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三七章 车骑将军,持节,假节钺
按理说,谢石是来传达旨意的使者,为上使,应当上座。
但是一来他身上根本没有一份切实的旨意,都督府要什么条件、朝廷能许给什么条件,还是要谈的,二来杜英还愿意自认朝廷臣子,算是给朝廷三分面子。
也就是来的是谢石,若换做寻常世家子弟、无亲无故,在这龙潭虎穴里,别说是上座了,怕是颤颤巍巍坐都不敢坐下,生怕杜英直接抽刀砍了他的脑袋,明天祭天兴兵。
所以对于自己能够坐在杜英的一侧,谢石已经很满意了。
不过谢石正打算开口,旁边的梁殊就已经抢先说道:
“使者千里而来,舟车劳顿,颇为辛苦,不如今日先不论正事,笑谈些南北风土人物,品尝关中吃食,待到明日再议?”
说罢,梁殊直接引着那些随同谢石而来的侍从们在堂内后排落座。
谢石有些诧异,不过看杜英也笑着点头,自然不好反驳,只能含含糊糊答应。
接着,侍者们端上来酒肉,杜英先端起酒杯劝酒,紧接着其余的官吏们也依次劝酒。
这一圈打下来,一个多时辰过去,谢石已经晕晕乎乎,不过还是勉强有力气伸手格挡住杜英递过来的酒杯:
“仲渊,仲渊贤侄啊,不,不能再喝了。”
“五叔,且再饮此杯,九九归一,大圆满也,五叔以为如何?”
“九九归一······”谢石却没有直接接话,而是稍稍陷入沉默。
杜英或许是因为到了第九杯所以随口说出来的,或许是因为话里有话,这让谢石一时间迟疑,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直接接过来。
但杜英不由分说,已经和他的酒杯杯沿轻轻碰了一下。
酒水漫出来些,让醉醺醺的谢石一激灵,不过杜英对着他举了举杯子,谢石挤出来一丝笑容,最后还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谢石大着舌头,缓缓说道:
“仲,仲渊······酒也喝了,风土人情也,也讲了,咱们私下里的交情,私下里的关系,都,都在酒里了。
但这酒啊,没办法让余多,多说什么,既然喝的高兴,那余索性也不和你拉拉扯扯,朝廷和三哥那边的意思呢······”
杜英放下酒杯,摆了摆手,梁殊、阎负等人起身,让堂上那些陪同的普通官吏们都先退场,只留下几个掾史。
杜英握住谢石的手腕,轻轻拍了拍:
“五叔但说无妨。”
谢石盯着杜英的眼眸,按理说,他是不应该直接交代底细的,但是一方面酒一喝,关系就近了,另一方面其实谢石心中又有什么压力呢?
大不了不跟着三哥混了,跟着大哥和侄女婿混。
更何况司马昱那老小子,本来也是侄女婿的老丈人,就侄女婿这性格,还真能把他怎么样?
所以酒劲儿上来,哪怕是心里多多少少意识到,杜英本来就有套话的意思,谢石嘴上把门儿的也没有了,缓缓说道:
第一八三八章 当然是全都要
之前桓温提刀上建康府,朝廷却只能以大司马和九锡安抚之,现在杜英也快提刀南下了,朝廷却只能尽可能的把这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衔尽数交给杜英,甚至杜英还能自己挑挑拣拣的那种。
一个个位极人臣的官衔和荣誉,都快变成白菜价、自助餐了。
估计朝堂上群臣也很憋屈:莫非我们都是贱皮子?
但形势比人强,他们又能如何是好呢?
这一次选择谢石北上,而且还是来谈判,让杜英自己选择官衔,都不是朝廷直接决定好的,可以说朝廷的脸面早就被扔在地上了,杜英最后选择要哪个,又或者全要,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关系。
甚至说不定会稽王和谢安也在想办法试探杜英,若是杜英一口把四个官衔都吞下来,那么杜英自己也应该清楚,在其之上,和皇位之间,就只剩下封异姓王并加九锡这一步了。
那也就是说,杜英已经做好了在一到两轮攻势之内解决朝廷的准备了。
这样才能把封王、入朝和禅位,整套流程快速走完,以杜英的功业,此时的他也已经不需要在朝堂上盘桓、把持朝政当摄政王,慢慢的再积累一些功业了。
而且当朝晋帝年幼,正是主少国疑的时候,杜英接过来皇位也显得顺理成章,可若是等皇帝年长懂事,杜英再得其禅让,就少了“主少国疑”这一个最重要的点。
但若杜英“客客气气”的只要其中的两个,则说明杜英一时半刻应该没有直接取而代之的意思,等他下一次立功,朝廷就顺势把挑剩下的给他便是。
很明显,这也算是一次谢安和司马昱对杜英的试探,一次双方都已经能够确定,杜英会最终走“篡”这条路,而不是直接“反”的情况下,心照不宣的试探。
虽然这潜台词没有向谢石明言,否则很容易动摇人心,而且也不宜广为人知,但谢石作为受命之后亲自实施者,哪里还不清楚这两位的意思?
在谈判桌上,直接传达朝廷的试探,显然有些古怪,谢石都觉得有点儿说不出口,这样低声下气,到底是来赏赐的还是来求和的?
气势上注定要被人家碾压了。
所以还不如借着这几分酒意直接交代出来,也省的之后大家互相揣摩、词不达意。
说完之后,谢石虽然盯着杜英看,但明显稍稍松了一口气。
杜英沉默了良久,大概在心里揣摩清楚了司马昱和谢安的意图,缓缓说道:
“封赏万户,这不用说了,里子余已经拿到了,朝廷愿不愿意给这个面子,都无所谓。
但持节和假节钺,这是余所应得的,丢掉的山河半壁,余已经尽数夺回,之后无论是讨伐胡人、清理君侧,也都是余分内之事······”
杜英放下酒杯,郑重的说道:
“责无旁贷,不是么?”
谢石微微颔首。
“至于车骑将军。”杜英的手轻轻敲着桌子,“祖车骑闻鸡起舞、中流击楫,最终平定胡尘,一直都是杜某心中楷模,亦是我所有北伐将士心中楷模。
所以这车骑将军之职,五叔以为,这天下英雄,有几人之当之?”
谢石已知杜英的意思,微微皱眉,杜英展现出的比想象之中更盛的贪婪,或者说毫不掩饰的野心,让他不得不把话往回兜一兜:
“自祖车骑之后,无人能当之,他人不过是令此职蒙羞尔。”
“某呢?”杜英伸手直接指向自己。
持节,假节钺和车骑将军······
小孩子才做选择呢,大人当然是全都要。
整个大堂上,已鸦雀无声。
一众都督府的掾史们正襟危坐,阎负、林丛、全旭、梁殊等等,虽然他们的脸上似乎还带着醉意,但他们的目光锋锐如箭,直勾勾盯着谢石。
此时此刻,无人开口。
但此时无声胜有声。
谢石似乎好有所坚持,但对上这一道道目光,良久,他轻轻说道:
“郡公之功,祖车骑后继有人,泉下若知,当欣慰矣。”
杜英笑了笑,起身:
“祖车骑曾经做到的,我做到了。祖车骑曾经想做到但没有实现的,我会替他实现。
不,不只是祖车骑,数十年来,多少人想要改变和挽救的,我来替他们实现。”
谢石看着站起来的杜英。
杜英的身材并不算魁梧,但居高临下看着谢石,带着无可抗拒的权威和压迫。
谢石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但脸上仍挂着笑容,颔首:
“愿将军如意。”
酒席上突然展开的谈判,直接就定下了整个封赏的基调。
至于之后还要封赏多少关中王师将领、朝廷的赏赐金银锦缎还有多少,那就是梁殊和谢石慢慢磨去了,不过这也不代表着杜英直接顶到了对面的底线,梁殊就会在这上面让步。
提拔将领、表彰功勋,这是杜英必须要做到的,朝廷也不会在这上面设卡,否则只会引起关中将领们的不满——他们不会怨恨杜英没有办法为他们带来这些,因为他们很清楚,都督早晚是要称帝的,所以今天没有得到的,明天照样能够拿到,所以他们只会怨恨朝廷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着厚此薄彼、挑拨离间,当真是令人不齿。
至于钱财赏赐,杜英自然也知道朝廷一般都是玩虚的,所谓的万金,就是一万铜钱,绫罗绸缎的话,杜英这里也不缺少,因此朝廷愿意给就给,不给就算。
就像是那封赏万户一样,这都是边角料,杜英不在乎,朝廷也不缺这么一句话,一般顺水推舟就给了。
所以磨归磨,拉扯归拉扯,最终的结果杜英并不怀疑。
而在第二天下午,经过和梁殊半日恶战,谢石还算是给朝廷保住了一些颜面,否决了关中这边直接把王猛、苻黄眉升为都督,朱序、谢玄和毛穆之等方面重将升为重号将军和地方刺史的提议,只允诺了一些杂号将军的封赏。
之前,关中都督府一切治理地方州府的权柄都最终归在杜英手上,归在杜英的“都督各州军事”之上,但若现在都督、刺史一股脑的甩给了杜英的铁杆亲信们,这成了什么?
岂不是等于把整个国家都分给了这些人?
试问这北方各州的都督、刺史,都是杜英的人到底谁才是北方这些州府的皇帝?
第一八三九章 有些节日不能从简
杜英沉默。
谢道韫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无论是殿下还是妾身,都不会期望这成为夫君心中的阻碍。”
杜英握紧了她的手,点了点头,叹道:
“总归是不期望你们一个个心有哀愁。”
谢道韫看着他,心中泛起柔情,夫君在外杀伐果断,但是在家人面前总是这般瞻前顾后、优柔寡断,说到底还是因为真的疼爱她们,担心她们伤心。
当下,谢道韫打趣道:
“夫君早知如此,就不应该抢别人的夫人。”
三个老婆都是抢来的,黑历史被扒拉出来,杜英也只能讪讪一笑:
“之前不也没成婚呢?”
