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四五章 且听龙吟
若是火炮的产量并不大,一年到头憋不出来两门,那么其实也没必要对其报以太大的期望。
王坦之能够看出来,现阶段工曹研发出来的火炮,相比于传统的霹雳车,最大的优势在于射击的角度比较灵活,可以采取抛射和近乎于直射的方式。
后者显然是投石机做不到的。
这一次也正是因为火炮能够精准的轰击蒙冲的水线,尤其是水线以下的地方,才能化险为夷。
而霹雳车几次做出尝试,最终还是只能采取从头顶进攻的方式。
那些砸落在水面上的石弹,无一不在彰显着霹雳车的愤怒和无奈。
除此之外,火炮的射程和穿透力显然比霹雳车都要大一些,不过显然由于这也是火炮第一次投入实战的关系,工曹那边对于火炮能够发挥多少作用心里也不是十拿九稳,否则若是把火炮直接放在最前面,射程直接覆盖铁索所在的位置,那么敌军的蒙冲岂不就是活靶子?
“轰!”又是一声炮响,
不过这一次火炮对准的并不再是已经有了好几个窟窿的船身,而是船甲板上。
船上的桅杆发出“嘎吱”响声,最终缓缓折断,又猛地拍落在水面上,掀起惊涛骇浪!
周围的小船本来还在争先恐后的向前冲,可是眼睁睁的看到这一幕,很多船只都渐渐慢了下来。
如果说炮弹能够凿穿厚重的船身水线位置木板,那还在所有人能够接受的范围内,就把这东西当做威力更大一点儿的投石机好了。
可是一炮就直接掀翻了桅杆,这就令人惊诧了。
投石机也不是做不到这一点,可问题在于,整个王师军中最有经验的投石机操作手,又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发石弹就能够准确命中一艘缓缓移动中的船只,还击中其桅杆。
这种指哪儿打哪儿,至少对于霹雳车来说需要经过很长时间的调试和试射。
当然,无论是岸上还是水上的士卒,都看不清晰,其实火炮打出去的并不是一发炮弹,而是用铁索连在一起的两发炮弹,也就是链弹,因此盘旋、打着转的链弹,无论是直接切割,还是猛烈地缠绕绞杀,但凡能够在铁链张开的范围内触及到桅杆,桅杆都抵挡不住这等猛烈的冲撞。
其道理和刚刚鲜卑骑兵用铁锤掀翻王师防线上的大车是一样的。
奈何,那铁锤肉眼还能看得见,这链弹自然是看不清晰的,所以火炮的准头其实有被高估的地方。
可是现在也不重要了。
砸断桅杆,从对付这条已经缓缓下沉的蒙冲来看,显然有点儿多此一举的意味,可是从整个水上战场来看,显然断掉的是桅杆,更是冀州士卒的脊梁骨。
桅杆上的旗帜仍然漂浮在水面上,遮住了一条小船,几个人挣扎着从旗帜下爬出来,茫然四顾。
虽然掀开了身上的旗帜,视线不再遮蔽,可是似乎有什么东西覆盖在了他们的心头,怎么也挥之不散了。
此情此景,落在无数目光之中。
那些如箭一般冲锋的小船,不再勇猛、不再拼命。
显然在那劈头盖脸砸下来的水汽之中,冀州士卒们也恍然意识到,凭借自己的力量,有可能没有办法抗衡这种天地伟力,而作为他们最大后盾的蒙冲战船,在这样的力量面前,一样可以轻易的被摧毁。
人与生俱来的恐惧,逐渐战胜了他们长久以来作为冲锋动力的荣誉、财富、家人等等。
“轰!”又是一声炮响。
这一次火炮对准的不再是快被打成筛子的蒙冲——霹雳车这一会儿也宣泄了不少石弹在上面——而是对准了凑在一起的三条小船。
炮弹落在了两条船之间。
巨大的水柱攀上天空,而三艘小船直接被翻涌的浪撕裂,留下一片片漂浮的木板和在细细的雨里、翻涌的浪中哀嚎的人们。
小船开始徐徐撤退,而火炮依旧一下又一下轰鸣。
固定的间隔,就像是催命的音符,有节奏感、无可阻挡。
这本应该来自于千年之后,此时跨越千年出现在滏水上空的炮声,沉闷而轰鸣,若雷霆、似钟鼓,更是龙吟!
似有苍龙,破水而出,盘旋直上九天。
邓羌的心彻底放到了肚子里。
而王坦之也终于难掩自己的激动神色,搓了搓手:
“此,龙吟也。”
邓羌很少见到王坦之露出这样的神情,他有些惊讶的打量着王坦之,不过又紧接着微微笑了笑。
王坦之选择背叛了琅琊王氏、倒向关中,所为的,不就是一个从龙功臣的位置么?
反正太原王氏想要重新变成太原一等一的世家已经没有太大的希望了,还不如在新朝肇始的时候,从龙征战。
而今日,在滏水岸边,看着这恍若龙吟的炮声,王坦之显然彻底放下了心。
杜英能够拿出来这样的武器,发出如此龙吟,那么杜英岂不正是真龙转世?
“万岁!”南岸亲眼目睹这场奇迹,目睹整个战场局势发生扭转的将士们,在终于回过神来之后,在依旧隆隆作响的炮声之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神迹,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他们的眼前,这一刻,除了这两个字之外,他们已经想象不到其余的词来形容描述这种发自内心的悸动。
福至心灵,王坦之上前两步,扯着嗓子高呼:
“都督万岁!”
他的声音比起来千万人的欢呼,还是太小了,不过不需要王坦之再多吩咐,身边的邓羌以及诸多亲卫和参谋们,哪还能落在后面?
先是十几人,后是几十人,带动着千百人,齐齐高呼:
“都督万岁!”
一声又一声,夹杂着隆隆炮音,压盖住滚滚涛声,席卷上九霄!
浮桥上,目送那些小船顺流而下的王师将士们,欢呼着、拥抱着。
而南岸,还没有来得及参加战斗的将士们,则攥紧了手中的兵刃。
北岸的战事才刚刚开始,浮桥上的战事暂时告一段落,而他们的战斗,随时都有可能来临。
“万岁”的呼喊声不断在耳边响起,浮桥上,已经提着横刀砍翻不知道多少人的朱序,霍然向南看去。
似有苍龙,在云霄之上咆哮,对着北方嘶吼之后,又转而向南。
那里的王气,正黯然消散,而新的紫气正从关中的方位蒸腾升起。
“你又不会望气,哪儿来的这么多想法。”朱序似是自嘲一样说道。
第一五四六章 谁还敢再上?
他话音未落,北岸的杀声就已阵阵传来。
也不知道慕容德是不是意识到水面上的战斗已经不可遏抑的向着对鲜卑人不利的方向倾斜,所以他选择了全军压上。
三路骑兵,浩浩荡荡,像是天边的黑云,浓郁如墨,转眼就到身前。
上万骑兵的集体冲锋,带来形同地龙翻身般的大地颤抖。
这是之前的千余名骑兵试探着进攻所不能形成的压迫感。
扑面的细雨雨丝,似乎都变得凌厉如刀。
王猛就站在中军搭建起来的望楼上,望楼不高,也就两层,但是已经可以把辽阔的滏水北岸原野尽收眼底。
背后的滏水上,传来轰鸣不止的炮声,这炮声曾经一度被王师将士以为是在打雷,但是当他们得知雷霆就掌握在王师自己手中的时候,无不精神振奋。
王猛对此倒是一脸淡然,盖因杜英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向他描绘过,或者准确说是吹嘘过火炮的强大。
什么火炮开处,有移山填海、天崩地裂之能。
所以在王猛看来,今日火炮所展露出来的威势,显然还没有达到杜英所吹嘘的那般,因而他不但有些麻木,甚至还有点儿小小的失望。
不过能够以人力打造出来这样的武器,已经非常了不得了,王猛也知道工曹在这其中付出的艰辛努力,这一战最大的功劳,说什么也要落在工曹的头上了,否则就算是王猛不愿意,手底下已经完全被震撼住的将士们也会如此坚持的。
火炮总算没有掉链子,这就意味着至少现在浮桥的安危不用担心。
王猛可以全力对付眼前的鲜卑骑兵。
第一轮进攻来的很迅猛,收起来试探之心的慕容德,显然打算直接以骑兵的强盛碾压过去。
然而慕容德还是小觑了王师,能够从关中一步步走到河北,被王师步卒所战胜的骑兵,也不在少数,先有氐人,后有羌人,现在也不多一个鲜卑人。
一排排长矛如林,戳刺那些打算贴近的骑兵,而陌刀队簇拥着甲士,甚至一步一个脚印,迎着那黑色的洪流向着鲜卑骑兵的纵深厮杀。
陌刀举起落下之间,必定有骑兵哀嚎着倒下。
骑兵和甲士的猛烈对撞,是近乎一样的鲜血淋漓。
这种顶着骑兵的突进向前冲锋的行为,显然极大地激怒了鲜卑人,他们挥刀劈砍着那一个个铁壳子一样的甲士,或者直接用战马蛮横的冲撞。
有的甲士接住了劈砍,反手就是一斧子下去,那骑兵多半要身首异处。
也有的甲士被骑兵撞翻,而他的同伴们来不及搀扶,就被冲上来的骑兵驱散,最后一群骑兵打着转包围,一刀又一刀,从甲胄为数不多的缝隙之中戳进去,以施放自己的愤怒。
不过王师甲士和陌刀队的这般冲锋,终究是硬生生打乱了鲜卑人突击的气势和阵列,让鲜卑人只能以一种散乱、速度也完全慢下来了的形态迎战后面严阵以待的长矛手和刀盾手。
长矛戳人,刀盾砍马腿,在军中校尉、仗主和幢将,一层又一层的指挥下,在什长口中喊出,身边的士卒们口中跟着应和的一声声整齐的号子声里,刀剑所到之处,必然是腥风血雨。
王猛看到了有一道不算高大的身影,从人群中越众而出,跳上了一辆大车,他丢了盾牌,双手持握横刀。
骑兵怒吼而来,马刀横推。
那人微微一闪身,接着又是一刀劈砍。
他无恙,骑兵已坠地矣。
纵横草原的鲜卑骑兵又哪里受过这种挑衅,一个个愈发癫狂的杀向大车上的那个人。
刀或横或竖,或架或格,一朵朵刀花绽放之际,好几名骑兵次第落马。
而那身影提着刀,向前指,似乎在喊什么。
“此是何人?喊的什么?”王猛问。
身边的参谋低下头对着楼下大喊了一声。
很快回答就传了上来
“河东军李广宗,喊的是······”
不等楼下回答,王猛就知道了,因为那人又喊了一声,声音更大
“谁还敢再上?!”
