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七四章 恭请长公主南下!
杜英,才是长公主背后的男人。
哪怕穿过人群的长公主风华绝代,也没有人敢觊觎。
不是因为皇权保护着她,而是因为她的男人按着刀,按着这台上台下除了护卫之外唯一一把刀。
杜英笑眯眯的看着那些使者,向自己认识的人点头致意。
这让诸如鹰扬将军周楚、世家使者常琚和王胡在内不少来拜见了长安郡公的人都很受用。
之前我们就说郡公不仅仅是一代豪杰,而且待人和煦。
不过当他们察觉到郡公不仅仅是在和自己打招呼之后,顿时不满的看向那些“同行”们。
凭什么你们也能得到郡公的青睐?
尤其是当想起来大家可不是什么亲朋好友,甚至还有不少血仇的时候,这些人就更加不淡定了,恨不得直接把对方生吞活剥了。
若不是这实在不是他们撒野的地方,恐怕有人都要忍不住动手了,倒要好生问一问:
你瞅啥?
因为动不了手,所以他们就更只能寄希望于充满杀意的眼神。
作为挑起这矛盾的始作俑者,杜英倒是后知后觉,才发现这帮人细微但凶狠的表情,顿时啼笑皆非。
不敢对高高在上的郡公发火,只能把愤怒宣泄在本来可以团结的同病相怜者身上。
既然如此的话,那就别怪杜英不客气了。
杜英玩味的笑着,拍了拍腰间的刀,玩味的笑了笑。
杜英的梦想是结束乱世,让这东西不好使,但是可惜至少在现在,这东西还是好使的,不过杜英如今至少已经做到了让这东西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不滥用、不乱用。
想要恢复正常的社会生产秩序,这是必然,也是最难做到的。
“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啊。”杜英感慨道。
而就在他们的面前,新安公主已经行过,端正站立。
杜英对着自家夫人拱手行礼,然后当仁不让的站在了她的身边。
不是一前一后,而是并肩而立。
本来家里就是男人做主,新安公主自无不可,而杜英在刚刚打照面的时候,看到新安公主的额上有细细的汗,显然也是因为平生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大场面,紧张导致的。
“害怕吗?”杜英压低声音说道。
新安公主打了一个激灵,没想到杜英竟然还有心情在这个时候说话,顿时哆哆嗦嗦的说道:“如,如何能不紧张?”
杜英笑了笑,手轻轻的荡漾一下,触碰到了新安公主的手臂。
虽然两人早就已经亲密无间,但是杜英的小动作在这等关键时候显然还是让她吓了一跳。
不过她旋即轻轻松了一口气,短暂的惊吓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内心开始变得出奇的安宁。
大概是因为知道杜英现在自己的身边,不管事情弄得有多糟糕,杜英都能想办法挽回吧。
当然其实多半都是新安公主在自己吓自己,其实根本就不会出现意外。
那个拿着刀的男人,可以让大家看不到所有的意外。
“臣鹰扬将军周楚,奉益州刺史之命恭迎长公主南下!”周楚当仁不让的站在了最前面。
紧接着,常琚和王胡依次上前:“蜀中常家(王家)恭迎长公主南下!”
他们一开始的确是代表整个巴蜀世家,但是时到今日,对于杜英南下的态度,显然巴蜀世家上下也变得有所不同,支持有之,反对亦然有之,最终导致巴蜀世家内部原本主持双方之间联络、同时也是巴蜀世家之中实力最大的两个世家,骤然失去了对巴蜀世家整个整体的控制。
这也是因为巴蜀世家本来就是一个分散在各地、各自为政的松散集合,他们的团结是因为意识到了外界的威胁有可能不经他们的同意,就把他们看做一个整体来对付,比如之前的益州刺史周抚奉命清缴巴蜀叛乱,哪里还在意他们是哪里的世家,又有没有犯下什么罪行,自然是一视同仁的连根拔起。
但是现在,原本应该要把世家连根拔起的杜英,好似大发善心,开始给大家台阶下,那世家们之中自然开始两极分化,有认为杜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也有认为杜英有可能慑于蜀道的艰辛,所以采取了妥协的方案,现在正是趁机敲竹杠,实现世家和关中新政之间井水不犯河水的好机会。
因此世家虽然已经派遣了两个使者前来汉中,但是很明显都属于主和派的常琚和王胡已经不能代表所有巴蜀世家的利益,所以巴蜀的其余家族也顺理成章的派遣了使者前来,他们一样想要试探杜英对巴蜀的态度,想要看看杜英的温和之下,到底是真的求共存,还是另有所图。
对于那些口口声声说杜英已不是巴蜀心腹大患的主和派,显然他们已经并不完全信任。
除此之外,甚至山中的巴人也派遣了使者前来,他们的到来也在情理之中,巴人能够生存了这么多年,当然也不是什么局势都看不懂的蛮夷。
杜英的南下显然打乱了整个巴蜀的三方平衡,世家的慌乱和内讧、刺史府的疑惑和目前的妥协,都足以证明各方对杜英能够掀起来滔天巨浪并不奇怪。
巴人在三方中显然是得到消息最少、也是最晚的,所以他们的使者在昨天才抵达汉中,总算是赶上了。
不过让巴人使者意料不到的是,通事馆已经做好了准备,似乎就在等着他们的到来似的,让巴人使者受宠若惊又诚惶诚恐,不过好在他们本来就是来试探消息的,打的旗号也很顺遂的变成了恭请长公主南巡,所以整个接待过程也没有出什么岔子。
当然,忙于接待各路使者的长公主殿下和驸马都尉也没有忘了在典礼开始之前召见了巴人使者,双方寒暄了一阵也就散了。
毕竟巴人使者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从入城到被安排见到杜英,一直都是晕晕乎乎的,而且他们其实主要试探的不是杜英南下的意图在哪里——巴人已经习惯了在汉人的争斗中作壁上观,有机会则去攫取利益——而是要试探益州刺史府和巴蜀世家呢意图在哪里。
后两个,才是巴人眼中真正迫在眉睫要对付的对手。
益州刺史府和巴蜀世家是不是能够在和杜英的交易之中获得杜英的支持,进而彻底改变现在的平衡,这才是巴人关注的。
第一五七五章 南下王师的后方
跟在常琚和王胡后面,巴蜀世家其余家族派遣来的使者以及巴人的使者全部都上前参见了长公主和长安郡公。
新安公主的任务也就到此为止,接下来自然是杜英的表演时间,否则未免有喧宾夺主之嫌。
杜英恭敬的请新安公主去休息,临走的时候,双手交织收在腰腹,看上去雍容端庄的长公主殿下,对着杜英眨了眨眼,好似在说
本宫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夫君你可要好好表现啊。
杜英若有若无的笑了笑,旋即收敛神情,扭头向南看去。
在高高的礼台上,不只是有使者,都督府随军南下的官吏和参谋们站在另外一列,张玄之和梁殊作为领头的人物,神色庄重,而在他们的身后,不少年轻的官吏们倒是难掩激动神色。
追随着都督建功立业,本来就是很多人的毕生所求。
而在他们的对面、使者的另外一边,则站着以雍瑞为首的汉中郡守府班子。
将雍瑞这个刺史变成了郡守,是杜英对雍瑞在梁州无所作为的惩罚,不过现在关中新政在汉中全面铺开,再加上只要关中和巴蜀之间的商贸能够一直如同现在这样平稳健康的发展,那么汉中就永远不会缺少发展建设的资金。
并且杜英之前查抄梁州世家,也是收获颇丰。
这些钱财之中,一部分用于筹备南下,以让杜英能够减少对关中的依赖。
关中之前的主要任务还是供应河北战场,河北战局的胜利也将关乎到整个天下战局的走向,所以杜英并不打算从师兄那里再截下来一些东西,甚至他还主动放缓了南下巴蜀的进程,就是担心师兄的手头不管宽裕、打仗捉襟见肘。
再天才的将帅,也需要有足够的兵马和丰裕的钱粮支撑其勾勒出的宏伟计划。
为此,杜英放弃了一开始所计划的两军同步从河北和汉中出发,北上和南下的战略,选择等一等,以免出现粮草供应上的差池。
好在师兄很是争气,没有让杜英白白等待;而梁州世家也很是“争气”,他们这些年私藏的钱财粮草,让杜英在满足汉中的日常所需条件下,还能够挪出来一部分充当军费。
诚如杜英曾经和都督府所说的那样,藏富于一家,不如藏富于万民;藏富于万民,更不如令富流动于市。
后者,才是真正让钱来生钱的方法。
所以现在的雍瑞,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郡守,但是要人有人,要钱财有钱财,想要在汉中这螺蛳壳中做道场,其实还是很轻松的,而且现在其还配合负责南下王师的粮草供应,这事都不需要办得漂亮,只要能够按部就班的做,就不会出差错。
因而雍瑞其实也属于明降暗升了,他只要能够妥善的完成自己郡守的这些工作,那么早晚会重新变成一州刺史,这都是明眼人看得出来的。
至于杜英,其实也并非是只有雍瑞才能胜任这个工作本身,只不过雍瑞作为本地有声望的父母官,只要没有什么大的过错,杜英也没有必要冒险替换他,此次算是给雍瑞一个机会,若其仍然和之前一样缩手缩脚、什么人都不敢得罪,那么他这辈子也就只可能是一个郡守了。
雍瑞自己肯定也看明白了这一点,从原来的梁州刺史府走出去的人,梁惮和隗粹都已经在外立下了功勋,因此雍瑞也不可能甘心落于人后。
留守家中的,比不上出去闯荡的某个人混得好,那是情理之中。
但若是出去闯荡的所有人都混的比自己好,那雍瑞的脸面也就不用要了。
至于跟在雍瑞后面的汉中本地官吏,杜英名义上是充分征求雍瑞的意见,但实际上在之前清扫梁州世家的时候,杜英就已经把梁州世家安插在刺史府之中的死硬派全部都清扫干净,现在留下的官吏多半都是身家清白或者至少其本人没有什么大错大恶的——乱世之中的官吏,要想找到一个清廉完人,根本不可能,杜英也是瘸子里面拔将军,先将就着用。
因此雍瑞在向杜英开列名单的时候,其实也并没有太多的选择,而且他也没有在这时候忤逆杜英的必要,直接顺从了杜英的意思。
除此之外,杜英还从关中和凉州等地抽调了不少官吏填充进来。
所以现在汉中郡守府的组成,一半是梁州被筛选之后的官吏,他们这种主动或者被动站队的行为已经注定了他们只能和守旧势力之间势不两立,全力协助雍瑞推动关中新政,甚至雍瑞不推动,他们也会倒逼着雍瑞向前走,关乎到的可也是他们自己的性命。
另外一半,干脆就直接是关中自己人。
此次南下,孤军深入千里,杜英自然、也必然要通过这种方法,确保自己的后方保障全部都经过自己人之手。
这些汉中郡守府的官吏们,多半都很年轻,毕竟上了年纪的享受过太多世家所带来的特权和好处,一般都是世家的坚定拥趸,而且他们的思想受到年龄的局限也更容易因陈守旧。
反倒是年轻人们,斗志昂扬、积极了解时事发展,是改革进取的骨干力量。
看到杜英,他们每一个人都下意识的挺胸抬头。
都督委以重任,他们自当竭尽全力。
两班官吏齐刷刷的站开,阳光照射在他们的脸上,所有人看上去都是那么的自信。
这一切,都落入了使者们的眼中,他们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巴蜀虽然也算地大物博,但是相比于华夏九州,这里终究只是天南一隅罢了。
历史上从来都是中原王朝气吞万里如虎、直下巴蜀,还从来没有谁能够入了蜀道之后,又走出来,最终北伐中原、夺取天下。
显然,现在站在他们眼前的这个势力,富有朝气、充满斗志,他们不屑于阴谋算计,他们就是要用堂堂之阵和真正的实力来击败对手。
巴蜀各家之间的斗争和算计,在他们的眼中,或许就是小孩子在打架。
只不过巴蜀三方之中,就算是有人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又有什么用呢?
