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四七章 欲渡寿水风正寒
杜英并不觉得荆州世家能够打造出来这样的一套体系,毕竟这背后所需要的,可并不仅仅是构筑几座山头上的城塞。
这需要一个民族濒临灭亡的关头所爆发出的抵抗斗志,需要军民团结一心的凝聚力,还需要一场场连续的胜利打造出来的信心。
显然荆州世家还没有团结百姓、内外如一的本事,更不可能把关中王师塑造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胡人仇寇。
之前即使是杜英在梓潼对蜀中世家大打出手,使得蜀地北部的世家已经烟消云散,仍然未能阻止蜀地南部的世家和巴人们在六扇门的联络下,和都督府站在一起延缓毛穆之的北上。
由此可见,在这些蜀南世家的心中,荆州世家的威胁甚至更在关中新政之上。
这大概就是当年刘皇叔入蜀带给巴蜀世家的后遗症吧。
但是就算荆州世家无法得到本地世家和百姓真心实意的帮助,也无法打造诸如南宋那样的山城体系,但只要荆州世家像模像样的构造起来几座城塞,挡住南下的关键道路,就足够都督府恶心的了,毕竟这些几乎位于云巅之上的城塞,已经在宋末的战争中被证明是更胜过剑阁等老牌雄关的存在。
或是因为出入蜀中的道路就在关隘之下,因此诸如火炮和投石机等大型武备能够轻而易举的运送到关城下,而这些山城则只有羊肠小道和大路连接,反而不易于这些大型武备的运输和布设。
所以经过张玄之这么一分析,迅速突破寿水、干净利落的扫荡整个蜀中和宁州的压力,直接落到了杜英这边。
“强渡寿水,是否可行?”杜英沉声问道。
天下战局的混乱,蜀中战局的急迫,齐齐的压过来,让杜英不得不选择在这凄冷的寒风之中率军强渡。
“回都督,用火炮和霹雳车在河防上撬开口子,然后以船只运载步卒强渡、抢占滩头,之后架设浮桥,让骑兵渡河开路,或许可行。”张玄之急忙回应。
杜英颔首,旋即看向周抚:
“刺史认为呢?”
“寿水单薄,可渡。”周抚的回答更加干脆利落,但旋即话锋一转,“可渡过寿水只是小事,毛穆之既已打算防守寿水,那么定然也做好了防线失守之后节节抵抗的准备。
或许其还未来得及如张主事所言,修筑城墙壁垒,但沿途各处州郡也定然成为其抵抗之据点,因而都督应当先留足兵马,以备后续战事。
此战,只要开打,就必然要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抵宁州,不畏惧牺牲、不害怕伏击,一路向前,否则但有困顿,为坚城所阻,则士气下降、士卒疲惫而后继乏力,随时都可能功亏一篑。”
周抚久在巴蜀,对于巴蜀的作战方式自然最有发言权,而其的担忧显然是和张玄之一致的,只不过张玄之侧重在要速战速决,以避免毛穆之经营后方,周抚则敏锐的提出了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
关中王师在蜀中的兵力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就是两万人,纵然再加上周抚麾下可动用的万余人,这三万人一股脑的南下,不但要承担攻坚的任务,而且还需要把守沿途的各处城寨,以避免被本地世家和巴人趁虚而入。
所以到时候少说也得分出去万余兵马戍守沿途,而实际上现在关中能抽调南下的人手就不足两万,盖因剑阁、梓潼和绵竹等从汉中一路南下的城镇关隘,都已经留下了人把守,否则一旦被那些藏身山中的世家余孽和巴人合兵一处、卷土重来,关中在这些地方辛辛苦苦推行的新政转眼就将化为乌有。
因而周抚显然并不认为凭着这南下的两三万人就能够很快实现清扫全蜀的目标。
历朝历代伐蜀,无不是以轻兵在前开路、大军在后清扫余烬,杜英现在掏出来的这些人,远不足以完成后一个任务,而且还很容易受困于某一座坚城下。
便是关中王师不计较得失、不畏惧牺牲,总人数的下降,总归会带来各种危机。
“刺史可有良策?”杜英直接问道。
“蜀中多半都只有一条路可走,所以想要迂回包抄,彻底消灭毛穆之,几乎不可行,且毛穆之在南也定然有所经营,我军在敌军的地盘上迂回,很容易暴露。”周抚缓缓说道,“但是若不能将毛穆之消灭在此处河滩上,任由其南下逃窜,后患无穷。
因此,不如发挥一下都督府的优势,并且也利用一下蜀中道路不通、消息不畅的劣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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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水南岸。
宁州刺史毛穆之正在面临戎马生涯中最艰难的抉择。
在他的面前悬挂着一张简陋的舆图,只能表明蜀中平原上的几处州郡,可是州郡之间的山川形貌,一概不知,唯有那连接州郡的弯弯曲曲的道路,可以令人联想,这道路的两侧是这样的层峦叠嶂。
毛穆之从宁州入蜀也有一个多月了,眼见得永和十三年的春天都要到来,可是毛穆之和蜀南山中的世家、巴人等等相处的并不是很愉快,双方仍然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地步,毛穆之想要从这些人手中获得一些兵马粮草上的支持,却次次碰壁。
为此,军中不少荆州出身的将领和官吏已经嗷嗷叫着要杀鸡儆猴了,但是毛穆之把这种音调压了下去。
蜀中各家对于荆州世家缺乏好感,这是基于刘皇叔入蜀的旧仇,也是大司马入蜀的新怨。
这种不信任已经积攒了几代人,此时想要通过武力解决,只可能会激起更大的反抗浪潮。
毛穆之在此之前就已经感受过这些世家和部族占据地利之后蕴含的力量,所以宁肯保持现在这种状态。
可是因此导致的漫长补给线,让毛穆之这东拼西凑的一万五千多士卒,不得不在这个阴寒的冬天继续煎熬。
而且······
毛穆之裹着大氅站在舆图前,手里提着一盏灯,外面月明星稀、寒风呼啸,而营帐中,灯光如豆、身影孤寂。
暗淡的光芒下,可以看到舆图上有两个红色的标注。
那是荆州方面最新送来的消息,关中王师已经从汉中放舟南下,威胁襄阳,而南阳、许昌等地的关中军队也蠢蠢欲动。
而在舆图上还有一个蓝色标注。
第一六四八章 杜英的行踪
那是斥候探查到的消息,梓潼等地的关中兵马正向巴西郡推进,不日将抵达阆中,阆中守军归属益州刺史府指挥,恐早就扫榻相迎。
关中兵马拿下阆中,便可向西经由宕渠水直接南下巴郡、涪陵郡,这意味着宁州和荆州之间最主要的联络将要被切断,若是没了大江,毛穆之想要获得荆州的支持,可就只能通过荆南了,那是千里盘旋山路,完全不可为凭。
面对毛穆之在寿水南岸摆出的坚守不出之阵势,关中都督府出乎意料的没有选择凭借强大的器械硬攻,而是选择了这些盘外招。
以至于毛穆之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不知道关中人还能够拿出来多少兵马,但是毛穆之自己的家底,可都在这里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毛穆之还是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的,很显然,他麾下的这些兵马也并不是什么精兵悍将,除了随着他前往宁州的本部兵马尚且忠心善战之外,剩下的那些本地郡兵、南蛮部落土兵,根本就是被毛穆之通过赏银再加上画大饼等等拉拢来的士卒。
打顺风仗还可以,打逆风仗,那的确是转眼就能变成跑步比赛——比谁跑得更快。
之前毛穆之就已经切身体会过,上万兵马被蜀南世家和巴人部族一阻击,差点儿直接作鸟兽散。
如果不是毛穆之及时稳住阵脚、亲自断后,恐怕这上万人就真的被几千世家部曲给击败了,这也是为什么毛穆之退回宁州,又拉拢起来五六千人,凑出来接近两万人,直接号称五万兵马,方才鼓起勇气重新向北进发。
这一路走来,按照毛穆之的对外声称,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沿途州郡,无不望风而降,但有负隅顽抗者,为宁州王师所破,无人能挡。
但是按照关中这边根据真实战况得出的结论,纯粹是因为蜀南世家被毛穆之的声势浩大给吓住了。
再加上他们之前也只是想要刷一刷存在感,既能够向关中都督府彰显其存在的价值,避免沦落到和梓潼世家一样的下场,也能够向荆州世家表达不满,以换取荆州世家入蜀之后的优待,一举两得。
所以当意识到毛穆之要动真格之后,蜀南世家和巴人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也不管毛穆之是不是真的带了五万大军前来,干脆利落的收兵退后。
因而毛穆之并不知道,张玄之给出的结论是:
这是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就算是知道了,毛穆之也只能报以苦笑,他又何尝不知道手底下这些士卒的“本事”呢?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有米也就算了,现在毛穆之面临的情况是,锅都有可能要被掀起来了。
帘子一下子被掀开。
没有人通传,而能够在这个时候畅通无阻进入毛穆之中军营帐者,自然也就只有这一个人——习凿齿。
被周抚从绵竹关放出来之后,习凿齿自然也不敢在成都停留,直接向南跑到了毛穆之军中,成为了有实无名的“监军”。
两人之前在荆州就打过交道,再加上现在率领孤军在外,和荆州世家之间的联络还得依靠习凿齿,所以毛穆之对于这位上官还是颇为尊重的。
只不过习凿齿对于毛穆之自然就怨念满满了,若不是毛穆之北上的路上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一时半刻无法抵达绵竹,周抚自然也不可能这么果断的下决心倒向关中都督府,习凿齿也就不用如此狼狈的从绵竹关逃出来。
所以此时习凿齿一开口,脾气便颇为暴躁:
“杜仲渊已经分兵进攻阆中,不日便将南下巴郡,且荆州方面已经频频告急。
另外,这是方才余之麾下送来的关中报纸,上面都已经明确说杜仲渊离开寿水、返回成都!”
说罢,习凿齿将手中握着的报纸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
“这报纸余都能看得到,莫要说宪祖尔未曾看到!”
报纸是益州刺史府刊行的《益州时报》,这也是关中南下梓潼之后刊行的报纸,自王师入驻成都、接管益州刺史府之后,这报纸自然也转入益州刺史府名下,在成都府周边州郡广为发售。
蜀中一直以来都是封闭的世家坞堡制度和开放的商贾行商模式并行,各行其道却又相互交织,这就使得大多数的世家子弟、商铺伙计都读书认字,再加上如今巴蜀风云变化,这些世家、商贾等等都关注着局势发展,自然而然对《益州时报》趋之若鹜。
尤其是刺史府将一部分发售权下放到了本地的世家乃至于巴人头目手中,这就使得报纸的传播范围更广,甚至能够越过战线,传递到了习凿齿的手中。
而习凿齿所拿的报纸,头版头条就写着杜英抵达成都府、百姓扶老携幼以迎郡公的报道,甚至在标题下面还有一个小幅的版画,画面上的杜英行在正中,在甲士和百姓的簇拥下,形象格外高大。
杜英抵达成都府,并且让报纸大肆宣扬报道,这说明杜英已经从寿水前线离开,换而言之,杜英已经放弃了在寿水方向上取得突破,转而把作战方向落在了巴西郡上,甚至其本人还有可能折返汉中直接去主持荆州方面的战事。
如今大司马府的核心人物桓温,正在青州,郗超则在淮西,荆州留守的、也最能代表荆州世家利益的习凿齿则在蜀中,荆州的确正处于群龙无首的时期。https:
习凿齿不会也不能容忍杜英转换进攻的方向,所以他气势汹汹的前来,就是想要责问毛穆之,两万兵马拉到了成都府外,结果迟迟未曾进攻。
按照毛穆之之前给出的解释,只要能够牵制住南下的关中兵马,让杜英无暇顾及荆州方向,便是胜利。
习凿齿也接受了这种说法,事实证明他们也的确把杜英拖在了寿水渡。
结果现在杜英已经转身离去,毛穆之若是还一直屯兵在这里的话,意义何在?
