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一三章 谁是乱臣贼子?
桓秀下意识的想要骂几句,可是又硬生生的憋住了。
他一向是讲原则、讲道理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隐姓埋名、从一而终,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孙无终做的没有什么错。
他是一个再合格不过的“间”了。
并且孙无终既然卧底这么长时间,其本人没有什么破绽也就算了,手下人里肯定也有大量关中都督府的奸细,说不定都已经在军中织成一张情报网了。
桓温大军的一举一动都在关中军队的严密注视之下。
而之前徐州、淮北、马头,这些地方一连串的战事,看上去是桓温在从容的且战且退,说不定只是人家关中都督府在那些方向上不好同时汇聚两淮、荆州和河洛等地的兵马,所以在引导着大司马进入到寿春这个既定战场罢了。
时至今日,明明在人数上并没有劣势的大军,却被分割在几个区域,各个区域都是绝对的劣势,谁敢说这其中没有计谋?
而孙无终在这其中显然也扮演了很重要的引导角色。
“你骗人还挺厉害。”桓秀苦笑一声,“既然你我分属敌人,那多说无益!”
说罢,他催马就要带队向南冲锋。
但孙无终竟然直接不顾亲随的阻拦,越众而出,直接向桓秀行来。
这着实让桓秀的麾下士卒们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抽刀,但桓秀打量着独自一人的孙无终,摆了摆手:
“既然其敢孤身而来,便是有话要说,我等不可失了礼数,岂不是显得怯懦?”
亲卫们:······
少将军,我们现在可是在突围啊,不是你和孙无终寒暄的时候。
桓秀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疑惑,伸手指了指前方说道:
“敌军已围困万千重,所以早一时、晚一时,又有何区别?”
就在他们行进之间,关中军队这边自然也不可能是一点儿动作都没有,更多的步骑已经脱离主战场,包抄或者追逐上来,而就在桓秀面前的那支步骑,人数达到了两三千人,完全足以挡住桓秀突围,并且主将也亮明了旗号。
河东军,沈劲!
在关中军队的各级将领之中,有出身朝廷的,比如谢奕、朱序这些,面对旧日同僚、昔年战友的时候,他们难免也会意气用事、夹杂私情,这是难免的。
也有和朝廷半点儿关系都没有的,比如苻黄眉和邓羌,他们动手的时候自然没有半点儿顾及,大家公事公办。
但是这要说和朝廷有关系,而且还是仇家关系的,那就只剩下眼前的沈劲了。
横行吴中的沈家沦为寒门、一蹶不振,这其中牵扯着沈家和朝廷、琅琊王氏之间复杂的恩仇,而沈家主要的报仇目标,显然还是朝廷。
历史上的沈劲,不得朝廷重用却还期望能够通过自己的战功为沈家洗刷耻辱,最终孤军守城、慷慨战死。
但现在的沈劲,在杜英的麾下如鱼得水,自然也就不会想着去贴朝廷的冷屁股,也不会反思是不是沈家之前真的有过错,更不会不得不隐忍和忽略一件事——为什么一场动乱下来唯一背锅、唯一祸及子孙的就是沈家,助纣为虐的荆州世家依旧呼风唤雨、始作俑者的琅琊王氏甚至还水涨船高。
如今的他,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只需要向朝廷宣泄这些年沈家的委屈和不满就足够了。
因此杜英派遣沈劲拦在前面,就是告诉桓秀,不想投降的话,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桓秀反倒是放平心态了,横竖都是一死,早晚而已,反倒是不如听一听孙无终还能说什么。
走马身前,孙无终盯着桓秀,沉声说道:
“我家都督清君侧、除乱党,如今少将军大势已去,令尊甚至也变成了我军阶下囚,所以少将军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桓秀冷声说道:
“我等忠君为国,尔等作践社稷,到底谁才是忠臣、谁应是乱党?”
孙无终也没有打算在桓秀面前继续唱高调,笑着说道:
“我关中都督府上下,或许很难说忠诚于朝廷,但是至少忠诚于天下百姓。而想来大司马也和我们相差无几。”
换而言之,咱们都想着取而代之,都不是什么好人,就不要在这里互相比拼谁才是司马氏的忠臣了。
桓秀微微颔首:
“所以各为其主,还有什么好说的?”
“何来的主?”孙无终扬起马鞭指了指淝水对岸,“尔部已经全军覆没,不差你这几百人,而大司马现在被困在营垒之中,只要我家都督率军东渡淝水,其便插翅难飞。
此战之后,天下再无大司马府矣!
更何况大司马府是我都督府的敌人,难道不是朝廷的敌人么?昔年提兵直接威逼建康府的又是何人?所以一旦大司马全军覆没,少将军难道还能指望着谁惦念着大司马府的诸位?
我都督府不会,朝廷和江左的世家,只怕把一切战败的罪责全都推到大司马的身上还来不及呢!
少将军若战死此地,只会让令尊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只会让大司马府无人能够辨别今日之真相、无人抨击朝廷之昏庸,到了那时候,天下谁又能明白少将军为何而死?
只怕徒留笑柄!”
桓秀一时沉默,亲爹被俘,看样子还活的好好地,若是自己直接战死了,那的确让父亲徒留悲痛。
而且孙无终说的对,朝廷和世家绝对不会因为桓家全部都战死在这里就将他们大肆吹捧,这样岂不是显得朝廷无能,之前一直提防桓家,现在才姗姗意识到人家的重要?
另外朝廷还识人不明,让孙无终成为了朝廷倚重的边防重臣。
可想而知,到时候朝廷一定会说是桓温和桓秀的百般打压,才迫使孙无终临阵倒戈,整个淝水之战的战败骂名也会毫无争议的直接出现在桓温和桓秀的头上,桓家这两代人的流血牺牲,可都要付之一炬了。
桓秀想一想就觉得自己在九泉之下都难以瞑目!
“少将军,再打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两败俱伤。”孙无终的话柔和了几分,“而且我家都督一向慈悲为怀,若非刀剑无眼,也绝对不会对桓家赶尽杀绝,甚至尊叔此时还领兵在敦煌,镇守西域,都督也从来没有排挤和怀疑过他。
你我两家,皆是汉家儿郎、根出同源,本就应该齐心协力,抵御外侮。
第一九一四章 下马解鞍,西岸风定
看桓秀神情不定,显然已经有所动摇,孙无终抓住机会接着说道:
“之前在青州的时候,大司马就曾经和我家都督达成这样的共识,现在打一仗,能够分出来高低胜负,差不多就可以了,何必要把这么多好儿郎都葬送在自己人的刀下呢?
天下还大着呢,北方的草原,西边的万里黄沙,本来都是我华夏土地,现在为蛮夷所吞占,我辈不思为国戍轮台,而在此争斗不休,甚至一心寻死,如何去见那些开疆拓土的汉家豪杰、列祖列宗?”
自己人不打自己人,这句话戳中了桓秀心底的柔软。
毕竟他还年轻,也幻想过自己走马狂沙、封狼居胥,成就不世之功。
就此战死,还要背负骂名、为人所曲解,想一想都觉得委屈。
叹了一口气,桓秀已经很清楚,这句话是对着自己说的,也是对着身后那些亲随们说的,桓秀自己都已经动摇了,他们只怕也早就魂不守舍。
此时再带着他们向前冲杀,又有多少人愿意牵马坠蹬、追随不悔,而且就算是他们真的能感念桓家的恩情,为此拼死拼活,桓秀自己都要问一问:
二伯死已不能复生,自己又如何能让这么多将士为了桓家的私仇而抛头颅洒热血?
至于他自己,显然心中还有困惑和迟疑,不过现在倒是也没有多少拔剑自刎的冲动,都已经是带兵一方的重将了,当然知道方才孙无终说的有道理,自己的命交代在这里了,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只会让桓家未来更难生存下去。
桓秀稍稍犹豫,开口说道:
“余愿意放下兵刃,不过从此处到江左建康府,恐怕还有路要走,余既然一时食君之禄,不应······”
孙无终笑着说道:
“这是自然,都督早就已经吩咐过,起义的诸位将士只要在后休整、根据都督府的安排完成整编就好了,这平定天下乱贼的事,自然由我关中将士负责,从一而终。”
桓秀微微颔首,杜英能够做到这一步的确已经很不错,按理说这些降兵应该被推到最前面充当炮灰填线。
对方如此有诚意,桓秀再不领情可就真的不识好歹了,当下他翻身下马,就要对孙无终拱手行礼,能够看得出来,给出如此宽松的条件,杜英肯定也是挡住了很多非议和反对的,而孙无终本人在这其中肯定也发挥了关键的作用。
现在其冒险孤身前来,更是彰显其不愿两军拼杀到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诚意。
桓秀拱手,翻身下马,解下来腰间的佩刀,递给孙无终。
“少将军是深明大义、拨乱反正,所以自然没有缴械投降的道理。”孙无终微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刀鞘,“且收好,未来还有请少将军驰骋奔劳的时候。”
桓秀叹道:
“败军之将,无足言勇,惟愿驱策。”
“且随我去拜见都督?”孙无终笑问。
“理应如此。”
两人再次上马,向着杜英的中军所在行去,而在南侧扎好阵型的沈劲,则自顾自的率军直接向西推进,孙无终的部下已经控扼了浮桥,此时引着沈劲作为前锋渡河。
苻黄眉和周隆等人也各自收拢麾下兵马,一边押送那些投降的朝廷兵卒去营寨,一边抽调军中能战精锐,随着沈劲一起渡河,增援东岸战场。
看着不久之前还嘈杂混乱的战场在杜英的一道道命令下变得井井有条,尤其是关中军队能够在这一场大战之后还可以快速的重整建制、汇聚人马,桓秀也不禁暗暗赞叹,杜仲渊在练兵上的确有一手,旋即,他瞥向孙无终。
其实孙无终的练兵法子和关中已经有点儿类似,只不过他如此操练自家部曲,没有人觉得奇怪,本来各家部曲就都是当做精锐和保命符来练的,而对于那些朝廷派来的、半路收拢的兵马,孙无终的要求也就是堪用便好,让这些士卒们意识到在军中自己的身份地位,懂得听谁的命令。
如此一来,众人看到孙无终的军中布置,也是乱糟糟的,和寻常朝廷兵马并无两样,也就渐渐忽略了孙无终军队真正的操练门道。
而且有这些兵马拖后腿,孙无终的本部部曲虽然强悍,也时常被遮掩锋芒,难以引人注意。
再加上听令这一点,在此次大战中恰恰发挥了作用,孙无终振臂一呼,数百人齐声响应,各部士卒也就真的听从孙无终的命令直接向着桓秀发起进攻,一时间都没有自己的主见。
能够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拉起来一支外松内紧的强军,并且还时时刻刻和都督府保持联系、该出手时就出手······桓秀看着策马行在自己身边的曾经同僚,叹道:
“孙兄骗我何深也!”
“职责所系,得罪之处,还望莫要见怪。”孙无终回答。
桓秀摇了摇头:
“尔忠心未曾侍二主,而余无洞察之力,所以合该被骗,心服口服。
只是在想,若孙兄真的能够为我大司马府所用,只怕以孙兄之才,也不用如同之前那样束手束脚、瞻前顾后,做什么都要刻意遮掩,早就大放异彩了。”
孙无终哈哈笑道:
“天下将领,如何打仗,各有各的想法;能不能打赢,各有各的手腕,还得应上一点儿命数。
所以余若只是一个寻常将领,说不定还真的找不到取胜的门路,甚至说不定会沦为少将军的手下败将。
这为间之路,惊心动魄,何啻于刀尖上起舞?余如今能够在最关键时刻给予少将军致命一击,让这淝水战事再无悬念,如何不算大放异彩呢?