即使是隔着几层人,依旧清晰地传到了王猛的耳边。
“乞活军,名不虚传啊······”王猛自然知道校尉李广宗的出身,喃喃说道。
接着,他就看到李广宗不知道什么时候抢了一匹战马,左冲右突,好不威风,更是轻叹
“若不是仲渊当时坚定要招募这些人为兵、简拔为将,怕是要美玉蒙尘了。”
“刺史,雨小了。”旁边的参谋突然开口提醒。
王猛脸色一沉,伸出手仔细感受。
雨丝,的确渐渐小了,这对于王师将士们来说,显然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鲜卑人的弓弦多半都是用草原上的牛皮筋鞘等等制作,一旦沾水就会影响其柔韧性,降低弓的射程,所以鲜卑人在下雨的时候是很少把强弓掏出来的。
而现在,他们更可以肆无忌惮的游走、射箭。
草原骑射,才是鲜卑人赖以独步天下的绝技。
冲锋不成,反而被王师一顿反冲锋操作,因此鲜卑人差点儿打蒙了,也被打出火气。
整个阵型完全散乱的鲜卑骑兵,其军阵后方响起阵阵号角声。
不少鲜卑骑兵犹然还在恋战,不过当号角声再一次响起的时候,那曾经卷起践踏一切之势的鲜卑骑兵,终究是悻悻后退。
但很快,两翼的骑兵就再一次展开,这一次,他们没有冒冒失失的直接冲向王师军阵,而是绕着大车,开始兜圈子。
这不是单纯的兜圈子,在战马行进的过程中,马背上的士卒轻舒猿臂、挽弓搭箭,霎时间,箭矢飞掠,似如那虽然已经小了很多,但仍然无孔不入的雨丝一样,不断地寻觅盾牌的缝隙、直钻进去。
王师这边也不甘示弱,弓弩手匆匆还击,可是毕竟一边是移动靶,一边是固定靶,孰优孰劣,不言而喻。
鲜卑骑兵肆意的奔走着,呼号着,看着王师军阵中时不时迸溅出炫目的血花,征服感自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王猛无奈,只能下令向内收缩军阵,并且尽快把伤兵通过浮桥转移到对岸去。
“传令邓羌,可以按照参谋司的第三套计划行动了。”在吩咐完这件事之后,王猛不忘又叮嘱一句。
参谋随口应诺。
第一五四七章 慌乱军阵,满是破绽
这一会儿,身为主帅的王猛,其实并没有下达几条命令。
王师的首要以及唯一的任务就是坚守防线,所以也不需要王猛下令,基本上都是这些参谋们代劳了。
哪里顶不住了就调动援兵上去,哪里冲的太靠前了,就提醒他们收着点,免得自己成了突出部,被鲜卑人围起来打。
所以王猛看上去一直在看热闹,而参谋们忙得不可开交。
因此当听到王猛的命令之后,那年轻的参谋一边吩咐传令兵,一边竭力回想
“第三计划······是啥来着?”
反正不管了,邓羌那里有完整的计划书。
王猛并不知道自己手下人都已经糊涂了,不过这也无妨,参谋司存在的意义,本来就是把个人的意志和思想上升为集体的智慧结晶,所以有一个人忘了,还会有其余人补遗,并且已经定在纸上的计划书,是不会再随着人的遗忘而消融的。
很多人以为杜英设立参谋司的初衷和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培养一些年轻人才,而实际上王猛知道,杜英自始至终都是为了培养一支军队的集体智慧。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王猛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望其项背,算个“小诸葛”,但是参谋司的集体智慧,的确可以配得上这个美誉。
他张目向前看去,目光越过层层军阵,也越过那些游走、试探和挑衅嚎叫的鲜卑骑兵,看到了在一队队挪动的骑兵之后,隐约还有一个军阵。
人数不多,远远看去黑漆漆一小片,也看不清旗帜。
但是王猛隐隐感觉,那里也有目光,正在看向自己。
嘈杂之声逐渐密集,把王猛的视线拽了回来。
在望楼之下,因为转移俘虏和调整队形,王师原本齐整的阵列看上去乱糟糟的。
不少人在呼喊着,想要先把自己这一部分的伤兵运走。
在这些伤兵的直属上司,什长、幢将们的眼中,自家儿郎的伤势显然永远要比隔壁张三李四家的严重。
护犊子,人之常情也。
哪怕之前可能上下级相互看的不顺眼,那也是我的兵。
然而通过些微调整阵型,所能空出来的道路显然是有限的,负责向后转运伤兵的人手也是有限的,所以不少队列之间甚至爆发了争执,更是给这混乱“锦上添花”。
这般景象,是几个参谋未曾料到的,他们着急忙慌的四下救火,调解矛盾。
可是在沙场上,都已经杀红了眼的士卒,互相瞪起眼来,哪是几个文官说能调解就能解决的?
登时,有参谋满头大汗、摸着脸——脸上细细密密的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了——想要寻求王猛帮助的时候,却看到王猛凭栏而立,眺望着那在大车之外游走、耀武扬威的鲜卑骑兵们,脸色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些微笑容。
刺,刺史这是疯了?
参谋按捺住心中疯狂的想法,顺着刺史的目光看过去,他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王师内部的混乱,声音可并不小,鲜卑人定然能够听的清楚,甚至还能看出端倪。
所以鲜卑人还会在外围放箭袭扰么?
慕容德很快就回答了参谋心中的疑问。
一阵又一阵的号角声,在晦暗的天色下格外的响亮。
更加短促而激昂,连风里似乎也平添了几分杀气。
游走的鲜卑骑兵,向中间汇集,而刚刚重新整队的骑兵,则跃入视野,若离弦之箭,直刺向王师军阵。
“破阵!”风中隐隐传来了鲜卑语的呼喊声。
“速速结阵!”李广宗不复方才独自一人仗刀站在大车上一夫当关的气势,着急的大呼道。
士卒们慌乱的结阵,到底是从河东一路杀到冀州的强军,所以虽然刚刚略略放松,但现在完全打起精神来,转眼功夫就已经重新变成杀气腾腾的军阵。
而鲜卑骑兵转眼就已经冲到了面前。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啊。”站在李广宗身边的主簿感慨道。
自己这边麾下的将士,平时也没少叫苦叫累,而现在,训练的成果完全展现出来,若是再慢一小会儿,鲜卑人的马刀就要劈砍到脖子上了。
“你怎么站的这么往前?”李广宗蓄势待发,急促的问道。
主簿笑道
“胜负在此一举了,若是这一下挡不住,那就是败了,到时候想要往后跑恐怕都跑不掉,还不如在这里多出一份力。”
李广宗回应
“刺史肯定还留有后手,这不像是刺史一贯的行事风格。”
王猛一向是谋定而后动,一旦开打,整个战场节奏都在其掌握之中,以前攻伐河东以及雁门关之战,都给李广宗他们这种感觉。
探囊取物尔。
然而今日这一战,从邯郸撤退的前奏开始,王猛似乎真的在被慕容德压着打,一直打到滏水岸边,而且眼下是很明显的露出了破绽。
鲜卑人正在通过骑射扰乱王师军阵,就是期待着王师能够因为阵型调整和人员后送露出破绽,因此更应该小心谨慎,哪怕是硬撑着不救,也不应该让鲜卑人抓住这样的可乘之机。
刺史,从不是那种因小失大的人,而作为一个合格的主帅,他也从来没有展露过这般优柔寡断。
主簿微笑着回答
“怎么打赢,那是刺史的事。而怎么打倒眼下的鲜卑人,那是我们的事。”
说罢,他也握紧了手里的长枪
“下来!”
一个正对着他冲过来的鲜卑骑兵,策马踹翻盾牌,一刀劈翻盾牌后的士卒,又露出凶恶的目光,看向主簿。
长矛拨开马刀,顺着手臂直接钻向胸口。
骑兵闷哼一声,直接从马背上滑落。
“没中!”主簿大喊。
那鲜卑人意识到被看穿了,一个腾身起来,双手握刀,迎头劈下!
“当!”李广宗从一侧斜冲过来,横刀架住了那当头的刀,猛地向上一抬。
而收回来的长枪,从李广宗的腰侧擦过去,钻入那鲜卑人的胸口。
这一次捅了个正着,也刺了个对穿。
李广宗一脚踹翻了那尸体,回头说道
“首级算你的。”
这是为数不多亲自杀人的机会,而且又是险象环生,主簿的双手都在微微发抖,不过听到李广宗的话,他咧嘴笑道
“不客气了。”
李广宗没有回答,提刀没入人群中。
主簿则一抖枪花,跟了上去。
鲜卑骑兵显然算是在李广宗这里撞了个头破血流。
第一五四八章 拒绝撤退
不过像是李广宗这样练兵极其严格的的确是少数。
已经有好几处仓促集结的军阵被撕开、凿穿。
鲜卑骑兵的强悍战力和破坏力,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突破甲士和盾牌阻拦的鲜卑骑兵,面对手持刀盾的步卒,如入无人之境,肆意的砍杀冲撞。
原本森然的防线,霎时间被撕扯的七零八落。
但是王猛并没有下达收兵的命令,而是下令擂鼓。
鼓声阵阵,这是继续坚守防线的意思。
到底是跟着王猛转战千里的河东王师精锐,自然不会因为短暂的防线失守就彻底崩溃。
“随我上!”校尉、仗主们越众而出,他们或是手持横刀、轻装狂奔,或是提着大斧、大开大合,一个个身先士卒,带队发起反攻。
丢掉防线,是可耻的事,尤其是还有一些左右侧翼友军守住了防线,现在甚至还因为自己的后退导致腹背受敌。
所以现在主帅下令不退,那就不惜一切代价,夺回防线!
