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谢糊涂不糊涂
谢奕似乎也知道谢湖所说的都是事实。
一个派在外面的家臣,看到家主印信,又听闻谢奕出事了,前线急需粮草,第一反应自然是抓紧调拨粮食。
别的都另说。
谢湖的所作所为,不但没错,而且还是一个家臣在关键时候非常合格的表现。
应该值得嘉奖才是。
谢奕皱眉不语。
而谢湖微微抬头,看到谢奕的神情有所变化,当即缓缓说道:
“而且属下窃以为,既然这些家产打算放弃,那么拿来支援征西将军,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大娘子和五公子救援心切,便宜行事,也在情理之中。”
虽然没太弄明白事情的始末缘由,但是杜英听到这句话,也不由得给这个谢家家臣点个赞。
这是把自己捞出来了之后,还不忘帮着两个小主人开脱。
这个“谢糊涂”,可是一点儿都不糊涂。
谢奕也察觉到了杜英已经站在不远处,知道现在不是再晾着杜英他们而几乎训斥家臣的时候,当即勉强挤出来笑容:
“家中小儿女胡闹,这家臣也不能明辨是非,一时气愤,让贤侄见笑了。此为我谢家荆州管事,主管荆襄谢家事宜,谢湖。”
杜英和王猛上前见礼。
谢湖有些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两个年轻人。
王猛是随同而来的,因此他的注意力主要放在杜英身上。
家主一向是大大咧咧的性格,一般不会说如此客客气气的和一个年轻人解释什么。
还真是奇怪。
谢奕紧接着介绍了杜英:“这便是关中盟盟主杜英,出身杜陵杜氏,此次能脱得险境,甚至还能够破敌子午谷,杜贤侄功莫大焉!于谢某,亦有救命之恩。”
一听说是家主能够取得胜利的功臣,甚至还是救命恩人,谢湖的态度转眼就变了,赶忙再一次拱手:
“谨代表荆州谢家,感谢杜盟主恩情。”
他作为荆州管事,平日里当然比谢家其余家臣仆从之类的都熟悉谢奕的性格。
这就是个从来不把什么权谋诡计放在心上的爽朗汉子,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就是这么简单。
杜英曾经把谢奕从困境之中拉出来,那么谢奕自然就会欣赏他、感激他。
而杜英也有些惭愧,谦虚的说道:“伯父客气了,英不过是为伯父臂助罢了,即使是没有关中盟,伯父或许会耽误些时间,但是必然还是能荡破子午谷。”
谢奕连连摆手:
“你小子总是这么客气可不好,这功劳说是你的就是你的。若没有你帮助,保不齐本将就一头撞在苻雄的马蹄前,或者撞在长安城下了,到时候谢湖来了也只能给本将收尸。”
接着,他抓住杜英的小臂:
“且同本将并驾,来!”
杜英登时苦着脸,很想表示,大叔,我真的才刚刚学会骑马没有多久,而且这也是因为前世曾经体验过,不然恐怕人都要从马背上甩下来,你让我跟你并驾齐驱,我真的追不上。
谢奕自然察觉不到杜英的苦处,只是非得要拉着他一起。
杜英也只能无奈“从”了。
谢奕的性格决定他只要不是仔细注意,很难察觉到别人到底是什么态度。
但是谢湖这个谢家派在外面的管事,自然精明得很,或者说他本来就是谢安派来给谢奕兜底儿的。
他当然察觉到了杜英脸上的犹豫。
这位杜盟主,又是在犹豫什么?
莫非他对家主有所防备?
不管怎么说,家主对于这个杜盟主的信任超乎想象,自己至少得尽快把这个情报告诉给大娘子,让大娘子尽快传递给江左。
若此人真的是个人才,以后自然能够成为谢家进入关中的重要帮助,而若此人另有所图,那就必须要尽快除掉。
杜陵杜氏,背后可是凉州。
谢湖并不觉得事情会有自己看到的这么简单。
只是自家家主太简单了。
王猛跟上杜英和谢奕,他路过谢湖身边的时候,瞥了谢湖一眼。
这个谢家管事,看上去比谢奕有城府。
要尽可能的拉拢,并且注意他的关注点才是。
王猛微笑着说道,“管事一路北上,舟车劳顿,可要先去坞堡之中休息一下?”
谢湖摇头:“有劳景略兄弟费心,但是身为家臣,当随家主。”
平时也没见你为你家家主牵马坠蹬。
王猛虽然微笑,但是忍不住腹诽。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谢湖还没有放下戒备。
“那谢管事请,小弟正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管事。”
通过刚才的介绍,谢湖也知道,眼前这个也不过而立的年轻人,正是关中盟的军师,也是杜英的亲信。
家主对他也很欣赏。
而且这个年轻人不卑不亢的样子,让谢湖在潜意识中就意识到,这也绝对不是等闲之辈。
自然不敢怠慢,也没必要抬架子。
谢家不是那种不知恩图报、还要摆出高高在上嘴脸的家族。
更何况谢湖这个层次上的人。
人家说到底也都帮过家主,甚至救过家主,当然要客气。
“景略兄弟勿要客气,谢某定知无不言,请!”
王猛微笑,虽然自己不过一介布衣,而对面是堂堂江表大族外派一方的管事、亲近家臣,但是王猛对于对方展露出来的客气,甚至谦虚,并不奇怪。
这说明杜英已经完全获取了谢奕的信任,察觉到这一点的谢湖,在感情倾向上自然就更加认为杜英和王猛他们应该是“好人”。
队伍刚刚走起来,谢奕就察觉到异样,看着杜英紧张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
“没想到我们年少英姿的杜盟主,竟然在马背上左支右绌!”
抓着马缰,听到谢奕的调笑,杜英反倒是放松了一些。
虽然显得我有点儿狼狈,但是无疑在周围人中,谢奕应该是马术最好的一个,所以跟着他安全得很。
当即杜英甚至还把马缰搭在手臂上,对着谢奕拱了拱手:
“若是小侄事事能为,早就应为伯父马前卒也,为伯父战场冲杀,何必只能在背后打打闹闹?”
谢奕的笑容更浓:
“贤侄可莫要这么说,也无须事事能为,以贤侄之才,或是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或是辅佐陛下、治国安邦。让贤侄上阵厮杀,伯父心中都有愧。”
第二百三十四章 真相大白
谢奕对于杜英的评价这么高,自然让跟在后面的谢湖吃了一惊。
自家家主什么爱好?
认为自己不过是一介老兵,而且很愿意把自己的同僚们也都拉低到这个档次上。
连桓征西都不放过。
而当谢奕夸奖一个人的时候,说明他真的很欣赏此人。
家主虽然不靠谱,但是也不是那种很容易就受到欺骗的人,甚至恰恰相反,战场浴血半生,他的目光很是锐利,那往往带着杀意的目光扫过来,心中有鬼的人都会忍不住两股战战。
更让谢湖吃惊的是,谢奕接下来又耐心的教授杜英控马的一些小技巧。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方大将应该亲手去做的事。
除非是教导自家晚辈。
也就是说,谢奕真心把杜英看做自己人。
有这等老司机,不,老司马亲自指挥,杜英已经可以催动战马奔跑起来了。
只是双手牢牢攥着马缰的样子,分外狼狈。
就像是后世那些刚刚考下驾照的新手上路,两只手一点儿也不敢离开方向盘。
谢奕哈哈笑着追上杜英,两人在原野上飞驰一阵,又勒住马匹,等待后面的人。
毕竟队伍中还有很多步卒以及马术比杜英还差的王猛他们。
“谢管事为何要前来此地?”杜英趁着这一会儿谢湖不在旁边,压低声音问道,“可是伯父家中出了什么问题,有小侄可以帮忙的地方么?”
刚才谢奕训斥谢湖,已经到尾声,杜英听到了不少,却并没有听的太明白,但是也大概知道了,谢家在荆州的力量大规模调动北上,必然不是谢安或者谢尚的意见,而是有人用家主印信假传将令。
这必然也是桓温军中突然有谢家粮草车队的原因。
此时杜英直接开口询问,显然也是清楚,这件事并非只是谢家的私事,谢奕不会一点儿也不说。
更何况······以谢奕的性格,就算是家事也不介意拿出来给自己认准的好贤侄分享。
谢奕显然也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忍不住开口,显然他也很想找一个吐槽的对象:
“说来话长,都怪家中夫人还有二弟、三弟,竟然让阿羯,哦,就是我家老七,单名一个玄字,出来历练······”
很快,杜英的神情就变得很精彩。
谢玄前往荆州历练,谢道韫悄悄跟着北上,结果得知谢奕遇险,这姊弟两个直接把谢家在荆州的存货全部给调到关中来了,以解决桓温大军粮食的短缺,使桓温能够继续向北进攻。
最终目的,自然是为了期望桓温能够解救谢奕。
现在谢玄手持家主印信前往荆南各处,而谢道韫已经抵达南阳,谢家在荆州、巴蜀等地的产业正源源不断的把粮食往北运送。
谢湖当时正巡查荆南,得知此事之后,显然也来不及阻拦。
而且谢玄手中握有家主印信,谢湖本身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
他要是反对,那就是不忠。
他要是坚决配合,那主要责任应该是给印信的人,而不是他。
不过谢湖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劝不动谢玄,他又北上,发现大娘子谢道韫比谢玄更“顽固”,这一大一小是坚决不可能返回江东的。
可怜的谢湖,干脆一咬牙,亲自押送着粮食北上,发现谢奕已经脱险,自然大喜过望,抓紧赶过来。
当面告状加请罪不说,自然也是避免自己被夹在谢家姊弟和江东本家之间。
到时候谢安、谢尚再和谢玄他们闹起来,自己还不是替罪羊和背锅的?
能跑的越远越好。
是谢湖,不是谢糊涂。
杜英为谢湖的聪明点了个赞,旋即忍不住感慨:
这······这跟历史真的不太一样啊。
你们谢家确定不是拿错剧本了?
不过想想,似乎整个桓温北伐的剧本从谢奕突围、进入关中盟的领地之中开始,就变得稀奇古怪。
好像自己一直在努力想要撬动的历史轨迹,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自己改变了?
蝴蝶效应这么明显?
如果不是自己击败了韦氏,又组建关中盟、收拢周围世家,让谢奕和苻苌他们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对撞,恐怕谢奕不会兵败,或者兵败了也能够侥幸撤退,那谢道韫和谢玄姊弟也不会有此动作。
元子和阿羯,就是谢道韫和谢玄。
杜英当然不知道这些,刚才听到这两个名字没听懂,也是自然。
谢道韫,一代才女啊,也不知道是何等风采?
谢玄,以弱胜强战淝水的一代名将,又不知道是何等英姿?
从谢奕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名字,杜英也有些心驰神往。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谢奕。
嗯,虽然谢奕也算是一代名将了,但是显然在战争指挥上,还是比自家儿子差了点,名气更是比“谢庭咏雪”差了不知道多少。
被女儿和儿子的名气碾压的老爹,让人心疼。
不过若是谢奕知道自家小儿女在历史上何等的出名,恐怕也会骄傲吧?
话说回来,谢奕把整个事情始末和盘托出,桓温获得谢家支持的来龙去脉,也就变得清晰。
果然不是谢安做出的决定啊······
杜英心中的疑惑消散,甚至背后还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颤。
他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可能。
会不会是桓温故意这么做,以逼迫谢家表态,然后还真的误打误撞遇到了一对救父心切的姊弟,真的拿到了谢家的粮食支援?