未来青史上,能以堂堂之阵战胜敌军的将领,或许有数十、数百人,而能够以奇兵战胜敌军的将领,亦然是一只手数不过来。
但是鲜少有谁,既能够在正面对敌的时候有所建树,又能够埋伏敌营、通传消息,最后又率部起义。这方才有传奇色彩,方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精彩纷呈,不是么?”
桓秀愣了愣,喟叹:
确实如此,恐怕旬日之内,关中报纸上就能够寻觅到孙兄风采。
第一九一五章 合围桓温
人这一辈子可以几次渡淮,行走天南地北?
答案或许各不相同。
慕容虔的答案是三次,这远不是数量最多的那个,寿春城里随便找一个商贾都能比他翻十倍。
但是每一次渡淮,慕容虔的身份都发生了变化。
第一次,他是慕容燕国的将军,执掌锋锐、铁骑横行,一时间整个江左,无论是杜英还是桓温,又或者朝廷和世家,都不得不放下成见和间隙,全力携手,方才能够阻挡鲜卑人的肆虐。
第二次,他变成了司马氏朝廷的将军,带领一群新招募的兵马,渡淮北上,目标直指青州,所要对付的敌人变成了自己的亲戚朋友,不过这也使为了给鲜卑慕容保留火种的做法,即使是慕容恪他们,也没有真的怪罪于他。
而第三次,他竟然又变成了关中都督府的将军,带着在平原城向都督府投降的本部兵马,编入新组建的青州军,因为整编还没有完成,所以一直到谢奕进攻马头要塞的时候,他才奉命从青州南下,不过他麾下的兵马多半都是骑兵,混杂着鲜卑人、羌人和汉人,行军速度很快,一路驰骋,赶上了谢奕,又随军杀到了这八公山下。
变换了三次身份,历史上那所谓的“三姓家奴”,也不过如此了吧?
慕容虔自然不想让自己背负三姓家奴的骂名,但是一步步走过来,他也无奈的发现,大势如潮水,推动自己向前走,有时候不这样做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慕容虔并不想死。
身为一个武人,他并不怕死,马革裹尸,方显男儿豪迈。
可是若是他在之前的平原城,为了慕容氏战死了,就像是慕容恪那般,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史书上也就是惊鸿一笔,大抵就是英明神武的杜都督消灭了慕容氏的流寇,首领叫做慕容虔罢了。
这不是慕容虔期望之中的名留青史,也让他的死看上去没有半点儿价值。
更何况慕容恪经过一番苦战,也真的没死,现在还在塞外活蹦乱跳呢。
这更让慕容虔相信,自己现在还不是慷慨牺牲的时候。
关中掌控了青州、河东和河北,在这片土地上,还有大量的鲜卑百姓,甚至是慕容氏子弟,从曾经的土地统治者、人上人,变成了阶下囚。
慕容虔必须要为他们争取生存的权利,也要带着麾下那些骁勇善战的鲜卑士卒们证明,即使是在关中都督府这个汉人主导的体系下,鲜卑人一样能够有自己的生身立命之地、一样有自己存在的价值。
只有这样,才能让鲜卑这个民族不会直接被赶到关外吃冰卧雪,重复先辈们已经过够了枯燥日子,也不会成为汉人歧视和打压的人下人。
有着相同想法的鲜卑人显然不在少数,曾经的他们就在辽东臣服于汉人,只不过后来中原王朝内乱、不堪一击,轰然倒塌了,这才激发了鲜卑人的勃勃野心,现在也不过只是再一次臣服于汉人罢了,祖宗能够做的、能够忍的,我们自然也能做,这不是什么欺师灭祖的事。
而此次慕容虔南下,王猛还给慕容虔配备了一员猛将——平松。
这个在第二次滏水战事中力挽狂澜、斩杀慕容德的鲜卑降将,现在已经成为了都督府的死忠——赏罚分明、不歧视出身,任谁都愿意投靠这样的主上。
因此平松的存在,是帮助慕容虔捏合麾下这支各族混杂的军队,也是起到掣肘和监视的作用。
慕容虔很清楚,曾经忠诚于慕容氏的平松,现在和慕容氏之间已经有了仇恨,而且再加上之前对慕容氏的不满,这些叠加在一起,可以让平松心甘情愿的完成王猛交代给他的这个任务。
慕容虔并不生气,带着鲜卑民族杀入关内的是慕容氏,但是动辄起十万大军南下,这的确榨干了鲜卑民族的力量和骨血,这些鲜卑勋贵们倾家荡产支持、并且也最终输的倾家荡产,结果还要蒙受不公平待遇以优先满足慕容氏亲贵补充兵马力量的需求,人家对慕容氏并没有什么好感,也在情理之中。
谢奕下令让慕容虔所部投入战场之后,慕容虔留平松镇守中军,自己带领部众率先强攻营垒。
自此,谢奕亲率两淮军在东、荀羡指挥慕容虔等青州军在南,形成了两面包夹之势。
而且向西的码头方向,沈劲麾下的河东军估计半个时辰内就能抵达战场。
至于营寨之北,八公山上也传来了厮杀声。
很快那里就更换了旗帜。
原来是谢玄已经和邓羌齐心协力,拿下了八公山。
虽说山上的确有之前铺设的上山马道,但守军也不是傻子,早就已经想方设法布设蒺藜、拒马以作拦截,不过好在谢玄的身边还跟着邓羌。
邓羌提刀步战,带着十余名士卒轻装疾进,一路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搬开障碍之后,骑兵立刻跟进,使得敌军无法增援防线,最终成功杀上了山。
本来朝廷兵马也还有据险而守的勇气,可是居高临下、俯瞰战场,还有一个躲不过去的弊端,就是他们能够看得清敌人,自然也能够看得清不远处的淝水对岸,自家的兵马黑压压跪倒一片。
整个淝水西岸,已经大败亏输了,数不胜数的关中军队正在搭建浮桥、向这边逼近。
八公山上的朝廷将士见此情此景,哪里还有半点儿拼杀之意?全听自家仗主、校尉的指挥。
但这些小将领在这时候哪里还有主见?或是投降,或是向东突围,也就随众而动了,山上的数千兵马,几乎一炷香的功夫就作鸟兽散,让原本看着被封堵的道路,已经做好了恶战准备的邓羌和谢玄不明就里,只好顺势抢占了各处要塞。
夕阳下,战马嘶鸣,自八公山上俯冲而下,游走在营寨的北侧,形成了对桓温军寨的封堵。
围城战,讲究围三缺一。
但现在杜英显然并不打算给桓温任何一点儿突围的希望,四个方向,控扼山水,就是要把桓温困死在这里。
桓温虽然还不知道西岸发生了什么,但是也能够感受到围攻兵马越来越多,终于也不敢和之前那样固守待援了,令戴施等人率兵尝试在营寨南侧突围。
戴施迎头遇到的,正是慕容虔率领的骑兵,他们的身上衣甲装束皆相同。
第一九一六章 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你
但这些骑兵的样貌身形是遮掩不住的,和胡人作战多年,戴施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不是氐羌就是鲜卑。
“杜仲渊号称扫荡胡尘,现在却用胡人来对付朝廷,是何居心?此乱臣贼子、祸国殃民也!”戴施提刀大骂。
然而这话要是换了关中都督府的某个汉家将领在,可能真的会勃然大怒,可是他的对手是慕容虔。
你骂的是都督府里的那些汉人不明胡汉之分、华夷之别,和我一个血统纯正的鲜卑人有什么关系?
所以慕容虔饶有兴致的听着戴施喊叫。
戴施骂了两句,看对面无动于衷,顿时也愣住了,这关中都督府上下已经供认不讳、脸都不要了?
当对方真的不要脸时,你对人家的谩骂看上去都是白费口舌,还让自己精疲力尽。
因为慕容虔叉腰看热闹,所以双方士卒面对面站着,一边听着自家主将骂的痛快,可是又看对方没有回应,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不觉得憋屈;另外一方······
甚至一些汉语不好的鲜卑将士根本就没听懂说的是什么,更不用说生气了。
一时间,两边的人大眼瞪小眼,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好像被气到的甚至是朝廷兵马。
戴施也意识到不对,不再含糊,提刀率先冲锋,身后的士卒也齐齐跟上。
慕容虔本来就是阻拦对方突围的,此时也不着急,从容的下令士卒们展开防线,该撑盾牌的撑盾牌,该挺长枪的挺长枪,突出的就是一个有条不紊。
“当!”戴施一刀砍在盾牌上,又是接连两三刀,硬生生的砍得那持盾的鲜卑士卒连连后退,但鲜卑人本就骁勇悍斗,哪里能让你这么轻松的进来?
盾牌之后的鲜卑士卒也狰狞了神情,用胳膊顶着盾牌,冒着已经破裂的盾牌直接被劈开的风险,直接向前冲。
而此时戴施也已经看清楚了盾牌后面的这一张张脸庞,显然并不像是汉家子弟。
鲜卑人?
再一看不远处的将旗,战场在刮西北风,戴施正好是背风作战,看不清对方的将旗,此时离近了总算看得清楚,上面赫然写着“慕容”两个字。
“杜贼竟然和鲜卑胡人沆瀣一气!”戴施怒火中烧,下手更重。
“当!”盾牌应声碎裂,但是盾牌后的鲜卑士卒早就已经在之前就脱手而出,当盾牌的碎屑乱飞之际,那士卒已经如棕熊一样撞上来。
劈开盾牌、失去了力道的刀锋,被撞得偏移开,鲜卑士卒手握横刀,白虹贯日!
戴施狼狈的就地一滚,又有两支长枪次第戳刺过来,让他一时间甚至都不敢起身,连续滚过了足足一两丈远,直到其余朝廷士卒匆匆赶来救援,和那长枪兵战作一团,戴施方才起身,看了一下已经乱糟糟的衣甲,他吐了口吐沫,环顾周围。
鲜卑将士的单兵作战能力本来就很强,而且关中的赏罚机制摆在这里,他们都想要通过战功在河北甚至是中原为自己的家人换上几亩良田,这种最单纯的建功立业欲望驱动下,鲜卑人的斗志显然并没有因为自己现在听令于汉人的指挥而打折扣。
更何况他们的直属上司还是慕容虔,且汉人对于他们也的确没有什么明显的歧视和不公。
并且······
“杀!”这是字正腔圆的汉家腔调,不过喊出来这话的,也不是汉人,而是一支羌人队伍。
为了能够让鲜卑士卒尽快的融入到关中军队的体系内,并且避免汉人和鲜卑人在互相不了解、甚至是有仇恨的情况下混编在一起、直接接触,从而诱发汉人和鲜卑人之间的矛盾冲突,都督府这边在整编鲜卑兵马的时候,都是把羌人和氐人甚至还有巴人混编进去。
都督府对于这些非汉家儿郎的待遇好不好、有没有偏见,显然这些已经亲身感受过的各族士卒们最有发言权,而且他们也知道如何在军中制度和功勋以及自己既往的习惯之中取舍。
以前的胡人军队,显然是烧杀抢掠、无所不作,兵过如梳。
但是现在关中系统化且丰厚的作战奖赏,再加上他们也的确更想要田地而不是金银珠宝——这乱世里金银珠宝能不能活着带回家都是个问题,但是田地按照功勋登记造册了,那可是实打实在后方分到自己家人手里的——所以这让鲜卑士卒们也渐渐开始适应这种严格的军纪,并且愿意为了斩将夺旗、建立功勋而作战。
先一步融入关中军队的氐羌人,显然更能够发挥带头作用,甚至时至今日,在他们的心中,自己和寻常的汉人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大家都是都督府治下的子民,且看我们氐人中的豪杰苻黄眉都已经成为一方主帅了。
此时各处的鲜卑士卒们还都在努力抵挡敌军的扑击,可是羌人已经率先逆流而上,发起进攻。
羌人一动,其左右两翼混编着氐人、鲜卑人和巴人的两支十人小队也跟着行动。
所有的士卒们都是三人一组。
鲜卑人和氐人身材高大,手持长矛不断地在后戳刺,而巴人的身材矮小,手持刀盾在前方游走,他不负责杀人,只要负责在关键的时候出现在关键的位置,帮助身后两个不断戳人的同伴挡住致命的威胁就可以了。
而这三个小组又呈品字形展开,从而互相掩护对方的侧翼,形成进攻矛头,十人之中的什长则居中,观察周围的敌军薄弱处以及从后方传来的令旗信号,及时把命令传达给在前面厮杀的每一个小组,引领着这进攻矛头的方向。
三人小组不断的游走、轮换,避免一个小组一直顶在最前面,而一旦有士卒倒下,那么另外两人就会果断后撤,保护在什长身边,再由剩下的两个小组继续轮换作战。
一个什如此,周边的三个什加在一起,又形成类似的结构,而一个一百人的幢,就能够组成三个大的进攻矛头,而在下面又可以细分成九个小,从而组成完整的进攻锋线,也组成一个运转精密的绞肉机,不断地绞杀前方的朝廷士卒。
冷酷而高效。
有了这些氐羌人作为表率,之前只是完成了训练,还没有实际操作过的鲜卑士卒们,也有样学样,逐渐化单一的防线为锋利的进攻锋线。
第一九一七章 又是四面楚歌?