“朱序!”王猛喊道。
浮桥无忧,朱序已经带着千余名士卒率先渡过浮桥,本意是来接替刚刚伤兵后送腾出来的空缺。
此时前面收缩防线、乱成一团,朱序无论向哪边去,显得都有些多余,恐怕是给本来就混乱的底层指挥又平添困扰。
所以朱序索性就等在王猛的望楼之下,在这里可以第一时间得到王猛的命令。
“末将在!”朱序朗声应诺。
“去把空缺出来的侧翼填补上,鲜卑骑兵若是突破侧翼,拿你是问!”王猛下令。
朱序愣了愣,他此时也站在了望楼的一层,勉强算是有一个不错的视野,自然能够看的出来,王师将士的反击虽然凶悍,但是明显是打了鲜卑人一个措手不及。
正趾高气扬向前突进的鲜卑人,也万万没有料到王师竟然还敢、也还能在这种被压着打的情况下组织起来反扑,所以明显很多骑兵都在下意识的后撤、避其锋芒。
但是鲜卑人到底是在马背上,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所以一旦他们回过味儿来,必然会重新集结,提起来马速,利用一次无可阻挡的冲锋彻底冲垮王师防线。
没有什么步卒的防线是骑兵冲不垮的,如果有,那就再来一次。
所以王师现在的反扑,在朱序看来,说得难听一点儿,就是回光返照。
可以预见,这只会招来鲜卑人更加凶狠的进攻。
而朱序的这些想法,也不完全是预言,因为在不少防线上,鲜卑人真的集结起来,先用骑射的优势远远吊着王师将士,在发现箭矢已经充分扰乱其阵型之后,再兜转战马,一个冲锋就把王师军阵给冲垮了,任由那些校尉和幢将们如何高呼酣战,也没有办法阻挡防线的崩溃。
这已经超乎人的斗志,是武器装备上的碾压。
王师将士们在此绝境之中,的确已经爆发出了超绝人寰的勇气和毅力,可是依然无力挽回这种颓势。
侧翼的崩溃,已经近在咫尺,王猛下令让自己顶上去,情理之中。
朱序本来是没有犹豫的,可是当他的余光瞥了一眼中军正前方的时候,脸色微变。
崩溃的,不只是侧翼。
前锋也在崩溃,可以看到戴逯的旗帜已经从原本军阵正中挪到了军阵的最前方,则既是前面的士卒正不可遏抑的战死和后退,导致前面军阵层层垮塌,也是戴逯主动前出一段距离、身先士卒,为稳住阵脚做出最后的努力。
这······朱序可以预料,大概就在自己抵达侧翼、巩固防线的时候,鲜卑人也要杀到望楼下了。
他看了一眼望楼上的王猛。
恰在此时此刻,王猛也低头看他
“去吧。”
朱序打了一个激灵,看着王猛随口一说的模样,他很确定,王猛甚至已经预料到了自己会有这个举动,所以早就等着他呢。
这两个字,就是为了让朱序宽心。
大概是因为从河东到河北,追随王猛千里转战,对于王猛有足够的信心,又或许是因为王猛此时脸上流露出的淡然很有安慰人心的作用,所以朱序咬了咬牙,选择遵令而行。
与此同时,王猛挪回目光,目视前方。
透过层层鏖战的人群,顺着箭矢的飞舞方向,他能够捕捉到最后一支向王师军阵发起冲锋的骑兵。
骑兵的人数不多,估计不足千人,但是全部都是黑马黑甲,旗帜翻飞,亦然是黑色。
显然那是慕容德麾下的精锐部曲,是慕容德赖以坐镇幽州的本部兵马,浑身上下都透露出骁勇的气息。
这样如狼似虎的军队作为最后一根稻草投入战场,俨然是慕容德认为决一胜负的时机已经到了,所以最后的中军,一样压上。
“以我为饵,慕容德也终于心动了。”王猛喃喃说道。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怎么关注双方短兵相接之处的战事,而是一直在关注着那个军阵的动向。
他们动了,这场战事,说不定要迎来转折点了。
王猛露出笑容,笑容逐渐狰狞。
“刺史,此地已不安稳,鲜卑人的箭矢随时有可能破入楼中,还请刺史转移!”亲卫在旁边急促的说道。
几名参谋也齐刷刷的看向王猛,若是王猛不同意的话,他们就会强行拉着王猛走。
一军主帅,可不能身处险地。
然而王猛没有说话,只是扶着栏杆,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刺史!”这一次开口的不只是亲卫,参谋们也上前一步,同时纷纷挽起袖子,可称为“蠢蠢欲动”。
王猛却突然说道
“你听,你们且听!”
参谋们瞪大眼睛,听什么?
他们只能听到王师将士的呼喊、听到鲜卑人的马蹄声,而且这些嘈杂的、令人热血沸腾却又充满危险的声音,正越来越近。
当那黑旗黑甲的骑兵杀入战场之后,即使是戴逯亲临一线,也已经阻挡不住。
王师的甲士,近乎全部没入骑兵包围之中,很快就成为被巨浪吞噬的小船。
陌刀队仍然还在勉强支撑,可是也是在盾牌手们的掩护下且战且退。
正向后收缩的陌刀,显然已不足以对鲜卑骑兵造成什么威胁,甚至还比不上那些戳来戳去的长矛。
至于王师弓弩手,已经开始集结,优先通过浮桥撤退。
浮桥已经完全空出来,朱序的兵马扼守浮桥桥头,负责督促袍泽们排成队形后撤。
第一五四九章 轻骑百出,甲骑踏碎
因为守桥的士卒显然已经做好了断后的准备,他们握紧刀,跃跃欲试,显然方才守卫浮桥的胜利让他们充满信心。
受到这种气势的鼓舞,或者说安慰,所以撤离的士卒们也能够保持有条不紊。.
可是这一切,也依然是以最前面的将士正承受着巨大的伤亡换来的。
而无论戴逯他们如何浴血厮杀,也拦不住鲜卑骑兵向望楼所在的方向疯狂突进了。
王猛的将旗还飘扬在望楼上,似乎在告诉所有的王师将士,主帅还在。
正是这面旗帜,支撑着王师将士依旧高呼酣战,也正是这面旗帜,成为了鲜卑人的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慕容德也不再避讳自己的存在,亮出了将旗。
那旗帜正对着王猛的将旗。
似是遥相呼应,又是南北对峙。
黑甲骑兵又一次凿穿盾牌构成的防线,他们突破了王师的前锋军阵,直指中军。
“李广宗!”浑身是血的戴逯,嘶哑着嗓子吼道。
鏖战至今,真实流逝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但是对于每一个浴血厮杀的人来说,都仿佛过了百年那样漫长。
而在这混战之中,李广宗的身边大略还簇拥着四五百人,硬生生把他这个指挥千人的校尉变成了仗主,不过这也已经是戴逯放眼望去,唯一还能看到成建制的队伍了。
其余的队伍早就已经打散,多半都是在按照王师的战场规章,就近寻找官衔大的,而各级校尉和仗主,也是抓起来身边有的兵马指挥作战,谁还顾得上什么建制?
戴逯此时点了李广宗的将,意思自然很明显。
李广宗没有丝毫的犹豫,招呼麾下,且战且退,顶在了中军的前面。而他部下空出来的空隙,立刻被戴逯亲自带着亲卫顶上。
鲜卑人也察觉到了此地换防露出来的缺漏,拼命催马向这里进攻。
不过戴逯作为江左也排的上号的猛将,哪里是好惹的?
当即抓起来一把陌刀,刀锋挥舞,大开大合,鲜卑骑兵一时竟也都不敢贸然向前挑衅。
戴逯的悍勇,为李广宗冲到王猛望楼下争取了时间。
李广宗对着望楼上那道屹立的身影一拱手:
“此地凶险,请刺史速速撤离!”
这一下,参谋们也都按捺不住了,一左一右夹住王猛:
“请刺史速速撤离!”
王猛却一摆手,笑道:
“不着急了,已经到了。”
众人皆是诧异,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
一朵黑云,从地平线上升起,飞速掠来。
疾行如风,转瞬即至!
是王师骑兵!
参谋们登时露出惊喜的神色。
他们以为王师骑兵应该还在南岸或者邺城,这是为了防范慕容垂的需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等等······
“第三套方案是什么来着?!”参谋们霍然想起来方才王猛曾经下达的命令。
忙得团团转的他们,都没有顾上这件事。
好像,好像是调动骑兵,从滏水上游渡河,迂回包抄吧?
“但是这不是因为很有可能会被鲜卑人察觉,反倒击我半渡,而被否决了么?!”一名参谋忍不住惊呼道。
旋即又有人说:
“是啊,鲜卑人又怎么可能不广布斥候······等等!”
他们都反应过来,看向王猛,先是惊讶,后是释然。
鲜卑人的确有可能会打的谨慎一些,毕竟这里是王猛选择的战场,又布下了前军背水、后军驻扎南岸以隔岸观火的奇怪阵势。
但是当王猛自己露出破绽,还是那种看上去合情合理的破绽时;当王猛自己作为诱饵,就真真切切的杵在这里时;当王师也真的开始组织撤退时,慕容德显然已经无法抵挡这种诱惑。
他选择了全军压上,连自己的中军亲卫都在冲锋的路上。
自然在外围游走的骑兵也都被收拢起来。
慕容德在向着王猛望楼的方向突击,王猛甚至还能够猜测到,慕容德已经下令:
“全军突击,直奔王猛那座楼!”
所以在这混乱战场的外围,并没有多少鲜卑骑兵巡弋了,不过这些充当哨戒的骑兵,还是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他们三五成群,向着王师骑兵发动悍勇的反扑。
就像是飞蛾扑火,短暂的燃烧之后,便化为灰烬了。
灰烬消散,现在,鲜卑人的侧翼,鲜卑人的后方,空空如也!
细雨后的冀州原野,被润湿的表面泥土又被马蹄刨开,露出坚硬的地面。
从王师骑兵所在的方位一直到王师军阵,已然是一片坦途。
王师骑兵在向前狂奔,并且在狂奔的时候,还如同苍鹰张开双翅一样向两侧张开。
在骑兵的中间,有百余骑移动的比两翼的轻骑慢了很多,可是他们的身形也要大了足足一圈,赤旗玄甲,以一种缓慢、却无可抵挡的气势,直直的撞向鲜卑骑兵的侧后!
“杀!”邓羌身先士卒,手中的马槊是夺命的长枪。
“杀!”甲骑“劈波斩浪”,不过这组成浪花的是鲜卑人的血肉。
“杀!”王师骑兵以一种神兵天降的姿态,肆意的冲撞、屠戮,用自己的高头大马碾压过鲜卑军阵。
慕容德显然已经察觉到了整个战局正在这一瞬间不可挽回的向自己失败的方向倾斜。
鲜卑骑兵在甲骑登场的一刹那,就已经开始崩溃。
雄壮的甲骑,在疯狂的突进,他们蛮横的撞开任何想要挡路或者意图用刀剑在他们那厚重的甲胄上添出来任何一点儿刻痕的人,他们甚至不想挥动手中的兵刃,就这样向前冲撞,一往无前的冲撞。
而这显然是能够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不费吹灰之力,就直接抵达望楼之下的最好选择。
慕容德看着人仰马翻的场面,瞠目欲裂,但是他很快冷静下来,手中的刀向前挥动:
“杀王猛!”
擒贼先擒王,想要战胜甲骑,那就要先把他们的脊梁骨打断!
此时那站在望楼上的身影,一动也不动,显然就是甲骑们的脊梁,也是此地仍然还在死战不退的王师士卒们的脊梁。
“不退!”李广宗嘶吼道。
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意识到了自己的任务有多重要。
王猛但凡有一点儿差池,那自己就算是自尽谢罪也难辞其咎!
“不退!”王师将士们齐齐高呼,他们抓紧手中的兵刃,今日,兵刃、他以及对面的某个鲜卑士卒,注定要死在一起。
第一五五零章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杀过去,凿穿敌阵!”远处侧翼,原本正承受着鲜卑人的突击,一样承受着空前压迫的朱序,打起精神,带着亲卫向着中军的方向转向。
在他们和中军之间,有游走、穿插的鲜卑散兵,有察觉到他的意图之后意图阻拦的鲜卑骑兵大队,当然,也有以不可阻挡之势掩杀过来的王师骑兵。
混战,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恶战。
不死不休的恶战。
这一次,双方算是底牌尽出,而之后的胜负,显然就要看谁能够在之后的战斗之中表现的更加坚韧顽强了。
王猛依旧站在望楼上,向下看,他的目光掠过人群,落在了那面仍然在向自己靠近的旗帜上。
那是慕容德的旗帜。
战况至此,慕容德显然也意识到,鲜卑人想要翻盘的唯一希望,就落在能不能擒贼先擒王。
然而······
之前无论别人如何劝说都迟迟未动的王猛,此时却猛然转身,还不忘拍了拍身后那几个已经因为眼前突然的战场局势变故而傻了眼的参谋的肩膀
“还愣着作甚,走了!”
