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二八章 南康长公主
南阳。
随着荆州战场尘埃落定,南阳也从都督府治下的边陲重镇变成了内地郡府,经济民生不需要更多的政策鼓励就愈发繁荣,那些只是以南阳为落脚点打算转往关中的百姓,也都渐渐定居下来。
乱世几十年,烽火不休,他们也都受够了奔波之苦,与其返回已经化为灰烬的北方故乡或者前往繁荣但更加劳累的关中,还不如就停留在这南阳城。
土地不多不少、薪酬不高不低、城市热热闹闹有人气,就足够了。
乱世将要落下帷幕,有人选择了停下脚步,有人却还在路上奔波。
马车缓缓行至驿馆,因为南阳以前曾经多次做过屯兵之处,氐秦和杜英都曾经在此驻扎,再加上往来商贸、官员流动也多半以此为落脚、中转之地,所以驿馆占地颇大,飞檐高壁、庭院开阔。
这里是驿馆的后门,前后街道已经被郡兵封锁,六扇门的人身穿正式的制服,在后门内外站岗。
新安公主带着几名女官随从站在门前,见到马车停下,快步迎上去。
车帘掀开,侍女搀扶着一个中年妇人缓缓走出。
“阿姊!”新安公主惊喜的喊道。
深春的阳光,没有冬日的凄清、还未带上夏日的酷热,洒在人的身上暖洋洋很舒服,而中年妇人迎着阳光,看着年轻的女孩提着裙子跑来,不由得露出笑容:
“许久未见了。”
“天大地大,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和阿姊相见。”新安公主感慨道。
中年妇人挥了挥手让侍女退下,自己手脚利索的跳下马车,握住了她的手:
“上一次见到你这丫头的时候,还牵着老妇的衣角不放呢,转眼就是十年过去,都长成大姑娘了。”
“哪,哪里还是大姑娘。”新安公主嘟囔道。
都已经嫁人了好不好······
中年妇人不是别人,正是桓温的正妻、南康长公主。
巴蜀军当时在西塞山前大败荆州军,武昌城中荆州世家们见势不妙、干脆利落的倒戈投降,而守城的桓济在城里尚且都还控不住荆州世家,哪里还敢和巴蜀军对抗?
不过桓济大概是已经在关中军队的手底下逃命逃出经验来了,因此脚底抹油、动作飞快,还不等巴蜀军入城,桓济就已经带着亲随逃之夭夭了,现在还在荆州南部游荡,组织不愿意归降都督府的世家余孽和蛮夷部落反抗。百越各部之前就和中原王朝有仇,因此响应者也不在少数。
这牵制了巴蜀军一部分兵力,让毛穆之头疼不已,也只能等着都督府彻底平定江左之后,趁机荡平整个百越南疆了。
桓济跑的干脆利落,自然是来不及带上家眷,甚至大司马府中留守的文官吏员都来不及通知,等到府上知道消息的时候,荆州大族的部曲已经把他们包围了。
一片慌乱之中,南康长公主仗剑而出,稳住了局面,也震慑住了荆州大族,但是不可避免的被荆州大族当做投名状打包献给了毛穆之。
毛穆之本来就是大司马府出身,再加上当时导致他背叛大司马府,主要还是因为习凿齿的种种操作,桓温本人当时甚至还在两淮和青州,所以毛穆之对桓温是恨不起来的,甚至仍然对桓温的提携之恩心怀感激。
因此他自然没有什么恩怨要报复在桓温的亲眷身上,客客气气的拜见长公主之后,着人将这些妇孺都送往长安城,怎么处置还是让都督操心去吧,毛穆之还得忙着收拾那些或各怀鬼胎、或战战兢兢的荆州世家呢。
于是南康长公主就在北上的途中就这样和南下的妹妹新安公主相遇。
新安公主挽着姊姊的手,引她入内:
“得知姊姊已经过襄阳的时候,余方才过武关,还以为要和姊姊在路上擦肩而过、只能寒暄几句了呢,没想到现在武关道经过整修,通达顺畅,倒是妹妹先到这南阳等姊姊呢。”
南康长公主是先帝司马绍的长女,而新安公主之父司马昱又是司马绍的幼弟,所以两人辈分相仿,岁数却是足足差出了一代人,在新安公主的眼里,这个皇族的大姊姊,显然亦姊亦姑,算是半个长辈。
南康长公主少时也是陪这丫头玩过的,心思和她相差无多,今日能在他乡重逢,半是欣喜,半是感慨,忍不住好奇问道:
“福儿为何在此时动身南下?”
“阿姊还不知道?”新安公主微微错愕,旋即意识到自己有资格看到的属于八百里加急的军机要闻,自然不会有人告诉南康公主,不过各地报纸现在也应该在加急排版、刊发号外,马上就不是什么秘密了,“我军在淝水大捷,俘虏自大司马以降朝廷兵马数万。”
“什么?!”南康公主握着她的手骤然一紧,脸色沉下来几分,“败了?”
新安公主一时没反应过来,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和阿姊的立场显然是不同的,所以只好讪讪点头。
南康公主沉默。
“阿姊别担心啦,大司马没事。”新安公主引她入座,柔声劝道。
“哦,那就好。”南康公主喃喃说道,但旋即脸色一变,冷冷一甩手,“谁关心那老贼的死活?”
新安公主:???
南康公主接着撑着桌子,看向对面不明所以的小妹:
“朝廷兵败淝水,全军覆没,那江左岂不是岌岌可危?为何汝······”
新安公主吐了吐舌头: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小妹现在既然是杜家的人了,那肯定是要向着我夫君的。”
“可是你是司马氏的女儿······”
新安公主托着下巴,噘着嘴说道:
“夫君本来就无意伤害皇族,顶多就是软禁起来而已,有咱们先辈们做的好榜样,夫君可不打算重蹈覆辙,所以只要到时候父王乖乖投降了,那就是皆大欢喜。”
“这,你······”南康公主一时语塞,只好有气无力的说道,“怎,怎能有这般想法,你还是司马家的女儿呀······”
司马氏弑君,为不忠之典范,这是司马氏一直无法抹去的污点,也是很多人私下里抨击、嘲讽司马氏得国不正的依据。
司马氏皇族自然都会回避这个话题,因此现在从新安公主的口中说出来,南康公主震惊之余,几乎要喊她大逆不道了。
第一九二九章 能保证的公平
不过南康公主转念想一想,人家说的并没有什么错,而且杜英如果真的打算将这一股弑前朝之君的坏风气拨乱反正,那么此时受益最大的,岂不还是司马氏皇族?
明明自己带了坏风俗,结果还是自己受益,司马氏皇族应该偷着乐还来不及呢。
新安公主也不在自己那里坐着了,直接凑到了南康公主身边:
“其实阿姊也只是没有来得及面对这样的选择罢了,要不是我家夫君横空出世,只怕此时磨刀霍霍向皇位就是你家夫君了,到时候阿姊又该如何自处?”
“那老贼,敢尔?!”南康公主柳眉倒竖。
新安公主自然懒得揭穿人家夫妻之间的小趣味,毕竟之前大司马在建康府外提兵打算问一问鼎之轻重的时候,也没有见这位老姐姐嚷嚷着不行。
所以她当下生硬的直接切入正题:
“阿姊,世事如潮,不可轻逆,如今局势已然如此,我等能做的也只有在这朝代更迭之中保全司马氏一族更多人的性命罢了。
夫君既然没有动杀心之意,那更应该顺水推舟,将夫君的心思告知建康府中衮衮诸公,让他们更好的选择是去是留。”
你这个去,确定不是去世的去?南康公主腹诽一声,旋即叹道:
“如果不是坐在皇位上的是阿岳的子嗣,我这老妇担心九泉之下无法给阿岳一个交代,又何必关心这些事?既入桓家门,人为桓家妇,这些本应该与我无关。”
司马岳是司马绍的儿子,南康公主的弟弟,而如今皇位上的司马聃是司马岳之子,所以是南康公主的亲外甥。
不等新安公主开口,南康公主接着问道:
“我家那老贼,可还好?”
见老姊姊终于忍不住了,新安公主轻笑着颔首:
“自然是一切安康,夫君想安置其在关中书院,以后在长安定居,教书育人,不知道阿姊可否愿意放弃之前的锦衣玉食?”
南康公主顿时哈哈笑道:
“为何不肯?那深宅大院,又有几分好的?老贼在外面征战厮杀,真以为我等能够安心在家里看护家宅?以后啊,有他守在身边,这家才算是一个家,夫复何求?”
“姊姊为女中豪杰,知会如此。”新安公主并没有感到意外,“到时候还能去姊姊家品茶论道,想来是不亦乐乎的。”
“女中豪杰却也算不上。”南康公主摆了摆手,“相比于阿元,还有那郗家的小妹,又或者福儿你,老妇终究没有能够摆脱桎梏,还差得远了!”
曾经人们提到谢道韫,也只是说这谢家姑娘有才华罢了,但是是万万不可能把“有才华”和“能处理政务”挂钩的,谢家的女儿以后也注定要嫁入高门,从此教儿育女,若是其夫君能够在世家子弟同样激烈的竞争中崭露头角、身后被列入史册,或许其还有在夫君的列传出现的机会,也多半都是一笔带过,否则只怕过不了百年,就已经无人知其名。
《世说新语》能够在江左也引起轰动,就是因为其用闲散有趣的语气和描述方式,讲述了一个个严肃、惜墨如金的史书中很难囊括的典故,让阅读者也不由得震惊于自己的祖上以及那些耳熟能详的名人竟然还有这样的趣闻轶事、这般的潇洒倜傥。
而现在无论是已经在关中代表杜英坐镇一方,真真正正撑起来半边天的谢道韫,还是依靠以《世说新语》为代表的一系列报刊和书籍蜚声内外的郗道茂,显然已经摆脱了这个时代所谓的那些才女既定的命运。
南康公主也是性情豪迈中人,说提刀砍老公都不带皱眉的那种,所以看着这些年轻同辈们大放光彩,心中怎能不羡慕?
奈何早生二十年,奈何生在帝王家。
然而还不等她伤春悲秋的情绪消散,新安公主就已经凑上来,笑盈盈的说道:
“阿姊也还没有老呢,怎么能天天把老妇、老妇的挂在嘴边?现在小妹这儿也正是用人的时候,阿姊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如来提携小妹一二?”
图穷匕见。
南康公主还真的没有向这个方向想过,已经沦为阶下囚,又是皇家长公主这么敏感的身份,她甚至都幻想过自己到了长安之后迎来一杯鸩酒、三尺白绫,也想过会被幽禁至死,还真没想过有可能也投身到这让自己羡慕的行当之中。
新安公主见她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无奈的说道:
“阿姊可不要胡思乱想,夫君从来没有拒绝任用朝廷官员、世家子弟甚至是皇室成员,只要愿意接受关中新政,那么有才之人为什么不可为都督府所用?
都督府选择用考试的方式选拔人才,所为的,不就是能够把所有人都放在同一条线上么?
想要让任何人之间一点儿差别都没有,那自然是不可能的,穷苦百姓愿意,已经建立功勋的臣子们还不愿意呢,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大家也想享受享受,这是人之常情。
但是至少通过考试选拔的方式,不同位置、不同出身的人也有了公平竞争的机会,自然会有天才从泥泞中脱颖而出。而对于各种人才,都督府也一向不会拒绝。
阿姊且看,谯王叔现在也在都督府任事,而且还是掌管调查、管理佛道教派这么严肃庄重的事,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闹出来类似于前汉黄巾那样的大乱子,可是因为谯王叔做得漂亮,夫君还不是信任有加,从来没有干涉他的所作所为?
