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八九章 飞来横祸
“是是是,都督乃神人也,怎可为宵小之徒所伤?”周楚连忙附和,同时他的脸上笑容更加浓厚。
若是杜英打算趁机以雷霆手段震慑蜀中世家,那么自然就会转而支持刺史府加强对巴蜀的管理。
这让原本还在担心蜀中世家表现太好,导致杜英可能会更倾向于蜀中世家的周楚,恨不得直接抱着蜀中世家做出这样举动的人狠狠亲上两口。
梁殊颔首:
“不过都督虽然没有受伤,却还是不可能放过这些意图谋害都督、谋害朝廷命官之匪寇,所以还请诸位使者在这里好生观看,且看看关中王师是怎么进攻剑阁的,也让那些怀有恶意的人们收一收心思。”
梁殊说这话的时候不再带有笑容,他语气凝重,已经带着些威胁的意味,这让周楚和其余的使者们都打了一个寒颤,默然无声。
显然杜英已经打算进行一场“杀鸡儆猴”,眼前的剑阁就是这只鸡,而周楚等人就是那些猴。
这让他们心有戚戚焉。
梁殊直接越过周楚,走向不远处已经被刀剑加身的几名使者,这其中包括最先抵达汉中参见杜英的王胡,剩下的几个人也都是来自于蜀中世家。
“掾史,冤枉,冤枉啊!”王胡倒也聪明,在那些士卒们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知道面对这些遵照命令而行的士卒,说什么都没用。
此时看到梁殊过来,才高声开口。
梁殊打量着他,叹道: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王胡顿时连连表示:
“小人······小人根本不知道会有人作乱于剑阁,大概,大概是有一些胆大妄为之徒,欺上瞒下而为,还请掾史明察!”
同时,他的目光直接看向另外几个低头不语的使者,这几个人多半都出身巴蜀世家中的主战派或者中立派,之前就不听从常家和王家的调遣,执意要试一试杜英的深浅,奈何在蜀中世家里,常家和王家这两个巨无霸同气连枝,因此这些家族们最后也只能默认了两家的决策。
这可不代表着他
们就完全认同和顺从了。
此时若想要找到最有嫌疑的人,王胡自然而然的会认为和这几个世家有关。
说不定他们就是阳奉阴违,一直在寻摸能够渗透到常家和王家之中、掌控剑阁的方法。
毕竟常家和王家为了能够拉拢更多的世家,也为了能够持续和益州刺史府、巴人等抗衡,对于这些世家的温顺服从,不免放松了戒备。
没有想到,现在竟然被这些家伙从背后捅了刀子。
王胡怨恨的目光落在那些使者们的脸上,他们也一样是惊惶无措。
也不知道是装出来的,还是本就如此。
“这些话,你们还是等会儿和都督说吧。”梁殊冷笑道,对于这些存有嫌疑的人,他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伸手指了指远处的关城,“或许尔等可以期待一下,这关城很快就会被攻破。”
王胡等人会意,现在的剑阁就是杜英宣泄愤怒的窗口,而若是没有办法在此处宣泄,甚至还积攒了更多的怒气,那么这些怒火兜兜转转都将会重新落在他们这些倒霉蛋儿的身上。
恐怕脑袋就要保不住了。
“飞来横祸啊。”王胡苦笑,也懒得再去看那些使者们,自顾自的盘膝坐下,等待结果。
梁殊扫了一眼那些人,走到王胡的身边,弯下腰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王胡的脸色微微一变,又旋即咬牙,颔首。
梁殊满意的站直,轻轻咳嗽一声。
原本多半已经低下头的使者们,此时下意识的齐刷刷看过来,他们的目光都落在起身负手的梁殊身上,又看到了脸色阴晴不定的王胡。
这一刻,使者们的脸色也都变得不好看起来,有一种浓重的危机感从心头升起。
梁殊拍拍手走人。
而王胡闭上眼睛,也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等梁殊走到临近上山道的位置时,正好遇到张玄之站在路边,指挥士卒们奋力推动着大车,连拉带拽的向上走。
张玄之自己身材小小的,挽着袖子站在队列前面,一边喊号子一边向上艰难迈步。
将士们也没有指望着张玄之
这身子骨还能够发挥出来多大的作用,但他站在最前面的行为,本来就发挥了很大的鼓舞作用。
身上的绳子微微一轻,张玄之诧异的侧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梁殊已经站在身边,合力拽绳子。
张玄之笑道:
“那几个使者都已经搞定了?”
梁殊回答:
“周楚看上去如释重负,话也说得好听,看来刺史府那边也是心中有鬼,而且恐怕有鬼的并不是周楚,但他绝对知道些什么。”
“这是使者,不好让六扇门出面。
”张玄之皱眉回答,“不过倒是可以让六扇门拦截一下刺史府和周楚之间的信件。”
“这样是否会打草惊蛇?”梁殊问。
张玄之伸手指了指后面的大车:
“都督都已经打算将一切都付之一炬了,还在乎打草惊蛇?余还真的没有吃过蛇肉呢,若是能够打出来几条也好。”
梁殊点头,接着说道:
“益州刺史府在这件事中倒是嫌疑不大,以他们和蜀中世家的关系,就算是其中的那些大司马埋下的钉子想要参与,世家也不会给他们这一份信任。”
张玄之轻笑道:
“论行军打仗,还得是依靠这些大司马的人,蜀中世家不用大司马的人,真的以为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就能够阻挡我军?”
“背后说不定还有荆州世家的支持。”梁殊提醒。
“那也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尔。”张玄之摇头说道,“荆州世家也是让大司马惯坏了,真的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殊不知若是没有大司马的话,他们早就已经被江左世家吞并了。
这两天六扇门已经在蜀中发现了荆州世家活动的踪迹,这些人甚至连隐藏行踪、撇清干系都做不到,又能成什么大事?
希望他们不要给自己留下太多的把柄吧,否则说不定到时候都督都能够拿着这些证据再跑到荆州去兴师问罪。”
梁殊哈哈大笑:
“恐怕这让大司马知道了,要气得半死。”
荆州的资源本来就都在向青州倾斜,正是亟需之时,结果荆州世家还挪出来一部分在巴蜀悄悄搞小动作。
第一五九零章 炮鸣群山
搞小动作也就算了,而且竟然还能捅出篓子,不但失败,还被人给抓住了把柄。
桓温知道了少不得要收拾一批人。
“这件事,大司马不见得不知道,只不过他恐怕也有所图谋。”张玄之缓缓说道,“荆州世家自视甚高,只有在蜀中猝然受挫,恐怕才会意识到,这种争权天下的事,没有大司马在前面引路,他们什么都不是。”
梁殊一时默然。
不能小觑天下英雄,这几乎已经是通事馆的行事准则。
现在最有资格和杜英争夺天下的就是桓温,所以焉能确定桓温仍然被蒙在鼓里?
之前桓温率军南北转战,而荆州能够一直保持不乱,其实已经在向世人说明,这位大司马对于荆州的掌控其实一直非常的稳定扎实。
荆州世家自诩为荆州的实际掌控者、桓温背后的中流砥柱,但是说不定他们自己才是桓温的棋子。
若是能够借助杜英好好惩戒一些总是怀有二心、贪婪不满足的荆州世家,对桓温来说,可不是什么坏事。
“那其余的那些蜀中世家的使者们呢?”张玄之问道。
桓温这种人的心思不好猜,所以张玄之也不打算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梁殊微笑着说道
“已经想办法让王胡和其余的使者们之间相互猜忌和提防了。”
张玄之好奇,同时解开腰间的水囊,递给梁殊
“怎么做到的?之前的这些人,虽然也不是齐心,但是至少还愿意维系一个整体的名号,做什么都想着能够共同进退,既是想要减少风险,也是至少还有多年来联姻和合作的情谊在。”
六扇门在这方面也做了一些努力,奈何效果一直不理想。
梁殊摇头表示自己不渴,旋即回答道
“余只是凑到王胡耳边说了一句话而已。”
“哦?”张玄之把手中的绳子交给亲卫,走到路边,拿起来水囊。
“余说的是,他们不会再信任你了。”梁殊如实回答。
“噗!”张玄之差点儿一口水喷出来。
因为梁殊等于什么都没有说。
但是他凑在王胡耳边说话的这个动作,又好似把该说的都说了。
本来蜀中世家内部就已经在相互猜忌和怀疑,这话说出来,自然会直接导致蜀中世家们认为王胡已经从关中都督府这里获得了什么承诺,因此之后也定然会配合关中都督府对其余的世家们下手。
至于王胡本人,他只要不傻的话,也能够意识到被梁殊这么一弄,自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所以他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带着家族尽可能配合关中王师行事,否则整个王家有可能会落入左右不是人的地步。
所以王胡最终也只能选择沉默。
那些世家的使者们,也都选择了沉默。
可是他们之间已经逐渐有了一条无形的界线。
“常琚呢?”梁殊好奇的问道。
“已经被拿下审问了,剑阁里面主要都是常家的人,所以袭击都督至少和常家是脱不开干系的。”张玄之缓缓说道,“不过常琚本人大概并不知情。”
“是常家把他牺牲了,还是常家自己也不清楚?”梁殊问道。
“这个不清楚。”张玄之摇头,旋即一摊手,“不过这还重要么?”
梁殊亦然微微颔首。
都督一直以来所想要的,也不过是一个能够动手的光明正大的理由而已。
既然有人把理由送到了手边,那么都督又何必在乎到底是谁呢?
接下来,在这巴蜀,他觉得是谁,那就是谁。
“就看王师能不能尽快拿下剑阁了,否则恐怕会沦为笑柄。”梁殊接着说道。
气氛都已经烘托到这个地步了,接下来关中王师到底是一鸣惊人,还是顿步不前,将会直接关乎到整个巴蜀局势的走向。
张玄之伸手指了指已经就位的火炮,笑了笑
“就要看这家伙争不争气了。否则只是凭借步卒的话,想要攻下剑阁,的确没有那么容易。”
前方山路上,杀声震天、箭矢如雨,手持盾牌的关中士卒正顶着关城上纷乱飘落下来的箭矢冲锋。
有盾牌遮蔽,箭矢的确并不可怕,但是檑木滚石等等,一并顺着山坡滚落,这就让前面带队冲锋的王师将领们最终主动选择了撤退。
随着步卒们缓缓退下来,关城上竟然还爆发出来一阵阵欢呼。
显然占据关城的人不在少数,而且他们对于抵抗关中王师进入巴蜀的立场非常坚定。
这阵阵欢呼声,让关中王师将士们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其实他们都知道自己刚刚还没有用尽全力,就这么被击退,的确心有不甘。
“都督显然不打算增加无谓的伤亡,试探了一下,知道对方弓弩手和床弩所在的位置,就足够了。”张玄之解释道,同时伸手捂住了耳朵。
梁殊稍稍愣神,直觉推动着他有样学样。
“轰!”下一刻,轰鸣声震动整个山谷。
山谷之中所有在观望、在备战的人们都为之一惊。
炮声撕裂一切,石破天惊!
