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九七章 宫门外唱诗
俨然慕容评就是慕容垂选中的那个人。
这让慕容评一时激动起来,若是慕容垂赋予自己这样的重任,那么自然就不可能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否则自己到时候大肆宣扬慕容垂的这般险恶用心,再配合上关中报纸的宣传,恐怕慕容垂得吃不了兜着走。
而且只要自己能够完成这个任务,也就真的把慕容儁这一系往死里得罪了,所以天然就是慕容垂的盟友。
慕容垂现在又何尝不像是一个孤家寡人?
面对这样无路可走的盟友,他自然也会全力拉拢。
在战场上屡战屡败的上庸王,霎时间好似看到了自己把两字郡王变成一字亲王的可能性。
他霍然起身
“定不辱命!”
这般慷慨激昂,倒是让周围的宗室和权贵们都是一愣,旋即明白的人都无奈的笑了笑。
上庸王这是开窍了。
只可惜太子殿下,恐怕真的难逃魔爪。
慕容垂挪开目光,看向一脸淡然、其实是在欢快吃瓜的蒋看
“尔以为如何?”
蒋看一拱手
“大王之诚意,天地可鉴,想必你我两家能够再缔盟约、互为友邻。”
慕容垂“呵呵”两声
“只期望杜都督不会背弃盟约吧。”
显然王师奇袭枋头的行为,已经让杜英在慕容垂心中的信任度降到了冰点,若不是如今关中王师兵临城下,慕容垂必须要争取到一点儿时间,万万不可能向都督府提出谈判的请求。
蒋看笑道
“大王现在手中不是一样有关中的人质么?所以自然不会。”
慕容垂皱了皱眉,他从蒋看的话音之中听出来了威胁,显然若是慕容垂虐待、捕杀关中人,那么双方就是不死不休了。
这反而让慕容垂略略宽心,关中对于这些人质越是重视,谈判的可行性和可信度就越高,只要自己捏住这些人质,不愁关中王师不退兵。
蒋看打量着慕容垂,他有些好奇,这位陷入沉思的吴王,不会已经心思飘飞到关中王师撤兵,其顺利的莅临大宝吧?
未免想多了······
不过他愿意把慕容暐送到王师军中,反倒是给都督府增加了不少筹码。
转身告辞之际,蒋看的目光在那些汉人世家们脸上扫过。
这些人有的和他“眉目传情”,有的装出来一副忠贞不二的模样,也有的故意扭开头,不敢直视。
可谓是众生百态,云集于此了。
蒋看哂笑一声,甩袖而去。
有鲜卑权贵看不过蒋看这般潇洒,甚至有些嚣张的姿态,想要起身说什么,便听到慕容垂怏怏的挥手
“今日就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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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看是在宫门外见到孙元的。
不得不说,慕容垂还是很有诚意的。
他甚至没有刻意限制城内关中人的自由,只是在他们行动的时候,远远地总会有一些鲜卑人跟着而已。
而孙元前来宫门接蒋看,自然更不会被阻拦。
“回来了?”孙元问。
“嗯。”蒋看伸了一个懒腰,仿佛他刚刚不是去拜见这邺城的主人,而只是去参加了一场寻常的宴会,很是无聊。
“还回来作甚?”孙元接着责问。
这邺城,对于关中人来说,已然是一片死地。
蒋看哂笑
“余一朝是都督府通事馆驻邺城主事,那么一朝就要和城中所有关中人,无论士卒还是百姓,同生共死,所以为何不能回来?
这里,是余工作的地方,变成余的埋骨之地也无妨。”
孙元叹道
“如今已是战争之下,所以对尔等文官并无强求,杀胡,是我们武人的事。”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蒋看哈哈大笑,他的声音在宫门口肆意的回荡,又直冲九霄,“文人不能杀人邪?!”
“好霸气的诗!”身后传来喝彩声。
燕国文武们正鱼贯而出,开口说此话的则是汉人队列之中的高开。
高开是汉人文武中为数不多颇为能打的一个,一度曾经统率渤海汉人世家抵挡冉魏的进攻,在冉魏风头最盛的时候为鲜卑慕容氏守住了辽东的西大门,为慕容氏南下争取到了时间。
诸如封放、刘准等人,都曾充当过高开的部下。
蒋看霍然回首,笑道
“此为我家都督于京口新作,以为北伐誓师。”
此话一出,那些或是饶有兴致打量着蒋看,或是窃窃私语好像在聊着诗的内容构造,又或是目不斜视的一众文武,齐刷刷安静了下来。
北伐······伐的可不就是他们么?
敢情这关山五十州,就是指的脚下这片土地。
很霸气,但是挨揍的竟是我自己。
高开也甚是尴尬,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转身离去。
而原本打算说些什么的封放和刘准等人,也不再停留,举步跟上。
一众人呼啦啦的离开,再无一人看向蒋看。
蒋看浑不在意
“走吧。”
孙元也是河北豪族出身,基本的人情世故,平时还是会在意些的,且身在敌后,应该秉持着该拉拢的拉拢,该结交的结交的态度,显然现在蒋看的一通操作让孙元没看懂
“主事,此时得罪这些汉人,是否不妥?”
毕竟燕国的行政事务还得依靠他们,而谈判的时候,这些汉人官吏显然也必不可少。
引经据典、东拉西扯、强词夺理,还得看文化人的,鲜卑权贵那些大老粗恐怕会被都督府耍得团团转还觉得自己血赚。
蒋看轻笑
“没有必要了。”
孙元看了看前后,跟梢的鲜卑士卒离得还有一段距离,显然也是得到了命令不要过度打扰到这两个人,这才开口问道
“此话怎讲?”
“慕容垂对于这些汉人提出的建议置若罔闻,最后却对几个鲜卑权贵为了自保提出的建议大加赞赏。
如果说一次也就算了,之前亦然如此,这说明什么?”蒋看反问道。
孙元倒吸一口凉气,但旋即反应过来
“这岂不是正好?正中我等下怀?”
慕容垂想要宰杀这些肥羊,那些肥羊们一个个也都是鬼精鬼精的,万万不可能毫无察觉,所以定然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向关中靠拢。
难怪蒋看方才毫不犹豫的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原来是已经算准了他们会投靠,所以先通过这种方式表明双方的地位。
蒋看却没好气的说道
“就算是事成又如何?我等如今也是自身难保,难道还要想办法拯救这些渤海世家中人?”
第一四九八章 慕容垂的钓鱼行为
孙元目瞪口呆:
“那其找上门来,我们······熟视无睹?”
蒋看叹道:
“难不成还打算被慕容垂一锅端?而且这些世家们自认为能够骗过慕容垂的眼线接近于我们,殊不知这很有可能已经是一个陷阱,在等着他们。
所以到时候我们不参与,慕容垂没有把柄,还不敢轻举妄动,若是我们参与的话,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帽子扣下来,想要保全城中的关中人,恐怕又要做出让步。”
孙元冷静下来,颔首:
“主事言之有理。”
接着,他有些纠结:
“但······”
人家找上门来,且之前就和关中暗通曲款,真的见死不救?
“他们是世家。”蒋看语重心长的说道。
孙元怔了一下,他恍然才想起来,关中新政的最大敌人,从来都是胡人,也不是朝廷或者桓温,而是······世家。
甚至杜英在铲除世家之事上和桓温、司马昱还能达成一致,大家都在奔着相同的目的,只不过走着不同的路,而且这里面有康庄大道,有羊肠小道,有温和派也有激进派而已,世之常情。
显然,在这其中,仍然还主动或者被迫和世家合作的桓温和司马昱,应该算是温和派,而至少已经保证关中没有世家的杜英,已经算是不折不扣的激进派——哪怕杜英在梁州和江左等地对本地的世家有些妥协,但那也是因为饭要一口口吃,都督府上下也没有奢望着能够一口吃成胖子,甚至还担心都督的步伐走得太快导致关中新政受到世家的反扑、半途而废呢。
而如今慕容垂已经把河北世家打压下去,对渤海世家也是杀心四起,那么于杜英而言,这可是借刀杀人的好时机。
否则等关中王师入城之后,面对暗中传递消息的这些功臣,杜英想要下手打压可没有那么容易,甚至还得看这些家伙们是不是识趣,若是他们识趣,把权力交出来也就算了,若是他们仍然赖在地方州府高层位置上,杜英还得慢慢的和他们斗智斗勇。
又是一场水磨工夫。
“慕容垂想要借刀杀人,那我们也借刀杀人,妙也,妙也。”孙元抚掌说道。
蒋看瞥了他一眼,差点儿忘了,这家伙好像也是河北豪族出身?
孙元察觉到了蒋看的目光,叹息道:
“战火纷飞,我孙家早就已经家道中落、不复往昔了,而且家中为战火所吞、为胡人所害者,不知凡几。
所以余现在不奢求也不期望能够恢复家族过往的荣光,因为一个个家族的崛起只可能再带来一场永嘉之乱,那我们现在这些人,岂不是白努力了?
那些已经死在乱世之中的人,岂不是白死了?
这么多牺牲和付出,总是要换来一些教训的,所以现在的余只想着能够亲手把这些胡人撵出去,复仇雪恨,让天下过些太平岁月······”
说到这里,他回首看了一眼邺城的宫墙,高高耸立的三台见证着昔日魏武北伐辽东、震慑草原的辉煌功业,也见证着无数的胡寇肆意走马来去的嚣张猖獗。
只期望,这是其最后一次沾染胡尘了。
孙元叹道:
“希望能够看到那一天。”
蒋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一定能够看到那一天。”
与此同时,宫墙之上。
蒋看和孙元并不知道,有一道目光正注视着他们。
慕容垂负手而立,看着那两道略显孤单的背影:
“没有人去和他们搭话?”
“宫墙之外,恐怕那些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身边的亲随笑着说道。
“本王倒是期望他们胆子大一些。”慕容垂冷笑,“既然已经有了二心,还遮遮掩掩的,算什么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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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英一路游山玩水前往梁州州治所在——汉中郡治南郑。
他的这般行径,的确让紧张兮兮、如临大敌的汉中世家们松了一口气。
最直观的表现就在于每日梁州刺史雍瑞的府邸上前来拜访的人,少了很多。
显然在世家们看来,杜都督真的只是来巡查一圈的,估计也不敢对掌握着汉中方方面面的他们动手,所以也用这种潇洒的姿态传递出一种放松的意味。
否则以这位都督的一贯讲求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若是想要把汉中世家连根拔起的话,那早就已经兵发多路、双管齐下,从子午谷、斜谷和岐山道同时杀向汉中,以求速战速决了。
杜英的这般松散,恰恰说明他并无恶意。
这也让原本惶恐不安的汉中世家,心思开始活络起来。
歌照唱、舞照跳,而给都督准备的礼物,也堆积满了刺史府的庭院和厢房——前者堆着的是物体,后者则住满了人。
雍瑞站在刺史府的前厅,看着庭院中莺莺燕燕、好不热闹,往来清点物资的人穿梭其中,忙得不可开交,总觉得有些梦幻和离谱。
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美酒佳人,都是汉中世家送给杜英的礼物。
就算杜英看上去是游山玩水来了的,也难以掩盖他凶神恶煞般的名声,所以世家上下,显然都秉持着“请神容易送神难”的心态,只求能够抓紧表达自己的善意,把这尊大神送走。
相比于那些已经很久没有离开汉中的世家家主,雍瑞当初在长安是和杜英有交集的。
这位年轻的杜都督,从来没有对金银珠宝表现过多少热情,有所缴获就直接下发军士,大概对他自己唯一的要求就是身上的衣服不要有补丁了。
至于美酒佳人······也没有见杜英表露过多少喜爱,迄今为止都督的后院之中就只有三个人,哪怕都是天姿国色,甚至还有皇家血脉,可是在都督府文武的眼中,这绝对算不上多,且我家主公如何配不上当朝公主?