参谋们打了一个激灵,现在正是我军反败为胜的好时机,王猛竟然要走?
王猛一脸诧异的看向他们
“慕容德正要不惜一切代价奔着我们而来,一旦让他得手,则我军军心动摇、阵势散乱,恐先胜后败矣!
虽然中军将士奋战不休,可终归是以疲惫之步卒抵挡决死之骑兵,胜负各自几成,尔等心中了然吧?
所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怎么,还真打算一起去当慕容德的刀下亡魂?”
参谋们登时全都反应过来,赶忙举步跟上。
王猛匆匆走下望楼,亲卫把缰绳交给他,他从容上马,目光越过还在厮杀鏖战的人群,再一次落在那面旗帜之下。
似乎也有充满杀意的目光,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所以投过来,旋即,杀意更甚!
王猛要跑,显然是慕容德没有料到的。
因为就在刚才,鲜卑人以雷霆万钧之势冲过来的时候,王猛站在那里,哪怕看上去岌岌可危,哪怕鲜卑人的箭矢下一刻就要直接射中望楼,王猛都未曾有所动。
结果现在,明明局势向好,明明鲜卑人已经腹背受敌,王猛却要跑了。
这让慕容德的计划直接落空,也让慕容德愈发的愤怒,渐渐地,他也有一种从一开始就被王猛玩弄于股掌的感觉。
毕竟没有什么比先起高楼、再崩塌成尘埃,更能够刺激人神经的了。
马背上,有一个原本弯腰劈砍、也以这个姿势躲避长矛戳刺的身影,霍然挺直腰杆,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弯弓如满月!
“刺史小心!”参谋们跟在王猛的身后,早就已经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此时都看到了那道身影,他们匆匆挡在王猛的身前。
不过比他们更快的,还有王猛的亲卫,这些百战老卒早就一声不吭的持着盾牌将王猛护住。
“尔敢!”人群之中,亦然爆发出一声怒吼,原来是李广宗挥刀劈砍向了那张弓搭箭的人。
“嗡!”弓弦震颤,利箭呼啸。
那箭矢终究还是射了出去。
射箭的正是鲜卑范阳王慕容德本人。
不过在箭矢离手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露出了惋惜的神情。
因为王猛身前层层叠叠的人,注定了这一箭只能表明慕容德的愤怒,只会无功而返。
慕容德也来不及顾及那支箭到底是刺入了某一个盾牌,还是被谁用刀挡了下来,因为李广宗这个疯子已经冲到了他的身边,一个贴山靠直接撞在了慕容德的战马上。
战马嘶鸣,向一侧滑步,慕容德已然抽刀,当头劈下。
而李广宗也只是含怒一击,是以命搏命的打法不假,但现在王猛无虞,他也没必要和慕容德换命,就地一滚,直接躲了开来,而几名王师士卒则持盾把李广宗护住。
刚刚被王师一下发狠给击退的慕容德亲卫,无不脸色铁青,方才那汉人校尉若是再凶狠一些、大王的反应再慢一些,那他们就没有大王了。
所以鲜卑骑兵们怒吼着拍马对王师又发起一轮进攻。
不过这一次,刚刚还不断以命搏命、死战不退的王师,终于开始缓缓后撤。
他们的神情,看上去轻松了很多,刀剑挥舞起来,则是少了几分凶狠戾气,多了些行云流水。
显然,对于在阵线外围陷入苦战的王师将士来说,王猛的存在,便是定海神针。
可是对于内线正保卫着望楼的将士们来说,王猛的安危是他们的肩上重担。
现在王猛走了,他们反倒是可以放开手脚、从容迎战了。
鲜卑骑兵的冲锋愈发凶猛,可是王师这边的应对,却变得更加从容不迫。
该退的时候就退,以空间争取时间,让己方的弓弩手和长矛手能够及时就位、拦住鲜卑人。
变得更有弹性的防线,看上去处处都在突破,实际上处处都攻不破。
鲜卑骑兵一度杀到了那望楼下,但是很快又因为侧翼都是王师士卒,不得不后退。
慕容德没有再提刀参战。
王猛的存在,之前是支撑,而现在则是思想包袱。
如今卸下了思想包袱的王师将士,打顺风仗,自然不可能失败。
而逐渐陷入合围的鲜卑骑兵,在王师甲骑的驱赶下,怕是连成建制突围的希望都没有了。
所以眼前的厮杀,也不缺慕容德一人了。
他缓缓垂下刀,
这一场战事,就像是眼前刚刚发生的这一场他和王猛之间的间接交锋一样,慕容德或许能够给王师带来惊吓、让战事的走向看上去多了几分跌宕起伏、平地波澜,可是最终却没有办法改变战场的结果。
“王景略,你这般,也是杀人诛心啊。”慕容德喃喃说道。
王猛最终选择以骑兵一锤定音,以鲜卑人最擅长的方式战胜了鲜卑人,以那无可抵挡的甲骑突击以及漫山遍野的轻骑狂飙来告诉鲜卑人,汉人一样有强盛的骑兵,这辽阔的冀州原野,从此之后,将会任由汉家儿郎驰骋。
而鲜卑人,作为手下败将,无论是夹起尾巴做人,还是干脆远离这片伤心地,甚至······都有可能不是鲜卑人能做主的。
“突围!”慕容德转身,大吼道。
王猛不在了,此时他就算是带着骑兵杀到滏水岸边,又有什么用?
骑兵们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应诺。
第一五五一章 未有赴约的慕容垂
不过真正心有不甘的,又何尝只是骑兵们呢?
慕容德勒马回首,看着杀声震天的沙场,一样脸色阴沉。
只不过他所愤怒的,显然并不只是王猛战胜了他。
战场上的胜负,乃是兵家常事。
可是慕容德愤怒的是,有人向他阐述了一个南北夹击的计划,可是一直到现在,除了水面上的战船之外,慕容德没有看到他的一兵一卒。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大概是因为察觉到关中王师的主力都在此地,所以恰恰打算借助慕容德牵制住王师,而自己直接往邺城去了。
但凡能夺得邺城,那么王师后路被断,再加之在滏水陷入僵持、激战疲惫,恐怕也无力再战邺城,而会选择迂回撤退。
冀州,将仍然置于邺城主人的掌控之下。
而他,显然要重新成为邺城之主。
“慕容垂······”慕容德喃喃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攥紧了拳头。
慕容德的后方,是戴逯率领的残存王师前锋。
察觉到深入自家军阵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的鲜卑骑兵,此时掉过头就要跑,王师将士们自然也是憋着一肚子火气。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我是废物?
所以原本已经精疲力竭的王师将士,奋起最后一丝勇气,怒吼着杀向意图突围的鲜卑骑兵。
慕容德已经越众而出,王师士卒历经苦战,慕容德麾下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是如此险境,若是不能尽快突围的话,更是将死无葬身之地。
“杀!”慕容德提着刀,嘶声高喊。
意识到自己处境的鲜卑骑兵,一样在拼命突进。
邓羌正率领王师骑兵咬着慕容德的侧翼进攻,此时见到慕容德选择在另外一边杀出去,登时也不敢怠慢,急急招呼部下追上去。
慕容德看到了向自己所在的方向飞奔的王师骑兵,脸色微变,急急催马,数百名黑甲骑兵簇拥着他,终究是凿穿了王师的防线,跳到了外围。
不过慕容德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跟着他一路向王猛中军进攻的两三千骑兵,包括那支颇为精锐的黑甲骑兵,此时还有多半被包围在人群之中。
“戴平道何在?!”邓羌愤怒的勒住缰绳,环顾周边。
他终究是来晚了一步,当然也是王师最终没有能够挡住慕容德。
“将军已身负重伤,后送了!”一名偏将惶急的说道。
戴逯之前一直带着亲卫冲在最前面,的确让王师将士们在被骑兵冲的七零八落的情况下仍然还能够浴血鏖战,而现在戴逯受伤倒下,让王师将士们顿时没了主心骨、各自为战。
原本就已经零散的阵型,彻底崩散,不过各个偏将和校尉仍然还在尽可能的抓住身边的士卒们向着慕容德逃窜的方向追击。
邓羌被堵了一下,旋即察觉到那些被包围的鲜卑骑兵,在一样失去了主心骨之后,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但是很快求生欲就让他们自觉地汇聚,向着不同方向突围。
而各自为战的散乱王师将士,显然并不足以阻挡一支想要突围求生的骑兵。
“你们堵住,本将去追,莫要乱了阵脚!”邓羌甩下一句话,带着骑兵追上慕容德。
而他这句话,显然安慰的成分更多一些,落在偏将的耳中,偏将无奈的跺了跺脚,邓羌带着骑兵去追,也总好过自己带着步卒们又空跑一圈。
他扭过头,看着自家摇摇欲坠的防线,咬牙说道
“弟兄们,随我杀敌,今日万不能放跑了一个鲜卑人!”
结果还不等偏将动身,就有人惊呼着指着不远处的望楼。
偏将惊讶的看过去,望楼上重新有了人,正在挥舞着令旗。
居高临下,挥舞令旗的人能够清晰的看到战场上错综复杂的变化,而顺着他令旗所指的方位,王师将士们正在游走,封堵鲜卑骑兵的出路。
之前在撤退的时候一直被鲜卑人压着打,甚至最后不得不完全收缩到盾牌后面的陌刀队,此时又闪亮亮登场,他们基本没有参与后来的苦战,因此一个个看上去衣甲还算鲜亮,而那一下又一下如同波浪一样起伏的陌刀,更是鲜卑骑兵的催命符。
刺史虽然先一步撤离,但是总归是不可能忘了我们的。
偏将也松了一口气,指挥将士按照令旗指示的方位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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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岸战场局势的最终发展,倒是在王猛的意料之外,因为他也没有想到刚刚还高呼酣战的戴逯,竟然转眼就变成了躺在自己面前的血人。
随军的医师正在进行紧急抢救和包扎。
“失血过多,但是他自己一时间没察觉到。”另一名在旁边随时准备搭把手的医师回答,“能不能救回来,还得看戴将军自己的造化了,止住血就直接后送。”
他们都是关中的医学院培养出来的战地医师,会的其实也不多,就是一些简单的战场紧急救护,包括止血、心肺按压等等,因此医学院可以在短时间内培养出来一大批医师,填充各部队,以快速提高伤员的存活率。
战地医师解决不了的,则会继续后送。
“要快。”王猛颔首,蹲下身。
戴逯在迷迷糊糊之中好像听到了王猛的声音似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隙,喃喃说道
“赢······赢了没?”
王猛一把握住他可能是在无意识之中缓缓伸出来的手,也毫不在意一手血污
“赢了。”
戴逯呼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平道!”饶是以王猛的心境,也忍不住惊呼一声。
戴逯则挤出来一丝笑容
“还······还活着!”