至于领兵的苻黄眉,也不用说了,何尝不是氐秦之宗室?氐秦是伪朝,却也是正儿八经祭天称王、雄霸一方的。
信任夫君的、相信夫君的、能够理解关中新政的,夫君自然也能信任和相信之,同僚和百姓,各自有各自不同的出身,你不笑话我,我不仰慕你,大家都是一样通过考试选拔进来的,又如何不能理解之?”
南康公主一时间有所意动:
“这考试······”
被新安公主这么一说,她甚至都不想问能不能给自己开个后门、直接安排个职务。既然是大家都要参加考试、选拔出来优秀者,那南康公主在好胜心的驱使下,可不觉得自己弱于那些贫家少女、小家碧玉。
指点文字,允文允武,不让须眉,本来就是她的风采。
第一九三零章 这不是投敌么?
“阿姊不着急于这一时,若是有心情的话,不若随着小妹一路南行,沿途走走、看看,知道关中新政是什么、又带来了怎样的改变,再做判断,如何?”新安公主却打断了她。
真的让南康公主现在就做出打算,她或许还要犹豫思忖,毕竟转念一想,自己堂堂司马氏长公主,变成了关中都督府的女官,这不是投敌么?
家族归属感上的约束又让她觉得颇为别扭。
好在新安公主现在只是邀请她同行南下,这自然好过在长安惴惴不安的等候命运,哪有什么不允的?
“对了,我家那老贼······”南康公主欲言又止。
“大司马应当会北上的,南方未定,夫君留他在身边也不妥当。”新安公主打趣道,“估计在淮上就能相遇,到时候务必让阿姊聊表思念之情。”
“说什么呢,你这臭丫头,羞也不羞!”南康公主赶忙去捂她的小嘴。
“想了就是想了,不想就是不想,就像此时我就很想夫君啊。”新安公主嘟囔道,“阿姊你就说想不想吧?”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那看来就是想······”
“不想!”南康公主没好气的说道。
淝水之战的消息即使是没有关中都督府的刻意宣传推动,也狂风暴雨一样席卷天下,整个江左为之震动。
原本对于发生在遥远的两淮、荆州的战事,犹然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小世家以及诸多百姓,一夜之间恍然意识到,战火就这样烧到家门口了,而且朝廷的主力大军都已经全军覆没,曾经名震天下、被很多人看作是下一个曹孟德的桓温,也沦为了阶下囚。
有一个人,他既能北上讨伐胡寇,又敢率军直入建康、威逼皇室,人称“小孟德”,他就是······
桓温:没错,正是·······
杜英捂住了他的嘴:正是在下!
这让原本还在想方设法和大司马府建立联系,到时候说不定也能厮混个从龙之功的不少小世家们顿时傻了眼。
不是我不明白,而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
这才几年,怎么就已经变幻大王旗了?
当然,百姓也好、小世家们也罢,他们的不明就里、反应迟钝,自然也是有多方面的原因。
一来江左大族尚且还能够本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想法阅读关中的报纸,而这些依靠九品中正制才能维持自己家族延绵地位的小世家,对于这北方异端的报纸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就像是沙漠之中的鸵鸟,只要我埋头在沙子里,看不到敌人,那敌人不就不存在么?
小世家们如此认为之后,就更加排斥关中报纸,尤其是上一次朝廷驱逐关中报社引发建康府中骚乱,更是让各地的小世家感到后怕,他们可没有朝廷这么强硬的手腕,也不舍得对自己手底下本来就不多的赚钱工具、骡马跪族们动刀子。
所以为了防止这些人在接触了关中新政的思想之后也和建康府的百姓那样闹乱子,他们极力封锁报纸的流通渠道、遮蔽视听,甚至和关中六扇门爆发过多次极为惨烈的冲突,迫使六扇门不得不全部转入地下行事。
二来,在世家子弟们的印象里、固有的想法中,蛮族就是蛮族,异端就是异端,蛮族和异端没有了九品中正制的支撑、没有了汉家文脉的背书,凭什么能够聚拢人心、收拾山河,成一统天下之势?
百姓听从世家的,世家培养人才充斥整个统治体系,支撑起来王朝运转,而皇室作为傀儡和吉祥物给予世家名誉和官爵,大家各取所需,这是自东汉延绵至今,无论官方说法是察举制还是九品中正制,都堪不破的真理。
真理······怎么会被推翻呢?
他们并不知道、或者在潜意识中并不相信北方的世家势力已经支离破碎,根本没有余力阻遏杜英的成长,也并不明白,他们心中从小到大所信奉的真理,根本不是什么真理,也只是一个时代约定俗成、符合社会生产力发展需求的制度罢了。
思想进步了、社会发展了,他们所坚守的制度,就要随着时代的更迭被取代了。
这个取代的过程,有快有慢,快的叫革命,慢的叫改革。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正是这种以自我认知为中心的消息闭塞和选择性相信的行为,让小世家们听闻战败消息之后,若晴天霹雳,如忽丧考妣。
他们之中的很多家族,并不喜欢、也不习惯前往建康府,自家在本地郡县的盘根错节,让他们生活在密切的人情关系之中,左邻右舍都是世交好友,城内城外不是自家就是亲家的随从奴仆,走到哪里都能高人一等。
可是现在,灭顶之灾似乎真的要落到头上,这些小家族们也慌不择路,一方面让家里收拾好金银细软,该跑路的时候可不能舍不得那百亩良田,一方面自己速速驱车、乘船前往建康府。
总要打听到什么好消息,而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这些煌煌大族,也总是有办法的吧?
与此同时,这战败的消息是怎么封锁都封锁不住了,而且乱了阵脚的各地世家也完全没有封锁的能力了。
几乎一夜之间,手底下的家仆、部曲们都已经开始光明正大的讨论这件事,或是压抑着笑容、或是忧心忡忡,显然有一些已经开始幻想关中新政推行之后,自己也能够翻身做主人,还有一些和自家主人一样想法因陈守旧的,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
至于这其中又有多少是六扇门埋下的暗线、发展的关系网,那就不得而知了,各家现在也顾不上下面人的心思,目光都落在了建康府。
风雨飘摇之中的建康府,反倒是人越来越多,都是从各个郡县赶来的世家代表,来试探朝廷口风。
朝廷投降还是不投降,总得给一句准话,好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
只不过人多,却没有变得更加热闹,事到如今,谁还有心情上街闲逛、采买吃喝?无不都在客栈之中徘徊、在大堂上唉声叹气,但凡听到外面有车马通过的声音,都要一拥而上,到门口观望,结果发现只是运送粮草、货物的寻常大车,便齐齐喟叹。
第一九三一章 先迎其入朝
“人心惶惶,这样下去,杜仲渊还没有来,建康府就先乱了。”谢安一身素袍,坐在大殿上,面色依旧平静。
只不过看他这身装束就知道,为了防止在从乌衣巷到大司马门这段路上被人拦下来,又或者被堵在家门外的那些求见的世家代表们发现,谢安出来这一趟应该非常不容易。
同时,谢安的这身装束,似乎也是想要传递一个信号。
皇位上的小皇帝坐立不安,这紧张气氛让他也意识到,或许真的要大难临头了。而帘幕后的褚太后和皇位下的司马昱打量着一众臣工,欲言又止。
而在谢安的对面,郗超却是神色淡然,原本一向和江左世家唇枪舌剑、明争暗斗的他,现在摆出来躺平的姿态,那些大司马府所属或者同派系的官吏们也都是类似的态度。
不争了,没什么好争的,我家老大都被俘虏了,而且杜仲渊好像并没有想要虐待之的意思,且包括罗友在内一众被俘大司马府属官,全部都毫发无损的留用,再加之张湛、罗含等人的亲笔信,以及郗愔的家书,也都送到了郗超的案头上,郗超已经意识到大司马府彻底没有希望了。
诚然,桓济和桓歆兄弟两个现在还在长沙郡苦苦支撑,可是那能苟延残喘多久,不得而知,说不定得知淝水战败的消息,也跟着投降了,又或者还退往更南的穷山恶水之中。
郗超对于辅佐他们自然是半点儿兴致都没有,大司马的几个儿子都是烂泥扶不上墙,之前在荆州能闹出来大敌当前还要内斗的闹剧,让很多人都对他们彻底失望了。
所以郗超现在就老老实实等着杜英入建康府,带着大司马府残存的这些属官找杜英报到就可以。
因为这也算是变相指明了一条道路,总比此时身为朝廷臣子,面对杜英“清君侧”、“除奸佞”的口号,战战兢兢来的好。
这就导致大司马府都已经名存实亡了,现在团结在郗超身边的大司马府属官们却一个都没少。
而在郗超等人的对面,蔡系、何放等之前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对手们,此时也都相顾无言,只不过他们的神情可就没有那么轻松了,眼见得已经没有办法阻挡关中大军南下,说不定改朝换代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身为会稽王府属官的他们,能不被清算就谢天谢地了。
在座的列位,谁没有和杜英敌对的过,或者在报纸上大放厥词、辱骂之?
骂人一时爽,现在人家打上门来了,保不齐就是牵连亲族的下场。
不过敌军势大,江左这边短时间内也不太可能组织起来有效的防御了,已经开始有世家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婉拒朝廷征收粮草、征召兵马的命令,意图何在,大家也都心照不宣,所以这又让蔡系和何放等人心中一样纠结,这个时候是不是也要让一部分族人叛逃,直接跑到江北去投靠关中都督府、充当带路党?
到时候荣华富贵算不上,至少家族还能存续。
司马昱缓缓说道:
“杜仲渊兵分两路,陈兵江上,荆州水师已经没有多少斗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缴械投降,已经不足为凭,所以关中军队抵达建康城下,或只是旬日功夫。
此危急存亡之际,诸位爱卿认为,是战是和?”
众人或是讷讷不敢言,或是眼观鼻、鼻观口,一言不发。
司马昱会意,正想说什么,谢安终究还是抢先一步开口,打破了沉默:
“陛下,太后,大王,大司马已兵败,朝廷这年余收拢的兵马、钱粮,几乎都折在了两淮。因此现在再想要征调各家部曲、征发丁壮以及收拢钱粮,只怕都没有那么容易。”
有没有是一回事,给不给又是另一回事。
司马昱的手轻轻敲着桌子:
“那安石的意思,是谈了?”
叹了一口气,谢安说道:
“谈,又能够谈到什么?之前朝廷已经两次派人谈判,结果都不甚理想,当时的我们,诚然是不想谈,只是为了拖延一些时间罢了,而当时的杜仲渊,在多线用兵,也未曾想谈,亦然是漫天要价。
如今根据淝水一战的真实情况来看,杜仲渊这些年积攒的可用兵马钱粮都远在我们之上,且其后方能够支撑这么一场劳师远征的消耗而无大乱,说明杜仲渊的确已经稳定住了北方。
假以时日,荆州、巴蜀和河北等地也都会成为他的大后方,而我等以江左扬州一州之地撼动天下,何其难矣?”