戴施很快也意识到了不对。
自家将士这边虽然的确因为大家都是汉家儿郎、你们关中却不讲武德的把胡人派上来而感到愤怒,下手的时候也没有了什么自己人不打自己人的顾虑,但是很明显,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这些胡人的作战阵列远比想象之中的成体系,而且戴施能够感觉到,之前的他们或许对此还没有非常熟悉,但是随着几度交手、磨合,这些胡人士卒正在快速成长,渐渐打出配合来了。
说到底,这些也都是跟着慕容氏南征北战的鲜卑老卒,没有几分真本事的,早就已经在枋头、在邺城被王猛收拾干净了。
所以之前他们只是习惯了大军冲杀时候的那种各自为战、各骋英雄罢了,现在发现这种依靠同伴的战法一样卓有成效,自然而然会开始依此行事。
对于老兵来说,这只有学或者不学的问题,更准确说是认不认可的问题。
但是对于戴施此时手底下的朝廷新兵来说,想要打出这样的配合,可就需要正儿八经的训练,又或是血火磨炼,显然现在已经为时晚矣。
不错,戴施的手底下这些朝廷兵马,清一水儿的都是没有多少作战经验的新兵。
突围,自然不应该让新兵来做。
戴施的行动,也只是起到一个牵制和引诱的作用罢了。
意识到眼前的大司马府“精锐”,实在是有点儿不耐揍,慕容虔脸色也一沉,当即传旗号给后方的平松:
敌军有诈!
而平松受到信号的时候,无奈的看向桓温营寨的东方。
他在这里已经能看到,那边杀声四起、旌旗翻动,显然桓温真正的突围方向在东边。
不过谢奕并没有发来求援的讯息,平松也未传令收兵,此时尽快突入营寨,前后夹击桓温,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意识到桓温在突围的时候,渡河的沈劲、下山的邓羌,也不再营寨外胜似闲庭信步,各军齐齐发力,攻向营寨,切断桓温的退路。
沈劲一马当先,撞入营寨之中,旋即环顾,营寨中竟然已经空无一人,显然桓温已经下定决心从东边突围,也一样不打算留后路了。
“杀!”沈劲催马继续向前冲,恰恰戴施这个时候被慕容虔压着退入营寨之中。
戴施:???
来的这么快?!
与此同时,营寨北门也被打开,邓羌麾下的骑兵狂飙而来,黑云卷地,那些营帐几乎都要被战马卷起的狂风掀翻了。
骑兵直接撞入乱哄哄退入营寨的朝廷士卒之中,后发而先至,所到之处,人仰马翻。
沈劲也跟着一头扎进去。
慕容虔本来不紧不慢的向前推进,就像是在赶羊一样,他的作战思路自然也是宁肯推进的慢一些,也不能出错,他可承受不住一场失利带来的抨击。
但现在邓羌和沈劲都开始抢战功,慕容虔也坐不住了,厚重的军阵登时疯一样压上去,就像是突然咆哮的恶犬,死死咬住敌军不退。
戴施脸色大变,三支兵马在人群里横冲直撞,自己如何招架得住?
这些朝廷新兵愿意听从戴施的命令,主要还是因为他们在这远离家乡的地方初次上战场,六神无主,听从戴施的命令也是他们潜意识中的顺从。
但是当恐惧已经压过了戴施的命令,他们也开始漫无目的的向自以为安全的方向乱跑。
以至于邓羌和沈劲等人一时间都有些茫然,不知道应该向什么方向追击,只能重新分为四五人一组,四散开来,追杀逃散的敌人,而因为有大量的败兵在营帐之间乱窜,没有多少厮杀的意志,但是人直接窜出来也很吓人。
所以邓羌他们也只能潜下心来收拾这些败兵。
戴施也用这种包括他自己在内,谁都没有料到的方式,硬生生的用一群败兵阻挡住了关中军队的包抄。
而也就是趁着双方在营寨中借助混乱的地形纠缠的时候,桓温的大军已经正面撞上了谢奕的中军。
谢奕居中,谢万指挥前锋在最前面,朱序带领河北军在北侧,荀羡带领除了邓羌、平松之外的青州军在南侧,齐齐迎上。
说实话,强攻眼前这个已经森严壁垒的营寨,谢奕也有些吃力,毕竟火炮没有跟在身边,关中军队发起攻坚战真的有点儿束手束脚,将领们都不愿意承担太大的伤亡。
这也是一支军队开始向重火力化过渡之后自然而然会出现的情况,尤其是关中军队本来就奉行精兵强将,军队中根本没有炮灰的编制,此时让谁顶在最前面付出不是很有必要的牺牲,自然都不愿意。
毕竟桓温也跑不掉了。
现在桓温直接放其营寨,全力突围,反倒是正中下怀,让正在纠结进攻营寨值不值的将领们一下子来了斗志。
桓温在营寨南侧的佯攻,的确牵制了青州军的注意,平松带着一群刚刚完成整编没有多久的胡人,能不能挡住桓温的强攻,实际上荀羡心里真的没把握,所以青州军其余步卒也一直在靠南的位置上列阵。
这就导致谢奕中军和青州军之间出现了一处并不算大的空隙,但两军结合部本来就是很容易让其首尾不得兼顾的弱点,现在甚至还主动露出了空隙,桓温自然顾不上其他,全军直奔此处。
谢奕和荀羡显然也吓了一跳,桓温之前在营寨中固守的姿态不似作假,之后在营寨南侧突围看上去也的确是寻找薄弱处,所以他们还真的没有料到桓温会选择东侧、正面为突围的真正方向。
不过谢万已经带着六千步骑严阵以待,桓温动,其也跟着动,步骑直接向南行进,横在道路上。
与此同时,荀羡匆匆带兵北来,右翼的朱序也从北南下。
只要谢万能够挡住桓温,那么荀羡和朱序南北夹击,这口袋阵就形成了。
马背上,桓温也看到了对面变换的军阵,心思沉静如水。
西岸的战败,他已经从望楼上看到了,八公山的失守,谢玄也没有打算遮掩。
桓温此时无从探究西岸战败的缘由,但已经确定,自己再不走的话,这里就是绝地,就是属于他的四面楚歌!
楚歌,楚歌,桓某起家于荆州,应楚国之运,而现在又是兵败两淮,怕不是还要再走乌江,何啻于那西楚霸王?
桓温显然并不打算屈服于这命中既定。
第一九一八章 谢万的阻击战
巴蜀,桓温赌对了、一夜成名;关中,桓温棋差一筹、步步落后;昆阳,桓温大败亏输、却又起死回生。
命运啊命运,已经不止一次和他开玩笑,让他经历起起落落。
而这一次,他不相信什么狗屁的命运,只相信自己认准的方向。
催马,此时的桓温,似乎不是什么南郡公、大司马,而只是一个提枪跃马的骑士。
一如他驰骋沙场、当先杀敌的少年时。
不相信命运、不再于关键时候瞻前顾后且计较得失的桓温,率军强攻。
而在他的前方,他的对手,那个也曾经年少万兜鍪、率军荡两淮,最终却名声扫地的谢万,也已经不是曾经的谢万了。
意气飞扬、跋扈无双的少年,经过两淮、青州的战事,已经历练的格外沉稳,他和将士们同吃同住,了解将士们在乱世中艰难挣扎的苦楚和悲伤,他已经不再是一个纨绔子弟,而是合格的主将。
这一场即将爆发的战斗,似是桓温临阵背叛自己一贯行事思路和方式的一战,又是谢万证明自己已经和以往不同的一战。
轻骑飞掠,谢万率领三百骑兵脱离自己步卒,率先抵达桓温突围的必经之路上。
朱序、谢奕和荀羡等人正在迫近,留给桓温的道路已经越来越窄,桓温不可能越过谢万,而且他也没有打算越过谢万。
对面的谢字将旗飘扬,用排除法,桓温也知道当面的是谁。
谢奕用兵鲁莽,但是有时候莽夫的打法的确令人害怕。
谢玄用兵灵动,年轻人似乎总是充满奇思妙想,能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并且给予致命一击。
相比之下,谢万似乎除了差点儿搞砸了一次北伐之后,并没有任何的长处。桓温不知道谢奕为什么会选择让谢万来充当前锋,或许换成荀羡的话,桓温真的会全神贯注,那的确是值得桓温重视和尊重的对手,可是换成了谢万,桓温只想着自己能否尽快突围!
上万步骑簇拥着桓温的将旗,一头撞过来。
他们对面的那点儿关中骑兵,看上去是那么的单薄而弱小。
但关中骑兵依旧义无反顾的发起冲锋,就连桓温也不得不在这时候暗暗赞叹一声谢万的勇气,但是很快,桓温就愣住了,因为那三百骑兵眼见得就要冲入军阵,却临阵一个侧身,人马堪堪调转方向,竟然直接从桓温的军阵前方擦了过去。
这样虚张声势还不算完,这些骑兵根本没有准备马槊、横刀以发起进攻,而是上好弓弦,此时打马而过,手中的强弩齐齐发出,直接射向第一排的朝廷士卒。
数百支箭矢直接扑入挺起来长枪打算应对骑兵冲击的士卒们胸口,让这些朝廷士卒猝不及防,应声倒地。
后面的盾牌手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心中大骂着不讲武德、上前掩护,而一些校尉和仗主眼见得箭矢还有可能有一轮,而且也不可能让敌军骑兵在阵前这样来去自如,所以自作主张、或者说潜意识的下令,让弓弩手散开以射住阵脚。
“不要放箭,走,直接走!”桓温看到这一幕,心猛地跳了一下,甚至都来不及给传令兵下令,直接大吼。
很明显,谢万来这么一下,就是让朝廷兵马如临大敌、展开队形,自然也就达到了拖延时间的目的。
就在桓温说话的时候,谢万已经带着骑兵转回来,贴着朝廷兵马的弓弩射程游走,使得朝廷弓弩手看了看距离,觉得自己能够射中,便直接张弓搭箭,然而此时桓温的命令随着令旗的摆动传递过来,看到令旗的弓弩手无奈的收起来东西,还没有看到的则继续射箭,这让周围的士卒也都诧异的左顾右盼,闹不清楚到底是要进攻还是要防御?