谢道韫白了他一眼,郗道茂甚至还是从婚房里扛出来的,你可真好意思说。
不过看到了夫君尴尬,她还是善解人意的,生硬的转移了一下话题:
“其实······三叔和会稽王有他们的坚持或者使命,遵循理想,或是与生俱来无可推卸。
但妾身觉得,五叔并没有那么坚定,并非不可争取。”
杜英摇了摇头:
“算了吧,方才你五叔说的也有道理,兄弟分裂,总不能让谢安石孤掌难鸣。他愿意陪在谢安石身边就随他去吧。”
说着,杜英揽住谢道韫的肩头,也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
“马上就要过年了,这可是个难得的团圆年啊。”
在此之前的岁岁年年,谢道韫也经常会尽可能的和杜英团聚,哪怕是跨越千里,但是正如她方才所言,人都有自己的坚持,不可轻易改变之。
这,大概也是谢道韫为数不多的坚持。
而今年,杜英能出现在面前,两人之间还有了爱情的结晶,谢道韫总归是欣慰且期待的。
“是啊,这乱世里,难得是团圆。”谢道韫的脸颊上浮现出笑容。
旋即,近在咫尺的唇,就凑在了一起。
除夕将至,朝廷的旨意也紧赶慢赶抵达了。按照之前就已经商定好的,杜英被册封为车骑将军,持节、假节钺。
不过最开始说的、杜英本人表示无所谓的封赏万户,却并没有给。
不知道是谢石觉得自己一股脑满足了杜英所有的条件会让自己面上无光,所以索性直接给杜英克扣了,还是会稽王和谢安比较抠门,能剩下来一点儿是一点儿,朝廷再大方也不可能太大方了。
大方的给了这些,已经说明朝廷能够有功必赏,但若是给的太多,那就显得朝廷无能,根本遏制不住杜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尽可能的拖延时间。
不过不管是为什么,杜英都不介意,就当是给他们一点儿自我安慰了。
而杜英麾下的重将,人人封侯,乡侯朝廷都拿的出手,而王猛更是直接封了临水侯,属于县侯,再往上就是郡公了。
临水县,是王猛两次激战滏水的主战场,也是王猛彻底打断了鲜卑人的脊梁骨和最后希望的敌方,所以直接以本县封赏之,也在情理之中。
反正······这些地方的俸禄到底要不要交给这些侯爷,那是杜英去头疼的问题,朝廷也管不到这些地方。
除此之外,朝廷千金、万金的赏赐也不在少数,不过大家心里都清楚,这种铜板代金,再多朝廷也能够拿的出来,所以其实也没有多少诚意,属于单纯意思意思。
大家领会朝廷的小小心意就可以了,打照面的时候该下狠手还是要下狠手。
封赏定下来,也已经到年关底下。
今年的关中,经过几场大战,甚至桓温的兵马曾经一度杀到了洛阳城下,但是终究没有谁能够威胁到关中。
再加上河西走廊上丝绸之路的恢复,各方使者、商队穿梭在长安的街道上,极大的带动了长安的繁华。
流离奔波的百姓们,终于在长安城看到了梦寐以求的和平,这只会带动着更多的人汇聚在长安城,长安也随之更加热闹。
修缮城墙的工程因为年关暂时搞一段落,长安人已经逐渐熟悉了的敲敲打打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喧嚣的叫卖、车马声。
和后世的大都市不一样,这个时代汇聚在大都市的多半都是流民,他们早就无家可归,所以这些城镇就成为了他们的家所在。
建康府的城外,有大量的平民窟,这里是北人汇聚之处,受到本地南方人的排挤,而且赚钱养家无门,甚至经常闹出来拦路抢劫的事。
建康府如此,长安也如此。
只不过长安的治安要比建康府好很多,因为关中比江左更加发达的工商业无疑在给长安的百姓提供更多的发财之道,而且关中的律法更加森严且有规律,和江左那种朝廷法律、各家家规甚至是私刑夹杂在一起的混乱不一样,因此也自然能够让人对一些不合法的发财行为心存敬畏。
再加上关中也有罪犯发配守边的规矩,偌大的河西总是需要有人来守卫的,所以这更能够降低犯罪率,也降低犯罪者返回社会之后带来的社会恐慌和潜在威胁。
更发达的商贸以及更好的治安,自然滋养出了更加繁华热闹的长安城。
谢石走的时候,还是见识到了长安临近年关的加倍繁华,不过他还是拒绝了谢道韫的挽留,率领完成任务的使者团南下。
看着谢石临走之前留下来的信,谢道韫似乎也有些惆怅。
“姊姊,且来帮忙看看,这对联挂着合适吗?”新安公主正踩在椅子上,高声说道。
贴桃符,这本来就是旧有的规矩,对对子也是此间的娱乐活动之一,杜英自然就毫不介意的直接把二者融合在一起,对联应运而生。这种既能够表达一年之新春祝福,又能够彰显家家户户文化水平的东西,有杜英亲自代言,自然很快就受到了追捧。
对此,杜英也不觉得奇怪,表示:
“当人们的物质需求达到满足的时候,自然需要满足精神需求。”
不过听到他解释的郗道茂笑着补充一句:
“有时候物质需求无法满足,也可以借助精神需求以弥补,有些节日,对于每一个华夏百姓们来说,都是不可应付的。”
清明祭祖如此,新年亦然如此。
这代表着人们对于先祖的敬畏,也是对未来的美好期盼。
第一八四零章 新安公主的心路历程
谢道韫扶着腰缓缓起身,坐在她对面的梁夫人登时着急忙慌的想要劝阻,但谢道韫摇了摇头:
“无妨的,女儿也不能总坐着。”
梁夫人也只好改为伸手搀扶:
“外面还冷,多穿一件衣服出去。”
此时,站在凳子上的新安公主不满的说道:
“娘亲,厚此薄彼,方才我出来的时候你就没有这么说。”
最初的时候,梁夫人对于这位当朝公主还是心存敬畏的,但是这样的后果就是两个人每次见面的时候都颇为不自在,闹得新安公主也束手束脚的,不知道应该秉持怎样的礼节了。
后来梁夫人也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个跳脱的半大姑娘,哪里有什么公主的架子?渐渐的也就放的开了,此时听到新安公主佯装抱怨,梁夫人本来下意识的想说“阿元知道冷暖不假,可是肚子里还有一个呢。”,但是说出来又担心给新安公主压力,她和郗道茂也盼着能够有个孩子,不是什么秘密。
梁夫人把这句话咽回去,也毫不客气的回答:
“相比于殿下,老妇更担心的还是房子。”
只要不把房子拆了就好······
新安公主愣了愣,旋即讪讪一笑。
这就夸张了啊。
谢道韫也掩唇笑道:
“想起来刚刚见到殿下的时候,殿下时而高傲冷漠,似乎是想要和妾身一决高下,时而温柔淡雅,似乎真的与世无争,结果现在竟然如此顽皮,想来应该本性如此,之前都是遮遮掩掩了。”
新安公主脸上稍稍有点儿挂不住,当初刚刚和杜英独处小楼成一统的时候,被那家伙天天想方设法的占便宜——虽然他每次都有各种借口,振振有词,但是现在老夫老妻了,新安公主还不知道枕边人的性情?
若真的是看不上眼的女子,不管是乡村野妇还是当朝公主,他才不会轻易就有肌肤接触了。
当时的新安公主可不知道这些,只道是自己被杜英给霸占了,而且好像还是可有可无的那种,因此还挺想给自己争地位。
嗯,奇怪的好胜心增加了。
所以面对谢道韫的时候,自然像是好斗的公鸡。
可是谢道韫是何人?谢家才女,咏雪传千古。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哪怕是皇家贵女都不能幸免。
童年阴影、父王口中的榜样,妥妥的大魔王。
所以新安公主面对这样的大妇,半点儿争斗的斗志都没有,甚至还得当乖宝宝。
后来发现头顶上还有一个郗道茂,弱柳扶风,看上去很好欺负的样子,但是她本来就不是恃强凌弱的性子,平日里顶多和茂儿姊姊开几句玩笑话罢了,反而没有和茂儿姊姊斗一斗的意思——就茂儿姊姊那身子骨,日常对上夫君都得摇援兵,所以有什么好争抢的?
于是发现家里的两个对手,一个根本斗不过,一个也没有欺负的必要,新安公主也就没必要装清高或者装乖宝宝,本性暴露。
但这个心路历程,是她自己自以为无人知晓,是藏在心中羞于拿出来的小秘密,结果现在被谢道韫直接说了出来,登时羞得无地自容,下意识的就往后退了两步想要直接开溜,却忘了自己还站在椅子上,登时猝不及防、向后仰过去。
“殿下!”梁夫人和谢道韫都是一惊。
不过一只手臂恰到好处的从门后探出来,搂住了少女的纤腰,旋即将她打横抱起。
“夫君,娘亲还看着呢!”新安公主忙不迭的想要下来。
伸手的还能是谁,自然是杜英,也不知道已经站在她的身后静静看了多久,因为有半掩的门挡着,所以梁夫人她们并没有看到。
“哦,那咱们把门关上。”杜英回答。
“我错了。”
“错哪儿了?”
“不知道,但是错了。”新安公主的回答格外坚决。
屋里,梁夫人和谢道韫松了一口气,相视而笑。
当家里的混世小魔王遇到了混世大魔王,自然就是一物降一物。
不过母亲当面,杜英也不好一直抱着媳妇,他不在意,媳妇的脸上都快红透了,所以小心放下来新安公主,向着梁夫人行了一礼。
“今日的事情都忙完了?”
“忙里偷闲,回来看看。”杜英笑道,“荆州那边还有战报没有处理。”
前半句是回答梁夫人,后半句却是对谢道韫说的。
梁夫人也知道杜英有军政事务要和谢道韫商议,笑眯眯的说道:
“今天晚上炖了鸡汤,老身先去厨房看看。”
自然是找了个理由不打扰他们,不过临出门,又不放心的回头说道:
“仲渊,阿元,劳逸结合,莫要过于劳神。”
“娘放心便是。”杜英摆了摆手。
梁夫人却根本没搭理他,见谢道韫亦然应诺,这才离开。
杜英:······
到底你是我妈还是她妈?
旋即,他咳嗽一声:
“娘亲越来越絮叨了。”
“总归是不放心孩子,情理之中,你我也应当不让其担心。”谢道韫柔柔说道。
杜英坐下来,喝了杯茶水,看着新安公主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模样,招了招手,她立刻乖巧的凑到杜英身边坐下。
杜英缓缓说道:
“虽然战事已经暂时停歇,但荆州那边的斥候战却一直没停,南阳、江夏等地都报告荆州世家正在招兵买马、训练新兵,同时拥戴大司马长子桓熙为主帅,坐镇江陵城,以咱们的老朋友桓济为副帅,率军平定襄阳城中的雍州世家。”
原本襄阳城中的荆州世家和雍州世家各自占据半边城池,因为中原战事的波谲云诡而暂时停止了争斗,都在观望风向。
尤其是大司马的兵败,导致荆州世家明显士气受挫,甚至开始倾向于和雍州世家谈和,争取雍州世家的中立,毕竟杜英在收拾其余各地世家的时候从来没有心慈手软过,所以荆州世家觉得并非没有把这些雍州人拉拢过来的可能。
但是现在大司马没有死的消息传来,再加上朝廷、江左世家和大司马府在两淮的残部明摆都已经同气连枝,荆州世家这边顿时也没有了荆南为朝廷掌控、腹背受敌的危险,一下子又硬气了起来。
雍州世家?
一群外来户,占据着半边襄阳城,根本就是杜仲渊的马前卒,当除之而后快!
荆州世家一动,雍州世家自然也坐不住了。
以前是小打小闹,大家都在望风行事
第一八四一章 若并蒂莲开
但,这次荆州世家好像要来真的!