炮弹直接撞在了剑阁的关城上,一片城垛直接被削飞。
无数的目光眼睁睁看着这一幕,还没有来得及等他们发出惊讶的呼喊,又是一声炮响。
炮弹划出一个抛物线,砸落在城楼下。
那里藏着一台床弩,也是刚刚偷袭杜英的始作俑者。
关楼上的欢呼声已经戛然而止,不过关中将士们也没有发出欢呼。
所有人都被这隆隆回响的炮声所震动,所有人在这一刻甚至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眼睁睁看着火炮的表演。
这是一场独角戏,一次直接摧折人心的咆哮!
黑黢黢的炮管高高扬起,炮声轰鸣,一下又一下。
声音非常单调,却又有节奏。
剑阁关城在炮击之下,逐渐出现一处又一处的缺口。
城关上的旗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直接被火炮连根拔起,只不过并没有人再有胆量将旗帜插上去。
“霹雳车,他们竟然有了新式的霹雳车!”原本还在和王胡大眼瞪小眼的各家使者们,登时脸色苍白。
关中王师的霹雳车,经过多次改良,一直都是名扬天下的攻城利器,只不过各家对于巴蜀山中的各处城池和关隘有信心,主要就是因为蜀道艰难,霹雳车想要运送进来可不容易,而想要就地取材重新打造霹雳车,同样耗时耗力。
所以在心理上,各家都认为关中王师会尽可能地避免攻城。
第一五九一章 轻易破城
根据世家使者们一直以来的观察,显然关中王师也没有携带诸如冲车、云梯车等大型攻城设施,只是凭借着临时打造的云梯,能够起到多大作用?
恐怕就连关城下面的山坡都爬不上去。
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关中竟然还是携带了霹雳车。
这是一种新型的,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霹雳车。
虽然现在还没有近距离观看其威力,但是至少现在这样的声势、现在这样的击发频次,就意味着这注定是一台能够改变战场局势的“霹雳车”。
“城上的那些人,并没有什么临阵经验,方才我军一次冲击就把他们的底细都试探出来了。”张玄之微笑着说道,“所以现在倒是方便火炮可以挨个点名。”
话音未落,就可以看到关城上有什么黑黢黢的东西飞起来,跌落关城,顺着山坡滚落。
“大概是个人吧。”张玄之眯着眼打量道。
梁殊打了一个激灵,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鼓声就已经拔地而起。
相比于上一次试探性进攻时稀稀落落的鼓声,这一次的鼓声整齐而密集,就像是有一场暴雨正从山谷的一端汇聚、席卷而来。
在这鼓声中,扑到脸上的风也变得凌厉。
王师将士们顺着这鼓声攀爬山坡,向着剑阁关城逼近。
这一次,关城上已经悄无声息。
一直到王师抛上去绳索,顺着城墙向上攀援,而几个费尽心思抬上去的云梯也都依次就位,关城上才姗姗来迟,出现几个手持弓弩的身影,然而一把把短刀直接穿过城垛、刺入他们的胸口。
手持旗帜的士卒跟在后面,一样跳上城头,将旗帜插在关城上,而涌上城头的将士则直接冲下城门。
没有多久,城门洞开,城外的王师将士一拥而上。
剑阁就此直接落入王师手中。
一切都是那么行云流水而自然。
只不过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周楚等人,都已经惊掉了下巴。
这里不是别的关隘,而是剑阁。
普天之下的雄关,哪里还有胜过剑阁的?
然而就是这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关中王师攻克,算起来整个过程的用时都没有超过半天!
那么这意味着什么?
岂不是说明,只要杜英愿意的话,无论是之前的白水关和葭萌关,还是之后的涪水关和绵竹关,只要杜英直接把这新式的霹雳车直接掏出来,王师士卒跟在后面发动冲锋,那么任何一座关城都不足以抵挡杜英前进的步伐,哪怕只是阻挡半天。
半天时间,就能攻破一座雄关,这也意味着现在的巴蜀,在杜英的面前,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抵抗能力。
杜英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周楚等人的眼帘中。
他对着王师将士们挥了挥手,山谷之中顿时爆发出“万岁”的呼声。
“万岁!”王师将士高高举起手中的刀剑、尽情的呼喊。
这呼喊声,在群山之中回荡,比之前的炮声更加高昂而激荡,比之前剑阁上一时得意的欢呼声更加洪亮而自信。
这才是真正的胜者风范。
这一刻,看着那个黑黢黢的铁管子,方才就是那东西直接摧破了守军的防线,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峡谷间漏下来的阳光下,铁管子看上去带着无可阻挡的恐怖力量,让周楚等人背后发凉。
上过战场的周楚,到底还是看了出来,这东西的威力其实并没有比霹雳车恐怖多少——他不知道的是,这是因为开花炮弹还在研发中,目前火炮使用的都是实心炮弹,所取得的效果自然和霹雳车抛射的石弹所差无几。
因此,守军的防线直接被击溃,半是因为这些家伙估计都不是什么正儿八经上过战场的,而且在巴蜀这高山深谷之中,就算是老卒,也不会常见到霹雳车,更何况一群有可能只是一时头脑发热的年轻人;也半是因为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关中王师竟然能够在这般险峻难行的山谷之中掏出来相比于霹雳车也有胜之而无不及的家伙什。
直接被打懵了,心理防线直接崩溃,否则看看其实也就是多了几个坑坑洼洼的剑阁关城,很难想象守军竟然没有针对王师的攀爬城墙行为给予反击。
不过异位而处,周楚恐怕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够在这新式武器的进攻下保持理智,就算是他还能够稳住,麾下的将士们也很有可能乱作一团。
新式武器的出现,本来就很容易带来这样的影响。
前方,杜英已经向着剑阁重新前进。
仿佛过去的一两个时辰,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只不过周楚刚刚向前走了几步,就看到有一个脑袋正挂在不远处的树上,随风摇啊摇。
身后的使者们之中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他们都已经认了出来,这首级正是常琚。
看常琚惊恐万分的神情,估计一直到死,他都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这,这······”一众使者们有些惊慌,他们下意识的交换眼神,又忍不住看向王胡。
王胡一样脑子一片空白。
此时此刻的他,也只能暗自庆幸,至少自己的家族没有跑在最前面,也就让自己免了一场杀身之祸。
而且,而且······
方才梁殊凑到他耳边说的话,分明就是想要挑拨世家之间的矛盾,可是这岂不是也意味着,至少在杜都督的眼中,自己还是有用的,不会受到常琚的牵连。
想明白这一点的王胡,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他施施然回头,看着那些乱了方寸的“同行”们,正想要说什么,却发现那些使者已经三五成群的散开。
没有人看向王胡。
王胡愣了愣,旋即意识到,常家来了这么一出,不管是其自愿的,还是为人所陷害,杜英肯定要借题发挥、整治常家。
常琚的脑袋挂在那里,就是杜英的决心。
而方才梁殊的一般操作,更是让其余世家们已经很难相信王胡和王家的清白,说不定他们已经认为王家和杜英沆瀣一气,目的就是一个又一个的消灭这些世家。
俨然常家就是第一个牺牲品。
一支箭矢,直接葬送了两个世家······
在这一刻,王胡并没有心气去怪罪杜英的狠辣,他只想、也只敢想把剑阁上捣乱的那些人碎尸万段。
“看,快看!”有人突然喊道。
第一五九二章 天堑变通途
随着这声音,正埋头爬坡,同时心中暗暗揣摩和思量自己命运的使者们,赶忙抬头看去。
一队看上去狼狈不堪的士卒被押着走出关城,一队王师士卒已经手持陌刀严阵以待。
“触犯郡公、惊扰公主,以叛国罪论处,斩首示众,即刻实行!”一名将领高声喊道。
话音落下,也是手起刀落。
一排脑袋直接顺着山坡滚落。
其中一个脑袋直接滚到了王胡的脚下。
瞪得圆圆的,和王胡对视。
死不瞑目。
惊呼声差点儿直接从王胡的嘴里发出,但是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倒不是因为看到首级之后害怕,而是因为王胡实际上认识这个人。
这是王家的人。
而且还是王家的家臣。
这就说明不只是常家参与到了这件事之中,王家也卷入其中。
一个家臣的命运和家族息息相关,所以如果不是得到了家族,至少是家族中的某些重要人物的暗中指使,其也没有胆子参与到这种事里来。
关键就是,这是王家的家臣······都督知道么?
王胡僵硬的抬起头,在人群中寻觅杜英的身影,可惜一无所获。
都督大概已经走入剑阁,去看看那个在他的手底下根本没有彰显出来雄关风采的关隘。
那大概是不知道的吧,否则旁边虎视眈眈的甲士早就已经扑上来将自己按倒在地了。
然而还不等王胡松一口气,梁殊就带着十余名如狼似虎的士卒赶来,随着他伸手指了指几个人,士卒们登时扑上去,其中就包括一颗心刚刚放回肚子里的王胡。
王胡大惊失色,连连要喊“冤枉”,但梁殊根本不为所动,直接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那个首级,踢了一脚,阴恻恻的说道
“难道王兄不认识这是什么人?”
“不认识!”王胡没有丝毫犹豫。
梁殊打量着他,似乎想要从他的神情中揣摩寻觅到什么。
梁殊的这般行径,反倒是让王胡微微放下心来,这说明梁殊是真的不知道,只不过在借用这种方法试探自己罢了。
所以正当王胡咬着牙打死也不承认的时候,梁殊叹了一口气
“这是王家的家臣,真的不认识?”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意识到自己的谎言已经被戳破的王胡,几乎直接预见了自己的下场,所以不可自控的缓缓软倒在地。
梁殊方才把王胡戏耍了一通,此时打量着他,脸上更带着几分戏谑,伸出手。
看着面前的手,王胡微微颤抖,不敢去拽,然而梁殊却坚定地直接伸手拖住了王胡的手腕,将他拽了起来,微笑着拍了拍王胡衣服上的灰尘
“虽然其和王家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但是说不定也是受到了小人的蛊惑,或者手中有什么把柄为人所拿捏,不得已而为之,从而酿下了大错。
王兄,你说是不是啊?”
“是是是!”王胡听着梁殊的语气,如蒙大赦。
梁殊接着笑问
“那王兄有没有什么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呢?”
王胡打了一个激灵,连忙伸手指着天说道
“余一直都极力促成郡公和蜀中各家之间的合作,绝无二心!”