因而杜英甚至还混上了一个“不好美(*)色不嗜酒”的好名声。
大概唯一的缺点,就是······
雍瑞嘟囔一声:
“这帮家伙还不如把自家待嫁的女儿许给别家,然后自己犯点儿事,勾引着都督来抢亲呢。”
虽然不知道都督这是什么比昔年魏武帝还要奇怪的恶趣味,但是雍瑞觉得显然来这么一遭可能比整个院子里的金银和佳人更能让都督动心。
事实证明,谢家、郗家乃至司马家都凭借此在都督府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第一四九九章 乱阵脚的世家子弟
“刺史说什么?”雍瑞身边跟着的一名清点物资的管家不明所以。
“没什么。”雍瑞摆了摆手,不再看那些琳琅满目的礼物,转身走入堂中,问道,“都督还有多久抵达汉中?”
“回刺史,根据上一次来报,距离汉中还有一百余里,按照都督的行进日程,估计还有五天······”一名官吏回答。
“每天走二十里,这可不是都督的作风啊,而且汉中哪有那么多名山秀水值得走走停停?”雍瑞喃喃说道,心中升起一种浓郁的不安,“速速派人去联络,都督抵达之后余出城三十里迎接。”
然而还不等官吏回答,外面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报!刺史,都督已到城外!”
“什么?!”包括雍瑞在内,堂上众人目瞪口呆。
方才还说需要五天才能到的人,现在就出现在了门外?
雍瑞的目光在方才回答的那个官吏身上扫过,那官吏一脸丧气。
轻轻咳嗽一声,打破堂上哗然之后怪异的宁静,雍瑞沉声说道
“速速备马,余出城迎接!”
一边说着,他已经一边向门外走去,而在他的身后,世家出身的官吏们登时乱作一团。
在此之前,他们固然已经做好了一切迎接都督视察的准备,样子工程准备了个十足,甚至就连迎接都督的百姓都专门排练了一遍。
但是随着都督的行进速度逐渐放慢,原本严阵以待的众人,自然逐渐的松懈了下来,排练也不排练了,那些从早到晚反复念叨的说辞和脸上略显僵硬的微笑,也都丢到了爪哇国去。
现在杜英突然冲,不,杀到城下,让他们有一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发动百姓,快去!”
“账本,把账本换掉!”
“门口那些懒散的守卫全部都换成精神点儿的!”
“快呀!”
雍瑞走后的府衙,杂七杂八的声音响起,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在这些人的口中冒出来。
这些官吏其实也只是汉中各家从家里筛选推举出来的年轻人罢了。
一方面是因为都督府的管理队伍一直提倡年轻化,所以世家们也顺水推舟响应都督府的号召,让年轻人在台前历练,各家的老阴,不,真正掌权人们则在幕后操纵。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梁州地小物薄,所以官府需要担负的工作并不多。
且梁州勾连巴蜀的地理优势以及关中“悄咪咪”和巴蜀世家勾结的政策需求,导致很多事并不需要也不应该由梁州官府出面,而是本地的世家出面。
因而派出家中的重要人物进入官府,没有那个必要。
如今事发突然,这些经验不足的世家子弟们难免乱了阵脚。
殊不知站在门口的一名护卫,轻轻眨了眨眼,默默地听着他们说出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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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下参见都督!”雍瑞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在杜英入城的时候赶到。
毕竟没有城中人陪同,城门上守军还是要查验令牌文书,才敢确认来的这百余名骑兵,的确护卫着梁州的主人——长安郡公杜仲渊。
而雍瑞见到杜英的时候,一脸风尘疲惫的杜都督,正在打量着汉中城布满风霜刀剑刻痕的城墙砖。
杜英一路视察,并没有带着大军行进,身边只有两百骑兵以及诸多随同考察的官吏和工匠。
每到一处,这些官吏就会考察地方上的风土人情,而工匠们则会前去探寻本地的物产矿脉。
前者,是为了调查关中目前民生经济的恢复情况,毕竟来关中定居的流民越来越多,而官府登记造册的速度远赶不上人口增长的速度——乱世之中,躲在山中以及根本没有登记的新生人口不计其数。
而这些人口,给了世家很多赖以操作的空间,世家可以直接将这些流民划入自己家族奴仆和部曲之中,并不上报朝廷,就顺理成章的减少了这些人税收,将他们的劳动所得全部收为己有。
战乱日久,则世家藏匿的人口越多,世家积攒的财富就越多,朝廷的税收却因为连年的战争和灾荒,入不敷出,最终朝廷完全仰仗于世家的“慷慨解囊”,世家趁机架空皇帝。
江左的世家,便是走的这样一条路,而天下的世家,又何尝不是以江左世家为标杆?
所以现在的关中,虽然已经没有了豪强世家,但杜英仍然要未雨绸缪,防止这片土地上因为大量未登记造册的百姓和土地兼并问题而滋生新的世家。
至于后者,自然是为了勘探地形地貌、矿产物资,从而方便因地制宜的规划发展。
显然大部分的州郡主事官员都不精通于此,不能指望着读圣贤书的书生去解决工业发展和城乡规划的问题,而关中书院培养的更多元化的人才,仍然还不足以充盈整个关中,并且还得考虑支援其余书院的建设。
所以杜英必须要给这些旧官们一个发展的思路,避免他们无所事事还自我感觉良好。
因此杜英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在外人看来是浪费时间的游山玩水,而实际上却是对整个关中和汉中的地质勘探和人口普查。
过阳平关之后,杜英留下半数骑兵护卫这些人继续一步步的向汉中探查前进,而自己则率领一百骑兵,风驰电掣般冲到汉中。
雍瑞在庆幸紧赶慢赶总算是不算太狼狈,杜英也在庆幸自己紧赶慢赶,显然是打了城中官吏们一个措手不及。
听到雍瑞的回答,杜英的目光从城墙砖上收回,微笑着说道
“长安一别,刺史沧桑了。”
“都督风华正茂,属下怎能相比呢?”雍瑞有些感慨。
他还是很愿意推行关中新政的,但主要是因为他如今能够主政梁州得益于杜英和王猛的鼎力支持,所以雍瑞得有所回报,否则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
雍瑞还把待嫁的女儿送到了长安,在谢道韫的麾下做事,既是表忠心,又是表示对新政的支持——女官做事一样是新政的象征,被江左世家批评为“两大伤风败俗的举措”,另一个显然是书院和连带的考试制度,毕竟那是真的要把世家升官进爵的优势直接连根拔起。
但是梁州世家被清洗的不多,认命的也不多,所以雍瑞这两年基本上都是在和世家们的拉扯之中,只是梁州书院的建设就颇多阻碍,就更不用说其余政策了。
第一五零零章 杜英的钓鱼行为
船已经上了,想下又下不去,想开又开不了。
因而雍瑞又怎么可能不心力憔悴?
“都还没有到老当益壮的年纪,说什么不能相比?”杜英哂笑,“余也是千万里奔波,连那京口都走了一遭,也没见多几根白发呢,所以······”
他盯着雍瑞的眼眸
“当断则断,不断则乱,反受其害也。”
雍瑞默然。
他觉得杜英的目光似是一把利刃,直接剖开了他的心,看出了内心所想。
杜英好整以暇,似乎在等着雍瑞的回答。
在他的身后,百余骑兵肃然而行,微微弓腰而手握横刀。
一样曾经身临战场的雍瑞,很清楚这是骑兵将要冲锋的姿势。
虽然只有百余人,但是无不流露出沙场百战的精锐气势,这偌大的南郑城中,想要找到能够阻挡这么一支骑兵的,恐怕很难。
轻轻叹了一口气,雍瑞说道
“有时的确是身不由己,让都督见笑了。”
显然他虽然知道杜英说的道理,但是身在中间,左右权衡、无从取舍,还是难免有所犹豫的。
杜英笑道
“余此次前来,就是想要帮着刺史下定决心。”
雍瑞背后一阵寒意,话都说这个份儿上,他哪里还能不明白,之前那个一路潇潇洒洒的杜都督,根本就是在扮猪吃老虎。
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的钓鱼行为,而很不幸,已经完全放松戒备的梁州世家,这一次难免要被抓一个现行,恐怕要有劫难了。
“余自作主张,当了一回月老,介绍令女和余麾下的韩胤相识,儿女情长,愿结为伴侣。”杜英话锋一转,落到这上面,“虽然是他们两情相悦,且余也觉得门当户对,但未免有先斩后奏之嫌,要先给刺史赔个不是了。”
说着,杜英像模像样的躬身拱手。
雍瑞的心思已经飘到了梁州世家这一次应该如何自保,如何全身而退上,不曾想杜英突然提到这件事,一时间恍惚,差点儿没有反应过来。
但是他还是敏锐的听到了“门当户对”这四个字,心里更是“咯噔”一声。
雍家,是梁州的老牌世家。
韩胤,是南下的流民。
两者之间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很难是门当户对。
除非······从雍瑞是梁州刺史,而韩胤也已是方面大将来说。
抛开世家不谈,单纯从官职上来看,倒也配得上。
可世家如何能不讲究门楣?
这桩婚事本来就是木已成舟,人家小男女远在京口,雍家想要提反对意见也没办法,但饶是如此,雍家上下不少族老都来闹了好几次,坚决不同意把雍家的女儿许配给一个流民武夫,但都被雍瑞给压了下去。
如今杜英却直接定义为“门当户对”,那显然就是要让世家子女和平民之间的通婚变得毫无争议。
世家若是不同意,那就······没有世家好了。
杜英是笑着说的,是看上去真心实意拱手致歉的,但是他的一举一动,在雍瑞的脑海中回放,只觉得寒意沿着脊髓直上。
他颤颤巍巍的拱手还礼
“两情相悦就好,余无他求,唯感谢都督对小儿女的照顾。”
“小事。”杜英摆了摆手。
行进之间,街坊中的百姓都闻声涌了出来。
仓促抽调来的吏员乡兵正艰难的维持秩序。
杜英放慢步伐,看着路边看热闹的百姓们,沉声说道
“刺史,余观城中百姓,面有菜色啊。”
雍瑞的心早就“哇凉哇凉”的了,此时闻言反倒是没有升起什么波澜,苦笑着说道
“梁州多山地,本就贫瘠,再加之昔年司马勋主政梁州之时,穷兵黩武,百姓积贫积弱,如今反而已算有所起色了。”
杜英回答
“同样是贫苦之地,余路过岐山、凤翔等地,看百姓红光满面、兴高采烈,显然和汉中有所不同。
且汉中和巴蜀通商,是开设榷场之处,往来商贾众多,百姓就算是为这些商贾打打下手、开设一些服务于榷场的产业,也能够维持温饱,但是余看城中百姓,似乎并非如此。
而城中街道,多有萧索破败,更无预料之中的繁华景象,试问那些鱼贯入长安的商贾,都是从何而来,又在何处歇脚?
难道这南郑城里,还别有洞天?”
眼前这些围观的百姓,在杜英看来,和自己之前在关中等地见到的百姓,最大的差距就在于他们对于杜英的到来并没有那么热情。
不是杜英自夸自擂,而是他在关中所到之处,无不都是想要仰慕都督天颜之人,而杜英也能够看出来,这些百姓脸上的笑容都是发自内心的。
这说明关中新政在真真切切的改变他们的生活,而百姓们也真真切切感念杜英为他们所做的一切。
因而杜英有此一问,直接让雍瑞脸色大变。
这简直就是在直接问雍瑞,怎么当的本地父母官?
对于杜英的问题,雍瑞其实是知道答案的。
从巴蜀来的商贾,第一站落脚之处,并不是城中,而是城外。
世家,并非完全都是故步自封之辈,他们一样擅长博采众长、化为己用,否则也不可能在风云多变的乱世里还能混的风生水起。
梁州世家就把关中集市那一套给搬了过来,在城外各个家族的驻地开办集市、招徕商贾,甚至还和巴蜀的世家签订长期的供需协议,成为巴蜀商贾固定落脚和贸易之处。
只不过集市最终的受益者显然主要是世家,那些忙碌在集市之中的本地人,起早贪黑只能赚来一份养家糊口的钱,又如何不会面有菜色呢?