甚至之前荆州世家从来没有把桓家的人推出来带兵进攻襄阳的这些“外来户”,这一次却明摆着让桓家之中坚决的主战派桓济挂帅平定襄阳,自然不可能再留有任何和谈的余地。
桓济是谁,虽然他没有被杜英抢过婚,但是也因为在长安城中和杜英作对而被折腾的够呛,后来“侥幸”逃脱,还是被利用了的那种。也因此失去了桓温的信任,原本属于他的一切权柄都改由弟弟桓歆把持(注:第九百二十九章)。
造成这一切的,在桓济的眼中,显然就是杜英杜仲渊,所以他和杜英之间既有着家族的仇恨,也有着个人的仇恨,自然不可能对任何投靠杜英的人手下留情。
当听到杜英说“老朋友”的时候,谢道韫也忍不住无奈的笑了笑,旋即问道:
“那桓歆呢?原本负责对北方战事的应该是桓歆才对。”
杜英摇了摇头:
“并不知晓,应当是被荆州世家封锁了消息,说不定软禁起来了。不然六扇门不可能探查不到一点儿风声。”
荆州内部正是群龙无首、六神无主的时候,荆州世家自然也知道应该亮肌肉来宣告其强大,所以此次练兵和挂帅都是大张旗鼓,告诉天下人,荆州也不是逆来顺受。
既然如此,桓歆作为桓温留在荆州的桓家重要人物,在此荆州世家彰显和大司马府合作依旧紧密无间的关头,除非双方已经爆发了内部的倾轧,否则不可能不出现。
谢道韫颔首:
“也对,桓歆是大司马选定的接班人,目前大司马虽然没有死,荆州世家却也不可能完全遵照大司马的安排行事了。
桓歆既然能被大司马赏识,那说明其在大司马子嗣之中还是比较出众的,说不定也不是很甘心折服于荆州世家,或许有一些不可知之事,让荆州世家直接换上了已经失势的桓熙和桓济。”
桓熙和桓济都是之前表现拙劣让桓温失望的人,荆州世家选择了他们,先然也是出于好控制的目的。
各取所需。
杜英接着说道:
“荆州世家这般大张旗鼓,雍州世家自然如坐针毡,所以求援的文书一日三封,送到南阳、江夏等地,前线将领无不请战。”
谢道韫叹道:
“过个年都不肃静啊。”
“若是我们能够高高兴兴的过年,那荆州世家就过不舒坦了。”
外围呈现半包围的关中王师,以及内部还没有解决的雍州世家,无不让荆州世家坐卧难安。
“既然如此,说不定他们还真的期望能够在年关底下有所建树,也算是过去一年之中不无所获。”谢道韫秀眉蹙起,担忧的说道。
杜英叹了一口气:
“战事恐怕会在一两日之内爆发,甚至有可能已经爆发了,调动河洛军南下估计也来不及,全部都要依靠前线将领自我判断。”
“夫君担心会出岔子?”谢道韫登时紧张的抓住了杜英的手。
夫君的性情她还不知道?话既然这么说,就有可能是想要赶往前线了。
杜英欲言又止。
谢道韫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笑了笑:
“算了,战事突起,夫君担忧之下,理当前往南阳坐镇,稳定大局,否则我军自南阳、江夏、巴蜀三个方向同时进攻,难免可能出现调度指挥上的混乱和不协调,有夫君在,将士们就有主心骨,至少不会出现相互不服气的情况。”
杜英缓缓说道:
“此去,恐又不能和夫人共度新春。”
谢道韫抚着他的脸颊,柔声说道:
“夫君,你是妾身的夫君不假,但是更是天下人的长安······不,车骑将军,自然要有你的责任,妾身不能为个人之私欲而阻断天下太平之进展。
不过夫君一定要答应妾身,只能在后方坐镇,不能身处险境,可好?”
杜英颔首:
“这是自然,就算是余还想冲锋陷阵,恐怕军中将士们都不愿意。”
“那就放心去吧,家中有我,夫君无需挂怀。”谢道韫回答,“不过······既然不能和夫君过年,那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晚上就当是过年了,如何?”
“还有两日便是除夕,不差这两天,也好。”杜英回答。
谢道韫又看向旁边的新安公主:
“还要劳烦殿下陪着夫君再走一次南阳了。”
新安公主却出乎意料的摇了摇头:
“这一次让茂儿姊姊陪着夫君去吧,每一次都是妾身跟在夫君的身边,固然是职责所系,但是这样对两位姊姊也不太公平,并且职责也不是不能更换的,让妾身和茂儿姊姊换一换就好了,妾身熟读诗书,茂儿姊姊的工作,不是做不了。”
谢道韫和杜英都有些诧异,见她说的真诚,杜英也不由得升起一种怪诞的感觉。
历史上的新安公主先嫁桓济,后来又嫁王家,导致郗道茂郁郁而终,这其中有多少世家和皇室之间的博弈和制衡尚且不得知,至少表面上是因为新安公主的刁蛮任性。
结果现在的新安公主却主动把机会让给了郗道茂。
或许是因为她本来也是一个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可怜人,史书上的描述只是为了一些肮脏的交易而遮羞,又或许跟在杜英身边时日长久,潜移默化之中她也发生了改变。
不过是因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眼前人,和那个历史上的形象已经迥异。
杜英在她唇上浅浅啄了一下,以资鼓励。
新安公主猝不及防,小脸儿腾的就红了。
旁边的谢道韫掩唇轻笑,而新安公主旋即回过神来,我和谢姊姊都是一张床上的蚂蚱,有什么好害羞的,顿时恶狠狠的推了杜英一下,转身跑到谢道韫那边去的,不耐烦的摆手:
“车骑将军还是早些走吧,莫要耽误本宫和谢夫人的良宵美景。”
谢道韫只是轻轻笑着,任由新安公主抱住自己的手臂。
阳光轻洒,佳人如玉,相视而笑,若并蒂莲开。
杜英:???
局势大好。
新安公主说是赶走杜英,可是事实上哪里舍得?
大方的把机会让给了郗道茂,没过多久就后悔了,可是话都说出去了,好人都做了,也不好悔改,只能抓紧时间缠着杜英。
第一八四二章 河北战报,慕容相残
“夫君,这是河北送过来的战报,你过目。”新安公主将手中的文书塞到杜英的手里,手指不经意间的触碰,她微微低下头,似是小花不胜凉风的那一抹娇羞。
杜英:???
老夫老妻的你娇羞个锤子。
只好低头看文书,而新安公主已经悄悄的挪到了杜英的身边,不过也不敢、不好意思直接凑上去,只能托着下巴看着烛火摇曳中夫君的侧颜。
杜英本来就长的不算差,而且如今身为宰执天下命运的人物,这种上位者的沉稳和翻云覆雨的霸气本来就是很能吸引人的,新安公主也不得不承认夫君的帅气,或者更准确说是魅力,是要胜过江左那些所谓的帅哥的。
一群就差直接花枝招展、矫情作女儿状的家伙们,有什么资格和我夫君相比?
大军只要到头上,一个个都得乖乖跪地求饶。
就算是父王,也是宗室之中数一数二的玉树临风美男子,不过和夫君之间还是有所差距的。
可能是父王老了。
若是父王也能够和那些矫揉造作的家伙们一样不堪一击就好了,偏偏父王还这么倔······
新安公主胡思乱想着,但不管怎么说,看着自家夫君,就是舒心,杜英则目不转睛的看着文书,没有在意旁边犯花痴的眼神。
或者准确说,已经习惯了。
河北的战报,自然是王猛送过来的,陈述了一下如今河北的战事情况。
慕舆根跑到幽州之后,环顾四周,都快找不到一个活着的慕容氏子弟了,不是跟着慕容垂被杀,就是死在慕容德军中,又或者跟着慕容恪突围不成已经不知道倒在从平原到幽州的哪个荒郊野岭。
慕容氏直系子弟虽然很多,但毕竟慕容氏把持兵权,不愿意让外人染指,这就导致慕容氏子弟为了稳定军心以及证明自己有掌管军队的能力,往往选择冲锋在前、撤退在后,这样才能让将士们信服。
但是这样做的缺点,自然便是打败仗的时候,阵亡率太大。
平时打胜仗,追亡逐北,只要不独自向人多的地方扎,那么也很难受到什么伤害,但是兵败如山倒的时候,周围护卫已经七零八落,而敌军也正嗷嗷叫着寻找猎物,这就会导致那些鲜卑子弟们很自然的被擒拿斩杀。
一场场大战下来,慕容氏子弟还能剩下多少?
不过慕舆根也算是有本事,派人在伤兵和尸体之中翻腾半天,竟然还真的让他找到一个——北海王慕容纳。
慕容纳是慕容德的同母亲兄弟,所以和慕容德关系亲近,且因为慕容德的战功更多,所以这个当哥哥的反倒是给弟弟打下手,结果这一次滏水之战,慕容纳在恶战之中失去了一条胳膊,因而陷入昏迷,最后被当做伤兵抢救走。
其清醒之后呼喊自己是鲜卑王爷,但是那一战之中,鲜卑人的胆子都被王猛杀破了,陷入惊厥、神经错乱的不在少数,此起彼伏的都是各种哀嚎,慕容纳这个断了一个手臂的“王爷”,自然没有引起重视,一直到慕舆根派人来寻,方才辨认出这身上血污都没擦干净的王爷是真货。
不过慕容纳身负重伤,又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完全就靠自己的身子骨硬朗硬撑着,高烧不退,所以慕舆根也知道慕容纳估计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可现在军心已经彻底崩溃,必须要有人站出来,即使是生拉硬拽也得让慕容纳顶上去,所以最终慕容纳还是被慕舆根仓促的扶为鲜卑之主,以和慕容评抗衡。
以前慕容垂和慕容德势大的时候,慕容评还得遮遮掩掩、夹着尾巴做人,现在总算是把这两个手握重兵的给收拾掉了——虽然不是慕容评亲自收拾的,但是他是王猛扶起来的,王猛打的可不就代表是我打的么?
秉持这样心态的慕容评,自然不能容忍慕舆根又造出来一个鲜卑的王,所以直接把慕容暐拉了出来。
之前慕容垂那几个反贼浑然不在乎太子的死活,各自争权夺利,看看吧,现在遭报应了,所以尔等还是要顺应长幼尊卑,这皇位本来就应该是太子的,还有谁比太子更适合统领鲜卑?
代表鲜卑正统的这面大旗立了起来,的确比慕舆根那儿连下床都是一件困难事的慕容纳有可信度,所以散乱的鲜卑各部也渐渐的向慕容评这边靠拢。
同时,慕容评也不打算任由慕舆根这么嚣张,不然今日有慕舆根,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冒出来一个慕舆树、慕舆花?
所以慕容评理直气壮的向王猛发起共同平定慕舆根内乱的邀请,作为报酬,两军平分幽州,河北军在南,鲜卑人在北。
幽州之富饶,全部都在南部,北面主要是群山,是长城防线,一旦双方最终以这样的方式落下几年征战的帷幕,那么就意味着慕容氏还想在这里立足就得从河北高价购买生活物资,但慕容氏的存在也像是一把利剑一直悬挂在河北和南部幽州的头顶,关中都督府这边一样要考量若是不满足鲜卑人的要求,对面会不会再次南下,不求攻城掠地,只要劫掠粮草和人口,就够你喝一壶的。
这才是最适合鲜卑骑兵的作战方法,至于之前的那种在中原和汉人一座城池、一座城池的争夺,根本就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竟然邀请我军共同进攻同族,慕容评是怎么想出来的?”新安公主最终还是忍不住凑到了杜英的身边,也很自然的看到了公文上的描述。
“最有可能以最轻松的方式夺取自己权柄的永远是内部的自己人,所以自然也是最危险的。”杜英倒是不诧异。
毕竟历史上的十二道金牌,还有明末的那一摊糊涂账,都是令人血压升高却真实存在的,更何况慕容氏这几个兄弟叔侄,在另外的时空中也是相互算计,闹到最后,又是慕容垂奔秦,又是后燕和南燕的,好不热闹。
说到这里,杜英细细看了一眼字迹,笑道:
“师兄大概也有点儿诧异,这字划收笔的时候稍稍有点儿飘,说明他的内心很是激动,却又担心有诈。”
“夫君可真是王师兄肚子里面的蛔虫。”新安公主幽幽说道。
都督府的大妇不应该是谢姊姊,而应该是王师兄。
第一八四三章 没脸见人了
杜英就当没听出来这丫头酸溜溜的潜台词,继续说道:
“不过看来师兄是打算这么做了,借力打力,天赐良机。”
“那以后就只能占据半边幽州了。”新安公主悻悻说道。
杜英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轻咳一声:
“谁说的?难道答应了慕容评就要实现么?慕容评自己还答应了回尽快返回辽东,但现在不还是在幽州东侧的渤海一带盘桓不去,等待时机,如今甚至还想着和慕舆根争夺地盘,难道占据了整个长城和北平郡,还能算出关外么?