“这就好。”伸手拍了拍王胡的肩膀,梁殊微笑着说道,“等过了这剑阁,还有多多仰仗于王兄的地方,期望到时候王兄不要让余,更不要让郡公失望。”
“这是自然!”王胡忙不迭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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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阁上的风,带着凛冽寒意。
杜英拾阶而上,看着台阶上还残存着血迹。
他环顾周围,城上已经站满了森然戒备的士卒。
两侧的群山,和这些将士们一样肃穆,只不过山间的狭窄关隘、羊肠小道,现在已经变成王师将士可以随意通行的坦途。
虽然没有在物理意义上实现天堑变通途,但是在心理上已经算是了。
而在城下,大队的王师士卒已经越过了关城,向着远在山脚下的村镇杀过去。
常家的家主已经在那里等候,而杜英攻克了剑阁,并且直截了当的杀了常琚,已经表明杜英要和常家势不两立的态度。
而且经过刚刚六扇门的简单审讯以及之前就已经掌握的一些情报,可以分辨出来占据关城作乱的这些人里面,大多数都是常家的,其余各家多多少少都有几个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无名尸体,以及并没有被辨认出来身份的人,现在还在加紧排查审讯。
不过其实也不用多折腾,六扇门和杜英心里都有数,这显然是荆州世家派来的人。
“这些世家都有人参与其中,意图不轨,也不知道到底是其个人或者家族之中的某些人受到了唆使,还是本身就是这些家族想要试探一下都督的深浅。”于谈按着刀站在杜英的身边,轻声说道,“目前这些被俘虏的人嘴巴都挺硬的,若不是六扇门在此之前就已经拿到了这些人的画像,以及在这些家中都发展了下线,想要轻松的撬开他们的嘴巴,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六扇门很容易的渗透进去,也说明荆州世家恐怕只会比我们更加轻松。”杜英缓缓说道,“因此荆州世家直接勾结了一些世家之中说得上话的叔伯子弟更有可能,否则若是举家之力来抗拒我军的话,那就不应该派遣这些歪瓜裂枣过来了。”
显然剑阁城上的这些乱贼,并没有什么临阵征战的经验,方才打退了王师的试探进攻就大呼小叫,之后被王师的火炮劈头盖脸的砸过去,更是连躲避的经验都没有,一个个还在关城上乱跑,所以直接导致杜英刚刚入城的时候,看到了很多零散残肢。
都是被火炮拍碎的。
因此杜英并不认为世家如果真的想要试探自己的深浅,会派遣这些没有什么经验、大概也就只是容易受到蛊惑的无能之辈过来。
“不过,也不能排除世家家主和族老们早就已经知道自家子弟和荆州世家那边眉来眼去、有所密谋,只不过他们并没有打算拆穿而已,借助荆州世家的手来看看我军的应对,对他们来说也合适。
这样如果真的被我军所惩戒,譬如现在,他们也能够找出来很多理由推脱,证明自己完全不知情、为人所蒙蔽。”杜英接着说道,他轻轻敲着掌心,“不过这些嘛,都已经不重要了······”
第一五九三章 让荆州世家死心
于谈会意。
杜英本来的目的,就是要把蜀中世家连根拔起。
世家们以为自己的这些试探以及示弱行为,不会引火上身,因为杜英还有依仗于自己的地方,殊不知杜英从来都没有打算借助他们的力量,而是已经当做将死之人,一直在找一个怎么才能送他们归西的理由罢了。
而六扇门之前的行事还比较低调,现在既然都督已经举起了刀,那么六扇门也就可以肆无忌惮的活动了。
这既包括搜集情报、引动下线,也包括直接配合王师进行扰乱军心的行动。
最初的六扇门,可都是从军中精锐老卒之中遴选出来的。
搜集情报、潜伏待机,他们其实一开始都是二把刀,但是杀人放火,那是轻车熟路了。
“可伤世家,不可伤民。”杜英突然冒出来一句。
于谈赶忙应诺,同时背后已经冒出汗来,他方才想到这件事,就被杜英提醒了一下。
都督莫非真的能够看透人心?
于谈正诚惶诚恐,杜英则徐徐说道:
“非常之时,可行非常之事,个中尺度,需要六扇门自己把握。”
于谈愣了一下,会意。
六扇门到时候有可能会通过一些极端的,或者不可避免损失的手段,这也会波及到都督府一直想要保护的民众,但是到时候这一口锅都督府是绝对不可能背起来的,一切的损失都将由六扇门自己承担。
不过对此,于谈并没有什么意见,盖因六扇门本身的定位就是干黑活的,所以背黑锅也是情理之中。
试问都督府上下,就算是拿捏到了六扇门做出来一些非常之举的把柄,又有几个人会真的有胆量找都督说道说道?
既是因为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六扇门做这些也是为了都督府,背后甚至有可能有都督的默许,也是因为六扇门现在被严格用来对付外来势力,而不用来监察和监视官员,这本来就是文武和都督之间达成的默契。
既然如此,六扇门做了什么,文武官吏们也不会置喙。
这刀都是落在外人的脖子上,自己瞎嚷嚷什么?
六扇门就算真的做了一些极端的事,于谈也直接承担下来了所有的责任,也不会有人坚持要把于谈从这个位置上赶下去。
一切都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蜀中世家估计就这点儿斤两,但是荆州世家不容小觑。”杜英缓缓说道,“荆州世家到底来了多少人,又有什么计划打算,是不是迄今还没有弄清楚?”
于谈面露惭愧:
“荆州世家的人,多半都经历过专门的训练,甚至有的嘴里都含着毒药,能够抓到活口就不容易,很多严苛刑罚也无法让他们开口,属下窃认为,这很有可能都是荆州各家阴养的死士。”
世家豢养死士,也不是什么秘密,甚至有时候都是公开操作。
谁让当今皇族司马氏就是依靠阴养死士起家的呢?
皇族往往会对于自家的这种不光明行为避而不谈,所以对于世家壮大自身的这些手段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免得自家祖上当年的“光辉事迹”又被拽出来好一顿口诛笔伐。
这就是舆论完全落在别人手中的憋屈。
“派出死士,那说明荆州世家是真的想要让余死在这里啊。”杜英轻声说道,“地狱无门,偏自来!
张玄之!”
张玄之就站在台阶下,听到杜英的声音,“蹭蹭蹭”跑上关城:
“属下在。”
“许昌和南阳等地的兵马,可否南下?”杜英问道。
“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张玄之直接回答。
驻守南阳的周隆和梁惮等人,久未征战,早就已经期待着建功立业,只不过苦于关中和荆州之间自上一次南阳争夺战之后,一直在想方设法规避冲突,所以他们也只能一天天的蹲在城里。
“那就从武关和南阳抽调一些兵马,练兵于沔水,以作震慑。
另外从通事馆可就此地出现荆州世家死士的事,向大司马问责,倒要看看,大司马是不是知道自己手下的这些世家们,暗戳戳的在他背后煽风点火。”杜英缓缓说道,“荆州既然是大司马的治下,那大司马无论如何也应该给余一个解释。”
“遵令!”
其实荆州世家的这些背地里小动作,桓温多少都应该有所察觉,甚或者早就已经知晓。
就像是荆州世家借助蜀人来试探杜英虚实一样,桓温怕也是打算利用世家们来试探杜英的战略意图。
执子下棋的人,说不定也是别人的棋子。
“荆州世家不远千里的入蜀来给余添堵,也说明他们意识到了蜀中对荆州有高屋建瓴之势,不可不防。”杜英接着说道,“而荆州各家能够自保,几次流露出叛乱之意,甚至当初还跟着王敦作乱,结果朝廷到最后也只能尽可能安抚之,便是因为其有水师之利,又有居高临下之势,令朝廷只能倾向于安抚。”
荆州水师的强大,是当初桓温从襄阳北伐氐秦时,能够快速越过南阳,直接杀入淅水、威逼武关的保障,正是因为水师的出色表现,氐秦在南阳的防线形同虚设,只能一路狼狈败退到武关。
荆州世家自汉末到现在,一直保持着对水师的掌控能力——一支熟知水性的水师,也终究离不开本地人的兵员补充,只要还是基于荆州本地人组建军队,那就摆不脱荆州世家的影响。
所以荆州世家有胆量在杜英面前跳来跳去,也是因为知道水师是关中的一大弱项,就算许昌、南阳等地兵马拉出来溜一圈,也只能是在沔水岸边耀武扬威,并不能把水师怎么样。
拿不下水师,关中王师就永远不可能威胁到荆州。
同样的道理,拿下了巴蜀,杜英就能够效仿当年白起伐楚和晋朝伐吴,在蜀中打造战船、顺流而下,届时荆州水师需要应对大江和沔水两处战场,必然会左支右绌。
搅乱巴蜀,就是保卫荆州,因而杜英有理由相信,荆州世家只会不断地加大在蜀中的投入。
哪怕巴蜀世家可能是扶不起的阿斗,也要砸钱扶起来。
现在都已经把死士派出来了,接下来说不定还有荆州世家的战船和部曲,保不齐还有其嫡系子弟。
“荆州世家的忧心忡忡,可以理解。”杜英最后补充,“只不过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死心。”
第一五九四章 难入乡野
杜英抵达梓潼城外,又过了四五天。
过了剑阁之后,道路宽敞,但是王师开始遭受不断地袭扰。
这些袭扰有的甚至只是夜间的呼喊和金锣声,根本没有人出现。
显然意识到王师来者不善的世家,打算通过这种方法拖住王师,也尽可能的削减王师的士气,这也迫使杜英每天晚上不得不带着亲卫亲自巡营、抚慰将士。
否则在这种疲惫和高度紧张之下,就算是纪律严明的关中王师,也难免可能出现意外。
比如令所有将领都闻之色变的营啸。
“都督在剑阁对常家的强硬手段,固然让一些世家惶恐万分,但是也让一些原本还以为能够和我王师和平相处的世家意识到,都督最终的目的就是铲除世家,所以他们现在的退缩只会让都督抓住机会各个击破,所以还不如借助常家之亡掀起的恐惧,掀起反对都督的浪潮。”
中军大帐之中,参谋们都忙得不可开交,这已经是灯火通明的不知道第几天了,而张玄之伸手撑着沙盘,打量着上面那些被拔了插、插了拔的小旗帜,如是说道。
当时杜英越过剑阁之后,直接拿着剑阁上常家人的首级向前来迎接的常家家主兴师问罪,也不管常家家主如何解释,直接把常家一网打尽。
常家这一次为了表示对都督的效忠之心——当然也很难说他们是不是打算在万一自己手底下的人偷袭成功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抢夺功劳——可谓是倾巢而出,家主和族中的几位重要族老、家臣都在。
杜英倒也没有着急杀他们,而是直接把这些人拉走审讯,押送到长安去了。
世家子弟离开自己家族所在的州郡,何啻于让鱼儿直接离开水?