这话里话外,似乎已经带着几分劝说投降的意思了,让司马昱不由得端坐,目光之中多了几分寒意。
但谢安话锋一转:
“既然打不过,而且也谈不动,索性直接顺势而为,杜仲渊不是号称要‘清君侧’、‘除奸佞’么?那就放他入朝吧。
朝廷在此时把姿态放的越低,他越是不好轻举妄动,否则高低都要被加上一个‘篡’字。
杜仲渊忙活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能够顺顺利利的从大晋这里接过来天命么?自然不会轻易放弃,会等下去,继续以所谓的朝廷忠臣的身份积攒名望、等待最合适的机会和更多的功勋。”
众人登时面面相觑,这个剧情其实在座的诸位还是比较熟悉的。
当年曹操代汉,就是一直把控朝政,到了曹丕才顺理成章的继承过来皇位;司马氏代曹魏更是把这个过程拖到了第三代人。
虽然这样导致曹操和司马懿的名声也并不怎么好,但是也就算是奸雄,毁誉参半。要是直接把皇帝掀翻了,只怕曹操的骂名会被王莽还要高上几倍,保不齐他的曹魏都和王莽的新朝一样不被承认是正统。
有这些先贤的例子摆在这里,说不定杜仲渊也没有这么着急呢?
只要还有时间,那么就还有机会,也是司马氏最后的希望,要知道当时汉献帝还搞出来衣带诏,差一点儿就真的掀桌子了呢。
谁又能说,衣带诏在司马氏这里不能成功?
江左这么多世家,终究还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者,也有不甘于屈服于新政,想要起兵造反的,到时候都是可以团结拉拢的对象——司马氏上下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后者的数量定然会更多一些。
先迎其入朝,此死路也,再思后招,此死中求活也。谢安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第一九三二章 臣请一死
这可以说向死而生,但也可以说把在座的衮衮诸公架在火上烤。
杜英入朝之后,如果快速把持朝政、屠戮忠臣,那怎么办?
到时候皇室成为傀儡,提心吊胆的倒还能活着,蔡系、何放等之前表现出对皇室忠心的臣子,只怕第二天都活不过去。
因此几人几乎同时起身,便要指着谢安大骂,可谢安的动作却比他们更快一步,竟然先站起来,解下来自己的官帽,毕恭毕敬的放在桌上,出列,对着小皇帝拜倒在地。
“这······”小皇帝一惊,司马昱也是紧跟着起身,甚至帘幕轻摇,原来褚太后也随之走出来,露出因为担忧而显得苍白的容颜。
谢安一字一顿的说道:
“成王败寇,古来真理。杜仲渊欲清君侧,则必有人为其所害,流血牺牲,皆在情理之中。天之将倾,也亦然应有忠臣为之殉。
安石不才,承蒙陛下、太后和大王信任,几以江山托付之,如今局面,难挽狂澜,只存一线生机。便让安石以颈中鲜血,回答杜仲渊清君侧之问,以求保全他人!”
“安石,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司马昱着急忙慌的搀扶。
连小皇帝也忍不住要跟着走过来,好在褚太后及时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微微摇头。
既然已经打算当傀儡了,那么这些朝堂上生生死死的,最好都不要和小皇帝有半点牵扯,突出一个懵懂无知自是最好。
更何况······褚太后看着谢安行大礼的模样,谢家上下现在包括谢石在内都已经投靠了关中都督府,谢安是仅剩下的那一个,所以谢安这么做到底是真的为了表明忠心,还是为了换取信任,避免朝廷这边先下手为强,也不得而知。
毕竟现在江左世家上下人心惶惶,司马昱为了防患于未然,直接对谢家动手,也不见得会有几个世家来得及反应,又或者在犹豫之中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做出反应。
谢安这一叩首,朝廷自然是说什么都不可能处置谢安了,否则朝廷上还有谁会愿意为司马氏效忠?
国破家亡之际,国家受此世家操纵几代人,司马氏对他们信任有加、恩情未绝,而如今竟然愿意为国而死者,寻觅半天也只有一个谢安,其余的那些平时一直把“皇室”挂在嘴边的何放、蔡系等人,此时也都犹犹豫豫,不知道是还没有从谢安的行为之中回过神来,还是对于是不是要给司马氏陪葬尚未做好心理建设?
论迹不论心,此时褚太后也知道自己猜忌谢安并没有什么必要,一样没有开口。
司马昱搀扶起来谢安,谢安沉声说道:
“大王,清君侧、清君侧,唯有人死,才能有人活,若是安石不死,那么要死的人或许就是大王,甚至是陛下和太后了!”
司马昱一时沉默,谢安抓着他的手臂,激动的说道:
“今日之杜仲渊,有何别于昔年之董仲颖?届时其操控朝政、扶废帝王、祸乱宫闱,都在一念之间!
唯有忠臣死节,方才能证杜仲渊行事之酷烈,所以谢某敢为天下先!”
同样是从西北而来,同样是因为平定胡人立下大功所以为朝廷所倚重,最终强大到难以压制,司马昱也不得不说现在的杜英和当年的董卓的确很相似,甚至杜英所能够掌控的实力更在董卓之上,所以董卓也只是敢换一个傀儡皇帝而已,杜英是换皇帝还是直接换上去自己都不好说。
谢安说的激动,自然也没有注意控制自己的语速和情感,声音抬起来之后,皇位上本来就已经渐渐意识到什么的小皇帝,顿时害怕的缩在龙椅上,眼见得就要忍不住哭出来了,好在褚太后及时站到他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向小皇帝传达坚定的力量,稳住了他的情绪。
“安石为国之栋梁,本王怎能忍见安石如此行事?”司马昱沉声说道,“如果真的需要自杀以谢罪,那也应该是本王来做。
所以安石无需多言,今日之事恐一时半刻也论不出一个所以然,令杜仲渊入朝,倒是可以先议论,本王认为至少先拿出来诚意,该给的都给吧。”
这个意思,就是九锡、异姓王,这些朝廷之前一直藏着掖着、极力避免的,现在已经到了留着也没用的时候了,不给人家也一样能够自己来取,还不如利索一点儿。
“臣,遵旨。”谢安缓缓回答。
而一直安安静静没有说话的郗超,看着这一场君臣恩重的景象,无奈的嘟囔一声:
“还真是一场好戏啊。”
旁边的一名大司马府属官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
“朝中这种种,是否要写信告知侍中?”
告诉侍中郗昙,那就等于直接告诉杜英了。
孰不料郗超摇了摇头:
“我们改换门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时候也没有必要卷入其中,又或者向都督府示好,该是我们的就是我们的,通报这种消息换来的,可不见得是杜都督的欢心。
在关中都督府里,想要往上爬的话,依靠的还是真才实学,在这上面,你们都不差。”
被郗超选中,在朝堂上和皇族拥趸、江左世家分庭抗礼的,自然也都不是等闲之辈。
看众人似乎还心存怀疑,郗超微微一笑,没有多说。
杜英会如何安顿他和这些下属,他自然是半点儿也不担心的,都督府依靠才华不说,而且就算是从裙带关系论,郗超也是杜英的大舅哥,再加上阿爹和叔父现在都在关中体系内,杜英自然不可能杀害郗超。
所以之前也就是因为扶持大司马是郗超一直以来坚持的,他下定决心这样做更在杜英崛起之前——要是杜英早几年出山,郗超早就已经帮妹夫去了。
不蒸馒头争口气,郗超的努力也只是想要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也证明自己并不是那种朝秦暮楚的人而已。
现在大司马府都没了,“楚”都没了,他自然放平心态,杜英愿意用他便好好给妹夫干活,要是不愿意用他,从此寄情山水,也算是宽慰一下自己这些年疲惫的心。
至于现在朝堂上的这些事,不参与、不说话,或许能够为大司马府的这些残部们争取到几分敬意,这么着急改换门庭,只会引起别人的鄙夷。
第一九三三章 不妨殿下自己去问?
而且,郗超也相信,就算是大司马府这边的人什么都不说,现在朝堂上发生的种种,也会被传入关中都督府。
且看司马昱身边那些左顾右盼、坐立不安的下属们,不知道叛徒又会是这其中的谁?
至于刚刚上演君臣恩重的司马昱和谢安,郗超自然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你们两个一个是杜仲渊的岳丈,一个是岳丈的亲弟弟,能不能不要这样动辄生生死死的?明明整个朝堂上最安全的就是你们两个······哦对,还得加上我这个大舅哥。
合着之前朝堂上三方角逐,根本就是杜家的三家外戚内斗是不是?
之前郗超代表的是大司马府,自然和杜英没有什么干系,现在他已经变成了这些残党的领袖,这些人对他马首是瞻,当然就变成郗超的势力了,这样再把郗超、司马昱和谢安这三个杜英的外戚摆在一起看,怎么看都令人啧啧称奇。
若是现在坐在皇位上的是司马昱,郗超高低都得劝一句:
皇位让给驸马算了,陛下去抱外孙也不是什么坏事。
想到这里,郗超的嘴角甚至都忍不住勾起来一丝笑容。
这笑容落在左右的眼中,残党们顿时心中大定,跟着郗超走,总不会出错。
而落在对面拿下世家、皇族官员们的眼中,顿时想法各异。
也少不得有人会想:
郗超这是要卖我们?
那可不能让他成事,要先下手为强!
寿春。
淝水一场大战,并没有影响到战场边缘的寿春城,只不过后续几天集中收治伤员,才为这座城抹上了几分战争的血色而已。
现在轻伤员都已经向后方转运,重伤员也都妥善安置在城中军营,城外的一切路障全部都撤销,寿春城一夜之间就恢复了其勃勃生机。
初夏时节,蝉鸣声不断,新安公主提着裙子,踏着这蝉鸣声,冲入书房中,直接撞入了杜英的怀里:
“夫君!”
杜英环住了她的腰肢,抱着她转了一圈,笑道:
“看来还是长安的伙食好啊,都胖了一圈。”
“真的假的?!”新安公主震惊的说道,赶忙挣脱出来,上下摸摸,不知道自己哪里胖了,旋即疑惑的看向杜英。
“哦?那是应该好好检查检查。”杜英嘿嘿笑道,眼见得就要上下其手。
意识到上当的新安公主拍了一下他的手:
“一路舟车,满身风尘的,脏呢,呜——”
唇儿已经被堵住了,让新安公主顿时软在杜英的怀里,但享受夫君独有的气息少许,她就倏忽清醒过来,急忙推开杜英:
“有,有人!”
杜英笑着揉了揉她的头,目光越过她,看向站在门口的老妇人,只是颔首致意:
“殿下。”
南康公主对于已经要取代司马氏的杜英,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感,本来板着脸跟在后面,结果此时看到杜英和新安公主之间的亲密,心中多了几分怅然,自然也摆不出来冷漠的架子,应了一声:
“参见郡公。”
杜英笑着牵住新安公主的小手:
“你们来的倒是及时,因为朝廷的使者明天要到,所以余本来应该昨日就启程前往历阳、准备渡江的,不得不再等两日,免得错过。要是你们路上稍稍耽搁,想要再追上来,怕是少不得又是一番舟车劳顿了。
这连年战事,淮上的道路可没有关中的那么好走。”
当着南康公主的面,想到了自己刚刚和杜英之间亲密的动作,新安公主有点儿害羞,往杜英身后缩了缩,不过还是忍不住补充道:
“就算是夫君继续南下,妾身也会追上去的,这可是夫君写信让妾身来的,总不能让妾身跑到寿春来等着夫君吧?”
杜英哈哈笑道:
“那是自然,现在的确有用到我的殿下的时候。”
“什么‘我的殿下’,别,别说了。”当着南康公主的面,想要维持自己顶天立地女强人的高冷身份形象的新安公主,攥紧了他的手。
杜英自然知道这丫头哪有什么形象可言,南康公主历经世事,还能看不出来一个小姑娘的装腔拿调?