且不说近在咫尺的矛盾,早就已经冲昏了很多人的头脑,让那些醒悟过来的人也只能发出“众人皆睡我独醒”的无奈感慨,只是将要浩荡南下的铁流,又是巴蜀各家凭借什么能够阻挡的呢?
第一五七六章 都督万岁
巴蜀三方内部的分歧如此大,现在更是愈演愈烈,几近于不可调和。
所以只是凭借天险就能够阻挡杜英?
那不过是对自己的安慰罢了。
“圣人云‘兄弟阋于墙,外御欺辱’。”常琚喃喃说道,“若是不能外御欺辱,又会发生什么呢?”
他前面的周楚,自从来到汉中之后,从来没有联络过巴蜀世家的这些人。
既是因为大家的目的本来就不同并且对立,何必自找不痛快?
也是因为巴蜀世家这一次的独自行动,等于是在名义上也不承认益州刺史府对他们的管辖了,那周楚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就看看谁能够从长安郡公那里获得更多的支持,跟在郡公后面吃肉,而不是成为郡公的猎物了。
但是此时骤然听到常琚的声音,周楚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唇亡齿寒矣。”
说完,周楚扭过头,陷入了沉默。
常琚轻叹
“唇亡齿寒,谁是唇,谁是齿,又是怎样的寒?”
这一次,周楚没有任何回应,反倒是常琚身后的王胡轻轻拍了拍他,示意慎言。
常琚也注意到了,杜英已经走出来。
他手里捧着一份文书,朗声开读。
这里面多半都是对巴蜀富饶的称赞,对于总有心怀不轨之人意欲染指巴蜀、祸乱一方的愤怒和不满,以及最终,杜英语重心长的说道
“······臣英,承蒙皇恩,加长安郡公、都督雍凉并三州军事、领雍州刺史、驸马都尉,护送长公主南巡,体恤民情、重建社稷,义不容辞。
即日,臣领三军南下入蜀,定秋毫无犯,以彰显王师堂堂之气,以告知巴蜀百姓,天下动乱将定,百姓可安居乐业、以待清平。”
合上文书,杜英的目光在台下前列的文武官吏以及各方使者身上扫过,又接着看向森然列阵的王师将士,他朗声说道
“誓师,南征!”
“南征!”王师将士们齐齐高呼。
这个字眼出来,所有的使者们都打了一个哆嗦。
南下,南巡和南征,虽然都可以用来描述王师将要采取的动作,而且也没有谁天真地认为杜英的南下真的只是一场武装大游行。
这位杜都督所到之处,什么时候不是血雨腥风?
只不过现在真的在这位都督的口中听到了“南征”,而不是“南巡”这两个字,显然足以表明如今杜英的态度也在悄然之中发生了变化。
或者说,他已经不打算遮掩自己对于巴蜀的图谋和野心。
巴人使者们最是淡定,别说是“南征”了,就算杜英现在直接表示巴蜀发生了叛乱,王师要南下平叛,和他们也没有多大关系。
首当其冲的不是他们,而根据历朝历代一贯的做法,最终杜英选择和巴人之间达成妥协、大家依旧维持现在这种井水不犯河水的羁縻状态的可能性最大。
所以巴人秉持着看热闹的心态,看着那些益州刺史府和蜀地世家的使者脸色阴晴不定,有一种难言的快感。
杜英骤然亮明这样的态度,让周楚和常琚等人都觉得手足无措,然而他们还来不及多思考和反应,就听到了新的声音;
“都督万岁!”
一样是来自王师将士的呼喊。
整齐划一,显然不是自发行为,而是之前就已经收到了命令。
这更是让使者们如坠冰窟。
“万岁”这个称呼,自秦汉确定为对于皇帝以及核心皇室成员——一般专指太子——的尊称之后,其实并没有直接在其余阶层之中灭绝,甚至皇室本身都不是很遵守这样的规则,“万岁”应当算是比较少用、但也可以用在任何有大功勋之人身上的称呼。
甚至一直到隋唐之初,还有隋朝名将直接起名叫史万岁,由此可见,万岁至少在隋唐初期,并不是什么皇帝专属的禁忌称呼。
但是,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含义,让其出现在这个地方,还是很明显杜英直接授意的,那意味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每一声“万岁”,显然都是喊给在场这些使者听的。
杜英是在用这种方法提醒他们,此次南下巴蜀,杜英想要坐实什么样的名分、实现什么样的目的。
就看诸位愿不愿意配合了。
这种嚣张和直白的态度,显然是和之前杜英表露出的“一切大家都还可以谈一谈”、“本都督也不见得就不能继续当朝廷的忠臣”等种种态度截然不同。
而且这万岁声,显然还让使者们想起来自己所看到的报纸报道。
同样的欢呼声,其实已经在秋末的滏水岸边响起了一次,那一次,取得滏水之战大胜的王师将士们,一样对这西南汉中的方向欢呼。
他们将欢呼、将胜利呈现给他们心中的“万岁”。
如今汉中王师之举,倒并非首创了。
只不过在之前和杜英的交涉中,使者们一致认为杜都督待人接物、语言谈吐都非常温和,看上去并不像野心勃勃的枭雄,所以他们自然而然的选择忽略了此事。
就当是滏水之战胜利后,王师将士激动的自发行为。
并不意味着杜英已经完全做好了成为真正“万岁”的准备。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同样的呼声回荡在耳边,任何一个使者都不再能置若罔闻。
当使者们面面相觑的时候,梁殊也在打量着他们的神情,他敏锐的从那些人的脸上捕捉到了惊慌、畏惧、担忧,甚至还有不满。
不一而足。
张玄之察觉到了梁殊的小动作,压低声音问道
“最终有可能谁先做第一家?”
“这······”梁殊有些犹豫。
一直到杜英走下台、翻身上马,带领亲卫骑行在大军之中,庞大的军阵也缓缓开拔的时候,他才似乎后知后觉的说道
“其实谁是第一家不重要,重要的是,都督让谁成为第一家。”
张玄之正在检查自己身上的甲胄和佩刀,骤然听到了梁殊这句话,顿时忍不住笑道
“通事馆,通的果然不只是外事,还有人事啊!”
梁殊无奈的摇了摇头,和张玄之一起上马,不过不同于张玄之去追赶杜英,他调转马头,迎上那些次第而来的使者,脸上也挂出职业的假笑。
都督为了提振军心、表明斗志,直接把自己的野心展露出来,这强硬之后,总是要有人打圆场的。
通事馆显然就要负责这个工作。
第一五七七章 不吃些苦,脚底下就踩不结实
从北方入蜀,剑阁是绕不过去的一条路。
除此之外,还有阴平道等等,都因为山路险峻、路途遥远,只适合以偏师快速穿插包抄,不适合大军前进,更不可能随军携带任何辎重。
所以杜英选择的,还是剑阁。
走剑阁道,即从汉中经由先秦时开辟的金牛道抵达白水关,再经由白水关转入马鸣阁道,抵达葭萌关,最后再入剑阁道,抵达剑阁,越过剑阁,就可以抵达梓潼郡治所在。
后经梓潼南下,过涪城(今绵阳)、绵竹两处城塞,富饶的成都平原,便展现在眼前。
剑阁,只是这条蜿蜒曲折却直通九霄的蜀道之中的一处关隘,却也是最险要的、无可回避的关隘,且自设立以来,这里从来没有被攻克过,所以人们可以不关注白水关、读不正确葭萌关,但一定不会忘记剑阁。
杜英此次南下,兵分两路,杜英亲自率领大军走白水关、转马鸣阁道入蜀,直指剑阁
另外还有一路偏师三千人,由周随率领,随杜英抵达白水关之后,走江油步道南下,往江油关。
江油步道,同阴平小道,顾名思义,都是只能让人行进的山谷小路,多半就是河水奔流冲刷出的浅滩,所以车马辎重一概不得过。
周随若能抵达江油关,就直接威胁到了梓潼门户,那梓潼守军前出守卫剑阁顿时变得毫无意义。
因此这一支大家都知道一定会派出的偏师,能不能取得成功,其实就在于其能不能不惜一切代价、不惧一切艰辛,急速挺进到江油关下。
若能成功,则蜀地北大门洞开。
当然,个中艰险,也毋庸置疑,且蜀地世家以及沿途的巴人各部,都有可能会出于种种利益考量横加阻拦。
杜英选择周随,并不是因为周随的能力有多出众,而是因为周随的忠诚显然是完全能够保证的,而且出身周氏的他,就算别的优点没有,周家人一向在山里讨生活打磨出来的强硬性格以及对大山的熟悉,都可以让周随胜任率轻兵穿行群山的任务。
并且周随还可以做到不惜一切代价、实现杜英制定的战略目标。
抵达白水关之后,周随向杜英告别,带着三千兵卒消失在了莽莽群山之中,早就已经潜伏在此的六扇门,在此之前就已经把整个江油步道摸排过很多遍,他们会在周随等人深入之后出现,引领他们南下。
而杜英也进入了白水关休整。
王师入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全面接管了白水关的防御。
不过在此之前,白水关本来也没有多少兵马驻扎。
这里固然是蜀道北大门,但是距离剑阁还有远,在梓潼有密集分布的巴蜀世家和在宕渠等地有分布的巴人各部,对于派兵把守遥远的白水关并没有多大的兴致。
且此地扼守最宽阔、最常走的一条出蜀道路,三方的车马人员都要由此经过。
因此一旦有人把控了白水关,势必会引起另外两家的强烈反对,这就让白水关一带直接变成了典型的三不管地带。
好在这里人员往来匆匆,很少有人停留,所以看上去破败了一些,却也没有什么穷凶极恶之人盘踞作乱——他们若是作乱,一样会受到三方势力的联合对付。
“白水关简直是老天为都督选定的绝佳落脚之处。”张玄之随着杜英走入大堂,抬头看了看,这里的天花板上甚至还有一个不小的窟窿,可见已经年久失修。
先行入驻的参谋们,仍然还在忙着带着兵卒打扫卫生,连舆图都没有来得及展开,弄得灰尘扑腾。
因此刚刚还颇为满意的张玄之,不得不补充一句:
“就是现在还不算。”
掀起的灰尘扑面而来,杜英侧了侧头,从容的说道:
“只要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可以了,这不比营帐来的好?参谋司留守关中的不少人都是从书院招募进来的,缺少军旅经验。
所以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好生磨炼一下,否则他们制定的计划一旦脱离现实,以后又如何能够服众呢?参谋司需要做到的是高屋建瓴,不是空中楼阁,不吃些苦,脚底下就踩不结实。
我们出来是打仗的,凄风苦雨也不能有抱怨,而有此等地方驻扎,也是日常。”
这句话显然不只是在说前面那些掩着口鼻、对这等环境颇为嫌弃的年轻参谋们,也是说给张玄之听的,毕竟张玄之本人也在嫌弃的队列之中。
张玄之羞愧的点了点头。
杜英倒也没有打算抓住这一点不放,张玄之以及众多参谋们也都是聪明人,点到为止。
“都督,已经简单清点过了,现在白水关城中还有百姓三百余户,多半都是以做往来商贾的生意为生,但因为此地并没有哪一方势力管辖,所以过往商贾多半会强买强卖、胡乱定价。
且本地的税收,属于谁有空过来就征收一批,因此甚至出现前后三批人前来征税之恶行,所以本地的税收,叠加起来都已经······征收到五十年后了,故百姓的日子过的颇为贫苦。”疏雨走进来禀报,说到后面,她也难免露出愤怒的神色。
莫非这里还有个别名叫鹅城?杜英愣了愣,也只好无奈的说道:
“现在,有人定价了。再有不遵循市场价格的,一律按照关中律法判处,另外此地既然新归我关中所有,则轻徭薄税,也应当落实,让百姓的日子好一些。”
“遵令!”疏雨应诺而去。
张玄之则感慨道:
“只是一个鲜少有官吏光顾之处,就已经如此,那不知道在巴蜀内部,又是什么光景。前些年蜀中战乱不断,恐怕世家和官吏们,都在想方设法从百姓身上找补呢。”
杜英淡淡说道:
“所以王师的到来,救民于水火,总还是做了些事情的。”
“只是不知道如果我们在其余州郡也着力推动关中新政,会不会引起本地世家的反扑。”张玄之忧心忡忡,“在白水关能够进展顺利,盖因此地本就没有世家。”
杜英笑道:
“那就杀吧,有些蛀虫,杀了,只会让人拍手称快。”
“但都督之前······”张玄之有些犹豫,毕竟杜英对各方使者们说的话,给人一种杜英只想要巴蜀的效忠,并不想打破巴蜀现如今平衡的架势。
第一五七八章 愿被逐出家门
一旦王师直接对本地世家下手、攻占州郡,那就是在明摆着表明杜英要用武力征服巴蜀了,并且还是主动毁坏承诺的那种。
杜英挑了挑眉
“那就算余之前为小人所蒙蔽,不知道蜀中真相,如今为民请命、诛杀祸民之贼,情理之中。”
顿了一下,杜英笑眯眯的看向张玄之
“不过呢,整个转变,到底是需要有一个人来充当劝谏者的。劝谏之人赤胆忠心、一心为民,而本都督则是恍然大悟、知错能改,你说,这是不是一出君臣相谐的好戏?”