有箭矢落在关中骑兵的队列之中,自然也就有人中箭倒地,可是谢万依旧坚持这样在外围游走,并且时不时的用箭矢射击那些意图重新排成行军队列的朝廷士卒。
枪打出头鸟,虽然继续行军是上面传达的命令,可是谁先排成纵队,显然谁就难以发挥自家弓弩手的威力,并且成为敌军骑兵的活靶子。
一时间朝廷各部兵马也真的你看我、我看你,都想让对方出头顶住进攻。
实际上三百骑兵又能够对上万大军造成多大的威胁?真的要是所有人直接冲过去,谢万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只不过现在的谢万算准了桓温既想要跑,而且又不想暴露太多破绽,最终变成这样不是纵队、也不是横队的奇怪模样。
让桓温落入选择困难的境地,这是参谋司给出的建议,谢万自然很乐意遵循。
只不过这一次桓温做出决定的速度很快。
大军直接向左右两翼展开,不再强行变成纵队硬顶着箭矢向前冲锋。
朝廷兵马无不求生心切,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愿意当出头鸟,那并肩子上,也是情理之中的。
但是趁着朝廷兵马调整队形的时候,谢万麾下的步卒也已经赶到,以甲士和陌刀队为中心,形成了防线。
方才前锋各部的犹犹豫豫、瞻前顾后,显然也消耗干净了桓温的耐心,他跃马上前,意欲直接率领骑兵为前锋突破。
“主公三思!”罗友大惊失色,急忙拉住桓温的战马,桓温可也没有换上什么不明显的衣甲,敌军一眼就能看到他的存在,只怕到时候会发疯一样向桓温所在的位置冲锋。
而只要能够拿下桓温,身后这上万大军以及还在营寨中断后、陆陆续续撤退出来的数千兵马,只怕都要直接崩溃。
一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谢石,此时也忍不住想要劝说,但是桓温直接挥退罗友:
“此战若是三军尽覆,桓某苟活于世又有什么意义?还不如拼死一搏,说不定能够在此绝地之中寻觅一线生机!”
说着,桓温已经抽出腰间佩刀,打量着夕阳下刀光闪耀的寒光:
“天命若在我,则今日得活;天命若已不在我,则虽死无憾!”
罗友和谢石对视一眼,不再阻拦,各自提着兵刃跟在桓温的身边。
桓温看向谢石:
“石奴不必如此,你且出军阵去吧,你家兄弟也好,杜仲渊也罢,都不可能对你刀刃相加。”
谢石却轻笑道:
在其位、谋其政。
第一九一九章 最后一抹夕照
谢石的意思显然也已经很清楚,他现在是朝廷的臣子,自然要为朝廷尽忠。
否则一看形势不对就直接投靠关中都督府,固然是能保住性命了,可是世人只怕都要说一声:谢五郎心怀鬼胎、背主求荣。
“余如今的官位功勋,都是凭借自己的真本事搏来的。”谢石笑着说道,“可不想蒙羞。”
桓温哈哈大笑:
“余麾下皆说谢五郎随时都有可能造反,所以让余尽量远离之。现在来看,就连那孙无终都应当是反了,偏生谢五郎,忠心于我啊!只可惜之前未能给予重任,是余识人不明。”
谢石摇了摇头:
“对面也的确是余的兄弟,尽力是谈不上了,尽本职吧。”
桓温不再多说,催马前行,亲卫骑越众而出。
他所带领的这一支朝廷军队,多半都是大司马府的精锐,混杂着一些朝廷新编的兵马,之前互相都不愿意当对方的炮灰就是因为老兵和新兵部队之间早就有摩擦。
这是情理之中的,百战余生的老兵在杀人经验上比新兵们不知道高多少,凭什么要给你们打掩护?新兵们本来就害怕,而且也觉得这些老兵平日里目高一等,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不上?
所以军营里新兵和老兵各自有建制、也各自看对方不爽。
这也是乱世之中一支军队很容易发生的事情,也是杜英一直都坚持要把各路兵马打乱了整编的原因,只有让老兵和新兵编在一起,共同进退,才会避免产生这种泾渭分明,将新兵和老兵之间的矛盾从数十人、百人甚至上千人的级别降低到个人和个人之间的矛盾,同时还能起到以老带新的作用。
奈何,桓温这边也知道这些问题的存在,却无能为力。朝廷允许他指挥这些军队作战,就已经是天地倾覆之际无可奈何的选择了,又怎么可能允许桓温对军队进行大刀阔斧的打乱整编?
没有这个忍耐度,也没有这个时间。
而桓温此时亲自冲锋,显然也是出于尽可能调和新老军队之间的矛盾,使得双方尽可能的都追随着自己的步伐。
事实证明,桓温的旗号至少在此时此刻还是很好用的,桓温冲锋,各部兵马也都放下刚刚有的要行军、有的要防守而引起的不快,急匆匆的跟上去。
“杀!”朝廷的骑兵在桓温的带领下杀入谢万麾下的步卒军阵。
“砰!”战马和甲士对撞,铁甲之后的甲士也是脚步踉跄。
马槊刺入铁甲,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绞动声,大概已经摧折血肉骨骼。
但甲士手中的铁锤也已经砸落在战马的马头上。
战马哀鸣,骑兵怒吼,甲士则一声不吭的直奔下一个目标。
不过骑兵和甲士的一换一,显然对于关中军队这边来说,也是不划算的,对面骑兵有两三百以上,自家甲士五十个都凑不出来。
真正用来对付骑兵的,是护卫在甲士左右两侧的陌刀队。
陌刀进,刃光寒,斩落之际,人马俱碎!
专门用来对付骑兵的陌刀队,大踏步前进,百人同时挥刀落下,他们的刀好像能够直接组成一把巨大的刀,迎头劈砍!
遭受了陌刀队的迎头痛击,朝廷骑兵显然也有些茫然失措,在此之前他们还真的没有和陌刀队正面对决,哪里会想到骑兵的优势竟然能够被这种看上去也只是大砍刀的兵刃直接抵消掉。
殊不知,兵刃的精巧和克制只是一方面,陌刀手们长期以来的训练以及不止一次和骑兵交手、并且是和之前同样可以称为独步天下的鲜卑骑兵交手,自然而然让他们摸索出了属于自己的一套令行禁止、配合协助的方法。
刀落,便是同样的时间、平行的落点,直接把第一排敌军斩杀,这样自然就不存在什么敌人从旁边捅过来长枪、打开缺口,使得陌刀手有进、有不进,前后失据。
这种娴熟和默契,显然是砍杀了不知道多少凶悍的鲜卑骑兵磨练出来的,此时对付朝廷骑兵,反倒是大材小用了。
一样意识到这一点的桓温,直接让后方的步卒杀上来。想要凭借骑兵快速撕开一条道路显然已经不切实际,这个时候也只有通过混战、通过人数优势,尽快解决谢万。
在桓温眼中,两翼的关中军队显然托大了,他们没有直接加入战场,而是选择迂回包抄,这样做诚然能够在合围之后,让整个朝廷军队都被包裹住,但是他们迂回上来,还需要时间,队形的展开,也需要时间,这足足一刻钟甚至长到半个时辰的空隙,就是桓温最后的生机!
步卒的进攻没有什么花里胡哨,没有什么迂回包抄,就是正面对正面、盾牌对盾牌的冲撞,很快双方就直接陷入最酷烈的绞杀和缠斗,一个士卒倒下,身后的同伴就踏着他的尸体继续冲上去,一直到前方再也没有任何还能站着的敌人为止。
但是很多情况下,是自己先一步倒下,这个期盼,就要交给后面的人,而自己的尸体就要变成同伴脚下的血泥。
盾牌的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刀剑的碰撞迸溅出刺眼的火花,甲胄上的淋淋鲜血无声诠释着主人的战功赫赫,而日渐沉入天边的夕阳,仍然还有多半个圆露在地平线之上,血色夕阳照射在人身上,又经过那一个个瞪大、撑开的眼眸折射出,仿佛眼睛里充满了怒火、又充满了血。
这是今天最后的夕照了,也是很多人此生所能见到的最后一抹夕照。
数千士卒,哪怕是有甲士和陌刀手作为支撑,仍然很难阻挡上万想要求生的敌人,前赴后继的冲锋。
防线渐渐动摇,受到重点照顾的甲士渐渐体力不支,被一个两个、甚至更多的敌人直接压倒在地上,一把把兵刃顺着甲胄为数不多的缝隙刺进去,每一次拔出都带着鲜血,可是杀人的朝廷士卒亦然红了眼睛,他已经不知道有多少袍泽倒在身下这个披甲恶兽的刀斧下,所以此时的他,只想替自己的同伴报仇。
一刀又一刀,刀刀都是人命。
关中将士们也已经来不及救援重围中的甲士,只能无力的看着一个个来不及撤退的甲士消失在人潮之中。不过甲士的牺牲,也的确彻底打乱了敌军的阵型。
第一九二零章 易服而走
甲士就像是这恶潮之中的一座座礁石。
怒涛拍打,礁石最终破裂,但是那浪涛通过礁石之后,也终究已经很难在汇聚成方才那样的倾覆之势。
吞没甲士的朝廷军队继续向前,因为没有了骑兵当活靶子,也没有了甲士掩护,陌刀队自然不可能站在前面硬撑,他们直接散作满天星,投入到各处战场充当中流砥柱。
甲士未竟的事业,自然由他们来完成。
更加疯狂的敌人不要命的扑上来,这些大司马府的士卒们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也愿意在这最致命的关头,用自己的性命报答大司马多年的统率和提携。
朝廷的士卒们也大概是想到了自己在江左的家人,又或是一样被这三军效死的气氛所感染,和大司马府的士卒并肩作战,为自己拼杀出一条活路。
向南的、能回家的活路。
尤其是甲士的战死和关中军队的缓缓后退,真的让他们看到了一丝希望。
可是事实真的如此么?
谢万自然不可能天真的以为自己能够凭借这些兵马硬撑就能挡住大司马前进的步伐。
甲士们的牺牲为谢万争取到了关键的时间,军中以幢为单位,开始向桓温所在的方向穿插。
不错,在这个明知道自己不能力敌的时刻,谢万直接选择了擒贼先擒王。
这样会放跑多少敌军士卒,他不在乎,他要的就是挡住桓温,只要能够留下桓温,那么整个大司马府体系就会直接分崩瓦解,到时候朝廷就算是能够重新聚拢一支数万人的兵马,又哪里有合适的主将人选?
而且既然这些逃散的士卒多半也都是大司马府下属,那么谢万倒要看看,这些人是不是会对桓温的战死熟视无睹?
关中军队开始迎头穿插,原本典型的防御阵型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尖锥,劈开前方的“波浪”,直接刺向桓温所在的位置。
外围的朝廷新兵见状,无不大喜过望,果断的避开了进攻锋芒,向着战场外侧跑去。
但是事实也证明,在大多数受到桓温提携、重用恩情的将领们眼中,桓温身处险境,自己也不可能见死不救。
一下子被关中军队甩在身后的一些大司马府将士,眼看桓温的将旗和关中士卒的旗帜已经越来越近,登时红了眼睛,扭头就要支援。
不过关中将士对于身后杀上来的敌人不管不顾,直接撞向桓温的亲随部曲。
历经恶战,而且在方才的战斗中还冲锋在前,桓温的亲随部曲也已经伤亡惨重,此时拢共不过二三百之数。
可是从乱军丛中一头扎出来,奔着他们而来的关中兵马,转眼就达到了上千人,而更多的关中兵马也在不惜一切代价向这边靠拢,甚至就连眼见得已经陷入包围的敌人都随手放弃了,使得那些以为今天要埋骨于此的朝廷士卒如蒙大赦。
谢万竟然在这个时候选择这种不要命的打法,甚至是舍弃了将桓温麾下全部包围、一口吞掉的机会,就是要抓桓温,这直接让原本眼见得要成形的口袋阵,底部直接变成了一个筛子,惊慌失措的朝廷新兵不断地被筛掉。
吹尽黄沙始到金,显然在意识到自己不可能留下所有敌军之后,谢万选择了这种方式,留下更有价值的目标。
“突围,不要管我,让他们自行突围!”桓温也已经回过神来,急匆匆下令。
若是大司马府的兵马也跟着向外侧突围,此时的谢万根本拦不住,说不定上万兵马能够跑出去七八千。
而此时转身救援的话,这些精兵、老兵,随着自己南北转战的悍卒们,说不定都要战死在这里了,朝廷新招募的那些新兵跑出去了,又能够顶什么用?