只不过平时也都是哄着她罢了。
杜英径直看向南康公主:
“南康殿下来的也是时候,这寿春城里,想来真的有你想见的人。”
“他还好吗?”南康公主问。
杜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不妨殿下自己去问?”
“夫君,妾身也想跟着去。”新安公主拉了拉杜英的衣角。
“人家夫妻重逢,我们凑什么热闹?”
南康公主倒是豁达说道:
“老夫老妻了,又有什么不能羞于见人的?”
说着,她的目光在拉拉扯扯的这一对儿身上扫过。新安公主觉得老姊姊意有所指,顿时轻咳一声,甩开了杜英的手,杜英本来正在掌心里面轻轻磨蹭娇软的手心,结果一下子抓了个空,少许的茫然之后,直接伸手在她的臀儿上拍了一下。
“呜!”新安公主羞愤难耐,可是还是硬生生的把话憋了回去。
只不过这一切还是难免落在南康公主的眼中,让她自失的一笑。
很快,三人就见到了被安顿在侧院的桓温,桓温看上去明显憔悴了,头发也披散下来,一副懒得打理的模样。
虽然一时间接受了命运的捉弄,但是显然心中郁结、几多块垒,再加上桓家和关中都督府之间屡次交手,也不是相敬如宾,而是真真切切互相有血债在手上,这其中还包括桓温的兄弟、子侄,因此回想起这些,很多事显然也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因此桓温这几日反倒是有些自暴自弃,总是喜好借酒浇愁,整个人也不修篇幅,让杜英见到了之后,忍不住嘟囔一声:
“怎么和师兄一样了呢?”
新安公主压低声音打趣道:
“懒和愁,还是有明显的区别。而且师兄现在也已经成家立业,自然有人管着这些了。”
杜英对着旁边的南康公主抬了抬下巴:
“还好,现在管的了他的人来了。”
桓温显然也没有料到前来拜访的竟然会是这样的组合,他的目光几乎一瞬间落在了南康公主的身上,旋即下意识的就要往屋子里走。
老贼,你躲甚!南康公主冷声说道,脚步直接迈出去,三步并做两步就已经来到了桓温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岂不是惹人笑话?!
第一九三四章 第三次见面
被自家媳妇怼了一句,桓温张了张嘴,还是把到了喉头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一时间,四目相对,皆是无言。
历经风霜,嬉笑怒骂,不知不觉也是半生夫妻。
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们的恩怨,早就不知多少年。
在这谁都没有料想到的时候和地点重逢,眼底倏忽就已经只剩下了对方。
“老贼啊,你没事就好。”南康公主轻声说道,忍不住伸出手,颤颤巍巍的,抚摸上桓温胡子拉碴的脸颊。
桓温憋了半天,憋出来两个字:
“刮手。”
吃瓜的杜英和新安公主顿时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当电灯泡了,悄然离开。
而在他们的背后,南康公主已泪如泉涌。
“怎么就哭了?”桓温有些无奈,也有些手足无措。
南康公主并不回答,只是一下又一下捶在他的胸口上,哪里是历经风霜、雍容华贵的长公主?分明就是在向情郎哭着鼻子撒娇的小姑娘。
叹了一口气,桓温抱紧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好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以后也不会有什么波折,你不是什么长公主了,我也不是什么大司马。
咱们的日子啊,只怕平平淡淡的让你觉得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那样最好了。”怀中传来回答。
晨光淡淡,已经带着几分暑气,好在还有徐徐清风从疏雨方才推开的窗户之中涌进来,驱散屋子里的“花香”。
新安公主“嗯哼”了两声,在被窝里缩了缩,迷迷糊糊的说道:
“疏雨姊姊,这才什么时候呀?”疏雨已经穿戴整齐,无奈的轻轻推了推她,“殿下快起来吧,朝廷的使者应该都已经到了,夫君方才已经过去了,让余等着殿下,不要睡过了。”
“哦······”新安公主往后面拱了拱,发现的确没有感受到夫君的怀抱,不情不愿的爬起来,秀发顺着白玉般的肩头垂落,被褥也跟着稍稍滑下去了一些。
她揉着眼睛,真不知道夫君和疏雨姊姊这两个人昨天晚上折腾到那么晚,早上竟然还能爬起来,是怎么做到的?
非人哉!
疏雨瞥了一眼,昨天昏暗的烛火下只能朦胧看到的轮廓,此时格外的清晰,莹莹玉玉、峰峦叠嶂,殿下也长大了啊。
说着,她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感觉自己快要成为家里最小的了,之后就只能去找桃叶、桃根这一对还没长起来的小姐妹找存在感。
“嗯?”新安公主没有注意到疏雨姊姊羡慕的目光,意识到了什么,“朝廷的使者?”
“不然呢?”疏雨将洗漱用的清水和青盐拿过来。
“哎呀!”新安公主赶忙窜下来,飞也似的披上衣服,又想起来什么,扭过头在床上摸啊摸,“这个臭夫君,把肚兜扔到哪里去了?!”
疏雨看着这一幕,想到昨天晚上明明是有的人自己麻溜的扯开系带随手一甩,搂着夫君的脖子就想喂他,一时间竟不知道是不是需要为自家公子鸣冤。
等新安公主翻了好几遍被褥,终于在枕头底下搜集齐了装备,简单洗漱之后,连脂粉都来不及用,紧赶慢赶冲到前堂上的时候,杜英已经坐在上首,看着下面恭恭敬敬行礼的朝廷使者,声音之中也难免多了几分感慨:
“这应该是你我第三次见面了吧?”
朝廷派来的使者不是别人,正是倒霉的蔡系。
关于让谁来出使、邀请杜英入朝这件事上,朝堂上自然也是互相推诿,这种保不齐就会被杜英直接砍了脑袋祭旗的任务,大家自然是不想接的。
而大司马府那边的官吏倒是不介意接了这个任务,好光明正大的过来看看大司马还活着没有——大司马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比如背后连中八刀被判定为自尽,那他们还真的担心一下自己的未来,会不会杜仲渊一时的拉拢只是惺惺作态,事实上依旧笑里藏刀。
但是朝廷自然不可能同意这种放虎归山的行为,让你们大司马府的人代表朝廷去了,怕是连朝廷的底裤都要抖落的一干二净。
所以司马昱无奈之下环顾周围,既是自己信得过的,而且还有这方面经验的,蔡系自然是不二人选。
之前蔡系就曾经代表朝廷出使,虽然当时的主要目的是拖延时间,为朝廷在荆州战场上调兵遣将争取机会,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是和杜英打过交道的。
(注:第一八五八章)
只不过那一次大家都没有什么诚意,随时都打算在战场上见真章,所以礼貌的拉扯几句,相互交换了意见,也就作罢了,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朝廷派人请杜英入朝,无疑已经等于承认杜英之前所说的“奸佞作祟”、“清君侧”之类没有几个人相信的话都是正确的,也代表着朝廷向关中都督府低头,承认自己的失败。
一旦这事宣扬出去,那些还在观望之中的骑墙派,自然会一股脑的直接倒向关中都督府,而朝廷还没有直接任人宰割,却也已经相差不远了。
曹操与汉献帝、司马懿与曹芳之旧事已成,之后会发生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
所以蔡系此次前来,姿态要放低,而且还是求着杜英作为胜利者进入建康府,那自然是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再加上蔡系之前和杜英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曾经大言不惭的喊出来了什么“蔡与马,亦可共天下”,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双方未能达成一致、拂袖而出,结果现在第三次见面,就差直接跪拜了,这种羞耻感,简直能要了老命。
但是会稽王已经选中了他,一众同侪、同僚们也都齐刷刷的表示赞同,蔡系自然没办法推诿,硬着头皮来了。
此时站在大堂上,听到杜英这么询问,往事依稀,又泛上心头,只好尴尬的点头:
“昔年不知英雄面目,出言不逊,请郡公莫要见怪。”
杜英顿时哈哈笑道:
“尔也知是大言不惭便好。”
蔡系被噎了一下,只好讪讪笑道:
“如今郡公收拾山河、驱除胡虏、铲除奸佞,居功甚伟,朝堂上下无不因郡公之丰功伟绩而振奋,特请郡公入朝议政,匡扶社稷。
为此,朝廷愿意表彰郡公及都督府之功绩,特册封
第一九三五章 秦王
“等一下!”杜英突然开口打断,旋即说道,“收拾山河、驱除胡虏,这些都是臣子本分,而保扶君王、清理朝堂败类,也是分内之事,但······奸佞只怕还没有铲除殆尽吧?”
蔡系万万没想到杜英甚至连朝廷这边开出的筹码都没有多少耐心能够听完,心里咯噔一声,迟疑少许,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陛下、会稽王以及朝中诸公之前为桓温花言巧语所蒙骗,轻许以举国之兵,对抗都督府,此为朝廷识人不明、用人不当,如今桓温已为郡公所擒,无论如何处置,朝廷都绝不过问······”
朝廷这边最终打算给出的“奸佞”人选显然就是桓温。
这大概也是一个皆大欢喜的选项,杜英可以顺利进入朝堂,朝廷只要把所有的“罪过”一股脑的推到桓温的身上,也就不需要有任何人辞官谢罪,甚至是被迫自杀。
至于桓温······一个失败者,那就索性帮忙承担所有的骂名好了,朝廷这边对于这件事自然没有半点儿心理负担和道德压力,毕竟朝廷之前也被桓温折腾的够呛,双方只是暂时达成合作而已,可不是什么坚定的盟友、手足亲朋。
而且朝廷相信,杜英也不会计较这件事,能够给桓温泼一盆脏水,他也没有什么损失,不是么?
到时候在史书中,桓温自然而然就成了祸乱朝堂、挟持皇帝、拥兵自重的军阀,说不定还会直接把董卓拉过来和桓温相比,各种有的没的骂名都挂上去,桓温又能说什么呢?
历史有时候本来就是这般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尤其是当历史的书写权和话语权如今也恰恰掌握在世家子弟的手中时。
“桓元子不是余的阶下囚,而是关中书院的一名教书先生,是关中子民。”杜英的声音,在短暂的沉默后再一次响起,依旧平平淡淡,却如黄钟大吕一样震动蔡系的心头,“所以余不能容许朝廷这样污蔑关中子民。”
蔡系一时间都已经懵了。
桓温?关中子民?教书先生?
这三个概念是怎么牵扯到一起的,尤其是桓温应该和后面两个风马牛不相及才对。
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
“本宫可以证明。”新安公主的声音从屏风后面响起。
紧赶慢赶,她总算是赶了过来,杜英对着她微微一笑,示意她坐在自己身侧,那自然是属于都督府主母的位置。
新安公主此次南下,主要目的是为了在劝降朝廷的过程中打亲情牌,不过女官这边负责的事务诸多,谢道韫当然不可能让新安公主南下一圈只做这件事,沿途书院的开设、报刊的刊行,都在她的视察范围内,寿春的书院建设现在也归新安公主管辖。
刚刚坐定,她变戏法一样从桌子上拿起来一张纸,展示给蔡系看:
“这是关中书院的聘书,可要过目?”
蔡系:······
长公主殿下,您刚刚“刷刷刷”签的名字,上边墨迹都没有干呢,骗鬼呢?