所以在世家们看来,押送到长安去,那就是让杜英任意判决,就算是拿着那所谓的晋律走一遍过场,最终的结果恐怕和砍脑袋也没有什么区别。
因此在世家们的眼中,常家的这些人已经算是死人了。
杜英直接把常家的上层捣毁,让常家的中下层子弟和部曲们完全乱了方寸,而常家的下场所带来的恐慌也很快弥漫到了整个蜀中世家。
世家们此时恍然意识到,就算是摆出来的姿态再低,杜英也不可能真的认为他们人畜无害,所以杜英必然是要收拾他们这些世家的,只不过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和机会罢了。
认清了这一残酷的真相,世家们旋即掀起明里暗中对抗的浪潮,也在情理之中了。
为此,他们想尽办法袭扰王师,也阻止王师的斥候深入他们所控制的乡野民间,这就是张玄之眼前的这个沙盘上,小旗帜来回变化的原因——往往是王师刚刚入驻某一处村寨,就被世家部曲以及被煽动的民众赶出来。
蜀中民风彪悍,或许对外与世无争,但是当被世家忽悠着认为王师是来抢夺破坏他们田地、屋舍的时候,这些民众一样能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王师的几次无功而返,让现在数万军队只能沿着官道主路行进,摆出来非常危险的长蛇阵,所能掌控的也只有各处关隘和城镇,对于辽阔的乡野无能为力。
“这大概就是世家们想看到的。”王擢站在沙盘的对面,烛火的光芒倒映在这个老墙头草、也算是一方豪强的脸上,让他的神情明暗不定,脸上的皱纹倒是格外的明显,“官府掌控城镇,而世家们掌控乡野,最终只要能够维持住这样的局面,世家就稳赚不赔。
相比于从前,他们只不过是让出了城镇而已,但城镇想要运转下去,就还是需要辽阔乡野的支持,需要各处村寨提供的赋税,所以久而久之,外来的官吏也需要请教和求助本地的世家,渐渐地,本地世家又会重新变成这些城镇的幕后掌权者,而外来的官吏也会在人事任免上尽可能的对世家做出让步。
哪怕明知道是饮鸩止渴,但想要维持住自己的管理,不在自己的任内爆发出来动乱,外来的官吏也只能这么做。”
到底是曾经的一州刺史,被当地的世家一样这般欺负过的王擢,算是一针见血的指出了这些蜀中世家的小算盘。
张玄之轻声说道
“这就是阳谋,只要世家能够把王师阻隔在乡野之外,让民众接触不到王师,依旧相信世家所宣扬的那些思想,那么关中新政和关中王师就永远不可能进入蜀中乡野。
如今的重中之重,反倒不是应该如何攻克各处州郡,甚至这些州郡都有可能是世家甩给我们的累赘,在之前拿下的几处县城,里面只有缺粮少衣的百姓,所有的库房都一干二净,说明世家早就已经做好了反向坚壁清野的打算。”
“这是把王师当做胡人来对付了!”一名年轻的参谋愤愤不平的说道。
放弃主要城池、遗弃老弱百姓,把钱粮和丁壮全部都集中在乡野之间的坞堡中,结寨自守又互为犄角,这是北方汉人用来对付胡人劫掠的手段。
胡人看到空荡荡的城池和根本带不走的老弱,自然就不会多在此处盘桓停留,而面对守备森严的坞堡,他们又无从入内,只能悻悻而归。
现在蜀中世家摆出了相同的架势,而关中王师并不是胡人,面对城中那些来不及被转移走的百姓,总不可能完全置之不理。
所以现在王师更是不得不掏出来自己的钱粮来补贴这些百姓,这更加剧了王师的粮草负担,也让王师失去了向外侧主动出击的很多机会。
因此王师现在的处境,甚至还比不上南下的胡人。
“能捉到老鼠的就是好猫,这是咱们新政的宗旨,看来世家们也学到了一些皮毛啊。”张玄之啧啧叹道。
“参谋司有没有想到破局之策?”营帐外面突然响起了声音,杜英掀开帘幕走进来。
张玄之等人赶忙见礼。
杜英摆了摆手
“余方才巡查一圈,发现不少将士都有疲惫之色,再加上现在山路遥远,粮草供给愈发吃力,若是不能尽快从世家身上搜集到粮草,恐怕这个冬天不好过啊。”
张玄之颔首
“目前参谋司认为,应该双管齐下。
这其一就是进攻梓潼,此地毕竟是世家云集之处,很多世家的家业都在城中,且一旦入城,我军就能够找到驻扎和避寒之处。”
第一五九五章 王家想要这份功劳
进攻梓潼,并没有什么争议。
如今山高气潮,随时还有可能下雪,大军不能久久驻扎野外。
因此哪怕是知道世家有可能把梓潼也变成一座空城,这座能够避寒和休整的城池还是要拿下的。
更何况根据现在斥候探查的消息,世家还没有来得及从梓潼之中大规模的撤离。
“目前梓潼城内应当还有民众两万户以上,大小世家十余家,粮仓库房皆充盈。”张玄之缓缓说道,“各个世家应当已经从前日开始组织撤离,但是时到今日,进度缓慢。
其原因多样,既是因为有一些世家倾向于在城内坚守,认为梓潼城高池深,又经过多年的经营,所以能够成为抗拒王师的中流砥柱,也是因为世家们的不少家底都在此处,不只是金银细软,而且还有店铺、产业、族众等等,无论是店铺还是家中的妇孺老弱,想要快速撤离,显然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
而且我军前锋已经逼近梓潼城下,迫使守军只能打开东门撤退,只有一个城门,撤离的自然也颇为缓慢。”
杜英笑道
“看来王家真的想要立下这份功劳啊。”
常琚被杀,常家更是近乎全军覆没,常家的这般损失,也落在了王胡的眼中,再加上王家一样悄悄派人参与到这场偷袭之中,更是让关中王师掌握了王家“袭击朝廷命官”的直接证据,所以王胡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接受了梁殊提出的条件,并且通报给家中。
王家上下对此也一样认可。
条件很简单,王家暗中协助都督府,尽可能的阻挠其余世家撤离城镇,无论是人还是钱财皆不可走。
而都督府之后则会提携王家,令其成为蜀中真正说一不二的第一世家。
这样的交易,对于王家来说,或许有赌的成分,但是只要都督府守信用,那么王家真的有这个机会。
其实一直以来杜英的信用还是不错的,即使是对世家。
像是之前收拾梁州世家,那是因为梁州世家的存在已经严重阻碍了关中和蜀中的贸易,这一点南北两方心知肚明,甚至包括蜀中世家也都乐意于看到梁州世家倒下,因此杜英收拾梁州世家,让蜀中各家有唇亡齿寒的感觉,却没有人站出来说这件事本身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而抓住机会把常家一网打尽,也是因为常家直接跳脸,杜英是什么人物?
纵横数千里的当世数一数二的枭雄、典午氏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郡公,又岂是那么好惹的?
直接把常家全部押送到长安,甚至还要走一个过场、装模作样审判一下,反正世家们也没有打算异位而处,所以觉得杜英其实做的已经尽仁尽义了。
正是因为杜英的这些举止,让杜英的信用还说得过去,也让王家选择信任杜英。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便是王家之前作为蜀中各家里和常家一起执牛耳者,也是坚定地主和派,最先派出使者前往汉中。
结果现在常家倒戈一击,而且杜英所表现出的咄咄逼人让世家们纷纷开始寻求通过对抗的方式自保,王家这个主和派的老大坐在上面,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为此,很多世家都已经开始攻讦和挑衅王家的位置。
为了能够确保自己的位置无虞,王家也亟待需要外力的支持,借助杜英的手,铲除掉那些反抗最激烈的、最激进的世家,显然是不错的选择。
现在王家就是在通过各种手段,从人际关系到金银攻势,说什么也要把足够多的世家挽留在梓潼,而这些世家,便是王家献给杜英的投名状。
“但王家受到我军强攻剑阁的舆论影响,在世家之中的威望大跌,再加之王师兵锋临近,这些世家们难免会人心惶惶、几欲遁走,所以王家所能做的努力恐怕也有限。”张玄之分析道,“因此参谋司认为,第二招,就是尽快发动城中的六扇门,不惜暴露的代价,配合王家,夺取梓潼的城门,接引王师入城。”
“但是这恐怕要看王家是不是愿意背负背叛蜀中世家的骂名了。”梁殊提醒。
王家投靠都督府,就是不期望自己也成为袭击都督的元凶之一,被都督府最后清算——在主和派的眼中,显然都督府还会是蜀中这一场多方角力的最终胜者——但是他们显然也不期望自己被打上都督府的走狗、世家的叛徒这一标签。
他们是想要把那些抬头的主战派打压下去,重新变成蜀中世家里的老大,甚至是已经没有了常家分走光辉、独一无二的老大。
一个背叛了蜀中世家的家族,显然是不配成为领头羊的。
因而王家只可能会愿意暗戳戳的帮助杜英,却很难会同意站出来旗帜鲜明的对付其余世家,甚至还是夺取城门、断人生路这种行为。
杜英问道
“如果没有王家,只是凭借六扇门,能不能做到?”
于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缩在营帐的阴影角落里悄然等候,此时听到杜英的问询,方才上前一步,让自己暴露在烛火之下
“六扇门之前在邺城、汉中郡等处的行动,也已经为很多人所知,因此蜀中世家很可能有所提防,再加之这几日战云密布,城中早已戒备森严,所以若无王家等能手眼通天的世家攘助,仅凭六扇门现在所发展的那些普通百姓,恐很难成事。”
“六扇门难以渗入世家中高层,这始终是一个难题。”杜英叹道。
在世家制度下,想要跻身管理层,显然不是仅仅凭借才华就能做到的,甚至才华只是很小一部分,偏偏六扇门所发展的那些寒门子弟和寻常百姓,不缺的是才华和体力,缺少的,恰恰是阻碍他们向上爬的身份,或者用本土化的说法,就是品级。
天生下品,如何得重用?
不得重用,在战备戒严之时,还不是寸步难行?
因而六扇门发展的这些线人,平时搜集情报无孔不入,但是现在想要让他们汇集起来都难,更不要说夺取和封锁城门了。
“都督宽心,便是强攻梓潼,王师上下也有把握。”如同铁塔一样杵在那里,一直静静听着的陆唐,开口说道。
“按强攻梓潼筹备,但六扇门以及通事馆,若能发挥作用,则尽力为之。”杜英颔首。
第一五九六章 邯郸学步
说着,杜英看向于谈和梁殊:
“或许王师这边有所突破,城中一些不想背负骂名的人,也得揣度揣度,自己之前的投名状是不是足够厚实了。”
两人齐齐应诺。
杜英却又转而看向陆唐:
“只是进攻梓潼的话,需要多少兵马?”
“有火炮在前开路,万人足矣。”陆唐慨然说道。
王师这边的确是担心荆州世家会派遣死士弄出来一些花里胡哨的操作,但倒是不担心荆州世家能派遣出来多少能征善战的部曲。
一来荆州世家的部曲也都被大司马征调的八九不离十,否则如何能够支撑大司马在青州、两淮等地的重兵部署?
二来这样大规模的兵力调动,又如何瞒得过六扇门、瞒得过大司马的眼睛?
且不说杜英这儿,大司马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荆州世家要是给大司马玩这么一手藏私,大司马第一个不答应。
所以现在有蜀中世家琢磨不透、也不知道如何对付的火炮,再加上强悍的王师将士,陆唐的确有这个信心。
但是陆唐也不得不提醒一声:
“少主,现在随着世家的骚扰再加上粮草供应日渐不足,迟则生变,所以少主当早下决断。”
“明日就准备攻城吧,现在前锋已经把城外的世家营寨部署探查清楚了么?”杜英接着问道,“若是想要攻城,那就不能再和他们客气,城池四周都要包围,没有围三缺一的说法,我们想要的就是城中这些世家的项上首级和钱粮。”
陆唐应诺。
杜英则追问道:
“南下兵马两万,只需要一万人就能够攻破城池?”
陆唐毫不犹豫的说道:
“属下敢立军令状!”
“好,那剩下的一万兵马,当有他用。”杜英缓缓说道,“既然世家已经打算和我们持久的在这一片土地上斗争,那我们也奉陪到底。
六扇门现在是否已经在周边大多数的村寨之中留有人手?”
于谈站出来说道:
“已把人全部都派遣了下去,请都督放心。”
六扇门发展民众的工作还欠缺一些经验,但是至少派人潜伏下来的工作还是做的很不错的,这也得益于之前在河北所取得的经验以及蜀中各地曾经大肆收留从关中等地南下的流民,导致多半出身关中的六扇门士卒们,可以轻而易举的融入当地、并不会引起怀疑。.