张玄之打了一个激灵,显然杜英在诱惑自己去成为那个直言劝谏的忠臣,而杜英自己选择知错能改的形象。
一个知错能改、能够听进去属下劝谏的君主,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势必会得到社会各阶层的拥护。
杜英自然也要树立起来这样的形象,哪怕是演戏。
不过对于张玄之来说,这就意味着自己将会以抨击世家的忠志之士身份登场,自此也就彻底和世家势力恩断义绝。
也就意味着吴郡张氏,将会和传统的世家分割开来。
张玄之下意识的想要拒绝,但是看到杜英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他霍然醒悟过来,都督这岂止是想要塑造这样的形象在这里商量剧本?
保不齐还有试探自己的意思!
所以张玄之没有再犹豫,慨然说道
“都督愿意给属······给臣这个机会,臣定全力以赴,以彰显都督之英明!”
这一声“臣”,坚定地表明了立场。
杜英这才满意的笑了笑,他伸手拍了拍张玄之的肩膀
“成就的,不只是余,还有你。”
张玄之郑重点头,在方才,他已经盘算清楚了个中利害。
只要能够办好这件事,张玄之就能够真正跻身从龙元戎之列。
就算是被那个顽固不化的老爹逐出家门,也在所不惜!
更何况······在世家,被逐出家门,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不这样操作的话,又怎么能把鸡蛋放在不同的篮子里呢。
杜英扫了一眼张玄之,淡淡说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余也期望尔能成为江左士子的表率,以身作则,告诉江左读书人,也告诉那些还在观望或者心思繁多的世家们,关中有自己的坚持,也有自己的包容······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张玄之肃然,连忙应诺。
同时他也听出了杜英的深一层意思,即杜英并不排斥和反对张家继续和吴郡世家保持联系,只不过杜英期望张家能够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一些更积极的作用。
换而言之,杜英想要把张家塑造为投靠关中并且一样在都督府中占据重要位置的世家榜样,让世家们意识到,我家子弟只要有几分真才实学,只要真心愿意为都督府服务,那么都督府并不会排斥之。
其实都督府在此之前就已经不止一次表露出过这种态度,但是很显然因为都督府的种种“光辉事迹”,再加上杜英的累累“前科”,这话一向被认为没有什么信服度。
对于张家来说,这的确是一次能够借机重新进入朝堂的好机会,张家的大多数人也不用继续憋屈的赋闲在家,但是这也意味着张家将彻底被绑在杜英的战车上。
如果说以前举家迁徙到了关中却并没有多少人在都督府内任职的张家还只是名义上归顺关中,那么现在杜英所需要的,俨然是张家为其抛头露面、奔走联络,那么张家在事实上也将完全倒向杜英。
张玄之不知道家中的那些长辈们能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不过至少对于他本人,也没有什么坏处。
独自奋战,和背后有一个家族的鼎力扶持,自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
杜英并不知道张玄之这《哄堂大孝》的想法,看了一眼已经挂在墙上的舆图,指着上面代表周随的标注问道
“六扇门已经派出足够的人手去接应周随了吧?此路兵马对于整个巴蜀局势的重要,不在我等之下。”
张玄之也回过神来
“都督放心,属下已经和六扇门的于统领多次商议,并且六扇门和军中斥候已提前会合,可确保万无一失。”
六扇门是殷举在杜英的授意下组建的,而后来两淮之战,殷举被四处抓捕丁壮的鲜卑军队卷走,索性将错就错,带着人在青州安心潜伏下来,甚至因为“粗通笔墨”,还被一个鲜卑将领当成颇为信任的幕僚。
青州鱼龙混杂、各方势力攻讦不休,正是需要得力人手及时传递情报的地方,所以杜英认可了殷举的选择,并且把六扇门的事宜短暂的交给疏雨,返回长安后正式移交给了于谈。
于谈是殷存的女婿,一直以来负责长安守备之职,既属于杜英的绝对亲信,而且六扇门的指挥权从殷举转移到于谈,其实还是在杜家家臣体系内的转移,这样也不会伤害到家臣们的利益。
杜家家臣们,无论从任何角度考量,都是杜英最值得信赖和托付的一群人。
“巴蜀六扇门都提高戒备吧,让于谈晚上来见我。”杜英吩咐道。
六扇门的存在,并不是什么秘密,不只是对于巴蜀来说,对于天下也是如此。
盖因在之前关中王师的几次征伐之中,六扇门都有不俗的表现,因此在关中这边加大对六扇门的投入同时,敌人们自然而然的也开始提高警惕。
为此,六扇门应该如何进一步提高自己的隐蔽,也成为了亟待攻克的难题,至少在目前,六扇门也只能采取少亮相的方式,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同时,大量资金的投入,也意味着六扇门将会有更多的底气招徕本地人。
一群带着关中口音的人晃来晃去,本来就是六扇门最大的破绽,而本地人为六扇门所用,就能极大地降低信息传递的风险。
在之前的河北,六扇门也曾经发展和拉拢本地流民,效果还是不错的,并且这些经验全部都被应用到了后来江左六扇门的建设之中,这也是江左六扇门能够在朝廷和江左世家粗暴的驱逐关中报刊等等势力的时候掀起来民变的底气。
但是那时候,本地的百姓,大多数实际上都属于被煽动和利用的,真正把本地人吸纳进来、从事六扇门计划的管理和规划,基本是没有的。
第一五七九章 民不能信我,卒不能顺我
而现在,六扇门也在针对这方面做出改进,这也是杜英今天晚上想要听于谈汇报的。
随着关中王师在前线的连战连捷,关中和关中新政也已经不再是什么遥远而不可及的概念。
在此之前,只是一些寒门子弟、读书人积极地了解关中正在发生的一切,而现在,随着报纸的普及、六扇门的暗中推动以及百姓的口口相传,关中新政的含义和目的,已经为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也就让六扇门的扩张有了更广阔的“沃土”。
然而,单纯的扩张显然又会带来新的问题,比如敌人也可以抓住这一点向内部安插钉子,且对于本地人的大范围使用让这变得更加简单。
所以杜英很感兴趣,六扇门是如何从中取舍和平衡的。
六扇门这样的新兴间谍组织,能够在古代发挥多大的作用,杜英自己心里也没有底气,所以他对于六扇门也属于指导大方向,让六扇门自行填充小细节。
六扇门之前在河北和江左的种种行动,效果都还不错,虽然没有能够实现完全发动民众的预期,但是至少表明,关中新政的宣传,真的有人在听,而世家对于民众心理的掌控,也正随着经济民生的逐渐衰退以及战争的威胁在减弱,不再是之前的那样可以隔绝一切、只手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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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谈见到杜英的时候,杜英正一只手拿着毛巾擦汗,另一只手则端着一碗水,时不时喝一口,袖子高高的挽起,丝毫没有冬日晚上的感觉。
听到脚步声,他侧头看了一眼,笑道
“先坐,等余缓一缓,方才去城上和将士们一起修缮城池,就当是锻炼锻炼了。”
于谈曾经是负责长安城守备工作的,杜英的安保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所以自然而然有些工作习惯,此时看到杜英这般,忍不住劝道
“少主与国同休,还是应该坐在堂上,而不是徘徊于士卒之间,将士们固然会因为都督的亲近而感念都督的关怀,但是那些虎视眈眈的豺狼们也会因此趁机找到能够威胁和伤害到都督的机会,所以还请都督慎重。”
杜英微微颔首
“余也是许久没有和将士们同甘共苦了,隔三差五总是要体会一下将士们的疾苦,而军心也会因此更加振奋,不是么?”
对于杜英明显岔开话题的行为,于谈有些不悦。
身为杜家的家臣,他们的生死荣辱也和杜英息息相关,所以有些话,外臣不能说,家臣却是可以说的,有些表情,外臣不适宜流露,家臣却可以没有顾忌。
眼见于谈就要生气,而且说不定还要把阿爹、殷存老爷子之类都给抬出来,杜英赶忙伸手示意
“好好好,余知道了,以后尽量减少。”
还不等于谈接着开口,杜英又补充道
“虽然减少,但是并不意味着没有,余还是要看一看将士们、看一看百姓们的。
如果余久在云端之上,不能体会到百姓的疾苦、不能和将士们共同面对疾风暴雨,那么百姓们又凭什么相信关中颁布的政策是真的为他们考量?将士们又凭什么相信临阵关头,主帅会指挥他们冲杀,和他们并肩战斗?
若是为了余个人之安危,而使民不能信我,卒不能顺我,政出议事堂而不得推行,令出中军帐而不为所听,那余就算是在这里稳如泰山,又有什么用?
早晚有一天,百姓的怒火、士卒的刀剑,会把余辛辛苦苦构建起来的一切都吞灭,更何况,真的到了那一步,说不定余所构建的,只是幻梦之中、耳朵所听的,至于是不是真的被手下那些人给落实了下去,犹然不得而知。”
说罢,杜英长叹一声。
他又何尝不惜命?