“将军,可不能睡!”包扎的医师赶忙说道。
两人指挥士卒抬着戴逯向后走去。
王猛则轻轻叹了一口气,方才医师还告诉他,以戴逯这个伤势,就算是活过来,以后恐怕也很难上战场了,且一身病患缠身,怕是下半辈子的日子都过不舒坦了。
王猛却并没有感到悲伤,因为这一仗打赢了,他也算是能够给戴逯一个交代,也是给那些已然倒下的无数将士们一个交代。
王坦之一边扎紧腰带,一边看向王猛
“景略兄,何时出发?”
王猛颔首
“即刻吧,慕容垂既然没有出现在滏水,那就一定是前往邺城了,恐怕现在邺城也已经打起来了,正是合围的时候。”
王坦之严肃说道
“不错。”
第一五五二章 苻黄眉斥使者
王猛之所以着急渡过浮桥南渡,就是因为他还要指挥南岸留守的这些万余步卒,前往邺城。
北岸的战场,已经用不到这些人支援了,而北岸就算是再怎么打,最坏的结果显然就是慕容德带着半数左右的骑兵突围,总不可能再让慕容德反败为胜。
留下朱序、邓羌等人,足以指挥战局。
王猛打量着整理衣甲、挺直腰杆的王坦之,奇怪的问道
“文度这是作甚?又不是尔去邺城。”
王坦之嘿嘿一笑
“找找手感。刺史带走的可是余的麾下,虽不能参与其中,可也要假装自己身在其列。”
王坦之作为文官,之后要跟着王师继续北上,一路上攻克州郡、接收城池,少不得他费心,自然不能再折返邺城。
王猛转过身的时候,轻声说道
“走了。”
王坦之对着他的背影一拱手
“刺史保重!”
——————————-
上一次被人围在城中是什么时候了?
苻黄眉回想一下,大概是被围在安定的时候了吧?
站在邺城城头,看着攻城的兵马缓缓向邺城靠近,苻黄眉轻轻呼了一口气,还真是恍如隔世啊。
“大帅!”一名参谋伸手指了指跪在旁边地上打哆嗦的那个文人打扮的身影,“这个家伙怎么处置?”
“苻帅饶命,苻帅饶命啊,小人也是奉命而行啊!”那人连连叩首。
苻黄眉皱了皱眉,这家伙是慕容垂派来的使者,目的自然是为了劝降,而根据其自称,应当是河北世家的人
“曾经在邺城,慕容垂和清河世家之间多有矛盾冲突,甚至相互攻讦,以至于不死不休的地步,既然如此,现在又为何狼狈为女干呢?”
使者的声音颤颤巍巍,缓缓说道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局势变化,自当顺势而为。之前,之前是各为其主,现在自然是追随在我大燕吴王的麾下,收复故土······”
“呵!”苻黄眉轻笑一声,“此地,是谁家故土?几十年间,多少枭雄走马来去,若是鲜卑人的故土,那岂不是也可以是氐羌羯之故土?
苻某添为氐人,既然如此,那这里也是余的故土?”
使者顿时灵机一动,急促的说道
“此地可以是鲜卑大燕之故土,也可以是氐人之故土,苻帅以此地献给吴王,既能够切断王景略南下之路、葬送其数万大军,又能够以此向吴王邀功,吴王又怎么可能不会善待苻帅呢?
列土分疆,指日可待,且日后大军扫平关中、恢复氐人······”
“哐当!”苻黄眉的佩刀出鞘,横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周围的参谋和将领们早就已经憋了一肚子火气,不少人甚至已经在暗暗摸刀柄了,此时看到苻黄眉有动作,方才轻轻松了口气。
或是因为怀疑苻黄眉的立场真的有所变化,或是怀疑那使者一通胡言乱语,煽动在场其余有心人的心思,所以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苻黄眉打量着那使者,淡淡说道
“其实本帅想说的是,此地曾经是汉家故土,结果你们这些汉人,不思守卫故土、保卫桑梓,却不断地迎来送往,屈服于胡虏流寇,当真是令人看不起啊。”
使者顿时忍不住瞪大眼睛,打量着苻黄眉。
难道眼前的根本就不是“苻黄眉”?
否则一个氐人说“胡虏流寇”,这样骂自己,合适么?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苻黄眉收起来刀,“回去告诉慕容垂,苻某已经投降过一次了,不可能再投降第二次。
并且······在杜都督的麾下,我氐羌百姓的日子过得很好,可以安居乐业,不需要背负‘胡虏流寇’的骂名,都督也好,汉家官吏和百姓也罢,对我氐羌人也是一视同仁,只有邻里之别,没有民族之异。
余相信,能够带着氐人过上好日子的,只可能是杜都督。且看看你们汉人在鲜卑人底下夹着尾巴做狗的模样吧,可怜不可怜?!
余更不可能让已经做人了的氐羌百姓,再回去做狗!”
掷地有声,那使者打了一个哆嗦,差点儿软瘫在地上,不过大概是因为意识到自己捡回了一条命,他连滚带爬的就往那接他上城的吊篮上去。
苻黄眉摆了摆手示意放那使者下去,自顾自的问道
“鲜卑人都从哪几处云集重兵?”
苻黄眉方才那些话,与其说是说给那使者、说给慕容垂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周围这些参谋和将领们听的。
话里话外,他表明了自己的忠心,也显然是在告诉那些可能想法真的出现动摇的麾下氐羌将领
谁能够带着氐羌两族走向美好和平的生活,至少现在是显而易见的,应当珍惜现在的好日子,若是再有因为个人的私欲而毁坏整个族群未来的,苻黄眉也不会和他们客气!
不管怎么说,这一番话敲打在所有人的心头,都让他们肃然起敬。
“回大帅,主要进攻在南门和东门!”
“敌军数量大抵在三万,其若是分兵进攻的话,我军兵马少,恐应对不暇!”
参谋们急忙禀报军情。
苻黄眉微微颔首,他其实也已经做好了打算,如今邺城城中守军和六扇门林林总总加起来不过万人,偏生这邺城城池开阔,想要把万余人分摊在城墙上,怎么看都处处是缺漏。
而慕容垂直接把攻击的重点放在了南门和东门,更是说明慕容垂深谙邺城防务,知道这两处是外城,城门众多且城墙低矮。
“做好退守内城的准备。”苻黄眉徐徐说道,“在南门和东门以及外城留下少量兵马,且战且退就好。”
“大帅,城中火起!”有参谋惊呼道。
苻黄眉霍然回首,只见城中多处翻滚起浓烟。
他皱了皱眉,邺城初定,六扇门和守军这几日忙活最多的就是搜捕世家余孽,有渤海世家的,有河北世家的,这些世家中人混迹在城中百姓之中,根本难以分辨。
更何况城中百姓有不少本来就是世家家奴、仆从出身,谁知道他们对于世家又怀着怎样的情感?
其中不乏有想要报答“恩情”的,哪怕这恩情只是世家恩准他们脱离奴籍,让他们能够做人而已。
六扇门筛选了几天,抓到一群小鱼小虾,也不知道如何处置。
现在来看,肯定有一群漏网之鱼。
第一五五三章 我慕容垂,又回来啦!
毕竟邺城是世家们经营多年的根据地,所以各家各户底下,都有四通八道的密道,不知道通往何方,且密道之中还有真真假假之别。
说来有趣,之前六扇门挖掘密道的时候还曾经挖塌过别人家的密道,可见邺城地下都已如蛛网密布。
所以在城破之后,察觉到王师有卸磨杀驴之意,世家不少人都顺着密道逃逸,此时发现慕容垂率军反攻,他们自然也开始在城中兴风作浪。
“这些人,还天真的以为此时帮助慕容垂破城,慕容垂以后还能对他们予以重任。”苻黄眉哂笑道,“既然如此,那这外城就留给他们闹腾吧,我们退守三台。”
参谋们大眼瞪小眼,最终有人站出来,不甘心的说道:
“大帅,现在就直接退到三台,是不是太快了?”
苻黄眉打量着他:
“要不你来说说,外城乱起,人心不宁,这城池应该如何守?”
参谋们齐刷刷的摇头。
苻黄眉施施然说道:
“既然如此的话,还不抓紧准备撤退?有失必有得,现在我们放弃外城,总比一两个时辰之后被慕容垂赶鸭子一样赶到内城去来的好。”
这些年轻人啊,之前所经历的战事都太顺利了,没有打过什么逆风仗,现在不战而退,显然让他们觉得难以接受。
年轻人,太过锐气了也不好啊。
“那······什么时候才能打回来?”有参谋弱弱问道。
好在刚刚苻黄眉通过训斥使者的方式,表明了自己对杜都督无可挑剔的忠心,否则此时参谋们真的可能会怀疑苻黄眉是不是想要拱手让出邺城,所以他们现在有此一问,显然已经接受了苻黄眉的命令。
“这个啊·····”苻黄眉向北望去,“就要看刺史什么时候能够解决战斗了。”
“若是刺史不幸兵败呢?”还真有刨根问底之人。
苻黄眉伸手在那人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那再带着你们打回来就是了,胜败乃兵家常事!”
————————————
邺城城外,慕容垂正勒马打量着城门。
不久之前,自己狼狈的离开这座城,如今,自己重新回来,命运弄人,但注定了这座城还要归属于自己。
为此,慕容垂的确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他答应了河北世家提出的全部条件,从此之后,朝堂上的大权将会主要落在河北世家的手中,显然河北世家打算通过投资慕容垂来实现成为又一个王谢世家的梦想。
不过这是慕容垂能够接受的,只要鲜卑兵马的掌控权还在自己的手里,那么早晚有一天还是可以把河北世家连根拔起。
这些天真的汉人,真的以为掌握了朝堂上的话语权就可以为所欲为,殊不知真正支撑话语权的,其实是兵权。
没有刀剑,说什么都不管用。
当然,除此之外,慕容垂还劝动河北世家出动海船进攻滏水,为此河北世家应该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诚然,这些兵马若是能够保存下来,将会让慕容垂在之后的征战中有诸多优势,可是若是能够在今日之战中拦住王猛,让慕容垂进入邺城,那么牺牲了也是值得的。
另外,还有范阳王慕容德······
慕容垂心中还是有一点小小的惭愧,自己确实是欺骗了慕容德,告诉他,自己打算和他会猎于滏水,结果最终只有慕容德南下,而慕容垂借助慕容德牵制住王猛,自己奇袭邺城。
这是慕容垂能够想到的、解决冀州战事的最好办法,只要能够拿下邺城,王猛的后路被切断,这是相比于和王猛决战于滏水更加稳妥的选择。
而且······若是慕容德赢了,那肯定也是惨胜,若是慕容德败了,那对于慕容垂来说也一样是好事,因为这样在河北,将不会再有人能够挑战慕容垂的位置。
虽然经历了之前枋头和邺城的连续失败,但是慕容垂,还将是完全掌控河北、呼风唤雨的慕容垂!
看着眼前的城门,慕容垂的心中,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启禀大王,苻黄眉已放弃外城!”传令兵激动的声音响起,“我军士卒已先登城头。”
“恭喜大王,重新入主邺城!”此起彼伏的祝贺声,将慕容垂从遐思之中拽了出来。
他轻轻一笑:
“懦弱之辈!就这,还敢呵斥本王的使者?