关中市集的财富,显然流入了寻常百姓家。
而梁州市集的财富,则依然汇聚在世家的手中,偏偏世家还能够以此做文章,表示自己对关中新政的支持。
你看,我们都已经积极通商、为本地提供大量就业岗位了。
杜英在来之前,就已经通过本地的六扇门搜集到了大量的情报,对于这些情况多少都有了解——杜英一直眼馋巴蜀,所以作为沟通巴蜀第一线的梁州,又怎么可能没有六扇门的探子?
显然梁州世家还是太低估六扇门的本事了,或者说他们当惯了地头蛇,所以对于一向对他们比较宽容的都督府,根本没有多少戒备之心。
雍瑞一时讷讷不敢言。
杜英轻笑一声,至少雍瑞还算是个老实人,没有满嘴胡吹。
第一五零一章 梁州世家的厚礼
梁州的情况的确棘手,所以杜英倒也没有要严惩雍瑞的意思。
至少在雍瑞的管理下,梁州世家也多少对关中存有敬畏,没有太过张狂。
世家如何才能接受关中新政,本来就是杜英一直在研究的,梁州也算是他的一次尝试。
事实证明,世家们虽然面子工程能做到,但是心底的贪婪和自私,还是没有办法轻易的改变。
他依旧慢悠悠的策马行进,笑着和路边的百姓们打招呼,渐渐地让那些看上去有些麻木的百姓们也都露出笑容——大概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平易近人的上官吧。
但杜英的马蹄声,一下一下,就像是钟鼓之音,回荡在雍瑞的心间,让雍瑞格外紧张。
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府衙前,闻讯赶来的世家家主们和府中官吏云集于此,远远看去,扶老携幼,好不壮观。
虽然梁州世家如今仍然还是本地地头蛇的地位,但也架不住杜英杜仲渊赫赫凶名在外,世家上下自然不可能无视他。
但凡是无视杜英的,现在多半都已经在黄泉路上奔波了,而梁州世家绝不是什么井底之蛙。
之前就已经想尽办法搜集金银美人,只为了讨得这位杜都督的欢心,和和气气的把人迎来送走。
现在杜英来的突然,更是让这些世家紧张的很,一个个提心吊胆的看着这位杜都督的出现。
杜英远远地就翻身下马,不等这些世家族老们举步,就先迎上来
“杜某何德何能,竟然让诸位前来迎接?诸位非是花甲便为古稀,一家之主、不可轻动啊!”
这话说出来,一群年纪的确不小的老家主们虽然意料之外,但的确颇为受用,一个个虽然还不至于直接放下戒备的,但也都露出笑容。
伸手不打笑脸人,杜英和和气气的,那大家自然也是乐得于此。
“都督有底定乾坤、涤荡胡尘的功劳,我等不过是小地方上无甚功绩的小老儿罢了。”一名家主故作谦虚的说道,“因此都督是圣贤,我等附骥尾而已。”
“是啊是啊。”周围响起一片附和的声音。
“哦?”杜英登时话锋一转,“既然尔等已然年迈,且自诩没有什么功绩,那也应该从现在的位置上退下来,把更多建功立业的机会让给年轻人了。
诸位也上了年纪,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岂不美哉?”
他的脸上还带着笑容,但是话音回荡在这些老家主们的心中,激起阵阵寒意。
杜英这是在直截了当的要让他们退位让贤,这显然是家主们没有办法接受的。
不过也有冷静一些的,骤然意识到,杜英并没有明确的说“年轻人”是从何处来,说不定只是让他们及时把权柄移交给下一代,这样下一代或许更容易遵从关中新政、也更容易被控制,并没有到了想要把梁州世家的力量全部连根拔起的地步。
毕竟年轻人们对于关中新政的认同感相比于老一辈还是更高的,而他们对于杜英的野心和手腕了解的又或许没有那么多。
但是杜英提出这样的建议,至少没有要直接赶尽杀绝的意思,那就还有商量回旋的余地,世家们也不是不能接受。
都是老狐狸精了,此时当然不能直接表明态度,所以一个个打哈哈,或者说着些什么“身子骨还算硬朗”之类的话搪塞过去,最后都是眼巴巴看着杜英,期望他能够早点进去,以避免大家杵在这里都很尴尬。
杜英却不慌不忙的转身走到跟在自己身后的一名护卫身边,在世家家主们惊奇的目光中伸出手。
那护卫身材相比于周围的骑兵颇为瘦小,此时翻身下来,慢慢悠悠、踩着马镫一摇三晃,最后还是杜英无奈的直接抱住了护卫的腰肢,让小护卫狼狈的滑了下来。
伸手掀开面甲,露出新安公主娇俏的容颜,鬓角还有些细密的汗。
她直接摘下来头盔,扎成丸子头的秀发直接甩开,如云如瀑,吐着舌头用小手扇着气
“夫君,真是热死了!”
杜英笑道
“沙场征战,靠的可就是这铁甲保命呢,热也得忍着。”
新安公主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杜英则微笑着对那些目瞪口呆的家主们说道“内人顽劣,让诸位见笑了。”
家主们连说不敢。
眼前的这位,既是当朝公主,又是都督夫人,他们如何敢置喙?
只是看着夫妇恩爱的模样,顿时觉得这么些天来辛辛苦苦搜集的那些佳人们,算是白费了。
杜英直接握住新安公主的手,目光里皆是柔情,而新安公主并没有顺从他,把杜英晾在一边,自顾自的将秀发收拢、扎了一个帅气的高马尾,这才笑盈盈的去捉杜英的手。
杜英也不生气,轻轻捏了捏小手,似是惩戒,似是宠爱。
总之甜的发腻,更是让众人不得不好生思考一下都督的家庭地位。
新安公主嬉笑着走了两步,明媚的眼眸之中似乎只有杜英的倒影,两人挽手行到府衙门口,她仿佛才后知后觉的轻轻推开杜英
“那么多人看着呢,不妥。”
杜英哈哈大笑,猛地揽过她的肩头,回首笑道
“谁敢笑我呢?”
众人齐刷刷的低头,就当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在心中对杜英的戒备却不由得下降了一些,同时“红颜祸水”这四个字不由自主的在心底浮起。
到底是年轻啊,虽然有那么一些算计,但是还是犯了年轻人都容易犯的问题。
这样也好,说明这位杜都督仍旧血气方刚,还会沉迷温柔乡,这些都是弱点。
而很显然,这位看上去千娇百媚的少女,也很好说话的样子,所以不见得不是一个能够用来吹枕头风的门路。
听闻那位谢家长女博学多识、不拘言笑,杜都督这明显耳根软的,怕是在家中压抑久了,更喜欢这种明媚灵巧的人儿。
除此之外,杜英的宠爱,也说明这是杜英的软肋。
只要有软肋就好。
各家家主们原本跳动不停的心,现在算是彻底放了下来。
杜英杜仲渊,不过如此!
当真是时势造英雄也,若非时局之利,这般家伙,也能成事?
门内早就已经候着的婢女侍从并不知道门外的变化,依旧按照既定的方案,鱼贯而来,向杜英呈现各家献给杜都督的礼物。
那莺莺燕燕十余人,则正站在庭院中间,已然翩翩起舞。
第一五零二章 都是心意
杜英和新安公主都吓了一跳,夫妻两个下意识的对视一眼,又看向那金灿灿、娇美美。
梁州世家为了送杜英这尊神抓紧走,显然是下了血本的。
“都是我的。”杜英对着新安公主做了一个口型。
新安公主顿时秀眉紧蹙,目光转冷。
杜英自知失言,赶忙找补,又做口型:“我说珠宝。”
轻轻哼了一声,新安公主捏了捏杜英的手,扭头之际,笑意盎然,温暖若春风,用甜腻腻的声音说道:
“夫君,这些都是送给我们的么?”
杜英看向雍瑞,雍瑞点头:
“区区薄利,不成敬意,还请都督笑纳。”
“这不好······”杜英话音还未落下,新安公主就先打断,娇声说道:
“夫君,这有什么不好?都是这些下属们的一份心意了。”
“是啊,一份心意,都督切勿推辞!”族长们纷纷附和。
一个个在本家都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此时却都低头哈腰,只盼杜英能够收下。
杜英一旦收下,那就代表和他们预料之中的形象差不多。
那就容易拿捏了!
为此,点头哈腰以满足他的虚荣,是值得的。
杜英犹豫一下,伸手轻轻抚摸着那一个个箱子,脸上贪婪的神色怎么都遮掩不住,而他这番神情落在那些族长们的眼中,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在心中暗暗数起数来。
一、二、三······
“却之不恭啊。”杜英微笑着说道。
“区区薄利,都督受之无愧。”一名族老开口说道。
周围登时响起一片附和声。
而一直默默看着这一切的雍瑞,脸上却出其意料的露出些许失望,但又很快被释然所取代。
虽然他的确有一种疯狂的想法,设想着一切的桎梏和掣肘都能够被打破,而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也的确在很多地方都敲碎了枷锁,但是显然梁州的情况又和别的地方有所不同,而身居高位之后,这个年轻人的心思,恐怕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吧?
金银珠宝的诱惑,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抵挡的,哪怕是曾经热血奔腾、意志坚定的少年,也容易受到这巨额财富的引诱。
都督,似乎已经和之前不同了。
既然都督无力改变也不想改变,那维持现状,对于雍瑞来说,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杜英的目光已经越过珠宝,落在了庭院中翩翩起舞的佳人们身上。
站在廊下的一名官吏轻轻拍了拍手,那些舞女们停下动作,排成两排,迈着小碎步、收拢长长的水袖,向杜英走来,贴身的舞裙勾勒出她们曼妙的身姿,惹得一众官吏和族老们都很难做到目不斜视,目光忍不住在她们身上打个转,又有些羡慕的看向杜英。
杜英倒是第一个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看向旁边的新安公主,半是期待,半是请求。
新安公主轻轻摇了摇杜英的手臂,腻声说道:
“夫君——”
“好好好,这个不收,不收!”杜英赶忙说道。
众人齐刷刷的看过来,惊讶之余,对于新安公主在杜英心中的地位又有了新的认知,看这架势,都督当真是专宠于她了。
“都是诸位的一片心意,夫君不收可也不好。”新安公主接着说道,“不妨就先安顿在厢房,到时候带回长安,时时唤出来献舞,也不失为好去处,夫君意下如何?”
“夫人喜欢,那就留下。”杜英笑答。
“多谢都督收留。”佳人们齐齐行礼。
杜英却装模作样的指了指身边的新安公主:
“要谢就谢夫人吧。”
“多谢夫人!”她们赶忙侧身又对着新安公主施礼。
杜英依旧挽着新安公主的手,对旁边的雍瑞说道:
“本都督远来疲惫,今日就先不过问诸多事宜了,刺史也早些休息?”
雍瑞看了看甚至都还没有下山的太阳,不由得腹诽一声:现在是不是还太早?
但看新安公主已经快要挂在杜英身上的模样,顿时隐约感觉到都督所谓的休息可能不是真的睡觉那种休息,哪能不闻弦歌而知雅意,连连颔首:
“请都督先移步后院,属下已腾出来屋舍院落请都督下榻。今晚梁州官吏以及各家家主宴请都督,还请都督不吝赏光。”
“自然,这是自然!”杜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些美人儿也都跟着一起来,还有这些箱子,都抬走!”
