生不到十丈的距离,高声下令。
射人先射马。
既然拿不下苻生,那就先把他的战马拿下。
晋军将士们同时后退,而当他们再一次向前进攻的时候,长矛齐齐刺向战马。
苻生大吼一声,却是虚晃一枪,逼退左近纠缠上来的晋军刀盾手,难得抓住马缰,狠命一拽战马,骏马长嘶,人立而起。
一支支长枪就直接从战马的腹部擦过去。
差了一点儿。
战马旋即重重的踏在地上,直接用马蹄、腹部,压地一支支长矛,所有的长矛手都闷哼一声,或是只能无奈丢了长矛,或是直接被牵扯着趴倒在地,好不狼狈。
就是这时,苻生左右开弓,不少猝不及防的晋军将士当场毙命。
高武看着这一幕,瞠目欲裂。
这苻生,怎地如此难缠,甚至比当时武关之战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是杜英在高武的身边,或许会提醒一句蓝田的背后就是长安城了这是氐人所能够坚守的最后一道外围屏障,苻生能不着急么?
现在的高武也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
可是不管迷不迷他都必须要拿下苻生。
因为晋军现在的战阵,明显已经被苻生给搅的乱七八糟。
以苻生为中心周围的晋军将士都在汇聚,自然也就给了氐人步骑从其余地方取得突破创造了机会。
左右两翼承担的压力已经越来越大。
一个人竟然就这么把控整个战场的主动这是所有人之前都没有想象过的。
高武此时能做的,也只有催动将士们咬牙向前。
用血肉之躯一点点的消耗苻生,一直到他主动撤退或者干脆留在这里为止。
刀盾手们结阵,长矛手们端平枪矛而弓弩手甚至都杀红了眼睛放下手中的短刀,重新抽出劲弩,直接射向苻生,也不管苻生的附近还有没有自己人了。
手里拿着两个沉甸甸的家伙,再加上全身披甲苻生的动作再怎么敏捷和灵活,终究还是躲不过箭矢。
“当!”
不断有箭矢直接扎在他的衣甲上苻生那张令人都不敢直视的脸上,或许因为箭矢带来的疼痛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就像是从地狱十八层中回来的夜叉厉鬼一样。
不过苻生显然也不打算继续和晋军硬碰硬,晋军远距离不断地用弓弩射击的话那他并不能杀伤多少人反而有可能变成刺猬。
苻生很勇猛却还有脑子。
他自己向前冲的最大底气就在于,当他想要离开的时候,周围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挡住他!
苻生暴喝一声,长矛骤然突刺,这一次却不是向着正前方,而是一侧的晋军士卒。
晋军将士们显然也没有料到,原本突进的苻生,突然转变了进攻方向。两侧的晋军将士基本上都是刚刚上阵之后侥幸得脱、此时缓一口气,随时准备接替正面阻拦的袍泽的。
苻生迎面而来,他们并没有畏惧退缩,当即一拥而上。
晋军将士的血性,此时也都被打了出来。
苻生一个人杀了他们多少袍泽?
凭什么他想走就能走?
真当我们这些人是吃干饭的?
今日就算是用人命堆,也得把他拿下。
“砰,砰,砰!”
这是苻生的长矛和铁锤同晋军将士手中的兵刃往来交击的声音。
短促而密集。
大多数晋军士卒,都很难和苻生接连交手两次。
基本上被苻生的锤头砸一下,还能侥幸活下来,也是气血翻涌、双臂发麻,站也站不稳。
谁知道这个家伙到底有多大的力气?
战马嘶鸣,这是外围的氐人骑兵在拼命向前进攻,想要和自家主将汇合。
显然所有晋军将士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这边,外侧的晋军士卒,包括弓弩手在内,也都忙着向苻生射箭,或者随时准备替补。
负责阻拦氐人骑兵的晋军士卒人数不多、力不从心,眼见得就真的要让两支在人群中来回冲杀的队伍会合。
苻生虽然只是一个人,但是他带给晋军的压力、造成的麻烦,甚至更胜过其余所有的氐人骑兵,所以说他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也没有什么问题。
高武脸色铁青,却似乎只能接受这个结局。
他麾下这么多将士,浴血厮杀半天,似乎所取得的最大的成果,就是让苻生受了些轻伤。
看着苻生身上插着好几支箭矢,犹然还在高呼酣战的样子,高武真的只能把这定位为“轻伤”。
非人哉!
此时点将台上,朱序正在认真得解说这一场一个人对战一支军队的战斗。
杜英忍不住感慨一声:“苻生的确很厉害。”
王猛亦然点头:
“按照次伦兄所言,苻生每一次都能敏锐的察觉到高督护兵马轮换的破绽,不断地在这些薄弱地方发起进攻,这绝对不是寻常人应该有的目光。”
杜英的神色也变得怪异,叹息道:
“苻生是一个合格的将才,而不是单纯的莽夫。之所以选择一个人向前突击,或许是因为······在他看来,带着那些氐蛮骑兵,更像是带着一群累赘,反而不会这么灵活。”
第二百六十二章 终究是匹夫之勇
朱序点头:
“杜兄所言在理。”
杜英的嘴角抽了抽:
“这样的对手,真是战场上不愿意遇到的噩梦。”
杜英都不敢想象,如果是关中盟的军队此时拉上来,会是什么表现?
会不会被苻生砍瓜切菜一样杀了一堆之后,再一个人追着一群人跑?