“这番乱战之中,只怕······来不及了。”掌管信号传递的罗友,长叹一口气。
他们现在不是在望楼上俯瞰战场、发号施令,而是在整个战场的正中间,且不说那些匆匆回援的忠心部下们能不能看到号令,这以桓温为中心的漩涡已经形成,想要再把人推出去,又谈何容易?
关中军队眼见得已经摸到了距离桓温很近的位置上,也不再一味的向前冲锋,很显然前面仅剩的桓温部曲也不是省油的灯,所以关中将士们只要以他们为诱饵,不断地引诱外侧的大司马府士卒回援、和这些援兵缠斗在一起,就足够了。
把外围这些兵马全部都吃抹干净,桓温还凭什么突围?
双方士卒再一次缠斗在一起,只不过和刚刚泾渭分明的战线不一样,这一次随时随地、任何方向上,都有可能有敌军直接冒出来,身前身后都有可能刀剑相加,是一场真正的混战。
“以前的确是小觑他了。”桓温叹了一口气,这一手围点打援,的确能够用最小的代价牵制住敌军的精锐。
而身后马蹄声不断,关中骑兵显然凭借速度优势,后发而先至,杀入了战场,隐约可以听见骑兵冲锋发出的吼叫。
骑兵能够从营寨之中抽身而出,也基本说明戴施已经凶多吉少。
与此同时,朱序和荀羡两路兵马,也已近在咫尺!
“主公,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罗友急急劝道,“请主公卸甲更衣,让亲随扮成主公的模样,在反方向突围,牵制敌军。”
桓温自然也知道现在不是多愁善感、叹惋命运造化弄人的时候,麻利的解开了自己身上的衣甲和披风,身边的亲卫见状也赶忙脱下自己的衣甲递给桓温,几个人手忙脚乱的帮着桓温更换衣甲,让桓温忍不住笑道:
“戎马一生,这般仓皇卸甲,还真是第一次。”
“主公只要能够逃出生天,定然还有机会卷土重来。”罗友赶忙说道,现在桓温自己的心态可不能崩了。
已经换上桓温的衣甲,那名亲卫一言不发,对着桓温拱了拱手,拍马而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儿犹豫。
看着他的背影,桓温叹道:
“都是随着余南征北战的好汉子啊。”
大部分亲随们也都对着桓温拱手行礼,旋即催马追上,只留下罗友、谢石还有十余人依旧护卫着桓温,收拾沿途散落的兵马,意图向北突围。
显然人在潜意识中都会认为桓温一定会向南走,桓温则反其道而为之,向北说不定还有空隙。
第一九二一章 何处觅桓温?
“各部注意,桓温突围!”呼喝声响起,消息在战场上快速的传递。
大司马府的兵马已经完全打散了,但是关中军队这边,显然还保持着基本的建制和通讯,因此这消息经由谢万所部,传递给谢奕,再分发诸军,通过令旗和传令兵,整个过程也不过一炷香不到。
位于战场北侧的河北军上下,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
他们在北边,桓温这条大鱼怎么都不可能撞到他们的网上。
不过桓温部下是分散突围的,东西南北各个方向都有,就像是夜空里炸开的烟花。
所以大鱼捞不到,河北军上下还真的想要捞上几条小鱼,不然他们在这一战中岂不是就只负责打酱油了?
身为主将的朱序,在关中军队里属于从龙元戎的那种,所以只要不犯错就注定了青云平步,所以朱序的心态很平和,能争夺的功勋就争,争不到的也不强求。
而且朱序本来的性格就是不莽撞也不谨慎,年纪轻轻却在指挥作战的时候就显得老成持重,因此之前河北之战,王猛会把朱序放在滏水,让他挡住慕舆根和慕容德的进攻。
此次率领河北军南下增援,人数拢共就只有数千人,当然这其中多半都是和鲜卑人在邺城、滏水恶战过的精锐,真的让朱序去对抗两三倍于己的敌军,朱序也不会有任何的害怕。
但朱序很清楚,河北军在之前冀州各场战事里已经大放异彩,硬生生的打出了“水火无情”的名号,所以此次南下就是为了给其余各军撑场面、壮声势的,没有必要冲在前面耀武扬威、咄咄逼人,这样只会给河北军招来骂名,甚至还会直接有人怀疑猜忌朱序和王猛是不是有在河北拥兵自重、不臣都督府之心。
不然你们这么嚣张跋扈、目空无人,就你们厉害?
秉持着这种南下看风景心态的朱序,此时也没有去和两淮、青州等军争功的意思,自己只要牢牢锁住北边战场就可以了。
主将无所谓,下面的将领们也都只是着眼于小鱼小虾,河北军的攻势自然不算猛烈。
桓温一路收拾了上百散兵游勇,奔着朱序和谢奕两军交界的位置突围。
朱序的进攻并不迅猛,谢奕麾下的兵马又多半去增援谢万了,此时不过是本部中军千余人而已,这中间的缝隙的确很大,只不过没有谁觉得敌军会从此处突围。
桓温还真的一头扎了过来,且在他的行动影响下,不少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朝廷新兵,也都跟着一起走这个方向,乱哄哄、成群结队,吓得胜似闲庭信步的河北军赶忙拉开阵仗。
但是旋即发现对面只是一些迷了方向的败兵,河北军上下又都松了一口气,逐渐围上来,派人劝降,减少无谓的伤亡。
很快就有朝廷士卒放下兵刃。
而桓温也早就弃马步行,见状,沉声说道:
“我们也降了。”
“啊?”罗友没反应过来。
旁边的谢石已经麻溜的解下来兵刃:
“已经是天罗地网了,没有战马跑出去不太可能,而在马上的话,谁都知道不是大鱼也是不大不小的鱼,怕是逃不过甄别审讯,唯有混在乱兵之中,才能被宽松看押,择机逃跑。”
罗友看着两个人:
你们怎么这么熟练???
桓温周围这十几人一投降,周围的士卒被带动着也黑压压跪倒一片。
关中士卒涌上来,押着士卒向营寨方向行进。
桓温和罗友混在人群之中,默然无语,随着大部队前进,一路上他们见到了零散的尸体,而有骑兵在队伍旁边游走,大声说道:
“乖乖放下兵刃、听从安排,否则下场就和这些人一样!”
这让原本还在左顾右盼的不少人噤若寒蝉,罗友也战战兢兢:
“这······这眼见得是跑不掉了,是不是已经自投罗网了?”
桓温缓声说道:
“现在不是逃跑的时候,刚刚抓到了俘虏,自然要小心翼翼,但是之后杜仲渊又怎么可能把这些俘虏全部都杀害或者打散重编?
关中军队一向强调精兵强将,剩下的老弱只怕都会遣散,到时候就算我们不逃跑也有可能直接平安返回。”
说罢,桓温看看自己、又看看罗友,他一个胖子,看上去行动颇为不便,到时候自称是一个商贾被抓来的就行,而罗友这小身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饿了半辈子了,所以怎么可能让罗友去当兵?
唯一容易被留下的,也就只有谢石了,不过只要谢石能够在现在不检举他们,等桓温等人离去后,亮明身份就可以了。
罗友就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桓温就在你们之中!”一道声音突然从耳边炸响,“谁敢藏匿桓温,罪不容诛!”
这吓了所有人一跳,而桓温的亲随们更是直接把目光落在周边士卒的腰间,大概已经思考怎么抢夺兵刃了。
桓温也是一刹那手脚冰凉,他是怎么被发现的?
好在除了桓温的亲随,其余人还真不知道桓温的身份,左看看、右看看,不明所以。
那喊话的骑兵皱了皱眉,又策马行向下一支队伍。
桓温和罗友:······
合着只是玩儿诈是不是?
————————-
派人甄别俘虏,也是因为关中军队此时也意识到,桓温不见了!
那个披着桓温衣甲、打着旗号的人战死沙场。
但经过辨认,并不是桓温,之后谢万气急败坏的将整个战场的活人和死人全部都认了一遍,结果发现桓温真的不在这里,旋即消息传遍全军,各部顿时都发了疯似的开始找桓温。
方才桓温和罗友遇到的还只是第一批,很快以军中主簿为首的一批人就开始来统计每个俘虏的身份、籍贯。
桓温顿时很是庆幸,他们选择的方向是北方。
河北军的这些主簿、长史,显然都没有见过桓温,并且说句实话他们还真的没有料到桓温会从这里突围,尤其是眼前的这一批俘虏根本多少抵抗斗志,一点儿都不像是想要有人组织的突围,所以自然放松戒备。
所以桓温的身份很快就被确定为一个被强拉壮丁的商贾,商人在江左还是最低等,和赘婿一样都是军队打仗优先征发的对象。
篝火跳动着,舔舐着凄清的夜,桓温蹲在篝火边,此时的他收敛了锋芒,看上去真的像是邻家老大爷。
第一九二二章 火前听新曲,心中自不同
罗友和谢石一左一右挨坐着,而桓温的亲随零零散散分布在周边,打量着风吹草动。
关中士卒端来一锅锅饭食,肉汤里还飘着油星,香味弥散开来,让罗友的肚子也开始咕咕乱叫。
一天征战,干粮都没有来得及吃两口,刚刚搜身的时候,零零碎碎的物件和干粮也都被搜走了,让罗友庆幸关键的文件都提前扔掉了,就搜出来一支毛笔,正对得上他军中校书的身份,因为他能断文识字,还被拉过去帮忙写了半天战俘的名册。
此时看到香喷喷的晚饭,罗友也顾不上许多,拿起来干馍,端着那肉汤,唏哩呼噜吃的干净,而旁边的桓温等人,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谁曾想,昨日还曾经统率大军数万、和杜英隔河相望,大有楚河汉界之势的大司马,今日竟沦落至此。
不过饿了一天的人,也已经没有精气神去想那些高高在上的事。三个人吃的都很香,吃饱之后,桓温还用干馍擦了一遍碗沿,和他一样这么做的不在少数,只不过对于那些寻常士卒们来说,这是每天都会做的,但是对于桓温这个堂堂大司马来说,什么时候吃饭还需要擦碗沿?
罗友看着桓温娴熟的模样,一时间落在了形象和饥饿的纠结矛盾之间,桓温手里举着最后一口干馍,上面已经蘸饱了油汁,看着罗友犹犹豫豫的模样,他忍不住笑道:
“上一次蹲在地上这么吃饭还是十几年前了,那时候啊,余和谢无奕那个家伙在一个锅里面搅马勺,每次要是稍稍慢一些的话,肉就都被那家伙给捞走了!”
旁边的谢石诧异的说道:
“为何余从兄长那里听到的截然相反?”
桓温愣了愣,笑骂道:
“这个老不修!”