荆州,又如何守得住?
尤其是今日看到报纸之后,习凿齿更是震怒。
来到军中,他事事处处都让着毛穆之,毕竟人家术业有专攻,行军打仗这方面习凿齿的确不会。
但是放权的结果,就是毛穆之必然比自己早知道了这个消息,却依旧无动于衷!
这是当他这个监军不存在么?
第一六四九章 悲声无处监军催
“毛宪祖,尔欲何为?!”不等毛穆之回答,习凿齿一甩袖子,怒火中烧。
毛穆之倒是没有生气,追随桓温南征北战这么多年,这些世家子弟的脾性他还是知道的,犯不着和他们置气,所以毛穆之慢悠悠的伸手拿起来那张报纸:
“从事或许多虑了。杜仲渊将兵马屯驻在寿水渡,只要我军还在,那么不管其本人身往何方,寿水渡的兵马肯定是不敢调动的。
之前益州刺史曾经向从事交代过杜仲渊的底细,其此次南下携带的兵马拢共就只有两万人,除去分兵的,现在剩下一万五千就不错,再加上益州刺史调遣过来助阵的,林林总总加起来,又能有多少?
所以为了防止我军强渡寿水,杜仲渊定然已经把大多数兵马放在这里了。
其便是能够分出来一路偏师攻略阆中、宕渠等地,也只是由于这些地方之前就因是周刺史亲自平定,所以还听从益州刺史府的调遣罢了。
若是杜仲渊意欲从宕渠水南下巴郡,切断宁州和荆州之间的联络,那么怎么可能只派遣这一路偏师呢?”
说着,毛穆之将那报纸轻轻地放回桌子上:
“古来用兵,虚实结合,雷声大而雨点小的比比皆是,杜仲渊此举,说不定只是引诱我军回援巴郡之策罢了,兵不血刃便让我军撤离成都府外,岂不正合其意?”
若是换在平时,习凿齿或许还会好生思忖一下毛穆之所言是否有道理。
奈何今日的他,经过之前的晴天霹雳、虎口逃生、一路奔波,再加之总有一种之前的一切信任都打了水漂的感觉,所以他听着毛穆之给出的解释,脸色却逐渐阴沉下来。
毛穆之注意到了习凿齿的神色变化,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正想要说什么,习凿齿就率先开口:
“若是杜仲渊虚晃一枪,在这寿水渡唱了一出空城计呢?”
空城计,是关中戏剧团的代表之作,讲的是季汉诸葛亮戏耍司马懿的故事,故事节奏紧张刺激、剧情以小博大,自然而然在推出之后就广受好评,甚至有的郡县还直接腾出来城门请戏班子实景演出。
这戏曲多多少少都有侮辱司马氏先祖的意思,但是在关中都督府这一亩三分地上,又有几人把司马氏当一回事?
巴蜀、荆州也都大差不差,所以习凿齿还真看过。
此时被习凿齿这么一说,毛穆之更是左右为难了。
空城计这种计策,主要的还是参战双方的心理博弈,我算到了你,你看穿了我,我算到了你看穿了我······如此无限循环。
当然,这也是一出“戏”,“戏”演的好不好,有没有破绽,一个久经沙场的主将还是能够看出来的。
毛穆之这几日都在观察对岸关中王师的动向,无论是操演还是修筑营垒、打造船只等等,一切如常。
只是数一数这军中摆出来的方阵,就知道其人数至少在万人。
所以断不可能抽调兵马转进巴西郡,甚至千里迢迢返回汉中。
可是这都是基于毛穆之的经验和主观判断,眼前的习凿齿,俨然是已经对这些都失去了信任,甚至······看着习凿齿上下打量的目光,毛穆之怀疑这位从事和监军,对自己都保持怀疑。
毛穆之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对岸营寨林立,士卒训练有度,阵势森然,是长久对峙之姿······”
“我看是毛将军被杜仲渊给吓破了胆!”习凿齿毫不客气的喝骂道。
从“宪祖”,到“毛宪祖”,再到现在的“毛将军”,称呼越来越生疏,也表明习凿齿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他霍然走到舆图前,伸手指着成都府说道:
“成都府拿不下,现在背后的犍为等地,地寡民贫,都是拖累,现在大军所用粮秣甚至都需要从荆州千里迢迢转运。
且那些蜀南世家和巴人还藏身山中,随时都有可能袭击我后方和侧翼。
这般境况下,余不知道毛将军是如何稳坐钓鱼台,在这寿水岸边一动也不动的!”
毛穆之沉声说道:
“渡河之战,进攻方永远都处于劣势,随时可被半渡而击,余在此地列阵,阻断成都南下之路,便是想要引诱杜仲渊渡河,化我军不善战之劣势为优······”
“成都南下宁州之路,固然是断了,但是从成都南下巴郡之路,只要那宕渠水还在,就没有断!”习凿齿厉声打断,“莫非毛将军还想着能够退回宁州,也效仿那周抚,左右逢源、价高者得?!”
“余······”
习凿齿直接说道:
“既然根据毛将军的判断,以及这些各种方式得来的消息,都能够确定,杜仲渊本人已经不在寿水渡,且其还抽调了不知多寡的一支偏师前往巴西郡,那么其在寿水的兵马顶多和我军持平,还有可能根本比不上我军······”
说着,他已经背着手走到了毛穆之的身边,打量着毛穆之,冷声说道:
“明日就发动进攻,尽快攻破寿水,将杜仲渊拖在成都城下,令其无暇顾及荆州和巴西郡,毛将军意下如何?”
最后虽然是疑问句,但是毛穆之已经从中听不到半点儿商量的语气了,这就是十足的命令。
看毛穆之皱着眉没有回答,习凿齿冷笑道:
“若是毛将军还要抗命的话,余恐怕从荆州运送过来的粮草,也不足以、更不必要支撑这样的一支军队在这里虚度光阴了!”
毛穆之正想要争辩,习凿齿直接一甩袖子向外走去:
“战,还是不战,余期望明天直接看到毛将军的答复!”
话音未落,人直接掀开帘子走了,留下来回晃动的帘子在无声地提醒着毛穆之,方才所听到的,句句属实。
“哐当。”毛穆之一直提在手中的油灯,掉落在地上。
灯油肆意的流淌,火焰则顺着灯油而蔓延。
“将军!”外面听到声音但不敢进来的亲卫,此时急忙冲入,着急灭火。
火光耀眼,这是方才毛穆之独自站在舆图前,从未有过的明亮。
但是很快,灯油燃烧殆尽,只留下一地焦黑。
被火焰照亮的营帐,转眼漆黑不见五指。
亲卫们重新点燃火把,他们惊讶的看到,自家将军不知何时已经抓起了架子上的佩刀,攥紧了刀柄。
第一六五二章 恶战寿水渡
张蚝的反应也很迅速,当即带着骑兵向南逃之夭夭。
南岸这边也跟着爆发出阵阵欢呼,就像是已经把这关中骑兵就地格杀了似的。
不过看上去关中王师这边是占了大便宜,但关中将领们的神色都变得肃然起来。
当自家猛将的旗帜和脑袋被人一股脑的丢在了阵前,恐怕没有哪只军队能够保持镇定,最主要的感受恐怕就是畏惧,饶是关中王师也难免这种心理常态。
然而毛穆之麾下的兵马能够在短时间内反应过来并且迅速向关中王师发动反击,这已经说明其拥有和关中王师之中的精锐不相上下的军事纪律。
“毛穆之能够成为桓温麾下的重将、镇守一方,果然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杜英感慨,“若是能够为我所用,那倒是不浪费了这么一个人才,奈何现在为大司马所驱使,甚至还可能听从于荆州世家的胡乱指挥,倒是可惜了。”
作为安排布置之前一系列舆论战的始作俑者,张玄之微笑着说道:
“若是都督今日能够给予毛穆之迎头痛击,那么也未必不可能。周刺史所献的计策,其实也是拾取昔年长平之战的牙慧,而毛穆之便形如那赵国的廉颇,其既然能够奔楚,未尝不可奔秦。”
杜英打趣道:
“毛穆之便是那廉颇的话,何人又是坑杀四十万赵人的武安君?莫非参谋司已经打算让本都督来背负这个骂名了?”
张玄之连连摆手:
“若有骂名,属下愿意为都督担之!而都督永远都是英明神武的秦王!”
“秦王······”杜英喃喃说道,“若是能够成功拿下巴蜀,那么此次收复河北、平乱巴蜀的功劳,不知道余那个便宜老丈人会怎么奖赏呢?”