可是有些东西,就算是亲眼所见尚且还有可能有假,更不要说道听途说了。
欺上瞒下、上下其手的行径,古往今来都有,杜英随时随地有可能出现,并且能够融入到百姓或者士卒之中,这种潜在的威慑力,或许并不能彻底战胜人的贪婪,但是至少也能够让一些蠢蠢欲动的家伙稍稍收敛。
于谈拱了拱手
“少主忧国忧民,是万民之福。”
“余能少给百姓添麻烦,就可以了。”杜英笑道。
于谈······
整得这么谦虚,我这个大老粗接不上啊!
杜英也不再打趣他,换了话题
“六扇门现在的工作有没有彻底沉下去?”
所谓的沉下去,就是让六扇门的人到百姓中去,到真正充满哀怨和疾苦的地方去,去宣传关中新政、去发动那里的百姓,让百姓们意识到,原来自己的苦难,并不是天生如此、并不是今生受难以换来下辈子的荣华富贵,而是因为蹲在头顶上的世家贪婪的剥削和压迫。
世家只是把他们当做压榨的工具而已。
而那些所谓的来世今生,也不过是世家寻觅出来能够让他们低头听命的宣传工具。
只有这样,才能让所有拥护和想要加入关中的人,明白自己在为什么而抗争和战斗。
“目前进展还算顺利,好在之前六扇门也没有只是任用自己人,也结交、收买了一大批当地人,现在凭借着这些当地人,有些话也可以很方便的向下传。”于谈缓缓说道,“世家们对于关中人肯定是多加提防的,但是对于这些熟门熟路、沾亲带故的当地人,多半也是无计可施,否则甚至就连他们本家的人,也不知道要牵扯出来多少。”
“世家平素就喜欢模糊人丁、谎报税目,现在理不清也是自作自受。”杜英颔首表示理解。
为了能够逃避朝廷的税收,世家的手段主要有二,一个是围湖造田、开垦山林,因为这些山湖之地是不需要征税的,而这样的手段也被佛家和道家所使用,另外一个则是瞒报和谎报人口。
江左世家,多半都收留了大量的南下流民作为自己的佃户,而只要能够瞒报,这些佃户所创造的生产价值,就都是世家的了,同样也因为这些人的身份混乱不明,所以胡乱行走到其余州郡,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说不定就会有被官府追查、乱棍打死之嫌——至少世家对于那些诚惶诚恐的佃户们是这样说的。
通过这种恐吓再加上小恩小惠的方式,世家就能够让没有身份的流民安心为自己耕作。
第一五八零章 百姓能够听到声音
佃户们一个个老老实实听话,世家也能够放开手脚的压榨。
结果这种种原因加起来,也导致世家转而不得不面对一个尴尬的问题,那就是他们对于佃户的管理一样混乱,同样数不清佃户到底有多少人,只能想办法加强家族田产边界的巡查和警戒。
只要确保这些佃户都在自家田产的范围内活动,那么有多少人在里面,自然也就不要紧了。
如今世家之间的界线越来越明显,曾经习惯于同气连枝的世家逐渐出现分歧和矛盾。
在朝堂上和战场上,世家已经时常出现骤然对立、相互攻讦,甚至大敌当前而见死不救的场面。
发生这一切的主要主要原因,既是因为在之前的一段时间内,世家纵横朝野、无人能挡,没有外部矛盾自然就会导致内部矛盾的激化,也是因为世家通过这种管理方式,让各家之间的界线清晰的同时,由于界线的划定、逃跑佃户的归属等等问题爆发的小矛盾和小冲突,积少成多,最终反馈在了朝堂上。
在杜英看来,世家最大的危害之一,就是有可能把个人恩怨、私人矛盾延伸到朝堂上,进而直接影响到朝廷的政策走向和取舍。
最终朝廷做出的决定,并不是公义公理出发,而是从为了满足某些人的私欲出发,这就导致百姓和朝廷之间互相无感乃至不理解,也导致军队对于朝廷的胡乱指挥和命令完全不想遵从。
殷浩北伐,显然就属于这种私人恩怨的延伸,之前的历次北伐,也多多少少都有做秀的成分在其中。
否则杜英不相信以世家的钱帛人力,倾巢而出,会屡次无功,也不会在明明北伐有所起色的时候嚷嚷着财力物力有所不逮,还请前线将士自行解决吧。
可怜中流击楫祖将军!
“现在我们正借助这些本地人,发展联系下线,尤其是针对那些受过世家打压和迫害的百姓,还有那些对于关中新政心存向往的寒门子弟。”于谈缓缓说道,“尤其是后者,他们相比于被世家管理的百姓,更方便进出,向上可以刺探打听世家的消息,向下也可以帮助我们联络和教导百姓。
且相比于六扇门这些外乡人,这些平日里就和百姓打交道的寒门子弟,显然更容易得到信任。”
考试制度的最大受益群体,本就不是不需要努力就可以享受荣华富贵的世家子弟,其实也不是根本不识字的百姓,而是那些读书认字却苦于没有进身之路的寒门子弟。
关中新政给了他们一个能够和世家子弟同台竞技的机会,他们自然也就是关中新政最坚定的拥护者。
而且正如世家需要百姓来构成整个家族统治的底层一样,他们也一样需要这些有知识文化的寒门子弟来构成统治的中层,各个郡县的官吏以及各家的幕僚等等,多半都是在寒门子弟之中选拔。
所以明知道这些寒门书生可能心怀不轨,可是世家为了维系自己统治制度的稳定性,又必须要大量的任用这些寒门子弟,否则就需要让原本享受荣华富贵的本家子弟下放。
这自然会激起本家子弟的反对,也破坏了九品中正制的根基——凭什么划定为上品的人却需要去做一个小小的吏员和幕僚?
“当品级逐渐和家族的势力权柄挂钩,而不是考校真才实学的时候,那世家最大的破绽也就暴露出来了。”杜英曾经在给关中书院上课的时候如是评价,“这破绽,就是世家所构筑的整个制度,看上去各司其职,但实际上只要我们抽走其中的一层,就会自下而上的完全崩塌。
而关中新政,就是抽走这三层楼阁的中间一层,并且狠狠地挖一挖最下面一层,如此一来,第三层就算再富丽堂皇,又算什么?
空中楼阁罢了!”
如今六扇门所践行的,正是杜英的这套理论。
听到于谈的汇报,杜英也微笑道
“这么说,百姓至少已经能听到外面的声音,而寒门子弟,恐怕渐渐地大多数都能为我所用。
不过世家也不可能坐看关中这般釜底抽薪,其又有什么反制?”
于谈神情肃然
“回少主,如少主所料,江左世家现在已经开始排查和排斥外乡人,同时开始赏赐和提拔一些寒门子弟,让这些寒门子弟也能够参与到世家的决策之中。
只是在过去的一个月,就有五个寒门子弟跻身朝堂,而在地方州府担任重要副职的也有十个左右。”
杜英顿时哈哈大笑
“现在才想着拉拢,晚了!
果真是那句话啊······他们因此发生了改变,并不是因为他们变好了,而是因为我们来过。”
于谈陷入思索,咀嚼着这句话。
杜英则接着问道
“皇室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世家如此提拔寒门子弟,皇室自然是支持的,会稽王便在其中极力促成此事。”于谈赶忙说道,“为此,皇室还在人选上做出了让步。”
杜英啧啧两声
“发动和拉拢寒门子弟,余这位便宜岳父走的可以比余更早,之前南下的时候,其孤注一掷,能够发动何家、蔡家等等落魄世家,就可见一斑。
从之前其气势强硬、敢于和谢尚书分庭抗礼来看,其埋下的暗子恐怕还不只有这么多,说不定这些被世家所选择的寒门子弟之中,就有会稽王已经暗中拉拢的人,所以他才会做出这样的让步,否则这本来应该是趁机让世家做出让步的好机会。”
“那六扇门是不是应该加紧收罗会稽王的消息,埋下暗子?”于谈问道。
“暗子可以,但是不要太过急促。”杜英笑眯眯说道,“若是我们太过着急,恐怕会引起会稽王的警觉。
都是千年的狐狸啊······所以对付会稽王的事,就交给谢尚书好了,这一次会稽王如此让步,其实反倒是操之过急了,余不相信谢尚书会没有察觉。
当然,也说不定会稽王本来就是行借刀杀人之计,就要看谢尚书如何取舍了。
而余么,就趁着他们斗得火热的时候,勉为其难,吞下这巴蜀吧!”
“属下明白了,六扇门只要负责搅乱建康府,让城中的人都判断不清局势、胡乱猜忌就好,六扇门本身不能过于张扬。”于谈缓缓说道。
第一五八一章 布局在侧翼
杜英没有接话,在等着于谈继续说。
于谈也没有含糊:
“只有建康府乱起来,却没有直接爆发冲突,导致会稽王和谢尚书的目光始终都只能注视在对方的身上,才能适合少主在巴蜀浑水摸鱼。”
杜英满意的笑道:
“正是如此,除此之外,还有大司马,其在青州也已经憋屈很久了,所以六扇门也应该努力让大司马尝点儿甜头,该配合的就暗中配合一下,让大司马能够尽快和慕容儁决战。”
“但如今的慕容儁也只是据险而守,属下担心······”于谈喃喃说道,若是桓温过于轻松的战胜了慕容儁,那么整个青州将会纳入桓温的掌控之中。
届时······于谈的目光下意识的投向墙壁上的舆图,这就意味着杜英所控制的寿春、京口等地将会被从青州到荆州的一把刀直接切开,双方都是兵马云集在两头,中间的两淮地区兵马不多、犬牙交错,到时候或是大司马先发制人,直接完全占据两淮,或是双方在两淮直接爆发一场大战。
至少以现在关中在寿春和京口等地存留的兵马,还不足以抵挡桓温的进攻。
当然,桓温掌控的是青州和荆州两头,而杜英却不只有关中和京口这两头,河北一样是重兵云集,随时可以南下威胁到青州的侧后,王猛作为关中都督府的二号人物,其存在于河北,就代表关中至少一支主力一定集结在河北,随时可以向四方出击。
杜英也伸手在巴蜀比划了一下:
“高屋建瓴、以威胁侧翼和牵制后方,如今师兄已经做到了,就看余的了。”
于谈恍然,一旦关中王师拿下巴蜀,那么顺江而下,整个荆州都会为之震颤。
所以杜英务必迫切而坚定的要入蜀。
“少主宽心,属下一定竭尽全力,助少主拿下巴蜀。”于谈果断的说道。
杜英的成功就是他这个家臣的成功,今日经过杜英这么一点拨,于谈已经意识到拿下巴蜀对于整个关中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更是激动异常。
能不能压住大司马、问鼎天下,现在就看这一战了!