不过看着那一张崭新出炉的聘书,蔡系也的确无话可说。
杜英保下来桓温的态度已经很明显,蔡系此时自然不能说这一对儿夫妇现场造假,而且很可能人家说的也正是打算做的。
毕竟殷浩现在就在关中教书,也不是什么秘密,报刊上还经常能看到他的学术文章和相关新闻报道呢,搞学术倒是搞得风生水起,让很多被朝廷的政务牵扯的焦头烂额的清谈名流们羡慕不已。
这关中书院卧虎藏龙,多一个桓温,好像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
尤其是现在新安公主作为司马昱的女儿,明显是个歪屁股,就差整个人都挂在杜英身上了,蔡系一时间也对继续争执这件事兴趣乏乏——长公主的态度如此明显,说不定会稽王在私下里都和杜仲渊和来往,只不过欺瞒着陛下和他们这些心腹罢了。
领这点儿俸禄,又是在风雨飘摇、大船将沉之际,拼什么命啊?
蔡系轻轻咳嗽一声:
“朝廷判断或许有不妥之处,还请届时郡公入朝细查。”
与此同时,他心中已经暗下决定,该抖落出去的,等会儿可一定都要跟负责对接的通事馆梁殊抖落出去,尤其是要往何放等人身上泼脏水,不然到时候说不定被杜英清算的名单里面就有自己。
因为蔡系方才心思电转,简单盘算了一下,就发现朝堂上还剩下的这些人,大司马府的属官看来是高枕无忧了,杜英连桓温都打算保下来;而谢安也不用说,谢奕、谢万、谢石这谢家三兄弟都在关中军中,再加上杜英这个谢家女婿,谢安还能有什么差池?
只要不想着造反、乖乖认命,也就是和桓温一起去教书,或者隐居某处罢了。
连带着琅琊王氏也差不多,王羲之在建康府和郗昙眉来眼去也不是什么秘密。
所以······朝堂上真正能被杜英清算的也就是支持皇族的这些世家,又以何、蔡、褚三大家族为首,定然首当其冲。
此时再不抓紧趁着这一次机会改换门庭,可就来不及了。
心中已经有定策的蔡系,反倒是淡定下来,朗声说道:
“郡公历次战功,朝廷现在细细盘查,也的确有赏罚不明之处,愿意补偿郡公所受委屈,也表彰郡公多年来披甲征战的兢兢业业,因此封郡公为秦王,都督江北军民政务,赐九锡,允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议事堂上,一时沉寂。
封王、九锡、上朝特权,这篡位三件套已经到位了,杜英距离名正言顺的接过来司马家社稷,也就只剩下一个“三请三让”。
当然,三请三让,需要百官请、众将请、万民请,这需要杜英入朝之后再做谋划,能否掌控朝堂、压服天下,还得需要看杜英未来一段时间的施政手段,否则强行上位,很可能引起江左这天下最富庶、百姓人数最多之地的动乱。
关中新政的顺利可以表明这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杜英还年轻,现在着急的绝对不是他。
“恭贺大王!”张玄之反应最快,刷的一下站起来。
堂上旁听的文武紧随其后,声音整齐,只不过其中很多都难免带着激动颤抖。
从龙之功,已经从以前的美好幻想真的变成了现实,就在眼前,谁又能依旧保持淡定?
第一九三六章 第三个秦
明月高悬,水榭之中,夜风驱散暑气。
南康公主将最后一盘菜端了上来,新安公主跟在后面,就像是跟在母亲身后无所事事的跟屁虫,想要帮忙却因为不够利索而被嫌弃。
杜英招了招手,自家殿下顿时乖乖巧巧凑了过来。南康公主也顺势在桓温身边坐下,看了一眼酒壶:
“少喝点儿。”
“这第一杯还没喝呢!”桓温争辩。
虽然这多的只是一个看到丈夫喝酒的妻子随口一说的话,但是南康公主见桓温还敢还口,顿时眉毛一挑:
“嗯?”
“好好好,听你的就是了。”桓温嘟囔道。
这是一场小小的家宴,司马氏的两个女儿和她们的女婿。
没有什么恩仇,没有什么厮杀,一切都平静的如同那杯中酒。
桓温端起酒杯:
“当为秦王贺。”
杜英笑着和他碰了一下:
“虽然朝廷是根据关中而册封的秦王,算是合情合理,也没有给余找一个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不过‘秦’这个国号,可不那么中听,想要洗刷百姓和悠悠历史对于这个国号背后的偏见,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啊,朝廷这是要给余添堵。”
之前已经有了两个秦,一个是秦始皇的秦,一个是氐人的秦。
第一个秦虽然完成了大一统的丰功伟绩,的确和现在杜英正在做的相吻合,但是经历二世而亡,自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第二个秦就更不用说了,甚至是杜英亲自灭亡之,眼前的桓温,也曾经是这个秦国的送葬人。其疆域一直到最后都没有能够突破关中的桎梏。
再加上两汉时期对于“暴秦”真假掺半的抹黑和传说,更是让百姓们的心中对于这个名号不会有多少好感。
桓温顿时笑道:
“此秦非彼秦,若是仲渊连胜过那秦二世的把握都没有的话,在关中老老实实的闭关自守,才是上策。”
南康公主顿时忍不住戳了戳桓温,这一杯酒下肚,怎么嘴上就没了把门儿的,什么话都能往外面说?
杜英看到了南康公主的小动作,笑着摇头:
“余也随着福儿唤一声阿姊。阿姊,无妨的,姊夫既然愿意在这里和余喝这杯酒,那就说明有些事他已经看开了,那余也就没必要日夜提防。
如同姊夫这样的天下枭雄还有很多,姊夫是其中的佼佼者,可是至少还没有走到称王称霸的这一步,若是余事事处处都要监管、提防的话,那如何管得过来?”
桓温自顾自的倒了一杯酒,又给杜英斟上:
“仲渊说话虽然不好听,但确实是这个道理。余以后啊,就在书院里教书,你也安下心帮衬着新安殿下。”
随着朝廷封王,桓温显然已经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站在了自己所曾经期盼、但现在只能仰望,也因此不再抱有幻想的位置上,所以还不如安心走自己剩下的人生路,总不能就此直接颓废。
杜英说过,教书育人、桃李天下,一样是名垂青史的机会,总好过造反失败、遗臭万年,桓温对此也表示赞同。
而且桓家也没有完全一蹶不振,南康公主若是能够在女官之中崭露头角,那桓家自然也会因此受益。杜英看上去都能容得下司马家、容得下苻家和慕容家,又如何容不下桓家?
新安公主亦然端着酒杯主动和阿姊碰了一下:
“姊姊,那是他们男人的恩恩怨怨,我们吃我们的。”
南康公主看了一眼小妹,抿了一口,叹道:
“我们不日动身前往关中,这建康府······”
南康公主和桓温的身份如此敏感,杜英允许他们在寿春相逢,已经是网开一面了,自然不可能再跟着南下,到时候说不定有暗中窥伺的力量打算利用之。
夫妻二人既然也已经打算远离建康府的变革和争端,那么自然同样不愿意在此地久留,久则生变。
南康公主此次愿意随着新安公主南下,一方面是挂念自家的老贼,另一方面也是担心这个小妹心中的坎儿过不去。
终有分别时,现在也没有办法陪在小妹的身边了,所以她还是忍不住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新安公主俏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
这一次轮到桓温不露声色的轻轻碰了碰自家夫人,南康公主意识到说错话了,赶忙想要找补,新安公主却先一步笑着说道:
“无妨的,妾身相信夫君能够解决好。”
轻飘飘的揭过。
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关系给夫君带来压力,毕竟若是换做别人,大概根本不会在乎一个抢入房中的女人有什么感受,但是杜英不一样。
杜英爱她、宠她也敬她,她自然要为夫君考虑。此次南下,也并非是想要劝说夫君网开一面,而是在需要自己写信或者亲自出面劝降的时候,能够帮得上忙。
杜英已经在桌案下握住了她的小手。
温暖而有力量。
南康公主亦然明白过来,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她之前也一样面临过类似的抉择,并且早就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此时也没有教导新安公主应该如何去做的资格。
而桌子上,杜英和桓温又轻轻地碰了一下。
“此去顺遂。”桓温衷心的说道,“人活这一辈子,还能看到改朝换代,且曾经作为未来陛下的对手,与有荣焉。”
“承君吉言。”杜英回答。
月光如水,倾洒下来,杯中酒尽。
今日一别后,各自往南北;下次相逢时,身份已不同。
——————————-
江左,建康府。
郗昙站在铜镜前,伸手整了整头顶上的官帽。
朝廷册封杜英为秦王,也就等于低头雌伏,只剩下最后一步要走了,所以作为杜英在建康府代言人的郗昙,也被解除了软禁,准许上朝。
郗昙大步走出屋舍,阳光下,负责护卫的傅末波正在和一个年轻人谈笑,见到郗昙走出来,两人齐齐拱手。
那年轻人正是通事馆的阮宁。
朝廷低头之后,杜英自然也就不好直接派遣大军杀入建康府,一切军事部署不做改变,按部就班的接管沿途州郡、城寨,这一次有了朝廷的旨意在,有了大晋秦王的身份在,那些城镇的守军不管是长松一口气、还是不情不愿,自然都得乖乖的解甲投降,否则到时候真的动手,朝廷也眼见得没有能力顾全他们了。
第一九三七章 不急于一时
当然,天地变色、改朝换代之际,自然永远都少不了愚忠之人,还是有很多自诩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名人大儒站出来抨击杜英这种接管江左各城防务的行为。
这个时代的文化人嘴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日里朝廷管不了他们,更让他们觉得自己吼两嗓子没什么,所以直接从关中都督府接管防务一直骂到杜英是“蛮夷也”。
但是杜英这边也不跟他们客气,叫的最欢的几个,直接全家打包发送到关中去,并且对外声称这些大儒仰慕关中文化、有开化蛮夷之愿,都督府扫榻相迎、竭诚以待。
同时,杜英还直接上表朝廷,说这些大儒口出狂言、侮辱朝廷、侮辱皇室,结果这弄得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杜英又跟着解释一句:
“杜家,天子姻亲、开国栋梁。尔等辱骂杜某,就是辱骂京兆杜氏,就是辱骂我家先祖,也是辱骂和先祖结亲的典午氏皇族,尔等是何居心?!”
这一下,大儒们也无从回答了,毕竟人家身上流着杜家血脉,是正儿八经的帝族和高门后裔,怎么都算不得“蛮夷”。
甚至经过杜英这么一提醒,人们恍然发现,这位杜都督好像也是司马氏公主的后人,所以现在外戚来顺应天命、匡扶华夏社稷,在合理性上又稍稍多了一些。
朝廷这边诚然知道杜英是在找茬,但是既然已经低头了,此时再因为这些小事惹得战事再起,得不偿失,所以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配合着宣布剥夺这些人的官衔和品级。
这些大儒和名士们的官衔,对他们来说自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很多人都只是顶着一个虚衔隐居山中、悠闲自乐,甚至还以辞让朝廷的官职为乐,不断地以此刷名望,当初谢安就干过这种事,越是辞让,名声越高。
但是品级就不一样了,品级是九品中正制下评判一个人才能的最重要依据,因为你是上品,所以人躺在山林之中当隐士,朝廷也会眼巴巴的前来请你出山、配合你刷名声,这样还能凸显朝廷的爱才之心。
而如果你只是一个下品,那么就算做事如何兢兢业业、有所成就,朝廷也不会如此放低姿态,能够提拔就已经是很看得起你了,需要对朝廷感恩戴德才是。
所以高高在上的品级才是这些名士们平时纵情山水、蔑视朝堂权贵、对朝廷的征召不屑一顾的真正底气。
现在朝廷直接连他们的品级都剥夺了,何啻于釜底抽薪?