不过桓温缺粮应该也是真的缺,这倒是符合史实的。
但愿桓温不是真的计划如此。
不然的话,应该已经和桓温有过“人生四大铁”的谢奕,都能随手拿来作为筹码,那这个人就完全不值得信任了。
至少,桓温绝对不是谢奕这种胸无城府的人。
谢奕看着杜英变幻不定的神情,无奈苦笑:“两个小儿女好一番折腾,倒是让贤侄见笑了。”
“孝心所在,难免逾矩,更何况手持家主印信,也不能算逾矩。”杜英微笑着说道。
他对于谢道韫和谢玄姊弟本来就有好感,开口便有所维护。
更何况易地而处,自己也应该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们这些年轻人,倒是想法无差,可惜还是看的太浅了。”谢奕忍不住感慨一声。
第二百三十五章 桓幼子
“谨遵伯父教诲。”
杜英嘴上是这么回答的,但是心里却在吐槽。
老叔,你这么说,真的好意思的么?
我怀疑谢湖看的都比你深,而且我还有证据。
不过这也提醒杜英,至少这说明谢奕对于现在已经逐渐割裂的桓温和东南朝廷,是有认知的。
之前的谢奕,也应该已经有所想法,只不过并不愿意承认。
而现在他已经开始愿意流露出来一些自己的感慨。
这是一个至少愿意和杜英交流讨论这件事的好兆头。
杜英并不打算一手推动着谢奕站到桓温的对立面去,那样也等于把自己推到了桓温的对立面,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谢奕独特的身份,更应该让他成为桓温和东南之间的调和剂,也尽量的避免双方在这个时候就走到撕破脸皮的地步。
杜英知道,历史上桓温一生都没有在名义上彻底站在东南朝廷的对立面,至少建立桓楚的并不是他。
不过在桓温去世之前,东南朝廷和桓家之间的对立已经无可挽回,桓家已经完成事实独立。
而且桓温在去世之前,把控朝政,也的确有受禅之意,奈何最终没有活到那一天,所以也就在后世成为了和曹老板一样有争议的人物。
到底是一代枭雄,还是一代汉/晋臣?
最终他们没有做出那一步,是非功过自然也就只能留于后人评说。
而桓温和东南世家事实上的对立,和分家还有什么区别?
杜英是要避免在现在出现这种情况的。
不然他怎么左右逢源?
还指望着桓温能够拉他一把呢。
马蹄声响起,不知不觉的,谢湖和王猛等人也已经追了上来。
谢奕和杜英对视一眼,默契的不再多说什么。
显然谢奕也知道,自己并不能让谢湖在一见面就和自己一样信任杜英,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把事情始末说给杜英的事,自然没有必要告诉谢湖。
不然······
这家伙转头告自己一状怎么办?
到时候三弟必然又要有意见,说自己是口无遮拦。
曾经抱在膝上的小孩子,现在长大了,也不可爱了。
“距离蓝田也不远了,大家加把劲,到了蓝田大营,请诸位一饱口福!”谢奕朗声笑道。
不过大家也就是配合着笑了笑。
桓征西那边的粮食储存是什么情况,难道我们心里没点儿数?
你这望梅止渴,有点儿拙劣。
——————————-
在吃饱喝足上,谢奕的确有点儿说大话。
但是距离不远了,倒是真的。
翻过几处土塬,蓝田已经近在眼前。
蓝田城坐落于天边,而氐人的营寨一直从蓝田城下延伸向远方。
晋军的营寨,则在蓝田城东、南两侧,向外铺开。
谢奕和杜英他们勒马,从土塬上向下看去。
双方的营寨,距离已经很近,这是因为桓温已经夺下了氐人外围的营寨,并以此为基础,一点点的向前蚕食。
显然桓温打算用这种办法对付氐人骑兵。
简单粗暴,却又高效。
不过桓温到底还是不可能把营寨一路修建到氐人的眼皮子底下,所以双方营寨之间还是有一大片空地。
此时已经散布着各式各样的兵刃,显然经历过不止一次大战。
甚至还有徐徐黑烟升起,零零散散有人在打扫战场。
应该是有战斗刚刚结束。
“走!”对于谢奕来说,进入自家中军营寨,自然也就等于回家了。
底气十足。
战斗的确是刚刚结束,不少断后掩护的士卒瘫坐在营寨道路两侧,看到有人匆匆进入营寨,都没有什么反应,显然已经没有力气打量来的是什么人。
很快,就有人认出了在前面带路的那个中年将领:“是谢将军,谢将军回来了!”
将士们这才纷纷抬起头,一个个露出喜色。
一直杳无音讯的大军先锋竟然平安归来,还有比这更好的兆头么?
“将军!”不少士卒起身,对着谢奕行礼。
谢奕也对着他们拱手,不过看上去并没有很亲近的意思,显然这些并不是谢奕的直系下属。
跟在谢奕身后的杜英不由得微微颔首。
不管谢奕现在在桓温和东南王谢家族之间的地位有多么尴尬,都改变不了他在军中颇得人心的事实。
这些在前线打生打死的大头兵们才不管什么权谋斗争,谢将军喜欢和他们一并上阵冲杀,喜欢和他们一起饮酒作乐,甚至有时候还撸起袖子和他们打成一片,这样的将军,士卒们怎么会爱戴呢?
这也应该是谢奕能够在桓温军中占据高位的原因之一。
桓温并不觉得自家这个好兄弟会对他形成威胁,而且谢奕的存在,显然也能够帮助桓温聚拢士气、安抚人心,这是别的桓温阵营中的人所不能替代的。
“司马!”一名二十来岁的白袍年轻小将策马迎上来,还不等谢奕回答,便先翻身下马,大笑着说道,“昨日得知司马无恙,甚至还杀入子午谷,解救梁州刺史,军中尚且还有疑惑,今日亲眼得见司马,看司马红光满面,看来是所言不虚了!”
杜英当即顺着声音打量来者。
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嘴唇上已经蓄了短须,显然是想要显得成熟,衣袍上还有淡淡的血迹,说明有人为他勤加清洗,但是奈何战场厮杀太多,总归是洗不干净了。
谢奕亦然下马:
“买德郎说笑了,此非红光满面,而是氐人鲜血痕迹犹在!”
“到底是谁说笑了?”小将笑容更盛,“司马刚刚也看到了,我军和氐蛮刚刚战过一场,不分胜负,今日恐难有突破,所以家兄正升帐议事,未能出迎,让小弟前来,还请司马见谅。”
“余同尔家兄弟,有何迎接与否的?”
谢奕不以为忤,径直拍了拍小将的肩膀,这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和他说话了,赶忙回身:
“杜贤侄,且上前来,本将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征西将军的幼弟,桓幼子,小字买德郎。”
紧接着,谢奕又介绍了杜英。
“鹰扬将军、西阳太守桓冲,见过杜盟主。司马书信之中多谈及盟主之事,令人心驰神往,今日得见,竟然是翩翩公子,冲未免咋舌也!”桓冲客气的拱手。
杜英自然也不敢怠慢,急忙还礼。
第二百三十六章 粒粒皆辛苦
桓冲是何许人也,桓温的幼弟,一代名将,杜英自然也要保持敬意。
两人见礼之后,桓冲也在打量着杜英。
这个一身普通衣衫的年轻人,并无战场厮杀之气,更带有几分隐士飘飘然的感觉。
而且诗书教化出来的世家子弟自有的一股精气神,是瞒不过桓冲的,偏偏又没有桓冲认识的不少世家子弟那么蛮横、自傲,甚至目空一切。
给人一种平和中正的感觉,若是平日闲暇,桓冲都忍不住想邀请这位公子,品两杯茶,坐而论道。
杜陵杜氏,偏居河西,竟然也能培养出如此人物?
果然世家底蕴,不可小觑;武库血脉,多出豪才啊。
只是不知道这杜英,会不会又是一个令世人震惊的“谢艾”?
桓冲的目光扫来扫去,似乎想要看一看这个年轻人到底是如何获得谢奕信任的,而杜英只是微笑,倒有“随便你怎么看”的意思在,更是让桓冲心中赞叹一声。
不过他又觉得这样没礼貌,旁边的谢奕也是微微皱眉,想要说什么,所以桓冲只能先侧身:
“司马,杜盟主,请!”
杜英亦是点头,和谢奕谦让一下之后,还是让谢奕走在前面。
那自然是不敢抢了谢司马的风头。
当然,杜英把谢奕顶在前面,也是想要通过谢奕试探一下军中文武的态度。
桓冲刚刚的态度就已经很耐人寻味。
桓温和谢奕一向兄弟相称,桓冲身为桓温的弟弟,当然也应该和谢奕兄弟相称才对。
虽然现在的桓冲不过二十六岁,比谢奕小了二十岁,但是兄弟就是兄弟,这个并没关系。
尤其是杜英还敏锐的察觉到,桓冲刚刚称呼桓温,使用的是“家兄”,而称呼谢奕,却换成了“司马”,对应的是谢奕行军司马这个官职。
同时,谢奕也是以桓冲的小名“买德郎”称呼之。
这显然说明,桓冲并不是因为在军中才刻意这么称呼,以避免显得军队之中拉帮结派、私情胜过军法。
不然的话,就算是一向不太喜欢遵守严格上下尊卑的谢奕可以使用小名称呼桓冲,桓冲也应该使用“大将军”而不是“家兄”称呼桓温。
这是单纯的在和谢奕保持一定的距离。
但是很明显,在桓温和谢奕之间的关系还很好的情况下,这也只是保持距离罢了,桓冲脸上的笑容还是很真诚的,说明他对于谢奕能够活下来,甚至凯旋,很是高兴。
或许这还能说明,桓冲在心理上是不愿意和谢奕对立的,只不过大势之下,他无从选择。
历史上的桓冲一让扬州刺史,二助谢玄战淝水,做的都是不符合桓家利益的事,维护的却是家国完整,显然他的想法和那些意欲撺掇着桓温割据一方、称王称霸的人不一样。
王猛加快脚步,微微侧后杜英半个身位,他并没有开口说任何一句话,只是伸手指了指桓冲的背影。
杜英的余光自然瞥见了师兄若有若无的小动作,不由得一笑。
师兄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个问题。
桓冲,以后可以是一个突破口。
这等手握兵权又骁勇善战的将领,若是能够在某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保持中立,就足够少很多麻烦。
不过这也应该是往后了。
但是结交桓冲,却应该从现在就开始。
杜英当即也加快脚步,和桓冲闲聊起来:
“桓将军,大军北上,可还适应这边的水土?”
桓冲到底是年轻人心性,本来见到谢奕之后,应该有很多话想要和这位曾经关系很亲近的兄长诉说。
他们两个性格都颇为刚直,有点儿认死理,所以自然意趣相投。
只不过当今桓温幕府之中,暗流涌动,桓冲不敢贸然和谢奕走得太亲近。
他毕竟还需要稳固自己现在的位置,兄长还需要他的帮忙,自己若是被卷入漩涡之中,只会给兄长添麻烦。
话都憋在肚子里,自然难受,脸上的笑容都显得有点儿假。
此时杜英主动开口,桓冲亦然就坡下驴:
“关中可比江南干燥的多,还好此地溪流不少,不然大军饮水都是个问题,来此不过月余,饮水已多于身在江南两三月。”
“八水绕长安,长安之地,水源丰富而土地干燥,正是耕种的好地方。”杜英微笑着说道,“待到六月,恐怕更是炎热,到时候我关中盟上下齐齐上阵收割粮食,将军若是感兴趣,可以来看看。”
旁边的谢奕插嘴道:“关中盟的粮食,杜盟主已经许为军粮,你们到时候可不能只看着。”
提到军粮,桓冲自然笑容更浓:“自然,自然!若非关中盟相助,又有司马家中支援,恐怕此次大军进退两难矣!”