所以啊,最先开始没有遵守承诺的,其实是他。”
新安公主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笑道:
“那这样的话,慕容评恐怕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他没得选,甚至若是能够借助我们的力量除掉了这个慕容纳,好吧,其实真正操持的必然还是慕舆根······那么其理所当然的成为了鲜卑唯一正统,只凭这一点,难道亏本么?”杜英徐徐说道,“能够拿下幽州半边,已经算是额外的收获了,因此就算拿不下,他也应该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才对。”
新安公主微微颔首,这就是阳谋,明摆着杜英和王猛是要挑拨鲜卑之间的矛盾,让鲜卑各方自相残杀,并且不惜引狼入室,甚至在此之前,已经成功过不止一次。
最早的一出金刀计,让慕容垂和慕容恪彻底反目成仇,慕容儁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后来慕容垂和慕容德之间的间隙,有慕容垂自己坑队友的原因在,也有关中的暗中挑拨成分在。而慕容虔和慕容恪的观望以及最终的分裂,关中也都在其中或多或少的有存在。
当然,若有人说杜英玩儿的都是这种驱狼吞虎的阴招,那杜英就得反驳两句:
“怎么没看有人能够挑拨余和师兄的关系,无非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罢了。”
鲜卑几个亲兄弟之间的相互猜忌最终给了杜英机会。杜英所做的也只是放大了他们之间的矛盾。
“夫君所做的这些······”新安公主缓缓说道,“即使是夫君不去做,这些相互攻讦之举也随时都有可能产生,只是时间可能会推后而已。
所以他们明知道这样的后果,却不得不这样做,甚至做完了还要对夫君感恩戴德。这不算是出人意料的阴谋,而是攻其必救的阳谋。”
杜英哈哈笑道:
“不管是阴谋还是阳谋,只要能够克敌制胜,就是好谋!”
新安公主不由得撅嘴,不满的说道:
“妾身说的总有几分道理的吧?”
“这是自然!”杜英满意的揉了揉她的头,“跟在余身边日久,殿下也是女中诸葛了。”
“那,那倒是算不上。”新安公主自然知道人外有人,自己的一番话不过是事后诸葛亮罢了,当即凑到杜英的身前,“夸奖的话,妾身是不需要的,夫君留着夸奖别人吧。”
杜英若有所思、似懂非懂,看着近在咫尺的娇靥:
“那夫人要什么呢?”
气吹如兰,公主殿下眨了眨眼:
“缺人侍寝。”
下一刻,随着“呀”的一声惊呼,紧接着,屋子里的软榻微微一沉,很快就配合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门一下子被推开了。
几只眼睛齐刷刷的看向软榻上的身影。
新安公主本来都快丧失理智了,这一下子直接清醒过来,忙不迭的要推开杜英。
不过门口的几个人倒是很善解人意,直接把门关上了。
但······扯过来地上的裙子捂住脸的新安公主忍不住吐槽一句:
“门关了,你,你们为什么留在屋里?”
风平浪静之后。
郗道茂和谢道韫一左一右看着中间的新安公主。
新安公主双手捂着脸,没脸见人了。
能够在都督和夫人单独相处的时候,不经禀报,甚至看门的疏雨都亳不阻拦的放进来,这是梁夫人都没有的特权——毕竟家里这几个一张床上的蚂蚱,也就是相互之间还能放的开,和夫君亲热的时候哪能让婆婆看到?
所以能在这时候进来的,自然是郗道茂和谢道韫,再加上归雁和桃叶、桃根这三个通房丫鬟。
另外负责开门和关门的疏雨,脸上也憋着坏笑。
中门大开而且吃独食的新安公主被两位姊姊看到,又被她们两个一左一右夹在中间坐下,哪怕是平日里坦诚相待也不是没有过,可还是难免羞愧难言。
谢道韫笑盈盈的说道:
“殿下长大了。”
新安公主自然知道外表端庄、内心腹黑的谢姊姊是一语双关,嘟囔了一声:
“姊姊的夫君伺候的好。”
谢道韫:???
而新安公主经过短暂的羞愧之后,直接回过味儿来,在座的两位姊姊,一个根本吃不着,一个马上就能吃独食了,所以本宫趁着你们在忙的时候偷吃有什么问题么?
理直气壮的她登时放下手,正襟危坐。
甚至有点儿小得意。
看她这般干脆了当的坐在中间,一副当家大妇的模样,谢道韫和郗道茂忍不住对视一眼,都无奈的摇了摇头,懒得跟她计较。
外面再起脚步声,杜英亲自扶着梁夫人入内。
“仲渊,必须要明日南下么?”梁夫人抓着杜英的手,难免有些不舍。
孩儿小时候就被送往华山,自此母子十年间只能书信往来,现在终于能够团聚,却又聚少离多。
可怜天下父母心,谁又舍得自己的孩儿在外奔波不定,甚至还要参与到战争之中呢?
杜英微笑着拍了拍梁夫人的手背:
“娘亲且宽心,此次也只是因为整个荆州战场上我军比较分散,南阳、江夏和巴郡三处战场上的将领目前也都没有总揽全局的本事和威望,再加上汉中、河洛等地还要抽兵增援,涉及到多路兵马第一次携手征战,余来亲自挂帅才能服众。
因此余也只是在南阳坐镇而已,不会亲临战场。便是娘亲放心,麾下的将领官吏们,又怎么放心呢?”
“娘可不放心。”梁夫人不满的说道。
“是是是。”杜英连连应诺。
多少有点儿应付的意思。
第一八四四章 岁岁年年花相似
天下的孩子都是这般应付爹娘,但是天下的爹娘依然会不厌其烦的叮嘱自己的孩子。
千叮万嘱、忧心忡忡的梁夫人,面对应付回答的杜英,知道仲渊现在不只是她的儿子,而且还是朝廷的长安郡公、车骑将军,是半边天下的实际统治者,其成就已经超过了杜家巅峰的杜武库,所以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和坚持了。
因此梁夫人就算再怎么不放心,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叹了一口气,看向自家三个儿媳,也是苦了这几个姑娘了。
三人已起身迎接,不过梁夫人哪舍得让怀着孩子的谢道韫走过来?自己先甩了杜英的搀扶,健步如飞走到谢道韫身边,引她一起坐下。
方才还在主位上理直气壮的新安公主,一下子明白过来,为什么两位姊姊都没有打算把自己踢下主位的意思,因为一转眼的功夫,这主位就当仁不让是梁夫人的了,所以两位姊姊根本无需在意这一会儿谁坐在上面。
不过能享受一会儿是一会儿,她也没有生气,依旧笑眯眯的。
郗道茂本就是细心的,察觉到了这一幕,忍不住看向谢道韫,眼神示意:
难怪姊姊说殿下不会把方才被一览无余的事放在心上。
谢道韫温婉一笑。
这就是个神经大条的,一旦对人敞开了心扉,才不会计较那么多。
此时将梁夫人请过来,一家团聚,自然是因为眼见得杜英要赶不上新年了,所以谢道韫提议索性直接把年过了。
人团团圆圆在一起,什么时候不是“年”呢?
一盏盏油灯和蜡烛被点燃,摇曳的火光驱散一切黑暗,倒影在如玉脸颊上,更渲染出几分红润。
梁夫人带着归雁亲自下厨烹饪的饭菜次第呈上,鼎中是翻着热气的肉汤,盘内是五颜六色的菜肴,秦岭之中的富饶物产在梁夫人的手下熠熠生辉,冬日里奇形怪状、颜色晦暗的腌菜,经过梁夫人的调理,也化腐朽为神奇。
归雁是梁夫人的徒弟,当初就曾经凭着一手制作点心的技巧帮着公子抓住了谢才女的胃,因为谢才女唇角的点心渣,杜英才确认眼前的仙子一样有下凡的时候,进而干脆利落的发动“攻势”。
而梁夫人这一手,杜英都有理由怀疑,正是其能够在杜家后宅之中即使是侧室又已年长,仍和阿爹关系亲密的原因。
毕竟人老了有力不从心、如东流水不可还的地方,但是口味一般没有,年轻的时候馋一口新鲜,年老的时候馋一口家的味道,谁能免俗?
随着饭菜上齐,梁夫人让几个端盘子的通房丫鬟也入席,归雁和疏雨等还想推辞,但梁夫人不由分说就要上前拉着她们进来,吓得四个丫鬟乖乖坐定。
梁夫人本就是出身侧室,自然早把这几个丫鬟看作自家儿子的妾室,尤其是她们都曾随着杜英千里奔波、忙前忙后,甚至疏雨还跟着杜英出生入死,所以早晚是要扶正的。
只不过杜英本人一直不着家,在长安的时候也经常忙的晕天晕地,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杜英自然也知道母亲的心思,而且这几个丫鬟,他也不可能亏待了。
一个正儿八经的拜堂仪式是需要的,若真的如寻常人家那样小轿子抬进门,别说娘亲和三位夫人着恼,杜英自己也接受不了。
看到了梁夫人的眼神示意和询问,杜英索性也不藏着掖着自己的想法:
“此战之后,便迎她们四个过门,虽然是侧室,也要明媒正娶。娘亲,阿元,茂儿,殿下,你们意下如何?”
梁夫人笑眯眯的自然不反对。
谢道韫她们三个也没把丫鬟们当奴婢看,齐齐称善。
倒是归雁最顽皮,忍不住嘟囔一句:
“公子都没问我们的意思。”
杜英瞥她一眼:
“那就不带你了。”
“我错了公子!”归雁立马认错。
态度良好,下次还敢。
谢道韫轻轻咳嗽一声:
“好啦,天色向晚,准备动筷碗吧。”
说着,她看向上首的梁夫人:
“请娘亲说两句?”
梁夫人也不推辞,看着下面已经举起来酒杯的儿女,笑着说道:
“团团圆圆,长长久久。”
“长长久久——”
一杯酒之后,谢道韫又看向杜英。杜英的目光在一个个人身上扫过,烛火摇曳,娇妻美眷,似花如玉。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相偎。
让杜英一时间看的有些痴了。
直到旁边的郗道茂轻轻推了推他,杜英方才恍然回过神来,不等新安公主和归雁这两个刺头儿揶揄,杜英就率先说道:
“岁岁年年,花月相照,天下太平。”
大早上起来,杜英就从温柔乡之中起床,既然打算要前往前线坐镇,那杜英也没打算拖延,早去早回。
荆州那边的战局目前来看也没有迁延下去的必要,否则朝廷也在从荆南方向蚕食荆州。
荆州的世家之前还严防死守,现在很有可能会被迫选择和荆南的朝廷势力合作。
虽然这样就意味着荆州世家彻底放弃了对荆南的图谋,甚至是原谅了荆南那些二三流世家对荆州大族的背叛,也无疑会让荆州大族的威望再一次下降,但是现在的荆州大族,还有别的选择么?