所以这些人在北上的马车上,听着朝廷的旨意,方才意识到,自己喊出来想要刷一波声望、吸引杜英注意、也给自己攒下青史名声的那些话,到底将自己打入了怎样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些名士们北迁、夺品的下场,无疑直接震慑了整个江左想要站出来振臂一呼、抨击杜英的人,让他们意识到,朝廷甚至连为他们说句话的能力都没有了,之后这江左说不定真的是杜英的天下。
而对付了这些也不知道是真的忠心还只是另有所图的人之后,杜英又开始按部就班的推动新政,很快,姑孰、晋陵、吴郡等关中军队已经接管的州郡,新政如火如荼的展开。
这些地方之前就或因为其交通枢纽地位,又或因为本地世家的支持,推动或者至少接触过关中新政,六扇门也在此做了大量的基层引导工作,所以现在一切由暗转明,进展的非常顺利。
杜英则亲自率领大军在后缓缓推进,震慑宵小。
当然,朝廷这边已经大门打开,恭迎秦王入朝理政,杜英也不可能真的自己慢慢走、无视朝廷,所以阮宁作为杜英的使者,在谢玄率领的两千骑兵护卫下,作为前锋先行抵达建康府。
谢玄引兵屯驻在城外越城,阮宁则带领百余名亲卫入城,来见郗昙。
看着阳光下并肩站着的阮宁和傅末波,郗昙叉腰,忍不住露出欣慰的笑容。
就如同这初升的朝阳一样,都督府的年轻人们,注定将会在到来的新时代绽放出更耀眼的光彩。
郗昙很荣幸,能够成为一个残破王朝的送葬者,也成为一个崭新的大一统王朝的缔造者。
“大王何时抵达建康府?”
“大王应当已过江抵达姑孰,预计还需要两日功夫,沿途的州县虽不多,却都是百姓群居之处,也是北方流民集中安置之处,大王应该会先往视察、安抚百姓。”阮宁回答,“所以特令小侄先一步抵达建康府,面见皇帝,告知此事。”
杜英起家在北方,麾下将士们也多为北方士卒,再加上这些年其在北方推行新政,所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江左各个群体之中,最容易被杜英拉拢、对杜英最有好感的,无疑就是北方流民,所以杜英宁肯不先入建康府、进皇城,也要先安抚北方流民,显然也是为了将这一股庞大的、无序的、存在隐患的力量为己所用。
“事到如今,大王仍然能明辨利弊、把持轻重,令人折服。”郗昙叹道。
若是换做寻常人,恐怕早就已经急不可耐的冲入建康府,可是杜英却并不着急,优先选择从两个方向入手,一方面是以雷霆手段镇压、扫除那些跳出来指手画脚甚至指着鼻子骂的刺头儿,另一方面则是尽快掌控流民等朝廷和世家之前没有能够彻底掌握的力量,从而打破世家势力对于江左的垄断。
获取了这些北方流民的支持,关中军队在江左的行动也就拥有了群众基础,否则杜英面对那盘根错节的江左民间,一样头疼,总不可能用军队一点点的刨根问底、清绞过去,那样所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将不计其数,而且世家今日被扑灭,明日又不知道还有余孽从何处冒出来。
一番折腾下来,原本繁华富庶的江左,只怕还不知道会被折腾成什么样子,这也意味着田地的荒芜、财产的流失和百姓的流离,现在的关中都督府,也一样是在借助北方的广阔地盘硬撑而已,杜英想要进一步推动新政、发展经济,可承受不住江左被打烂了的损失。
能够在这个时候选择不急于一时,先建立并稳住基本盘,从而将未来有可能的清扫战事所造成的损失降低到最小
第一九三八章 请还旧都
“合该杜仲渊是秦王啊。”朝堂上,郗超看着各地的奏报,得知杜英稳扎稳打所做的这些举措,长叹一口气。
他没有遮掩自己的声音,但是此时每个人的心情都已经大相径庭,彷徨之下,也无人在意郗超说的是什么,皆默然看向大殿的门口。
关中的使者阮宁正拾阶而上,下一刻恰恰出现在门槛外。
阮宁抬眼,就能看到殿上百官,还有高高在上的皇帝,以及皇帝一侧的垂帘。
身为一个根正苗红的世家子弟,阮宁曾经不止一次设想过自己出现在这大殿上的场景,叱咤风云、挥斥方遒,这也是不少世家子弟的幻想,并非所有人都想着寄情山水。
但是阮宁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登上这大殿,竟然是作为一个异姓诸侯王的使者,来提醒皇位上的那位以及紧张的百官,这天下,快到换人的时候了!
且看看那百官,谁不是诚惶诚恐,且看看那皇位上的小皇帝,又何尝不是坐立不安?
阮宁挺直腰杆,简简单单的躬身行礼,并无下拜之意,哪怕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皇帝,又哪怕他的官职看上去和在场的衮衮诸公相差甚远:
“秦王府通事馆主簿阮宁,参见陛下。”
从朝廷兵马涤荡北方、胡尘为之一空,到杜英和桓温决战于淝水,再到现在杜英南下建康府,拢共不过是一年的功夫,一年之前,杜英和桓温还是朝廷两大忠臣,齐心协力战鲜卑,一年之后,桓温已经失败,杜英则从名义上的忠臣到装都懒得装了。
这天上地下的变化,让小皇帝如何心中不惶恐?
他虽然还年少,但是平时读书学习,又何尝不想做一个史书上的千古明君?
王师打胜仗,是值得庆祝的;王师收复北方故土,也是值得庆祝的,可是为什么偏偏两件快乐的事情叠加在一起,就不快乐了呢?
尤其是这刀,转过头来就要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了。
小皇帝又怕又憋屈,看着明摆着连臣子的礼节都不打算遵守、完全把自己当做外来使臣的阮宁,他也只能按照母后和会稽王早就已经教好的说辞,朗声说道:
“阮卿免礼。”
阮宁拱了拱手,对于朝臣们一向还要跟着一起参见的垂帘褚太后、摄政会稽王,看也不看,可是朝臣们早就熟悉了这一套参见流程,所以见阮宁无所动作,都愣在那里。
眼见得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谢安不得不站出来说道:
“使者代表秦王前来,不知秦王意欲何时入京辅政?”
潜台词自然是:
朝廷都已经摆低姿态如此了,秦王却还在路上磨磨蹭蹭,意欲何为?
要杀要剐,给个准话,抓紧的吧!
阮宁微笑着说道:
“入京?恐怕尚书此言差矣,京师可不在这建康府,建康也只是当年南渡仓皇设立的陪都、行在而已,真正的京师,远在洛阳,那才是天下之中、陛下所应居。”
谢安脸色微变,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果不其然,阮宁直截了当的说道:
“如今天下已定、胡尘已清,忠志之士捍卫边疆,有识之士扫榻洛阳,北方百姓沉沦胡尘数十年,正翘首以待陛下北还。
还定中原、收拾旧都,此天经地义也,亦然能告慰自永嘉之乱后战死沙场、为胡人所害的无数百姓、千万将士,以及典午氏列祖列宗。
秦王派遣余前来,便是请陛下以及朝堂诸公,准备还都事宜!”
朝堂上,一时间鸦雀无声,几乎可以听见针落之音。
大家都曾经暗中讨论过杜英入朝会如何排斥异己、打压世家,并且暗戳戳的掂量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是应该和杜英对抗到底,还是一边对抗、一边暗中接触,又或者干脆直接当杜英的狗?
反正桌子就这么一张桌子,在桌子上、桌子下能够玩出来的花样也就只有那么多。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杜英人还没到,就已经打算直接把这桌子给掀翻了。
这······
朝堂上的群臣,家底、根基都在江左,谁会愿意轻易动身前往北方,那不是羊入虎口么?更不要说皇室了,回到洛阳,还不是杜英想杀就杀、想换就换?
且看看北方的百姓,这些年对于司马氏哪还抱有半点儿希望?
这天崩地裂,是因为司马氏;这胡尘弥漫,是因为司马氏;甚至曾经一度北伐成功,却前功尽弃,也是因为司马氏;还有武悼天王驱除羯人、为汉家百姓报仇,最后却没于慕容氏手中,其曾经在危急存亡之际屡屡求救于司马氏,可见死不救的,还是司马氏。
因此,北地汉家百姓,甚至包括世家,早就已经对司马氏大失所望了,如今随着关中新政的推行,更是已经变成了杜仲渊的形状。
司马氏回到北方,也拉拢不到残部和死忠。
虽然······上述的这些罪过里,有的是司马氏应该负责的,有的还有些冤枉,毕竟司马氏在中朝时候就已经受到世家的影响,做出的决定也不见得就是司马氏家族本来就打算这么做,可在其位、得其名、享其乐,自然也要承其重、背其锅。
而且提到还都,众人几乎下意识的都想到了当时曹操挟持汉献帝在许昌之旧事,到时候皇族和世家就真的是任人宰割了。
司马昱当即开口就想要拒绝,但是谢安随即使了一个眼色给他,同时稍稍向下压手。
司马昱微微错愕,旋即冷静下来,意识到一点:
当时汉献帝的“都于许昌”和现在的“还都洛阳”,眼见得操纵者的目的都一样,但是对于被操纵者来说,意义可不一样。
许昌并不是汉朝的都城,曹操是打着长安、洛阳各自残破的旗号,请献帝移居许昌,因此天下虽然明面上听令,背地里都要说一声“挟持天子”。
但洛阳可不同,正儿八经中朝旧都。还都洛阳也是南渡之后历代皇帝时常挂在嘴边的,现在机会终于来了,而且北方也彻底安定下来,若是皇室直接干脆利落的拒绝,那江左舆论如何看,后人如何看?
司马氏历代所做出的许诺,岂不是成了空头口号,要为人所耻笑?这样的话,还有几个人愿意相信司马氏?本来就孱弱的口碑,彻底崩坏了。
司马氏弑君,本来就是最大的弱点,导致只敢谈孝不敢谈忠。
第一九三九章 司马昱最擅长的是什么?
后来又是八王之乱,以及一连串的北伐失利,让司马氏的声望一掉再掉。
本来就已经快跌到谷底了,现在连还都的口号都不敢落实,司马氏在史书上和百姓心中恐怕还要和“胆小怯懦”、“言而无信”连在一起。
而且司马昱再安静心神想一想,杜仲渊迟迟不入建康府,他在做什么?
杜英安抚北方流民,甚至就地收拢、考核和任用流民中人才,也不是什么秘密。
北方流民,散乱无序,居住在建康城外,一直以来也都是朝廷的癣疥之疾,管与不管都是麻烦事,甚至对于世家时不时的去里面抓人、骗人打黑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这些流民之所以仍然散居城外,也是因为他们抱团取暖,并且对于返回北方故土仍然存在着无谓和可笑的期望和幻想。
但是······现在幻想真的成真了。
真的有一个人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告诉他们,北渡大江、重返中原,已经变为现实,北方有大片的荒芜良田在等着他们开垦,有大量新建设的工坊缺乏年轻的工匠,还有大量的商号和镖局需要人上下操持,这些工作机会和财富摆在面前,只要通过自己的双手去努力就能够获得,而且还是在自己背离的故土上、梦中依稀可见的市井间。
相比之下,在江左,一没有工作机会,二不管怎么努力,都难免摆脱不了世家的控制和影响,赚钱就是在给世家赚钱、打工就是在给世家打工,最后落入自己囊中的少之又少。
所以这些流民们会如何选择,可想而知。
杜英甚至都不需要刻意的拉拢,只要简简单单的宣传一下,就能够把这些流民全部化为己用。
而杜英本人亲自出现,更是表明秦王府对于这些流民的重视,流民们会作何感想,可想而知。
这就是一股之前无法为朝廷所用,现在却能够帮助杜英快速控制整个建康府外的力量,而且这些流民多半都有亲朋好友已经去世家的地盘上务工务农,他们动身北上的消息通过街巷间的口口相传,很快就会传到那些世家佃户、长工们的耳朵中,之后又会发生什么,简直不敢想象。
江左,为皇族和世家所掌控的江左,甚至是佛道教派都要分一杯羹的江左,也是各种地头蛇林立,看上去处处暗藏风险和阻隔的江左,就这样轻轻松松被杜英啃下了一大块。
那么,如果这个时候,杜英直接表示,并非余不想带着你们返回北方,而是朝廷并没有还都的打算······
假以时日,说不定世家和皇室一直把持的道义、民心,都会因为这些流民的陆续站队,转过来倒卷朝廷,推动着、逼问着朝廷,为什么不还都?