说到自己家中的事,谢奕登时头大,他总不好说,谢家屁颠屁颠把粮食送过来,实际上是两个孽子擅作主张,此时只能含含糊糊的点了点头。
杜英也察觉到了谢奕的尴尬,当即微笑着打岔: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关中盟的粮食,乃至于普天下的粮食,都是辛苦耕种而来,供应王师,以伐胡寇,这其中的辛苦自然也值得。”
虽然话题还是那个话题,但是杜英这四句诗,显然让谢奕和桓冲的注意一下子被吸引过去。
桓冲仔细咀嚼着个中意味,旋即对着杜英郑重一拱手。
杜英怔了一下,赶忙扶住:
“将军这是何意?杜某当不起。”
桓冲正色说道:
“听盟主一言,心神震荡,令人警醒。颗颗粒粒,都应珍惜才是,因此冲后悔曾经驻守江南、鱼米充足,却不知珍惜。
此次王师北伐,粮食时有不济,方懂此间道理,奈何为之晚矣。今日之后,当书下此语,挂于餐饭处,时时警醒。”
杜英有些无奈,我······其实只是想要缓解一下你们的尴尬而已。
同时,桓冲所说,也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有点想一把抓住桓冲的手,问问他:
兄台你也是穿越来的?是不是负责给食堂挂标语的?
“信手拈来,贤侄之诗才,于本将看来,不亚于江表诸生。”谢奕不由得笑道,“个中词藻,虽无华丽,但是切中要害,总胜过那些雪月风花,听得就让人腻歪!”
第二百三十七章 桓征西
桓冲骤然悟到了一些道理,心情显然也很好,刚才和谢奕之间明显刻意营造出来的隔阂,似乎也随之被打破:
“司马此言差矣,谢家诗词,出众者众多,只是安石兄一人,文雅清逸、飘飘欲仙,就已经令人羡慕。更何况司马家小儿女,都有诗作流传江左,人人称奇。”
谢奕:“······”
怎么又转回来了?
而且还是直接转到谢道韫、谢玄这里了?
杜英亦然无语,就非得要揪着谢家小儿女们不放了是吧?
这样我很难再岔开话题了啊。
伯父,小侄也尽力了。
不过杜英也知道,这主要还是因为桓冲自己心中也在纠结和犹豫,如鲠在喉。
有所思,就会有所说。
所以话题就会被他下意识的拉扯到谢家上。
好在尴尬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中军大帐已经近在眼前。
人影幢幢,这是桓温率领军中将领官吏,齐齐出迎。
虽然战斗刚刚结束,桓温着急升帐总结经验,所以没有功夫跑到营外迎接,但是出帐相迎,是必然的。
不管王谢两家和桓温之间的矛盾会演变到什么层次,也不管桓温麾下的文武都已经有怎样的心思······
谢奕打了胜仗返回,都需要桓温给予他足够的嘉奖,大家集体出迎,只是其中之一。
杜英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中间的那道身影。
且看!
此人身形有点儿胖,也不是很高,一身戎装显得有点儿鼓鼓囊囊,偏偏并不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反而充满稳重之意。
稳如泰山,可为依靠。
这是人到中年,又位居高位,常有的形态和气质。
而迎着他的目光看去,刻满风霜的脸庞上,五官棱角分明,目光锋锐,如同利刃,扫视过来,似乎任何心怀不轨的人都将无所遁形。
杀气腾腾,敌莫敢当。
这就不是人人都有的了。
也不知道是多少血火冲杀、阴谋阳谋,百般打磨出来的。
这,就是兴师北伐、势如破竹,而今天下,人人知其名的征西大将军,桓温!
杜英的第一反应倒不是桓温有多帅气,或者多么气质出众。
这个形象,其实在他的预料之中。
谢奕的气质形象和桓温有点像,只不过谢奕喜欢身先士卒,看上去身形要瘦一些,当然猛将杀伐之意也多于睥睨天下的枭雄之意。
桓温看到生龙活虎的谢奕,那原本带着怒气的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些许笑容。
显然老友平安归来,甚至还带来了一份大功劳,桓温还是很欣喜的。
但是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抱有这样的心思,不少目光投过来,充斥着各种想法。
有羡慕,有戒备,有警惕,有不满,有好奇······
情绪百种,人各不同。
而这些表露出来的想法和心思糅合在一起,愈发提醒杜英,谢奕在桓温军中的地位有多么尴尬。
一登场就吸引了这么多目光,骤然成为全场的焦点,杜英还是很佩服谢奕的。
尤其是······谢奕似乎并不把这些当回事,或者说,在他的眼里,这些人看就看了,又有何关?
他径直向前,对着桓温一拱手:
“败军之将,参见大将军!”
大家都是一愣,不过转念一想,好吧,他好像也没有说错。
谢奕一开始的确是败了,但是他败的并不是不能理解。
前锋奉命追击,遭遇强敌,犹然能够突围而出,甚至还把抓到的郭敬给送了回来。
这绝对不能说是惨败,在场诸位,扪心自问,真的遇到这种突发情况,能做的不见得就会比谢奕好到哪里去。
不说之前,只是这几日连日交战之中,损失多于谢奕的就不在少数,这其中还包括桓冲、高武等善战之将。
更重要的是,谢奕小小失败之后,紧接着就给桓温带来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胜。
子午谷攻破,司马勋率领大军杀入关中,虽然氐人兵马调动,还是以蓝田防务为重,但是大家心里难免都松了一口气。
只要司马勋接下来能够好好打,那么头疼的必然是氐人,而蓝田正面防线不可能一点儿都不受到影响。
谢奕的贡献,众所周知。
所以在大家的心目中,对谢奕,有各种各样的情绪,但是并没有认为谢奕是败军之将。
若是谢奕这也算兵败的话,那大家又如何自处?
谢奕这么一说,甚至已经有人想要开口替他解释。
既有平日里和谢奕关系还算不错的想要遮掩两句,也有害怕桓温联想到自己损失同样不小而怪罪的。
杜英和王猛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倒是能够理解谢奕,大概也是因为和谢奕相处日久,对于他的想法思路摸得清楚。
显然在谢奕心中,是非曲直,“各行其道”。
胜了就是胜了,败了就是败了,显然之后的胜利并不能掩盖之前的失败。
并不是因为谢奕矫情。
还不等别人开口,桓温就已经大步上前,托住谢奕的手腕,爽朗笑道:
“无奕(谢奕表字),何必如此?子午一战,军心激荡,无奕为首功,便是真有过错,那也功过相抵,也不应在此谢罪。
更何况无奕率军进攻,为我前锋,此温之令也。若是无奕请罪,岂不是温亦有指挥不当之罪?”
谢奕一时尴尬,他当然没有想到这一层,此时看好友脸上满是无奈,愈发的觉得是自己把好友推入这等地步,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桓温则拉着谢奕的手臂,环顾周围道:“无奕之功,为无奕所有;无奕之过,亦温之过也,诸位以为如何?”
大家登时愕然,原本论功行赏的时候,还可以功过相抵,不至于让谢奕太过突出,但是大将军转眼就把罪过变成了自己和谢奕一起承担,谁敢真的让大将军承担?
众人纷纷拱手,帮着大将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敌情未明,前锋追击残敌、探查道路,情理之中,将军何过之有?”
“司马抗击强敌、临阵不乱,尽职尽责。寡不敌众,非司马之过也。”
“是也!”
“苻苌狡猾,苻生残暴,夹攻之下,司马能保全兵马,再创奇功,当是双份功劳才对!”
一个赛一个的积极,为谢奕和桓温开脱。
第二百三十八章 桓温的提问
桓温笑着摆了摆手,让他们打住,再这么说下去,就真的颠倒黑白了,桓温的脸皮还没有那么厚。
而且他现在也没有这个功夫听他们在这里拍马屁:
“无奕当放心,此非战之过,无奕尽力尔。”
大家都已经表态,谢奕当然也不再多说。他也不想让大家觉得他矫情,来了之后就纠结着这件事不放。
而桓温默认了谢奕已经答应:
“连日征战辛苦,可惜军中不能略备薄酒,为你接风洗尘,来!”
桓温一招手,立刻有亲卫送上两碗水。
“以水代酒,无奕,请!”
谢奕大笑着接过来,两人对饮。
而周围不少人脸色都有所变化。
桓温对于谢奕的信任和亲近之意,在这几句开脱、一碗清水之间,展露无遗。
试问军中,谁人能有这等待遇?
因此此时有忧心的,认为主帅和谢家人走得这么近不是好事,自然也有羡慕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在主帅心中有这样的待遇?那样,就算不能成为从龙元戎,也能够名留青史了吧?
不过至少大家看向谢奕的敌意,收敛了很多。
他们已经知道,在主帅心中,谢奕依然还是那个谢奕,他的地位是别人无从撼动的,也是政治斗争无从影响的。
那就算是有别样的心思,现在也是乖乖收起来的好。
“无奕归来,余亦如虎添翼,且来看而今战局如何。”桓温笑道。
谢奕却并不着急,侧开身,向着桓温,郑重说道:
“元子(桓温表字)兄且慢,容我介绍,此为关中盟盟主杜英,出身杜陵杜氏,又为凉州扶风校尉,此战能胜,关中盟上下同心戮力,不可无视。
若无关中盟接济粮食、指明道路,若无杜盟主身先士卒,阻拦苻雄于潏水,恐怕此日之谢某,已然是这长安城南荒原上的孤魂野鬼了。若将军意欲给予功劳,那么余愿全部给予杜盟主。”
桓温登时眼前一亮,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谢奕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他当然知道。
你给他实打实的好处,他就会愿意掏出来真心对你。
而如果你虚与委蛇,那么他是连正眼都不回看你一下的。
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是商议战事的要紧关头,谢奕愿意耽误时间来向桓温介绍这个年轻人,自然说明在谢奕的心中,这个年轻人很重要。
杜英亦然上前一步,郑重拱手说道:“关中盟盟主杜英,参见征西将军。”
“杜征南是尔何人?”桓温饶有兴致的问道。
“英之曾祖也。”
“杜家嫡传,难怪······”桓温颔首,似乎杜陵杜氏嫡系子弟的身份算是一块敲门砖,让他愿意和这个年轻人多说两句话,哪怕是现在这个要紧关头。
他向营帐中走去,而杜英也不傻,立刻跟上。
“杜氏当年也是中朝砥柱,为何为凉州张氏所用?”
桓温进了营帐,又是一句话丢了过来。
语气不冷不淡,谢奕却是微微皱眉。
桓温这句话,几乎是指着杜英的鼻子问,你们杜家当年也是和司马氏同气连枝、匡扶社稷的,现在怎么跟着凉州张氏这种乱臣贼子混?难道还真的以为凉州张氏是什么忠臣么?