速速进城,本王倒要看看,这等色厉内荏之徒,还能够掀起来什么风浪,又或者打算缩头藏尾到几时!”
话音未落,他率先策马前行。
周围簇拥的将领和世家子弟们,也都露出惊喜的神色。
今日,咸鱼翻身了!
确实比想象之中的简单了太多。
慕容垂在马背上一摇三晃,不得不说,这几天经历了从吴王到丧家之犬,再到吴王的大起大落,让这个专门改了自己的名字,只求不断提醒自己做人要稳重的吴王,现在再一次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统兵重返邺城,他不再是那个之前在邺城中处处都需要算计、处处都受到掣肘的吴王,而是那个战场上杀伐果断、狂飙突进的吴王。
有兵的感觉,的确很好;率兵厮杀、攻城克敌的感觉,也的确很好。
我慕容垂,又回来啦!
然而,还不等慕容垂行过城门,传令兵再次来报:
“启禀大王,苻黄眉率军固守内城,我军正在围攻!”
慕容垂冷哼一声:
“困兽犹斗。”
他的声音在城门洞中回响,激起“嗡嗡”的回音,也惹得周围的将领和随从哈哈大笑。
然而在这笑声中,一道匆匆的马蹄声响起:
“报——”
声音一下子压盖住了所有的笑声。
只听得那骑兵朗声说道:
“城北五里,发现西夷大队步卒!”
“什么?!”这一下,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慕容垂霍然回首:
“五里?!”
“不错!”传令兵匆匆回答。
然而很快有人提醒:
“汝身上·····”
他话音还没有落下,传令兵已经从马背上软软滑落。
原来他的身上已经扎着好几支箭矢,方才是撑着最后一口气一直坚持到现在,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之后,直接死了。
那跌落在慕容垂眼前的传令兵,还有他背上的箭矢,无一不在诉说着外侧游走的斥候猝然遭遇了怎样的袭击。
也足以证明传令兵所说的是实话。
第一五五四章 慕容垂败走
西夷军队,距离这里五里,这说明什么?!
同样的问题,顿时浮现在邺城城门洞中所有人的心头。
说明滏水那边的战事很有可能结束了,所以他们才能抽调兵马南下,或者以溃军的形式南下。
可是若是溃败,那鲜卑骑兵必然更会跑在王师的前面。
结果他们现在没有收到有关于慕容德的任何消息,反倒是自己的斥候被王师杀了个干净,一直到距离此地五里才有斥候逃出生天,将消息传递了出来。
那说明此时南下的王师,不但是很强悍,而且还很有可能就是奔着邺城而来的。
他们没有打算让正在围攻邺城的鲜卑步骑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他们就是要把所有的鲜卑人全部都留在这里!
慕容垂愣在那里,他不知道这些王师是怎么从滏水战场脱身而出的,甚至在不久之前慕容垂才刚刚收到消息,双方正围绕着滏水上的浮桥展开惨烈的争夺,而主动进攻的河北世家水军,显然打了王师一个措手不及,他们已经陷入了被分割成两部分的危机之中。
然而转眼功夫,西夷军队竟然已经出现在了邺城。
那岂不是说明滏水战场至少局势已然明朗?
拥有骑兵的慕容德、拥有水师的河北世家,竟然失败了?
这般可能骤然从脑海之中浮现出来,慕容垂又焉能不愣在当场?
就在他的前面,马上就要走出城门洞了,阳光倾洒在城门洞里,慕容垂身处阴影之中,而只要向前一步就能够走出这阴影,迎接邺城的阳光。
然而······
他缓缓调转马头
“先克城外之敌,城内的苻黄眉,不过是在负隅顽抗罢了。”
话是这么说的,但是听到人的耳朵里,显然已经不啻于直接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人皆无言,唯有默默服从。
滏水战场胜负不明带来的心中阴霾,再加上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陷入城内城外西夷兵马包夹的危险局势,让他们只能选择服从,哪怕是这样承认自己又要从山峰跌落到了谷底。
慕容垂率先策马出了城门,而斥候已经连珠箭一样狂奔而来,不断地更新着前方的军情。
王师已经出现在城外三里。
派出去试探军情的五百鲜卑骑兵,只有小半数逃了回来,他们惊恐的表示王师的兵马至少在两万左右,并且配有大约千人的骑兵,正是这些凶悍的骑兵配合步卒完成了对他们的包围,要不是大家眼疾手快的话,肯定跑不出来。
凶悍、凌厉,这是一支身经百战,并且根本没有经过什么战火摧折、士气旺盛的军队。
这是在听到这些消息之后,所有人在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想法。
这样的军队,显然不是此时邺城外的鲜卑人所能够抵挡的。
慕容垂也不过只是收拢了一些败兵,并且调动了清河三郡的郡兵罢了,前者根本没有什么和西夷王师打逆风仗的勇气,而后者,基本上都是强拉的丁壮,他们平时在三郡就受河北世家的挤压,日子过得不怎么舒坦,现在自然更没有什么为了慕容垂而战的心思。
双方的人数虽然差不多,可是慕容垂已然明了,真的打起来之后,自己这边没有办法抢占任何上风。
“在城东择高地列阵。”慕容垂下令。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慕容垂这般选择,也等于要采取防守姿态了,这至少能够避免鲜卑军队被围在城里、各自为战。
城中,此时已经杀声四起,只不过这些声音并不是从内城传来的,而是就在外城,就在距离慕容垂不远的地方。
进门容易,想要出门,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苻黄眉显然已经开始组织军士反攻,而鲜卑军队正仓皇的从街巷之中撤退。
慕容垂也顾不上这许多,稍有不慎就是被关门打狗,所以他带着大队的步卒率先撤退向邺城东侧一处荒丘上。
进攻邺城之前,慕容垂直接把营寨安在了这荒丘下,所以现在也算是轻车熟路。
马蹄声阵阵,显然正有一队骑兵向慕容垂的侧翼截杀过来。
“杀!”在城门内,杀声阵阵,回首之间,能够看到不少鲜卑士卒溃退出来,他们先是茫然四顾,寻找慕容垂的方位,在察觉到主帅也已经弃他们而去,哪里还顾得上这许多,一个个纷纷作鸟兽散。
一时间,邺城城东,原野上纷纷乱乱都是逃散的鲜卑士卒。
而东门这边的转眼崩溃,则直接牵连了从南门进城的鲜卑士卒。
这些鲜卑士卒一开始无疑是被慕容垂安排成为佯攻侧翼的,结果喜从天降,南门的守军更在东门之前撤退,所以这些鲜卑士卒们还倒是西夷已经完全崩溃,无不兴高采烈地冲入城中,沿着贯通南北的邺城御道向前狂奔。
一路上他们还遇到了一群号称是鲜卑“义士”的汉人接应,有了这些汉人的帮助,鲜卑士卒们更是轻车熟路的清扫了外城还在节节抵抗的小股王师,虽然还没有到高歌凯旋的时候,但也可以说是意气风发了。
显然直接强攻内城、拿下整个邺城,就是转眼的功夫。
奈何如今局势突变,这些士卒已经摸到了内城城门下,结果没有看到东门那边的援军赶过来、合攻内城,反倒是那内城城门骤然打开,大队的西夷正嗷嗷叫着冲出来。
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的南门鲜卑军队,登时溃败,缩入邺城的大街小巷,化为虚无。
“之前不知道这些渤海世家的人,骨头竟然这么硬。”六扇门的孙元提着几个首级走到苻黄眉身前,“属下之前办事不利,结果导致这些漏网之鱼给苻帅添堵了,向苻帅请罪!”
这些首级正是那些在王师对渤海世家下手之后、潜伏在城中等待时机的渤海世家中人,他们在鲜卑攻城的时候,着急忙慌的在城中点火搞破坏,弄得王师上下人心惶惶,也迫使苻黄眉最终决定放弃分兵把守外城,收缩防御。
这算是六扇门之前的工作疏漏,所以现在孙元抓住了机会,带着六扇门砍了这些家伙来给苻黄眉请罪。
苻黄眉倒是也知道这其中棘手之处,并无怪罪之意,笑着宽慰道
“之前老鼠都窝在洞里不出来,抓不到也是情理之中。现在这烟熏火燎的,正好一网打尽。”
第一五五五章 邺城风平
让孙元气愤的,则是鲜卑人都已经崩散了,这些渤海世家的人反倒是嗷嗷叫着和王师拼命,为此六扇门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渤海世家是鲜卑的大忠臣呢。
对着那几个首级啐了一口,孙元拱手
“这一下恐怕又有不少游兵散勇、散落城中,六扇门即刻前往搜捕。”
“辛苦了。”苻黄眉拍了拍自己腰间的刀鞘,回头看向已经等候调遣的麾下诸将,“六扇门负责城内,那城外是不是得我们负责?”
“愿听调遣!”众将轰然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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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领骑兵直接进攻慕容垂侧翼的正是隗粹。
千余名骑兵,以雷霆之势横冲过来,拦腰切断散乱的鲜卑军阵,就像是火上浇油一样,让本就四散逃窜的鲜卑人,加快了脚程。
“投降不杀!”隗粹高呼道。
他的声音,又经过上千名骑兵将士的口口传递,响彻原野。
原野上已经陆陆续续有奔走的步卒跪下,面对奔走的骑兵,他们并没有什么逃跑的勇气了,因为骑兵总是能够不紧不慢的缀在后面,等他们精疲力竭、四顾惶然的时候,再从后面扬起来刀,轻而易举的收割他们的首级。
这些燕军士卒,真正有着鲜卑血统的并不多,他们之中一部分是祖上就被掳掠或者逃难到辽东的汉人,一部分则是在鲜卑南下的过程中或主动或被动从军的汉人、羯人等等。
总之,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也都曾经被鲜卑骑兵驱赶、围捕,最终被迫向鲜卑人投降,成为了鲜卑人的马前卒。
过往如今正在邺城外的原野上重演,自然不能指望这些燕国士卒还能够为曾经抓捕和奴役他们的鲜卑人而战。
大批燕军士卒的放弃抵抗,意味着慕容垂此时所能收拢的败兵也越来越少。
看着那些果断选择投降的身影,有跟在慕容垂身边的鲜卑将领高声怒骂。
不管是不是在奴役和驱策这些步卒,至少鲜卑人在这乱世之中给了他们一条活路,而他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在鲜卑将领们眼中,自然怎么看都是恩将仇报。
虽然我劫掠你们,虽然我奴役你们,虽然在打仗的时候把你们当做炮灰,但是至少我收留了你们,给你们一口饭吃。
我有什么错呢,要被这样对待?
慕容垂却一直一言不发。
木已成舟,此时的咒骂显然不能让敌人回心转意。
不过当终于跃马登上山丘,看着远处的邺城,也看着漫山遍野归拢降卒的王师,慕容垂自然有一种骤然从高山跌落谷底的感觉,心中戚戚然
“此众叛亲离也!”