杜英笑道:
“即使是如此,六扇门行事,还是要注重方式,可以采取一些极端的手段,但是其前提是避免大规模且无谓的伤害,尤其是不能伤害到百姓,哪怕百姓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因为只要他们还是百姓,还是那样的出身,那么他们顶多是被世家或者其余别有用心的人煽动而混乱和难以辨别对错,六扇门不能因此就把他们当做必须消灭的敌人,而是要想方设法把他们变成自己人。
一定要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顿了一下,杜英忍不住又补充一句:
“若是能够化干戈为玉帛,那更是天大的功劳,余也很想看看六扇门能不能做到这件事。”
于谈苦笑,想要把百姓和寒门子弟变成自己人,这并不困难,但是想要把那些所谓的敌人也变成自己人,恐怕只是凭借六扇门还有些困难。
不过他不会拒绝杜英的提问。
这种努力,本来就是付出的成本不高,但是一旦有所收获那就足以赚的盆满钵满的那种。
因此没有理由不试一试。
“至于落在这巴蜀上,巴蜀不只是巴人世家的巴蜀,也不只是汉人的巴蜀,还有巴人、氐人和羌人参与其中。
最终如何处理和维持和这些民族之间的关系,迄今为止,都督府也只是有一些初步的规划,顶多就是把关中的那一套原样搬过来罢了。
但是适用于关中的,不一定适用于巴蜀,否则就没有‘入乡随俗’和‘因地制宜’这两个说法了。”杜英的目光也落在舆图上,他看着舆图上星星点点的那些标注,那是在标明蜀中各个大小部落的位置。
零散、各自为政且多半互不统属,是这些部落的统一特征。
“属下明白,在此之前,六扇门就已经尝试派人前往各处部落,看是否能够与其商议联络,只不过当时以刺探其虚实为主,所提出的也只是和其通商贸易的建议。”于谈缓缓说道,“当时和一些大部落商议的还算顺畅,也因此,当听说少主要护送少夫,哦对,长公主南下的时候,这些部落也都派出人前来参见,以示友好。
但是现在如果贸然和这些使者或者前往部落商谈是不是要让他们全面接受关中的指挥和领导,恐怕这些人不能接受。
蛮夷不受教化久矣,属下也······”
看于谈一脸为难的神色,杜英叹道:
“蜀中三方,一方不定则蜀中不定,若是不能让这些巴人氐人下山耕作,那么蜀中其实也面临田地荒芜的问题,此内忧外患也,就算是拿下巴蜀,也是为都督府平添累赘。”
于谈点头表示明白:
“属下尽力而为,联系巴人各部,先试探一下其态度。”
看于谈脸色沉重,杜英宽慰道:
“余会让通事馆、商部和参谋司全力配合。”
——————
于谈离开了,整个议事堂上已经空荡荡。
唯一的一支蜡烛燃烧着,照亮了墙壁上的舆图。
杜英坐在影子里,看着舆图上的勾勒和标注,一言不发。
脚步声轻轻响起,疏雨一身劲装,应当是刚刚查哨回来,环顾四周,看到了杜英孤零零的身影,她松开按着刀柄的手,在杜英身边坐下:
“天色已深,公子还不去休息?”
“等你们呢。”杜英笑道,“巡查完了?”
“嗯,无虞。”疏雨颔首。
“那就等殿下过来吧,她估计还在忙。”杜英微微颔首,“蜀中资料文书错综复杂,想要从中理出来一个头绪可不轻松。”
疏雨虽然对于新安公主这个后来者谈不上什么好感,但是现在杜英这么压迫劳动力,也让她忍不住说道:
“夫君口口声声说要帮助百姓推翻头顶上的大山,没有想到竟然还是在压迫人。”
杜英摇头:
“有的是被迫,有的是自愿,不一样,就像余现在蹲在这里看着舆图,就像你们站在门口警惕戒备一样。”
疏雨撇了撇嘴:
“反正公子总是有一些歪理,头头是道。”
杜英还没有说话,新安公主就甩着袖子跑了进来,提着裙子跳过门槛。
第一五八二章 带我一个
“慢点,慢点。”杜英起身,看着新安公主的身影直接扑入自己的怀里。
“好累呀,夫君——”她娇声说道。
“好好好,累累累。”杜英敷衍的回答,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背,“公文都处理完了?”
“嗯嗯。”新安公主应诺,旋即邀功似的看着他。
杜英当即奖励在唇上一下。
旁边还有疏雨看着,而且又是在议事堂上,新安公主本来根本不是这个意思,顿时涨红了脸,打了他一下,抽身而出,拉着疏雨的手向内堂走去
“姊姊梳洗了没有,要不要一起?”
“还没呢。”疏雨笑盈盈回答。
“走了一天山路,太累了,泡一泡?”
“好呀!”
看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携手离开,杜英赶忙追上
“诶诶诶,带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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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英的脸皮虽然很厚,但是面对一扇拉过来的屏风以及疏雨手中拿着的短刀,还是选择了退却。
尤其是疏雨最后露出来的玩味儿的笑容,让杜英不寒而栗,因为在露出这笑容的时候,疏雨明显把目光向下看了看。
杜英甚至忍不住问一句
“真的要这样用自己的未来幸福做赌注么?”
这句话既是对杜英说的,也是对疏雨说的。
疏雨哼了哼
“今天都太累了,若是放公子进来的话,恐怕少说要折腾到三更半夜了,所以公子就老老实实在外面等着吧。”
新安公主亦然笑盈盈的表示
“夫君,妾身实在是无能为力呀。”
看着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两个人,杜英没有勉强,他是一个爱老婆的人,要尊重老婆的意思。
当然,杜英很快就收到了安慰和补偿。
薄薄的屏风,摇曳的烛火,在朦胧之中勾勒出交错的两道身影。
杜英咽了口吐沫,无聊的翻阅着公文,只不过稍稍看了一会儿,就百无聊赖的忍不住微微侧头,余光又扫到了屏风上的影子,默默的,他合上了公文,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水汽升腾、香味扑鼻。
杜英没有睁开眼睛,便听到有细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位公子好生俊俏。”
杜英无奈
“洗好了?”
新安公主应了一声
“快去吧,妾身和疏雨姊姊等你。”
这两个小妖精······杜英很快就冲了进去。
新安公主则看着杜英有些狼狈又急促的模样,吃吃的笑。
疏雨站在新安公主旁边,正在擦洗头发,微笑着说道“夫君可是很少被什么人这般捉弄。”
“那是因为阿元姊姊不屑于通过这种方式在稳固自己的地位,也没有人想着能够挑战她的地位,以后母仪天下的这种功劳和辛苦,就都交给她了。
而茂儿姊姊本来就是柔柔弱弱、可可爱爱的,夫君这样调笑她还差不多。
既然家里没有什么人能够和夫君玩这一出,那自然要本宫来了。”新安公主理所当然的说道,“就像是疏雨姊姊是贴身侍卫,日后就算是不想被妃嫔的身份所束缚,后宫女官大总管的位置肯定也是你的,沟通内外,无人能比。”
疏雨看着她,伸手指了指屏风后面。
示意这薄薄的屏风并不能阻挡什么,杜英肯定都听得清楚。
新安公主无所谓的说道
“本来就是说给夫君听的,夫君——你说呢?”
屏风后面传来了拍水声,显然是杜英表示自己知道了。
新安公主接着一摊手
“所以没必要瞒着夫君,他要是觉得不合适的话,早就已经说了。”
疏雨翻看着桌子上的文书,问道
“夫君,什么时候前往剑阁?”
“明日下午就可以启程。”杜英缓缓说道,“明暗两步棋都已经开始走了,余作为明着的这步棋,也不能落后六扇门太久。
现在南下蜀中,分做两步走,六扇门和王师是两步,一明一暗,而王师又分为两路,一主一次。这一步步走下去,余相信石头扔到水里,也要听到些响声的,余现在如此大动干戈,蜀中各地也应该有人有所动作了。”
“是指投靠夫君?”疏雨微微皱眉,现在投靠杜英的人其实已经不少了。
只是今天,在白水关等候的各家使者就有十几个,至于想要从关中寻觅到出头之日的寒门子弟,更是不计其数,人数之多,甚至导致整个白水关内所有的民房都被住的满满当当,倒是让此地平日里穷困潦倒的百姓赚了一笔。
当然,也得亏关中王师一向恪守不扰民的军中律法,直接在城中空地和城外安营扎寨,否则这些寒门子弟有可能直接被从住处撵出去,为王师腾出来空间。
人来的虽然很多,站在一起热热闹闹,但是也很难分清这里面到底有多少人是真心实意的,又有多少人只是虚与委蛇。
半是因为杜英的新政和世家制度格格不入,而很多嚷嚷着想要为都督效劳的人,他们从小被灌输世家制度的教育,所以毕生的追求就是让自己的家族能够从寒门走出来,从下品变成上品。
所以他们的到来,只会给关中新政添乱。
也半是因为前来的蜀中世家使者太多,基本上各说各的话,往往多有左右矛盾、恨不得先当场打一架的架势。
这就让杜英心中明白,现在的巴蜀内部恐怕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分散和凌乱,各家之间也实在推选不出来一个合适的代表。
既然现在已经是这样的卖方市场,那杜英也不着急,并没有向世家使者们表态,而是选择去和王师将士们一起修缮关城。
因此所有人都认为杜都督是爱兵如子、体贴将士,而实际上这只是杜英的几个目的之一。
不过这可并不代表着杜英真的不会关心自己麾下的儿郎们,他也只是在尽可能的选择对自己有最大好处的做法而已。
既鼓舞了士气、表达了杜英对把白水关经营为自己行军后方的重视程度,而且还回避了使者。
甚至除此之外,杜英还能够借助自己表露出来的重视,提醒和告诫周围山中可能蠢蠢欲动的人——杜都督把白水关看的非常重要,所以要是等闲无事,不要没事跑来试探白水关的城防是不是牢不可摧。
就算是一时能够攻占白水关,又如何能够抵挡着长安郡公、“西北王”的怒火?
杜英麾下的兵马,可不会因为后路被截断就直接丧失士气。
第一五八三章 关中人的心态变化
恰恰相反,关中王师过往的种种战绩表明,就算是身在绝境之中,他们一样敢打敢冲,而不会因为后路受到攻击就直接崩溃。
并且如果把杜英这个关中的主心骨堵在了蜀道中,那么巴蜀将要承受关中怎样的怒火,巴蜀各方心中还是清楚的。
当初桓温入蜀,他们没有拦住,现在无论是杜英还是有可能因为他们的鲁莽操作而要前来营救杜英的王猛入蜀,巴蜀各方也没有那个底气能够拦住。
因此,对于杜英进入巴蜀这件事,大部分的巴蜀势力还是采取的尽可能忍让的态度,就是因为关中王师展露出来的强悍,让他们不得不权且如此做。
基于此,大多数的势力,就算是想要通过战斗的方式来向杜英表示自己也是不好惹的,恐怕也不会选择白水关。
他们只是想要示威,只是想要避免自己变成杜英的阶下囚,想要争取到一个能够和杜英平等对话的机会,可没有胆大妄为到认为自己能够通过切断白水关、切断杜英的后路来和整个关中较量一下。
尤其是现在通过派遣到汉中和关中的使者们,巴蜀各方也应该能够意识到,在关中新政的体系下,杜英的存在,是主心骨,更是精神象征,但是绝对已经不是冲锋在前、掩护在后,不可或缺的那个人了。
关中新政推行了这些年,已经成功了汇集了天下有着相同志向和追求的人,这就意味着,即使是没有杜英继续带着他们向前走,基于现在他们的成就,他们一样可以继续推动关中新政。
哪怕没有杜英。
这些年杜英在外南征北战,关中新政依旧被平稳顺利的推动了下去,就是明证。
所以困住一个杜英,只能引起关中的愤怒;杀死一个杜英,只会让关中产生千千万万个杜英,他们会因为走在最前面那个人的死而愤怒,他们的怒火,也是巴蜀各个只想着能够自保求全的势力无法招惹,同样也不敢招惹的。
杜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就没有人会对白水关升起来觊觎之心,且杜英没有接见任何一方的使者,也表明至少现在他并没有下定决心要支持谁。
或许外人看不清楚杜英在这其中的种种打算,但是身为杜英枕边人的新安公主和疏雨是看的明白的。
若不是为了完成这些目标,杜英也不会放下堆积如山的公文,跑到城头上去和士卒们一起劳作——不同位置的人本来就应该完成不同的任务,若是把所有中高层官吏都拉到城头上和士卒一起干活,那谁又能完成政务呢?