王猛则微微一笑,桓温到底是桓温,自然不可能谁说此人有才,那么就会抓紧任用。
即使是谢奕,也没有这个资格。
所以这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显然是在考验杜英。
杜英并不慌张,似乎早就已经料到会如此:
“启禀大将军,五胡乱华、社稷崩塌,天下赤子,无不怀报国之心,或是南渡另扶典午,或是西去立足凉州,所图,皆为光复中朝也,因此身在东南、身在西北,又有何区别?”
这话说出来,周围不少跟着的将领们,脸上都有点儿挂不住。
南渡南渡,说好听点儿是转进,说难听点儿就是逃命。
所图的,可不是光复中朝,而是先保命再说。
不过好歹经过几代积蓄,现在大家已经可以北伐,此时再说是为了“光复中朝”,至少也说得过去。
杜英的声音接着响起:
“凉州张氏,也不过只是典午一朝臣尔。杜氏挽回华夏社稷之心,从未变更!”
掷地有声!
不少人听到这话,已经难免热血沸腾。
桓温却是微微皱眉。
凉州张氏是不是典午朝臣,这个还真的得另说。
但是至少光喊口号是没用的。
表决心,谁都会,当年王导王丞相还曾经站在北固山上把那些“风景不殊”的家伙们骂的狗血喷头。
可是最后呢,北伐不还是说说而已么?
桓温身边,从来不缺喊口号喊得响亮的。
杜英紧接着说道:
“家父受命于凉州,然复土关中之意从未休,三代隐忍、多年布局,今日晚辈已经联络关中义士,组成关中盟,抵抗氐蛮,恭候王师。此我杜氏三代之积累,亦是杜氏一心报国,拳拳之心也,还请将军明鉴。”
桓温皱起的眉头缓缓舒展。
的确,杜家真的是做了些什么的。
至少在氐人眼皮子底下拉起来这么一支力量,也不是那么简单。
“杜陵杜氏,名不虚传。”桓温称赞一声,“关中盟扎根此地,又能在子午谷之战中立下大功,的确有助于大军。杜盟主年纪轻轻便能有此作为,或许杜氏又出一武库矣!”
这显然等于是认可了杜英的回答,当然,桓温说话自然不可能和谢奕那样,全部都是真情实感,后面的几句称赞,不过是客套话罢了。
“英不敢与曾祖比肩,只求能够拯救关中百姓、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此生足矣。”杜英正色说道。
桓温瞥了他一眼,神情有些恍惚,似乎想到了很久远的事情。
很像是自己年轻的时候,和谢奕他们一起征战沙场、志在远方。
很可惜,现在的自己,好像已经丢掉了很多雄心壮志吧?
剩下的,就只有利益和算计。
没有办法,一腔热血,是养不活这么多人、支撑不起来这么大一个地盘的。
“尔可知道,此非易事?”桓温淡淡问道。
就像是想要给在他看来因为年轻而“头脑发热”的杜英浇一盆冷水一样。
哪料,杜英只是从容笑道:“不试试,怎知道?”
第二百三十九章 杜英问桓温
桓温默然。
不知不觉中,自己好像就认清了一些现实,然后再也没有胆量去试一试了吧?
这个年轻人,好像并不是预料之中的单纯一腔热血。
有趣。
桓温很快就回过神来,重新露出来笑容:
“不错,所以杜盟主这是试到桓某这里来了?觉得可以试一试桓某是否可以帮助你们实现平定关中的愿望?”
这话,听不出来是赞扬还是嘲笑,但是自带着一种上位者的自信,一种我已经对你的目的了如指掌的自信。
而这句话说得难听一点儿,大概也可以理解成,你们这些坞堡、这些世家,平日里观望风向,现在觉得我桓温应该有可能要成为关中的新主人了,所以抓紧来“试一试”?
杜英当即郑重拱手:
“将军所言,既对也不对。”
这一次,桓温的神情再变,彻底来了兴致:
“哦?此话怎讲?且说来听听。”
杜英亦然轻轻吸了一口气。
来了,终于等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时机!
虽然自己好像也没有耗费多少功夫。
“英为一试,非是想要试一试追随将军是否会成功,而是要试一试关中盟能否帮上将军。”杜英从容回答,“至于将军能否成功,英从未怀疑。此来,是为将军锦上添花,非是雪中送炭、待价而沽。”
他抬头迎着桓温的目光,真诚而自信。
纵然桓温的目光分外锋锐,也毫无变化。
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此刻似乎也穿透了杜英的心。
所能看到的,是完全一致的东西。
表里如一。
桓温动容。
这个年轻人,为什么比自己,对于这一场北伐会不会去的胜利还有信心?
他的信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桓温有些迷惑,甚至有些迷茫。
杜英则不疾不徐的说道:
“现在关中局势已然明朗,将军在东南,梁州刺史在南,而凉州兵马在西,形成三面夹击之态势,氐人除了困守孤城之外别无选择,而今只要将军粮食充足,拿下长安,无论用时长短,都是必然。”
桓温静静打量着杜英。
自家军中缺少粮食,显然并不是什么秘密。
因此杜英何来“粮食充足”?
若是粮食充足,这一仗怎么打,桓温不需要杜英教,而如果粮食不足,这一仗,神仙难救。
不需要桓温提出这个问题,杜英直接开口:
“关中盟的粮食,再加上现在梁州刺史抢收长安西侧六月粮,将军攻破蓝田之后抢收灞上六月粮,那么粮食足矣。现在就看,将军到底愿不愿意,拿下长安?”
桓温的脸色骤然变得阴冷。
愿不愿意,什么意思?
旋即桓温就反应过来,阴冷的神情有所收敛,只是沉默。
现在自己和东南朝廷之间紧张的关系,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么?
怎么远在凉州的杜氏都已经看得明白?
拿下长安,桓温无力独自消化,必然需要求情东南调拨官员,无论是请东南接管荆州还是关中,都等于把桓温既得利益分给东南。
桓温这些天一直在考虑的,就是这件事。
他个人其实还是能够接受这个结果的。
至少北伐成功本身能够给他带来无可替代的名望。
尤其是在他之前还有个倒霉蛋叫殷浩,正好形成对比铺垫。
但是这不代表军中所有人都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
因为这也意味着他们将会和东南朝廷之间的绑定更深,这显然是已经有了从龙之心的不少人不愿意看到的。
杜英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但是靠近桓温的人都已经听到了。
谢奕目光炯炯,盯着桓温,收复关中,这是他一直以来都实现的功绩。
显然他很期望能够从桓温这里听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而其余很多人,也都是抱有相同的想法,其中包括桓冲。
身为将领,首要任务到底还是杀敌破阵、建立功勋,因此在个人想法上,他们自然还是期望能够攻破关中。
而且现在桓温对拿下长安都没有什么信心,或者干脆就不想拿下长安,那这不就是依旧确定了失败么?
如此,这一路的损失、一路的厮杀,岂不是都变成做无用功?
还不如现在,大家就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呢。
没必要再折腾了。
当然还是有一些心怀别样心思的人,此时同样一言不发。
说句实话,战局进行到这个地步,实际上桓温也是骑虎难下。
对此,王猛昨天晚上和杜英相对而坐的时候就曾经说过:
“桓征西不比殷浩。殷浩自世家中来,根基在朝堂之上,北伐过程中,无论进攻与否,他不需要考虑别人的想法,不需要考虑士卒们的心思,因为这并不能撼动他的根基。
相反,桓征西并没有从他的先辈们手中获得太多,桓氏,顶多也只能算是世家之中的中下层。因此他的一切都是通过一刀一枪拼杀下来的,根基就在军中。
现在桓征西走到这一步,军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大家也都有了长安在望的殷切盼头,若是桓征西选择止步不前,那么他会直接触动很多将士的利益,甚至直接失去他们的支持,对于桓征西来说,这也不是划算的买卖?”
因此,杜英和王猛最终得到的结论就是,对于长安,桓温还是想要的。
这也是为什么,杜英一步步的把话题引申到了这里。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实际上是在询问桓温一个大家之前都只是默认,但是桓温从来都没有亲口承认过的问题的答案。
同时也是杜英在逼迫着桓温,直接在进攻长安和放弃进攻长安之间做出选择。
选择前者,就是和氐人不死不休。
选择后者,那就是大家一拍两散。
这么多人看着、听着,桓温以后想要反悔,也得考虑一下影响。
桓温原本变得复杂的目光,这个时候再一次冰冷起来。
他不再沉默:
“本将兴师北伐、仗剑而来,现在长安已经近在眼前,有何想与不想?难道杜盟主认为,本将只是来这长安城外度假郊游的?”
营帐之中骤然沉寂下来。
谢奕率先大笑,转眼打破了寂静。
大家亦然齐齐发笑,不管到底是不是想笑,这个时候自然都要先帮忙缓和紧张的气氛。
第二百四十章 小鱼钓大鱼(人在医院,加更5.0)
PS:不幸在医院,编辑给推荐。加更这一章,详情“作家说”。
众人的笑声之中,杜英如释重负。
桓温亦然露出微笑。
这件事似乎就这么揭过去了。
杜英并不指望着自己通过一次这样的询问,就能够让桓温在审视周围人的选择以及自己的利益之后,选择继续进攻长安,尤其是这可能导致他的利益真的受损。
所以杜英也只能尽可能的抓住所有机会,不断地向桓温灌输需要“拿下长安”的想法。
现在杜英比在场的所有人都害怕的,自然就是桓温的半途而废。
他拍拍屁股走人了,谢奕还有别的想要北伐的将领,破碎的或许只是他们曾经的梦想,但是杜英和关中盟的将士们,丢掉的很有可能是自己的小命。
今日来见桓温的杜英,和历史上那个披头散发、不修篇幅的王猛截然不同。
那个时候的王猛,想要的只是试探一下桓温是不是自己的“真命天子”,在察觉到桓温不想要进攻长安之后,王猛也进行过劝谏,发现桓温心思已经难以改变,王猛当即拍拍屁股走人。
向南哪怕是一步,都不愿意走。
而今日的杜英,却不只是来纵论天下、试探桓温的,他是想要来改变历史的轨迹,也改变桓温的想法的。
挑战性显然更大。
杜英也知道自己是在刀尖上跳舞,一旦桓温真的被自己刚才那有点儿直戳内心的话语给弄得愤怒不堪,那么就算是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应该还不至于直接掉脑袋,但是皮肉之伤应该是难免的。
还好,桓温终究还是桓温。
他终归是有雄心和野心的。
关中之战,事已至此,桓温也不乐意于半途而废。
他也想拿下关中,让收复中原真的变成可能,而不只是不少世家挂在嘴边的口号。
因此今日的杜英,给了他一点点希望,同时又询问他到底是如何决断的,桓温便立刻抓住这一点希望,并且给出了准确的答复。
只要粮食的问题解决、军队能够顺利向前进攻,他也不想成为瞻前顾后的孬种。
桓温的反问丢出来之后,杜英赶忙拱手请罪:
“草民一时失言,还请将军恕罪。”
桓温旋即摆手:
“关中盟能够立足于胡尘之中,保护一方百姓,本来就有大功,现在又积极解决粮草问题,杜盟主赤胆忠心、一心为民,此天地可鉴,纵然所说有些刚直,但是何罪之有?”
接着,桓温又看向亲卫:“来人,为杜盟主看座!”