他们所发动的民众,或许可能派不上用场,但是至少他们本人,都是军中经过筛选和专门训练之后,能够独当一面的精锐士卒。
杜英沉声说道:
“想要把世家这些年经营的势力和对于整个地区的百姓所施加的影响连根拔起,让世家声望不再、威风不再,让百姓们不再对世家言听计从、习惯遵从世家的指令行事,那就不能只通过单纯的武力占领,而是要把军事上的打击和新政的推动结合起来。”
众人皆竖起耳朵。
杜英则拿起来木杆在舆图上指了指:
“就比如距离梓潼城不远的常家坞堡,作为常家之前盘踞之处,就可以成为我们一个不错的切入点,首先要抽调至少千余名士卒,进驻坞堡、修缮防务,配合六扇门清扫有可能对我后续安排造成威胁的常家余孽。
之后由都督府随行官吏以最快的速度向当地百姓宣扬关中新政,礼曹会主要负责这些事,因为考虑到百姓读书认字的几率都不高,所以戏曲童谣这些,都是比孤零零的张贴一个告示更好的方法。
除此之外,百姓们最需要的是什么?或者换而言之,华夏百姓们所追求的是什么?”
说着,杜英看向张玄之。
张玄之没有犹豫:
“自己的温饱和子孙后代的成才。”
“不错,生存和延续,是华夏民族古往今来的个人追求,落在谁身上都一样。”杜英颔首,“因此只要都督府能够在这两个问题上下功夫,总归是能够让百姓的生活有所转变的。”
张玄之明了:
“都督的意思,是优先保证轻徭薄税和学堂建设,前者可以让百姓肩膀上的担子减少一些,后者则可以让百姓意识到,他们的子孙后代一样有求学上进的机会。”
但张玄之话锋一转:
“若蜀中这边持续轻徭薄税,那么此次军费的开销,只是依靠搜剿蜀中世家,恐怕入不敷出······蜀中战乱多年,此地世家恐怕也没有其余地方那么富足,所以最后还会是关中来承担这些支出。
现在关中还需要保证河洛、河北等地的用兵,新政的推行、商贸的繁荣,其实也不过就是最近一两年的功夫,属下担心若是这样压榨关中,会让新政在这两年取得的成就付之东流。”
换而言之,想要博取蜀中的人心,那么就要“苦一苦”关中百姓,而关中百姓们心里自然就会不平衡。
最早拥护都督的是他们,一直以来无条件支持关中新政的也是他们,为什么最后吃苦受累的还要是他们呢?
因而张玄之不得不提醒杜英,如果真的要在关中和巴蜀百姓之间做出取舍的话,那肯定还是要优先保证关中百姓的权益。
这才是都督府的基本盘所在。
杜英摇了摇头:
“现在关中新政的重要举措,通过报纸的宣扬,天下皆知,余又如何能对巴蜀差异对待呢?
与人恩惠难,但是与人结怨却很容易,余不能因为轻徭薄税这一件事就得罪蜀中百姓。
至于关中财政那边,也尽可能的不让百姓承担太多的损失。而应该如何做,这是留守都督府的人应该考虑的,开源节流,想要在一个没有战乱、一切都和平发展的地方掏出来钱财,有的是办法。
尔等随军南下的官吏,则应该着重于想一想如何珍惜时间、从世家的手中把人心抢过来。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会很多,一旦察觉到我们步步蚕食的策略之后,世家肯定也会针锋相对的采取措施,无论是尽可能驱赶百姓、隔绝双方之间的来往,还是想办法也把相同的政策推行下去,都会导致之后我们的工作很难做。”
张玄之却微笑着说道:
“至少有一件事都督还是可以宽心的,关中新政所能做到的,不见得世家就能够做到。关中新政做不到的,世家就更不可能做到。
因此相同的政策,让世家学去了,也只是邯郸学步罢了。”
第一五九七章 到田间地头上去
世家为了维系自己的统治和地位,就注定了不可能割让太多的利益给百姓,这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只要关中新政能够推行,那么就会比世家有竞争力,这一点,张玄之说的的确没错。
杜英沉声说道:
“话虽如此,但是我们是外来者,世家是本地人,世家已经在这田间地头上统治了几代人甚至上百年,而我们呢?
恐怕在座的诸位,连蜀中百姓平时桌案上吃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所以又凭什么认为我们就一定能够比世家更有优势呢?所以先收起来你们的傲慢之心,一旦开始工作,就要多到此地百姓的田间地头、屋舍棚户之中走一走、看一看。
不要大张旗鼓的去,要低调的去,去看到他们最寻常的模样,寻觅到他们最需要的东西,这样才能够及时做出改善和弥补,这样才能让我们的政策变成适合于此地百姓的政策。
否则,关中百姓需要的,不见得就是巴蜀百姓需要的,在其位、谋其政、为其民,余期望在座的诸位都能恪行于此。”
众人皆是肃然,收起来因为之前的蜀中世家的拉胯表现而展露出来的轻视之心。
是啊,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蜀中百姓平时吃什么,收入又有多少,又如何能说关中新政的种种就一定能够满足他们的需求呢?
杜英缓缓说道:
“一旦解决了常家的坞堡,就带着将士们向下一个坞堡出发,既然世家们和我们来扰袭,希望我们能够不得安生,那我们就稳打稳扎,结硬寨、打呆仗,一个脚印一个脚印的踩过去,不需要在意能够拿下来多大的地盘,而应该能不能稳住我们既得的地盘,能不能争取到本地的民心。
世家能够营造出来这样的声势,也是得益于世家对于百姓的号召,指使百姓行事而已,现在能够一点点的争取到我们所控制的坞堡之下的百姓,并且通过这些百姓作为正面的例子,让那些曾经把我们看做洪水猛兽的百姓们渐渐意识到,都督府并不是来残害他们的,而是来帮助他们的,他们也将收起来对都督府的仇恨和戒备。
不求他们会直接临阵倒戈,站到我们这一边,只求他们能够在我们和世家的对峙中保持中立,甚或只是消极怠工,这就已经足够了。
因此在行事的时候,都督府上下,不可强求,不可勉强,展现关中新政美好的一面,顺势而为,让百姓了解和接受新政。”
众人已经陷入沉默,此时他们也已经反应过来,如果说杜英在关中推行的新政,最典型的外在特点就是快——雷厉风行,根本不给别人质疑的时间和机会——让百姓先处于新政之下,再慢慢的学习新政、了解新政。
而在巴蜀,杜英要做的就是慢。
慢工出细活,让百姓们一点点的了解新政、走向新政。
这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操作方法,也正是真正考验都督府上下诸多官员的时候。
杜英看着一言不发的众人,语气阴沉几分:
“余之前就曾经说过,教书育人是要因材施教,在地方施政一样是要对症下药,只不过之前在关中推行新政,关中各个州郡的情况其实大差不差,所以只需要微微调整即可,看来诸位也不是很理解什么叫做真正的‘对症下药’,所以现在面对蜀中的状况,就没有信心了?”
无论文武官吏,此时都打了一个激灵,齐齐上前一步:
“我等定殚精竭虑,让都督放心!”
“不!”杜英摆了摆手,“是要让治下之民放心。这一场战事,就是争夺军心民心的战事,民众不可辱,民意不可违,我们应当顺应民意,也引导民意。”
张玄之和梁殊皆是楞然,因为他们豁然想到,上一次和杜英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应该是在剑阁,那个时候蜀中世家还没有对杜英动手,双方还是和和美美,一副‘你我都是好兄弟、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架势。
那个时候的在座诸位,虽然也知道蜀中世家肯定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但是也没有料到最后会闹僵到这个地步。
而那个时候的杜英就已经在和张玄之他们讨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问题了,现在关于那一次讨论的答案,甚至还是从张玄之和梁殊口中说出来的答案,正好被杜英用来回答如何让蜀中百姓归心的问题。
一切都是巧合,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还是······都督在剑阁之前、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就已经料想到了这一点?
因此世家的种种作为,形如跳梁小丑。
这种巧合,让张玄之和梁殊看向杜英的眼神屡屡变化。
杜英倒是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因为这本来就是历史发展的方向,是必然要在君臣之间讨论的问题,杜英既然带着两千年的智慧和积淀而来,那么提前讨论这些问题,也在情理之中。
顺应和引导民意这件事,落到陆唐等武将的耳朵里,显然有些茫然,他们看向梁殊和张玄之,这两个人一个是文官,另一个作为武将之中的文官,再加上杜英此次南下没有带着都督府中日常主持事务的主簿或者长史,所以张玄之也在履行类似于王猛、阎负的工作,更是难分文武。
因而在武将们的眼中,这就是文官需要头疼的问题了,不看他们二人还能看谁?
张玄之和梁殊倒是已经摆出了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
杜英微笑着看着这一幕,文武的工作泾渭分明,武人负责攻城拔寨,文官负责治理地方,双方相互独立又相互依赖,这才是一个稳定的政权应该呈现出来的模样,无论是哪一方对另一方的过于强势和主导,都会导致整艘大船的倾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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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临近。
王师对梓潼的进攻并没有预想之中的那么顺利,但也没有预想中的那么不顺。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王师的进攻受到逐渐寒冷的天气影响,不由得放缓了,不得不留下来一部分士卒加固营寨、确保能够抵御蜀中群山里又潮又冷的寒意。
同时益州刺史府那边的动向也耐人寻味,周抚亲自率军抵达绵竹,名义上是迎接长公主和长安郡公南下,并且支援郡公征讨不臣。
第一五九八章 恩赐和交换
但是周抚抵达绵竹之后迟迟未动,显然是在观望风向,等待杜英和蜀中世家之间一较高下。
若是杜英雷厉风行,直接突破梓潼、把世家打得落花流水,那周抚肯定会跟上来痛打落水狗,然而现在的杜英好像真的被蜀中世家缠住了手脚,这就让周抚也开始犹豫。..
说不定能够从杜英的慌乱和世家的挣扎中找到可以给予致命一击的破绽呢!
谁又能够抵挡得住一下子击败自己的宿敌以及从天而降的境外强敌的机会呢?说不定凭借这次机会,周抚就能够功成名就,彻底让自己这个由于各方的平衡和妥协才得到的刺史变成真正力挽狂澜、带着大晋朝重新走向强盛的人。
周抚的动向不明,随时有可能转过来对付王师,所以王师这边也不敢大意,集中了一些兵马在南侧布防,这就进一步分散了用于进攻梓潼城池的兵力。
再加上之前杜英通过多种手段,想方设法的把各个世家都困在了城中,现在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代价,比如城中世家的部曲还有很多,并且本家和旁支中信念坚定的死硬分子也有很多。
就在昨日的工程之中,甚至还出现了一个城上守军直接连拉带拽,带着两个攀上城头的王师将士从城上摔落的事迹,让准备登城进攻的王师将士们也是大吃一惊,不得不在心中感慨一声,这小小的梓潼城里一样有忠勇之辈。
不过军中的主簿很快就给出了解释,所谓忠勇,也要看忠诚于谁、对谁勇敢。
这些人不过是忠诚于世家而已,而世家给他们钱粮、让他们生存,他们为此感恩戴德,愿意为之付出生命,却从来没有思考过,如果没有世家的话,他们所获得有可能更多。
换而言之,世家施舍给他们的,很有可能本来就应该属于他们,但是现在却被他们当做是一种恩赐,甚至愿意付出生命去报答这种恩赐,因此他们的这种行为,与其说是忠勇,倒不如说是愚忠。
而他们本来应该忠诚于的是谁呢?