杜英既然没有打算走自立旗号的路,那么自然也是和大司马一样,趴在司马氏的身上薅羊毛薅到最后一刻,而司马氏为了能够苟延残喘到最后一刻,对于这种行为也只会一味地退让和安抚。
“应当是三公之类的名号了。”张玄之遗憾的说道,“到了这一步,朝廷也不可能和之前那样大肆封赏,否则很快就会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
之前杜英的便宜老丈人司马昱在封赏这件事上一向比较大度,显然并不是因为指望着杜英能够凭此对自己的女儿好一点,而是期望能够将杜英快速的扶持到和桓温相等的位置上,这样才能够诱发杜英和桓温之间的争斗,皇室或许才能从中寻觅到一些机会。
所以只要桓温还在,杜英的封王梦想就得拖一拖,这一次的功劳高低换来一个三公,杜英就会和桓温平起平坐,且这也算是司马昱向这把火之中加的最后一捆柴。
一旦杜英吞噬了桓温的地盘,那么司马昱不想封王也得抓紧给了。
现在,还不着急。
两人说话之间,对岸的步卒已经整顿好阵列,骑兵在外围游弋,防止张蚝再一次杀过来。
鼓声中,大队的步卒缓缓向河岸开进,与此同时,双方的霹雳车都开始轰鸣。
石弹掠过天空,砸向不同的目标,关中王师这边的目标自然是对方意欲下河的兵卒,而南中兵马这边的目标则是王师在河岸上修筑的工事。
双方在寿水岸边对峙这么长时间,也没有闲着,岸上都挖掘了纵横交错的沟壕,并且还在沟壕之间的空地上摆设了大量的鹿砦和拒马,放眼望去,犬牙交错、狰狞可怖。
不拆除这些鹿砦和拒马的话,显然南中兵马很难顺利的上岸。
一发又一发的石弹,不断的砸落在北岸的阵地上、激起滚滚尘烟。
而关中王师的石弹落在那些前进的人群里,激起的可不只是土,还有淋淋鲜血。
不过只是凭借霹雳车,显然不足以阻挡南中士卒下河,在下河之前,他们其实也不需要什么队列了,人皆松松散散的,这样可以让霹雳车带来的损失降低到最小。
“轰!”在霹雳车抛射的石弹落地所发出的闷啸之间,开始夹杂上更加刺耳的声音。
南中士卒们震惊的发现有黑色的弹丸,在人群之中肆意横冲直撞,饶是他们足够分散,也不能阻挡这炮弹接连掀翻了好几个人之后,才无力落地。
更远的射程、更加平滑的弹道以及更大的威力,这显然就是之前关中王师用以突破剑阁和梓潼城的新式“霹雳车”。
而且······逐渐霹雳车抛射的石弹越来越少,这些新式的弹丸越来越多,在水面上、在河岸上,恣肆的冲撞。
这说明关中王师的霹雳车因为距离岸边太近已经不得不开始转移,而事实上霹雳车庞大的身形,在南岸也能看的一清二楚,那里自然也是南中士卒的第一目标,现在不转移的话,等会儿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付之一炬。
可是这些新式的“霹雳车”,至少站在南岸,透过那自家霹雳车的石弹掀起的薄薄尘烟,根本寻觅不到其位置。
尘烟中,其实有炮口的光焰一闪而逝,只不过南中士卒们之前还没有领教过火炮,所以不知道罢了。
这种未知而强大的杀器隐藏在对岸,让即将下河的南中士卒们难免渐渐升起恐惧的心情,可是人都已经站在河边了,身后催促的鼓声更是响个不停,他们也只有硬着头皮向前行进。
冰凉的河水中逐渐泛起涟漪,跋涉的士卒向着北岸推进。
“噗通!”一个个水柱时不时的被掀起,这是已经进入后方阵地的关中霹雳车在发威,而那些铁弹丸倒是没有了踪影,俨然也开始向后转移。
通过这种交替转移的方式,关中王师能够确保及时给予南中军队的排头兵以火力压制。
与此同时,北岸的前沿阵地也不再是空无一人,王师士卒沿着坑道依次就位,旋即有大量的箭矢,纷乱如雨,劈头盖脸的倾泻下来。
整个河面上,登时漂满了一层尸体,但是随着石弹落水掀起的滚滚波澜,这些尸体又被冲荡开,顺流向下游漂去,很快就看不到了方才这一轮屠杀的痕迹,但是也的的确确没有身影再矗立于河面上。
关中王师的就位自然也接着引来了南中军队弓弩手的报复,双方再次隔着河岸倾泻自己的箭矢。
第一六五三章 进攻,再进攻
不过因为双方都有壕沟可以躲避,又有盾牌举在头顶上,所以这种行为更像是单纯的互相叫板。
在发现自己的努力不足以压制关中王师之后,南中军队被逼无奈也只能在这激情对射里开始下一轮强渡,不过这一次他们推出来了不少船只,这些是南中军队几日来重新打造的船只。
而且虽然一开始就决心固守,但毛穆之也不是一点儿其余准备都没有做,其也在下令搜集船只,只不过因为之前周抚的坚壁清野,结果不尽如人意罢了,现在重新打造的船只,林林总总加起来看上去也有二三十只,被一字排开、投入水中。
而在船只的后方,不止于此,还有扎好的竹排,被固定在小船上,这些竹排首尾相连的话,就能够搭建起来一座浮桥。
这一次发动进攻的仍然还是方才的那些南中士卒,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和旗号,应该是南蛮各个部落的土兵,此时理所当然的被推出来当炮灰,不过在这些土兵的身后,已经有之前被派出来对付关中骑兵的那些步卒集结列阵。
很显然毛穆之打算用南蛮土兵打开一条道路,然后自己的麾下精锐紧随其后,扩大战果。
周楚的旗号已经飘扬在北岸,周抚提供的八千兵卒,也被调动,有周楚作为前线指挥,这些兵卒都甘心听令,哪怕周抚本人目前已经返回成都。
不过周楚还是选择让关中王师充当防守的主力,盖因关中王师已经掌握了一些和火炮、霹雳车等等配合的经验,相比之下,益州本地的士卒不被火炮的光焰吓到就已经很不错了。
很明显,方才的一次进攻,主要是毛穆之借助南蛮土兵受到方才王师骑兵的左冲右突、往来如入无人之境的嚣张而引发的怒火,趁势发起的对北岸关中王师防务情况的一次试探。
这一次,毛穆之的进攻更盛,霹雳车一路轰鸣,不要钱似的泼洒石弹,当看到对岸的王师营垒和鹿砦被烟尘所笼罩,士卒们便发出一声欢呼。
一下又一下的欢呼,如同浪潮一样,起起伏伏,但是就算是声音落下,也不能阻挡其烘托着整个战场的气氛节节攀升,烘托着南中士卒的斗志逐渐高昂。
手中的刀剑齐齐敲打着盾牌,只听得寿水两岸都回荡着南中士卒的呼喊声:
“吼啊——吼啊——”
就像是野兽的咆哮,配合着刀剑的敲击声,震撼人心。
“万胜!”作为回应,北岸的关中王师亦然高呼,“万胜——”
就在关中王师的呼喊声中,就在双方石弹和箭矢所发出的锐啸声中,船只下水,士卒们鱼贯而上,若离弦之箭,刺向北岸。
时不时有石弹砸落在水中,激起水柱,荡起涟漪,一层层水浪凶狠拍打着船只,一艘艘小船在风浪中摇曳晃动,左右不定,激起的浪花劈头盖脸的砸下来,很多人很快就已经浑身湿透。
还有箭矢,时不时的从风浪之中钻出来,顺着飞浪的缝隙,刺入南中士卒的胸口,让他们惶然惨叫着跌落在水中。
可是这些南中士卒们也的确爆发出了令人敬畏的悍勇,船上转眼就都是水,掀起的冰水和同伴的血水混合在一起,难以区分,他们就直接用自己的头盔和盾牌向船外舀水,还有的直接用手探入冰凉刺骨的水里,拼命的向前划动,哪怕只是绵薄之力,可是其脸上的狰狞,足以鼓舞身后划桨的同伴再接再厉。
当然,还有的船只直接被滚动的水浪掀翻,船上的士卒落水之后,连滚带爬的站起来,继续向北岸跋涉前进。
冬日寒冷的风吹在他们的身上,要是换作平时少不得要连连打寒颤,但是今日此时,他们满腔的热血都像是被什么激荡了起来一样,嗷嗷叫着冲锋,哪怕身上的衣服在风里结了一层薄冰,哪怕眉梢已经挂上了寒霜。
“宁州的善后,届时肯定是个棘手的问题。”观战的杜英看到这一幕,喃喃说道。
如果所料不差的话,毛穆之肯定是笃定杜英不在,所以打算用最凶狠的攻击直接撞开关中王师的防线,根本不会把这一场战事拖太久,为此,他也一定向这些南中士卒们许诺了真金白银、加官晋爵。
否则都是打工人,而且还是被顶在前面的炮灰,又凭什么拼命呢?
若是今日杜英在这寿水把南中这些兵马杀的太惨,就直接和这些南中部落结仇了,之后杜英想要南下宁州,这些南中部落还是会团结在毛穆之的身边、誓死抵抗,遗患无穷。
张玄之无奈的说道:
“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杜英笑道:
“不错,先打赢了再说,怎么善后,那是胜利者才应该纠结的问题!”
不过他旋即动身向山下走去,回头说道:
“毛穆之的这两轮进攻很有可能非常凶恶,所以此地交给尔来坐镇指挥,余带领亲卫前出增援。”
“都督!”张玄之着急的想要表示反对,可是杜英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干脆利落的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张玄之又急又气,不过旋即对岸响起阵阵欢呼声,这让张玄之下意识的扭头看过去。
原来是毛穆之的将旗开始向前移动,所到之处,其麾下的士卒无不高呼,足可见单兵素质和装备或许不敌于关中王师,但是在对主帅的拥护上,或许真的不亚于关中王师。
“战,战,战!”对岸的后续兵马也陆续开始推进。
他们推着一座座浮桥下水,一点点的向北岸铺设。
关中王师回应的箭矢已经愈发稀疏和纷乱,盖因前方的南中土兵们已经杀到了岸边。
为了渡过寿水,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不亚于之前涉水试探的前一批同伴。
但是因为人数更多,终究还是有不少士卒越过了这条冰与血混合的河,登上了北岸。
这迫使岸边的关中弓弩手不得不向后撤退,而当南蛮土兵们齐刷刷亮出短刀,扑入王师挖掘的壕沟中时,岸边的王师将士以牙还牙,留下千余人掩护自家弓弩手重新构筑防线,其余的士卒分为左右两翼、扑向敌军。
他们一样摒弃了在壕沟贴身厮杀之中并不方便的长矛厚盾,或手持横刀或手持短刃,合身而上。
第一六五四章 王师缓撤
双方的恶战直接在岸边的壕沟中爆发,刚开始便是刀刀见肉。
呼喊声、怒吼声,不绝于耳。
与此同时,关中的火炮也开始陆续轰鸣,不惜暴露自己的位置也要将炮弹投射到敌人的头顶上去,因为就在不远处的寿水水面上,毛穆之搭建的浮桥正稳步向前铺开,这给了北岸的关中王师很大的心理压力。
炮弹直接砸落在水面上,准头并不是很好。
但原本串联起来的两座浮桥直接被炮弹激起的水柱冲散,其中一段断了固定的锚绳,顺流向下游而去,结果撞上了河面上躲闪不急的船只,好一番纠缠之下,南中士卒们狼狈下船,无奈的目睹那浮桥带着自己的船一起消失在下游水面。
今日的天气转暖,寿水的水流似乎更湍急了一些,被冰封了一个冬日的水,悸动、奔流。
这对于毛穆之来说显然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但是也不算坏,至少他选择在今天发起进攻,总不至于在未来的某一天面对湍急的春日水流扼腕叹息。
而且这样的水流,即使是涉水泅渡也还能接受,这也是毛穆之后续投入的精锐部队选择的进攻方式。
南中士卒们占用了近乎所有的船只,但是这些船只或是直接被掀翻,或是还在艰难挣扎着运送南中土兵,这些多半并不熟悉水性而且作战意志也没有那么坚定的土兵们,依靠船只,还是能够坚持一会儿的,若是让他们在冰冷的水中直接前进,恐怕他们很难接受。
且土兵本来就不是毛穆之自己的兵马,毛穆之把船只让给土兵而让自己的部曲涉水进攻,此举落在这些土兵的眼中,自然也会感念毛穆之的器重和公正,甚至是向着土兵这边偏斜,又怎会不卖力呢?
方才这些土兵们的奋勇厮杀,便是对毛穆之这般恩义的报答。
当然,不管各种好处如何向着土兵那边倾斜,说到底毛穆之也是想要最大程度的压榨这些土兵存在的价值,现在凭借着这些土兵,毛穆之也真的在关中王师看上去牢不可摧的防线上敲出来了一个又一个的缺口。
关中王师的霹雳车和火炮看上去震天响,但是如今落在宁州各部士卒们的眼中,简直是花拳绣腿,还不是第二次冲锋就被那些在宁州兵马中更多扮演着炮灰角色的南中土兵们冲上了滩头?
一时间,看着北岸关中王师的旗帜缓缓退却,也看着不少南中土兵正高声呼号着想要向纵深进攻,无论是正艰难涉水的毛穆之部曲,还是南岸留守的弓弩手们,都发出欢呼。
相比于上一次双方对垒的呼喊声,这一次的声音更大、更自信。
俨然已经看到了自家的胜利。
而在北岸,周楚提着刀,腰间还别着两个血淋淋的脑袋——能够被这位几次独自突入敌阵的少将军选中的脑袋,至少也是敌军之中校尉起步的——正不可置信的问前来传令的士卒:
“撤退?便是毛穆之带着他的亲卫杀上来,又有何妨?余照样能够斩将夺旗!
别看那些南蛮子冲上来凶猛······”
传令兵显然没有打算听周楚表达不满,径直说道:
“此为都督之令,违者军法从事!”
周楚愣了愣,下意识的向北看去,却发现之前用于观察敌情的那座小山坡上,已经少了很多人的身影,显然杜英已经带着亲卫转移到了中军、亲自指挥。
而其下令撤退,却没有在中军鸣金,只是以此方式传达下来,自然是要让周楚且战且走,从而营造出一种关中王师是被迫撤退、无力再战的假象,引诱南中各部兵马继续向前进攻。
“都督怎地不明摆着说。”明白过来的周楚忍不住嘟囔一句。
那传令兵见他开窍,也不由得咧嘴笑了笑:
“都督期望少将军能够自行领悟。”
“悟也,悟也!”周楚笑着说道,转身提着刀冲入了人群中。
而前线的关中王师各部,在周楚的指挥下,开始徐徐后退。
南中兵马渐渐全部上岸,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的他们,急切的想要和关中王师鏖战一场,所以上岸之后便全力向前进攻,一路推进、气势如虹。
关中王师这边前锋的败退,也逐渐加快,似乎真的在南中兵马的强攻下难以支撑,甚至连稳步撤退、逐渐脱离接触都有点儿难以维系了,眼见得这摇摇欲坠、大厦将倾,就会是一场溃败。
甚至王师一向宝贝和器重的霹雳车,也没有来得及转运到后方,直接被付之一炬。
两台巨大的霹雳车在空旷的原野上汹汹燃烧,就像是两个火炬,滚滚浓烟腾空而起,落在南中士卒的眼中,仿佛直接化作鼓声,炸响在他们的心头。
前进!