“草民不敢当。”杜英也被桓温急转弯的态度弄得有点儿不知所措,不过他也能够感受到桓温话语之中的善意。
显然这位桓征西已经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很清楚自己的想法,甚至都能够揣测到自己现在正在担忧什么。
桓温不相信自己军中会有很多情报都已经泄露出去,更不相信杜英能够根据一些简单的、摆在明面上的信息就得出这些结论。
只能说明这个年轻人非常有洞察力。
这本身就是桓温需要的人。
现在天下人才,终归掌握在世家的手中,东南世家,多出政要名人。而桓温手下不过是一群大老粗罢了。
本身就很聪明的杜英,再加上他背后的杜陵杜氏,自然是桓温应该拉拢的对象。
桓温显然并不期望一上来就把这样的人直接推到自己的对立面。
能拉拢自然就要拉拢。
拉拢人心的手段也很简单,一波高待遇砸下来,就已经足以让很多人受宠若惊。
亲卫设下桌案,就在专门为谢奕所设的桌案旁边,在场的其余任何人,都是没有这个资格的,甚至就连谢奕,也是因为他是刚刚立下功劳的大功臣罢了。
杜英施施然坐下,似乎并不感动。
似乎这都在预料之中。
桓温有些奇怪,按理说以他这个身份地位的人,骤然给了一个坞堡主这样的待遇,这个坞堡主应该感激涕零才对。
桓温旋即反应过来,杜英是寻常的坞堡主么?
光是杜陵杜氏的出身,就已经足够很多人将他奉为座上宾,尤其是对于一些并没有和汉人世家有太多的接触,更多的只是想要把汉人世家捧起来,当然也有一些是因为仰慕汉家文化的,更是有可能不分青红皂白,把这些世家子弟吹捧一番。
而且更何况杜英的背后还有凉州。
桓温看不起凉州,但是他无从忽略凉州的存在。
未来不管能不能拿下关中,凉州都将是桓温躲不过去的一环。
拿不下关中,那么凉州自然可以作为盟友。
而拿下关中之后,那更得掂量着到底应不应该将凉州一口吞下?
桓温的胃口,可从来都不小。
而杜英身在此处,完全可以扮演双重角色。
桓温可以用这样的恩惠收买一个地方坞堡的坞堡主,但是却并不能让一个大世家的子弟、凉州的使者觉得这有什么恩惠。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显然并没有因为自己拥有这样的身份就骄傲,上来直接给桓温脸色,同时也没有因为桓温的安排而感激,依然平平淡淡,仿佛一切功名利禄、恩宠荣辱,都不过尔尔。
这种并不能变成实打实好处、甚至还有可能导致杜英吸引众多人羡慕嫉妒的待遇,对于杜英来说,可有可无。
或许他需要的,是桓温更多的诚意,比如一个具有实权的官职。
又或者是桓温想要和关中盟、凉州等等建立起来合作的态度。
这些,都远比一个座位来得强。
桓温心中啧啧称奇。
谢奕能够误打误撞遇到这样的人物,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当然,现在的桓温,甚至都不能排除,杜英实际上早就已经等待着谢奕了,更或者通过一些手段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谢奕,是他选定的一条“鱼”罢了。
嗯,假如谢奕是一条鱼,那现在杜英通过谢奕又见到了自己,自己算是什么呢?
一条更大的鱼?
想到这里,桓温不由得一笑。
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如果杜英有这本事的话,为什么要蛰伏在小小坞堡之中?
无论是直接南下,而或者就留在凉州,不都应该很容易有出头之地么?
凉州也不是没有猛将的,比如之前曾经昙花一现的谢艾,那也是威名传播天下的人物。
第二百四十一章 杜英的提醒
若非谢艾之前已经去世,现在桓温北伐,十有八九在西侧牵制氐人的就是谢艾,而不是王擢这个混子。
而南下的世家子弟之中,也有孤身一人而闯荡出来名声的,甚至其中还有杜家子弟的身影。
只能说,杜英应该更多地是熟悉关中的局势,并且愿意把关中作为自己建立功勋的地方。
眼界拘泥于这一方天地,人也只在这里打转,似乎终究还是弱了一点儿。
以后或许能够作为自己管理关中的臂助。
转眼功夫,桓温的心思已经转过千篇。
到底是在大帐之中,桓温高居帅位,即使是杜英,也没有抬头看向桓温,因此并没有人察觉到自家主帅转眼间的神色变化。
桓温的思绪变化,而嘴上已经沉声说道:
“连日鏖战,各军疲惫,本将亦然明了,但是氐蛮扼守蓝田,意图已然明显,就是为了保护后方的粮食,既然如此,我军逡巡不前,岂不是遂了氐人的意思?”
杜英日后有何作用,尚且还要容后再议,而现在杜英也的确把话题推进到了桓温不得不正式考虑如何快速拿下长安的地步。
拿下长安,自然就要先拿下蓝田。
好像一切问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蓝田,仍然还是现在的晋军将士们头疼的问题所在。
不少将领脸上露出难色。
自从北伐开始,大军一路北上,马不停蹄,实际上也已经疲惫不堪。之前突破武关之后,尚且还能顺风顺水,那是因为当时的苻生也被打的很狼狈,再加上郭敬这样的敌人几乎没有什么战力。
现在苻苌和苻生已经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严防死守之下,王师也已经如同“强弩之末”,想要杀过蓝田,谈何容易?
再这么打下去,军中损失,将会更加难以令人接受。
一道道目光都汇聚在桓冲身上。
很明显,桓冲身为桓温的弟弟,在桓温面前到底还是说得上几句话的,因此大家也都期望他现在能够帮忙求求情。
桓冲亦然皱眉。
他并不想反驳兄长做出的决定,而且他也知道从战略上来说,兄长的命令没有任何的问题。
只不过军中损失和士气都摆在这里的,总归不能强求疲惫的将士们依旧继续拼命。
桓冲迟疑,不过当桓温的目光察觉到什么而扫过来的时候,桓冲还是打了一个机灵,果断开口说道:
“启禀将军,将士苦战久矣,恐怕难以为继。”
桓温的目光锁定在他的身上,又旋即横扫周围的所有人。
大家都低头、噤声,不敢多言,但是意思显然已经是这个意思。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桓温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平淡之中,自然夹杂着隐隐怒气。
桓冲带头,将领们又都是这个态度,说难听点儿,这就是“抗令不遵”。
桓温生气是必然的。
而且他的愤怒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些人此时不遵守命令,而是因为他们的行为显然已经和得胜归来的谢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乱军之中突围,粮食亦然不足,可是即使是如此,仍然还能在子午谷大胜一场。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谢奕显然在旁边起到了一个“好榜样”的作用。
已经开始有不少人意识到这个问题。
人群之中,有一些目光,不敢看向桓温、不敢开口解释,但是却有胆量看向谢奕。
带着深深地不满和恨意。
谢奕也察觉到了,他毕竟不是真的没脑子。
此时他正打算开口,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但是好像需要他来求求情。
旁边骤然响起杜英的声音:
“启禀将军,自王师北伐以来,不断地和氐蛮苻生对抗,然王师兵马未曾休息,苻生之兵马却越来越少,而今已经重新补充,此为王师之功也。
将军远离荆州,兵马补充不易,且久经战火,当为精锐之师,一时受挫,并非将士不用命,而是疲惫罢了。而今诸位将领想要休整,以待后续一战破敌,草民窃以为情理之中。”
原本如释重负的谢奕,不由得重新提起一口气。
贤侄啊贤侄,你这个时候,怎么往枪口上撞呢?
刚刚征西将军似乎就对你有所戒备,只不过因为你的表现不错,方才放下了一些而已。
现在你又凑上前去,这一番话说出来,岂不是明摆着要给征西将军添堵么?
反倒是有不少人对于杜英提出这样的观点感到诧异,旋即升起来高兴和欣赏的神情。
这个跟着讨厌的谢奕一起来的年轻人,好像并不是那么令人讨厌嘛,你听听这话说得,让人舒服!
杜英并没有看向桓温,而是微微侧头,瞥见了谢奕的神情,当即用手虚虚向下按,自然是告诉谢奕,莫要担心。
实际上杜英还忍不住想要吐槽一句:
谢大叔,知道为什么自己人缘差么?
看看你平时说的话,不招人恨才怪呢。
谢奕也看到了杜英的动作,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是又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多日的相处,他终究还是选择相信杜英的。
桓温的目光如约而至。
杜英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别看他此时一副淡然、胸有成竹的样子,但是背后实际上也已经出了很多汗。
毕竟眼前这一位,也是一路杀得人头滚滚才走上来的人物。
心狠手辣,在天下也是数得上的。
若是桓温真的恼怒,说要了他的脑袋,就不会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
不过杜英终究不是真的单纯只是为了这些将领们开脱。
他所说的话,实际上和之前桓冲所找到的那些理由没有什么区别,毕竟这样不算单纯的借口,而是事实。
但杜英说话的时候,格外强调了两点。
一个是“苻生”,一个是“一战破敌”。
前一点是在提醒桓温,他们对面的对手,也是从南阳、武关,一路和他们打到这个地方的,论疲惫,在后面追杀的王师很疲惫,难道在前面跑路的苻生就不疲惫了么?
苻生现在麾下的这些兵马,一些事跟着他一路撤退回来的败兵,还有一些是后续补充的新兵,这样的一支混杂在一起的队伍,本身其实能有多少战力?
王师久久不能取得战果,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本身也很疲惫。
第二百四十二章 开始砸好处
而且蓝田的氐人,背靠长安城,似乎也带着些“背水一战”的味道在其中,所以将士虽然疲惫,但是斗志反而在王师之上。
因此最先要解决的,其实是振奋士气。
后一点,自然是在提醒桓温,既然这些家伙嚷嚷着要休整,那也行,那就让他们休整呗。
不过休整也不是白白休整的,自然要有条件。
比如让他们立军令状,休整之后,必然能够真的“一战破敌”。
桓温的目光很快从杜英的身上挪开。
杜英登时明白,桓温知道了自己的意思。
不然的话,这位大将军十有八九要“枪打出头鸟”,先把自己给收拾了。
当然,另一个开口的桓冲估计也跑不了。
一个是有功之人,一个是自己的亲弟弟,要是把这两个家伙都责罚一通,最好是一人屁股打上几十军棍,人都走不动路,自然也就起到了立威的作用。
桓温的目光之中带有冷意,让杜英的屁股都有点儿发麻。
还好,大将军到底是大将军。
有些道理完全不需要和跟谢奕交谈那样,必须要清清楚楚的说出来。
果不其然,杜英很快就听见,桓温沉声说道:
“将士疲惫,本将亦知之。然心急如焚、夜深难眠,只为能够攻破蓝田、兵临长安,真正救民水火之中,此心,诸位可知?”
大家登时露出喜色。
且不管是因为杜英这个客人面子大,还是因为他和桓冲都已经开口,导致桓温终归不能完全忽略,反正现在桓温是答应了吧?
所以大家抓紧表示能够理解大将军的担忧。
“但能让属下将士休整歇息,当为大将军摧破强敌!”
“届时愿为前驱!”
将领们的纷纷表态,自然让桓温很是满意,当即他看向前面几位重将:“桓冲、高武、戴施!”
三人急忙拱手应诺。
“尔三人既然皆为此意,那便立下军令状,休整两日之后,若不能攻破蓝田,提头来见!”桓温一挥衣袖,径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光之中充满杀意,“如何?!”
三人齐齐打了一个机灵。
不是,这好好地休整,怎么转眼就成立军令状了?
我们并没有觉得大军经过休整之后,就能够轻轻松松的攻破蓝田啊!