更何况这本来就不是长期的工作,而只是短期的工作,让一群中高层官吏去完成的话,说得好听一些是体会将士们的劳苦,说得难听一点儿其实就是作秀。
对于这样的作秀,如果不是出于其余目的,杜英是不会单独去做的。
关中王师的将士们,本来就不是为了效忠杜英一个人而战,杜英也不要求他们只知道听从自己的命令,甚至形成一种盲目崇拜。
也正是因为知道杜英的确有其余的事情要做,所以新安公主才会任劳任怨帮着杜英把剩下的工作都做完了。
既然知道杜英此举已经向世家们传达了“不要乱动白水关”的信号,那么疏雨现在的提问也是有理有据。
杜英大概是等不来敌人了,那就只能是在等待“朋友”。
杜英却摇了摇头
“只是说大多数的人已经因为余的行动而选择了继续观望和争取,也难以保证在剩下的人中,会有一些想要铤而走险的,不忍看着巴蜀各方就这么被余玩弄于股掌之中的。
相比于那些余只要招招手就会摇尾乞怜的,余倒是对这些有可能还有胆量拼死一搏的人感兴趣。”
“巴蜀世家之中还有这样有血性之人?”疏雨顿时提高警惕。
不得不说,自杜英驻扎汉中之后,巴蜀各方表露出来的摇尾乞怜之姿态,已经让都督府太多的人放松了戒备,显然他们都认为,巴蜀中人不过如此,如杜英方才所言,招招手就会凑上来讨好,以求能够获得都督府的支持。
这样的心态其实不局限在巴蜀一个方向上,随着关中日益强大,这种对外的排斥和蔑视也会越来越多,逐渐取代之前在弱小时的接纳和包容。
此人心之常也。
不过杜英倒是也没有打算横加干涉这样的心态,因为构成关中势力的仍然还是华夏民族。
民族的友善和包容,是华夏民族自古以来的特征。
敌人来了有猎枪,朋友来了有好酒。
只要是真正想要虚心学习华夏文化、融入华夏文明的,从来都不会受到排斥,而那些只是想要借助华夏文化争名夺利、窃据大统的,则终究不可能在华夏立足。
如今的关中也不过是从一个小小的、边缘的势力崛起,尚且还稚嫩,关中都督府中,上层的管理者们尚且有的还年纪轻轻、充满干劲但缺乏经验,就更不用说都督府的中下层官吏了。
他们很容易因为个人的好恶和私人的恩怨而影响到他们对于是敌是友的判断,所以对于一些想要融入关中的不同阶级或者民族的人有排斥是情理之中的。
但是当他们自己的生活逐渐稳定,恩怨也就随着富足的生活逐渐消弭,在关中新政下的华夏族群,也会更倾向于包容而不是排斥。
一切都可以交给时间,因为这本来就是历史的必然,杜英在这其中,与其说是在改变什么,倒不如说是在推动什么。
话说回来,正是因为受到目前关中这种逐渐弥散开的排斥和轻视外来人的思想风气影响,疏雨自然而然的也逐渐放松对巴蜀的戒备。
杜英骤然把话题落在这上面,让负责安保工作的她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
新安公主看这架势一时半会儿的也不用睡觉了,所以倒了两杯茶放到杜英和疏雨之间的桌案上,然后往杜英的腿上一枕,舒舒服服的假寐。
她今天已经超额完成了工作,自然不打算掺和这种讨论。
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杜英缓缓说道“无论是哪里,都不缺少忠义之士,只不过巴蜀中人,在之前大司马入蜀的时候,无所动作,在后来周抚掌管刺史府的时候,也无所动作。”
第一五八四章 凭直觉
顿了一下,杜英无奈的说道
“或许蜀中的忠义之士,也认为关中新政是正确的,所以他们欢呼雀跃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做出铤而走险的事?
你们身为关中的人,请不要一直把余还有关中新政当做大反派好不好?
世家是压在人身上的大山,而余就是劈开大山的人,并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新安公主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不过旋即被杜英伸手捏了捏脸以表示对她的小小“惩戒”。
新安公主不满的扭了两下,又枕着杜英的腿乖乖睡觉,只不过小耳朵一直支棱着。
疏雨一时半刻也分辨不出来杜英这话里,到底是因为充满信心,还是他只是想要表达对巴蜀各家一直以来只会当缩头乌龟的讥讽。
而杜英接着说道
“就算是蜀中有些人不愿意或者不敢动手,在外,还会有一些人推动着他们之中想要动手的人来动手的。”
疏雨愣了一下,姗姗转过来弯子,下意识的说道
“荆州世家?!”
“回答正确!”杜英打了一个响指。
在此之前,参谋司和都督府的随行官吏们都进行过多次分析,可以坚定的认为
因为青州局势,现在大司马的注意力肯定照顾不到巴蜀。
而也因为大司马被牵制在青州,所以建康府定然十分热闹,江左世家、皇族一定会想尽办法将大司马插进来的那只手撵走,并且他们还不会在这件事上齐心协力,反而会相互掣肘,避免对方成为那个最大的得利者。
所以天下各方势力,如今都有自己焦头烂额的事。
杜英全力以赴、收拾巴蜀,正是最好的时机。
但是杜英现在的一句话,让疏雨猛然警醒。
这天下,还有一支力量好像已经逐渐被忽略,那就是荆州世家。
自大司马成功敲开建康府的大门,大司马府的官吏们逐渐进入朝堂之后,荆州世家就从原来桓温若即若离的合作伙伴变成了大司马最坚定的拥趸。
恐怕在荆州世家私下里的宴席上,桓温的形象也已经从“大家目前只能虚与委蛇的恶魔”变成了“我等当竭尽全力以支持的未来陛下”。
在桓温身上看到了从龙拥立之功的荆州世家,可谓是倾尽所有支援大司马府,滚滚钱粮让大司马府上下震惊不已,之前还真的不知道这些天天哭穷的荆州地头蛇们竟然会这么有钱。
正是因为荆州世家的支持,桓温才有底气发起了这一次北伐;同样是因为荆州世家的这般毫无保留之举动,让各方已经自然而然的把荆州世家和桓温混为一谈。
“荆州世家的目光,应该随着大司马一起落在青州才是,除此之外,我军在寿春、许昌和南阳等地的动向也应该值得荆州世家的关注,六扇门在此之前已经筛选监视了荆州的斥候和密探不下百人。”疏雨缓缓说道,“夫君为何认为荆州世家会有闲情逸致在北方局势这般紧张的情况下还插手巴蜀呢?”
杜英轻声说道
“因为世家是世家,大司马是大司马。
荆州世家只要还是世家,那么他们的心思,就不可能因为大司马在青州而被完全转移到青州。
从来没有被枭雄掌控和驱策的世家,从来都是世家掌控枭雄,让枭雄站在前面充当那个光鲜亮丽却也是最危险的角色,而世家躲在后面,闷声发财。
因此这也就意味着,荆州世家的心思不以大司马攻伐目标的转移而转移。
他们或许会一如既往的支持大司马,但是他们难免会有所保留,在其余方向上暗暗用力,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避免自己被大司马牵着鼻子走。
在关键的时候,他们也能够掏出来一个让大司马哪怕是举起了刀也不得不犹豫的筹码,也能够在即将家破人亡的时候寻找到一个能够暂时转移和安置家眷、保存火种的后路。”
“所以对于荆州世家来说,向北、向东都是敌人,向南则是蛮瘴之地,因而只能选择巴蜀。”
“是啊,只有巴蜀。”杜英徐徐说道。
“夫君的南下,所牵动的,不只是巴蜀。”一直听着的新安公主,闭着眼睛开口说道,“只要夫君所在的地方,少不得要把各方势力都给卷进来喽!
因此可想而知,接下来的巴蜀会很热闹,六扇门大概也会忙得不可开交。”
这话说的,信誓旦旦,而且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毕竟最近她们这些秘书女官们又要赶路,又要处理公务,人都快瘦了一圈,说什么也不能让其余部门清闲。
“殿下早就意识到了?”杜英好奇的问道。
论批改公文之类的,新安公主的确要胜过疏雨。
但是在战略和战术目光上,新安公主又是弱于疏雨的,毕竟疏雨是正儿八经上过沙场的。
而显然荆州世家的这些行动,更应该归属在战略上,而不是内政上。
新安公主竟然比疏雨更早意识到,杜英难免奇怪。
孰不料新安公主晃了晃头表示否认
“妾身只是凭借直觉。”
“什么直觉?”杜英和疏雨齐齐问道。
新安公主施施然回答
“但凡是夫君所到之处,少不得是惊涛骇浪、腥风血雨。这一次南下巴蜀,巴蜀各方就差已经磕头求着夫君搭把手了,既没有风雨,也没有波澜,所以妾身自然觉得不对劲。”
杜英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的脸
“还以为是战略大师呢,原来全靠感觉。”
“有时候感觉比经验还要靠谱。”新安公主说道,但是她的声音很快因为杜英对她脸蛋的拉扯而变形,“能······能抓到老鼠,不,不就是好猫嘛!”
杜英愣了愣,低头打量着她。
她已经睁开了眼睛,一样直直的看着他。
突然,杜英大笑。
新安公主不明就里,杜英在笑够了之后,抚掌道
“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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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水关短暂的休整之后,杜英带领王师进入了马鸣阁道。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穿行在绝壁之间的栈道,旁边甚至连护栏都没有,有的地方是在石头上开凿的,只要不向悬崖下看,尚且无妨,可是有的地方却是用木头在绝壁上搭建起来的,人走在上面就听到脚下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声,令人毛骨悚然。
更有木头之间存在缝隙的,就算不向外侧看,只是低头看路,也能在不经意间和万丈深渊对视。
第一五八五章 固国不以山川之险
当阵阵山风吹来的时候,行进在蜀道上的将士们,只觉得背后凉意刺骨。
尤其是每隔一段时间,难免会有士卒失足跌落山谷,发出的凄厉叫声响彻整个山谷,也震颤着前行的每一个人的心。
“速速通行,不得迟疑!”前面的命令一句一句传到后面,“都督已抵达葭萌关,后军速行!”
杜英成功通过了马鸣阁道,还是激励了后面的将士。
而当这命令传到艰难前进的后军辎重队的时候,杜英已经带着前锋穿越同样处于半废弃状态的葭萌关,临近剑阁。
葭萌关是曾经刘备对抗马超的地方,也成为了这位季汉的开创者真正定鼎蜀中的转折点,只不过因为葭萌关的侧翼一样容易暴露出来,而且从剑阁到葭萌关还要通过有“鸟道”之称的剑阁道,所以蜀中世家一样没有经营葭萌关这处要冲。
既是因为他们对于修缮荒废已久的关口并没有什么兴趣,在杜英崛起之前,北方已经有很久没有诞生能够入蜀的强悍势力了,巴蜀世家没必要浪费这个财力物力折腾一顿,也是因为各家显然并不怎么放心把自己的兵马摆在葭萌关,然后让其余某个世家派遣人手掩护自己的侧翼。
之前蜀中几次本地人拥兵自重、据城而守、抗拒王师的失败,让蜀中世家在被迫削减自己的兵力和武备以向益州刺史府表示自己并无继续挑战刺史府对此地统治的意图的同时,也逐渐丧失了在军事方面上的信心和相互信任。
毕竟几次蜀中人作乱,都是因为其余世家犹豫再三、按兵不动,导致被各个击破,因而又如何能够让各个世家之间在军事上相互信任呢?