登时,莺莺燕燕拥簇着杜英离去,而杜英带来的亲卫们两个抬着一个箱子,一摇一晃,由雍瑞派来的吏员引着去侧厢安顿。
整个院子中一片混乱,人声鼎沸。
而没有说话的各家家主和族老们,一个个嘴角翘起,露出得意的笑容。
有一种已经完全拿捏的感觉。
雍瑞则无奈的轻轻摇头,也不知道在遗憾什么。
——————-
“简直要累死了。”新安公主麻溜的把甲胄脱得干净,只剩下已经被汗浸湿了的薄衫贴在身上,伸了一个懒腰。
甲胄沉,而且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和杜英做出那般亲密的举动,说着腻人的话,让她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脸上一阵发烫。
感受到杜英的目光寸步不离,她顿时一手横在胸前,一手踢了厚重的靴子向杜英一甩。
杜英笑着接过来,归拢整齐:
“入城之后,余也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或许是笑语相向,又或许已是杀机四伏,所以有备无患,总没有坏处。”
“若真的有伏兵众多,那夫君岂不是羊入虎口?”
杜英解下来腰间的横刀。
“哐当”一声锐响,横刀出鞘少许,杜英的手指轻轻敲着刀柄:
“应该是狼入羊群才是。”
新安公主顿时想起来,六扇门的人早就已经遍布全城,恐怕渗透入城中郡兵的也不计其数,所以杜英真的要动手,这些世家如何能拦得住他?
“是了是了,夫君恨不得把外面那些美人儿一个个的都剥成小白羊。”新安公主没好气的说道。
杜英皱眉:
“余可没有这般心思想法,莫要造谣生事。”
说句实话,这些舞女们一个个浓妆艳抹的,看身材是不错,看脸······杜英有点儿不是很能理解梁州世家的审美,更何况在自己的身边还有这么一个国色天香的人儿杵着。
“妾身得替几位姊姊妹妹看好你。”新安公主哼了一声,“桃叶,你说对不对?”
桃叶也跟着杜英来了,现在正在默默的脱甲胄,听到新安公主的声音,茫然地抬起头。
第一五零三章 把鬼变成人
杜英当即上前帮着桃叶解开她够不着的几个锁扣
“桃叶那么听话懂事,哪里和你似的?”
“没,没有!”桃叶涨红了脸,连连摆手。
“就知道欺负桃叶。”新安公主上前推开杜英,帮着她把甲胄脱下来,挽着她的手说道,“走,我们去沐浴,别理这个坏人。”
桃叶柔柔应了一声
“奴婢伺候主母,主母肩膀酸痛么?”
“不用啦,抓紧洗一洗,等会儿还有事呢。”新安公主笑道,正要去拿换洗衣衫,但杜英抢先一步,把她和桃叶的小包裹都拎到手中。
“作甚?”新安公主柳眉倒竖。
“一起。”杜英笑了。
露出一口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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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习习。
雍瑞在廊下徘徊。
世家家主们已经准备好了晚宴,就在城中天汉楼。
汉中,美称天汉,“天”和“汉”两个字结合在一起,显然也是本地对于曾为前汉龙兴之地的自豪。
而在这些家主之中,不过才是中年的雍瑞,其实辈分并不是很高,现在自然代表各家前来等候杜英。
然而······
都督休息的时间似乎有些长,已经两个时辰了,眼见得太阳日渐西沉,结果那被亲卫所把守的宅院,却一直没有人出来。
雍瑞想要上前求见,可是又担心打扰到了都督的“雅兴”,最终只能感慨都督当真是年少有为。
揉了揉自己的腰,雍瑞觉得自己当真是老了。
殊不知,此时的院落之中,大堂房门敞开,里面发生了什么,一目了然。
杜英换了一身透气的宽袍大袖,端坐在堂上,他的左手边,新安公主的小脸儿还红扑扑的,大概是被水汽熏蒸的,秀发披散在肩头,尚且还有一些水珠没有干,顺着脊背丝丝缕缕的滑落。
但是她并没有擦拭的意思,而是手撑着桌子,小脸儿上的神情格外肃杀,哪还有半点儿方才在众人面前也毫不掩饰的娇媚?
她清冷的声音在堂上响起
“六扇门送来的公文已证据确凿,夫君可以直接动手了,这些人······一个也不冤枉!”
杜英翻看着那些在自己入住之后第一时间就送到案头来的六扇门报告,桩桩件件,无一不是梁州世家在都督府实际管理梁州之后犯下的罪行。
乱世之中,人皆有被逼无奈下穷凶极恶的一面,为了生存,又或者为了贪念,会有种种罪恶。
都督府若是要一个个清算的话,恐怕多半数人都要被清算进去。所以都督府对于罪责的判断,就是是否在都督府掌控该地之后仍然还有违反律法的行径。
很不幸,即使是条件已经宽松到这般程度,梁州世家的种种行为显然也是在关中律法的底线上左右横跳。
“是啊,兼并土地、藏匿人口、强买强卖、强抢民女······”杜英淡淡说道,“这帮家伙当真是把能犯的都犯了。”
摆在杜英面前的公文,都是六扇门搜集的、一些有良知的读书人举报的罪证,字字句句,无不充斥着梁州最底层百姓的血泪。
“就在上个月,梁州张氏三子当街掠夺民女,其父意欲阻拦,被打成重伤、两日后不治身亡。
后经刺史府调解,张家赔偿汤药费并放此女回家,人已神志不清,且名为收留照顾该家孤儿寡母,实为强迫该家剩余一家四口为本家家奴!”说到这里,新安公主已经咬牙切齿,不耐烦地挥着小拳头
“桩桩件件,皆类似于此,刺史府虽然按照规程办事,但是这其中又有多少是强迫他人就范?!”
张家愿意赔偿钱财和放人,最后还收留了这一家子,说得好听,但是已经落入人家手中为家奴,那是打是罚,还不是张家自己说了算?
偏生只要这一家同意,哪怕是被迫同意的,刺史府这边就是想要保人也保不住,显然雍瑞这个主要就是在居中调和的刺史,也不可能在“你情我愿”的情况下再为这一家撑腰、和张家作对。
“这些丧尽天良的家伙,就应该直接连根拔起,除之而后快!”跟在杜英的身边,已经见过了关中的清平,现在骤然把这么多黑暗污垢呈现在眼前,新安公主自然义愤填膺。
“把强买强卖都能包装成恩赐,世家本就如此。”杜英轻叹一声,“只能说不出所料罢了。天下世家多半一丘之貉,江左的世家又能够好到哪里去?
只不过梁州的罪恶,呈现在了我们的眼前,其余世家的罪恶,还不为人所知,知道了也只是扼腕叹息、无从声张罢了。”
说着,杜英看了一眼新安公主,轻轻笑了笑。
“还笑得出来?!”她气呼呼的说道。
“余高兴啊,曾经万念俱灰、行尸走肉般的殿下,现在也能嫉恶如仇了。”杜英轻声说道,“或许余还没有办法改变天下人,但是能看到殿下的改变,亦然欣慰。”
新安公主被噎了一下,默然无语。
杜英则长身而起
“改变一个人,那也就能改变更多的人,任重而道远,余还是抓紧吧,免得这吃人的世家,把人都变成了鬼。”
“那夫君······能把鬼变成人么?”新安公主在后面问道。
“你不就是么?”杜英回答。
“砰!”这是公文被甩在地上的声音,大概是对着杜英扔过来的,就是准头比较差。
接着便是细碎的脚步声,新安公主又跑过去捡起来公文,心疼的擦拭着。
这些都是梁州世家的罪证,可不能摔坏了。
但是杜英并没有回头,他轻声说道
“刚刚只是开句玩笑。
这样的赞誉,这样的功绩,我还不配,不过是做了一些微末之事、分内之事罢了。”
“那有人能做到么?”新安公主抱紧了文书,鬼使神差的问道。
“有啊。”杜英笑了,“那是一群最可爱的人。”
说罢,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解释,他直接问道
“桃叶,六扇门的人联系好了么?”
桃叶将方才的场面都看在眼里,唇角亦然挂起若有若无的微笑。
把鬼变成人,杜英虽然不承认,可是在桃叶的心中,他真真切切的做到了,而且改变的又何尝只是一个殿下?
从小就作为王家舞女的她,也注定了要么是在权贵的床榻上辗转,又或者是被谁收入私房,吃一碗青春饭。
而如今,却是关中的女官,堂堂正正梳理天下事的女官。
这才是人该有的样子、该做的事。
听到杜英的询问,她抬起头,正色回答
“都督放心,已约定好,只等都督一声令下。”
杜英已走到门口
“陆唐!”
“末将在!”全身披挂的陆唐拱手见礼。
前来汉中,杜英留下了韩伯和王擢带着大队在后面行进,而统带这百余轻骑的,自然还是陆唐。
“让雍瑞进来吧。”
第一五零四章 杜英:“披甲!”
接着,杜英又看向疏雨
“府上守卫之职,就交给雨儿了。”
疏雨略有些犹豫,她还是想跟着杜英一起的,尤其是感觉此去难免可能会有风险。
新安公主和桃叶闻声也跟着站了起来。
“今晚,恐是腥风血雨,所以你们就不要跟着了,乖乖在这里等。”杜英微笑道,“等我凯旋。”
欲言又止,新安公主正色行礼
“夫君尽管去吧。”
“公子······”疏雨还想挣扎,但杜英直接摸了摸她的头,“听话,这里还得需要你保护。”
疏雨这才默默答应。
而杜英张开手臂
“披甲!”
——————
已经穿上甲衣,接过来横刀的杜英,目光之中杀意凛然。
这是雍瑞见到的杜英,也是雍瑞的记忆中杜都督该有的形象。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就是这个锋芒毕露的年轻人,带着一支揭竿而起的队伍,杀穿了关中、震撼了雍凉!
雍瑞还以为权力是销金窟,美人儿是英雄冢,已经磨平了这个年轻人的棱角和锐气,让他渐渐的和这天下所有割据一方的枭雄没有什么差别的时候,此时此刻,看着笔直而立的杜英,他方才恍然意识到,或许自己之前看到的都是假象。
那个几乎要挂在杜英身上的娇媚少女,此时也绷着小脸儿,在给杜英系上甲衣,一丝不苟。
杜英的目光居高临下,看向雍瑞,让雍瑞的心里咯噔一声。
曾经的释然,曾经的无奈和彷徨,皆被扫平。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
“属下参见都督!”
甲衣完全穿束好,杜英轻轻拍了拍新安公主的手,新安公主双手合在袖中,躬身后退。
杜英提着横刀,走下台阶,走过拱手行礼的雍瑞身边,和他站在一条线上,方才顿住脚步
“余对刺史,很失望啊。”
雍瑞登时冷汗直冒,低声说道
“属下有负所托。”
都督显然是什么都知道了,知道关中新政在汉中的形同虚设,知道梁州世家们都做了多少阳奉阴违的事。
雍瑞不知道都督是如何调查出来的,又或者只是捕风捉影。
但是都督确凿的语气以及浑身上下连遮掩都懒得遮掩的浓郁杀气,则无疑在告诉雍瑞,不管都督所获得的信息是真的还是假的,又或者都督干脆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揣测,今夜都必然是血流成河的一晚。
梁州世家,就算是乖乖巧巧、日行一善,也终究是都督眼中除之而后快的。
更何况梁州世家上下老不老实,雍瑞心里还是有数的。
可以说此时天汉楼中每一个坐着的人,杀了都不冤枉。
他下意识的开始盘算应该如何给天汉楼中的世家们通风报信。
毕竟他虽然在竭力阻止世家们犯下种种罪孽,但终归只是小辈,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甚至雍家也在其中有诸多不光彩的行径。
然而杜英撇过头,盯着他的侧脸
“刺史······是本都督的刺史,对么?”
雍瑞打了一个激灵,哪还能不明白?
杜英这是在明示,雍家,至少是雍瑞之前的失职和过错,他将既往不咎。
只要雍瑞愿意在今夜,配合杜英行事。
艰难的扭过头,雍瑞对上了杜英灼灼的目光。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出的选择,只觉得这一刹那,比所经历过的几十年都要漫长。
他选择了点头。
杜英笑了
“那就有劳刺史带路。”
“去,去何处?”雍瑞的脑子中已经是一片空白。
“天汉楼啊!”杜英理所当然的说道。
雍瑞“哦哦”应了两声,旋即惊诧
还没有人告诉都督,是前往天汉楼呢,他怎么就知道了?!