南中军队的将佐们已经人人争先。
击败关中王师,打破这支军队从建立以来不可战胜的神话,这样的丰功伟绩直接摆在面前,又有几个人能够抗拒?
而刚刚上岸的毛穆之部曲们,则在感慨跋涉渡过这条阻隔他们足足一个月的寿水原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艰难,简短的感慨之后,他们又霍然发现,面前哪里还有什么敌人?
只剩下南中土兵们向前冲锋的背影。
这让这些出身荆州、骁勇善战的将士们在傻了眼之后,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候,他们自然不可能放过,顿时也都抓紧兵刃、三五成群的追上去。
就在这些上岸的士卒们大呼小叫、兴高采烈的时候,正带着亲卫艰难涉水前行的毛穆之,也意识到了北岸的变故,他顿时毫不犹豫的拽过来距离自己很近的一条船。
这条小船上还带着三个人,习凿齿和他两个负责划船的亲卫。
习凿齿自然是不愿意在这早春时节下水的,在劝阻毛穆之不用和士卒们这般同甘共苦无果之后,习凿齿索性就坐了一条小船跟在毛穆之的身后。
静静地看你表演。
至于习凿齿本人为什么也要渡河,盖因这一场战斗本来就是其一力促成的,现在进攻更是无比顺遂,所以习凿齿说什么也得到前面去刷一刷存在感,让将士们恍然意识到,如果不是因为他习凿齿一双慧眼看出来了关中王师的虚弱,又哪里来的这般优势?
因而一定要让前线的将士们看到他、记住他。
第一六五五章 各自的表演
所以习凿齿认为毛穆之是在进行一场自找苦吃的表演,倒是情有可原,因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表演呢?
毛穆之突然抓着船舷要爬上来,小小的船只开始剧烈晃动,而毛穆之上船又甩上来不少水,水淋淋,不少水珠更是直接甩落到了习凿齿的衣袖和鞋面上,惹得习凿齿微微皱眉,颇为不满。
不过习凿齿出身荆州、自幼长在江边,水性还是不错的,不至于被毛穆之这般仓促的动作给吓到,正想要开口诘问,便看毛穆之直接手搭凉棚、向北眺望,面有忧色,顿时收起来那些想要斥责他毛躁的话语,沉声问道:
“可是有什么不妥?”
毛穆之回答:
“余观关中人之撤退,有条不紊,甚至还几度想要反击,但是都为我军所击破,未能成功。但其军阵始终规整、旗号也没有纷乱,这说明其并非溃败。
而我军这边,本来尚且还有阵列,如今将士贪功,无不奋勇冲锋,这反而导致我军各部被拉开了距离。若是长此以往,恐怕会露出来诸多破绽,为关中人把握住机会,自侧翼进攻,将我军拦腰切断,则局势危险矣!”
习凿齿闻言,却是有些不屑的说道:
“败都已经败了,哪里有这么多弯弯绕?恐怕对面的主将正手忙脚乱的想着如何才能保全更多的兵马呢,观对面之旗号,应该是周楚吧?
这小子之前在绵竹关的时候对余大放厥词,后来又因为周抚的缘故得杜仲渊之重用。
如今看来,无能之辈放在哪里都是无能之辈,之前能得父亲之恩荫,方才得了一个杂号将军的名头,现在还真的以为自己便是掌军之才了,属实可笑!”
说着,习凿齿还伸手直指前方:
“世人皆言杜仲渊有识人之明,是此世之伯乐,奈何此次看中了这周楚,周少将军却不给他这个面子啊,哈哈哈!”
看着习凿齿笑的猖狂,毛穆之也知道,在绵竹关的时候,习凿齿被周楚一通大骂,之后又狼狈南逃,早就已经对周家父子,尤其是误入歧途之后,非得要跟着关中一条路走到黑的周楚深有意见,现在也算是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毛穆之没有阻拦,毕竟习凿齿的这些憋屈和怒火,真正的来源都是毛穆之的迟到。
这火气若是不借着现在发泄出来,恐怕就要由毛穆之全盘承受了。
桓温自己都不敢得罪荆州世家,尽可能的顺着荆州世家的意思,而作为桓温下属的毛穆之,自然也不敢和习凿齿唱反调。
因而这样也挺好的。
不过毛穆之还是忍不住在习凿齿的笑声逐渐收敛的时候补充了一句风凉话:
“从事可知曹刿论战否?”
习凿齿的笑声戛然而止,笑容也凝固在脸上,他不可置信的张目远眺:
“佯装败退?关中人方才厮杀的时候也颇为悍勇,且那一声声口号也是震天动地、不弱于我军丝毫,还有那些新式的霹雳车······这阵仗,不像是想要撤退······”
毛穆之默然。
他随着士卒们渡河跋涉,是表演;习凿齿披上一身并不怎么合适的铠甲,形象滑稽也要上前线,是表演,那么殊不知对面关中王师所做的一切,不是表演呢?
若是这样的话······一种不祥的预感霍然攀上心头,但是习凿齿却并没有直接开口说出来。
恰恰相反,他咬着牙,目视前方,陷入到挣扎之中。
此次进攻,是习凿齿近乎力排众议推动的,现在的他更是也披上甲胄行进在军阵之中,因此一旦此战失败,那么习凿齿就必须要承担主要责任,并且还能够充分的证明,习凿齿的战略战术思想有问题,毛穆之仍然还是这支军队最合适的领导者。
这也意味着习凿齿将彻底失去对这支军队的领导和影响力。
这是习凿齿所难以接受的。
因此此时的他,就像是一个已经把全家财产老小都一并押上来的赌徒,哪怕是已经看到了失败的端倪,但是他并不想承认、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失败。
毛穆之的注意力都在前方战场上,倒是没有察觉到习凿齿的神色变化,随口说道:
“当务之急,应该是巩固滩头,尽可能的扎下营寨、步步进军,急不得这一时。余即刻传令鸣金收兵,令这些儿郎们莫要再深入追杀了。”
出乎意料,习凿齿沉声说道:
“若是之后杜仲渊赶来,关中人士气大振、重整旗鼓,又当如何?”
“这······”毛穆之倒是的确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一时间愣住了。
习凿齿见他不言,当即接着说道:
“且杜仲渊此次选择令周楚小儿挂帅坐镇滩头,大概也是为了宽慰周刺史,让周刺史以为自家儿子有一个好前程,从而放宽心罢了,想必其对于周楚也并非十分信任。
另外,选择周楚,怕也是因为如今能够让周刺史和杜仲渊两个人同时返回成都的时候负责指挥双方军队的,也就只有这一人了。”
习家在荆州世家之中也是说一不二的存在,因此从小出生在这种环境下的习凿齿并没有什么遮掩的习惯,此时从他的言语之中就已经可以看出其对不同人的好恶。
对于周楚这个曾经指着鼻子骂他的,那就只有被直呼其名这一个待遇了。
习凿齿的此番话,言外之意,自然是现在周楚独自率军扼守寿水渡,是宁州兵马尽快扩大战果的最后机会,等到杜英和周抚从成都折返,时不我待!
毛穆之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从事所言在理。”
习凿齿登时露出笑意,虽然毛穆之此人有时候泥古不化、不思进取,但是只要自己能够摆出来事实,他还是愿意遵令的:
“若是能够今日强渡寿水、追杀敌军直到成都城下,那么关中不可被战胜的传言不攻自破矣!”
说罢,习凿齿霍然抽出佩刀,直指向前方,对岸抛射过来的稀稀落落的石弹砸落在水中激起的浪花拍打着他身下小船的船身,船在风浪中摇晃,但习凿齿的身形却格外的坚挺。
建功立业,就在今朝!
毛穆之也被他说得心动,当下翻身跳下小船,高声呼喊:
“前进!”
话音未落,他已经从亲卫的手中接过来将旗,越众而出。
第一六五六章 关中王师的回马枪
看着毛穆之的卖力争先——多少也带着点儿表演的成分——站在船头不想下水的习凿齿难免露出羡慕的神情。
不过羡慕一闪而逝,他目光幽幽的扫过毛穆之身边这些将士们,也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
毛穆之的将旗已经距离北岸越来越近,而随着他这一声振臂高呼,左右水面上艰难跋涉的其麾下部曲亲随们,皆是振奋,脚下的步伐不由得加快,更是卷动浪与潮一层又一层。
他们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岸边,而在岸上,南中土兵的步伐更快一步,甚至跑在最前面的都杀到了王师的营寨处,要知道,双方的营寨为了防止被投石机光顾,可是都扎在后方很遥远的地方,即使是把投石机搬过河都不见得能够触及。
当看着自家兵马的旗帜已经抵达了地平线,当看着身边的将士们振臂高呼、向前飞奔,毛穆之原本还悬着的一颗心渐渐地放了下来,甚至他还忍不住在心中嗔怪自己:
关中王师虽然人人皆说其强悍,可是谁说就是真的不可战胜呢?
尤其是没有杜仲渊在,关中王师的脊梁骨,可没有那么坚挺!
自己当真是越活越落伍了,竟然还没有一个文人看得明白,也没了那般叱咤风云的胆略,岂不惹人耻笑?
然而还不等毛穆之走上岸边,也不等习凿齿的船靠岸,前方,在高歌猛进的宁州兵马左右两翼,突然响起震天动地的鼓声。
“咚咚咚!”
一下下,敲打在人心头上。
“咚咚咚!”
一下下,让正高呼酣战的宁州将领们惊疑不定。
因为现在的关中王师正在败走,自然不可能擂鼓,只可能鸣金收兵,而现在的宁州兵马也正蜂拥而上,所有的注意力无疑都放在了如何和关中王师一决生死上,根本就不可能把南岸的战鼓搬过来敲打。
因此这鼓声的响起,是那么的突兀和奇特。
可是却是真真切切的在响。
霎时间,毛穆之的脸色大变。
既然不是宁州兵马在擂鼓,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关中王师在擂鼓。
擂鼓,是为了进攻!
还不等毛穆之发号施令,也不等习凿齿着急忙慌的询问发生了什么,马蹄声就覆盖了鼓声、击碎了一切!
又或者说,这本来就同属于关中王师的鼓声,就是在给这奔流的马蹄声让路,接下来,是他们的主场。
一队关中骑兵,人数在千余,并不算多。
可是其从不远处的山坡后面骤然绕出来,疾驰而来,如刀一般,硬生生的凿入南中土兵的散乱队列之中。
正在拼命向前追赶关中王师、恨不得两只手都变成两条腿的南中土兵,根本就没有料到会有敌军从自己的侧翼杀过来。
甚至可以说,他们现在拖拖拉拉的零散队形,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侧翼了。
在追击的时候,这些都无所谓,本来讲求的就是尽最大可能咬住敌人,从敌人的身上扯下来一块肉,但是在敌人反过来直接进攻侧翼、形成迂回的时候,这样的阵势,足够要了人命!