按照一位主簿的说法: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生长在这片山水之间,所吃所得,是自己通过汗水浇灌土地获得的,而平时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也都和自己的亲眷、邻里、朋友等等息息相关。
因此他们应该忠诚于的是这片沃土、这片河山以及这里所有真正帮助了他们的人。”
“什么是真正的帮助?”有士卒问道。
主簿不慌不忙的回答:“给予或者交换其所需却本不应有。”
士卒们恍然,土地田产、财富钱粮,这些本来就是他们挣来的,但是被世家收上去,又勉强施舍给他们一点儿,结果他们认为这是恩赐,却不知这是其所需且本应有的。
只有那些给予了需要、却没有办法通过努力获得的东西的人,才能够称之为帮助了他们的人。
“那为什么交换也算在其中呢?”又有士卒问。
主簿笑着说道:
“天下哪有那么多好心人,一直想要做亏本的买卖,一时的赠予可能是发了好心,但是一直的赠予,总要有其余地方作为补偿吧,若是其这也不在乎、那也不想要的话,那倒是应该提高警惕了,说不定他们已经获得了他们所想要的,就如同那世家一样。”
世家的赠予,看上去是那样的大公无私,让不少人愿意用生命去报答这样的恩情,但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世家这样的无私只是因为世家早就已经收割走了大部分的成果,留下一点儿汤汤水水的,看着佃户们大快朵颐,世家心里不知道如何嘲讽这些愚忠之人呢。
“难道天下就真的没有发自内心、不求回报的善事么?”又有士卒问道。
“那自然是有的,只不过很少。”主簿摇头晃脑的说道,“所以余也没有单单说一切都是依靠交换。人间自有真情在嘛,总是能够遇到不求回报的好人。”
说罢,主簿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向着远处的群山看去。
群山连绵、没入层云。
而主簿似乎想要在这群山之中,寻找到一个人的踪迹。
那个人来到这一片久经战乱、饥饿和荒芜所摧折的土地上,带来了很多,但是他所想要的似乎并不多。
甚至大家心悦诚服的想要把他推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将他的话都奉为圭臬,他都诚惶诚恐的表示推拒,表示自己所说的不一定是对的,真理也不一定掌握在他的手中。
这并不是一场平等的交换,因而主簿愿意把这看做是一个好心人的赠予,哪怕是这个好心人也并非一点儿私心都没有,但是相比于他所赠予的,他所获得的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然,主簿并不知道,如果他刚刚所说的这些话让杜英听去了,杜英只会笑着表示,自己和那些世家们别无二致,也不过是在做假慈善罢了,他给予这个时代百姓的,本来就是百姓的智慧、时代的经验和历史的教训。
千百年的积淀所得到的一切,终究都是属于民众们的。
无数代的人寻寻觅觅、无畏牺牲所获得的一切,也终究是属于民众们的。
杜英不过是把先贤和后人,无数代的流血牺牲所得到的经验和智慧,拿给了这个时代的民众而已。
他算不得做了什么善事。
只不过主簿是听不到杜英的回答的,那是杜英会永远藏在心里的秘密。
而主簿此时忍不住思考的其实是另一个问题:
真理又掌握在谁的手中?
天下那么大,总是人掌握真理,又有人总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也因此认为别人高攀不起。
只不过这问题,主簿现在并不打算深究,他也不需要让眼前的将士们明白这些。
他只需要告诉将士们,此时在走一条怎样的路就可以。
是非善恶,他会引导着将士们学习和判断,但这条路最终是对是错,当看出端倪的时候,他或许已经不在人世,又或许已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他只希望,现在身前这些一张张稚嫩的面孔,在听过自己的讲述之后,能够有所收获,并且在需要的时候做出他们自己的判断。
就像是都督曾经教导他们的一样,关中新政的大方向摆在这里,而具体如何因材施教,那是主簿们自己的事。
第一五九九章 敌人的敌人还是敌人
所谓的因材施教和补充细节,就是让主簿们自行决断应该如何让将士们明白和支持关中新政,又如何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以及指出新政的错误,这些都是主簿们自己决断和临场发挥的。
都督并不干涉他们做出的判断,而他们也不会去干涉将士们做出的判断。
一条道路,总是需要不断有人在前面领头,也有人默默地跟着,还有人在周边修修补补以及照顾后来者的。
“主簿,你出神了。”有士卒笑道。
主簿也笑了:
“好好好,我们说到哪里了?继续讲,继续讲!”
在他的身后,王师正在日复一日的炮轰梓潼,而准备先登的士卒严阵以待。
在他的前方,休整的士卒们围成一圈,或是笑容满面,或是低头沉思,都格外的年轻,似是初升的朝阳。
而在更远方,群山插云,那里,也有别人谱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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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说王师没有取得进展,又好似取得了进展,后者便是因为王师在群山之中展开的工作倒是非常顺利。
大部分世家的核心成员都被王师堵在了梓潼城中,所以城外的世家子弟们失去了和城中的联系,他们的第一反应也是慌乱,甚至开始多次组织部曲发动反击,想要撕开王师的四面合围。
但是很不幸,无论是在野外激战,还是进攻王师扼守的壁垒,他们都无功而返,尤其是后者,王师将士们在蜀中世家修筑的壁垒基础上加高加深,让世家们也体会了一把在蜀中群山里攻坚的困难。
徒增损失的世家,最后也不得不收拢残众、退入山中,去固守山里的一些营寨,这些营寨本来是他们用来蚕食和对抗巴人的,现在反倒是成了他们在城外最后的希望。
当然,一直虎视眈眈的巴人也不可能让他们好过,根据斥候的探报,已经有好几处山中营寨爆发了恶战,巴人开始尝试夺回这些山中的钉子,毕竟精明的世家所选择的地方,肯定也是让巴人难受,平实却又无计可施的地方,现在正好趁虚而入。
巴人的进攻,让杜英不用再担心应该如何解决这些龟缩在山中的世家,也自然可以大刀阔斧的在已经完全控制住的坞堡和村寨之中推行关中新政,进展比杜英预想的更快一些。
这天的天气正好,风虽然还是寒冷刺骨,但是衣服裹得厚一点儿,似乎就能够抵御那随着潮气弥漫进来、无孔不入的冷意。
杜英伸手指着群山说道:
“那边的战事已经进行了几天了?”
“三天了。”张玄之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田埂上,看着都督在这田埂上走的轻松自在,不由得在心中感慨,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都督展现出来的这种四平八稳,让不远处那些观望的老农都暗暗点头也不知道都督是什么时候练出来的这一手本事。
杜英若是听到了张玄之的心声,大概会笑着表示,余当初在山里的时候,耕作、挑水之类的什么没有做过?
指望那个天天不修篇幅的师兄?
早就已经饿死了!
“都督心情很好啊。”张玄之看到了杜英嘴角浮现的笑意。
“想到了好笑的事情罢了。”杜英回答,意识到什么,补充一句,“而且还是关于你那个大妹夫的。”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张玄之登时来了兴致,自家这位大妹夫,平辈里辈分低,但是人家是关中势力无可取代、无人反对的第二把交椅,所以张玄之见到了也得低头听令,因此现在有大妹夫的糗事,说什么也得听听。
杜英却伸手拍了一下他探过来的脑袋,哭笑不得:
“那边正打的激烈呢,竟然还有心情听闲事。”
都督可以想,我们却不能听,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让百姓点灯么?
张玄之在心里嘟嘟囔囔,嘴上自然是不敢说出来的,顺着杜英的话头说道:
“现在正是坐山观虎斗的好时机,属下认为不宜插手。”
“不错,但是如今的势均力敌,只是因为世家苦心经营这些营寨久矣,且多半据险而守,饶是巴人擅长攀援,亦然无济于事。”杜英缓缓说道,“可是巴人、氐人本就善战,又有后方补给,再加上机会难得,因此其必然会梯次增兵、不断强攻,以求能够尽快攻克这些村寨,彻底封住大山的入口,隔绝谷地和群山。
若是让他们做到了这个,会发生什么呢?”
这一下张玄之可不淡定了,一旦封锁大山,那么王师想要进去可就艰难了。
蜀中世家经营这么长时间,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方才打下了现在的这几处要害营寨,换做王师过来,便是轻松一些,所要付出的损失肯定也很大,且巴人各部已经品尝过一次丢失这些连接山内外要冲的痛苦,又怎么可能会让王师轻易得逞?
他们现在的进攻有多势在必得,之后的防守就会有多坚韧不拔。
“所以我们应该帮助世家,阻挡巴人的进攻?”张玄之勉勉强强回过神来,还是忍不住震惊的说道。
杜英笑道:
“是也,敌人的敌人,不见得就是朋友,说不定还是敌人,为了对抗敌人的敌人,我们还是有必要和敌人谈一谈,尤其是你说现在,敌人想不想谈一谈呢?”
张玄之一下子回过神来,现在还留在山中营寨负隅顽抗的世家势力,本来就是苟延残喘,只不过梓潼城还在,周围还有几处县城没有被王师攻克,所以他们还心存侥幸,认为说不定能够坚守到云开月明的那天。
且他们坚守下去的另一个原因,便是进攻的巴人和氐人几乎把“我要将村寨洗劫一空”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所以不坚守才怪呢。
谁家不是妻儿老小都在这里?
相比于巴人物理意义上的洗劫,王师只是在制度上做出更改,让世家失去之前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是并不会误了卿卿性命,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而实际上两全齐害取其轻的世家已经不在少数。
张玄之本人就算一个。
蜀中世家们一样会很轻易地做出这样的选择。
只不过在此之前,蜀中世家们已经来不及开口,而都督府,还没有开口。
“能不能进入被围的营寨,送进去一些粮食,并且逼退外围的巴人,参谋司考虑一下。”杜英缓缓说道。
第一六零零章 今复见丞相矣
杜英接着语气提快:
“要办也是这两天就得办好,否则这些营寨不见得不会去和巴人谈条件。
现在的巴人和氐人,也不是山中什么都不知道的蛮夷了,之前他们能够派遣使者前往汉中,一探我军虚实,那么现在自然也能够考虑是不是答应世家一些不算过分的要求,和平的取得这些营寨。”
张玄之神色凛然,也不跟着杜英在村里晃悠了,拱了拱手,转身匆匆离去。
杜英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无奈。
张玄之和参谋司之中大多数的参谋们,到底还是年轻,看不了那么长远,有时候也拐不过弯来,而有这个目光的老人,诸如王擢,又因为担心自己祸从口出,往往不会主动说这些。
所以现在的参谋司,并不是杜英理想中的状态,可处处都需要用人,杜英也只能自己兼顾着了。
不过年轻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有活力、愿意办事,所以杜英相信,今天的参谋司很有可能要度过一个不眠之夜,不过明天,随着王师的行动,梓潼如今的僵局,很有可能要被打破了。
“派人去问一问陆唐,梓潼城还能不能拿下来了?如果拿不下来的话,本都督会亲自上阵。”杜英接着说道。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了田埂的尽头,一群百姓已然在那里等候,众人向两侧分开,让出最前面的几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颤颤巍巍的端起来手中的碗:
“郡公,此地父老乡亲们愿意敬郡公一碗酒,感谢郡公为我等贫贱百姓所做的一切。”
当一道道目光落在杜英身上的时候,杜英却并没有接过来酒碗,他伸出手指,抵在酒碗上,表示推拒,同时迎着当先的那老者惊讶的神情,朗声说道:
“方才老人家有一句话说的不妥帖。贫贱百姓?或许之前的诸位,的确分属其中,但是现在新政的推行,甚至是为你们的需求量身打造的新政的推行,就是为了消除诸位所经受的贫困,让你们能够不再和以前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但辛勤劳作后连养家糊口都有些艰难,而且为了能让你们体会到温饱、体会到富裕。
所以从今往后,余期望诸位能够摆脱贫困,不再贫穷,又如何能够称得上一声‘贫’呢?