将军明察,刚刚大家也只是表了表决心而已,态度是有的,但是可不代表结果就一定是这样。
三个人下意识的对视一眼。
都有些无奈。
其中,被大家推在前面的桓冲更是无奈。
我明明是觉得,现在应该继续发起进攻的,可是架不住你们这些家伙都是那样的想法,我也只能帮着你们说说话。
可是你们现在怎么好像把我拉下水了呢?
“怎么,不敢?!”桓温狠狠一拍桌子,“自北伐以来,事事顺畅,难道你们以为真正的敌人都如此虚弱么?告诉你们,那不过是氐人在武关之外立足不稳,被我们抓住了机会罢了。
真正的氐蛮,能够立足关中、战胜群雄,必然有其骁勇之处,我们眼前的蓝田,眼前的这些敌人,才是真正打算和我们一战的氐蛮,难道遇到这样的敌人,你们就无计可施了,就只能退避三舍了?!”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从襄阳誓师北伐之后,一路历经血战,却连连取胜的王师众将。
被自家主帅这么指着鼻子骂,大家不要面子的吗?
甚至有几个热血上头的,现在就恨不得嗷嗷叫着去和氐蛮拼命,只不过他们脑海之中最后一点儿理智告诉他们,现在将士们的疲惫显然不足以支撑他们这些疯狂的想法。
不过桓冲他们自然是不能容忍桓温这样呵斥的,当即齐齐拱手,朗声说道:
“若休整之后,仍然不能破敌,属下必提头来见!”
其余的将领们感同身受,几乎同时拱手:
“属下愿同立军令状,为将军破氐蛮!”
声音洪亮,如浪涛一样拍打着四方营帐,营帐似乎都要被这中气十足的呼声直接掀起来。
原本还坐在那里有些担忧的谢奕,显然也没有想到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骤然听到那声音,他只觉得自己浑身激起鸡皮疙瘩,头皮一阵发麻,一股热血顺着脊椎而上,人也霍然站起来。
他的兵马只有五百随同而来,这样的话,他是没有资格说的。
但是他也依然随同众人拱手。
现在的谢奕,显然还有其余更多用武之地,而他一样会和大家一起拼尽全力。
将领们离开,传达命令。
大帐之中,转眼只剩下了谢奕和杜英以及两人的随从。
此时的谢奕,似乎也回过味儿来,他看向杜英,发现杜英对着他微微一笑。
谢奕大概也感觉到了什么,但是还是没有太弄清楚个中缘由,只能挠了挠头。
他不知道杜英是怎么做到的,此时桓温看向杜英的目光之中,也满是欣赏,可是偏偏那些将领们看过来的目光中,也多是感激。
显然桓温认为,是杜英提醒了自己,原来事情还有这样的回旋余地。
而将领们自然认为,杜英是真心帮着他们说话。
至于桓温后来所做的决定,是桓温的决定,和杜英又有什么关系?
大家自然很难想到,杜英起到的点醒作用。
这也只有察觉到,或者说唯一看到桓温看向杜英的目光逐渐变得不同的谢奕,大概明白里外情况罢了。
谢奕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感慨一声,如果自己也能够做到和杜英这样,那是不是也不至于现在在军中都没有什么朋友?
只有一个桓温,仍然以老友待之。
“杜盟主,”桓温此时微笑着说道,“不知道是否愿意担任督护之职?关中盟上下兵马,可改编为一军,由杜盟主统带,而粮草军饷,亦然是司马负责,完全可以放心。”
来了!
杜英和王猛心中齐齐呼了一声。
显然桓温也觉得之前给杜英的一点儿赐座的小恩小惠完全不够用,因此开始往杜英头上砸好处了。
一个督护,听上去挺霸气,但是在桓温军中,并不是什么高官显贵。比如刚刚被点到名字的高武,就是督护。
都督一军而已。
而这督护,自然也不是因为官职高低而排位次,而是凭借麾下兵马的强弱。
第二百四十三章 摇身一变正规军
同为督护,高武就要比其余将领的地位高,就是因为他麾下的兵马是精锐、是桓温手中的利刃。
自然各种粮饷军资,也都会偏向于他。
杜英拥有自己的一支部队,自然督护就是最合适于他的职位。这也相当于桓温给了杜英很大的自主权,这支军队内部是如何安排、指挥的,还不是杜英一个人说了算?
收编,但不是整编。
这也是乱世之中朝廷收服各种坞堡、地头蛇常用的手段。
只不过一般不会直接给到督护这么高的位置罢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桓温提醒了杜英一下,你们关中盟军队的粮饷,我们不但是可以支付的,而且还是由谢奕来负责这件事。
以你和谢奕之间的关系,谢奕难道会亏待了你不成?
由此可见,桓温的诚意。
桓温给了自己这么高的待遇,杜英却并没有过于震惊。
历史上,桓温给予王猛的位置就是“督护”,他期望王猛能够随同自己返回荆州,统领自己从关中携带拿下的关中父老和兵马,只可惜王猛的志向并不在此,因此果断拒绝。
现在兜兜转转,这个名号竟然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杜英······
自然是毫不犹豫的笑纳了。
当即杜英起身,对着桓温郑重拱手:
“关中盟麾下将士,愿意听从征西将军调遣!”
争取到一个官方的职位,这是杜英原本就已经和王猛确定好的。
王猛轻轻松了一口气,他一开始还真的不确定,师弟为什么就那么肯定,桓温会如此大方。
而现在桓温还真的给了,那王猛自然不会阻拦杜英。
这意味着,关中盟从此就不是一个地方坞堡联盟、不是一群布衣老百姓,而是正儿八经的晋室军队了,是王师。
当然,杜英和王猛都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桓温把他们划分给了谢奕,表面上自然是方便杜英直接和谢奕沟通联络,而往深处想,这自然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现在的关中盟和谢奕,本来就已经穿一条裤子了,就算是桓温不给杜英这个名号,难道杜英就不会来跟着谢奕么?
而且杜英既然已经和谢奕之间的关系如此之深,那么桓温索性就直接把关中盟划到谢奕那边去。
既是方便管理,也是方便划清关系——当然这是在未来需要的时候。
免得杜英又有机会结交军中其余将领,最后把军中利益和人情关系搞得乱七八糟,桓温和谢奕如果真的出现了什么矛盾而不得不分道扬镳,军中再变得一片混乱。
显然,桓温也已经发现,杜英的心思,远没有谢奕那么简单。
刚刚升帐议事,杜英恰到好处的几句话,已经完全博得了将领们的好感,同时又帮了桓温一把,让大家都有一个台阶可以下。
这是直愣愣的谢奕绝对做不出来的。
若不是看杜英对谢奕还是很尊重,而且说到底杜英还只是个年轻人,恐怕桓温都得怀疑,谢奕和杜英站在一起,到底是谁说了算?
不过这些都是未来有可能出现的情况罢了,桓温的小小举动,是未雨绸缪。
杜英和王猛他们并不会在这件事上纠缠。
拿到一个督护,变成晋室正规军,这好处本来就已经很大了。
人总归要知足。
至此,身为关中盟盟主的杜英,又摇身一变,变成了王师督护,再加上他凉州扶风校尉的身份,关中盟的兵马竟然直接变成了凉州和晋室共同的正规军。
别说是谢奕了,就是原本有这样猜测的杜英和王猛,当意识到自己想到的一种可能竟然转眼变成真的,也有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
桓温微笑着又看向谢奕:
“关中盟将士虽然也立下不小的功劳,但是毕竟和王师各部有所差别,先让司马协助你们,继续操练战阵,不然以后恐怕有可能被其余各部嘲笑。
到时候,这些家伙要是说‘将军偏心’,那可就不是你们脸上挂不住,本将也要跟着一起丢面皮。”
这是在提醒杜英和谢奕,别忘了你们是一伙儿的。
尤其是告诉杜英,你现在还不算是完全融入整个王师的大家庭。
前面的路还长着呢,也不要高兴得太早。
杜英正色说道:“这是自然,还请将军放心。”
谢奕虽然还在云里雾里,但是桓温话语中的意思,他自然听得明白,这是真正把关中盟变成自己的手下了。
谢奕如何不高兴?
日后向杜贤侄问计,也就是向属下问计,此乃天经地义,也不用担心别人会不会有什么别样的眼神了。
而杜英和王猛似乎从桓温的这几句话中琢磨出来了什么,都是微微皱眉。
“继续”这两个字,可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谢奕之前是训练过关中盟的兵马,这也是杜英和谢奕之间达成的协议,杜英帮助谢奕前往子午谷并且打赢这一战,而谢奕负责帮助杜英提高关中盟兵马的战力。
但是不得不说,在桓温这个军中主帅并没有同意、关中盟是敌是友都还不能确认的情况下,谢奕这么做的确有些不妥。
泄露的也都是晋军的一些战阵和战术训练方法。
其中还有不少本来就是专门用来对抗北方骑兵的。
这样做,显然有可能导致这些东西泄露给氐人,从而让氐人从中寻觅到破解的办法。
只不过当时的谢奕也无从选择,杜英就算是提出更过分的条件,他也只能选择答应,不然杜英反手将他出卖给氐人的话,别说是前往子午谷了,能够活着回到蓝田都应该是一个难题。
如果有人想要以此来攻讦谢奕的话,谢奕却也很难用这样的借口来为自己开脱。
这本来应该是谢奕和杜英共同保守的秘密。
谢奕不会大声说出去,而杜英也不傻,当然会牢牢闭嘴。
大家心照不宣,最好是还能继续偷偷摸摸的进行。
关中盟的士卒,现在也就是一群二半吊子,还得需要训练。
而桓温直接隐晦的指出了自己知道这件事,显然让杜英和王猛骤然警觉。
桓温是怎么知道的?
那似乎就只有一个答案,谢奕的军中应该有桓温的人,因此当双方的联络重新恢复之后,谢奕做了什么,实际上已经有人在向桓温主动汇报。
第二百四十四章 又一个伯父
桓温此时提起来这件事,自然是点醒杜英和谢奕。
你们之间的那些小秘密,我都很清楚,不过看在你们有功劳、未来仍然还有大用的份儿上,大家也没有必要撕破脸皮。
所以现在我也就顺水推舟,允许你们可以在明面上做这些。
没必要藏着掖着了,这样也可以避免以后有不长眼的人再跑过来就此打报告,大家还得装模作样、应付一番。
不够麻烦的。
桓温在谢奕的军中安排有人,这也不算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他要是没有安排人,那杜英和王猛还真的有理由怀疑,你们两个之间的信任是怎么维持的
谢奕对桓温的信任,那还好说,一个直肠子的人,就不会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但是桓温对谢奕的信任
难不成你们之间有什么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现在自然也就清楚了,除了大家之前的情谊之外,桓温还通过自己埋在谢奕军中的钉子,知道谢奕的一举一动,甚至是一言一行。
谢奕从来没有想过做什么对桓温不利的事情,桓温自然也就无比相信谢奕,甚至力排众议,不断地给他足够的功劳。
只是不知道这功劳和机遇,到底是桓温对谢奕实力的认可,还是对自己派人时刻监视着好友的愧疚和补偿电脑端:/
杜英看了一眼谢奕。
嗯,谢司马乐乐呵呵的,好像并没有察觉到桓温的提醒。
桓温平时的担心,应该都是多余的
这真的有点儿让人怀疑,谢奕到底是怎么在谢家家主的位置上混的。
也不对,因为谢家实际上的家主,应该是现在还没有正式出山的谢安才对。
真想知道,谢安谢太傅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带着自家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大兄、一个醉心于经史因此在太学当博士的二兄,一路披荆斩棘,把谢家送上江南第二家,甚至未来第一家的位置的。
这难度,也一点儿都不小啊。
谢奕倒是注意到了杜英看过来的目光,下意识的摸了摸脸。
我脸上也没有什么啊,为什么贤侄的目光总是感觉有点儿不对劲
难道是因为桓元子兄刚才的这一番话,让贤侄觉得自己和元子兄之间有点儿什么
天地昭昭,这可真是冤枉好人啊!