他们现在也是守土无忧,但是想要主动抢占远在群山之中的这些关键隘口,谁都没有信心和勇气,更不相信自己能够及时从其余世家那里获得援助。
当杜英顺利通过葭萌关的时候,看着两侧的苍山掩映着残破的关城,也忍不住笑着扬起马鞭说道:
“大好河山啊,就这般拱手让人,那杜某又如何有不受之理?”
不过当抵达剑阁之下的时候,无论是杜英,还是张玄之等随同将佐吏员,一时间也都笑不出来了。
只见那群山高耸如剑,直插云霄,盘山小道蜿蜒曲折,只能够容纳一个人艰难行进,而苍翠的林木之间,可以看到一座关城耸立,为两座插云青山所夹,巍峨雄壮。
只有亲眼看过剑门关的险要,才知道蜀道的艰难。
张玄之咽了一口吐沫,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旁边的杜英沉声说道: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张玄之默默地闭上嘴。
都督这一开口,自己原本酝酿的诗意便荡然无存了。
杜英望着剑阁,沉声说道:
“若是我军正面强攻剑阁,胜算几何?”
张玄之赶忙回答:
“都督,不在胜算几何,而在我军能承担多大的牺牲,若是折兵损将在三四成,那拿下剑阁,还是可行的。
当然,这也要看对面的世家能够承担多大的牺牲,参谋司之计算是依据之前氐人和鲜卑人的坚韧,或许蜀中世家并没有这等本身。”
“不要小觑敌人。”杜英摇头,环顾四周,轻叹道,“若是以轻兵埋伏山上,矢石齐发,我军别说是强攻关城了,怕是连这山路都进不去。”
“奈何,如此险要之处,现在正敞开大门,迎接都督入内。”站在杜英另一侧的梁殊,微微喘着气,叉腰说道。
“是啊,这山川形胜之地,却不能阻挡人进入巴蜀,为何?”杜英接着问道。
他回头看了一眼来的路,各家的使者们跟在后面,距离已经越来越近。
显然这种带有嘲讽意味的话,杜英也没有打算当着这些使者的面说,那未免有点儿骑脸输出的味道。
所以杜英用这短短的时间,考校张玄之和梁殊。
张玄之略略沉思少许,笑道:
“剑阁雄壮,此山川险要也,然‘固国不以山川之险’,便是蜀人真的能够控扼此处,其内相互攻讦和提防,我军也总有翻越此山、攻克关隘的办法。
只要单纯的依赖于山川,那么就守不住这国。”
“那固国之重点在何处?”杜英接着问道。
这几乎就等于开卷考试了,梁殊回答:“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也。
蜀中之前屡屡能够拥兵自重,却屡屡被王师所破,因其只得地利,却驱策百姓、搜刮民众,以民脂民膏为其固守之本钱,自然而然不得民心,王师所到之处,百姓箪食壶浆,拥兵自重之匪贼别无良策,唯有束手就擒。
因此固国之重,是在人和,能够得百姓之支持,能够真正让百姓心甘情愿的捍卫这一片土地,并且将自己的全部钱粮都缴纳出来以支援前线的战斗,如此,上下一心,才能让一支军队真的能立于不败之地。”
杜英缓缓说道:
“话虽这么说,但如何才能让百姓真的为自己所用?民如水,我等为舟,水翻涌不定,舟如何能一定顺水而行,且驯服此水?”
张玄之接过话茬:
“属下认为,其实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到底是顺水而行,还是引水而行。
民心不定,若是一味地顺水而行,那么固然舟船能畅行无阻,但去往何方,实际上是顺着河流而走的,因此最终很有可能会被河水席卷着跌落万丈深渊。”
梁殊忍不住叹道:
“水无常态,从悬崖之上跌落,水还是水,仍旧能够汇聚成一起,但是船从悬崖上跌落,可就不是船了。”
杜英微微颔首:
“接着说。”
张玄之正色道:
“若是引水而行,则水向某个方向而行,但具体如何流动,却是修建水渠的那个人来决定的,令其曲折则曲折,令其奔流则奔流,令其倾泻则倾泻。
虽然我们无从更改水的流动方向,且也期望着其能够顺利的流淌,但还是可以改变水的流动方式,令其顺着我们所规划的路线流淌,这样或许能够避免我们被水所吞噬,这样也能够让两岸受到水的滋润。”
听张玄之说完,杜英笑道:
“工曹的水司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第一五八六章 顺势而为、少变多曲
杜英当然只是和张玄之开个玩笑。
现在的张玄之,是统领参谋司最好的人选,他想要撂挑子,杜英还不见得会同意呢。
张玄之方才所说的,也正中杜英下怀。
杜英轻声说道
“那么水渠应该如何修筑才不会让水漫上堤坝呢?”
“顺势而为、少变多曲。”张玄之微笑着回答。
既应该顺应潮流,还要尽可能的减少频繁的变数以防引起不满,与此同时还应该尽可能通过蜿蜒曲折的方式一点点的实现自己的目的,实现事务的螺旋上升。
杜英若有所思。
张玄之和梁殊则对视一眼,都督现在已经开始思考这些问题,显然是为了未来能够在天下范围内推行关中新政而准备。
他需要掌握一个尺度,一个能够让百姓们欣然接受,并且不会因此而反过来牵着都督府鼻子走的尺度。
张玄之的回答,显然给出了一个参考答案。
不过他们也相信,杜英的心中应该已经有了一套想法,他只不过是需要别人的想法作为修饰。
而杜英刚刚就把讨论的重点直接落在了“民”上,倒是让梁殊和张玄之都有些感兴趣。
作为一个未来的帝王,也是现在北方山河实际上的土皇帝,都督所考虑的竟然不是应该如何汇聚自己的权柄,而是百姓,顺从百姓的想法并且引导百姓的行为。
从古至今,百姓对于皇位上的人来说,其实只是一个用来塑造自己形象的工具罢了。
这个工具可以是百姓,也可以是臣子。
只要能够让臣子得到好处,那么就算是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一样会有一群人为皇帝陛下歌功颂德。
司马氏立国以来,走的就是这样的道路,他们不但让臣子得到了足够多的好处,甚至不管他们是自愿还是不自愿,臣子们得到的好处甚至更在司马氏之上,而司马氏的皇帝,只要做的不太出格,那么世家们就会尽可能的为其掩饰,争取塑造出来一个垂拱而治的圣德明君形象。
历史上,诸如那位道君皇帝,走的也是这样的路线,至少在那一朝,世事的舆论也只是认为这是一位风流多才的皇帝,看到的是在他的治理下汴京城呈现出的盛世繁华,却看不到这繁华之下涌动的狂风暴雨。
所以说的残忍一些,百姓对于皇帝来说,甚至都不是必须要维护的,臣子完全可以成为百姓的替代,而且只要皇帝不想要汇聚太多的权力,那么臣子们是可以帮助陛下把上上下下都打点清楚的,皇帝真的可以实现垂拱而治。
只不过这样的垂拱而治下,到底是大同社会,还是藏污纳垢,那就不得而知了。
现在的杜英,在都督府上下看来,显然是不想走这条道路的,可是杜英若是想要集权的话,也不应该过分的侧重于百姓,百姓手头上掌握的力量多了,就有可能有野心家诞生,登高一呼,保不齐会掀起怎么样的风雨。
而臣子们掌权,则是世家上台执政的典型,所以杜英也万万不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他可以把权力下放到臣属们身上,但是也随时可以把权力收回去。
对此,都督府的官吏们心知肚明,他们既然选择跟着杜英走下去,就是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也是因为如果他们不走上关中新政这条路的话,恐怕在世家体制下更难获得足够的晋升空间。
寒门子弟,可不配走到如今他们所处的位置上,一言就可能搅动整个天下的风云。
如今杜英显然已经在着重考虑“民”在未来关中新政中的位置,这意味着杜英并不打算把民和臣当做维系自己统治的工具。
那么他打算将民当做什么呢?
同样的疑问,几乎同时在张玄之和梁殊的心中升起。
不过他们现在并没有细细思索的时间,因为使者们已经陆陆续续走了上来。
走在最前面的常琚邀功似的指着远处的剑阁说道
“剑阁目前在梓潼各家的掌控之下,还请都督稍事休整后,放心前行,我家家主已在剑阁之后的城镇内设宴等候。”
其余的使者难免都露出不忿神色,可是也没有争辩。
杜英结合之前六扇门传来的消息,心中了然。
白水关和葭萌关太远而且已经近乎荒废,所以剑阁作为现在入蜀的第一道门槛,谁先抵达剑阁并且抢占关城,那么谁就能成为第一个见到杜英的人。
杜都督肯定会对第一个邀功的人印象深刻,最后保不齐就会倒向第一个人。
常家仗着常琚拜见杜英的时间更早、收到消息的时间也更早,显然是跑了一个第一,并且还在竭力拖延其余势力抵达剑阁的时间,从而导致其余各家的使者对常家的这般行径怨愤满满。
不过常琚浑不在意。
人在汉中的时候,他对杜英是不是存在更大的野心存有怀疑,但是家中回复的消息表明,家主、族老和家臣们认为,杜英现在于河北还在和鲜卑人缠斗,在中原仍然和大司马对峙,其实已经是两线开战了,更不要说在敦煌方向上,杜英也可能会有所动作。
所以关中凭什么支撑起来新的战线?
再加上杜英表露出来的态度本来就已经很明显了,所以家中逐渐达成共识
没有什么深层次的阴谋,杜都督只是想要进行一次武装游行罢了。
既然如此,家中竭力欢迎和配合就是。
到时候杜英快快乐乐的走,家中能够从杜英那里得到支持,对付世家之中不听话的那些人也就更加顺风顺水。
宾主尽欢,莫过于此。
家中的判断,说服了原本将信将疑的常琚,因此现在常琚屁颠屁颠的跟在杜英的后面,生怕杜英不知道,冲在最前面迎接的,正是他们常家的人。
正是因为这种对于家族的信任,导致常琚并没有察觉到,梁殊和张玄之偶尔投过来的怪异目光。
杜英颔首,表示对常琚的满意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今日得见,名不虚传!得赖有诸位相助,本郡公才能从容入剑阁啊!”
常琚微笑,已然是胸有成竹的模样
“都督且宽心,过了剑阁,此去梓潼、南下成都,再无如此险要矣!”
一边说着,常琚一边前行带路。
王师将士们随他一起向剑阁攀爬。
巍峨雄关,看上去也不再高不可攀。
第一五八七章 益州刺史府的真实现状
在使者之中,鹰扬将军周楚看着那向着剑阁接近的队伍,长长叹了一口气。
刺史府上下一开始还盘算着世家能够出于“世家和新政势不两立”的立场,在进出剑阁的时候给杜英添堵,却万万没有想到,迎接杜英进入剑阁最积极的,反倒是这些世家。
“引狼入室啊。”周楚喃喃说道。
“世家是不是引火上身尚且不知道,但少将军应当先盘算,若是世家如此积极地迎来送往,而到时候刺史府在涪水关和绵竹等地阻碍都督前行的话,会发生什么。”周楚身侧的幕僚压低声音提醒。
相比于世家,刺史府这边对于杜英这番举措的判断就没有那么乐观了,大概是因为自周抚以降,刺史府的官吏们多半都曾经参与到过往的朝中门阀攻讦变乱之中,尤其是周抚本人还是当年王敦作乱的重要人物之一,所以对于诸如杜英这种拥兵自重的枭雄,他们又如何能放松戒备?