至于卑贱,在我关中新政下、在我关中都督府的治理之下,没有你们之前所认同和屈服于的上下尊卑,现在不是世家说了算了。
而是你们拥有自己的土地,这片土地如何处置,是你们说了算;你们也会在未来拥有自己的屋舍,可能还在城中拥有自己的店铺,这些如何处置,一样是你们说了算;向东看一看,村里面的书舍已经在建设,每一个人空暇时间都可以去读书认字,而你们的子孙后代,都可以从小读书认字,去学习知识、参加考试、被选拔为对此国有用之人,至于你们学到的知识,是谁都偷不走、抢不去的,是你们的生身立命之道,是你们人人平等之根。
大家都知道圣人学说,都能读书认字,又何来尊卑之分?只有身处的位置不同、所履行的职责不同而已,不用向你们的上官卑躬屈膝,也不能向你们的下属幺五幺六,这,是说给诸位听的,也是说给全天下听的,只要在我都督府的地盘上,所有人都要遵守这样的规则。”
那些百姓们显然已经被这样的言论所震惊,现在的他们,刚刚从世家那里获得了钱财和土地,第一次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犹然还在懵懂和惊讶之中,犹然还满足于此,却万万没有想到,杜英所说的未来,好像比他们想象之中的还要美好千万倍。
杜英意犹未尽:
“敢问,拥有自己的土地和屋舍,能够学习知识,能够考取功名,诸位谁敢说自己是贫贱之民?”
他扬起手臂,大笑道:
“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百姓们一时间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郡公,真的能够看到那一天么?不会是骗我们的吧?”人群之中,有略显稚嫩的声音问道。
不知道是谁家的孩童口无遮拦。
不过不等大人们把那少年拽走,杜英就先指了指他说道:
“从今天开始走,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至于到底需要多长时间,这个可得问你自己,书就放在那里、田也摆在那里,到底能够读多少书、收获多少粮食,那是本郡公说了算的么?”
少年的小脸儿涨得通红:
“那是我自己说了算的!”
“善!”杜英抚掌笑道,“该属于你们的,就都是你们的,至于之后能够取得多少成就,那也一样归结于你们,不是么?
都督府所能做的,不过也只是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天下那么大,都督府又如何能够兼顾四方、角角落落呢?”
“那我要好好读书学习,早日成为都督府的一员,为都督排忧解难,为父老乡亲仗义执言!”少年再一次喊道。
杜英哈哈大笑:
“孺子可教也!”
说罢,他接过来老者手中的那一碗酒,对着老者举了举碗:
“老人家长命百岁。”
又侧过身,对着那少年举了举碗:
“希望能够在余的议事堂上看到你的身影!”
最后,他对着所有人举碗:
“诸位,世家们施加在你们身上的枷锁已经解开,接下来的前程,就需要你们自己去闯荡了,这碗酒,是诸位敬我的,而现在余也要来敬诸位——且饮!”
说罢,杜英一饮而尽,又将酒碗塞回到老者的手中,握住他的手,连连拍了拍:
“老人家,今年高寿?”
“来年就古稀啦!”
“要好好活着,看着这片田地丰收,吃上自家的粮食,也看着自家的儿孙读书成才!”
“必须,必须!”老人笑的合不拢嘴。
杜英看着老人的笑,又看看周围一样带着笑容的乡亲们,心中感慨,自己所想做的一切,不就是让这些本来应该在苦难和黑暗之中挣扎的人们,绽放出笑容么?
而握着杜英手的老人,不知不觉的,已经没有了笑容,他的眼角逐渐湿润,喃喃说道:
“不曾想,今日复见丞相矣!”
周围人闻言皆是默然,又旋即都看着杜英,眼神之中不由得掺杂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杜英愣了愣,恍然反应过来,老人应该是把自己类比于诸葛丞相了。
第一六零一章 都能吃得了
诸葛亮在蜀期间,鞠躬尽瘁,修补长年战乱导致的伤痕,平息由于大肆征发百姓和钱粮而导致的经济混乱。
更难得可贵的是,诸葛亮北伐多次,却几乎没有对蜀中的经济民生造成太大的损失和负担,甚至每次还能从雍州和凉州等地迁徙百姓回来填补蜀中人丁的缺失,以至于刘禅的小日子即使是在诸葛亮去世后过得也还算不错。
刘禅的小日子过得不错,荆州各家后人的小日子过得也不错,蜀中百姓的小日子一样都说的过去,所以蜀中百姓们对于诸葛丞相还是感恩戴德的。
当然了,有些人的小日子自然就过得不好了,那就是蜀中本地世家。
自刘备入蜀之后,对于残留势力同样强大的蜀中世家,采取了拉拢一派、打压一派的方法。
这个方法,杜英在之前治理两淮的时候也曾经使用过,拉拢的自然是两淮将门,而打压的便是两淮世家,不过杜英并没有亲力亲为,而是借助鲜卑人的劫掠,直接挫伤了世家们的元气,迫使现在两淮世家在杜英面前一个个都乖巧得很,即使是杜英在两淮实际掌控的区域受到桓温的挤压已经越来越小,这些人也没有背弃之意。
盖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被鲜卑人欺凌怕了的他们,不敢确保桓温是不是也是一样的蛮横霸道、抢掠无度,所以还不如跟着杜英混,杜都督虽然一直都倾向于削弱和取缔世家,但是至少还从来没有干过纵兵劫掠的事,世家子弟们的生命安全在杜英那儿一样可以得到保证。
尤其是根本没有什么家财的世家子弟,他们除了一个世家的名号之外一无所有,而显然关中新政的存在,让他们仍然还可以通过考校来证明自己的学问、谋一份事做。
在关中的治理体系之中,诸如这样受到战乱波及、猝然家道中落,最终变成关中新政忠实拥趸的,不在少数。
事实证明,自己倒霉了之后也想看着别人倒霉,至少在这些世家子弟们的身上是说得通的。
话说回来,和杜英在两淮的操作类似,刘备入蜀之后,拉拢的自然就是蜀中掌握兵权的将门世家,比如无处不在的猛将吴懿,而所打压的,自然就是蜀中的那些士人世家。
打压后者,既是因为这些世家们也的确不怎么老实,一天天的本事不大、胆子不小,是十足十的不稳定因素,也是因为刘备赖以起家的是徐州世家,后来又拉拢了荆州各家,所以总要在蜀中为这些从龙功臣们安排合适的位置,自然而然的就挤走了蜀中士人的位置。
因而大多数的蜀中世家,在被诸葛亮的集权以及荆州世家的挤兑之后,一直等到晋朝开国,重又崭露头角,之后他们便变本加厉的压迫百姓、恢复自己对地方上的掌控,并且趁着北方战乱不休,不断吸纳北方的流民,用以替换原本自己土地上那些已经开始不老实了的人。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现在蜀中世家治下的百姓,已经接受了自己为人奴婢的既定事实,然而杜英的到来,一下子推翻了他们身上的那一座座大山,告诉他们脚下的路也不再是为别人负重而行,这让百姓们恍惚之间认为是那祖辈传说中的诸葛丞相再世,也在情理之中。
听着百姓这般称呼,杜英心中亦然五味杂陈。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流芳百世”吧,后世只可能再出现谁谁谁是“小诸葛”,而不会再出现谁谁谁更胜过诸葛。
也不知道秋风吹过五丈原的时候,他是否也会在风中欣慰的笑?
和百姓们寒暄几句之后,杜英又挨家挨户走入了院子,询问百姓们有没有缺衣少食的苦衷,并且让随行的官吏尽快解决几处屋舍破损却因百姓腿脚不便、工具不趁手无法修补的事情。
杜英甚至挽起袖子亲自要修屋顶,结果被周围的官吏和村民们忙不迭的拉住,这一次还不等官吏们表态,村民们就已经率先拍着胸脯向杜英保证,村子里的丁壮也不是没有,当天就会组织丁壮巡查各处屋漏、集中修补。
杜英这才放心,旋即村民们邀请郡公在此用餐,杜英也没有拒绝,直接端着一个碗,蹲在地上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看着都督唏哩呼噜吃的喷香,而且热气腾腾的一锅炖菜也的确香气扑鼻,周围放哨戒备的亲卫们都开始流口水了。
不过有些东西本就是看着很香、吃着就容易失望。
张玄之一样端着一个碗,那筷子在碗里拨弄来拨弄去,并没有太好的胃口,又不好打扰都督的“雅兴”——假如蹲在那里大口干饭可以称之为“雅”的话——一时欲言又止。
杜英抬头的时候,似乎看到了张玄之的犹豫,用筷子敲了敲碗沿:
“怎么不吃?”
张玄之正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杜英先笑道:
“不好吃是不是?”
“啊······”张玄之有些羞愧的左顾右盼。
“没关系,余也觉得不好吃,只是能吃而已。”杜英压低声音说道,“可是如果不吃的话,就会让百姓们觉得亏待了我们一行,也会渐渐觉得我们和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张玄之连连颔首,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杜英随手放下碗筷,站起身:
“钟鸣鼎食,能吃得;寻常饭菜,能吃得;糟糠之物,能吃得。余这是否也算是不挑食了?”
张玄之当即笑道:
“都督之胸怀,海纳百川也。”
“哈哈,若是余能海纳百川,那岂不是要被这天下滚滚之水给撑死?”杜英打趣道,抹了抹嘴,收起来笑容,回归正事,“和那些被巴人围困的世家联络的怎么样了?”
“不少世家已经愿意接受我们的支援,共同对抗巴人,尤其是距离较近的几处村寨,明确地表示他们粮草匮乏,甚至过冬的衣物都有所不足,村寨中的妇孺老弱都难以维系,因而只要我军能够从巴人侧后方进攻,则村寨之后愿意听从都督的调遣。”张玄之赶忙说道。
杜英哂笑:
“世家用来避难和阻止巴人出山,苦心修建的营垒,那么容易就缺衣少食?余不怎么相信。”
“自然有夸大的成分,但是一旦时日长久,也难说。”张玄之缓缓说道,“不过这些村寨显然还是有所保留的。”
第一六零二章 世家的分化与消弭
杜英看向张玄之,示意他细说。
张玄之轻轻咳嗽一声:
“这些村寨们虽然都满口表示事成之后愿意听从都督的调遣,但是他们并没有详细说如何听令,恐怕其所预想的,也是近乎于听调不听宣。”
杜英微微颔首:
“情理之中,想要让这些不久之前的敌人直接臣服于余,余能接受,他们自己心里也接受不了。”
“但是现在的他们,也没有多余的选择。”张玄之冷声说道,“如今做派,显然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然而杜英却没有生气,依旧笑眯眯的。
张玄之有些奇怪,便听得杜英解释:
“不管话说的多么弯弯绕绕,又或者怎样强硬,只要拳头不是硬的,那都没有区别。
很不幸,现在拳头比较硬的是余,看起来拳头比较硬的是巴人和氐人的各个部落,这些世家残余们恰恰是拳头最软的那个,所以他们所提出的要求,听一听就行了,余所提出的要求,倒是没有那么多弯弯绕。”
张玄之笑着复述一遍:
“完全听从都督府的指挥安排,接受关中新政,编户齐民。”
换而言之,这些世家子弟们,也会完全参照杜英背后的这个村庄一样管理,他们失去了身为世家的一切特权,一样拥有自己的土地,却是需要自己耕作的土地。
“这些世家子弟们平日里可没有下田耕作过,生活上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样安排是否有可能会引起什么困难?”张玄之旋即又不放心的补充了一句。.