罗友勉强陪着笑了笑,以他对桓温和谢奕的性情了解,只怕两个人是互相抢肉吃,谁都别笑话谁。
不过这脏兮兮的战场上、忽明忽暗的篝火旁,蹲在敌军的兵刃看管下,这两个人竟然还能有说有笑的,让罗友颇为无奈。
桓温吃了最后一口干馍,意犹未尽的说道:
“万万没想到啊,从青州到河洛,再到徐州,一路颠沛流离、狼狈不堪,就和那丧家之犬一般,到头来竟然是在杜仲渊的手底下吃了一顿饱饭。”
谢石轻叹道:
“此非元兄平日饭菜不香、肉食不多也,而是平时心有所系、战战兢兢,夜不能寐也是寻常事,此时骤然放下的挂念,无官一身轻,可不就能够畅怀享用了么?”
桓温愣了愣,旋即哈哈笑道:
“余何曾畏惧其至夜不能寐?”
“让元兄平日里不能安寝的,恐怕也不只有杜都督。”谢石回应。
桓温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一时沉默下来。
毕竟自己时时刻刻提防的,不只是前方,还有后方,当然了,提防是一部分,算计也是一部分,朝廷和谢安在算计他,他又何尝没有在算计司马氏的皇位?
“吵闹什么?!”桓温刚刚的笑声引起了巡逻士卒的呵斥。
罗友和谢石赶忙双手伸出,连连摇摆,表示他们并非有意而为。
“准备看戏,都安静点儿!”士卒的声音再次响起。
周围的俘虏们本来就蔫头耷脑,此时一下子来了精神,都已经成了战俘了,还能看戏?
很快,营寨中原本属于桓温、由他指点战场的点将台,就变成了临时的戏台子,随军的戏班子技术水平可一点儿都不差,都是寿春城中正儿八经的名班。
上台主持的河北军偏将朗声说道:
“自开战以来,你我二军皆紧张有余、放松不足,今日总算尘埃落定,我等也已经有许久没有机会看戏了。
都督有令,军中将士,无论敌我,皆在同一天空下,都是都督爱护之子民,所以这戏也来给你们演一遍,都好好珍惜!”
戏子们次第上台,咿咿呀呀的声音响起。
军中将士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哀婉愁怨的自然不愿意听,英雄美人、沙场争锋才是极好的。
因此今日演的正是寿春戏班子不久之前才编出来的新曲目——《四面楚歌》。
台上四边,幕后,有楚地歌声缓缓响起,也不知是有几人藏在幕后歌唱。
没有伴奏,但歌声嘹亮。
虽然唱的是楚歌,可这清唱的背景加上浑厚的声音,竟然真的营造出千万人同时歌唱的效果。
再看那戏台上的霸王,手持长剑,剑脊折射脸上的愁容:
“力拔山兮气盖世······”
他在台上徘徊几步,无论向何处走,似都有歌声如墙,阻拦前进,最终只能并指在前,喟然长叹:
“······虞兮虞兮奈若何!”
而他对面的水袖长裙女子,一样手持长剑,踏歌而舞,身姿曼妙优雅。
但因为人尽皆知虞姬的结局,所以看着这佳人剑舞,一时间真的没有人想入非非,反而不知不觉的随着这歌声,带入到了戏台上,仿佛自己也成了那长叹无助的西楚霸王,而自己的心上人正徘徊在眼前,笑容凄婉。
一曲舞罢,虞姬拔剑自刎。
四周楚歌骤然更迭,变成战鼓声,杀声随之四起,惹得不少俘虏下意识的就要起身,但很快就听到了看守的关中士卒呵斥声,茫然四顾,方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军营里,不是在戏台上,而身份也不是台上的西楚霸王。
心中的佳人不知是否平安无恙,而自己此时身陷囹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佳人再见?
就连桓温,也一时间抿嘴沉默,显然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家人。
当然,不是那几个一想到就血压上头的好儿子,而是风雨同舟这么多年的老妻。
南康公主虽然脾气不好,而且还是阴阳语大师,但是那也是同床共枕的这么多年夫妻······
自己这些年做的这些事,终究是对不起她,却还要连累着她一起蒙受刀兵之祸。
为人主、为人帅、为人夫、为人父,都未曾成功,还真是失败啊,甚至比不得那也至少曾煊赫一时、号令天下的西楚霸王。
火前听新曲,心中自不同;尘埃中回首,怎不起波澜?
台上的剧情已经推进到了乌江,悲壮的声音中,隐隐传来乌骓马的嘶鸣,台上的灯笼恰似夕阳,照在霸王身影上,他举目远眺,似是在想他的江东父老。
第一九二三章 只盼没有张温、马温也
雄浑的结束曲调缓缓响起: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无论是士卒还是俘虏,此时都沉浸在这词曲里,如痴如醉。
“好曲,好曲啊!”罗友听着这新词新曲,喃喃说道,“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是何等的王霸之气!”
谢石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袖子,轻轻咳嗽一声。
罗友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戏曲之中,汉军自北而来,霸王兵败两淮,这岂不就是今日大司马之真实写照?
这樯橹灰飞烟灭,听着多么霸气,但是真不幸,他们好像就是灰飞烟灭的那些樯橹。
桓温此时仿佛才从戏曲中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两个人,轻笑道:
“这戏曲啊,最早还是杜仲渊创造出来,替余鼓舞军心之用,犹然记得在那长安城外,随便搭起来的台子,几个人在上面比划比划,也没有什么歌啊舞啊的,所有人都看得津津有味。
这一晃眼,多少年就过去了······”
(注:第二百五十一章)
当时的杜仲渊,还只是一个地头蛇,所谓的关中盟,一群游兵散勇、地方民夫,自然入不得桓温的眼,只不过是赏识杜英的才华罢了,桓温还真的盘算着如何将杜英收入幕府听用。
然而现在,风水轮流转,倒是自己,成了人家的手下败将、阶下囚了。
命运弄人,不外乎如此了。
顿了顿,桓温指了指台上正在鞠躬行礼的戏子们:
“这出戏啊,杜仲渊是演给余看的,他大概知道余就在某个地方,相信余能够看到。”
罗友顿时打了一个寒颤,明明都已经通过甄别了,难道还要再来一次?
“元子兄还是这般聪慧啊。”身后骤然响起一道声音,雄浑有力。
罗友感觉一阵冷汗直接冒出来,这声音熟悉又陌生,但是一个名字几乎一刹那就浮现出来:
谢奕!
桓温没有回头,站起身,拍了拍方才席地而坐粘上的灰尘,从容转身。
火把的光亮跃动中,谢奕背着手,含笑看着他,谢奕的身边还跟着指挥河北军的朱序,此时神色复杂,而其余士卒则离开有两三步远的距离,手按佩刀、如临大敌。
罗友只觉得一魂出窍、二魂升天。
桓温笑道:
“什么时候过来的?”
“就在方才虞姬自刎的时候。”谢奕一边说着,一边捶了一下桓温的肩膀,“你这老兵!
若非笑的太大声了,引起了哨兵的注意,而且恰逢余带队巡逻至此,说不准还真的发现不了你!”
拳头砸落在肩膀上,恰恰还在听戏的桓温亲随们,此时也都惊醒过来,纷纷起身,不过桓温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同时看向谢奕,他也没有料到最后暴露自己的竟然是豁达的笑声。
不过想想也是,周围的俘虏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因为生死未卜而惶恐不安,只有桓温在这里该吃吃、该喝喝,还能笑出声,哪里能不引起看守士卒的怀疑?
谢奕的出现,倒也在情理之中。
桓温因此笑道:
“万万不料这功劳落入你的手中,不过也无妨,你我兄弟一场,最后当送你这场造化。”
谢奕撇了撇嘴:
“余现在可不缺活捉一个胖子这种造化。”
桓温:???
打人不打脸,骂人别骂胖。
不过谢奕这么一开口,桓温就很清楚,他还是自己无比熟悉的谢无奕。
风雨沧桑,随风而变人有很多,但谢无奕的赤子之心似从未变过。
谢奕看向他旁边的罗友,罗友也知道尘埃落定、于事无补,倒也豁达,对着谢奕拱了拱手。
“仲渊很赏识你的,留着有用之躯,天下还大,有用武之地。”谢奕笑道。
罗友愣了愣,自己曾经代替病重的桓温主持三军,被杜英惦念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他忍不住看向桓温,若是这两句话就能让他打算改换门庭,那他早就在之前的某一天投降了,何至于跟着桓温颠沛流离至此?
桓温轻笑道:
“汝还年轻,理当如此。余和杜仲渊之间,并无什么华夷之别,改换门庭,顺势而为,否则还真的要给这司马氏和大司马府陪葬么?”
罗友心思杂乱,默然不语。
谢奕转而看向自己的亲弟弟。
谢石一摊手:
“阿兄,我真的想帮三兄的,看来是没机会了。”
自家几个弟弟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二弟从文,三弟从政,四弟从武,目前或是有所小成,或是已经达到了顶峰。
五弟看上去吊儿郎当,但几次出使关中,也已经展现出了其待人接物上的长处,若入都督府,一定是会被杜英安排在通事馆的。
不过谢奕也没有打算强迫他做什么,想来杜英也一样不会这样做。
“你三兄执迷不悟,有他的坚持,随他去吧。”谢奕回答,“你我兄弟也已经许久未见,战场上刀剑无眼,还能囫囵见到,已是上苍垂青,明日同万石一同饮酒,共诉别情。”
谢石哈哈笑道:“我都听阿兄啊。”
桓温则看向谢奕身侧的朱序:
“早知今日会折在你军中,当年就不把你派给杜仲渊了。”
在关中的时候,桓温派朱序去杜英军中,支援、教导、协助和联络,当然也未曾没有监视的作用,结果最后朱序变成了关中军队的元老人物,而且他现在年纪也不大,有的是大好前程。
“将军,时也命也,没有朱序,或许还有张序、马序。”朱序微笑着拱了拱手。
桓温回答:
“不过今日天下没了桓温,只盼没有张温、马温也!”
杜英和桓温一个坐在上首,一个负手站在营帐正中间。
杜英叹道:
“大司马让余一阵好找啊,还请入座吧。”
桓温环顾一圈:
“何处是我座?余未曾见。”
“放肆!”苻黄眉、邓羌等非江左出身的将领自不会跟他客气。
杜英笑着指了指自己一侧的位置:
“大司马戎马一生、功勋卓越,昔年对余又有提携之恩,没齿难忘。此位如何?”
桓温这一次没有抬杠,施施然落座:
“骠骑将军能有今日,余也不过是小小功劳,当不得如此挂念。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无须纠结,若是有余昔日旧部下属反对,余会帮着将军劝说,免起争执。”
杜英笑道:
大司马豪迈,更胜往昔。?
第一九二四章 从大司马到教书匠
桓温自顾自的端起来桌上酒杯:
“俗务缠身、不得舒爽,今日无官一身轻,生死在眼前,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且歌且饮罢!故——何不斟酒?”
杜英一挥手,自有人为其斟酒。
杜英举起酒杯:
“大司马无须担心生死,余方才迎南康长公主前往长安,算起来余也要称呼大司马一声‘姊夫’才是。”
桓温自嘲道:
“万万没想到,余最后能得这杯酒,而不是杀人刀,还是依靠的老妻薄面。
奈何,奈何,仲渊差矣!
这江左一亩三分地上,谁和谁之间,还不是兄弟亲戚,谁和谁之间,还不是骨肉?结果动刀子的时候,只怕吃人都不吐骨头!”
杜英指了指自己:
“余在大司马心中也如此?”
“你啊······”桓温端着酒杯,注视着杯中酒液摇晃,轻声说道,“尔欲吞者,天下也,非人也。”
“哈哈哈哈!”杜英哈哈大笑,“大司马,知我也,饮尽!”
“饮尽!”桓温亦然举杯。
杯中酒尽,桓温注视着杜英:
“尔欲杀我?”
杜英摇头:
“若杀大司马,大司马府的旧部心思,余如何收拢?大司马府的旧部可不只是在此战中被擒,朝廷、荆南等地零零散散还有分布,甚至荆州那边还有人在起兵反抗,牵制我巴蜀军难以向东进攻江左。
明明大司马出面就可以平定的动乱,活着就能够安稳的人心,余为什么要自找不快呢?”