杜英着急南下,也是想要赶在分裂的荆州再一次合二为一之前,先拿下其中一部分,只要能够在荆州的防线上打开缺口,荆州守军还能有多少斗志都不好说了。
谢道韫坚持要送杜英到灞桥,但是被杜英和梁夫人按回去了,最后新安公主带着桃叶和桃根送杜英出征,而归雁终于也获得了随着自家公子出征的机会,别看小脸蛋儿绷得紧紧的,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似乎总害怕公子欺负她,还和她清算这些年上房揭瓦的旧账,但是心里面不知道有多高兴。
“归雁,怎么笑了?”郗道茂上马车的时候,瞥见归雁唇角的笑意。
归雁赶忙摇头。
郗道茂也不揭穿:
“让你跟着我,可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哦,要是做不好的话,你就只能回长安伺候阿元姊姊,换桃叶或者桃根过来了。”
归雁赶忙摆手说道:
“姊姊放心!我肯定能做好,别让我走!”
郗道茂一句话就戳穿了她,轻轻笑了笑,自家姊妹知根知底,还不是轻松拿捏?
当即伸手拉了她一下:
走,随夫君出征!
第一八四五章 年关下的战事
襄阳。
这一场战事爆发的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荆州世家上下是不可能放过盘踞襄阳半城的雍州世家的,只是什么时候收拾他们的区别,但大家都没有想到,荆州世家会选择在年关底下、大家都在准备过年的时候发起进攻。
要知道荆州世家麾下的这些兵马,也都是他们从各地拉来的丁壮,本来士气就不高,临过年的还要打仗,恐怕上下意见都很大,但是也正因此,雍州世家那边也放松了戒备。
战事一起,雍州世家的确直接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在襄阳城中的街垒一下子被拆的干干净净,不过好在雍州世家能够死守半边襄阳城,主要就是因为其麾下的部曲和家臣,抵抗斗志要比荆州大族麾下那些士卒的战斗意志高多了。
一个是不想打仗被赶着来,一个是知道背后就是沔水,退无可退,并且双方对峙了好几个月,沿着街巷展开了不少惨烈的搏斗,所以更不可能选择投降,那样的话也只会招来更狠的报复。
好在雍州世家背后还有大哥。
驻扎在樊城的周隆在战事爆发后的几个时辰内就率军强渡沔水,当然自然是没有渡河成功,荆州世家早就守在城外,还有荆州水师摆开阵列,碾着河上的碎冰前来阻击。
要是周隆能够这么轻松渡过沔水的话,早就已经抵达襄阳城下了,何至于让雍州世家困守?
而雍州世家一时失了戒备导致外围营垒被拔出,这也使得雍州世家的境况变得格外危险,周隆隔着沔水,着急万分,却又无计可施。
襄阳何等雄城,便是有火炮的帮助,也得围城一段时间,古往今来倒在襄阳城下的北地英雄、南方豪杰,也不在少数了,所以周隆显然不愿意放弃雍州世家据守城池的好机会。
杜英抵达南阳,周隆还是抽时间赶到南阳,向杜英汇报沔水战事。
不过杜英并没有着急听他讲述战况,大部分的情况杜英已经了解了,他直接引着周隆到军营之中,指了指盖着蒙布的一排黑黢黢的家伙:
“关中新打造的十五门火炮,本来是要调拨到河北去的,余全部都带过来了,这样加上军中本来就有的五门,配合上霹雳车,先把荆州水师打废。
襄阳拿不拿得下来不要紧,荆州水师不可再留。”
周隆看着这一排火炮,自然大喜过望。
“几日能消灭荆州水师?”杜英直接问。
周隆挺直腰杆:
“火炮抵达岸边三日之内!”
“能立军令状?”
“敢!”周隆慨然说道。
杜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尔也是随着余从关中起家的老人了,现在周随都已经在沙场上建功立业,胜过你这个兄长了,所以这一次莫要让余失望。在襄阳方向上打的越狠,荆州世家就在江夏和巴蜀方向上不得不越松懈。
余的亲信,自然应该冲在最艰难的方向上,去啃最硬的骨头,对不对?”
周隆郑重拱手。
“去吧,如果不能解决荆州水师的话,那么余就亲自上阵。”杜英直接说道。
周隆大步离去。
此时跟在杜英身边的参谋司主事是张玄之,张玄之之前先留在巴蜀处理杜英走之后本地关中新政的推行,之后又前往洛阳处理杜英留在洛阳的摊子,现在整个洛阳的生产建设已经基本恢复,而且随着青州战局推进顺利,原本被杜英派遣到青州的权翼也能够回到洛阳坐镇,张玄之这个救火队长终于能够恢复自己的本职工作。
除了张玄之之外,此时堂上的还有假豫州刺史、南阳太守张湛。
如果说张玄之是作为杜英的代表四处巡查监督的救火队长,那么张湛显然就算是地方官吏之中的救火队长了,之前把许昌治理的井井有条,现在南阳成为了关中进攻荆州的大本营,张湛被调任南阳太守,不过在此之前,杜英给他加了豫州刺史。
奈何,自王猛成为并州刺史之后,朝廷对于给杜英麾下的官吏封赏到刺史这个级别并不是很感兴趣,尤其是不封赏,都没有能够妨碍杜英把凉州刺史顾淳、益州刺史周抚都变成自己人,更何况再封赏呢?
尤其是这一次朝廷本着不管有没有用、先挑拨一下的态度,对于杜英属官的封赏更是小气苛刻,因此张湛这个豫州刺史也没有被批复下来。
不过杜英也不在乎这些,直接让张湛顶着假豫州刺史的名号,意思自然也很明显了,朝廷不同意无所谓,等到余率军杀入建康府,那么这豫州刺史自然就能变成真的。
“南阳的军粮还能不能供应我军渡过沔水?”杜英问张玄之和张湛。
张湛颔首说道:
“可供三月之用。”
杜英微微颔首:
“那后续的兵马增援可还充足?”
“这······”张玄之为难的摇了摇头,“关中的新兵招募和训练一刻未停,但是如今关中也招募不到足够的新兵,过了年之后还要春耕,都督府上下都不赞同继续增兵。”
杜英点头,他自然知道仓曹、商曹和工曹等用人单位都叫苦连天,而关中也确实在努力的发动家中女人出来做工,但人力有穷时,自杜英建立关中都督府之后,四处战争几乎年年未曾停息。
虽然在乱世之中这是常态,而且关中王师的连战连捷,让关中百姓能够享受到宽松的土地政策,土地的增加代表着粮食的增加和赋税的相对降低,因此无论是从心理上还是从物理上,百姓都是支持都督府对外用兵的。
可是这种支持也很难是亳无限度,谁家还没有个三长两短,期望能够有年轻壮劳力留在家中的时候?所以随着征兵的深入,对于战争的抵触情绪只会越来越大。
“那就用现在这些兵马,平定荆州。”杜英笑着说道,“既然如此,襄阳方向上后继乏力,能够杀过沔水却可能难以阻挡荆州世家连绵不断的反扑。
而江夏方向上,不少兵马已经被谢玄抽调回淮西守卫梁郡和历阳等地,现在也不过只是诸葛侃带领的数千兵马罢了,朝廷不从荆南向北发起进攻就已经谢天谢地。
最后能够靠得住的杀招,恐怕还是巴郡。告诉毛穆之,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不能再磨蹭了。
第一八四六章 火炮碾碎荆州水师
得到了杜英示意的周隆,自然不敢耽误时间。
他本来就是多勇少谋的性子,现在双方在沔水两岸对峙了这么长时间,已经完全摸清楚了对手的底细。
这种岘山上有几棵树我们都知道的知根知底,自然最适合让周隆这种莽夫发挥。
只不过之前荆州水师是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周隆莽不动。
现在有了火炮的加持,周隆自然信心倍增。
沔水岸边,列阵的关中王师自然引起了南岸荆州水师的注意。
在此之前,荆州水师就已经领教过了关中火炮的威力,炮弹劈头盖脸的砸下来,众生平等,任谁都招架不住。
之前周隆自南阳南下,也是因为雍州世家被攻击,紧急求援,因此周隆实际上都没有携带大队人马,但没有忘了把配属给他的两门火炮带上,于是就是借助这两门火炮,周隆轻松敲开了樊城的城墙,让樊城守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看到敌军蜂拥入城。
荆州水师对此自然也是不服气的,所以紧跟着对周隆发起进攻,然而也紧跟着被火炮教做人。
这一番折腾下来,荆州水师对火炮也没了脾气,但毕竟他们是桓温多年训练出来的精锐,自然不是城中守军那种半吊子郡兵能比的,所以很快就摸索出了应对方法——火炮的数量既然不多,那就用几条船在前面抗伤害,其余的船侧面绕道,杀入投石机的范围,用投石机砸碎就是了。
这样你来我往几次,火炮虽然没有受到伤害,但是周隆也不敢再冒险。
自火炮诞生之后,其无往而不利的神话还没有被打破,所以周隆也不期望火炮在自己的手中出现什么三长两短。
加之冬天水浅,水面上还有一层薄冰,寒风飒飒里,谁都不愿意打仗,因此双方名为对峙,实际上都消停了下来。
现在有了杜英带来的火炮,周隆自然也就有了再和荆州水师叫板的勇气。
倒是荆州水师这边,还以为周隆是因为南边襄阳城战事一起,不想来也得来,所以天寒地冻之中,久经沙场的士卒们多半都是秉持着磨洋工的想法来的。
反正周隆也破不开他们的战术,他们也冲不上陆地,双方你来我往一番,给荆州世家和关中都督府有个交代就好了,何必拼命呢?
这也是老兵难免会有的轻敌思想。
然而当荆州水师拉开阵仗,打算故技重施的时候,一下子懵了,因为轰鸣的火炮声显然比他们之前听到过的任何一次都整齐而响亮。
一排排齐射,卷起炙热的风,狂躁的炮弹直接钻入战船之中。
无论是准备横在前面挨打的,还是两翼打算包抄上来的,都被炮弹砸中。
这种威力巨大的“霹雳车”增多了!
这是荆州水师上下的第一反应,而这就意味着两翼的船只也很难威胁到其安全了。
“冲上去!”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荆州水师的将领还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各艘战船的校尉、偏将等,或站在船头上以身作则,或伫立在船楼上亲自掌舵,一艘艘船只破浪前行,这一刻,没有什么掩护和包抄,荆州水师战船竟打算齐齐压上!
不过他们之前摆开阵势还是耗费了太多的时间。
既让船只的调整和重新布阵变得困难,也让关中的火炮手们有了充足的时间对炮弹的落点进行矫正。
如果说第一次开炮还只是以冰面为主、掀起阵阵水浪的话,那么后面一轮又一轮的炮击,距离水面上艰难调头、冲锋阵列颇有些混乱的战船越来越近、近在咫尺!