谢奕的脸登时垮下来。
杜英和桓温则不明就里,你这是想到了什么悲催的事情,笑容转眼就没了
桓温哪里知道,杜英和谢奕的眼神交流几下,两人就因为脑回路的不同,开启了跨服聊天模式。
他只道是谢奕听懂了自己的弦外之音,一时间也有些奇怪。
这话,杜英听懂了,不出意外。
但是谢奕听懂了,那就很让人意外了。
就像是对牛弹琴,牛竟然跟着琴开始“哞哞”叫起来。
或许无奕兄是心中不满了
他一向不会掩藏自己的心思。
桓温愈发的愧疚,毕竟自己做的这事还是有点儿不地道。对面到底是自己的至交好友,不是普通的部下。
他咳嗽一声,转移话题,以避免自己更加尴尬:
“无奕,杜盟,额”
好像也不能称呼“杜盟主”了,毕竟杜英朝廷上的身份自然要大过民间的身份。
偏偏杜英还没有表字,因此桓温竟不知道应该如何喊他,既能够显得亲切,又不至于失了礼数。
杜英赶忙说道:
“承蒙谢司马不弃,一直叔侄相称,将军与司马,情同手足,英愿称呼将军为‘伯父’。”
桓温怔了一下,旋即有些无奈的点头。
什么叫“打蛇随棍上”
这就是最鲜明的例子。
这个臭小子,倒是很机灵。
也不知道这是杜陵杜氏在经过两代人沉默之后的爆发,还是这个小子真的有什么得天独厚之处
相比于后者,桓温其实更相信前者。
因为杜家最擅长的不就是这个么
当年的杜武库,面对的也是已经快要败落的家族,然而凭一己之力,竟然让泯然众人的杜陵杜氏短短几年重返巅峰,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像是宿命的轮转。
这也是为什么,桓温更倾向于拉拢杜英。
如果杜英是另一个杜武库,那么勇敢、忠诚、仁爱,这些优良的品质都会汇聚在他的身上。
还有比这更优秀的辅佐么
当然,如果杜英知道桓温在想什么,可能只会笑一笑。
我背后的这位,的确有经天纬地之才,是个不错的辅佐之臣,而我更想要的,是这个天下。
更何况你们老桓家,在历史上就是失败者。
让我辅佐,好像还不够格。
而桓温此时同样在微笑:“痴长令尊几岁,那便添为伯父。”
我爹是不会在意这些的,能够跟你们称兄道弟,他应该会很骄傲。杜英忍不住在心中解释一句,而表现在外面的,则是受宠若惊:
“小侄参见伯父。”
“勿要多礼。”桓温温声说道,“把无奕和贤侄留下,主要是想要询问可有鼓舞士气或者攘助战局之策”
难怪!
杜英心中暗叫一声,刚刚他还在揣摩桓温的意思,甚至本身已经有了一些不好的假设,尤其是刚刚桓温的几句话,让杜英有充足的理由怀疑,桓温在觉得自己有点儿张扬之后,想要敲打敲打自己。
现在看来,倒是自己想多了。
桓温现在显然有更头疼的事。
今日这些将领们是立下了军令状不假。
可是法不责众,到时候如果依旧没有办法拿下蓝田,难道桓温还真的把这些家伙的脑袋都取下来不成
尤其是这其中还有自己的亲弟弟和两名爱将。
说实话,现在桓温就已经有点儿后悔了。
他本身就不是那种大公无私的人。
用自家亲信的脑袋换取朝廷的胜利,他可不是真舍得。
因此现在桓温必须要想办法帮助将士们。
现在有这个能力和空闲的,似乎就只剩下杜英和谢奕了。
杜英松了一口气,当即微笑着说道:
“启禀伯父,想要鼓舞士气,说容易也容易。士气,不过是此消彼长罢了,小侄认为,不妨同时下手。”
此消,彼长
桓温点头,打击对面,鼓舞自家。
可是这是随口就能做到的么
“且说来听听。”桓温也来了兴致。
倒要看看,这小子是不是吹牛。
第二百四十五章 鼓舞士气的方法
“伯父事务繁忙,可能无暇顾及这些小事,所以只要伯父信任小侄,小侄愿意帮助鼓舞王师士气。小侄已经有了一些打算,回返之后,仔细琢磨,写下来禀报伯父。”杜英接着说道。
桓温微微颔首。
而杜英又补充道:
“若是伯父着急,甚至小侄现在就可以让随同而来的亲卫们先试一试,以观后效。另外还有很多方法,需要小侄做一些笔墨功夫,难免需要时间。”
“也好。”
桓温虽然不知道这家伙到底卖的什么关子,但是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应该是已经想到了办法。
现在桓温也无计可施,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而杜英又说道:
“然而想要让对面士气消沉,小侄虽然也已经有一些想法,但是还需要两位伯父配合。”
两位伯父?
桓温和谢奕对视一眼,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这小子的自来熟,让他们真的有点儿无从拒绝,可是有感觉这样会变成这小子不断往上爬的台阶。
毕竟他走出去,一口一个“我家谢伯父”,又一口一个“我家桓伯父”。
这一声声的,知道的是知道这个谢伯父倒还算真,而桓温更多的是碍于他复杂的身份,所以跟他客气一下罢了,而大多数不知道的人,恐怕真的会被唬住。
好家伙,征西将军的侄子,哪怕不是亲的,这一声“伯父”,也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喊的吗?
这就代表着征西将军和谢司马的信任啊!
不过桓温的注意力现在也不在这上面,而且杜英如果真的能够办成事,那么就算是让他狐假虎威一番,又如何?
这威风,终归是自己给他的。
当他的表现不尽人意的时候,自己也一样可以收回。
“且说说看。”把这奇怪的感觉丢到一边,谢奕先开口道。
当得知需要他出力,他自然很是积极。
杜英微笑着说道:“小侄之计,一实一虚。”
“别磨蹭!”谢奕不满的说道。
桓温亦然点头,同时有些欣慰,有一个急冲冲的好伙计总能先一步开口,就是省心。
“实者,请谢伯父率军自西北侧展开,化整为零,截杀氐蛮往来斥候、信使,制造我军已然遮断长安的假象,给蓝田的苻苌等人施压。”杜英径直说道。
“这个好说。”谢奕满口答应。
杜英则皱了皱眉:“这个并不好说。”
谢奕楞然,旁边的桓温亦是沉声说道:
“贤侄所言在理,蓝田同样牵动长安心弦,这从苻雄兵败子午谷之后,直接选择驰援长安就能够看出。
一旦蓝田消息不通,长安必然会派遣兵马打通道路,而苻雄也会派遣骑兵攘助,到时候无奕反而有可能落于夹击之中。”
谢奕登时苦着脸,让我这些兵马又去打苻雄,这一次不是在子午谷那种狭隘的地方了,开阔的原野上,拿什么去打?
杜英也看出了谢奕的为难,尽可能露出笑容,以让谢奕宽心:
“伯父也无须过于担忧,需要伯父做的,并不是和苻雄一决雌雄。无论是击杀氐蛮斥候,还是牵制氐蛮的兵马,都是在为蓝田这边的进攻做出贡献,不是么?
而且伯父也可以仿照当时小侄在潏水以北的打法,只需要让氐蛮疲于奔命,就足够了。这对伯父来说,并非难事,更何况伯父还有关中盟攘助,周围地形地势,必然了如指掌。”
顿了一下,杜英诚恳的说道:
“伯父或许觉得很难,但是在小侄眼中,这应该是一场伯父单方面戏弄氐蛮的战斗。”
旁边的桓温亦然再次点头。
谢奕将信将疑,不过还是答应了。
“若是余没有猜错的话,那虚者,应该就是在蓝田外虚张声势了?”桓温径直说道。
呦,还学会抢答了。
杜英当即微笑着点头:“伯父所言极是,只要让氐蛮疲惫,那么战斗一起,自然我们就更占优势。”
“但是兵马出动,总归是要奔波劳顿的,这是否得不偿失?”桓温皱眉说道。
就算是虚张声势,那也要派出不少兵马,旗帜打起来、刀枪竖起来、战马跑起来,营造出进攻的架势。
这时候,桓温担心的倒不是自己这边的将士能不能做到这些,而是担心氐人根本就不上当,到时候岂不是变成晋军将士自己折腾一番?
到底是谁在变疲惫?
杜英当即沉声说道:“伯父的担忧很有道理,但是小侄还有一点看法和一点儿建议。”
“速速说来!”谢奕不满的摆手,说个话拖拖沓沓的,不痛快!
站在杜英身后,一直竖起耳朵听着的王猛,忍不住露出笑容。
很明显,杜英和桓温都是在思考揣摩,每一项举动的利弊。在不确定是不是可行之前,他们是不会说出口的,因此说起话来慢吞吞,正是在思考的表现。
因此已经放弃了思考的谢奕,自然会觉得慢。
杜英斟酌说道:
“首先,现在敌我形势也逐渐明朗,王师已经形成对长安城的包围态势,这态势自然会让氐人感到威胁,现在比我们更加提心吊胆的,应该是氐人才对。
因此,如果我们虚张声势发动进攻,只要气势能够营造出来,那么氐人也必然会有所动作,以防范我们虚中有实,不然,若是我们的进攻是真的,那氐人将会猝不及防。”
桓温和谢奕俱是点头。
换位思考,假如他们是苻苌和苻生,强大的敌人不断在外面晃悠,哪怕是没有一支箭矢落入自家营寨中,恐怕也不敢放松警惕。
杜英笑了笑,这一手“疲台之计”,也算是向PLA叔叔学习了。
紧接着,杜英又补充道:
“刚刚桓伯父所言也在理,虽然这样做效果是有,但是说到底现在我们的将士还需要休整。因此我们白日主要就是远远的制造一些烟尘,或者擂鼓之类的,把架势拉出来就好。
而真正的动作在晚上。王师休整也不过一两天,中间这个夜晚,小侄认为不能放过。”
“夜袭?”桓温露出怀疑的神色。
他不相信氐人会没有防备。
“夜袭,但是,是假的。”杜英说道。
“那兵马是否需要出动?”
“兵马也可以是假的,只要伯父调拨给小侄一些工匠还有身手敏捷的士卒就好。”杜英自信的说道。
第二百四十六章 先高调,再低调
谢奕和桓温登时都反应过来杜英想要做什么。
谢奕不由得击掌说道:
“不错,既然只是吓唬吓唬他们,也没有必要来真的,到时候最好再派上几名弓弩手,准备一些火矢,演的真一点儿。这点儿小事,易如反掌。”
桓温则看着杜英,他不得不承认,杜英的这几下子,别看并不难做,可一旦真的能够凑效,那确实是致命的。
尤其是在现在,双方都高度紧张的情况下。
所以此时的他,心中反而有点儿后怕。
现在氐人需要休整,晋军也需要休整。
自己是不是应该庆幸,提出这样计策的是自己人,而不是氐人?