马蹄声愈发杂乱,这并不是因为关中骑兵的突击受到了阻碍——恰恰相反,骑兵所到之处,南中土兵根本不是对手,四散而逃,那些没有能够跑掉的,也无一例外成了骑兵的刀下亡魂——而是因为又有数百骑兵从另一侧杀上来。
另一侧,也就是战场的东北侧,循着寿水河道,并没有什么山丘可以藏身,只有几片稀疏的树林,显然这些骑兵方才就藏身在树林之中,甚至是直接在树林中挖了坑道,潜伏在内,一动不动,一直等待时机。
若是毛穆之能够凑到他们的面前看一看,就会发现不少骑兵的衣甲上还挂着草茎。
可惜毛穆之看不到这些细节。
不过就算如此,此时此刻,毛穆之也能够反应过来了。
关中王师自不可能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场兵败,这从他们之前的叫嚣和同样值得敬佩的恶战厮杀就能够看出来。
可是他们却早早的把两路骑兵埋伏在了左右两翼,而不是在南中土兵上岸的时候,一鼓作气杀过来,将其扫荡一空,这说明这些骑兵本来就是陷阱的一部分,而不是单纯的为了在步卒失败之后起身掩护。
既然这是陷阱,那谁又是猎物呢?
“鸣金!”毛穆之的声音凄厉。
然而关中王师的马蹄声更加凄厉,两路骑兵一左一右,以不可阻挡之势迎头撞入南中土兵之中。
纵横、肆虐、践踏、冲击,所有属于骑兵的雄壮,所有属于骑兵的残酷,在这一刻都彰显的淋漓尽致。
西凉铁骑,多少年来,都是天下人,无分中原还是胡人,共同的噩梦,向北横压羌人胡寇,向南横扫中原更无敌手,这便是西凉铁骑的赫赫威名。
此时这些南中土兵们,显然正在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完全承受不起的他们,选择掉头逃窜。
而骑兵并没有缀在后面追杀,这是因为寿水河岸上满是关中王师为了防守挖掘的壕沟,骑兵冲上去就等于绊住了自己的马腿。
不过这也不代表着关中王师就此放过了敌人。
追杀的任务,另有其人,那就是之前越退越快的关中步卒们。
自己退的路,终究得自己含泪走回来,随着军阵中的战鼓声频频响起,关中王师步卒蜂拥而上,这一次他们和自己的对手一样,一眨眼的功夫也没有了队形,整齐的一个个方阵完全散开,士卒们三五成群,在周围主将的指挥下——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主将了——向前进攻。
他们的两翼有自家骑兵游走保护,而他们的前方,敌人的溃逃是那么的真实而且迅速,那么他们还有什么保守的必要呢?
提着刀冲在最前面的周楚,甲胄上已经插着几支箭矢,不过看上去并无大碍,大概并没有射穿,所以周楚也懒得拔出来了,只见他追上一名脚步踉跄的南中士卒,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一刀劈头盖脸的砍了下来:
“呔!吃你家小爷一刀!”
鲜血飞溅,喷洒在旁边跑过的一名关中士卒的脸上,不过那关中士卒混不在乎,眼睛紧紧盯着更远处的几个身影,虽然他只是一个人,可是对面那似乎根本不是敌人而是猎物,再多的猎物,也只能让猎人更加兴奋!
关中王师的回马枪,让整个局势,骤然扭转!
第一六五七章 骑兵的战场
“杜仲渊!”就在这短短的几个呼吸功夫,战局变化,而习凿齿也无疑看到了对他来说世间最恐怖的一幕。
在那两翼迂回、游走的关中骑兵之中,一面旗帜正迎着风烈烈舞动,上面分明写着“大都督杜”四个字。
赤色的旗帜,金色的绣字,清晰可见。
瞳孔猛地收缩,习凿齿下意识的转头就想跑。
他并不怀疑这面将旗的真实性,盖因若是这旗帜下的并非杜仲渊,这只是关中王师用来虚张声势的旗帜,那么关中王师早就应该把旗帜拿出来了,而不是现在。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杜英从一开始就在指挥这场战斗。
关中王师步卒的后退,只是为了诱敌深入,而关中骑兵的杀出,也是恰到好处。
此时,双方已经重新沿着河岸上关中王师挖掘的壕沟奋战,只不过这一次,原本和南中土兵斗在一起都有些吃力的关中王师,轻而易举的越过土兵们构筑出来的防线,一路向前冲锋,后续上岸的宁州毛穆之部曲想要阻拦,可是一样不是对手。
周楚的将旗坚定的飘扬在整个冲锋阵线的最前面,距离岸边越来越近,距离习凿齿所在的这条小船也越来越近。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了逡巡的余地,毛穆之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带着亲卫扑了上去,随着他的身影出现在最前面,被突然的变故搞得不知所措的宁州将士,士气大振,纷纷提刀跟上。
反正都是厮杀,无所谓在什么地方和谁厮杀,只要主将在身边,此地便是他们浴血奋战之处,此地亦然可以是他们埋骨之处,盖因主将和他们并肩作战,也盖因主将不会忘了他们所有人。
然而方才还提着刀意气风发的习凿齿,此时却连连催促护卫划船,向着南岸而去,同时还不忘着人前去告诉已经没入人群看不见的毛穆之:
“将军引军且战,可择机而走,余先去南岸安顿兵马,以接应将军。”
至于这消息是不是能够传递到毛穆之的耳朵里,已经不重要了,此时的习凿齿,就只有一个念头:
这是杜仲渊的圈套,抓紧跑,此时不跑,自己恐怕将死无葬身之地!
在绵竹关逃出来一次的习凿齿,并不觉得自己若是落到杜英的手底下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能跑的时候不跑,到时候要后悔的!
关中骑兵从战场的左右两翼迂回过来,也抵达了战场。
骑兵沿着河滩推进,这里作为渡口,河滩早就已经被平整过,虽然还是有很多石块,但是不妨碍骑兵策马行进,而当骑兵出现的时候,整个战斗的结局也已经注定。
两路骑兵夹攻、穿插,将本来就已经完全乱了编制的南中土兵和宁州兵马分割、扰乱,不同来路的兵马被无助的驱赶到一个包围圈里,时不时出现南中土著和毛穆之麾下荆州士卒风马牛不相及的呼喊声,将领指挥不动兵卒,兵卒也听不懂将领在吆喝什么,唯有胡乱比划外加大眼瞪小眼。
平日里这些听从毛穆之征召而来的南中土兵就拥有极高的自治权,土兵将领们多半也都是部落酋长,听从毛穆之的命令而战,毛穆之的命令也不会下达到下面的士卒层面,因此大多数的士卒不需要、且在酋长的刻意遮蔽下也根本不会和荆州士卒们有什么交流往来。
此时此刻,这些酋长们和毛穆之本人,多半对此也有些后悔,不过其中一些人已经来不及后悔了,因为关中骑兵的刀,显然比他们后悔的心思更快一些!
盾牌再一次出现在了宁州兵马的视线之中,大队的关中王师步卒已经越过了壕沟,在河滩上重新列阵,他们手中抓着的盾牌排成一条长线,徐徐向前推进。
壕沟本来就在距离河边不远的地方,王师的盾牌已经在此处摆下,由此而知,宁州兵马已经快要被完全赶下河了。
“杀!”方才的后退有多么憋屈,现在的周楚就有多么意气风发。
他手中的刀在连续多次的劈砍之后已经卷刃,随手丢在地上,脚尖在地上的长枪上一挑,长枪飞上半空,接着,周楚一只手抓住枪杆,猛地抖了一个枪花,人枪合一,便直接向着前方混战的人群扑过去。
只见他所到之处,南中士卒也好,毛穆之麾下的部曲也罢,皆无人能够阻挡,或者说在如今这种已经注定了溃败、逃命最是要紧的情况下,也没有人再有心思回首和周楚鏖战一二了,只能看哪个倒霉蛋跑的慢一些,直接被周楚抓住格杀。
周楚正在大杀四方的时候,杜英也带着亲卫骑兵加入了北侧骑兵的队伍。
自然没有只许毛穆之身先士卒,就不能让杜仲渊独当一面的道理。
此次随着杜英南下蜀中的骑兵本来其实并不算多,盖因蜀道艰难,而西凉高头大马穿行在群山峻岭之间,既是折磨人,也是折磨马,且这羊肠小道,也没有多少骑兵的用武之地。
但是随着杜英走出梓潼,直面成都的时候,骑兵作为平原上无可替代的杀伐利器,自然再次被重视。
宋元时期的战争已经表明,一旦北方的骑兵能够艰难突破从汉中到成都的绵延城寨,那么南方的守军面对北方汹涌而下的骑兵,只能一路撤退到大江岸边才能站稳脚跟,诸如钓鱼城、泸州等宋元战争史上赫赫闪光的雄城,都是据守大江。
现在相似的道理自然也能应用在杜英此次对蜀地的平定上。
因而杜英有了稳定的运输道路之后,立刻把凉州新编练的骑兵调遣南下。
艰难的蜀道或许不是骑兵的战场,但是宽阔平坦的成都平原,既能够孕育古老的文明和富足的社会,也是骑兵最喜爱的战场,是属于他们的舞台。
凉州骑兵的训练一直是凉州刺史府重中之重的任务,而把持这些事的也是永远不可能背叛杜英的人——他亲爹杜明,当然一般是杜明出面,背地里是身子骨弱的杜葳操持——所以这些骑兵从招募到训练,最后到成军,无时无刻不被灌输着忠诚于杜英的思想,所以杜英也一直放心的将凉州骑兵作为关中王师真正压箱底的杀器。
尤其是在火炮还不算成熟的如今,凉州骑兵的存在不可替代。
第一六五八章 悍然反扑
不过信任归信任,这些新训练的凉州骑兵,终究没有多少战场经验,所以杜英也不舍得直接把他们丢在残酷的河北战场上。
那里是天下最精锐的骑兵角逐和厮杀的主战场。
在那里,关中骑兵每日里都要面对鲜卑这出生在马背上的民族,想要在密集的斥候战和游骑兵战斗中不落下风,俨然这些新编骑兵还不够格。
但是正所谓田忌赛马,谁说我要上马对上马?
杜英把这些新兵调到蜀中来,对上毛穆之的步骑,自然是碾压。
方才他让陆唐率领数百骑兵在北,自己则带着千余骑兵在南,以钳形攻势一举扭转战局,这砍瓜切菜一样的突进就足以证明凉州骑兵在巴蜀这一亩三分地上的强悍。
杜英的将旗转眼功夫就已经飘到了河边,而杜英本人提着横刀,带着亲卫们左冲右突,衣甲鲜明,周围的王师将士俱是看在眼里,霎时间,欢呼声此起彼伏:
“万胜!”
当然这其中还夹杂着其余更加激动的呼声:
“万岁!”
今日一战,关中王师直接把宁州兵马这唯一一支真正能够威胁到自己在蜀中立足的对手击败,至此,放眼整个巴蜀,谁人还能阻挡既有火炮,又有骑兵在手的关中王师?
一手缔造这样的优势,并且此时还亲自冲锋陷阵的杜都督,俨然当得起这样的赞誉。
这样的想法,并不仅仅是在关中将士们的心头浮现。
已经撤退到水中、带领亲卫部曲亲自断后的毛穆之,能够清晰地听到关中王师的吼声,他放眼望去,可以透过在壕沟、在河滩、在浅水处厮杀恶战的人群,看到那个马背上的年轻主帅,其一手横槊,一手持刀,纵马驰骋,好不威风!