一些小的走舸、赤马之类小船,直接被炮弹掀起的浪花打翻,即使是体型大一些的蒙冲也摇摇晃晃,甚至有的船只不得不主动下锚,否则摇晃之间,甲板上都已经上浪不说,被水浪推动着,船只和船只也有随时相撞的可能。
炮弹的主要目标也不是这些小个头,而是更多的集中在了居中的几条楼船上,落在这些小船附近的其实只是顺带而已。
相比于小船,对大船的命中率显然也更高了,炮弹在船上横冲直撞,一时间人仰马翻、血肉横飞,荆州水师的士卒们虽然不是第一次感受炮弹的霸道,但是也架不住以前是一发两发,现在是劈头盖脸。
新生产的火炮,工艺更加稳定和成熟,因此校准、装弹以及炮管冷却等时间都有所缩短,而这一切呈现在荆州水师士卒的眼中,自然是连珠炮弹不间断的打过来,没有停歇的时候。
有炮弹直接砸入了楼船的下层甲板,也有的炮弹在甲板上横飞而过,掠过桅杆的时候,只听到“咔嚓”一声,粗大的桅杆直接向一侧重重拍下,不知道的还以为荆州水师的战船上换装了威力更加强大的拍杆呢。
而一直到炮弹劈开桅杆,撞入后面的墙壁,士卒们看着墙壁上两个连在一起的大洞,方才意识到,那是两发炮弹,中间用铁链连接,难怪能直接撞断桅杆。
木头遇上铁,有理说不清啊。
随着荆州水师的战船顶着炮火轰击向前冲,岸上的霹雳车也开始发威,石弹夹杂着炮弹,一时间分辨不清,只觉得“噼里啪啦”每一声都会催命。
楼船上的床弩和霹雳车也不甘示弱开始反击,但是在摇摇晃晃的船上,在炮弹的肆虐之下,这样的反击看上去颇为孱弱。
最开始下达进攻的命令,是荆州水师将领们的不约而同,因为荆州水师的主将、楼船将军邓遐并不在军中,而是早在昨日就被率军北上的桓济调到了岘山听用,同行的还有水师中专门登陆陆战的士卒千余人。
桓济之前在关中办事不力,桓温不喜之下将其雪藏,现在返回军中,还一跃成为了大军副帅——桓熙坐镇武昌,其实桓济就是前线官职最大的那个——他自己也知道能走到这一步也是因为荆州世家知晓他和杜英之间的仇怨,所以是最不可能妥协的那个桓家子弟,所以也期待能够立功以证明自己。
所以桓济的第一战,即拿下襄阳,自然也寻求速战速决,所以让水师派兵增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水师中多为老卒,陆战经验也不差。
且就算没有邓遐在,水师之前和周隆你来我往过招经验丰富,也不可能说崩溃就崩溃。
第一八四七章 沧浪之水浊兮
因此桓济调动邓遐,也无可厚非。
但问题就出在了此时的周隆,并非当时的周隆。
荆州水师发起进攻的时候,各船将领们都意气风发,认为只要付出一定的牺牲,就可以让他们认知之中的周隆不得不承受惨重的代价。
然而现在被当头棒喝,意识到自己这边的力量稍稍变弱了不说,对面甚至还鸟枪换炮了,原本还上下整齐的军心,一下子混乱。
开始有一些战船不管不顾的调转船头,哪怕这样要承担更多的箭矢和炮弹打击,也毫不在意,就是为了能够早一点儿脱离火炮的射程。
当整支船队面对敌军袭击的时候,唯一的选择就是冲过去。
狭窄的水面、密集的船阵以及庞大的船身,都注定了发起冲锋的水师就是开始策马奔腾的重甲骑兵,不可能和步卒那样,一声令下,就能够一个方阵、一个方阵的集体转向。
当然,荆州水师也不是没有对遇到这种情况的演练,一般都是调动一支尚且完好的船队以最快的速度冲在最前面,横过来船身,负责承担伤害,为主力依次调头争取宝贵的时间。
只不过荆州水师横行江上,唯一的对手——两淮水师一般和他们也都不打照面,北方的胡人更是不可能把他们逼迫到这个地步,因此这战术还真的从来没有使用过。
书到用时方恨少,这战阵到了用的时候水师上下才开始悔恨平时演练的少。
而且邓遐作为水师主将不在,到底谁应该冲在前面承担伤害,谁又可以优先撤退,各个战船上的将领们自然也都有自己的想法。
他们现在都在最前面,缺少对身边友军情况的认知,下意识的认为自己的损失更大一些,想要尽快脱离战场。
当然荆州水师里也不都是孬种,也有认为自己的损失小可以上前扛线的,可是船行到半路,就发现前面的船只已经开始强行转向,横在了面前,此时无论是前冲还是后退,都没有了辗转腾挪的空间。
随着火炮的持续轰击,原本平静的冬日水面,浪潮翻涌不休,不断的拍打和冲刷着战船,让正在转向调头或者进退两难的战船们更难掌控方向。
“砰!”这是不同于炮声的撞击音,代表着有战船相撞。
紧接着,相似的声音此起彼伏,两艘战船一旦相撞,就会被水流推动着、不受控制的撞上更多的战船。
整个水面上顿时陷入彻头彻尾的混乱,而关中的火炮却丝毫没有停息的意思,依旧在孜孜不倦的喷薄着怒火。
之前,关中的霹雳车和床子弩等,都不敢靠近水岸,因为那样也会落入水师战船上相同武备的射程范围内,甚至水师以船只为载体,携带的类似武备更大、射程更远,完全能够压制住岸上的同行,所以只能眼巴巴看着火炮逞凶。
结果现在,水师上下已经自顾不暇,所以这些霹雳车也开始向前挪动,大量的石弹和箭矢向着水师战船招呼。
一旦有战船开始反击,那么就会有火炮的炮弹紧跟着落在附近,就算砸不中战船,也能让船摇摇晃晃、船上的人东倒西歪,更不要说操控船上的武备瞄准敌军了。
因此几轮炮击下来,这些水师战船也都没了和岸上较劲的斗志,你愿意打就打吧,我们抱头受着就好,总比直接当出头鸟来的好。
就这样,在隆隆炮声之中,不断有水师船只进水沉没,不知道多少士卒在寒冬腊月的冰水之中扑腾,而后面的船只还撞在一起,艰难的想要分开。
周隆一开始也没有料到横行江上的荆州水师竟然会落得这么狼狈的场面,因此一开始还在指挥步卒准备压上前,防止水师狗急跳墙直接抢滩登陆,到时候岸边打疯了的火炮和霹雳车之类的怕是一个都跑不掉。
结果万万没想到,现在水师别说是上岸了,能够囫囵退回去恐怕都要谢天谢地。
周隆也反应过来,赶忙让霹雳车和床子弩全部都换装。
点燃了的茅草球被霹雳车轻而易举的高高抛起,奈何用一部分茅草取代了石块,导致风一吹,这东西的准头就直接宣告没有了,但对面的船只横七竖八都快连在一起了,又没有准头好像也不重要。
至于床子弩射出去的箭矢上,一样捆绑了正在燃烧的火油罐子,箭矢落在船上,罐子炸裂,火油四溅,火焰紧跟着升腾而起。
火焰很快吞噬了几艘蒙冲,又借助蒙冲跃上旁边的楼船。楼船上的士卒正疲于应付甲板上不断出现的火矢,楼船甲板宽大,只要及时扑灭,那么还不至于酿成大祸。
当然,还有一部分人正忙着处理漏水,这些庞然大物虽然船体厚实,却也架不住炮弹的砸击,炮弹一旦钻入船舱,冰冷的河水也跟着涌进来。
因此,当看到熊熊燃烧的蒙冲在水面上七扭八拗,最终撞上来的时候,楼船上的士卒们,默默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那翻滚的烟和火倒映在他们的眼眸里,让他们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
“砰”,两船撞击,只是一声轻响,但是咆哮的火很快就寻找到了新的粮食,奋勇攀爬船身,哪怕是专门做了防火的船体,挡得住一两支火矢,却也架不住这大火直接烧上来。
当一艘楼船完全变成燃烧的巨大火炬,恐惧,彻底弥漫在水面上。
不过好在后排的水师战船总算是从混乱之中走出来,开始在旗号的指挥下调头后退,而前排的船只虽然损失惨重,此时也只能认命的继续挨打,盼望着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炮灰。
外侧的水师战船也开始向上下游撤退,这让挤在一起的船只总算是有了疏散的空间,但是那熊熊燃烧的火还是抢先一步,把最前排的十多艘大小船只尽数吞没,二三排的船只也多数难以幸免。
火炮依旧在咆哮,燃烧着的战船缓缓沉入水中。
荆州水师的其余幸存船只,头也不回的向对岸以及上下游溃散,动作之快,让岸上的关中将士们暗暗咋舌。
血与火,染红了平静的沧浪之水。
沉没的船只和翻滚的浪,还有直接搁浅或者坐沉的巨大楼船,一时间不知道搅动多少河底的泥沙,让水看上去无比的混浊。
当炮声逐渐平息的时候,沧浪已浊。
第一八四八章 水师最后的冲锋
周隆站在岸边一门火炮旁,看着发红的炮管,暗暗懊恼。
火炮没有任何损失,但是炮弹的“损失”很大,杜英交给他的炮弹,几乎被打出去四分之三。
而如此沉重的“代价”,所取得的战果,目前来看也是惊人的。
荆州水师至少沉没了三艘楼船,甚至其中一艘体型格外巨大,是昔年中朝伐吴时的留存,足足有三层楼的高度,也是荆州水师之中仅次于旗舰的主力,此次冲在最前面,原本大概是想要建功立业的,结果最后却成为了火炮的战果。
至于战沉的蒙冲、抢滩用的平底大船等等,怕是要有几十艘的样子,那些赤马小船,就不用说了,放眼望去,光是底儿朝天的小船,数都数不过来。
荆州水师的家底自然还是丰厚的,至少还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战力逃出生天,但多半船只都带伤,桅杆被砸断的、船体还在漏水的、人员伤亡惨重的,比比皆是,还不知道有多少船只根本坚持不过这个晚上。
号为精锐的荆州水师,也无法承受这样的损失,尤其是无敌的楼船缓缓下沉,而敌人就在肉眼可以看的清清楚楚的地方从容集结、放箭,甚至是欢呼庆祝。
这对于荆州水师的士气打击也是致命的,可以说直接打断了荆州水师的脊梁骨也不为过。
但是······话虽如此,炮弹都已经打的快要见底儿了,就意味着接下来渡沔水再战襄阳,很难再有今日这样的震天声势,甚至都很难阻挡荆州水师前来摧毁架设的浮桥。
“事不宜迟,立刻架桥,准备渡河!”周隆果断说道。
趁着荆州水师还没有回过味来,把部队运送到南岸去,或许还来得及。
火炮的阵势很大,因此这隆隆的炮声,既给襄阳城中艰难抵抗的雍州世家带去了希望,也让驻扎在岘山的桓济和邓遐脸色大变。
邓遐之前几次和周隆交手,自然听出来,这火炮的声音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密集和浩大,以前直面火炮都没有这样的震撼感觉。
所以邓遐立刻请求返回,桓济惊讶之余也抓紧允诺。
然而邓遐赶回来的时候,那个曾经强大的荆州水师,就像是被一场暴风摧残过一样,七零八落,将领们看到着急的邓遐,欲言又止,士卒们也一个个低下头。
坏了,士气打崩了!