到时候,朝廷就真的被架在火上烤了。
釜底抽薪,无过于此。
若是此时司马昱直接开口和阮宁争执这件事,只怕明日关中报纸就会以头版头条报道并且抨击会稽王不愿还都的想法,说不定还会给他挂上“耽于逸乐”、“无进取心”、“不配摄政”等等头衔,汹涌的舆论会让司马昱直接下台,还谈什么和杜英抗衡?
司马昱本来正着急上火,也多亏了谢安的眼神示意,方才意识到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步步引诱、层层陷阱,差点儿就直接落入杜仲渊的圈套之中。
激起一身冷汗的他,赶忙同样伸手压了压,示意身边几个诧异于会稽王的一言不发,打算撸袖子上阵的属官也都闭嘴,旋即轻咳一声:
“天下将定,还都之事,的确应当提上日程。不过三公九卿、文武百官,再加上城内城外不知其数的世家、流民,以及府库兵马,如何北还,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也不可能口头说说就直接去做。
不如这样,请秦王入朝,商议此事,再根据商议结果,选派人手,组成专门的衙部,负责此事,给出一个详尽可行的方案。
与此同时,还应该派遣人北上洛阳,探查洛阳的宫城、皇城以及一应府邸官署是否还能使用,否则总不能让陛下和宫人都居住在断壁残垣、萋萋荒草之间。”
阮宁愣了愣,倒是没有想到会稽王竟然会直接答应,不过旋即反应过来,这林林总总的事情真的要是扯皮起来,恐怕能扯很久很久。
会稽王最擅长的是什么?
是清谈啊!
未曾入朝辅政时,会稽王可是江左有名的清谈大家,到时候真的在朝堂上拉着杜英东扯西扯,从细枝末节讨论到玄之又玄,只怕杜英也奈何不了他。
于是今日拖明日、明日拖下月,这时间就能一点点的拖下去了。
并且会稽王也的确指出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现在的洛阳,可适合作为都城?
经历战乱后的洛阳,宫城荒芜、皇城破败,杜英也一直没有花钱整修,时至今日整理出来的不过一处偏殿而已。
在关中都督府的建设规划中,洛阳和长安作为北方东西双核,自然是以起家的长安为主,洛阳为辅,后者主要充当经济和教育中心,依托天下之中的位置吸引人才、发展经济,而前者作为杜英的基本盘,才是政治中心,也方便未来的帝国继续向西域和草原扩张。
所以朝廷真的派人北上洛阳视察的话,那么看一眼就知道,现在的洛阳宫城,根本不适合迁都,少说也要进行几年的整修。
看到阮宁错愕,司马昱顿时吃了一颗定心丸,洛阳那边的情况,他虽然不了解,但是多少也能猜测到。
杜英起兵才几年,关中新政推行也没多久,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一方面支撑战争,一方面修缮城池、宫室?
而作为侍中,本来就坐在朝堂上的郗昙,此时微笑着说道:
“大王所言不假,还都关系到民生社稷、牵扯到朝廷威仪,万万不可马虎。
且天下将定,并非天下已定。北方的鲜卑人犹然活跃在长城内外,草原上的柔然、铁勒仍然还虎视眈眈、窥探雁门。更不要说此番平叛之战,南中、百越等地蛮族都自以为朝廷空虚,恐多有异心,保不齐还会再生异变。
此时忙于还都,忽略了这些意欲害我、谋我之敌,岂不是舍本逐末?
所以余认为,不如等四方彻底平定,胡酋首级献于阶前,再论还都事宜。
第一九四零章 都督中外军事
此言一出,朝堂上再次震动。
大家几乎下意识的在心里问一句:郗昙到底是哪边的?
这怎么直接开始帮衬着司马昱说话了?这家伙怕不是被杜英即将入朝的消息高兴的迷了心智?
事出反常必有妖,司马昱和谢安自然不敢沾沾自喜,都盯着郗昙,果不其然,郗昙话锋一转:
“如今天下能征善战之将,多在秦王府麾下效力,秦王本人横扫六合、驱散胡尘,亦然是一等一的名将,因此这平定四周百蛮之职,秦王责无旁贷。
所以臣下认为,不如加秦王‘都督中外军事’、“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统率三军、防备内外,则天下全定、还都洛阳,岂不指日可待?”
司马昱和谢安面面相觑。
燕国的地图可真短啊······这就图穷匕见了。
一直以来,无论是桓温的大司马还是杜英的都督七州军事,看上去名头十分响亮,但是依旧有他们所不能直接掌握的地方。
大司马是朝堂上的官职,虽然总揽天下兵事,但是想要名正言顺的指挥一支军队投入战场,自然还需要朝廷的允许,当然了,之前大司马府属下的荆州、淮西等军也不会听从朝廷调遣。
不过朝廷新招募的江左兵马能够在淝水之战归于大司马的麾下,是朝廷下旨意,走了程序的,否则统带这些新兵的多半都是世家部曲出身,完全可以抗命。
杜英这个都督七州就更不用说了,按理说只有他麾下那七州的兵马需要听从他的调遣。
但是这都督中外军事就不一样了。
中,中朝、宫中,指的是能够指挥禁军,称为中领军;外,外朝、外城,指的是能够指挥整个都城除了宫城外的兵马,称为中护军。汉魏晋三朝迭代,篡位者把握住了这两个职位,就能够把握朝廷、手攥皇帝。
昔年司马师只是担任过一小段时间的中护军,就曾经扶持了大批亲信,为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而现在杜英索要都督中外军事的职务,明显就是要整个建康府内外兵权,并且很明显,杜英的这个“外”,远不只是说的建康府外城,还是整个宫城、出了大司马门之外的所有兵权。
因为这从后面的那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就可见一斑。
虽然都督中外军事,也是之前没有的头衔,但是只算是既有制度中都督某州军事的延伸,但是那兵马大元帅,却是之前从来都没有过的头衔,让司马昱和谢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其中除了作为都督中外军事的补充之外,还有什么玄机?
现在他们处于极度的弱势之中,手中所剩的权柄已经无多,因此着实担心杜英又有什么明抢暗夺的新花样。
郗昙说出来这话之后,其实也有点儿小小的尴尬。
因为在阮宁递交给他的杜英亲笔信中,明确地表示,“秦王就应该和天下兵马大元帅凑在一起才吉利”。
郗昙并不知道为什么,却也能够隐约体会到这不过是杜英的恶趣味罢了,所以他也就随口一提,正好以此试探一下朝廷的反应。
毕竟一旦承认了这两个官衔,那就意味着杜英可以毫无阻碍的指挥天下每一个角落的兵马,这其中显然也包括此时仍然操控在朝廷和世家手中的建康府内外的兵马,也就等于直接把兵刃架在了小皇帝的脖子上。
杜英下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就已经剩下了:杀,还是不杀?
而对于皇族和世家来说,几乎最后的翻盘机会也没有了,唯一能等的就是有动乱产生,又或者杜英远离朝廷在外平乱,就像历史上许昌之乱那样,不过许昌之乱中,参与者的下场大家也都看在眼里,只是凭借自家私兵和部曲,连留守的兵马都有可能打不过。
并且相比于当时已到中年的曹操以及垂垂老矣的司马懿,现在的杜英年轻的过分,所以他也定然会想在自己这一代完成所有的改朝换代工作,所以也不会和朝廷僵持太久。
这也意味着,一旦把最后的兵权都交出去,朝廷就可以坐以待毙了。
因此一时间回答郗昙的,也只有沉默。
珠帘之后,响起了褚太后的声音,沉稳冷静:
“秦王劳苦功高,指挥兵马、平定四夷,是理所应当的。这都督中外军事还有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合该托付给秦王,此为陛下对秦王之信任和托付,本宫也相信秦王不会辜负陛下。”
阮宁和郗昙见太后已经松口,想来司马昱和谢安也不会公然开口反对,并且也不打算给他们反对的机会,当即齐齐拱手:
“臣遵旨!”
司马昱皱了皱眉,扭头看向珠帘,欲言又止。珠帘后的声音却话锋一转:
“朝中朝外,或许如秦王所言,有奸佞作祟,但是至少陛下继位、本宫垂帘以来,还未有无刺杀、潜入之事,也无谋逆、篡位之举,所以目前朝中所委任之中领军和中护军,想来也无须更换的,陛下用着放心。”
阮宁顿时明白过来,名义上的兼顾内外可以给你,但是内外兵马实权还是要掌握在皇室自己人的手中,那我家秦王岂不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得到,甚至还得为宫城中可能发生的变故负责?
他正想说什么,郗昙却率先笑眯眯的说道:
“如此也好。”
这······阮宁有些错愕,郗昙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阮宁也只好把话憋了回去。
因为今天正主儿都没有到,而且狮子大开口就是索要天下兵权,所以朝堂上众人也没有多少继续和阮宁、郗昙掰扯下去的意思,鬼知道转眼功夫他们又会蹦出来什么奇奇怪怪的要求,所以这场名为接见、实为谈判的朝会,倒是结束的干净利落。
郗昙请阮宁上了自己的牛车,阮宁旋即开口想问,郗昙笑着说道:
“中领军不久之前刚刚交给了武陵郡王,这个不好争执,也要避免司马氏皇族趁着秦王在江左立足未稳,直接鱼死网破。
而中护军则是掌握在何放的手中,此子也已经意识到再不向秦王示好的话,到时候少说是全家三族掉脑袋的结果,所以已经暗中派人联络余,会听从秦王行事。”
武陵郡王、太宰司马晞作为司马昱的兄长,是司马氏诸多亲贵之中相对有能力的那个了。
第一九四一章 回家的游子
但是因为之前性子刚直,得罪了桓温,并且镇军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的官衔也等于挡住了桓温掌控兵权的路子。
所以之前朝廷不得不把他架在太宰这等无实权的高位上,现在让他担任护卫宫城的中领军,显然也是作为朝廷最后一道屏障,也是司马氏最后的颜面,不好轻动。
至于何放和蔡系这些司马昱收拢的世家,可没有直接把杜英之前喊得“清君侧”丢到脑后。
杜仲渊是谢家、郗家和司马家三家女婿,所以谢安他不会动,郗超也不会动,司马昱说不定也能沾一沾女儿受宠的光,那么到时候杜仲渊要清君侧,应该杀谁呢?
总不能杀皇帝和太后吧?