所到之处,关中王师更是如同打了鸡血一般。
原本还在壕沟中鏖战的,转眼便宰杀了敌人,浑然不顾身上还有伤口,恶狠狠的扑向下一个宁州士卒;
仍然在河滩上与手持盾牌的宁州士卒僵持对峙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道,大吼着向前推进,硬生生的将对手撞翻在地,而靴子毫不留情的从那人身上碾过去,竟是连抽刀取了他的性命都来不及,目标直指已经逃遁下河的前方背影;
至于那些已经在河水中扑腾、捉对厮杀的关中士卒,本就是关中王师之中个人勇武的佼佼者,否则也不会在这追击战里脱颖而出、冲的最前,所以他们直接张开双臂,搂抱着宁州士卒直接向河水湍流中冲,要以一敌二,也要去追那些脚步更快的敌人。
似乎每一个关中士卒,都认为自己解决不了当面的敌人,是一种耻辱,所以哪怕是以伤换伤,他们也愿意,只为了把刀子插入敌人的胸口,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们只是不想在都督面前丢人,为此,他们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同归于尽的案例,转眼功夫毛穆之就已经看到了好几个,看的毛穆之嘴角微微抽搐。
当然,这种疯狂的打法,对付此时早就乱了阵脚、没了建制、四处乱窜的南中土兵们,非常有效,就像是狗追兔子一样,一时间整个寿水翻腾滚动。
无数方才还不敢下水的南中土兵,此时在水中拼命的奔跑,便是被石头绊倒、滑了一跤,都混不在乎,磕的鼻青脸肿也要先跑到对岸再说,当真恨不得爹妈没有多生两条腿。
这让毛穆之也有些无奈,原本以为方才在南岸受到关中骑兵的刺激,嗷嗷叫着要求战的南中土兵,就已经拿出了十分斗志,却万万没有料到,在逃命的时候,他们还能拿出来十二分努力。
倒是小觑他们了。
毛穆之心中半是无奈,半是感慨,回头望去,曾经还站在自己之前,手持佩刀意气风发的习凿齿早就没有了踪影,倒是南岸还有习凿齿的旗帜飘扬,甚至还更出众一些,摇来晃去,似乎是在吸引着士卒向此处汇聚。
“竖子不足与谋。”毛穆之冷哼一声。
眼前的战局,是习凿齿一手促成的,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跑得这么快,不过毛穆之环顾一圈,心中大致有数,也没有觉得局势完全糜烂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杜仲渊的出现,诚然让这个关中士卒都跟打了鸡血一样,但是这些士卒的疯狂俨然也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他们原本还算齐整的队形已经松散,并且凉州骑兵们就算是在岸上再如何叱咤风云,下了水,其灵活程度可就和步卒没有什么差距了。
而事实上,关中骑兵根本就没有下水的意思,他们一直在之前就已经被刻意平整过的滩头徘徊。
下水的只是那些关中步卒,并且正逐渐的相互拉开距离。
正是切割、各个击破的好时候!
当面对敌人这样疯狂的进攻,大概正常人都会选择避其锋芒、权且忍让,可是毛穆之被桓温丢在宁州、孤军扼守,早就已经做好了独自面对强敌的心理准备,也正是因为有这方面的经验才会被选中。
此时的他,眼睛灼灼有光,因为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失败,而是难得的机遇,是一个翻盘的机会!
毛穆之的身边还有几十人,这些都是随他百战余生的老卒,也是真正的撒手锏。
当即,毛穆之提刀、越众而出,直接杀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队关中王师。
这支关中王师队伍向前冲的很凶,十几个人对着上百号南中土兵砍杀,而一些散乱的宁州步卒想要救援,也都被击败,因此此时人数不多,但横冲直撞甚是威风。
毛穆之的骤然出现,有如迎头棒喝,十几人立刻陷入重重包围之中。
那些奔逃的南中土兵,早就被吓破了胆,便是顺风仗也不会、更不愿意打了,自顾自的向着南岸逃窜,饶是毛穆之用南中本地土话高声呼喊也无人回头。
好在毛穆之一开始就没有寄希望在他们的身上,随着毛穆之的旗号竖起来,周围很多没了建制的宁州士卒都向此处靠拢。
这些来自荆州的宁州将士,本来就在蜀中无依无靠,与其相信自己能够逃出生天,他们更愿意追随毛穆之,所以追随毛穆之继续抵抗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因此,就当关中骑兵赶鸭子一样将南中土兵连带着散乱的宁州士卒向水中赶的时候,毛穆之带着纠集起来的人手,不断消灭突进的关中王师,悍然再次发动抢滩进攻。
第一六五九章 该是他赢
当又有十余名关中士卒被围的时候,杜英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其实他的目光一直在关注着水中的战斗,毕竟岸上的战斗其实在骑兵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没有悬念了。
每一支关中队伍都携带着旗帜标注自己的位置,这些旗帜有前进有后退,虽然因为混战,显得杂乱无章,可是至少都坚挺的竖着。
可是这一会儿,已经有好几面旗帜飘落,并且颇为集中。
这说明他们遭遇了强悍的敌人。
马蹄声嘶鸣,杜英直接带着亲卫杀穿重重战团,来到了毛穆之纠集起来的百余号人外围。
眼见得百余号人包围十余名关中将士,关中儿郎如何冲杀都不得出口,杜英纵马就要下水,但是身边的亲卫怎能容他这般以身涉险,当即齐声说道:
“请都督安坐!”
杜英的身形顿住了,但旋即翻身下马,厉声说道:
“我家将士被围,余亲眼所见,焉有坐视之理?”
话音未落,杜英已经持槊下水,身边的亲卫们大惊失色,忙不迭的跟上。
“余将旗何在?!”杜英回头喊道。
那面还没有受到什么箭矢摧折的“大都督杜”字将旗飘在了他的头顶上。
杜英振槊、当先,槊锋开合,正在水中短兵相接的宁州士卒,哪里想到杀过来的敌人竟然一改刀刀拼命的套路,直接上了长槊,招架不住的,直接被拍入两侧水中,而还不等他们吐着泡泡抬起头,杜英身侧的亲卫们就已经大步上前,手起刀落。
血染红了水,或者准确说,弥散开的血,在已经被搅动的红黄交杂——那是河底泥沙和之前战死士卒之血混在一起的样子——的水中,又渲染上一层更深的红色。
杜英将旗飘扬在水中,杜英的身影虽然隔着层层人群看不清楚,但这已经足以告诉所有的关中将士:
都督亲自下水,鏖战在最前线,任何一个在前面奋战的将士,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有杜英打了个样,亲卫们也有样学样,用长槊逼迫合围的宁州士卒退开,杜英倒是已经丢了长槊,提着横刀,深一脚浅一脚的迎向方才被围的那队关中将士。
他们原本有十多人,经过一番恶战,只剩下五六个,且人人带伤。
杜英行到他们近前,看着这一个个尚显稚嫩的脸庞上多半都带着愤怒和不屑,那是对袍泽战死的愤怒、对敌人凶恶反扑的不屑。
至于对都督亲自赶来救援的感激,此时他们并不需要、也无暇表现在脸上,等会儿全力杀敌便是!
“还可战否?”杜英问。
“可!”回答的声音无不喑哑,但无不充满力量。
杜英哈哈笑道:
“被赶下水了,还想着上岸,痴人说梦!且战!”
“且战!”王师将士们慷慨回应。
话音未落,王师将士已纷纷向前行进,他们或挺槊、或持盾、或握刀,经过简单包扎的伤口隐隐作痛,但是随着杜英前进的步伐越来越快,逐渐越过杜英,也先于杜英,枪出如龙、刀出如虹!
毛穆之想方设法包围一个个王师小队,杜英便带着将士们一个包围圈、一个包围圈的杀过去!
很快,毛穆之就意识到事情不对,身后明明已经吃下的关中王师,竟然反杀了出来,自己留下的优势兵力再次溃败。
他霍然回首。
这一次,看到的不是对岸的习凿齿之将旗舞动,而是看到了另一面将旗。
杜英的将旗。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近在咫尺。
杜仲渊以一方都督之尊,竟然亲自下场冲杀,这是毛穆之万万没有料到的。
在杜英和其亲卫的冲击下,宁州兵马构筑起来的一个个小包围圈显然并非那么坚固,很快就支离破碎。
而对于那些已经被重重围困,眼见得就只有竭力战死一条路可走的王师士卒们来说,还有什么比主帅直接冲到自己的面前、将自己救出包围圈更热血的么?为此,便是抛头颅洒热血又何妨?
毛穆之没有想到杜英竟然能够做到这一点,毕竟将心比心,现在的他或许能够做到,可是真的易位而处,自己已经身在郡公这等位置上,恐怕更重视的还是爱惜自己的性命吧?
士卒死了,可以重新招募和训练,谁也不可能奢求主帅能够下场救援,哪怕主帅的手中的确握着为数不多的机动兵力,毕竟主帅才是一支军队的灵魂。
可是现在,杜英这样做了,或许他把一支军队的灵魂致之险境,但是这支军队的脊梁骨,却是实实在在的挺直。
毛穆之轻叹一声:
“杜仲渊合该有此胜也。”
话音未落,他招呼亲卫,向南岸艰难撤退。
此时关中王师士气大振,绝不再是和其鏖战的时机了,这一战,到了此时此刻,毛穆之也输得心服口服。
方才分割包围关中王师的时候,宁州兵马尚且意气风发,此时战局再次扭转,士卒皆是默然,好在不同于那些已经“散作满天星”的南中土兵,至少这些毛穆之部曲的战场撤退经验还是很充足的,相互扶持掩护着徐徐后退。
当然,他们能够不惊慌,也因为毛穆之本人就带着亲卫殿后。
突入重围的底气和勇气,毛穆之或许还有所欠缺,但是率军殿后他还是能够做到的。
北岸的关中王师也没有继续追击,杜英果断的下令鸣金。
借助刚刚的反扑,毛穆之显然又重新建立起了其麾下部队的建制,撤退之时令行禁止、旗帜不乱,说明仍然还有一战之力。
相比之下,关中王师方才冲的太凶,建制也早就零散,否则不至于陷入被各个击破的凶险境地。
因而杜英也不打算追击毛穆之,见好就收,否则手底下这些儿郎们再次上头的话,很容易重蹈覆辙。
杜英的勇气和胆略显然也不是没有上限,到时候让他以身涉险直接跑到寿水中流去救人,那杜英心里也得直打鼓。
双方各自鸣金,关中王师用最后一通箭矢礼送毛穆之离开,眼见得这场战事就要结束,但······变故乍起,狂风卷地!
只见滚滚烟尘从南升起,一队骑兵正奔驰而来,其目标正是方才渡过寿水、艰难整队的宁州兵马。
当然,沿路上还有很多四散奔逃、不成建制的南中土兵,为这骑兵一冲,直接就溃散了。
原来是之前脱离战场的张蚝!
第一六六零章 奇怪的烟尘
关中南下巴蜀的骑兵也并非全部都是此时杜英和陆唐统带的新兵,还有一部分精锐骑兵,主要负责艰苦的斥候战和袭扰战,这些骑兵便是张蚝手底下指挥的这些。
陆唐作为追随杜英起兵的家臣,其用人和用兵的风格深受杜英影响,简单说就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张蚝本人虽然没有多少战场经验,但是其所表现出的勇武以及在多次战事讨论之中的敏锐判断,让陆唐对其颇为欣赏,之后几次斥候战,张蚝更是屡屡斩将夺旗,渐渐有了“万人敌”的美誉,而陆唐也干脆利落的直接把渡河扰袭敌军的任务交给了他。
此次张蚝率领骑兵渡过寿水,接连斩将夺旗,最终因为被毛穆之调兵遣将封住了去路,不得不向南撤退。
因为宁州军中为数不多的骑兵都被张蚝一战杀的闻风丧胆,所以毛穆之只是留下来一部分兵马防守监视,并没有主动进攻。
对于张蚝的去向,毛穆之心中也多少有数,肯定是奔着自家后方的粮道去了,毕竟切断了毛穆之的粮道,才是能够阻挡毛穆之在寿水南岸长久驻留的不二法门。
相比之下,如今关中王师虽然击退了毛穆之,但是毛穆之麾下真正能战的本部部曲损伤并不大,崩溃的多半都是那些南中土兵,所以毛穆之只要想办法收拢、整顿,用不了多久还能囫囵拉起来一支兵马。
其对宁州的控制,注定了南中各部还是愿意听从其调遣的,除此之外,蜀南的那些世家和巴人部落也未尝不是可以团结的对象,当然前提自然是荆州世家在未来的利益上做出让步。
既然已经是未来的,不是现在的利益了,那也未尝没有谈一谈的余地。
但既然能够谈,那么其实粮草也能谈,毛穆之并不知道蜀南世家和巴人囤积了多少粮食,但是至少让大军作战使用一两年是肯定没问题的。
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很可能是对这些人所拥有的自治权的进一步退让,不过······在之前习凿齿的极力推动之下,战局已经糜烂到了这个地步,毛穆之相信习凿齿对于是否还能够完全掌控蜀南这一小片地方已经没有什么追求了。
如何才能够汇聚整个巴蜀剩余的力量,避免内斗,共同对抗杜英和关中新政,在毛穆之看来,这才是当务之急。
因而话说回来,毛穆之对于张蚝袭扰粮草之类的行为并不怎么在意。
但是他没有想到,张蚝根本没有直接杀向囤积粮草并且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兵马防守的营寨,而是重新折回战场。
等等!