显然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下已经被六扇门渗透的如同筛子的雍瑞,浑浑噩噩的跟着杜英上马。
百余名骑兵已经列阵,填满并不算宽敞的道路。
杜英徐徐催马,笑着说道
“这么多人去天汉楼,恐怕天汉楼塞不下吧?”
雍瑞已经渐渐地从一开始的震动之中回过神来,也意识到如今发生了什么,而自己正处于什么位置上。
若是不配合杜英、阳奉阴违的话,这位都督手中的横刀,恐怕第一个就要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而如果能够积极配合都督行事,把该抓的抓一抓,说不定都督也没有想要把梁州世家连根拔起的意思。
都督总归只是带着百余名骑兵过来的,难不成他还真的想用这百余人就和梁州世家拼一个鱼死网破?
雍瑞并不相信,所以此时积极的配合,同时到时候暗示各家尽量低头采取合作的态度,至少能够保全一部分人。
断臂求生,一直都是世家的看家本事之一,只要家族的血脉还能够保全,哪怕是牺牲一代人也不足为虑。
“梁州地小民贫,还是······请都督高抬贵手。”雍瑞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
“是啊,若不是有些人心怀鬼胎、鱼肉乡里,将我关中新政、关中律法视若无睹,余又何苦摧折呢?”杜英顺水推舟。
他似乎并没有把整个梁州世家铲除的意思。
雍瑞会意,理解都督的苦衷。
一来是因为梁州世家在此处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这也是不争的事实,除非杜英真的把这汉中杀的血流成河,否则根本没有办法确保把梁州世家连根拔起。
一旦大规模的杀人,那么杀不干净就是最大的后患。
所以还不如得饶人处且饶人。
二来也是因为梁州作为南北枢纽,现在到底是关乎着巴蜀和关中之间的贸易,联络巴蜀世家和商贾,还需要梁州世家的人脉和声望,而杜英既图谋巴蜀,就不可能让梁州世家十室九空。
杀鸡儆猴,让梁州世家收敛一下,应当才是杜英此次的目的吧?
当然了,该掌握的罪证都要掌握住,这些罪证一旦宣扬出去就能够让梁州世家身败名裂,而世家最看重的,可不就是在一地乡邻之间的威望么?
若是颜面扫地,又如何统御和号召民众?
显然现在的杜英掌握了这些把柄,也的确可以让梁州世家有所忌惮。
雍瑞日后也可以狐假虎威,方便行事。
“都督有心了。”雍瑞赔笑,“那都督现在······”
看他试试探探的模样,杜英回首吩咐
“分作三路,堵截各处要道。”
骑兵们轰然应诺,杜英则看向雍瑞
“另外,本地郡兵,刺史可调动多少?”
第一五零五章 天汉楼中一小厮
让郡兵出面配合,这更能说明杜英并无赶尽杀绝之意,雍瑞总算是长松了一口气,一拱手
“阖城上下,愿尊都督号令。”
“若真如此,那可就好了。”杜英轻笑着说道。
——————
田老五是天汉楼的一个小厮。
最底层的下人。
一身短打的他,肩膀上搭着毛巾,正穿梭在人群之中。
今夜的天汉楼,格外热闹,梁州世家上下宴请长安郡公,几乎各家有头有脸的人济济一堂。
土生土长的田老五,上一次见到这么多在汉中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还是在司马勋逢年过节宴请各家的时候。
只不过那个时候是司马勋主动邀请各家,而现在,则是各家主动宴请长安郡公。
这让田老五也不禁感慨,杜都督当真是天大的面子,不愧是关中人眼中真正的皇帝。
田老五知道关中人的想法,则是因为他的同伴之中就有一个关中流民出身的。
李蛇,绰号“小青蛇”,是店里另一个跑堂的小厮,专门负责给那些客人们端茶倒水。
李蛇经常和田老五叨唠,现在的关中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上一次他回家探亲,差点儿没有认出来家门口的路,早就已经从黄土路变成青石板路了。
而田老五还记得,自己好奇地问为什么李蛇不回去,这家伙只能叹息的表示自己已经是天汉楼的小厮了,而且还是卖身的那种,天汉楼也是梁州董氏的产业,妻儿还在这里,想要跑,如何跑得掉?
可怜李蛇的同时,田老五也就只能耐下心来,听李蛇细细讲关中的那些变化,听到入迷的时候,他也忍不住抓住李蛇的手腕,激动的问一声
“关中的平头老百姓也能够读书认字上学?”
犹然记得,烛火映照下的李蛇,慢悠悠的说道
“如何不可呢?不仅如此,关中的百姓,也不用担心受到世家的欺压,没有什么一日为奴、终生是奴的狗屁规定,也没有强买强卖。”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地方,没有世家和百姓,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田老五喃喃说道,心向往之。
李蛇却拍了拍他的肩膀
“除非啊,这梁州的世家都死绝了,否则这一天是永远不可能落在咱们梁州人头上的!”
霎时间,田老五的心中也骤然冒出来一丝冲动。
但是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
咱老田也不过只是在人家屋檐底下做牛做马的,哪有这个本事?
这种想法很快就被田老五强行压了下去,依旧勤快地做事,十几年如一日。
一直到今天。
喧嚣的天汉楼,骤然寂静了下来。
正忙得晕头转向的田老五,茫然的在桌子之间抬起头来。
天汉楼的大门一直洞开,恭候贵客。
此时能够看到通明的灯火之外,高悬着冷月的天。
一名年轻人,披甲持刀,就站在门口。
他没有走进来。
楼内的众人,脸上神色各异,一时间也没有人敢开口。
接着,田老五就听到了两个字在那年轻人的口中迸发
“拿下!”
“贼人作乱,全部拿下!”跟在年轻人身后的将领霍然抽刀。
一队甲士直接涌入,原本喧嚣热闹、推杯换盏的天汉楼,直接被鸡飞狗跳的喧闹声所取代。
“都督,都督这是何意?!”
“我要见都督!”
一楼的世家子弟们大呼小叫。
“肃静!”一名甲士直接把刀架在了一名家主的脖子上,那家主颤颤巍巍的跪倒在地。
其余的世家子弟们登时噤声,大眼瞪小眼,却都不敢再说话。
楼梯上传来匆匆步伐声,是已经在二楼雅间等候的其余家主们不明所以,纷纷走下来,然后他们就震惊的看到一楼的自家子弟们多半都已经乖巧的抱头蹲在地上,大气不敢吭一声。
那位在他们眼中显然已经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杜都督,此时按着刀,就站在大堂的正中间,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
“郡公,郡公莫要动刀枪,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一名家主赶忙说道。
“哐当!”两声锐响,刀封住了楼梯。
那家主伸手抓住扶手,方才侥幸没有直接撞在刀刃上。
站在后面的几个家主顿时打了一个寒颤,当即高声呼喊
“来人,来人啊!”
他们此时也反应过来自己是什么处境,而且敏锐的察觉到,杜英带着前来的士卒大概也就是二三十人的模样,这楼中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还怕了他不成?
在二楼自然也杵着好几个各家家丁部曲,当下纷纷抽刀,而世家家主们也多半撩起来衣袍、露出腰间短刃,梁州地处关中和巴蜀之间,本就民风彪悍,所以家主们多少也都带着家伙什防身。
那些抱头蹲在地上的世家子弟们,此时一样反应过来,不少人的目光之中都流露出狠戾。
在汉中就是净街虎,就是小太岁的他们,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别说是一个郡公,天王老子来了,在这汉中,也是他们老大。
强龙,也压不过地头蛇!
一道道身影纷纷站起来,然而很快他们就愣住了。
因为一楼大堂上,不少小厮,已经默默的抽出了刀。
鬼知道他们是从哪里藏得刀,而他们的目光投过来,无不带着几分跃跃欲试。
田老五震惊的看着李蛇也在那抽刀的小厮之中。
他下意识的扯了扯李蛇的袖子,做了一个口型
你不要命了?
李蛇直接砍断了一条桌子腿,递给了田老五。
田老五的手微微颤抖着,接了过来。
李蛇低声说道
“想想你家秋娘,十二岁,是如何死的?”
秋娘是田老五的女儿,两年前被董家的一个庶子逼死了。
就在这天汉楼上。
田老五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做不了,哪怕对方只是庶子,捏死他,也像是捏死一只蚂蚁。
而此时,那个庶子也在人群之中,仓皇张望。
红了眼睛的田老五,攥紧了桌子腿。
“哐!”一声闷响,这一次的声音,却是从二楼传来。
有人直接掀翻了桌子。
几个刚刚还穿梭在桌案之间,伺候酒菜的小厮,直接从怀中掏出短刃,或者伸手在那掀翻的桌子底下一摸,抽出来长刀。
刀光凛然,小厮们人数不多,但是个个杀气昂扬,同时他们还不忘看向身边那些楞然的同伴
“都督今日清扫梁州世家,冤有头债有主,尔等可还记得都是如何被欺辱的?还不速速前来助阵!”
第一五零六章 历数三罪
短暂的错愕之后,大多人一下子就看清了局势,被困在楼梯上的世家家主们,显然已经是瓮中之鳖。
如果说在从前的从前,他们只会浑浑噩噩的听从世家的号令,认为自己天生就是世家的奴仆,那么后来,经过这些同伴的言传身教、耳提面命,他们之中的多数人,都已经幡然意识到,原来只有在梁州才是这样的。
因为在他们的头顶上,有梁州世家如同一座大山一样压着,而在秦岭之外的关中,同样出身的人,无论是拥有自己的一块田地还是求学读书,都已经好无阻碍。
那些同阶级的人,如同人一样活着,是活生生的人。
而他们,虽然也活着,但是和鬼又有什么区别?
一个又一个的小厮,默默地抄起来桌子上的家伙,或是盘子、或是汤鼎,或是不知道从哪里掰断的木棍,站在了那些持刀的同伴身边。
而在他们的身侧,甚至那些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歌女乐师,也一个个抱着琵琶、笙管缓缓聚拢。
谁说这东西不能砸人呢?
砸过去一样的脑袋开花。
几十号人无声的聚拢,让那些平日里狗仗人势习惯了的家丁部曲,也都难免两股战战。
他们也就是欺负欺负老百姓,一样没有上过战场。
眼前这场面,可是从来没有遇到过。
“都督,这,这是何为?”有家主颤颤巍巍的开口问道。
万万没有想到,这天汉楼中竟然有这么多杜英的人。
转眼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们方才鼓起来的信心,消弭于无形。
杜英慢悠悠的说道:
“余自入主梁州之后,念及梁州世家在当初铲除司马勋、拨乱反正之中功勋卓著,所以并未有强制在梁州推行关中新政之意。
所思所想,无外乎是期望诸位能够配合都督府,从中寻觅出一条能够适合于世家,也适合于关中新政的道路。
虽然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我们勉勉强强也算是在一条路上走过、并肩战斗过,所以余觉得大家都努力的向中间凑一凑,未尝不能找到一条都能够走一走的路,虽然是别扭了一些、改变了不少,但是至少能够消弭误会、避免刀兵。
中庸之道,不应当如此么?”
说着,杜英已经拉过来一张桌案,坐下,打趣着楼梯上神色各异的众人:
“但是显然很不幸,诸位还是辜负了余的信任。
其实就算是诸位对于关中新政有所排斥,余也能够理解,只要地方安稳、百姓安居,那么我们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梁州诸位一直以来的支持,余总不能直接抛到脑后的,到时候给梁州一个特殊的位置,也不是不行,甚至就算朝野舆论汹汹,余亦可力排众议。
毕竟总不能忘了诸位的功劳······”
杜英几乎是在用最凶恶的语气说着最平和软弱的话。
除了那些已经紧张的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的人之外,其余人倒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都督的态度比较缓和,那么这件事说不得还有的谈。
大概都督摆出来这样的刀兵阵仗,也就是想要在谈的时候占据上风、压大家一头罢了。
但是世家又如何真的怕这个?