桓温沉声说道:
“有些人,可不见得就是因为想要为余报仇而起兵,这乱世里,总会有那些野心勃勃之徒,桓某说不准也只是他们想要割据一方的幌子罢了。”
杜英笑道:
“大司马对于自己的威望和御下本事这么没有信心?”
桓温哂笑:
“若余事事皆可把控,此时应当是仲渊坐在此处,而余在彼处!”
此言一出,关中都督府的文武们顿时脸色一沉,而桓温旁边的罗友,本来就看着桓温自顾自的喝酒而坐立不安,此时更是打了一个激灵,赶忙想要站出来打圆场。
明公,您都没打算继续抵抗了,那就老老实实的盘着,何必如此嚣张呢?
上一次说出类似话语的孙皓,下场可不怎么好,反倒是那位乐不思蜀的安乐公,保住了性命。
以您的威望和手腕,杜仲渊又怎么可能真的说放过就放过,无非就是现在有点儿作用罢了,所以还不抓紧装傻充愣、颓唐颓废,让杜仲渊放松警惕?
但桓温微微伸出手,挡住了罗友,显然他并不打算让罗友这个一直跟随自己坚持到最后的下属被卷入其中:
“往那边去点儿。”
罗友无奈,也只好顺着桓温推攘的手势,稍稍挪开些。
杜英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道:
“大司马放心就好,府中旧部,余会一视同仁、善加任用,不会因为他们的出身就有所偏颇,而大司马且看看余之麾下,北地汉人、江左世家、氐羌鲜卑,应有尽有,可曾听说谁受到歧视、负气而走?”
桓温一时沉默,至少从目前来看,这个问题的确无法反驳,不过这也是因为关中都督府目前明显的偏向年轻化,年轻人打拼事业,自然比心思深沉的中老年人少了很多凭空想象出来的猜忌,而且也更少想着去算计某人。
自己有大把的青春时光,能够用来打拼事业,又何必要把心思都放在如何掣肘和影响别人上?
因此往往年轻的团队更加团结,人人寻求上进,少了相互排挤,更容易有所成。
关中都督府的这支年轻化的队伍显然就是杜英推动关中新政的主心骨,而且凭借着对这些年轻官吏的任用,杜英也能够打出来关中都督府热爱人才、敢于任用的招牌,从而招徕更多的人为关中所用,形成良性循环。
但是······这些人终究有年老的时候,关中新政的推行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现在看上去是在关中都督府的治下推进的如火如荼,但是真正能够落实下去的也就是一些大的州郡而已,桓温不相信新政的光芒能够照射到天下的每一个角落,荆州、巴蜀,大有甚至和外面都没有什么接触的村寨城镇,而州城之中,也有不服王化、虚与委蛇的世家残留。
这个过程还不能操之过急。
之前始皇帝也是推行新政,但是因为速度太快,完全没有顾及那些六国贵族的利益,最终导致满盘皆输。
因此杜英收拾山河、落实新政,少说也是二三十年的功夫,到时候这支团队也会不可避免的成熟、衰老,各种涉及子孙后代的猜忌和算计就会浮现出水面。
到那时,桓温倒想看看杜英是否还能说出今日这番话。
不过······自己怕是看不到了吧?
桓温的心思,杜英自然是读不透的,大概也不会猜到此时的桓温反倒是在关心关中都督府二三十年后的未来。
他重新满上一杯酒:
“关中书院敞开胸怀、海纳天下名士,大司马也有很多故交旧友在书院中,不知道大司马是否愿意在书院中执教?教导学生、门生满天下,只怕名声成就不见得会弱于以往。”
桓温愣了愣,他还真没想到杜英似乎真的打算放过自己,之前只道是杜英打算把自己带在身边、当做招牌,招抚荆州和江左的大司马府残部而已,现在看来,连书院的职务都给安排好了,这是真的打算让自己去当一个教书匠?
杜英笑道:
“听闻大司马曾言,不能名垂青史,那就遗臭万年。现在大司马若一心寻死,或者还怀有什么阴谋盘算,那么余有十足的把握能够让大司马遗臭万年,乱臣贼子、篡国奸臣等等,只要大司马能够想到的,都会出现在你的名字前面。
当然,若是大司马想要在书院里教书育人、传道受业解惑,届时桃李满天下,只怕谁说大司马遗臭万年、是乱臣贼子,都要有你的门生站出来口诛笔伐。”
桓温沉吟少许,缓缓说道:
“骠骑将军就不怕余在书院有了名望根基之后,抨击关中新政?”
杜英哈哈笑道:
“新政本来就是大家一起在乱世里面摸索出来一条路罢了,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路。
既然是探索,那又怎么可能没有任何的过错和差池?若是大司马能够一针见血、针砭时弊,余求之不得!
第一九二五章 饮罢淮上平,曲散春风萦
桓温本来已经端起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有些不可思议的看向杜英。
但旋即又自嘲的一笑。
看上去自己的确是把杜英想的狭隘了,不过往往说自己愿意听从直言纳谏的君主有很多,但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多半都是表面上“对对对你说得对”,背地里该做什么做什么,甚至还不忘用小本本记下来你的名字,以后方便穿小鞋。
杜仲渊会是这样的人么,又能不能跳出帝王的桎梏?
桓温不知道,现在也不指望着杜英能够给出准确的答复,因为杜英本人都还年轻、是锐意进取的时候,甚至都没有走到皇帝的位置上,而大多数的帝王真正的昏庸时刻都出现在年老之后。
不过再过二三十年到底会发生什么,自己也看不到了吧,又何必强求呢?至少现在的杜英,的确是一个值得效力的对象。
短暂的诧异之后,桓温由单手举着举杯,改成了双手捧着酒杯,对着杜英举了举,一饮而尽。
一句话未说,但心思已然明了。
杜英微微颔首,同样举杯回敬,对于桓温这个在乱世之中也打出了汉家威风、支撑了山河半壁的对手,杜英自然也愿意给予足够的尊重。
对酒几巡,女婿无恙、老友还在,谢奕的心情自然是最好的,手持筷子,击打铜鼎,用他那浑厚的嗓音唱道:
“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
歌声嘹亮,回荡在营帐中,绕梁许久方才惜惜散去。
饮罢淮上平,曲散春风萦。
历经数十年血火战争、摧折过无数次的两淮,终于看到了和平的曙光。
不再是风刀霜剑,而是春风轻拂、万物新生。
————-
夜色愈浓,杯盘狼藉,宾主尽欢。
桓温其实并没有喝几杯酒,但人看上去已经醉醺醺了,被搀扶下去休息。
杜英转过屏风,文武将佐已经森然在列。
且看武将,谢奕、苻黄眉、荀羡、谢玄、邓羌、平松、慕容虔、朱序、孙无终、谢万、沈劲、周隆等肃然斜身,手按佩刀,杀气腾腾。
负责指挥着关中都督府超过半数兵马的他们,也的确都是这个时代璀璨的将星。
再看文官,张玄之、郗恢为首,还有归降不久的王洽、参谋司和秘书监的年轻官员们,虽然阵容豪华程度比不上对面的武将,但是这样一个架构简单清爽的小班子,已经完全具备直接接管一州民政的能力。
虽然方才他们多半也都奉陪在酒席上,但此时哪怕身上还散发着浓郁酒气,眼眸却是炯炯闪亮,并无半点儿醉意。因为他们很清楚的意识到,距离江左建康府,只剩下一步之遥。
杜英大步走向沙盘,但是在路过孙无终的时候,脚步一顿,打量着这个刚刚在淝水战事中立下大功的下属:
“此战,汝当首功啊!”
众人对此并不意外,孙无终这几年的潜伏以及最后的发轫,的确做的无可挑剔,尤其是他面对的都是朝廷、世家还有大司马府中林林总总、层出不穷的老狐狸,还能够不露破绽、完成任务,其本事也令人佩服。
孙无终微微一笑,出列拱手:
“都督提携,不辱使命。”
杜英指了指沙盘说道:
“在座诸将里,要说对江左之了解,无出尔与谢玄,便由汝来讲解一下江左局势吧。”
孙无终得令,站在沙盘和舆图之间,从容说道:
“在介绍江左局势之前,容属下先介绍淝水一战的结果。
此战,我军大胜,朝廷辛苦汇聚起来的精锐,多半已葬送。
经过参谋司的统计再加上属下掌握的大致数字、核对缴获的花名册以及俘虏的军中要员口供相互对比,大概应该只有五千左右的敌军溃散而出。
且其并非成建制突围,而是在我军各部的缝隙里零零散散钻出。这些士卒应当会向淮东的州郡溃逃,也会把消息传递给沿途的州县,本地官吏百姓,愿意投降的、随军撤往江左的,也会随之做出抉择。
这些败兵多半都是朝廷新招募的丁壮,并不算凶狠毒辣,甚至他们可能都不见得能打得过本地的乡兵和郡兵,所以都督只需要让衔尾追击的兵马保持距离、不紧不慢,想来和平接收那些败兵过后的州郡并不困难,且我军转瞬即至的压迫,也会让这些败兵没有心情、也没有经验去摧残和洗劫沿途州县。
如此一来,能够最大限度的避免兵戈灾祸,也符合都督一贯爱民、护民的宗旨。”
“善。”杜英回答,“前锋的任务就交给谢玄和王洽负责,邓羌和沈劲领步骑在后策应,如何?”
谢玄一直往来广陵和寿春之间,熟悉道路,王洽的身份则能够帮助劝降沿途还想负隅顽抗的郡县和世家,所以显然这个组合是为了能够尽快和平接收整个淮东。
而邓羌是武力保障,沈劲熟悉江左情况且对世家下手也不会留情,这个组合缀在后面,自然是在前面遇阻的时候及时增援,以雷霆手段摧毁敌军防线。
沈劲急于衣锦还乡、王洽急于证明自己,虽然两人相互之间还有恩怨,但好在并没有被安排在一起。谢玄和邓羌领命而行,更不用说了。
所以四人齐声应诺,自然都无异议。
这还属于淝水之战善后的问题,杜英还会让桓温或罗友写信,劝降各处残军。
孙无终手中木杆向南挪到了大江上:
“目前朝廷正派兵强攻京口,京口虽有大业垒为屏障,但恐怕也是岌岌可危,所以南下的第一步,属下认为还是要先救京口,京口在,无人可阻我大军渡江。
因此当务之急还是先清扫江面。”
“传令刘建,两淮水师也不用东躲西藏了,尽快南下追杀荆州水师,另外这边消息传来,京口的两淮水师定然也会有所行动。
荆州那边的巴蜀、沔水水师,也可尽快向下游前进,除了荆州水师,江上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拦他们了。”杜英下令。
荆州水师本来有机会在淝水之战中有亮眼的发挥,奈何他们完成了运输任务之后,面对的局面就有些棘手了。
先是关中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之势直接冲垮了守卫浮桥的高武所部,原本撤出浮桥区域避免水浪冲刷下船只和浮桥碰撞的荆州水师,忙不迭的赶来增援。
第一九二六章 谢玄论京口,灭国须快慢?