从南渡至今,除了陶侃之外,几乎所有拥兵在外的重臣都有谋反的行为,至于也曾经在陶侃之后管理荆州的庾家,借着太后的势力,实际上形成了外戚干政,和谋反夺权也没有什么两样。
更不要说杜英本人根本没有受到过朝廷的半点恩惠,甚至都没有进过建康府,并且还直接把公主抢了作为自己的侧室,迫使朝廷只能捏着鼻子给“驸马都尉”的名号。
可以说这是一个根正苗红的反贼。
这样的人,南下巴蜀,却是为了能够宣扬皇位、代天巡狩?
周抚等人打死也不信。
他们唯一需要判断的,就是杜英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所想要达成的目标又是什么。
显然杜英是想要掌控巴蜀的,只是这个掌控程度能到什么地步,刺史府上下还没有定论,有认为杜英现在多线开战,入蜀也只是想要震慑一下、让巴蜀成为关中附庸而已,也有认为杜英很有可能会直接接管整个巴蜀,强行推动关中新政。
众说纷纭之下,益州刺史周抚自己也没了主见。
上一次站队失败,让他在站队这件事上慎之又慎。
因而现在周楚也迟迟没有得到刺史府那边明确的回复,甚至还知道刺史府之中有人在煽动着给杜英添堵,试探一下这位长安郡公到底有几斤几两。
这些人主要都是军中的强硬派,也多半都和荆州世家、大司马府等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无论是从他们个人的性格,还是从他们的背景出身,他们都不乐意看到杜英如此顺利的进入蜀中。
而这些人在蜀中军队也具有一定的影响力,是周抚平日里也不会主动招惹的存在——看其背景就知道这算是桓温在蜀中埋下的钉子。
桓温入蜀之后,因为当时的他还势单力薄,需要获得司马氏的支持,所以并没有直接大张旗鼓的独占巴蜀,还把周抚给送上了益州刺史的位置,以表示自己绝无割据巴蜀之意。
然而巴蜀本来就是桓温平定的,借助平定整个巴蜀以及后来剿灭蜀中几次叛乱的机会,桓温大肆向军中安插自己人、发展眼线。
这些,周抚也是心知肚明,但他也没有办法奈何这些人。
既是因为周抚本来就没有和桓温撕破脸的底气,也是因为周抚初来乍到,对于军队的掌控力本来就不强。
之前的蜀中叛乱,周抚率军围城,军队屡攻不克,就是这些人在从中作梗,借此机会向周抚发出警告
若是不和他们合作的话,那就不用想着能够号令军队。
所以现在益州刺史府中,也只是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而已,周抚并没有实际而完全的掌握整个刺史府以及刺史府所属的军队,只能利用自己的职权之便,一样大肆安插自己人,对抗桓温下属们的蚕食。
周楚的鹰扬将军,就是这般需求之下的,周抚坚定争取过来的。
而同样,为了能够获得军中将领的支持,作为本地父母官的周抚,也只能对这些将领们的一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之前在汉中,杜英所掌握的那一份包括周楚在内众多犍为等地将领和世家子弟恶劣行为的消息,就是这样一种平衡和争取之下的产物。
周抚如何不知道这些人在作恶?
但是他必须要为这些人打掩护。
而实际上在世家制度下的大多数州郡,这种裙带关系、利益牵连都司空见惯。
百姓想要鸣冤也没有去处,只能默默忍受,晋律在地方上早就已经名存实亡,本地世家的家规和牌匾,才是真正管用的东西。
话说回来,正是因为刺史府中存在这种对抗和平衡,周楚明知道已经暗流涌动,却也不敢主动阻止,更不敢告诉杜英。
这样只会暴露出来周抚对刺史府的掌控能力不足,杜英只会更加积极的分化刺史府,最终让周抚现在好不容易维持的稳定分崩离析。
不需要杜英抵达成都,刺史府恐怕自己就要崩溃了。
现在得到了幕僚的提醒,周楚心中惶然,看着前面和常琚等人有说有笑的杜英,忍不住来回踱步。
“鹰扬将军,从白水关到剑阁,一路畅行无阻,之后从梓潼到成都,恐怕还需要劳烦鹰扬将军开路啊。”一道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周楚吓了一跳,因为这分明是通事馆掾史梁殊的声音。
周楚下意识的向着杜英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原本就跟在那里的梁殊已经不见了踪影。
无奈的在心中叫了一声“阴魂不散”,周楚也只能扭过头
“还请掾史放心,家父都已经安排妥当,定然不会惊扰公主和郡公。”
“那就好。”梁殊笑眯眯的说道。
周楚被他的笑容弄得背后发毛,硬着头皮问道
“郡公正在观察剑阁形胜,掾史怎么有闲情雅致过来了?”
“因为不放心啊。”梁殊缓缓说道,他的目光落在周楚身上,又回转到旁边的几个周楚幕僚们身上,锋锐如刀。
周楚到底是跟着周抚上过战场的,这鹰扬将军的名号也不算很有水分,此时并未如何,但那几个幕僚都忍不住微微低头。
梁殊“呵呵”笑了两声
“希望鹰扬将军不要让大家失望。”
周楚连声表示“这是自然”,梁殊这才扬长而去。
第一五八八章 剑阁生变
看着梁殊离去的背影,周楚低低骂了一声。
旁边的几个幕僚们嘟囔着想要说什么,但当周楚回头看向他们的时候,又齐刷刷的止住了动作,一个个看上去乖巧得很。
周楚在心中骂了一声“一群废物”,却也没有直接把自己的不满展露出来。
没办法,瘸子里面拔将军,蜀中大多数的人才都落入了世家的手中,还有一些为桓温所用,周抚作为一个没有什么根基的外来户,想要拉拢到人才本来就不容易,更何况随着杜英在北方崛起,不少原本只能依附于军阀豪强、避免被世家欺压的寒门子弟,也都有了更好的出路,纷纷北上谋生。
这就导致周抚手底下更是人才短缺,到了周楚这里,那就可以说得上是一句“歪瓜裂枣两三个”,也只能帮着处理一下公文,想要让他们出谋划策,或者纵横捭阖、唇枪舌剑,简直是痴人说梦。
现在幕僚们指望不上,杜英又似乎随时都可能直接逼近涪水关,成都府内的局势一样不甚明朗,周楚并不知道周抚是不是能够在杜英抵达涪水关、进入刺史府实际掌控的范围之前,压制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们。
因此看着杜英前行的身影,心中的千万般焦虑,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不过还不等周楚开口吩咐手下的幕僚们再想想办法,看是否能够再做出一些挽回和补救的举动,至少不能让杜英直接感受到刺史府浓浓的恶意——哪怕这恶意其实只是小部分人暴露出来的。
甚至在这一刹那,周楚恶向胆边生,觉得既然大家不能一起向都督展现美好的一面,那就不如大家都拉胯一些,只要世家们这时候弄得不漂亮,到时候刺史府出现一些安保上的“小问题”,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就当周楚在心里默默念叨的时候,前方剑阁,突然传来一声锐啸!
那不是山风的声音,而是箭矢的破空声!
上过沙场的周楚下意识的高喊一声
“盾牌!”
身边的幕僚们虽然能力不够,但是忠诚还是靠谱的,一个个纷纷冲到前面,挡住周楚。
不过周楚很快反应过来,从他所站的位置到剑阁还远着呢,就算是最强的床弩都摸不到,所以有什么好害怕的?
伸手推开前面层层叠叠、遮挡住视线的幕僚和亲卫,周楚一眼就看到前方的队列已经完全散乱,关中士卒们奔走呼喊,一面面盾牌已经围成了圈,遮挡住了原本杜英所在的位置。
而有大队士卒在周楚等人的左右两侧飞快向前奔走,他们手持刀剑,控制住了相顾惊慌的使者们,甚至还准确地在人群中分辨出了属于蜀中世家的使者,把这些使者三下五除二按倒在地,任由他们怎么挣扎呼喊,都不为所动。
周楚等人也被甲士包围,不过并没有动粗。
看着这混乱的景象,周楚张了张嘴,有些不可思议。
方才的假想竟然成真了?
这些蜀中世家竟然不知死活的选择袭击了杜郡公?
周楚一直担心刺史府的那些亡命之徒们会干的事,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先被世家实现了!
他咧开嘴,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庆幸还是直接大笑,而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方才的箭矢,肯定是架设在城上的床弩射过来的,若是准头好的话,说不定真的有可能直接取了杜英的性命。
所以······现在那位杜郡公,还活着么?
一旦杜英发生什么意外,关中王师将要展开怎样的报复,蜀中各方都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周楚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期盼杜英活着还是一死了之。
主要是关中王师的报复,会不会是无差别的,殃及池鱼的那种。
就当周楚焦急地眺望时,身后传来整齐的号子声。
几十名关中士卒推着一个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大车缓缓行到山坡下。
与此同时,前方,箭如雨下。
王师的弓弩手在第一时间抢占位置,用箭矢覆盖关城,甚至还有悍不畏死的,直接攀爬两侧的山壁,以求能够获得居高临下的射界。
而之前仿佛凝固在地上的盾牌,排成阵列,向关城的方向徐徐推进,大队的持刀士卒,已经在盾牌后面整队,他们都是轻装持刀,显然是先登队伍,一面面旗帜招展舒张,上面写满了他们的番号和功绩,表明先登的都是关中王师的精锐,无一不是战功赫赫。
关中王师在猝然遭受袭击之后,竟然还能这般列阵、进退有据,周楚心中已经有数,高呼着
“郡公!郡公可有大碍?!我要见郡公!”
他挥舞着双手,就要向杜英所在的方向去。
监视他的关中士卒们猝不及防,也只能伸手先拦住他,可是他们没有接到直接押住周楚一行人的命令,甚至通事馆的梁掾史还强调一定要善待这几个人,所以他们也不好直接动粗。
双方正推搡之间,梁殊大步走过来
“为何喧闹?”
什长赶忙跑上前压低声音汇报,很快周楚就看到梁殊像模像样的把那什长批评了一顿,什长连声应诺。
周楚无奈的笑了笑,他自然是能够看出来这是在演戏的。
在汉中待了不短的时间,周楚早就知道关中体制内,文官和武将本来就互不统属、地位高低相同。
既然关中王师士卒已经收到了命令、以令而行,那么通事馆也没有什么资格横加指责。
不过该走过场的,周楚还是要配合,他赶忙上前两步解释了一下,连连表示“无妨”。
梁殊这才挥手让什长退下,却并没有让士卒们直接撤走
“让将军受惊了,有几个宵小之辈动用了剑阁上的床弩袭击都督,现在剑阁已为叛贼所据,都督下令攻城,所以还请将军退避观摩,莫要为矢石所伤。”
周楚试探着问道
“看来都督并无大碍?”
“哈哈,都督福大命大,怎可能为小小箭矢所伤?”梁殊随口说道。
杜英在进入白水关的时候,就已经提高戒备,过葭萌关的时候就已经备战待敌,现在自然更是打起十二分戒备。
当那箭矢来的时候,杜英直接被亲卫们一层又一层扑倒在地,而疏雨直接依照计划下令展开队列攻城,一切都行云流水一样。
因此梁殊认为都督唯一的“大碍”,就是被亲卫们压着可能有点儿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