屹立不倒几代人,头顶上主事的早就已经换了好几批了,哪一个不是手握重兵?
然而世家的底气本来就不在兵权上,而在于对本地邻里乡间无与伦比的控制和声望上,这是任何一个初来乍到者想要站稳脚跟都必须要借助的。
否则这江山就永远坐不住。
现在的杜英,大略也就是在耀武扬威吧。
“奈何!”杜英手中的横刀,突然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他依旧坐在那里,语气却骤然凌厉,“尔等在都督府治下,却显然眼里根本就没有余这个都督!
之前如何鱼肉乡里,如今还是如何行径,多少百姓家破人亡、俯首为奴,诸位,可还算得清?!
关中和巴蜀展开贸易那么久,巴蜀商贾富得流油,关中亦然富得流油,作为中间中转之地的梁州,却民有菜色、野有饿殍,尔等可能解释解释,这是为何?!
钱财,都流入了何处?”
天汉楼所属的董家家主忍不住争辩道:
“都督明察!属下等安心贸易,一切之所得,皆有账目明细,都督若是怀疑的话,还请彻查!”
杜英呵呵冷笑两声:
“屯在府库之中的钱财,恐怕是能够查清楚。但是尔等不顾民之死活,不顾梁州之民生,囤积这么多财富,目的何在?!
民有菜色而家仓廪实,是想要在关键的时候开仓放粮、煽动百姓么,是想要等待时机、响应胡寇么?!”
天汉楼上下,鸦雀无声。
家主们一个个或是涨红了脸想要争辩,或是意识到什么面色惨白。
这一顶顶帽子直接甩过来,压在头上,沉重的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既不知道杜英打算如何处置,毕竟现在生死已在他人之手,而且也不知道杜英直接甩过来这些罪名,整个家族是不是都要因此而遗臭万年了。
而还不等下一个声音响起,杜英就霍然起身:
“我看,是想造反吧?!”
恍如炸雷,在家主们的心头炸响。
霎时间,他们已然反应过来,在都督的心中,他们已经是反贼了。
脸色苍白者有之,直接握刀打算鱼死网破者有之,大声呼喊表示“冤枉!”的亦然有之。
乱作一团。
而杜英看也不看被堵在楼梯上的那些人,径直扭头看向雍瑞。
雍瑞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梁州世家中的大多数,只是单纯的有囤货居奇的想法而已,当然,在家中囤积钱财和粮草本来就是世家的传统。
仓廪实而知礼节。
古人所云,世家之规。
但现在,杜英想要的,就是直接掏空世家的这些仓储,所以就算是他们一代又一代人都是这么做的,杜英也会给他们扣上“谋反”的帽子。
毕竟这种事本来就说不清楚。
被杜英一看,雍瑞也不敢再拖延,上前迈出一步:
“尔等藏匿钱粮、心怀不轨,此罪一也;
豢养私兵、擅动刀枪,此罪二也;
不遵新政、不守法律,此罪三也!
三罪并立,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可还有他言?!”
世家家主们一看振振有词的竟然是雍瑞这家伙,一个个顿时怒火中烧。
大家平时做的这些事,难道你这个刺史不知道?
三月,初春。
南凰洲东部,一隅。
阴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着沉重的压抑,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墨浸了苍穹,晕染出云层。
云层叠嶂,彼此交融,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伴随着隆隆的雷声。
好似神灵低吼,在人间回荡。
血色的雨水,带着悲凉,落下凡尘。
大地朦胧,有一座废墟的城池,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毫无生气。
城内断壁残垣,万物枯败,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碎肉,仿佛破碎的秋叶,无声凋零。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如今一片萧瑟。
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无喧闹。
只剩下与碎肉、尘土、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触目惊心。
不远,一辆残缺的马车,深陷在泥泞中,满是哀落,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挂在上面,随风飘摇。
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充满了阴森诡异。
浑浊的双瞳,似乎残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
那里,趴着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着残破,满是污垢,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
少年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袭遍全身,渐渐带走他的体温。
可即便雨水落在脸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鹰隼般冷冷的盯着远处。
顺着他目光望去,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秃鹫,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
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半点风吹草动,它就会瞬间腾空。
而少年如猎人一样,耐心的等待机会。
良久之后,机会到来,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
第一五零七章 梁州撤销,余意顺势而为
显然在世家家主们看来,若不是雍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主动帮忙打掩护,很多事根本办不成。
而各家平日里为了报答雍瑞的遮掩,给的好处一样不少。
不说别的,便是那些刺史府中的金银珠宝和美人,就是最终以雍瑞的名义送给杜英的,让雍瑞来代表整个梁州世家,代表梁州的施政成果,而显然杜英最后记住的也是雍瑞得民心。
结果现在落井下石的这个浓眉大眼的!
雍瑞轻轻咳嗽一声,有些羞愧。
杜英则走到雍瑞的身边,压低声音说道:
“世家和新政,本就是截然相反的两条路。所以人能够脚踏两条船,却不能同时走向两个方向。
一定要想好了。”
雍瑞深吸一口气,点头说道:
“属下明白,请都督放心。属下之前也多有过错,还请都督给属下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是自然。”杜英对着楼梯上那些神色惶然的世家们努努嘴,“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在来的路上,雍瑞还曾经有过种种为这些世家求情的心思,期望能够“杀鸡儆猴”就可以了,拉出来一批典型处理一下,震慑其余世家,至于之后如何让梁州落实关中新政,还可以慢慢谈、慢慢来。
这其实也是王猛当初平定汉中时的既定方针。
只不过显然梁州世家的居功自傲以及屡教不改,让杜英打算强行推动这个过程了。
所以杜英如今问雍瑞这个问题,显然是在问雍瑞,杀多少人,能够让杜英之后提出的建议畅行无阻?
雍瑞沉声说道:
“都督打算变梁州为关中?”
杜英倒是没有想到雍瑞会突兀的有此一问,但很快明白过来,雍瑞是在问梁州还有没有必要以一个独立的行政管理单位存在。
如今的梁州,地位的确有些尴尬,既不在杜英这个雍州、并州和凉州三州都督的名义上管辖范围内,但又被都督府实际掌控,雍瑞这个梁州刺史其实都不算杜英的下属却还听从于杜英的号令。
且梁州的地域范围相比于其余几个州,更是小的可怜,拢共就汉中、阴平和武都三郡之地,而且后两者若不是因为近些年收拢氐羌人安家落户,早就已经是空城一座了。
真正撑起来梁州的,就一个汉中。
因此是否要保留梁州的建制,在都督府内也不是一次掀起过讨论。
只不过因为凉州到底是朝廷当年划定出来的,若是直接取消梁州建制,那就是光明正大的造反了,有违于杜英现在广积粮而缓称王的策略。
可是梁州的存在,如今看来似乎只会成为关中和巴蜀之间沟通的障碍,不管怎么样处理梁州如今的这一批人,早晚还会有一批人在此呼风唤雨,成为强龙压不住的地头蛇。
这是梁州的地形地势所导致的必然。
杜英是支持取消梁州的,只不过之前觉得时机还不成熟。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app爱阅小说阅读最新章节。
主要是还没有拿捏住梁州世家。
如今梁州世家已经是瓮中之鳖,这个提议似乎真的可以落实了。
尤其是现在这句话还是从雍瑞的口中冒出来的,这就更是杜英求之不得了。
杜英轻笑:
“不是余想,而是顺势而为。”
雍瑞登时会意,杜英显然并不打算主动提出要取消梁州建制。
他需要的是梁州上下齐齐表示:
我们梁州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了,请都督把梁州归入雍州或者随便哪个州都可以。
是梁州的民心所向,是梁州的大势所趋,是符合梁州百姓利益,是能代表梁州未来发展方向的。
既是历史的必然,也是滚滚的大潮,朝廷所不能横加阻挡的大潮。
如此一来,杜英也“只能”顺势而为。
就算是朝廷上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得捏着鼻子顺应民意,而杜英自然也就不算触犯了朝廷的行政区划、没有擅作主张影响梁州的归属。
而很显然,在此之前所需要走的第一步,就是把一心想着关起门来当地头蛇的梁州世家解决掉。
杜英的话音落下,雍瑞已经毫不客气的开口:
“尔等叛贼,全部交由法办,本官会根据晋律查办!”
带队的甲士看了一眼杜英,杜英微微颔首。
如狼似虎的甲士登时扑了上去,还有打算负隅顽抗的,其实根本不需要甲士出手,那些六扇门就已经足够应对。
两名甲士押住一个,这些家主们或是骂骂咧咧,或是垂头丧气,但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们已经沦为阶下囚。
当有人经过雍瑞身边的时候,啐了一口:
“我呸,叛徒!”
口水喷到了雍瑞的脸上。
“老实点!”甲士怒喝一声,一脚踹在那人腿上,那人踉跄两步,低下了头。
雍瑞眯了眯眼,从袖子中掏出手帕,慢条斯理的擦了擦脸。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本官手下不留情了。
至于叛徒······
如果异位而处,站在这里得到杜英提点的不是雍瑞,而是刚刚吐吐沫的那家伙,雍瑞了解他的为人,恐怕比自己还要点头哈腰、还要装腔作势。
他的怨恨,不是因为雍瑞是叛徒,而是因为自己没能做成杜英的狗。
杜英静静注视着这一幕,从一开始他就让甲士和六扇门把这些世家们包围隔开,直接把他们当做了阶下囚,先亮出刀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宣判他们的罪名,也就很显然没有打算给他们做狗的机会。
否则以这些世家的皆操,恐怕摇尾乞怜根本不在话下,那杜英想要下手,也得掂量掂量了。
身边有一条狗就可以了,太多了,掌握不过来。
接着,杜英看向那些提着各式各样的家伙,沉默的人们,有小厮、有乐师、有舞女,甚至还有提着菜刀的厨子。
这些人,曾经是狗,曾经是鬼。
而杜英打算让他们不再做狗。
“诸位!”杜英朗声说道,“梁州世家在此地犯下的种种罪行,罄竹难书。
之前都督府多有失察,在此,杜某向诸位赔个不是,都督府一定严查追究、清算各家罪行,还梁州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说着,他当真躬身行礼。
天汉楼上,一片哗然。
有不可思议的惊叹,有喜极而涕的欢呼,也有解脱似的长吁。
笑声,哭声,最终这千言万语,都汇聚在一起:
“谢都督大恩!”
杜英霍然转身:
“走吧,今天的宴,吃不成了。”
第一五零八章 堂上的大箱子
厚重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撞开。
甲士带着大队的布衣民众涌入。
“都督有令,不准伤人,家中金银珠宝全部封存,其余家什可以自取!”当先的一名仗主朗声喝道,同时一脚踹翻了一名颤颤巍巍还打算抵抗的家丁,手中的刀直接刺入他的胸口。
鲜血喷溅,洒满衣甲,火光之下,仗主的笑容格外狰狞,看的那些闻声涌出大堂的世家子弟们浑身发寒。
“意欲抵抗者,形同此獠!”仗主割下来首级,直接甩到大堂台阶下。
一道道世家子弟的身影,已然软摊在台阶上。
而仗主看也不看,直接向院子深处走去,四处都是惨叫和呼喊声,可是他置若罔闻,身边还有几名文吏,仗主伸手点了点几间屋舍:
“这里应该是书房,进去把所有的账本记录都搬出来,小心清点、不准涂改,否则别怪余手下不留情面!”
跟着士卒走进来的文吏们,瑟瑟发抖,忙不迭的应诺。
仗主这才转过身,看到有几个民众直接扛起来一个丫鬟就要往内院去,当即疾行两步,一脚踹飞其中一个人,手中的刀“哐当”出鞘,手起刀落。
“啊!”周围的几个人都发出尖叫声。
不过那刀堪堪收住,落在了那人脖子一侧,擦着他的脖颈过去,留下淡淡的血痕。
仗主冷声说道:
“命令听不懂?下不为例,滚!”