邓遐暗道不妙,还在听他们禀报具体经过的时候,沔水水面上被火把照亮。
冬天天黑的早,夜色逐渐弥漫过来,而火光中,那些络绎不绝的身影,无疑在告诉邓遐,关中军队打算连夜渡沔,正在架设浮桥!
邓遐惊讶于周隆的动作之快,一时间哪里还有心情分析失败的原因、寻找应对的方法?
当即他就命令担任旗舰的那艘三层楼船率先出击,而损失较小的船只随同左右,向浮桥进攻。
但随着又一声炮响,楼船左右的蒙冲战船,竟然不约而同的减速,让原本和他们并驾齐驱的旗舰,一下子暴露在了最前面。
邓遐:???
下一刻,火炮、石弹和箭矢,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有实心的,也有裹挟着火焰的,前不久荆州水师吃过的教训,邓遐又不得不再品尝一次。
可是暂时他也没有应对之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关中军队架设浮桥吧?
因此这艘熊熊燃烧的楼船,最终义无反顾的撞上了架设中的浮桥。
浮桥被楼船撞断,不过桥上的关中士卒已经提前一步撤退,损失并不大。
倒是那楼船,一下子把自己的侧面暴露了出来,几发炮弹稳稳的砸中水线,登时破开大洞。
甲板上的火,则直接爬上了三层楼。
上有火,下有水,火光彻底照亮了江面。
关中士卒们就这样借助着火光,在不远处重新搭建浮桥。
而原本应该追随旗舰一起发起进攻的水师船只,都默默的在不远处停着、看着。
他们不知道对面还有多少火炮和炮弹,所以他们完全不愿意再付出这种根本无谓的牺牲,哪怕冲锋在最前面的已经是他们平时敬仰的、尊重的将军,但是他们已经在不久之前发起过一次这样的冲锋,最终付出的代价,就是那几艘沉没的楼船甚至还能够看到露出水面的最上层船楼。
人力有穷时,一次不要命的冲锋,侥幸活了下来,这些士卒们实在不愿意再发起一次,尤其是这样显然并不能给对手带来的多少实质性的伤害。
邓遐最终也没有直接壮烈牺牲,而是在最后时刻被亲卫拉下了船楼,上了楼船携带的小船,小船在水火交加之中晃晃荡荡,总算是回到了远远观望的水师本阵之中。
登上一艘楼船,邓遐升起了自己的将旗,而楼船上的将领们都低头站在一边,默然不语。
坐看主帅发起进攻,自己却退缩,这样的罪过,直接砍了脑袋也不为过,横竖都是死,他们最终选择没有上前,也是不想拉着整条船的士卒们一起战死。
邓遐此时要责罚,肯定也是责罚他们,总不可能把所有的水师士卒一股脑的收拾干净,还得需要这些士卒们打仗用命呢。
邓遐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自然看出了这些人的意思,轻叹一声:
“未能料敌虚实、轻兵冒进,折损战船的罪过在我。尔等能保全船只,功过相抵,无需自责。”
众将松了一口气,齐齐道一声“将军英明”。
不过当他们想要再趁热打铁,劝说邓遐也无需把失败放在心上的时候,邓遐已经径直走上船楼。
不远处的沔水水面上,第三条、第四条浮桥已经开始搭建,另外关中军队还开始往水里面放火船,不过大概是察觉到了荆州水师一时半会儿应该没有强攻浮桥的意思,所以这些火船也没有点燃,只是被拴在浮桥一侧。
想必只要水师船只再前进,那么火船就会一排排撞上来。
与此同时,岸边越来越明亮的火光中,那些黑黢黢的火炮依旧气势汹汹指着水面,无声的耀武扬威。
“各船暂时向武昌方向撤退吧。”邓遐艰难的下达了命令。
摧毁不了浮桥,那么水师的作用就聊胜于无了,让水师上岸作战和送菜又有什么区别?
余且前往岘山,当尽快做出调整,抓紧进攻了。邓遐补充。
第一八四九章 桓济不战而走
荆州水师被火炮撕碎了。
当消息传到岘山的荆州军中的时候,消息就已经变成了这样,人人口口相传,再加上当时不远处沔水河面上的炮声震耳欲聋、时刻不停,几乎就是最好的作证。
所以即使是上层将领们不断的解释和约束部众,禁止传播谣言,也架不住士卒们人人面带惊恐。
他们自然知道自己的对手是什么人。
关中军队,哪怕是驻扎在南阳的在关中军的编制下应该属于二线部队,但那也是厉兵秣马、装备精良的关中军队。
氐人、羌人、鲜卑人、大司马,曾经驰骋中原的各路豪强被他们挨个撕碎,荆州这些郡兵和世家强拉的丁壮或许不清楚河北的胡人有多强大,但是很清楚大司马有多强大,能够把大司马打崩的军队,是他们能够抗衡的?
之前,有沔水在,有独步天下的荆州水师在,这些步卒们还真的不觉得害怕。
关中军队再强大,那也是人,只要是人,总不可能自己游过沔水,所以水师就是不可逾越的屏障,再加上军中已经许诺下了拿下雍州世家、三日不封刀的命令,所以士卒们都翘首以待,只等这浩荡兵锋直接推过去,淹没襄阳城,好好赚一笔,反正自己的对手也不可能是关中军队。
结果现在关中人从陆地上就直接远程干碎了水上的荆州水师,这让士卒们如何能不惶恐呢?
荆州水师占据天时地利尚且挡不住,我们怕是连和关中军队打照面的资格都没有。
正打算对襄阳城发起进攻的桓济,在听到消息的时候也是整个人都愣住了,旋即不得不叫停了一切行动。
“将军,事不宜迟,当速速率军守备沔水岸边,防止敌军渡河!”快马而来的邓遐,之前在沔水上逃命的时候,半边衣甲都沾了水,现在出现在桓济面前的时候,甚至直接挂上了冰霜,让邓遐看上去颇为狼狈。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围几个将领和幕僚都露出怪异的神色。
你自己都已经被打成这个鬼样子了,凭什么还劝说少主发起进攻?
水师凭借天险都挡不住的,凭啥陆师就能挡得住?
桓济自己显然也有些惶乱,毕竟他之前也是被关中军队一次次“安排”过的,虽然和关中都督府之间有深仇大恨,但是关中军队一样给桓济留下了深深地心理阴影。
当旧日被戏耍的恐惧压过了报仇的冲动,桓济自己的手也开始颤抖,再加上一众将领们脸色发白,显然一样不愿意和关中军队较量,桓济心里更加没了底气,看了一眼邓遐,缓缓说道:
“水师恶战一番,没有辛劳也有苦劳,邓将军辛苦了。衣甲残破,且下去休息吧,水师也可以先退回武昌休整,避免被敌军抓住空隙,再受损失。”
邓遐当即着急的说道:
“将军!水师撤退到武昌无妨,但现在不能就这样放任敌军上岸,否则我军不动刀枪就放弃襄阳,整个荆州的百姓会怎么看我们?那些对我们寄予厚望的世家大族会怎么看我们?
属下前来岘山,就是为了和将军同进退,水师还有千余兵马在此,愿为前锋!”
桓济皱了皱眉:
“敌军无不有以一当十之能,我仓促收拢、招募之军,如何是其对手?”
邓遐急忙说道:
“越是如此,越是应当击其半渡,这已经是敌军最虚弱的时候,否则一旦其上岸,我军只能放任其横扫荆州!”
然而越是强调关中军队的强大,桓济越是不可遏抑的想到自己曾经面对的那些刀光剑影,无疑让他离开之意更加明确:
“一旦打不赢,大军完全葬送,而江陵和武昌防守薄弱,也难免会被各个击破,且襄阳城中还有雍州世家为内应,里应外合,此为兵家死地也,当速速收兵撤退!”
邓遐当即上前一步,还想说什么,桓济的左右亲卫已经抽刀拦住了他。
一名幕僚赶忙拉住邓遐,压低声音说道:
“邓兄,邓兄!少将军不论邓兄兵败之责,邓兄就应该谢天谢地了,可莫要再逞能,返回水师,稳定军心才是正道。”
邓遐欲言又止,最终只能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随着桓济果断一走了之,渡过沔水的关中军队严阵以待,甚至都已经冒着天寒地冻、开挖壕沟,就是担心敌军直接半渡击之,这是最危险的时候,更胜过水师冲击浮桥。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大军顺利渡过沔水,没有受到一星半点儿阻拦,甚至连火炮都成功运到了南岸。
而无论是步卒还是水师战船,荆州军队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不远处的襄阳城,也平静下来。
城南的荆州世家,人去楼空,而城北的雍州世家,劫后余生,可能还没有从这峰回路转之中回过神来,一直到关中骑兵出现在城外,才忙不迭的出门迎接。
整个襄阳城,很快就在雍州世家的指挥下,彩旗飘飘、万人空巷,在家中瑟瑟缩缩的百姓不管自愿还是不自愿,都上街来,欢迎关中王师接管襄阳城。
而荆州世家撤退的时候自然是很仓促的,能把人都撤走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家里留下的金银细软不计其数。
周隆虽然性子莽撞些,却也很清楚这些不是自己能够贪墨的,更不能纵兵劫掠,入城的第一时间就让军中主簿和长史们分别带人去查抄、封闭,移交给南下的都督府官吏。
在道路两边百姓的欢呼声中,周隆策马行过襄阳的大街,南北两边世家曾经在过去半年里以此为界线对垒,两边街巷里还有高墙、街垒的存在,因此此时骤然降临的和平,让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不现实,就像是做梦一样。
但也正是因为关中骑兵行过,整齐的队列、严明的军纪带来的安全感,让城中的百姓们恍惚间意识到,和平似乎真的到来了。
几十年的混乱,多半年的分裂,那,才是一场令人不愿回首的噩梦。
拿下襄阳之后,周隆也没有松懈,一边派人报喜,一边迅速接管岘山、码头等等要地,不但缴获了桓济留下的大量军粮辎重,而且把荆州水师留在码头、船坞中的几十艘战船全部收入囊中,让关中军队一下子拥有了一支至少能够保卫樊城和襄阳之间浮桥的水面力量。
第一八五零章 世家和都督府皆大欢喜
周隆想一想自己昨天傍晚还在担心火炮炮弹都没有了怎么打下襄阳城,更是难免有一种如梦的感觉。
桓济的仓皇逃窜,也让周隆一下子意识到,对手已经孱弱到了什么程度、对关中王师的畏惧深到了什么程度。
这根本就不是想象之中的负隅顽抗,而是追亡逐北啊!