“大王且莫灰心丧气,只要三郡之地还在,大王一样能够凭此联络冀州和中原群雄。”他身边的中年人看上去也有些狼狈,但神情肃然,不似作假。
这是清河崔家的少家主,陪着慕容垂进攻邺城,已经彰显了清河崔氏的立场,而作为冀州最大、名声最响亮的世家,这话从崔家人的口里说出来,的确真的可以实现。
邺城变幻大王旗,但是清河崔氏一直是清河崔氏,就凭这,清河崔氏也可以吹出来这样的牛。
慕容垂打量着名为崔迥的男子,事到如今,河北世家反倒真的是自己能够信得过的盟友。
原因无他,关中王师对于渤海世家的落井下石,河北世家可都是看在眼里,心有戚戚焉。
所以他们如果不想成为下一个被清算的渤海世家,那就势必要和慕容垂同进退。
造化弄人,曾经的死敌,现在反倒是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慕容垂抬头看了看天。
阴雨之后的邺城原野,秋光明媚,就像是在庆祝关中王师的又一次辉煌胜利似的。
老天······当真如此不公么?
看慕容垂迟迟没有回答,崔迥心中也有些惶恐,他倒是不担心慕容垂在这个时候和河北世家清算旧账,因为慕容垂也没有这个资格了,而是担心慕容垂就此意气消沉、无心战斗,或者干脆直接被关中王师吓破了胆子。
河北世家虽然在地方上很强势,但是他们最大的劣势就是没有能够引兵征战的将领,徒有对地方上的牢固掌控,却没有办法带领本家的部曲士卒在战场上取得胜利。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合格的将领。
慕容垂自然是满足条件的。
若是慕容垂也放弃了,那么河北世家就是坐在宝山上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杜英掠夺了!
那样的话······
崔迥在心里轻轻叹一口气,崔家的未来,就只能依靠崔逞了。
不错,作为河北第一世家,从汉末到现在,河北换了好几个王朝,清河崔氏却雷打不动,自然不可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清河崔氏嫡系子弟中的崔逞,早就已经投靠关中,而且还进入了参谋司。
虽然其在参谋司自始至终也没有得到杜英的信任,之后杜英征讨凉州,也把崔逞留在了凉州,至今还是凉州刺史府中的一员。
但是崔逞说到底是参谋司出身,并且还是参谋司最早的一批成员,和他同辈的都是房家兄弟这种实打实的从龙元勋,资历摆在这里,就算是崔逞的出身再怎么值得人怀疑,也没有人敢拿他做文章。
当然,有资格来拿他做文章的人,根本不惜地和这么一个小人物计较。
而崔逞留在凉州,显然也是杜英处于平衡的考虑。
崔逞本人无疑代表着都督府之中的保守势力。
大部分出身世家的人,其实都更倾向于在关中新政和世家制度之间寻找一个折中点,所以保守势力的人数其实也不少,只不过在杜英的强势之下,不管杜英是打算和世家妥协还是死磕到底,他们也都只能选择从命。
不过这些保守势力仍然是世家和都督府激进派之间天然的缓冲。
凉州刺史顾淳,显然属于前者,而凉州主簿、杜英的亲爹杜明,无疑是杜英意识的延伸,而且因为杜明当时差点儿被姑臧世家给弄死,要不是儿子救命及时,杜家就已经“断上绝下”了。
所以杜明不只是全力推动关中新政,而且比杜英更加旗帜鲜明的表达自己对世家的厌恶。
崔逞的存在,正好可以调节杜明和顾淳之间的矛盾,稳定凉州。
一个河北世家的人,出面调节凉州世家出身的杜明和吴郡世家出身的顾淳之间的矛盾。
第一五五六章 杜英和前人的不同
这般境况,在这已经经历了几十年风云动荡的乱世,看上去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每逢想到这一点,崔迥都有一种杜英真的在想方设法糅合天下群雄、各方势力的感觉,而一旦所有势力都能够在都督府的旗帜下达成妥协、做出一定的让步换取大家的和睦共处。
那么······
天下不就太平了么?
显然在此之前,所有贪图天下的枭雄人物,想要做的都是带着自己这一方把另外一方赶尽杀绝。
也只有杜英,做到了看上去是在把世家推向灭绝,却又实际上是在构建一种世家能够接受的妥协秩序。
不接受的世家,也就没了,可是天下世家那么多,总归是有很多会选择接受。
正是因此,包括崔迥在内的崔家族老们,都坚定的让崔逞跟着杜英走。
崔逞曾经也有野心,在凉州煽动世家余孽,联合起来造杜英的反,彻底搅乱关中的后方,再缔造一个“前凉”一样的地方割据政权。
不过最终河北崔家否决了崔逞的计划,并且让崔逞安心为关中都督府效力,如果在需要的时候,崔逞可以自行决定是否要和家族断绝联系,家族也不会因此而怪罪于他、祸及家人。
因为崔迥也好,清河世家的其余老妖怪们也罢,多多少少都已经意识到,这天下的纷争,之前之所以迟迟没有分出来胜负,主要还是因为所有争夺天下的人所需要的,和所依仗的都没有区别。
想要的不过是对于一片土地的掌控,是财富和人口,以及为了掌控这些所必须有的军队。
而他们所依仗的,多半也都是世家。
所以之前的三国乱世,说到底是荆州、河北和江东士族之间的斗争,所以双方能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维持僵持局面,谁都奈何不了谁。
因为世家的制度和生产方式,相互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谁也不比谁先进,自然不可能形成绝对的优势。
现在的杜英则不一样,关中新政的推行显然是打破了一层桎梏,一层让百姓能够直接参与到世俗事务管理的桎梏。
因此关中的百姓相比于其余地方的百姓,自然而然的把自己当做关中的一份子,他们愿意为了关中的繁荣盛强而倾注心血,相比之下,世家治下的百姓显然并没有、世家也不可能允许他们有这样的觉悟。
若是百姓真的把自己当做一方土地的主人,那世家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崔迥相信,不只是河北世家,肯定荆州、江左等地的世家,此时也已经意识到,杜英的关中新政,可不是单纯的要把世家连根拔起,而是他真的在这大家都没有什么区别的乱世之中摸索出来一条新的道路。
这也就把现在的天下纷争彻底从原来的粮草地盘的争夺变成了道路之争、人心之争。
人心向背,更是不再只由少数人说了算,那些在世家的眼中,没有资格也没有实力说话的百姓,其实已经在杜英的引导和刺激下,有了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
而这意味着什么?
被组织起来的百姓,曾经掀起了葬送一个强盛王朝的黄巾起义,也曾经缔造了一支纵横北方、孤军血战的乞活军。
而杜英,现在显然正走在一条组织百姓、缔造一个新王朝的道路上。
这是和世家所奉行的九品中正制、天然把人划分出来三六九等的制度相悖的。
这个出身杜陵杜氏这种豪门的子弟,如今完全和世家背道而驰,双方之间可能会有短暂的妥协,但是注定了只能存在一个。
所以崔迥让崔逞和河北世家之间彻底划清界限,从此没有清河崔逞,只有都督府参谋司出身之崔逞。
只有这样,才能让崔家也有人,走在杜英这条道路上,至少可以在世家的天下崩塌之时,能够为崔家存留一线生机。
至于崔家的下一代人,会是崔迥的后人,还是崔逞的后人,这重要么?
反正都是崔家的血脉啊,只要血脉还在流转,那崔家就没有彻底覆亡。
鼓声阵阵,将崔迥的思绪硬生生的拽了回来。
“列阵,守住营寨,没有本王的命令,谁都不准后退。”慕容垂的声音很是平和,却带着不容挑衅的威严。
他是鲜卑的摄政王,本就应该有这样的一言九鼎之势。
只不过方才的失败和仓皇逃窜,让他变得有些不对劲了而已。
显然,现在那个冷静而又凶狠的吴王慕容垂,又回来了。
这声音落在心头,崔逞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抬眼看了看已经黑压压布满人群的原野,有些恍惚,又旋即笑了笑。
至少现在他还站在这里,至少他们还有一战之力。
或许杜英的道路是正确的,又或许杜英的确提出了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道理,可是至少现在的天下,还是世家的天下,即使是慕容垂这样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枭雄,都必须要借助和仰仗于世家的力量。
世家对于天下的掌控,或许远在很多天真的年轻人预料之上。
杜英能够在世家势力已经完全被摧毁的关中建立起来事业,可不代表着他就一定能够征服天下的世家。
而河北世家,之前在乱世之中屹立不倒,又何曾落在荆州、江左等等世家的下方?
现在杜英奈何不了他们,也奈何不了河北世家!
所以崔迥也燃起来汹汹斗志,他也要让杜英意识到,世家不是好惹的!
“清河世家上下,愿随大王厮杀!”崔迥朗声说道。
慕容垂赞许的点了点头。
而在山坡下,两面王师将旗迎风飘扬。
一个是苻黄眉的,一个是王猛的。
“并州刺史王······”慕容垂喃喃念出来,脸色略略变化。
崔迥还没来得及问大王怎么了,慕容垂就接着朗声说道
“传本王之令,着重防御北侧,牵制敌军!”
崔迥看着气势森然、卓尔不群的慕容垂,心中大定。
今日之战,胜负未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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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往往随风吹雨打去。
而世家,显然在这个时代,已经快要飘散如烟了。
两个时辰之后,立下雄心壮志、要和杜英一较高下的崔迥,就变成了关中王师的阶下囚。
不过他这个阶下囚,待遇还是不错的,大概王师将士看他是文官打扮的缘故。
第一五五七章 倒霉的崔迥
王师将方才还雄心壮志的崔迥和其余的一群幕僚、世家子弟驱赶在了一起。
这些顶多会一些舞剑娱乐之术的文官们,此时身上无不又是血又是泥的,东一道西一道,甚至还有哭了鼻子的,那泪水在脸上一滑,更是看上去狼狈落魄。
不过他们的待遇的确是好的了,因为那些还一脸不服的鲜卑将领们,显然由于他们的硬气,在挨最毒的打。
不听话?
迎头就是一马鞭,让你知道这冀州大地上,现在谁是主人!
看着那被王师士卒用马鞭抽打的满地打滚的鲜卑将领,一个个曾经昂首挺胸的鲜卑将领,也都低着头选择了沉默,显然他们现在已经意识到,在现在情况下顶撞王师士卒并不会讨到一星半点好处。
崔迥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他不比周围那些人好到哪里去,不过毕竟是身边有家臣一直追随护卫到最后一刻的,崔迥其实并没有直面什么生生死死,甚至他脸上的血和泥都是自己抹上去的,不是真的。
至于目的,自然是为了能够遮掩自己的身份。
清河崔氏的少家主可是有很多人能够认出来的。
对于那些崔家部曲的忠心,崔迥并不是很放心,或许自己能够通过这种方式混迹在幕僚之中被忽略。
很快,崔迥就无奈的笑了笑,因为他看到了其他几个世家的人也都果断的采取了和自己类似的举动,大家到底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好多年,哪怕是头发披散、狼狈不堪,可是认还是能够认出来的。
不过很快,崔迥就脸色微变,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同样出身河北世家的孙元。
孙元作为孙家家主,也曾经是在座很多人的座上宾,后来胡人劫掠,孙家因为不甚配合,被胡人拿来杀鸡儆猴,孙元带着一部分家眷死里逃生,不知所踪。
为此,不少人还唏嘘不已,孙元算是河北世家之中为数不多允文允武的了,大概也是因为习武,他不愿意服从胡人,最后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等到大家再次见到孙元的时候,这家伙竟然摇身一变,已经成为关中六扇门在河北的统领,并且还曾经主动联系当时正被慕容垂打压的河北世家寻求合作。
一个世家中人,成为了杜英的走狗,这让很多世家子弟为之不齿。
再加上天然对杜英和关中新政存在戒备,所以自然而然的,河北世家不打算响应孙元。
双方也就没有什么接触了。
今日,孙元骤然站在身前,崔迥怎能不紧张?