杜英摇了摇头:
“如果不能耕作的话,他们就会想方设法寻觅到其余的求生手段,其中可能是去书舍之中当先生,也可能是去开设商铺。关中并不是单一的农耕政权,所以不需要担心他们不会耕地就没有活路,甚至恰恰相反,这些人多半都读书认字,因而都督府反倒是应当提防那些目不识丁的百姓们会不会受到这些人的蒙骗。”
张玄之张了张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只要想要活下去,那就总有办法。
虽然张玄之知道,依然会有一批人被淘汰,不过那是因为这些人平时就娇生惯养、一无所长,他们能够活着,甚至是安逸的活着,只是因为他们把一些人的血汗变成了自己欢乐的泪水而已。
因而为了激发整个社会的工作潜力和热情,这些人的淘汰,是必然的,都督府也不会怜悯他们。
“在此之前,和都督府打交道的世家,要么因为投靠太快,还是世家,要么因为兴风作浪,已经直接被打入另类。现在和平的将这些蜀中世家化为本地百姓,倒是一次崭新的尝试。”张玄之微笑着说道,“蜀中世家不强不弱,现在更是亟需都督的救援,所以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尝试目标。”
张玄之所说的前者,自然是江左的吴郡世家们,河东的那些世家在被王猛秀了一把操作之后也快速的俯首称臣,这些世家现在都逃过了新政翻天覆地的改变,可以说都督府也正在摸索和世家之间共处之道,当然这个道路的尽头仍然还是世家制度的消失,只不过不会采取那么暴烈的手段。
至于后者,最典型的代表自然就是太原和汉中的世家,尘归尘、土归土,这些世家都已经在杜英的刀刃之下,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因而,细细数来,在这两种极端情况之间,好像还真的没有其余的情况,尤其是让世家能够直接遵从关中新政,以一种和平的方式融入到万民之中、消失于无形。
现在杜英若是能够让蜀中世家走上这条路,那么也算是一次有意义的尝试。
在未来,杜英势必要决定如何处置荆州世家和江左世家。
以荆州世家现在的行为,杜英直接把荆州世家抹杀掉,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也势必要面对一个问题,荆州世家在荆州实际上管理和统治多年,早就已经深入人心,并且家家户户之间的联姻,更是让荆州世家这个整体更加坚固。
并且荆州世家并没有明显歧视寒门或者外来子的意思,甚至恰恰相反,从汉代,他们就开始倾向于通过联姻的手段拉拢寒门和外来子之中的佼佼者,向上能够和刺史联姻,向下能够和寒门子弟联姻,并且还不是入赘的那种。
比如汉末混乱之时,无论是荆州牧刘表,还是从琅琊逃难过来耕地的诸葛亮,都是他们联姻拉拢的目标。
荆州世家的这般操作,而且是持续一代又一代人的这样联姻,让其在本家族的外围又笼络了大量忠心耿耿的寒门子弟,这些寒门子弟能够享受和世家相同的待遇、看到相同的前程,自然也就更加乐意于为世家效劳。
之前桓温在荆州刚刚立足的时候,为了能够抗衡荆州世家这种已经囊括了整个荆州所有人才来源的优势,甚至不得不求助于江左世家,通过半忽悠、半强迫的方式,从江左拉了一批人才,组成了自己的幕僚班底。
郗家的郗超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走入桓温眼帘的。
包括桓温在内的历代荆州土皇帝们,对于荆州世家也只能好言哄着、尽可能地谋求其支持,等杜英抵达荆州之后,又应该如何处置荆州世家,的确是个难题。
毕竟对荆州世家动手,就意味着要对整个荆州的人才层动手,而这将会直接影响到杜英在荆州建立起来最基础的统治。
说到底还是因为荆州世家掌握了本地的寒门资源。
而杜英现在在河东、蜀中等地能够顺利的推行关中新政,其实多是得益于本地的世家对寒门子弟的打压,迫使寒门子弟们不得不另谋出路,杜英的到来,让他们虽然看不到重新把自己的家族变成世家的希望,但是至少可以让他们自己创下一些功业。
在荆州,这自然行不通。
同样的道理,也可以应在江左世家的身上,南渡各家所掌控的,甚至不只是寒门子弟,而且还有无数的百姓。
这些被世家收留、安顿的百姓,多半都对主家感恩戴德,而且从小接受的就是世家类似于洗脑的教育,让他们对于世家更是死心塌地。
之前六扇门就曾经做过这方面的工作,最后发现也就只能在建康府中取得一些成果。
第一六零三章 被分成两部分的世家
一旦走出了思想交流更多、信息传播也更快的州府城池,到那乡野田间去,就会发现,那里的很多百姓们根本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犹然还活在世家为他们精心营造的小天地之中。
又如何能够让他们相信,世家其实只是在努力的压榨他们的劳动力呢?
在他们的眼中,世家就是恩人,就是天,而他们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世家的恩赐,否则他们早就已经变成了荒野上的枯骨。
王师?北方流民南望王师多少年,何曾见王师?
关中新政?那又是什么?
对于江左世家治下这些百姓的反应,杜英并不奇怪,世家苦心经营这么多年,随着新政的出现以及报纸等宣传手段的发展,世家自然会更加努力的构筑外界和自家之间的藩篱,减少百姓对外界的了解认知。
更甚至,杜英相信,就算是有朝一日这藩篱真的被打破了,依然会有很多人认为杜英在撒谎、在欺骗他们。
因为他们无法相信,平时看作是天的世家,其实不过是在压榨和利用他们,更无法相信,对他们笑眯眯的世家老爷们,根本就没有把他们当做人来看。
这种反差让他们无法接受,他们仍然会让自己存活在欺骗和谎言之中,会通过继续为世家维护和拼命来证明他们之前的半生并不是虚度光阴。
因而杜英在未来处置荆州世家的时候需要慎重,避免荆州拿下来却坐不住,而在之后处理江左世家的时候更要慎之又慎,对世家下手太狠了,说不定有可能会直接激起民变。
“是啊。”杜英认可了张玄之的说法,“还是要尝试一下的,若是这样能够接受,之后也方便采取手段对付荆州和会稽两处世家。
不过在能够让这些蜀中世家乖乖听从我们的调遣安排之前,是不是至少应该能够确保王师可以击败巴人和氐人?”
张玄之颔首:
“蜀中的巴人和氐人,也都和世家、刺史府多有冲突,自古都是骁勇善战的,王师恐怕暂时也只是击退他们。
属下窃认为,之后应该暂时先和他们和谈,避免双方之间的冲突变大。王师南下的兵马总共就只有两万人,除去梓潼围城的,甚至只剩下不足万人,若是巴人各部孤注一掷要和我们一决高下,那么王师现在的兵力捉襟见肘啊。
取得我们想要的一部分成果,然后抓紧稳住巴人,才是上策。”
“善。”杜英笑道,“那恐怕得辛苦通事馆了。”
“梁掾史还正担心处处都直接开打,通事馆没了用武之地呢。”张玄之打趣道。
——————————
梁殊并没有清闲下来。
因为就在张玄之和杜英在村寨中巡查一圈的第二天,接到了杜英务必尽快攻克梓潼命令的陆唐,在攻城战斗中身先士卒、负伤多处,但也成功斩将夺旗、先登城头。
王师将士们大受鼓舞,跟在主将身后鱼贯而入,很快就夺下了城门,随着城门打开,王师将士一拥而上,城中原本还叫嚣着顽抗到底的世家们,一个比一个老实,乖乖的打开门户,派出家中年高德劭的老者,一齐求见杜英。
杜英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在返回梓潼的路上,这几天他把梓潼周围几处作为关中新政试点的坞堡都跑了一遍,虽然在坞堡之中的行为都大差不差,多少都有点儿作秀的成分在其中,但是质朴的老百姓们显然就是吃这一套的。
当然了,这也是因为在老百姓们的眼中,长安郡公那是天上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那可是十足十的天神下凡了,所以长安郡公说什么、做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已然足够激动、为之沸腾。
“世家们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投降,为时已晚。”张玄之策马跟在杜英的旁边,看着隐隐在望的梓潼城,感慨道。
“不晚。”杜英回应,“恰恰好。”
张玄之一愣,明白了杜英的意思,若是早一点儿的话,杜英感念他们的功劳,肯定只能对他们好一点儿,而若是晚一点儿的话,那就不用多说什么了,全部都送上黄泉路,必须要告诉世人,对抗关中王师的下场。
王师,是正义之师、仁义之师,但并不是仁慈之师。
而现在城破了之后,世家们没有继续负隅顽抗,或者试图突围,反而选择留下来向杜英乞求一条活路,这样的话,杜英也就可以顺势落实之前的设想。.
他可以保全各个世家上下的性命,但是世家们必须要遵从杜英的安排,从此化为平民,不再享受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特权。
“他们想来会接受的。”
“其实他们之中的一部分,已经接受了,不是么?”杜英反问。
就在早些时候,王师击退了几支巴人军队,解救了被包围的几处村寨,而王师直截了当的提出,若是不听从都督的命令、顺应都督的安排,那么王师就会扭过头来直接把这村寨夷为平地。
王师已经击退了巴人、解救了水火之中的世家村寨,这是有恩,现在提出了条件,则是利益交换,情理之中的。
世家村寨们不情不愿之下也只能选择接受。
至于他们之前托人潜出村寨,向王师传达的那些条件,也就没人再提了。
正如杜英所说,杜英的拳头足够硬,因此这些世家村寨就算是大呼小叫,杜英也不打算听。
这些世家村寨,是城中世家的一部分,尤其是包括很多世家提前转移出城的一些老弱。
家族之中的老弱,虽然行动力差,但是往往辈分比较高,所以他们的意见和决断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整个家族的。
因而就算是城中的这些世家不同意,杜英一样可以通过软禁看押一部分人,而以此为要挟,操控另一部分人选择同意,反正现在世家多半被分作两部分,两部分相互之间无法联系,却又都掌握在杜英的手中。
无论是以对方为要挟,还是营造出来一个囚徒困境,杜英有的是办法让世家中人乖乖低头、为他所用。
所以城中的这些世家接不接受,已经不重要了。
“周随到哪里了?”杜英接着问道。
走江油步道的这一路偏师,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传来了。
张玄之叹了一口气:
“山高路险,毫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