事实虽然如此,周隆到底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独自指挥一场大规模战事,而且杜英本尊就在背后的南阳城看着,所以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越是敌军胡乱逃窜的时候,越是可能会有一些胆大包天的,抓住追杀一方的破绽,绝地翻盘。
尤其是现在关中军队的数量并没有很多,一路向南,是人数少的在追杀人数多的,更有可能出问题。
因此周隆本人入城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见那些雍州世家。
雍州梁氏、马氏、皇甫氏、法氏、杨氏,这些都是西北赫赫有名的世家了,从东汉世家兴盛到曹魏顶峰,再到后来的西晋,都是关中真正意义上的掌控者,强盛之时,其子弟曾经充斥着各级政府机构,可以说如果没有他们的支持,则任何人在雍州都可能寸步难行。
如今,这些客居襄阳的雍州世家,固然没有之前那么强大,却也是不容小觑的一股力量,再加上北人壮硕且好战,因此方才能在襄阳和荆州世家对峙半年、不落下风,迫使桓济不得不动用大军征讨。
关中都督府这边对雍州世家的战力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再加上这些雍州世家可不只是在襄阳有人。当初胡人南下,世家也都是分散迁徙,南下、留守和前往西北凉州的都有。
如今,雍州世家中留在关中和凉州的梁氏、法氏之类的家族,都和都督府有密切的联系,其后人中的梁夫人是杜英的亲生母亲,法随是杜英的师父等等。
而皇甫氏、杨氏等作为将门,其后人一样在关中军队里有所建树。
有这一层关系在,都督府对雍州世家也不可能喊打喊杀。
所以杜英给周隆的任务,也是先客客气气的,稳住雍州世家,顺便借助他们的力量,向南推进。
至于雍州世家是铁了心想要当地头蛇,还是愿意遵从新政、和他们的远房亲戚一样全面融入关中制度之中,那倒是不用着急,可以让他们慢慢适应。
这也算是杜英一方面向关中内部既有的雍州势力传达善意——雍凉毕竟是杜英起家的根本,也是支撑着关中都督府的最主要力量,另一方面也是杜英尽可能的借助雍州世家实现“从世家到万民”的和平演变和过渡。
之前杜英几次想要尝试着让世家能够和平的“泯然众人矣”,但是结果都不甚理想,有直接想要起兵造反夺权的河东世家,也有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梁州世家,导致都督府投入了不少、退让了不少,结果却差强人意,最终也还是通过砍人脑袋这种方式强行镇压下去。
雍州世家和都督府之间更加密切的关系,自然意味着雍州世家可能相比于这些已经掉脑袋的“前辈”们更能够接受新政的存在。
有了雍州世家作为榜样,世家们和平接受新政,也就更有可能了。
杜英想要表达出的善意,襄阳城中的雍州世家们自然能够体会到,所以当周隆登门拜访的时候,雍州世家的一众家主和族老们也凑在一起正要出门,双方在街头相遇,惊讶之余,也都意识到对方传达的善意。
很快,雍州世家就顺水推舟答应了周隆代都督传达的几个命令,包括从即日起,襄阳开始推行新政,雍州世家主动放还土地、解除和佃户之间类似于主仆的契约,同时世家还会投资开设书院和私塾、教化百姓。
当然,作为报酬,雍州世家得到了其余荆州世家仓皇逃窜时未能够及时带走的部分家产,而且他们按照自家人头数保留下来的田地,在未来的五年内也能够享受低税低徭。
对此结果,雍州世家自然皆大欢喜,甚至还主动表示,该交的税收一点儿也不会少。
雍州世家如此上道,主要还是因为他们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这群外来户,一直都是荆州世家眼馋、想要吞并的对象,只不过各家抱团取暖,未能让自身还有矛盾的荆州世家如愿罢了。
什么勾结关中、通风报信之类的借口,便是雍州世家没有这么做,荆州大族一样能够拿得出来。
倚强凌弱,捏造一些理由,还不是很轻松的事?
所以早晚有一天,雍州世家会被荆州大族吞并。
现在顺势追随杜英,摇身一变也成为开国元勋,并不是不能接受的选择。
而周隆也顺势提出了自己的另一个请求,雍州世家对于荆州本地的熟悉程度自然在关中军队之上,所以在前面带头开路还得是他们更靠谱一些。
雍州世家上下也不含糊,当即把自家部曲全部都调到周隆的麾下,为关中王师引路。
与此同时,就在沔水上游,一艘艘船只排成队列,顺着沔水中间还没有被冰封的河道缓缓前进。
这是从汉中方向上调拨过来的兵马和粮草,组成这支军队的主体是汉中郡、武都郡等地的郡兵,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归附都督府的羌人和氐人。
随着都督府在河湟地区的经营,武都、阴平等地已经从之前的羌人聚集地变成了汉羌杂居,成为了内地而不是边境,本地的氐羌人也学习汉家的语言文字、和汉人通婚,除了在自己的衣衫纹饰和礼节上还保留有一部分本民族特色之外,其余和汉人已经别无二致。
现在都督府开始尝试着从氐羌人中征兵,这些氐羌人自然也是积极响应。
胡人本来就好斗,再加上他们也迫切的期望能够通过为都督府征战的方式来增强都督府对自己的认同感。
一拍即合之下,八千兵马经过训练之后被运往襄阳前线。
实际上在都督府的计划里,这些兵马是要增援周隆,协助一起强渡沔水的,但是万万没想到,对面的荆州军队如此不堪一击,所以自然而然就直接运送到襄阳就好了。
有了这八千兵马,周隆其实已经逐渐对荆州军队产生数量上的优势,因为荆州需要防范的方向,也不只有襄阳城。
第一八五一章 便从夷陵下江陵
开门迎郡公,相同的光景不只是发生在襄阳。
荆州西面的夷陵,城门大开,都督府的巴蜀军正昂首阔步进入这座曾经让无数英雄折戟沉沙的重镇。
毛穆之走上夷陵的城墙,城墙上血迹未干,而不远处江流滚滚,从那狭窄的绝壁之间奔涌而出,白帆点点,顺流而下。
相比于周隆的顺利,毛穆之能够进入这夷陵还是费了好一番周折的。
到底是被历代苦心建设的重镇,巴蜀水师新组建不久,从水面上发起进攻,即使是有火炮的帮助,也屡屡未见成效。
毕竟人家夷陵的守军早就已经完成了整个战场的测绘,船行驶到什么地方就用怎样的石弹和箭矢招呼,早就已经门儿清,所以每一次水师船只想要稍稍靠近城郭,都会被劈头盖脸的招呼。
尤其是之前习凿齿在巴郡没有组织起来像样的抵抗,但是还是没有忘记把巴郡的守城器械一股脑的拉回到夷陵,这更加强了夷陵的防备,让从三峡顺流冲下来的巴蜀水师损失不小。
因此谢玄、周隆他们之前在江夏和南阳方向打得火热,多有进展,而毛穆之却迟迟打不开敌军第一道防线,半是无奈、半是着急之下,索性直接派遣步卒从大江南北两侧向荆南和江陵方向迂回。
要说这巴蜀水师,荆州上下自然是看不上眼的,临时组建的船队,还有很多都是习凿齿当初丢在巴郡、都懒得带走的,能翻起什么风浪?
就算是后来打造了几艘大船,巴蜀的造船技术早在之前中朝伐吴之后就没落了,新造船只可堪大用?
正是在这种心态的加持下,夷陵守军才能和周边营寨遥相呼应,构筑起了坚固的防线。
但是当他们得知巴蜀军竟然上岸迂回之后,顿时阵脚大乱。
水面上的巴蜀水师没有什么好可怕的,但是陆地上的关中军队可就不一样了。
那是不久之前才把大司马府和鲜卑人全部都吊打了一遍的存在,早就已经是荆州士卒们心中不可抗衡的力量。
一想到对面有可能在陆地上、在自己的侧翼甚至是自己的后方发起进攻,城中守军就心中惶惶然。
最终,当迂回的小股关中军队趁夜突击,而城中、城外潜伏的六扇门士卒也齐齐举火,制造出四面八方都是敌军在发起进攻的假象。
而毛穆之再下令在山谷之中擂鼓,鼓声阵阵,经过山壁的回荡,最终如同雷霆一样炸响。
水师船只则一鼓作气、全军压上。
这番四面皆敌、火光冲天的景象,让守军在一刹那甚至认为背后的江陵都已经失守了,哪里还有再守城的勇气?
加上习凿齿兵败巴郡,本就有罪在身,关中都督府也一刻未停的挑拨习凿齿和荆州世家之间的关系,导致荆州大族们内部也相互猜疑和提防,怀疑习凿齿以及其背后的习家是不是已经和关中暗通曲款,想要直接一步步的卖掉荆州大族。
所以这夷陵的守军,名义上是习凿齿指挥,但实际上黄、庞、蒯、向、蔡等家族,无不各自有部曲在此。
战事一片混乱之中,习凿齿早就已经被杜英和毛穆之打出心理阴影了,属于和桓济类似的,想要报仇可是又怂的那种,同时他也很清楚自己根本指挥不动其余各家的部曲,此时想要和这些世家部曲共进退、交替掩护,基本不现实。
各家谁不想保全自己的有生力量,让其余家族牺牲更大一些?
所以习凿齿一看情况不对,熟练地直接率领本家部曲向东突围。
实际上“突围”这个说法有点儿不太合适,因为毛穆之根本就没有包围上来,城东的河滩上就是一些在燃放篝火、虚张声势的六扇门而已,此时见到一队敌军仓皇东去,他们自然也无法阻拦。
习凿齿这么一走,原本就没打算听他命令的各家部曲,顿时作鸟兽散。
大部分都选择直接突围,家在北面的往北走,家在南边的则直接跳上船顺江东去。
当然,还有一些江陵的世家,以及夷陵周边本地世家,的确已经退无可退,今日夷陵失守,明日关中军队就杀到江陵城下,所以最终他们选择了依托城池继续坚守。
石弹飞舞、箭矢乱跳,这已经是一片混乱之中,守军所能够给予的最强硬反击。
不过毛穆之自然不可能受到这点儿反击的影响,张蚝和周楚两员年轻骁将率队先登,很快就夺下城池。
此时毛穆之眼前的血迹,就是这最后的攻城之战中留下来的。
脚步声匆匆响起,周楚和张蚝并肩行来:
“参见将军!”
“在打扫战场了?”毛穆之问。
能让他二人从厮杀之中抽身而出,那说明战斗已经结束了。
周楚无奈的点头:
“这些荆州兵,当真不堪一击,几乎都是我们闷着头追着他们打杀,甚至连停下来抵抗的勇气也无。”
旁边的张蚝显然感受相差无几,叹道:
“跑的倒是非常快,好不容易追上几个,都是小鱼小虾,拿着他们的首级来邀功的话,属下都觉得丢人。”
毛穆之哈哈笑道:
“之前王师在河北、中原的战事,已经彻底打响了威名,这些荆州兵闻风丧胆,也在情理之中,如果所料不差的话,我们在未来所要面对的,十有八九都是这样的对手了。”
周楚和张蚝对视一眼,自然都流露出浓浓的失望神色。
他们还年轻,应该算是刚刚步入壮年,还有大好的至少十五年到二十年的光阴,若是已经没有对手,那岂不是没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毛穆之收起来笑容,沉声说道:
“荆州兵马不堪一击,情理之中。但天倾之下,定然还有负隅顽抗者,即使是我们拿下这夷陵的过程中,不也有誓死抵抗的?
所以朝廷和大司马府那边,恐不会那么容易认命,未来进攻江左,少不得还有大战,尔等也无须此时就伤春悲秋,更不能直接放松戒备、轻敌冒进。
骄兵傲将,岂有不败之理?”
两人愣了愣,也都肃然:
“谨遵将军教诲!”
毛穆之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不过现在嘛,先享受一下横扫千军的畅快吧。
估计襄阳的战事用不了多久也会结束,若是我们动作再不快点儿的话,功劳就都是周隆的了!”
两人打了一个激灵,当即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