好像······真有这种可能。
关中盟的盟主对于他麾下的儿郎们很了解。
关中盟的军队,终归是缺少经验,之前的子午谷之战,也不过小打小闹,主要的作战任务都不是他们承担的,抗压的也不是他们。
既然桓温已经把谢奕指定为关中盟的“教官”,那这个教官真的得好好地压榨一下,让他把关中盟军队训练成一支可战之兵。
至少是能够应对今日这种可怕局面而能从容作战的军队。
杜英如是想着。
而前方的战局,再起变化。
当苻生牢牢地掌控住正前方战斗的节奏时,晋军中军已经在桓温的亲自指挥下,从左右两翼包抄过去,甚至还有两台霹雳车都已经推上前,直接轰击营寨,切断氐人有可能的增援。
苻生虽然凭借一己之力牵制住了作为主攻的晋军,但是他自己也陷入和无数晋军将士的缠斗之中,自然也就失去了对整个战场的把控。
其实同样失去这种把控的,还有高武。
为了挡住苻生,高武也就差亲自抽刀上阵了。
所以这才导致兵力逐渐被抽调的晋军左右两翼,甚至一度处于劣势,被冲出营寨的氐人步骑压着打。
然而苻生不只是前锋,还是主帅。
高武,却只是前锋。
高武的背后,还有桓温,还有晋军中军。
中军顶上去,甚至就连桓温的亲卫马队都从外围兜了上去,直接刺入氐人步卒之中。
战局,陡然变化。
或者说,这才是桓温一直等待的机会。
苻生一个人可以牵制住晋军整个前锋,那桓温就索性以前锋为诱饵,直接反过来把苻生以及其余的氐人步骑都包围在其中,一口吞下!
杜英敢打赌,桓温一开始并没有打算这么做。
因为当时杜英参加桓温的升帐点将会议时,大家也讨论过苻生可能采取的应对方式,但是并不认为苻生会铤而走险。
这家伙虽然以勇武闻名,但是晋军北伐之后,和他多次交手,也没有见他怎么拼命,打不过就撤。
所以大家也知道是长得凶恶,所以导致徒有虚名罢了。
苻生这一次的冲阵,的确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包括桓温。
可是桓温很快就有了应对反应,甚至不惜以前锋的大量损失为代价,要吞了苻生。
果断,决绝。
把“没有牺牲就没有胜利”这一战场至理贯彻到底。
这都是需要杜英学习的。
相比之下,苻生的作战计划,根本就没有考虑到桓温的后续动作,才会露出这么大的破绽。
很莽撞,重视的只是一个方向上的战斗,忽略了整体。
眼界窄了,或许是因为苻生只有一只眼?
反正当引以为戒。
一力破百巧,或许有时候有用,但是当对手的力量更加强大的时候,那么“一力”是不够的。
“不过匹夫之勇罢了,如何能与大将军相抗?”朱序撇了撇嘴。
杜英不由得微笑。
刚刚大家感慨苻生难缠的时候,也没有见你这样说。
不过这也表征着晋军将士士气的变化。
刚刚苻生的冲阵,显然给他们的震撼也很大。
害怕也是有所害怕的,只不过为袍泽报仇的怒火、一群人不能被一个人打败的尊严等等,让他们依旧奋勇。
但是心中难免有所惴惴。
自己能不能挡住苻生?
今日,可还有人能挡住苻生?
可是现在,桓温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可以!
苻生,终究只是一个人。
晋军挡不住苻生,却可以按着苻生的部下暴揍,把他的爪牙都去掉了,万军之中,苻生能翻起什么风浪?
大家需要考虑的,不是能不能战胜的问题了,而是生擒还是直接给他一个万箭穿心?
想法转变,士气自然也随之高涨。
尤其是当带着套马索、铁链子的士卒抵达前线,晋军将士们更是爆发出高呼,一个个双目冒火,恨不得直接把苻生从马背上拽下来。
事情不对,苻生虽在万军之中,看不清楚局势,但是在马背上瞥一眼周围旗帜的变化,他也已经揣测到一些。
当即苻生也不敢恋战,已经有套马索向他这边丢过来。
真的被套中,就有可能是一人一马和上百个人的拔河比赛。
没什么好比的。
苻生当即虚晃一枪,调转马头就跑。
氐人骑兵本来也已经距他不远,只是死活杀不穿晋军的防线。
然而这防线在苻生面前,终究过于脆弱。
双方汇合,直接杀向晋军左翼,想要解救被缠住的步卒。
乱箭飞舞,无论是高武还是桓温,都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点将台上,杜英叹了一口气:
“跑吧,这是唯一活命的机会。”
朱序不由得疑惑说道:“苻生会这么轻易······”
然而他还没说完,苻生将旗倒卷,竟然真的向营寨而去。
那些被晋军左右两翼缠住的氐人步骑,显然被他丢弃了。
朱序张了张嘴,旋即佩服的看了一眼杜英。自己之前似乎是小看这个年轻人了。
而被丢弃的氐人步骑,仍然还在拼命厮杀,为自家主帅争取逃出生天的机会。
“都是亲信精锐啊,不然不会为了掩护主帅而不惜死战。”杜英径直说道,“这一战,看上去苻生出尽了风头,却丢了太多亲信兵马。攻破营寨,不足为虑。”
“承杜兄吉言。”朱序含笑道。
杀声逐渐消散,氐人步骑或死或被俘,只有苻生命大,带着大概一两百名骑兵冒着晋军箭雨和石弹,退入营寨。
短暂的宁静之后,收拢队形的晋军,立刻趁胜追击。
战斗很快就又围绕着营寨寨墙,陷入白热化。
显然桓温是想要凭借着此时高涨的士气,一鼓作气了。
杜英并不觉得苻生还有多少反抗的余地,而且其余战场上,好消息也不断传来。
苻苌比他的弟弟保守一些,在营寨外列阵,而不是主动发起进攻,但是根本不是桓冲的对手。
桓冲的战法倒是和苻生有点儿像,他率领亲卫骑兵,直插氐人将旗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