民众们一哄而散。
旁边的甲士皱眉说道:
“头儿,这种直接抢人的,我们能够拦下,但是那些私藏金银珠宝的,恐怕······”
仗主看向那瑟瑟发抖的丫鬟,蹲下身,温声说道:
“不用害怕,我关中将士不会伤害你们。”
看那丫鬟神情逐渐稳定下来,只是抱着膝盖不说话,仗主也不再多说,起身,瞥了一眼周围那些大呼小叫的民众们,这才回答手下的询问:
“这些人都被世家欺压久了,所以拿就拿吧,钱财乃身外之物,都督的意思,也是只要不关乎到人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更何况这些金银,本来就有他们的血汗在其中,该是他们的。”
属下好奇的问道:
“那头儿为何还要下令不准拿金银,只能取用其余家什?”
仗主沉声说道:
“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些家伙啊,穷怕了,现在都红了眼,说不让拿金银,则他们会忍不住昧下一些,若是说金银财货都能自取,那你说他们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属下甲士一时愕然,忍不住看了一眼地上的丫鬟。
恐怕这种强抢女眷的事,就不只是会发生这一次了。
毕竟人总是想要在底线上试试探探。
挠了挠头,属下欲言又止。
“说!”火光之下,仗主的脸色阴晴不定。
甲士赶忙说道:
“方才头儿说什么吞什么?”
“人心不足蛇吞象?”仗主重复一边,旋即笑着敲了一下他的头,“这是一句古话,很有道理的古话,所以你们啊,也得多看看书了,下次主簿上课的时候,谁都不准开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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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主则转身向外走去:
“走,下一家。”
“还有几家?”甲士屁颠屁颠的跟上,不得不说,这种直接砸门的事还是很爽的。
仗主叹了一口气:
“多着呢,得抓点儿紧了。”
杜英只有一百骑兵,而且还分出来一些分隔道路。
世家这些老狐狸们,嗅觉灵敏得很,一看骑兵上街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因此开始组织人联络其余世家,不过大街小巷之中或多或少都已经有了骑兵游弋。
所以各家的联络行为也就被无情的截断了,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他们,一时半刻也不敢直接和这些王师骑兵冲突。
也就只有几个宅院靠在一起的家族,及时的联络,把各家的家眷聚集在一起,让家丁部曲守住大门。
而杜英也不客气,令陆唐带着六扇门以及发动起来的百姓一起进攻这些地方。
“城中多有高宅大院者,一时难以攻克。”雍瑞站在堂下,向杜英汇报。
他的这个站位,倒不是因为他失去了杜英的信任,而是因为大堂已经完全被占满了。
一箱又一箱,全部都是从各家清缴出来的账本之类的东西,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一本又一本。
新安公主已经带着一队女官穿梭在各个箱子之间,清点账本。
这些女官,小腰儿一扭一扭的,还多少带着些风尘模样。
这些所谓的女官,自然不可能是跟着杜英一起来到汉中的,而是新安公主临时找来的。
一部分是从那些安顿在侧厢的、献给杜英的舞女之中筛选出来的机灵之人,另一部分则是杜英直接从天汉楼带回来的舞女和乐师。
这些人几乎都手无缚鸡之力,尤其是后者,已经在天汉楼中果断的站在了杜英这一边,又或者哪怕只是观望,也会在世家那里落得一个“见死不救”的骂名,所以她们除了跟着杜英之外已经别无选择,忠心反倒是有保证。
更何况现在也不需要她们做什么深入敌后潜伏的事,只需要跟着新安公主整理这些各家的账本就可以了。
与其说是账本,不如说是满满的罪证。
从如何兼并、收购土地,到是怎么一点点提高对佃户的征收,再到家族是如何在商贸上盈利以及偷税漏税的,记载的格外清楚。
一个庞大家族的良性运转,当然离不开这种细致入微的管理,若是在这些上面都是一笔烂账的话,那么家族必然也不可能兴盛。
很显然,杜英前来汉中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种种出人意料,在张弛之间,已经让世家们乱了方寸,最终他们选择相信杜英并没有什么恶意,所以这些按理说最好应该处理和遮掩一下的账本,就这么明晃晃的摆在书房之中,轻而易举的就被找到了。
当然,根据刺史府吏员的交代,刺史府中也有一些很重要的账本,但都被临时处理了,现在怕是连灰儿都找不到。
对此,杜英只是看了一眼满头大汗的雍瑞,却并没有多过问。
算是不计较此事了。
“不急,后续的兵马,天亮就能赶到。”杜英随口回答,“攻不下来就包围着,劝降即可。”
雍瑞应诺:
“属下已经拟定榜单,天亮之后,出榜安民,请都督过目。”
第一五零九章 奈何梁州为我治下
“无妨。”杜英看了看自己和雍瑞之间隔着的这些大箱子,摆了摆手,“余相信你。”
雍瑞有些错愕。
异位而处,他是如何都不可能相信自己的。
然而杜英就这么随意的说了。
这让雍瑞心中的担忧渐渐放下,遥遥拱手,转身忙活安民和劝降的事去了。
当然,还有很重要的,请撤销梁州建制的事。
都督专门提到了,雍瑞更不敢怠慢。
杜英目送他远去,轻轻笑了笑。
“夫君还是打算将梁州交给他?”新安公主揉着自己的肩膀,在杜英的身边一靠。
杜英把凭几推给她。
新安公主本来想顺势靠在杜英的身上,不过恍然想到这里还是众目睽睽呢,自家夫君又一向是手脚不老实的,可得离他远点。
所以只能勉为其难的靠上凭几,懒洋洋的看着杜英。
“还有那么多工作呢?”杜英没有直接回答方才的问题。
“都是一些重复的归类整理了。”新安公主随口说道,“多妾身一个、少一个,也不差什么。
至于之后的核算,还要等后续的人手赶到,现在这些人都不会打算盘,而且其中有多少能信得过的还得两说。
所以······不妨碍妾身过来喝杯茶吧?”
杜英把自己的茶杯往她面前一推。
新安公主嫌弃的摆手。
“嗯?”
“这茶还挺好喝。”新安公主捧着茶杯,小口抿着。
“蜀地的茶。”杜英回答,“味道比不上江左的茶,但是胜在口味新颖。”
“新的就是好啊。”新安公主嘟囔一声。
“茶不如新,人不如旧。”杜英笑着说道。
接着,他解释刚刚新安公主提出的问题:
“梁州还是要交给雍瑞的,这一次下手狠了些,还不知道要杀多少人,有雍瑞在后面兜着收底,余放心一些。
萝卜加大棒,这大棒挥下去了,总要有人跟在后面喂萝卜吧?梁州的民生经济想要维持现状,还是少不得需要雍瑞去招徕一些愿意遵从关中新政的世家子弟来完成,否则余观梁州这些百姓,不能说民智未开吧,也······一言难尽。”
新安公主微微颔首,因为就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就已经收到了诸多奏报,说是民众和军士产生了冲突,多半都是因为民众想要下手杀人,被军士所阻,但也有一些直接被围殴致死的世家子弟,好在······也不算冤枉他们。
也只有平时作恶多端,才能招来如此多的仇恨。
但是很显然,这样的行为是把关中律法直接踩在脚下践踏,单纯的履行“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江湖规矩”。
如果这发生在一座刚刚被关中拿下的城池,那么杜英并不会刻意的去约束。
毕竟在杜英的心中,有些人的确是死有余辜,有些怒火与其继续积压,还不如一吐为快。
奈何,梁州是关中治下。
在名义上不是,在事实上早就是了。
所以杜英并不可能在自己的地盘上放纵这样的行为,否则只会沦为抨击关中新政的话柄。
那些掌握着话语权的世家们并不会在意梁州世家之前都做过什么——大哥不笑二哥,大家都差不多——也不会刻意宣传一直以来杜英给予梁州世家的特殊地位,而是会聚焦在关中新政为什么治理不好梁州,最后引发这样的骚乱上。
哪怕······关中新政根本就没有真正在梁州落实过多少。
因而杜英可以让梁州世家去死,却一定要在关中完善的律法支撑之下、经过都督府的审判之后,才能让他们去死。
否则放任这些百姓行事,恐怕会有太多的把柄落入其余世家的手中,只怕到时候杜英辛辛苦苦维持的“关中还是能够和世家和睦共处”的形象,会直接破灭。
这也将会直接影响到关中在京口和吴郡等地的发展。
杜英没有直接说出来这么多,毕竟此地人多眼杂。
但新安公主跟在杜英的身边那么长时间,自然也不是一无所知的小白,当下深以为然,叹道:
“若是让那些一直到引颈受戮恐怕都没有回味过来如何产生这些变数的梁州世家中人知道,夫君此次前来的主要意图不在梁州,而借助梁州大作文章的最终目的也不在梁州,不知他们又会作何感想?”
杜英哂笑:
“活人还吃不饱呢,何必去管死人的想法?”
“这一次,梁州百姓应当能吃饱了。”新安公主叹服。
“但愿吧······所以梁州作为一个独立的区划,更是不宜久留了。”杜英缓缓说道,“无论是将其归入雍州还是益州,都能够更方便的协调本州内的人力物力支援建设梁州。
梁州本来就应该作为一处交通要冲而存在,而不是什么都要自给自足、关起门来培养一群地头蛇,整日里坐井观天。”
此次压服梁州世家,不能说不费吹灰之力吧,但杜英的确只凭借百余名骑兵再加上之前潜伏的六扇门,足可见梁州世家在此地是牛哄哄、一副无人能够招惹的架势,但实际上根本就是夜郎自大,其家中的部曲家丁,面对百战精锐、面对群情激奋的百姓,也几无还手之力。
事到如今,拥有大量财富、一言就能决断蜀地能否畅通无阻前来关中的梁州世家,组织起来的最激烈的抵抗,也无外乎就是把几个院落打通、闭门自守。
哪里还有半点儿本地话事人的架势?
因此可见此地的世家,平时的懒散和自大,已颇为夸张,否则又何至于根本组织不起来像样的抵抗?
“所以夫君认为益州好,还是雍州好?”新安公主好奇的问道。
杜英笑而不答。
“那就是雍州了。”她竖起手指,轻轻点着自己的唇。
“这般肯定?”
“梁州就像一只手,从关中伸出,握住巴蜀,有梁州,则直逼蜀之门户,无梁州,则蜀可自成一体。”新安公主微笑着说道,“这扇能够通往蜀地的门,又怎么可能留给蜀地世家们自己呢?
恐怕在夫君的心中,是不是还保留蜀地世家,都在琢磨一二了吧?”