这一次谢奕还真是找了个宝贝回来。
只是不知道,这个宝贝是不是真的能一直为自己所用?
桓温并没有多看杜英。
既然想要让宝贝为自己所用,那么自然就要先给予足够的信任。
桓温并不相信杜英这样的人会因为双方之间比较亲密的称呼以及自己直接甩过来的官职,就死心塌地的为自己付出一切。
功名利禄,世家子弟并不稀罕。
他们真正稀罕的,是信任、是荣誉、是家族的繁荣昌盛。
桓温现在还没有办法直接给杜英后两个,但是前面的信任,是可以给的。
此时他如果一直盯着杜英的话,自然就是对杜英最大的不信任。
论拿捏人心,谢奕和桓温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杜英显然也乐得于此,又和谢奕以及桓温专门叫过来的几名亲卫将领低声讨论了一番行动的细节,方才向桓温拱手告退。
按照之前所说,杜英也还有任务在身。
此消彼长,谢奕负责骚扰氐人,而杜英自然就需要负责把王师的士气给鼓舞起来。
桓温倒是很感兴趣,杜英到底有什么歪点子。
不过此时自然也不是他这个中军主帅眼巴巴询问的场合,所以他也只能先憋着。
自己总归是能看到的。
而且杜英展现出来的能力,让桓温觉得可以期待。
从桓温营帐之中出来,日头都已经偏西。
谢奕显然很是振奋,匆匆和杜英告别。
他本来就是急性子,现在更是事不宜迟的时候,因此谢奕不再返回关中盟,刚刚就已经派遣亲随先行一步,向留守关中盟的晋军下达命令,而他自己则率领五百兵马率先投入战场。
具体怎么安排,那是谢奕的事情,杜英并不会插手。
他是谢奕的属下,可不是谢奕的上司。
今天的杜英已经足够高调,那是因为他必须要让桓温直接对自己感兴趣,甚至足够重视,不然的话,杜英说的话也并不能影响到桓温。
就跟历史上王猛见桓温一样,虽然王猛对天下大势的见解让桓温感到惊诧,但是毕竟这只是一个侃侃而谈的布衣,甚至还一点儿都不注意自己的形象。
因此桓温最终会听王猛的安排?
几乎没有这种可能。
杜英今日就是用最高调的表现,再加上自己的多重身份、之前子午谷之战中实打实取得的战果,让桓温愿意听自己的想法,并且也愿意去遵循。
而现在,杜英已经跻身王师之中,是桓温的下属了。
因此桓温必然不会再用看待外人的目光看他。
这意味着,桓温肯定也想看看这个年轻的下属,是不是真的靠谱,是不是真的一直如他现在展现出来的这样高调,甚至是和很多世家子弟那样飞扬跋扈。
如果这样的话,桓温必然也不可能重用杜英。
他需要的,是一个合格的辅佐之才,而不是一个不知道自己定位、总是想要越庖代俎的人。
杜英现在不能再高调了,他要选择低调做事、脚踏实地。
显然只有这样,才能博取桓温的欣赏。
一点儿小小的进身之道罢了。
所以当谢奕告辞的时候,杜英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互道一声“保重”。
自家大腿,最好别有什么意外。
不然······以后自己就只能去抱桓温的大腿了。
虽然桓温明显没有谢奕好对付。
一直出了晋军大营,跟在杜英后面,就像是他影子的王猛,方才呼了一口气,微笑着说道:
“尽在掌握?”
这问的是杜英对今天面见桓温的感受。
回想起今天的种种,杜英不由得笑了一声:
“师兄就别在这里说笑话了,别说是尽在掌握了,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要出事,背后一阵发凉。”
王猛摇头:“能够在桓征西那里取得这么大的好处,这属实是之前没有想到的。”
“但是这可不够。”杜英摇头。
王猛眯了眯眼,抬起手:“且别说,让为兄猜测一下。”
杜英便点了点头,只是微笑看着他。
王猛并没有思索太久,便压低声音说道:“师弟的意思是,桓征西的这个‘督护’,终归只是落在了你一个人的身上?”
“是也。”杜英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王猛皱眉。
桓温只给了杜英一个人官职,却没有明确的表示杜英的下属们是不是也应该享受相同的待遇。
也不知道是因为当时桓温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所以忽略了,还是有意想要刁难一下杜英,甚至挑拨一下杜英和关中盟其余人,尤其是那些世家家主之间的关系?
大家奉你为关中盟盟主,自然是期望你能够为关中盟争取利益,也是为我们这些人争取利益,而不是为你一个人。
现在只有你变成了督护,还把关中盟变成了王师,那我们呢?
各家家主本来就不属于关中盟军队之中的一员,所以就算是关中盟整体获得了晋军的编制,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们还是草民。
矛盾,就很有可能在此间产生。
而且安歇随着关中盟进队进入军中的世家子弟们,自然也就会获得官方职务,那么他们会不会反过来觊觎家主的位置?
各个世家的内部,也不都是铁板一块。
林氏之前还爆发了内乱来着。
“桓征西随口一句话,我们就要得了便宜又吃亏啊。”王猛忍不住感慨一声。
“这还是有挽回余地的。”杜英反倒是有信心的说道,“桓征西之前或许也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那么我们自然可以主动提起。
世家家主基本上身兼家中文武事务,也算是经验很多了,想要从军的可以从军,想要转为民治的自然也能够转为文官,一方县令还是做的来的。”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与师兄并驾齐驱
王猛认可的点头,同时补充道:
“对于桓征西来说,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也对。”杜英一笑,“至少关中盟的家主能够变成一些地方的县令,就能够帮助桓征西减少来自于东南的威胁。”
桓温到底只是方镇,幕府之中也有不少人才,可是相比于世家云集、人才济济的朝廷,终归还是在这上面差了很多。
尤其是他南征北战,以武力发家,手下的杀胚远远多于文官。
这也是为什么桓温对于拿下关中之后的利益分配有所担忧。
他的官员不够,想要管理关中,自然就需要求助于东南,到时候自己的利益自然就要分给朝廷、让朝廷白捡便宜不说。
而且朝廷如果趁机派遣一些当世名流、方镇大员前来,直接坐镇长安,那么假以时日,长安、关中,到底是谁的天下,恐怕还真得两说。
朝廷的底气就在于人多,而且是文官多。
所以现在作壁上观、丝毫不慌。
知道桓温有来寻求支持的时候。
因此如果关中盟能够尽可能的帮助桓温支撑起来地方的统治,那么自然就能缓解桓温面临的压力。
关中盟的利益,现在和桓温是一致的,不会说直接翻脸。
不过从长远来看,和谢奕好到穿一条裤子的杜英以及关中盟,到底是桓温的朋友还是敌人,恐怕还得两说。
就要看桓温站在什么角度上来看问题了。
“等到此次功成之后,试一试。”王猛果断的说道,“师弟已经被授予‘督护’职位之事,则也可以告知盟内。”
试一试归试一试,刚才提到的担忧还是在的。
“还请师兄明示,如何安稳盟内人心?”杜英径直说道,王猛明知道有这样的影响,仍然还决定这样做,自然说明他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王猛微微侧头,看到周围跟随着他们而来的关中盟士卒都是保持警戒状态、向周围散开,并没有人注意这边,这才压低声音说道:
“师弟未免多虑,此事代表关中盟成为王师,名正言顺,本身就是喜事,师弟应该高兴。”
“但······”
“各家家主,或有焦虑,但是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就直接显露出来。”王猛径直说道,“师弟当局者迷,却忽略了,现在的关中盟,已经远不是一家家自己说了算的关中盟了。”
杜英若有所思。
王猛继续说道:“各家都已经和关中盟捆绑在一起、难分彼此,师弟觉得,就算是这些家主们会有意见,难道就会现在发难么?”
“那之后······”
“师弟直接表明刚刚所阐述的态度,拿出来足够的诚意,那么大家就算是想要发难,至少也要等你这个盟主背信弃义的时候吧?”王猛接着说道。
杜英恍然,的确,自己只是想着这样是不是会触动到各个家主的利益,却忘了,家主们也得维护家族的利益。
所以关中盟向前走,家族的利益也跟着得到保证,他们自然不会贸然有所行动。
他们肯定是愿意等,也愿意相信杜英的。
如果杜英连这点儿把握都没有的话,那他也不用当这个盟主了。
接下来,就要看桓温的了。
若是桓温大方的给了,那关中盟就算是真的为桓温效力又如何?
而桓温就连一些县令职务都藏着掖着,那自然摆明了说明其不相信关中盟。
那杜英这个督护,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难道不怕桓温再用些手段,直接把他的兵马也一起给骗走么?
杜英对着王猛拱了拱手,而王猛并没有坦然受下,只是默默注视着杜英,看的杜英有些奇怪:
“师兄?”
“师弟,现在师兄作为旁观者,尚且能够帮你看得清楚,可是等之后咱们师兄弟都在局中,你且说,又应当如何看得清楚呢?”王猛担忧的说道。
杜英愣了一下,师兄,你想的有点儿远吧?
更何况有你这个货真价实的位面之子、活诸葛在这里,难道还有什么看不清的。
历史的教训告诉杜英,听王猛的,准没错。
苻坚大概会深有同感。
王猛自然不知道这些,但也自失的一笑:“师兄多虑了。”
杜英则握住王猛的马缰,和他并驾齐驱,微笑着说道:“不管是风雨还是刀剑,纵然你我师兄弟都在局中,那一头撞过去便是,大不了一起死。”
“晦气。”王猛翻了翻白眼,“咱们就不能把挡路的都撞死么?”
杜英登时哈哈大笑:
“听师兄的!”
王猛一摆手:“罢了,且不提这个。桓征西的任务,师弟又认为应该如何做?看尔胸有成竹,可是已有腹稿?说于师兄听听?”
“保密!”杜英登时嘻嘻笑道,“到时候当让师兄眼前一亮便是。”
王猛撇了撇嘴。
杜英虽然已经有了想法,甚至是还算完整的计划大纲,但是想要在短短一两天内落实,又谈何容易?
当下,他狠狠地一抽战马:
“事不宜迟,当速速返回。”
看着杜英绝尘而去,王猛亦然应道:
“是也!”
接着,他也有样学样,战马嘶鸣,骤然加速。
不过王猛很快想到了什么,扬起手,声音都有点儿变调:
“师弟,师弟!且等等,为兄骑不了那么快啊!太快了!”
风吹散了他的声音,也遮盖住后面亲卫们的呼喊声,甚至还有杜英没心没肺的笑声。
看着王猛抱着马脖子,惊慌的样子,亲卫们亦然面面相觑。
一向淡然、仿佛智珠在握的军师,在盟主面前,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形象破灭。
寂静的原野上,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策马飞驰。
而月色泼洒下来,沉静如水。
——————————-
南阳,同一片月色下。
谢家产业坐落在城南。
距离南方稍微近一些,虽然可能并没有什么用,但是总归是让人心中稍微安定。
此时的谢家粮店,一片灯火通明,车马往来,络绎不绝。
相同的场景也出现在大街上其余粮店中。
都是为北伐大军准备的。
“大娘子这边请。”前面引路的谢家管事名为谢常,但是此人一点儿都不平常,能够坐镇南阳这等边境城镇的管事,当然也不可能是寻常之辈。
谢常已经五十多岁了,快到了要退下去让位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