毛穆之惊疑不定的心,骤然跳的更快了,因为他细细观察这一支开进的关中骑兵,怎么看这支骑兵的数量、至少是现在肉眼能够观察到的数量,都要比当时那一支少很多。
之所以强调肉眼,是因为这些骑兵的背后烟尘滚滚,根本看不清前排骑兵后面绰绰约约有多少人。
“骑兵奔驰,何来的这么大烟尘?”毛穆之沉声说道。
方才关中骑兵的冲锋他也看在眼里,声势浩大不假,可也不至于这般,仿佛半边天空都被渲染上一层沙黄色。
除非······
这本来就是在故弄玄虚,根本就没有那么多人在冲锋。
再回头看一眼北岸,北岸的关中王师并没有追击,而是陆续收队回营。
若是他们觉得迎面而来的这一支关中骑兵能够马踏联营的话,按理说就应该抓紧推进以支援战斗才是,到时候内外夹击,岂不是直接底定寿水战局?
毛穆之说不定连南岸都寻觅不到立锥之地。
当然,对于关中王师来说,渡河就是攻守易位,到时候宁州兵马缩入已经开挖和经营多日的壕沟和营寨,毛穆之一样有信心能够给关中兵马一个迎头痛击,至少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能将宁州兵马消灭在寿水岸边。
所以很明显,杜英放弃了这么做。
而这似乎也意味着,杜英很清楚,南岸的这一路卷尘而来的自家骑兵有猫腻。
“传令下去,莫要自乱,以弓弩手射住阵脚,候其前来。”毛穆之沉着下令。
宁州兵马的弓弩手本来就多半停留在岸边两翼,未曾下水,此时纷纷调转方向射箭。
那些策马驰骋的关中骑兵,见箭矢扑面,竟没有继续冲锋,直接调转马头,向两侧散开。
而随着他们转向,宁州士卒们惊讶的发现,这些人的马尾上都拴着长长的树枝,树枝纷纷杂杂擦过地面,那声势浩大的烟尘便由此而起。
这些骑兵也不恋战,一个个跑得飞快,不过他们并没有解开这些树枝,所以树枝依旧在鼓荡着尘烟,顺着春来暖风徐徐弥散到宁州兵马聚集的河滩上。
本来这些宁州士卒涉水过河,又涉水回来,浑身上下又冷又湿,结果这尘土扑面打过来,落在脸上、衣甲上,很快就变成了横一道、竖一道的黄泥斑点,又脏又黏,一个个士卒面面相觑,好不狼狈。
接着,岸边就响起他们愤怒的叫声,奈何那些早就扬长而去的关中骑兵怕是根本听不到了。
听到了大概也不会在乎。
很明显这些骑兵真的就是在恶心一下宁州兵马的,顺便把那些已经完全乱了方寸的南中土兵再清扫一遍。
经过他们这么一阵折腾,毛穆之放眼望去,已经看不到南中土兵部族的任何旗号,恐怕想要把这些溃兵游勇再收拢起来、恢复士气,不甚可能了。
而实现了这件事的,其实不过是几十名虚张声势的骑兵罢了。
所以他们跑这一遭,还真是值得。
对于关中骑兵这种挑衅行为,宁州骑兵便是之前被斩将夺旗、大败一场,现在也不敢怠慢,急匆匆的从队列中行出追击,不过毛穆之也不指望自家骑兵还能有啥斩获了。
在见到关中骑兵露出“真身”,他其实是轻轻松了一口气的。
因为毛穆之不得不承认,今日自己已经从杜英那里收到了太多的惊讶和惊喜,所以他的确有些害怕自己的判断再次出现错误、迎面扑来的骑兵真的有浩浩荡荡成百上千人。
那是现在疲惫的宁州士卒或许无可抵挡的力量,毛穆之方才让弓弩手前出射住阵脚,更是可能把弓弩手也都葬送掉,这是现在的宁州军队已经不可承受的损失。
第一六六一章 战败之罪,罪责在谁?
若是杜英真的能够变戏法似的在南岸多出来上千骑兵,那么毛穆之有理由怀疑杜英根本就不是人,或者自己麾下负责斥候探查的亲信不是自己人了。
发现并非如此之后,毛穆之反倒是在心里对杜英更加佩服了。
眼前的假象被看穿,说明杜英手头上能够使用的兵马总共也没有太多,也没有后续援兵抵达导致杜英以势压人。
用等量的兵马,打出来绝对的优势,而且还能见好就收以避免多生变故,杜英的谋略、胆气和作为一个主帅同样不可或缺的谨慎、不贪婪,在今日的战斗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回想今日一战,杜仲渊早在前几日就动身北上,营造假象,今日又以骑兵渡河挑衅,促使我军渡河,接着又后撤、引诱我军深入,之后以埋伏之骑兵从左右两翼进攻,大破我军。”毛穆之对左右幕僚和亲随叹道,“之后又不惜以身涉险、提振士气,灭了余最后一丝反击的机会。
现在细细想来,其实个中有多次多处或许能够勘破杜仲渊之埋伏和布阵的机会,奈何其先以流言扰乱人心,后又频频示弱,终究是余一时糊涂,落入了圈套之中。”
毛穆之对于今日的失败,俨然是心服口服。
只是那支南去的关中骑兵,不攻营寨、不冲军阵,去向未明,总归是让毛穆之心中惴惴不安的。
只期望一路跟着追上去的宁州骑兵能够带回来一些有用的消息。
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和毛穆之一样已经开始考虑下一场战事了,只听得一名幕僚不忿的说道:
“此次进攻,本就是习凿齿咄咄逼人、强令将军为之,明知不可为而为,此乃兵家大忌也。
战中,将军亲率部涉水进攻和断后,仁至义尽,何罪之有?”
文人尚且义愤填膺,况乎武人?周围几个率部追随、掩护的校尉登时纷纷鼓噪:
“是啊,要余说,便是那习凿齿胡乱指挥的责任!”
“也不知那小儿身向何处也?!”
“当以军法从事!”
毛穆之皱眉:
“从事下令北上,也是基于杜仲渊所散播之谣言,余和从事皆被杜仲渊蒙蔽了双眼罢了,战败之罪,亦当共同承担,无分彼此,尔等切莫胡言乱语,伤了感情!”
众人登时噤声。
“宪祖,宪祖啊!”前方骤然响起大家熟悉又不喜欢的声音。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有人小声嘟囔道。
毛穆之扫了一眼,让他们老实一点儿,同时举步迎上去:
“战事紧迫之时,与从事走散,得见从事无碍,心下大定矣!”
习凿齿笑呵呵:
“宪祖率军厮杀,而余担心矢石无眼,且余为一介书生,不当在宪祖身边置喙军事,所以先行折返南岸,为宪祖摇旗助威,好在之后我军退却,余也趁势收拢兵马,避免溃退,倒也起了三分作用,聊胜于无,让宪祖见笑了。”
毛穆之登时忍不住挑了挑眉,当时直接拿着关中刊印的报纸跑到自己面前嗷嗷叫着要进攻的,也不知道是谁······
且听习凿齿这番“余为文官,不懂军事”的说辞,恐怕习凿齿并不打算和毛穆之一起承担此次战败的责任,这让毛穆之既是不悦,而且也提高戒备,断不能被习凿齿卖了还帮他数钱。
而习凿齿的目光俨然也在毛穆之身上逡巡,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可以肯定,经过此番变数,这两个大军主将之间原本就少得可怜的信任,恐怕已经不复存在。
看毛穆之迟迟未曾开口回应,习凿齿宽慰道:
“宪祖,胜败乃兵家常事,切莫往心里去,之后如何征战,还要听从宪祖的指挥呢。”
这等于在军事指挥权上向毛穆之妥协。
当然前提也肯定是习凿齿此次鼓动冒进的黑锅需要毛穆之背走。
否则至少在习凿齿自己看来,焉有他既背锅又放权的道理?
习凿齿的话外之音,周围随毛穆之一起上岸的幕僚们一下子就听了出来,并且这些家伙倒是闹事不嫌事大,转头就向旁边还都憨憨没有听明白的武将们解释此事。
武将们短暂的错愕于习凿齿的无耻之后,登时义愤填膺,恨不得直接提刀比划一下,让习凿齿知道,这周围的兵马到底是听谁的话,一个文人,之前大家敬你三分,现在竟然还敢这般蹬鼻子上脸?
不过毛穆之也已经预料到了麾下将士会有类似的反应,所以隐晦的扫了他们一眼,淡淡说道:
“此战的确有我军轻敌之处,想来这战事结果也足以证明,此时进攻北岸并不妥帖,扼守南岸、牵制敌军方为上策。
且杜仲渊既然亲身在北岸,则说明其率军迂回渝州的策略并不现实,应当只是风声谣传、故意迷惑我军,当不得真。
能以此战试探出杜仲渊的虚实,倒也不算完全落于下风,从事意下如何?”
俨然,毛穆之虽然并不打算独自承担此次失败的罪责,但是也拿出了折中的选择——隐瞒此次战事的损失、简化战事的过程,最终把这场战事定义为了“一次在轻敌思想以及杜英所散播的谣言共同作用下导致的试探性进攻”。
很不幸,进攻失败了。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试探性嘛······有点儿损失也是能够接受的。
习凿齿愕然环顾四周,无论是已经流散不见踪影的南中兵马,还是现在灰头土脸且人人带伤的宁州兵马,怎么也看不出来是“损失可以接受”的样子。
但是这也的确是现在习凿齿和毛穆之都能够接受的结果,当然,这也意味着他们要共同欺瞒一个人——大司马。
天高皇帝远,且这左近真的只剩下双方部曲亲信了,风声是万万不可能走漏到大司马那里去的。
习凿齿当即微笑着说道:
“善。”
毛穆之亦然满意的点了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鏖战连日,从事也受累了,且回营休息,请!”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习凿齿一边说着,一边举步欲行,可是回头又看毛穆之本人无所动作,登时有些好奇,“将军不一起么?”
毛穆之指了指身边的将士说道:
“收拢队列,还需要时间,从事放心去便是。
来人,护送从事回营,莫要为敌军所趁!”
身边亲卫齐声应诺。
第一六六二章 今又多一伤心地也
习凿齿闻言,意识到不对,脸色登时阴晴不定。
让亲卫护送自己回营,说得好听是护送,难听一些岂不就是押送?
但是两名士卒已经一左一右包夹上来,而习凿齿的亲随意识到不对,意欲护卫的时候,更多的宁州将士,不约而同的向前踏出一步,手皆按住佩刀,蓄势待发。
习凿齿皱了皱眉,想要问毛穆之这是何意,不是已经谈妥了么?