虽然经年未见,可是他的脸,孙元是必然认识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孙元认识的,不仅仅是他。
果不其然,还不等崔迥再想办法把自己弄得更凌乱一些,孙元就已经伸手指着崔迥一侧,刚刚还和他相视苦笑的田家长子说道:
“田家的,别躲躲藏藏了。”
田家长子一脸茫然的看过来,可是他的腿都在不由自主的微微发抖,紧张之意溢于言表,所以根本不需要开口,大家都知道此时看上去笑容和煦、就像是和老友打招呼的孙元,没有认错人。
孙元走上前,指了指他握紧了的手:
“摊开。”
田家长子向后退了一步,缓缓摇头。
“哐当!”孙元佩刀出鞘。
田家长子吓得一个哆嗦,手直接张开,手里抓着一把黏糊糊的泥,显然是刚刚从地上抓起来的,若是孙元晚来一步的话,说不定他的脸上又要多一层伪装。
面目全非之下,孙元能不能看穿,恐怕还得两说。
意识到已没有分辨机会和必要的田家长子,颓然坐在地上。
这一幕,被低着头的崔迥用余光看到,也不禁骂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过孙元却没有为难田家此人的意思,反而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田家长子眼前一亮,陷入犹豫之中。
孙元拍了拍他的肩膀,扭头四顾。周围人都齐刷刷低下头。
“哗哗!”是田家长子豁然起身的声音,大概是激动的原因,挂在身上的衣甲发出这般奇特的响声。
他伸手指了指就在孙元一侧的崔迥:
“启禀将军,这是崔家少家主崔迥!”
崔迥心头一惊,接着脖子上凉嗖嗖的。
一把刀已经架在了上面,孙元凑到了眼前:
“呦!崔兄,当真是没认出来啊!”
崔迥勉强挤出来一起笑容,笑得比哭还难看,同时在心里把田家长子还有慕容垂骂了不知道千百遍。
转眼功夫,他就变成了阶下囚,是因为崔迥也好,这些世家子弟也罢,万万没有料到,慕容垂一直摆出来要和王师一决生死的架势,而实际上他早就已经打算带着亲卫逃走。
当王师从西、北两个方向朝着他们所在的山坡发起进攻的时候,慕容垂刻意把兵马集中在北侧,而在西边露出破绽。
东侧防线的崩溃,让慕容垂气愤的要求亲自前去救援,但被崔迥拦住了,并请让河北世家部曲先行增援。
当时的慕容垂握着崔迥的手,眼泪纵横,表示今后崔家和慕容氏可共天下。
然而崔迥这边刚刚带兵出击——共天下说的好听,可是崔迥本人也没有傻到这话都能当真,所以一样是秉持着能打则打,不能打就护送着慕容垂离开以重整旗鼓的想法。
毕竟真的挡不住,慕容垂也不会非得要留下来送死吧?
他都跑过一次了。
结果试试探探的崔迥,万万没想到,刚刚还寻死觅活,要亲自上阵、不惜以身殉国的慕容垂,竟然在自己率兵出击之后,果断的带着亲卫骑兵向东狂奔逃窜,一转眼就没影了。
慕容垂一跑,鲜卑军队顿时彻底崩溃,而崔迥这边受到牵连,防线也跟着崩溃了,崔迥退无可退,直接被王师将士抓获。
今天先是被慕容垂一番表演欺骗到,白白落入这般险境,接着又被田家长子指认,暴露了身份,崔迥心中又急又气,感受着近在咫尺的刀锋,又如何不会问候他们的祖宗十八代?
不过田家长子显然不在乎崔迥是不是在关心自家祖上女性了,他颓然坐在地上,任由满地的泥污沾染了衣袍。
田家长子的这般放松动作,也一下子提醒了崔迥,他颤抖的手缓缓伸出,指着另外几个缩在一起、躲避他目光的身影,艰难却坚定的说道:
“余,余也检举!”
请假条
各位书友们大家好,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小弟将于立秋订婚,喜庆之余不得不向书友们告假暂定三天,本书暂定于8.6-8.9停更,争取尽快恢复更新~
第一五五八章 邺城风平
PS:这几日在拜访长辈,每日一更或两更不定,周六恢复正常,请大家见谅!
崔迥最终选择了把其他几个缩头缩尾的河北世家子弟都指认了出来。
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这样显得自己的功劳还多一些。
几个河北世家子弟用怨毒的目光看着他。
或许是因为崔迥指认了他们,又或许是因为崔迥一口气把所有人都指认了出来,这简直是不给其他人“戴罪立功”的机会。
看着这些神色各异的世家子弟,孙元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样,往地上啐了一口:
“呵,世家!”
PS:我回来啦~在带着未婚妻拜访长辈,所以这几天每日一或两章不定,还请见谅,可以先养一养。
几个年轻人还有些愤怒的看他,难道你之前不是世家?
孙元熟视无睹,只是伸手拍了拍刀。
众皆沉默。
现在的孙元,显然是个武夫。
他的家族已经烟消云散,而看他现在的心态,就算是再有一个新的家族接纳他,他恐怕也不会再认为自己是世家的一员。
他已经选择走上了和世家不一样的道路。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啊。”崔迥嘟囔了一声。
在太平时节,世家可以对地方拥有绝对的掌控,而在这乱世,稍有不慎,刀剑加身,还是这武夫说了算。
之前的世家,能够在武夫之前保持自己崇高的地位,甚至武夫还得精心的维持世家的地位,以求世家不会成为反抗自己的第一股势力。
可是现在杜英已经走出了新的一条路,所以武夫们也不用再给世家什么好脸色看了。
“敢问将军,刺史打算如何发落我等?”最先掀起这一场相互指认的田家长子,鼓起勇气弱弱的问道。
孙元轻笑道:
“如今啊,诸位都是落在我军手中的肥羊,不知道诸位认为,自己价值几何?”
“此话怎讲?”崔迥皱眉问道。
“你们的家族愿意出多少钱粮来赎回你们?”孙元的目光扫过这些战战兢兢的人们,又落在不远处正在被王师驱赶着汇聚在一起的另外一群人身上,“当然,还有那些贵家的部曲。”..
随着崔迥等人被俘,世家部曲们群龙无首,也都陆续选择放下武器,现在他们林林总总加起来得有上千人,而且各家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
那边一样传来一阵阵嘈杂声,显然是六扇门正在用相同的方法甄别各家部曲,逐渐把他们拆分成一小团一小团的。
崔迥顿时涨红了脸:
“莫要想着能够以我等之命威胁家族之决策,既身在此处,就有为家族牺牲之觉悟,尔等就不要白费力气了!”
孙元奇怪的打量着他,又看了看崔迥周围那些神色各异的人。
不得不说,乱世之中的世家子弟,很多人的确都已经做好了为家族牺牲的准备,所以他们此时都昂首挺胸,不再畏畏缩缩,摆出来一副“杀身成仁”的神态。
当然,也还有几个依旧往后面缩了缩,显然属于还不想死的那种。
孙元哂笑一声:
“这可由不得你们。而且最重要的,可不是你们,而是那边。”
说着,他对着那些世家部曲们努了努嘴,也懒得再听崔迥在这里唱高调,转身就走了。
“你!”崔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听到孙元的话,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关中王师显然是打算抓着世家子弟和部曲大做文章、索要赎金。
到时候面对狮子大开口的王师,世家无论是选择只保住自家子弟,还是把全部部曲都赎回来,都要承受巨大的代价。
前者,将会导致剩下的家中部曲离心离德,谁还愿意为尔等卖命?
后者······看那黑压压的人头,就知道王师肯定要把世家的家底都给掏干净。
“这是釜底抽薪之阳谋啊······”崔迥喃喃说道,“王景略,你好狠辣!”
————————
崔迥倒是冤枉了好人。
因为这计策其实不是王猛想出来的,而是王坦之的手笔。
最了解世家的,当然还是世家的人,在这方面上,王猛也会听取王坦之的建议,此所谓术业有专攻。
此时的王猛,并没有什么心情去在乎城外这些阶下囚的想法。
若是世家能够中计,给王师可乘之机,那固然是最好的,若是没有中计的话,那也没有什么妨碍。
王猛并不指望着通过这么一个小小的离间计就能够打破河北世家对于本地百余年的垄断式掌控,最终真正能够把世家连根拔起的方式,还是手中的刀剑。
苻黄眉正在城门下等候王猛,见到王猛的身影出现,苻黄眉郑重拱手:
“参见刺史!”
“守卫邺城、处变不惊,苻帅功不可没啊。”王猛翻身下马,笑着说道。
“若非刺史回援及时,则邺城危矣。”苻黄眉叹息道,接着问出了邺城留守文武将佐们心中一致的问题,“刺史能够及时回援,可是滏水方向的战事已经结束?”
王猛颔首:
“河北世家和慕容德沆瀣一气,联手攻我,已被我军大破于滏水北岸,慕容德仅以身免,其狼狈逃窜的模样,和今日慕容垂不相上下。”
苻黄眉长舒一口气:
“如此甚好,邺城定矣!”
接着,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邺城,恭候刺史入内!”
王猛却是脚步一顿,他先向南看了看,又旋即选择面向西,拱手行礼:
“余代都督收复邺城。”
向西,那是长安的方向。
“万岁,万岁!”邺城上下,响起呼喊声,“都督万岁!”
声音回荡在辽阔的冀州原野上,也得到了城外收拢战场的其余各部王师的回应。
“都督万岁!”
王猛听着这呼喊声,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举步入城。
苻黄眉等人心照不宣,紧跟在后面。
邺城的收复,意味着鲜卑势力在冀州的崩溃,慕容垂、慕容德和河北世家这三支力量都已经被摧残的差不多,再加上这一战中,三方之间也算是相互利用、相互算计到了极致。
只可惜原本想要当黄雀的慕容垂,也成了丧家之犬,所以不知道慕容垂和慕容德,之后是不是还能合作亲密无间?
且在河北,饶是慕容氏的力量,可也不只有这两家,还有在清河三郡以南活动的慕容评。
在慕容评的手中,可是有鲜卑太子慕容暐,若不是因为鲜卑整体的汉化还没有进行完全,属于汉家文化的嫡长制并没有深入人心,那慕容评这里其实才是河北鲜卑最正统的存在。
饶是如此,有关中在背后暗戳戳支持的慕容评,依然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