结果关中骑兵干脆利落的撤离战场,只留下满地的尸体和挤在浮桥上的高武残部。
荆州水师正气急败坏的打算重夺浮桥渡口,西岸异变突起,孙无终阵前易帜,桓秀大败亏输、全军覆没。
一切发生的太快。
因此,还不等水师战船笨拙的调转船头和武器,关中军队的火炮就已经重新出现在岸边,轰鸣的光焰再加上已经无可挽回的西岸战局,让荆州水师已无用武之处,只能向上游巢湖撤退。
虽然荆州水师还保持有不小的建制,但是没有谁会认为眼睁睁看着淝水两岸大败、知道桓温都已经凶多吉少的荆州水师,还能有多少斗志。
甚至方才谢奕已经想办法劝说桓温,去写一封信劝降荆州水师,这样无谓的抵抗显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只不过桓温沉默不语,没有给予正面回应。
实际上现在的荆州水师,寄居江左篱下,已经有很多人在之前就倒向了朝廷和江左世家,或是收买,或是被世家安插人手进来。
桓温和水师之间的关系也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密切,真正效忠于大司马府的荆州水师,多半都已经在荆州战事中损伤殆尽,剩下的也在江安、武昌等地投降关中都督府。
显然桓温并不打算劝降一支已经被世家渗透的七零八落的水师,因为结果估计好不到哪里去,对面不投降也就算了,保不齐还会把桓温大骂一顿,江左出身的那些家伙,打仗不行,骂人却是很在行。
桓温现在勉勉强强答应了留下来,说到底也是觉得为了一场内斗“慷慨赴死”,实在是没有必要,马革裹尸也不是裹在自己人的战场上,但是他的心结也没有那么轻轻松松的解开,只不过是秉持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罢了,犹犹豫豫,难以辨别名声、未来、个人的追求等等孰轻孰重,这也是桓温的一贯毛病了。
本来战场上被俘就已经不好听了,他可不想给自己平白招来骂名。
对此,杜英倒也不强求,如今荆州水师士气低落、兵力零散分布在江上、巢湖和鄱阳等地,处处受到牵制而不得脱身,正是两淮、巴蜀等上下游为关中所控之水师东西对进的好机会,杜英也乐得借助荆州水师再磨一磨刀,之前巴蜀和沔水水师的表现的确不尽人意,而两淮水师又在两淮将门的掌控下。
两淮将门如今是对大司马府毕恭毕敬、俯首称臣,但其内部的体系框架、行事规则,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两样,诚然因为军饷的提高,军纪相对应的也提高了,可是只要门阀作风和习惯没有改变,这依旧只是几个将门世家的私兵罢了。
考虑到未来自己麾下的水师肯定还要向着遥远的东洋、南洋进发,杜英自然是不能容许水师中还弥漫着这样的气息。
水师,是杜英的水师、是都督府的水师,可不能是两淮将门的水师。
刘牢之本人应该是清楚这一点的,配合杜英推动军纪、律法进入水师之中,从来没有二话,但是诸如刘建等老一辈,在军中仍然把控着不少部曲,也有着足够的影响力,是杜英接下来需要敲打的对象。
巴蜀和沔水水师的崛起,自然也可以算作是对两淮水师的掣肘,让刘建等人能够感受到如果自己依旧孤芳自赏,那么都督的手里并非没有替代品。
谢玄曾经主持京口战事,在细节上显然比孙无终更有发言权:
“京口有北固山、金山和焦山三山之险要形胜,城池在群山之间,还有大业垒守护外侧,一时半刻强攻不下来,尤其是水路无忧之后,想要从南向北在陆路上突破防线,并不容易。
而我大军若是驰援京口,在京口很难展开,到时候朝廷兵马倒是能够转攻为守,从京口到建康府一路虽短,山丘不少,还有多处关隘,都是当初朝廷名为防范鲜卑,实为防范我军所修筑,这些年还多有增筑,京口守军三番五次想要试探进攻,都不得其法。
大军到来之后,一旦迟迟不能突破这些关隘,劳师远征、困顿不前,则徒增消耗。”
火炮的强大,使得现在的关中军队具备跨时代的攻坚能力,但是险要就是险要,即使是多了火炮,一旦敌军早有防备、挖掘堑壕,缩在壕沟之中不出来,火炮也发挥不出多少火力。
甚至根据俘获的军中工匠供述,江左也已经在研发火炮,只不过他们迄今为止都还没有缴获一门完整的火炮,所以只得其形,而不得其法,估计想明白击发原理,还得需要一段时间,不过已经充足的资料,足够朝廷憋出来一些对付火炮的门路。
最鲜明的证据,就是此次淝水之战,火炮面对更高的壁垒、更厚的战船以及更宽更复杂的壕沟,所发挥的效果显然就已经远比不上之前巴蜀、河北战场上了。
大军屯驻京口,若是不能向西快速攻城略地,那么就会给予都督府的粮草供应以巨大的压力。
这几年战事不休,即使是关中新政已经在尽最大可能编户齐民、开垦荒地,以提高粮食产量,但乱世之中饱受摧残后的人丁总数是摆在这里的,新政再怎么“压榨”,也不可能凭空变出来生产力——实际上关中新政这种分发田地、发展工业的行为,在很多不明白经济学的老古董们眼里,的确是凭空变出来了更多的钱粮。
别看都督府现在纠集数万大军,横扫天下无敌手,可是杜英很清楚,战事一旦拖到今年冬天,那么夏收、秋收都被耽搁,大军的军粮会成为最严重的问题。
所以摆在杜英面前的选择就两个,要么直接和朝廷相安无事,大家隔着大江再虚与委蛇的谈一谈,一起休养生息,要么就直接趁他病、要他命,赶在自己饿死之前先把对手宰了。
否则就是一个断了口粮的壮汉和一个有饭吃的病人在战争的泥淖之中摔跤,保不齐谁先淹死谁。
历史上淝水之战,被淹死的真的是那个壮汉。
而看一看历朝历代,秦灭楚,是连续的大军进攻,未曾间断;隋灭陈,是短暂的休养之后倾国而动,争取一战而定;宋灭南唐,亦然同隋朝;清灭南明,又是不断地进攻,一点点的磨死了内斗的朱明
第一九二七章 他还得谢谢咱
说明是快是慢,并不是历史的定论、毫无选择,而是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来决定。
显然建康府就在眼前,继续和朝廷拉拉扯扯,整个都督府上下也不愿意,大家现在翘首以盼进入建康府,临门一脚了谁愿意收回去?
再加上关中都督府的后方同样稳定了没有两年,那些蛮夷部族真的都归心了么?百姓又是不是能够接受新政带来的一切改变?
这些都是需要交给时间来回答的问题。
即使是杜英自己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看一看此时队列里的苻黄眉、慕容虔和平松等人,他们所能够代表的也只是氐人和鲜卑人之中真心愿意归附都督府的那一批。
而这一批人到底是占据多数还是少数,一样不好说。
人心不可测,利益各有别。
所以杜英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很显然入关之后的满清所面对的情况和杜英很类似,立国未稳、民族交融、南方还有反抗余力,而不是和历史上南陈、南唐那样从上到下基本都躺平了,倒霉的萧摩诃成为几乎唯一能够大书特书的猛将,还得被戴一顶绿帽子。
历史上的满清选择的是进攻、再进攻,一边招降纳叛、一边持续进攻,哪怕是被两蹶名王也要进攻。
现在的杜英,明显选择这条路更合适一些。
而走京口南下,很容易会被堵在路上,还不算快。
就当杜英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谢玄的声音也恰恰响起:
“因此京口方向上,只要能够牵制住敌军的大部就好,实际上京口所能发挥的作用也不应该只是威胁建康府。”
说着,谢玄手中的木杆向下滑动,晋陵、吴郡,一直过钱塘,至会稽:
“我军几度出击晋陵郡,朝廷兵马在此处的防备明显比不过建康府方向,所以大军渡江,当直接摒弃建康府,向南直扑吴郡、会稽。
吴郡世家之前就和都督府有来往,现在虽然若即若离,但事到如今,他们也没有太多的选择,还不如借着之前打下的交情趁机博取些功名。
吴郡一旦被攻克,会稽郡就已经没了北方门户,我军直入这会稽世家腹心之地,南渡各家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抗拒王师,在建康府和我们拉拉扯扯?”
“那建康府暂时不管?”邓羌问,有些气馁。
“都督起兵,以清君侧之名义,虽然天下都知道都督是要造反的,不过至少还不是现在。”谢玄眨了眨眼,“所以昔年大司马之做派,都督完全可以取之。
也就是直接提兵走姑孰、入建康府,要求面见陛下,给朝廷营造一个假象,那就是都督还有所犹豫,没打算这么快就取而代之,说不定朝廷还要高高兴兴迎都督入城呢。”
“会稽王疯了,才会高高兴兴。”杜英轻笑道,“只怕是心里都快把本都督戳了好几个窟窿了。”
众人哈哈大笑。
“心里怎么想的,已经不重要了,面皮上,可不得高高兴吗?”谢玄附和着笑道。
“如此可行?”杜英又看向张玄之。
张玄之和下属低声讨论了两句,方才拱手说道:
“朝廷大军已分崩离析,江左一时半会儿也凑不出来几万人,即使是分兵后都督身边可能只有两万人,但也是朝廷不敢撼动的。
再加之粮草供应已经愈发吃力,此时趁机能够吃到建康府的粮食,并无坏处。因此参谋司认为可行。”
杜英:······
吃着朝廷的粮食,让朝廷根本没有余力去供养兵马,而且朝廷还得乖乖让杜英把持朝政。
你骂他,他还得谢谢咱呢!
听着好像很爽的样子。
杜英抹去心中的些许玩笑话,颔首:
“双管齐下,若是能够震慑住朝廷,并且同时解决世家作乱的根源,也能够相互威胁,使得朝廷和世家在对方被压制的情况下独木难支、难以升起反抗之心。
但是否兵马的数量不足以支撑起来这样做?”
要说江左世家在会稽郡一点儿准备都没有,那杜英自然是不信的,这些世家把持地方经济、封锁山林湖田,鬼知道他们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藏了多少人,说不定转眼功夫就能拉起来一路大军,给杜英一个惊喜。
谢玄微笑道:
“会稽世家内部,现在也已经不是铁板一块,我军分而化之,说不定兵不血刃就能解决战事。”
杜英愣了愣,旋即一笑,自己还真险些忽略了这件事。
谢奕、王洽,王谢世家的两个家主都已经站在自己身前了,这是会稽世家之中的两个领头羊,而阮家也通过阮宁和自己有来往,且阮家现在虽然没落,以前可是南渡世家的扛把子,沾亲带故,号召力还是在的。
因此会稽世家们恐怕会震惊的发现,臣等尚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而说不定他们头顶那个名义上的陛下,投降的速度也不见得会比他们慢。
“岳父就负责京口战事吧,荀羡和邓羌随余前往建康府。”杜英下令。
让谢奕负责京口以及更远的会稽方向战事,显然就是打算采取分化拉拢的策略了,以前谢奕这个谢家家主,名存实亡,没人真的把他当谢家的话事人看待,但只怕这一次,是谢奕身为谢家家主号召力最响亮的时候。
王洽自然也会随着谢奕行动,只不过曾经叱咤风云的琅琊王氏,定然只是作为陪衬了。王洽倒也没什么意见,人比人、气死人,作为谢奕的副手以胜利者的身份南下,总比匍匐在路边可怜兮兮请求活命来的好。
至于让荀羡和邓羌随着自己行动,杜英俨然是打算用荀羡这个驸马和朝廷、皇室接触,而邓羌则是手里的一把利刃。
就看朝廷吃软还是吃硬?
“南方尘埃落定,大军也不宜久在此地盘桓。”杜英接着说道,“河洛、河东、河北三军,可以择机北上了,余担心北地空虚,迟则生变。”
河洛军是此战的主力,河东、河北两军只是来凑个热闹,人数不过数千人,因此加起来也就两万左右。
知道自己真正的职责所系还在北方,且北方草原上、辽东等地迟早还有战事,所以苻黄眉、沈劲和朱序作为三军主帅,也都没有含糊,拱手应诺。
而且江左方向上现在也不只有青州、两淮两军,巴蜀军也正顺流而下,定然会和杜英会师建康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