杜英顿时也难免露出惊奇的神色,小秘书跟在自己身边久了,真的快养成肚子里的蛔虫了,的确,梁州世家的这般狼狈,倒是让杜英稍稍松了一口气,显然久在山中的巴蜀世家,可能并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
第一五一零章 人力资源管理
“苍鹰搏兔,亦尽全力。”新安公主却柔声说道,“夫君切莫大意。”
杜英收起来笑容,从桌案上拿起来一份公文。
正是六扇门呈递上来的关于巴蜀的消息汇总,在阳平关的时候为了整理出来这份文件,参谋司熬了几个通宵。
奈何,杜英翻看之后,还是觉得有太多语焉不详之处。
显然六扇门在蜀地的工作展开也不是很顺利,大概是因为北地流民南下,本就容易引起怀疑吧,这也说明蜀地如今内部恐怕是一个又一个小势力故步自封的姿态。
也不知道又有什么惊喜在等待着杜英。
——————-
汉中城内城外的喧嚣声在后续的王师主力抵达之后,逐渐平息。
负隅顽抗的最后几个世家,看到王师兵马充盈街道之后,便果断的选择投降。
至于汉中城外的各家村寨、宅邸,虽然也都是一样的高门大户、易守难攻,甚至带有环壕的都不是一个两个,但架不住家中的主要人物都在汉中城里,沦为了阶下囚,再加之杜英派遣骑兵往来巡弋、切断了各家之间的联络。
最后压着各家家主去劝降,自然马到成功。
而当王师开始收拾城中余烬的时候,杜英也见到了风尘仆仆的韩伯。
杜英很期待韩伯的到来,是因为韩伯上一份工作在决曹。
都督府草创之时,以隗粹为决曹掾史,而韩伯就是掾史下的主簿。
隗粹是武夫出身,对于律法本就一知半解,杜英让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既是对梁州军方派系的安抚,也是借助武夫的强硬形象推动律法。
至少前者,效果是有的,事实证明,以隗粹为代表的梁州军方在此次事件中保持了沉默,整个汉中城内的郡兵都足不出户,对于世家的求援置若罔闻。
当然这也是因为梁州军方和世家们本来就不对付,这些军方将领多半都是司马勋主政梁州的时候提拔起来的。
而世家们在当时就一直在和司马勋拉扯,说到底还是没打算全力支持司马勋这个外来户成为梁州的主人,也不觉得司马勋能够凭借梁州称霸关中。
所以正是因为世家们的积极拖后腿,司马勋几次出击关中,都无功而返,甚至多线开战的氐秦都能够胖揍他一顿。
这就导致梁州军方对于世家们的好感直线下降,虽然军方对司马勋这种穷兵黩武的行径一样不是很认可,但是每一次出击因为世家的拖延和不配合,战死的可多数都是军方的人。
其实这样的矛盾,在天下各个远离政治中心、偏生还有一些经济民生上自主权的地方,还是很常见的。
两淮世家和将门之间也有矛盾,荆州那边就更不用说了,世家和以桓温为首的大司马府之间早就是恨不得相互吞噬对方的架势了。
梁州军方这一次坚定的站在都督府这一边,无外乎也是出于这梁州我们把握不住,尔等也别想据为己有的正常心态。
隗粹如今已经完成了决曹修订晋律时需要有人镇场子的任务,重新回归军旅,正在汲郡前线。
而决曹的掾史之位,如今是则是蒋安担任。
这位蒋家家主之前曾经追随杜英南下京口,一直主掌中军,一路上中规中矩,这也是因为他过于谨慎的性格,显然并不适合于参与到杜英日常铤而走险的行动之中。
所以杜英北返之后,就让蒋安调任决曹掾史,如今正配合任群巡查关中各处州郡,了解律法推行之后暴露出来的弊端不足,无论是新的律法,还是任群将要制定出来的监察法令和法度等等,都需要考虑到这些实际应用中存在的问题。
之前熟悉工作的韩伯,则跟着杜英南下,以整顿梁州乱象。
“若是韩伯还能留在关中,或许洪聚他们的工作能轻松一些,可若是没有韩伯,余这里恐怕就有些棘手了。”杜英看着大步走来的韩伯,忍不住感慨道。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新安公主手里抓着一把蒲扇,扇啊扇的。
秋老虎发威,天气重新变得闷热,颇有几分三伏天的架势了。
虽然嘴上说着要偷懒,但是新安公主的偷懒行为也只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又重新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就算是杜英放心把工作交给那些刚刚上岗的女官们,她自己也不可能放心。
本来她就不是那种心大到这种事都能够完全相信下属的人。
所以忙活半天,里衣早就已经湿透了,结果还没有来得及沐浴更衣,就随着杜英前来迎接韩伯和王擢等人。
跟在夫君的身边,既是发挥秘书应该起到的作用,也是彰显女官的存在,这是谢道韫在临行的时候专门交代给她的。
虽然身上黏糊糊的很难受,也得在这里杵着。
当看到韩伯等人走进,新安公主更是把蒲扇往身后的桃叶手中一塞,板起小脸,严肃认真。
杜英无奈的回应刚刚的回答:
“关中还是难免步子走的快了些,否则何至于一个人恨不得拆成两个来用?
其实当洪聚兄和蒋安等人去从头学习这些律法知识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一种时间上的浪费?可是余也着实找不出来其余的人顶上来。”
“这是在人力和时间无法同时满足的情况下,进行的合理调配。”新安公主肃然说道,“无论关中发展到哪一步,都会难免出现这样的问题,既是因为跟着潮流的发展,或快或慢,本就很难预料,也是因为凡事难免会出现变数,人力有穷时,又如何能够考虑到所有的可能?
所以夫君如今好歹还能够找到人完成这些工作,就应当知足了!”
杜英怔了怔,忍不住笑道:
“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说法?”
“关中书院印发的书本上有的。”新安公主顿时露出得意的笑,“这是书院新开设的一门课,教授如何才能统筹管理一个繁忙的官署。
妾身认为,如今很多官员都面临这个问题,尤其是夫君总是在各地抽调人手支援前方、接收城池,后方叫苦不迭者比比皆是,因此提高官员们在这方面的把控,可比多读两本圣贤书来的有用。
至少现在有用。”
杜英的脸上也难免露出一抹异色。
这种人力资源管理的经验,从古至今自然都有,倒也不是一件稀奇的事。
三月,初春。
南凰洲东部,一隅。
阴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着沉重的压抑,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墨浸了苍穹,晕染出云层。
云层叠嶂,彼此交融,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伴随着隆隆的雷声。
好似神灵低吼,在人间回荡。
血色的雨水,带着悲凉,落下凡尘。
大地朦胧,有一座废墟的城池,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毫无生气。
城内断壁残垣,万物枯败,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碎肉,仿佛破碎的秋叶,无声凋零。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如今一片萧瑟。
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无喧闹。
只剩下与碎肉、尘土、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触目惊心。
不远,一辆残缺的马车,深陷在泥泞中,满是哀落,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挂在上面,随风飘摇。
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充满了阴森诡异。
浑浊的双瞳,似乎残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
那里,趴着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着残破,满是污垢,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
少年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袭遍全身,渐渐带走他的体温。
可即便雨水落在脸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鹰隼般冷冷的盯着远处。
顺着他目光望去,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秃鹫,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
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半点风吹草动,它就会瞬间腾空。
而少年如猎人一样,耐心的等待机会。
良久之后,机会到来,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
第一五一一章 有法可依
否则那些千古一帝、一代名臣们就实在是太徒有虚名了。
但是将经验落实在纸面上,变成一种观念和学问,甚至变成一种规矩,还变成一门课程,还是从未有过的。
看来关中书院真的在以自己从未想过的速度向着之前只能幻想一下的方向飞快前进。
杜英不由得嘟囔一声:
“老祖宗的智慧啊······”
华夏,从来都不是一个天生故步自封、自得自满的民族。
正是因为这种超绝的集体智慧和创造力,才会让华夏攀爬上了巅峰,有资格称呼四周为“蛮夷”。
因为强大、因为进步,方才骄傲。
可惜后世很多人大概都弄反了这其中的因果本末。
当然了,在明清晚期,就连华夏自己,也弄颠倒了这其中的关系,忘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上来的,最终不可避免的摔入了万丈深渊。
但好在,又是通过一代代人的努力,坚韧的爬了上来。
如今杜英所处的位置,虽然不是山谷底部,但是也绝对不是山峰顶部。
所以现在他看着这个民族、这个时代的人,在自己的帮助下,甚至甩开了自己的提点和帮助,大步向上走,还是由衷的自豪的。
毕竟无论是前世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是千百年后的自己还是这胡尘中的自己,身上流淌着的,都是华夏的血。
“看来关中书院渐渐不需要余管了。”杜英欣慰的说道。
“关中新政不是在之前的施政上小修小补、小打小闹,而是尽可能多的推翻重来。”新安公主眨了眨眼,“这是夫君之前说过的。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app爱阅小说阅读最新章节。
夫君只是一个人,真的要关心的话,又如何能够面面俱到?能够扶一把、带一程就已经足够,之后能不能尽如人意,或是要看办这事的人能不能领悟夫君的意思,或是······要看天意如何了。”
杜英欲言又止,他知道新安公主说的没错,既然将权柄下放,那就要对办事的人抱有足够的信任,若是瞻前顾后、疑神疑鬼的话,便是能办成的事怕也办不成了。
比如杜英将书院如何运作的权柄下放给了罗含,而罗含也不是贪恋之人,一样下放给了手下,最终缔造了如今颇有种“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气势的关中书院。
当然,也不是没有失败的案例。
梁州就算一个典型。
但从整体上来说,成功的次数要远高过失败的次数。
“好在大多数人,都希望看到改变啊。”杜英徐徐说道,“虽然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但真理之所以会被定义为真理,说到底还是因为大多数人选择了接受。
而天意······冥冥之中有没有天意余不知道,但是冥冥之中必然有人心。
人心所向,不是天意,也胜似天意了吧?”
新安公主微微蹙眉:
“其实如今的关中,夫君就是天意。”
“我倒不想做这天。”杜英哂笑。
当韩伯已经行到台阶下的时候,他直接走下台阶。
新安公主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夫君的这般心态,至少在后院这几个共枕之人心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高处不胜寒嘛!
这家伙天天挂在嘴边,导致大家现在对于这个明明充满哲理的句子麻木了。
但······正如现在的夫君降阶相迎一样,或许在杜英的心中,他自己并非天意,可他仍然不能避免,一开始就已经站在高高的台阶上。
所以夫君最后会选择仍然停留在台阶上,还是步入院落中呢?
新安公主饶有兴致的看着杜英和韩伯寒暄两句,向堂内走来,登时侧开,让出道路,接着便听到杜英沉声说道:
“此次审讯梁州世家,务必要做到有法可依,要让梁州百姓,不,天下百姓都知道,我关中行事断案,并非依靠道德人情,更是依靠法律,白底黑字的法律、不可挑衅的法律。
康伯,律法如山啊!”
韩伯神色肃然:
“请都督放心。”
“福儿,把本地的报纸和关中的报纸都叫过来。”杜英扭头吩咐。
新安公主连忙应诺。
在此之前,杜英已下令封闭城门、封锁消息,自然是为了避免城中潜藏的世家势力出城通风报信,毕竟在汉中城外仍然还有不少世家庄园,需要个个清扫、个个击破。
因此报纸更是被下了封口令。
现在是到了借着梁州世家好生宣传一下关中律法的时候了。
这名为晋律,实际上已经被丰富完善了很多地方的新律法,又何尝不是关中新政的象征?
行走之间,新安公主也有些恍惚。
晋律,晋律,明明是我司马家的律法,现在反倒是成了推助杜英将司马氏取而代之的神兵利器,偏生这律法还真是杜英的祖上杜武库亲自编撰的。
对此,她也只能感慨一声:时也命也。
该是杜家的,兜兜转转,还是落到了杜家子手中。
上苍给了司马氏一个机会,司马氏却未能把握住,又如何还能再乞求上苍的垂怜呢?
雍瑞这几天忙得团团转。
各个世家的罪行罗列编写,各家的财货家产清点,桩桩件件都离不开雍瑞的过目和批准,这也是杜英给他的权力,哪怕是雍瑞在杜英动手的那一夜尚且还摇摆不定。
信任一个人,就让他放手施为,这是杜英展现出来的魄力,自然也是让雍瑞甘心为杜英服务的原因。
当然,这也是因为杜英手中明晃晃的刀的确可以确保杜英在发现有人背叛之后,一刀砍下去。
而后面排着队希望能够得到都督青睐的,则更不在少数。
“康伯兄,这是首恶之名单以及罪行。”随手用衣袖抹了抹额头的汗,雍瑞将一份文书递给一样挽着袖子、频频冒汗的韩伯。
并不是因为他们即将决定数百上千人的命运而紧张,而是因为这秋老虎肆虐汉中,迟迟不去,在正午时分的确是闷热的离谱。
韩伯点了点头,扫了一眼,就把公文交给手下人去详细核查。
六扇门搜集和审讯,配合上雍瑞补充和整理,最后交给韩伯来核查和判决,如今正是这样的一条流水线。
而各家的家主和家中一些恶迹斑斑的子弟,作为首恶,其判处是放在最后的,其中涉及到杀人偿命的事,韩伯和雍瑞自然也是慎之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