出使寿春、册封杜英为秦王的蔡系,意识到事情不对之后,暗中联络杜英,而何放这边虽然没有、也不可能和蔡系暗中商议——卖队友还来不及呢,哪还能同进退?——但也不约而同的派人联络郗昙,意在暗中配合杜英行事。
说简单点儿,杜英想要入建康府的话,何放直接率兵恭送,直接送到大司马门下。
“这些家伙啊,治理朝政的本事没有多少,这见风使舵的本领却是从来也不差。”阮宁啧啧叹道,不过大哥不笑二哥,当初的他也是被丢在关中,没得选择,最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投了关中,因此易位而处,也能感受到蔡系和何放这些人的无奈甚至是绝望,“真的用到他们的时候,可还能信得过?”
郗昙笑道:
“不过是锦上添花尔,若是他们派不上用场的话,秦王自然可以直接发兵强攻建康府,只是到时候面子上过不去罢了。”
阮宁微微颔首:
“秦王本就有直接翻脸的勇气,所以无论这些人再怎么挣扎,都只是秦王的囊中之物了,而且大王喊了这么久的清君侧,若是真的不处置那么一两个人,也交待不过去,余现在倒是期望他们这几个人能够负隅顽抗到底啊。”
“或许吧。”郗昙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心中似乎有所猜测,却没有给出解释。
他伸手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窗外,不知不觉的已经出了大司马门,天街上百姓熙熙攘攘、喧闹非凡,讲座原本就要直接砸落在头顶上的战事戛然而止,真正受益的还是这些寻常百姓啊。
“余已经被软禁在府中多日,不见墙外垂柳,不若在这秦淮岸边走一走?”
阮宁笑道:
“恭敬不从命。”
乌衣巷中。
郗昙能够走出自己的院落,在秦淮岸边悠闲散步,而谢家府邸中,却是一片沉寂,所有的家臣和奴仆们都知道自家的三老爷正面临着最艰难的时候,大气不敢吭一声,做事都轻手轻脚的。
虽然这位实际上主持谢家家务多年的三家主并没有脾气暴躁、随意打骂下人的习惯,甚至温文儒雅,待人接物皆令人如沐春风,但是越是这样,大家越是敬重之,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打扰之。
却还是有人直接大步走入院落中,站在天井,环顾一圈,打量着飞檐楼阁,长舒一口气:
“终于回家了呀!”
这时,低头做事的几名家臣诧异的看过来,旋即脸上都露出惊喜的神色,原来这闯入院落里的不是别人,正是自从上次领兵北上之后还未曾返回过建康府的谢万。
虽然这位四家主在家中、朝野的口碑都远没有三家主好,甚至飞扬跋扈、自视甚高都是常态,但自己人毕竟是自己人,见到他之后,家臣们自然也倍感亲切,纷纷迎上来,还有抓紧去向谢安禀报的。
谢万虽然并未披甲,但是手按佩刀,风尘仆仆,向着家臣们颔首示意,同时招呼身后的亲随们将大小物件搬上来,全部都是给家里人买的礼物:
“孙伯啊,几年不见,你怎么这么老了?”
“老九,你小子窜的挺快啊,当初跳起来才能打到余的膝盖。”
“河叔,我这一手刀法还是你传给我的,怎么样,余曾经一战斩杀鲜卑胡一十五人,没有辱没你的名声吧?”
家臣们有老有少,作为一个世家家族中坚力量的他们,同样也代表着家族的延续和传承,听着谢万亲切的打招呼,再看看他按照每个人的习惯、年岁,准备了不同的礼物递上来,顿时先是惊讶,旋即老一辈的家臣们无不露出欣慰的笑容,四家主终于成熟长大了,虽然这个过程来的稍稍晚了一些,但是看这挺拔的身姿、温和的笑容,已经隐约可以看到谢奕和谢安的影子,更像是这两个人的综合体。
而年轻的家臣们,和谢万一起长大,顿时回以玩笑:
“当初都是让着万石兄!”
“是啊,万石兄若是输了之后可是要哭鼻子的。”
谢万挥拳示意他们闭嘴,不准说出来小时候的黑历史,而前方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
“万石回来啦。”
正是谢安的夫人刘氏。
谢家兄弟自然也各自迎娶高门,谢奕的夫人阮氏以及谢万的夫人王氏(出身太原王氏)早几年就已经被接到了京口,所以现在这谢家府上主事的正是刘氏,也是名士刘惔之妹。
“嫂嫂。”谢万恭敬的行礼。
刘氏应下:
“你阿兄已经在书房等候,去吧,这些东西妾身帮你收拾安顿。”
“有劳嫂嫂了!”
“万石出去了些许年,变得彬彬有礼了。”刘氏含笑打趣道。
刚刚越过她的谢万,脚步一个踉跄。
管住了发小们的嘴,最终还是受到了来自嫂嫂的背刺。
阳光透过窗纸照射进来,斑驳倾洒在软榻上,黑白色棋子折射着温润的光泽。
谢安坐在棋盘前,看向走进房门的谢万,正想要开口,谢万直接抓起来桌案上的茶壶,“吨吨吨”就喝了一大口,喝完之后,意犹未尽的砸了咂嘴,用袖子抹去下巴上的水渍。
谢安:······
“在外面不是客客气气的么,还以为你变了呢。”谢安无奈的说道。
谢万直接回答:
“对外人有所改变,是因为之前的确有自持身份、轻视他人之举。但对兄长,余岂不正应当这样想甚做甚、随心所欲?”
谢安指着他说道:
“你啊你,倒是收放自如、潇洒恣肆,要胜过那些所谓的清流隐士!”
此话可万万不能为嫂嫂所听去。谢万挤眉弄眼。
第一九四二章 桌上棋盘,天下棋局
谢安的妻兄正是清流名士刘惔,其和王濛以及武人的代表桓温之间爆发了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口角,一时传为佳话(实际上是茶余饭后的笑话)。
现在这些故事可还都字字句句记录在关中刊行的《世说新语》上,据说大司马看了之后都没有否认自己的言行,是输是赢,皆付之一笑,更能说明这些小故事还真不是改编和胡编。
也因为桓温的名声响亮,让刘惔和王濛的名声跟着水涨船高,所以提到这清流隐士,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他们。
所以这不是把自己的妻兄给骂了去?
谢安哂笑:
“若是真隐士,淡泊名利,又怎么在乎这些?若是假隐士,那岂不是正揭穿了自己的真面目?”
谢万笑笑不语,反正刘惔都已经去世了,还不是阿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总不可能从地底下跑上来和你争论。
伸手指了指棋盘,谢安邀请:
“手谈一局?”
孰不料谢万摇了摇头:
“桌案上的棋局何其小也?以阿兄之才能,当出将入相,成社稷栋梁,以天下为棋局。”
谢安随口回答:
“桌案上的棋局尚且无法取胜,又谈何天下棋局?”
谢万在谢安的对面坐下,盯着棋盘上的黑白纵横:
“阿兄就算是在这棋盘上杀的对手落花流水,又如何呢?这天下的棋局,终究是少不了你的,并且时至今日仍然还在博弈,阿兄闭门不出的话,岂不是等于任人宰割?”
谢安本来正在钻研棋盘上的黑白布局,谢万来之前他显然正在左右互搏,听闻此言,不由地抬起头来,叹道:
“没想到当初那个直来直去的万石,现在都学会打机锋了。”
谢万笑道:
“阿兄方才说过,人都是会变的。”
说着,他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依次放入棋篓之中:
“既然阿兄想要下棋,那余就和阿兄对弈。”
话音未落,已当先落子。
谢安笑了笑,随即落子回应,双方你来我往,很快就在棋盘上杀做一团。
不过谢安浸淫此道多年,而谢万以前醉心权柄、后来在战场上征战,自然是没有多少时间研究下棋的,很快就被谢安杀的左支右绌,不得不投子认输:
“阿兄还是技高一筹啊。”
那是技高一筹么,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结束了,分明就是碾压局······谢安没打算戳穿老弟的面子,淡淡说道:
“小小棋盘上的胜负又如何,终究如同万石所说的那样,输掉了天下的棋局。”
谢万伸手撑着桌子,猛然向前探身:
“阿兄此言差矣!这棋局的输赢成败,和阿兄有何干系?”
谢安被吓了一跳,几欲直接抓起桌边如意敲他手心,一如小时候遇到万石调皮捣蛋那般,但是看谢万神色严肃、不似作假,也只好没好气的稍稍后仰:
“此话何意?”
谢万笑道:
“一旦秦王继位,阿元就是正宫皇后,我谢家便是当仁不让的外戚第一家族。
秦王麾下最强大的也最值得信任的,无外乎元从部将以及外戚各家,部将之中多半都是战将,参谋司和关中书院培养出来的人才在短时间内还不足以成长为这新王朝的架海紫金梁。
所以想要治理民政,尤其是接管江左各地州郡,少不得还要在外戚之中挑选,并且需要熟悉旧制而且还有威望的,三家外戚之中,司马氏避嫌还来不及,剩下的就是郗家和我家,阿兄的才能,可远胜过郗重熙,为何要把这大好的机会拱手让人?”
谢安点了点头:
“原来万石是来做说客的。”
“是啊,就是不知道阿兄愿不愿意听这个劝。”谢万直接点头承认了。
谢安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动:
“无奕不愿为谢家家主,而余担之,这些年来总领谢陈郡谢氏上下事宜,并且被南渡各家尊为首领,执掌牛耳。
如今若是余为江左先,投效秦王,并且支持拥护关中新政,将关中那一套放在江左推行,那么那些曾经听从于我的世家们,难道不会认为谢某也终究背叛了世家、不足为信么?
这可能导致他们非但不会继续相信于我,还可能会抨击谢家为秦王走狗,谢家这些年来所维系的名声,全部都毁于一旦。”
谢安之所以能够在江左受到拥戴,就是因为其明明可以作为杜家的姻亲直接选择躺平,却还要坚持拉着世家们一起对抗关中、为了维持世家的地位而战斗,这种“大义灭亲”之举,再配合上本人的才能,才让他能够在江左世家之中呼风唤雨。
现在直接干脆利落的投降了,甚至还反过来成为对付世家的急先锋,那么还不知道有多少屎盆子要扣在他的头上,很有可能之前别人的过错都要一股脑的强加于此。
谢安养望半生,自然不愿如此。
“新朝新气象不假,但是秦王也没有打算将世家赶尽杀绝,巴蜀、荆州,如今都有在秦王府治下的世家,阿兄也应该从报纸上看到过。”谢万说着,伸手指了指谢安身后的书架,看一眼纸张成色就知道是终南纸,十有八九那一摞就是关中的报纸。
谢安淡淡说道:
“此时收拢人心,到时候卸磨杀驴,都是情理之中的。”
顿了一下,谢安缓缓说道:
“更何况······余在那北方将佐、百官的心中,恐怕也是不折不扣的世家余孽吧?再加上皇亲国戚的身份,只怕会有更多的人抨击之。
外戚虽然被秦王所信任,可是前汉也正是因为外戚作乱而亡,前魏以及本朝更迭之中,外戚也没有少发挥作用。这般重用外戚,恐也只是一时之选,到时候秦王很可能因为余的某些错误或者处置不公而被汹汹舆论架在火上烤。
若秦王都已经在火上,那余届时又会在何处?只怕是已经在火里面变成灰烬了吧?且这样一来,谢家上下,恐怕都会被牵扯进来。”
谢万一时语塞,阿兄现在分明是在“放弃努力、直接躺平”和“出将入相、牧民一方”之间做比较,那么怎么比显然都是后面这个风险更大。
毕竟现在的阿兄看上去也不是很在乎什么收益的样子。
谢安打量着他:
既然能够让你这方面重将亲自前来建康府做说客,那么秦王肯定不只给了这一种选择,且说来听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