毛穆之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道:
“余身为主将,总归是要给手下儿郎一个交代的。”
习凿齿沉默,最终选择转身向着营寨走去。
刀剑加身,此时的他不用说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在他的身后,毛穆之哂笑一声,旋即对身边的将士说道:
“速速整军,以防杜仲渊渡河进攻。”
看主将如此表示对习凿齿的不满,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的将士们也都舒了一口气,齐齐应诺。
毛穆之则召集几个幕僚和亲信将领,沉声说道:
“今日一战,我军折损惨重,虽然就此摒弃了习凿齿的干预,可处境一样危险。
别说是那支南下的关中骑兵,意在何处,便是对面的步卒,真的开始渡河强攻,我军也不见得能够守住。
所以即刻派遣大量的斥候,向北探查关中人的动向,另外和南边各个城池之间多派人联络,万万要确保这些城池都能知晓我军未曾溃败的事实。”
“将军意欲撤兵?”一名幕僚闻弦歌而知雅意。
毛穆之叉着腰,看向还漂着自家儿郎尸体的寿水,喃喃说道:
“今日又多一伤心地矣。我军孤悬在外,不可久留,撤退已势在必行,否则恐将会为杜仲渊全歼于此。”
说罢,毛穆之摇着头,向营寨行去,风中犹然还飘扬着他无奈的声音:
“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如今这寿水渡,对于毛穆之来说,既是伤心地,也是不折不扣的鸡肋。
——————————————
毛穆之收兵回营之后,连夜派出了大量的斥候意欲在寿水的南北两岸强渡,在被关中斥候发现后也不后撤,双方几度恶战。
这消息传递到了中军营帐中,参谋司开始变得紧张兮兮,张玄之亲自熬在沙盘前,来回推演,似乎想看明白毛穆之在猝然遭受这样的失败后还如此嚣张的真实目的所在。
“毛穆之何处来的兵马,再战一场?”张玄之长叹一声,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毛穆之并不打算再战,而是以此恐吓我军,实则为了逃窜。”杜英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恶战一日的杜都督,到底还是有比其余的士卒更好的待遇,比如在这军中还能洗一个热水澡。
他刚刚沐浴更衣,头发还湿漉漉的,慢慢悠悠的绕着沙盘转了一圈:
“毛穆之若是真的想打,那应该收敛爪牙、养精蓄锐。
正是因为不想打,所以才会这样虚张声势。”
张玄之恍然:
“几为其所骗。”
“作战,本就是反其道而为之,毛穆之既是良将,深谙此道。”杜英轻笑道,旋即感慨,“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这似乎是张玄之第二次听到杜英这么说了。
一个大胆的想法旋即浮现心头,他笑道:
“宁州偏远,仅仅只能通过渝州和荆州联络,而此时大司马远在青州,恐怕对宁州和蜀中发生的一切鞭长莫及。
因此属下怀疑,毛穆之和习凿齿肯定不会将宁州兵马的接连败绩准确的告知大司马,天高地远,大司马根本无从辨别宁州兵马的成败与否。
但宁州兵马未能在战场上取得胜利,也是看在眼中的,想要欺瞒怕是欺瞒不过去,所以最终宁州这边可能会给出三种答案。”
周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沙盘的一侧,大概是就缀在杜英的后面赶来,因为有都督当面,所以这位今天厮杀爽利的将领,并没有大呼小叫着询问下一战何时开始,只是静静的杵在后面听着,此时看张玄之言而未止,似乎在考验身边的参谋们,他索性直接接过来话头:
“其一便是毛穆之承担罪责,其二反之,其三则是毛穆之和习凿齿共担之。
习凿齿手头并无兵马,之前能够号令的动毛穆之,盖因其到底是大司马府从事,算是半个监军,所以毛穆之还要忍让几分,可而今此战败绩,习凿齿恐怕会被毛穆之直接软禁起来。
不管最终战报上会如何分担责任,至少对自己的儿郎们,毛穆之要把罪责一股脑的都推到习凿齿的身上,否则如何服众?”
张玄之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
两个人一唱一和说到这个份儿上,参谋们也都反应了过来,一名参谋激动的说道:
“毛穆之软禁习凿齿,就是在软禁大司马府从事,还是在软禁荆州世家的话事人!
若是大司马得知此消息,恐怕都要怀疑毛穆之此举意欲何为,而若是让荆州世家知晓了,那么恐怕荆州世家会直接把毛穆之定义为反叛。”
“那从渝州到宁州的粮道直接就被切断了,且没有了从荆州过来的粮草和钱财,毛穆之也没有办法拉拢南中土著们。”又有参谋接道。
毛穆之能够在短时间内拉拢起来这么多南中土兵,自然也不可避免的引起了关中的注意,六扇门已经深入蜀南,一方面联络本地世家豪族,一方面调查毛穆之的底细。
这一调查方才发现,毛穆之使用的其实是最干脆简单的钞能力。
荆州世家的一部分财富运送到宁州,毛穆之花钱让南中各部为其所用,除了钱财之外,还有千里迢迢运过去的一些商品,据说这些商品还是来自关中,只不过经过这不知道多少手中间商赚差价,早就已经不是关中卖出去的那个价格了。
南中各部拿着毛穆之的钱,买到了“物美价廉”的关中商货,承了这样的人情,出兵协助自然是理所应当的。
当然,对于那些在是否出兵上起决定作用的人,毛穆之肯定还别有礼数,只不过他们到底狮子大张口要了什么价,目前还不清楚,六扇门已经在尝试着调查。
毕竟······论钞能力,关中都督府比之荆州世家,不遑多让。
若是能够用钱把南中各部砸下来,其实是一个很划算的买卖,可以让关中王师心无旁骛的从蜀中直接向东攻略荆州。
第一六六三章 百试不爽
因此话说回来,一旦毛穆之没有了荆州方面的支援,那么就将陷入尴尬的地步,失去了南中部落的支持,他更是连从本地获得粮食的可能都没有。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问题,应该如何让毛穆之和荆州世家之间心生龌龊呢?
不约而同的,两个字从每个人的心头浮起:
谣言!
“用谣言的话,会不会容易被看穿?”有一名参谋讷讷说道,“之前就已经用过一次了。”
张玄之从一开始就有这方面的想法,所以现在更是笃定的说道:
“百试不爽,方是上策,显然毛穆之和荆州世家之间本来就怀疑猜忌的情况,根本用不着我们怎么挑拨离间,就已经满是间隙,现在我们只不过是在那火堆里面又添了一捆柴而已。”
杜英微笑道:
“话虽如此,但是也不可小觑天下英才,说不定荆州世家之中还有能明辨是非、顾全大局者,世家之底蕴和眼界,还是值得戒备的。”
顿了一下,杜英伸手在舆图上比划了一下:
“事不过三,过二都很危险,但是如果把之前的那个‘一’给抹去呢?”
张玄之和周楚皆是眼前一亮,他们反应过来,当然这也是得益于杜英的手,正落在了巴西郡的位置上,明摆着在提醒他们。
之前王师出巴西郡、南下渝州的消息,随着杜英在寿水的出现,自然会被认为是假消息了,可若是王师真的从巴西郡南下呢?
那岂不是说明前面的消息都是真的?
假戏真做,那荆州世家面对蜀中新传出来的消息,会选择相信还是不相信呢?
易位而处,张玄之等人哪怕是有全知的视角,犹然纠结,而荆州世家那边还不知道事情之始末,恐怕很容易就会上当。
众人齐刷刷的看向杜英,心中感慨,这般拿捏人心,还得是都督啊!
成为都督的对手,大概是世上最恐怖的事情之一了。
在心中为毛穆之默哀三下,张玄之率先问道:
“还是和之前一样,斥候、报纸等多管齐下?”
所谓言多必失、事出反常必有妖,若是关中大张旗鼓的宣传,会让人警惕,若是不宣传,又不会有几个人知道。
上一次挑拨对岸敌军北上,便是因为报纸的宣传恰到好处。
这一次······事关重大,张玄之自然也不敢自己下决定。
杜英倒是洒然说道:
“参谋司看着把握便好,放手去做,失败了也无妨,就当是上天给毛穆之一次机会,他却不愿意把握吧。
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我军可以稍作休整,毛穆之若是不识趣的话,随后渡过寿水,擒拿之。”
张玄之等人皆释然。
杜英则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陆唐:
“余现在更关心的,倒是张蚝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传来?带着本都督近千精锐骑兵一走了之,总得给一个交代。”
陆唐赶忙回答:
“毛穆之出动大批斥候封锁南岸消息,暂时还未曾得知,不过其应当已领兵南下,赶往犍为,以求能够切断毛穆之后路了。
纵然只是驰骋于野外,毛穆之恐也捉其不得。”
杜英叹道:
“正是因为知道这小子高低也得提两个校尉的脑袋回来邀功,余才会对其放心,不过余也的确好奇其这般折腾,上限又在哪里。”
“不会让都督失望。”陆唐当即说道。
杜英扫了他一眼:
“就这般肯定?”
陆唐一言不发,郑重颔首。
“若能联系上且有需要,让六扇门听令于彼、全力配合。”杜英当即吩咐另一边的于谈。
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命令,可是背后却意味着潜伏在蜀中南部以及宁州的全部六扇门,只要得到来自张蚝的命令,便会不惜暴露、拼命一战。
杜英信任陆唐,正如陆唐信任张蚝。
这种上下级之间一层层无条件的信任,才是关中王师的灵魂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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犍为郡外,官道。
从成都府出来之后一路南下,这条直通向宁州的道路,逐渐变得逐渐狭窄、盘桓曲折,隐散在群山之间。
毛穆之率军徐徐行在这官道上。
自上一次渡河进攻失败之后,毛穆之便开始放出自己还要强渡寿水、再战一场的假消息,旋即开始收拾整顿兵马,次第南下。
看上去北岸的关中王师的确被自己所迷惑,一直集中注意力于北岸的斥候战之中,和毛穆之派出的斥候整日介厮杀的不亦乐乎,甚至都渐渐的不再追求派遣斥候渡过寿水南下探查毛穆之的动向。
大概是已经确定毛穆之之后还会渡河强攻,所以只要等着在北岸以逸待劳就可以了。
不过毛穆之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可不敢掉以轻心,杜仲渊诡计多端,说不定还有诸多后手在等着自己,所以毛穆之在整个悄然撤退的过程中,一直都保持警惕。
各部依次撤退到犍为郡,然后再交替掩护着向南移动,一路上还是保持战斗队形,且毛穆之亲自率领亲卫部曲和骑兵殿后。
杜英似乎真的没有察觉到毛穆之的行动,一直到现在,毛穆之已经陆陆续续将派遣到寿水北岸的斥候收回来,还没有得到杜英南下追击的消息,当然,为此毛穆之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军中几乎有点儿经验的斥候基本上都折损在了寿水北岸。
想要向关中王师营造一种毛穆之还在南岸厉兵秣马的假象,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而这种牺牲,也就意味着毛穆之在南方很难派出得力的斥候探查消息。
那一支关中骑兵自从寿水战事之后就杳无音讯,宁州骑兵尝试着追击,最终也无功而返。
因此这支骑兵的存在,就像是一把剑悬在毛穆之的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在黑暗之中探出来,不过相比于能够欺瞒杜英,这支骑兵也算不得什么了。
“前方可有什么动静,犍为还在我军掌控之下?”毛穆之一边打量着道路两侧险要的山势,一边询问前来回报情况的斥候。
“回将军,一切正常,我军前锋已经顺利抵达犍为。”斥候朗声答道,“也并未在周边发现关中人的踪迹。”
毛穆之放心的微微颔首,接着侧头对策马跟在身边的文士说道:
“从事,看来此次真的脱离险境了。”
那文士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被毛穆之软禁起来的习凿齿,听到毛穆之所言,习凿齿轻轻哼了一声,没有接过来话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