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8章 在他的手心落泪
等回宫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我的眼泪一直没有干,即使坐在马车上,被不断掀起帘子溜进车厢的夜风吹干了脸颊,但眼睛也始终是湿漉漉的。念深似乎也感觉到我心里始终不平的哀恸,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一直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让我靠着他。
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让人猝不及防的,让人无所适从的,我掩饰得不能算太好,但也终究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只是,我没能让杨金瑶哭出来。
就在我心里一阵阵酸楚不停翻涌的时候,摇晃的马车停了下来,念深往外看了一眼,说道:“青姨,到了。”
我也没往外看,只轻轻的点了点头,已经有人上前来撩开帘子,扶着他跳了下去,念深站稳之后,又转过身来,伸手扶着我的手臂,小心的将我扶了下去。
虽然已经入春了,但夜里,风还是有些冷。
我刚刚哭过,鼻子还有些堵塞,又被冷风一吹,整个人都有些哆嗦,抱着双臂正要往前走,就看见前面长长的通道里,几个人影正慢慢的朝我们走了过来。走近了,借着两边的人手里提着的灯笼的光一看,才看到是裴元灏。
念深一惊,急忙上前跪拜下去,我也立刻向他行礼。
裴元灏说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呃,吴夫人身体不太好,我们多留了一会儿。”
“她说什么了吗?”
“也没说什么——哦,她叩谢父皇天恩。”
“……”
裴元灏看了他一眼,眼神淡淡的,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早点回去吧。你母后今天好了很多,一醒过来就到处找你,你却是在外面玩了一天。”
“是,儿臣知错了。”
念深听了,急忙磕了一个头,从地上站起身来,便匆匆的走了。
然后,裴元灏上前一步,走到我的面前,一伸手便抓住了我的胳膊,用力将我拉了起来。
我也从善如流的站起身来,他一看着我的眼睛,立刻皱了一下眉头。
“哭了?”
“……”
“那个吴——杨金瑶跟你说什么?”
“……”
“还是你跟她说什么了?”
我鼻子发酸,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看着我泫然欲泣的双目,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叹了一声,拉着我胳膊的手用了一点力气,将我拉到他的面前:“早知道就不让你去了,明明是你撮合了他们,这个时候,难受也一定是你。”
听他这么一说,我更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他又叹了口气:“好了,先回去。这里冷。”
说完,便牵着我的手,转身往宫里走去。
我的心里正难受,被他这样牵着,更觉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但他却并不安慰我,甚至也不看我,只是用一只大手紧紧的包裹着我有些冰冷的手,不轻不重的揉捏着,慢慢的往前走去。
我压抑了许久,终于轻轻的问道:“陛下,吴大人——有他的消息吗?”
他也不开口,只轻轻的摇了摇头。
“河南那边的人,有找吗?”
“一直在找。”
“那——”
“黄河……你是知道的。”
听到他这一句,我心里更是痛如刀割,眼泪又一次决堤,一滴一滴的往下落,有几滴被风吹着,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啪嗒几声,但他也没有回头,只是一边往前走,一边平静的说道:“有一些事,是命中注定的,如果这就是上天对他们,或者说,对那个杨金瑶的考验,她就必须要承受。”
“……”
“朕能赏赐的,只有这么多,但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还是要看她自己。”
“……”
我更是泪如泉涌。
他原本是头也不回的拉着我往前走,但这个时候感觉到我越哭越厉害,终于还是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看着月光下我的满面泪痕,轻叹了口气,走到我面前,伸手捧着我的脸:“你这又是怎么了?”
我被他这样过分亲昵的举动弄得有点僵硬,急忙想要躲开他的手,但他却捏着我不放,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柔软的丝帕来,轻轻的擦拭着我的脸颊。
我躲不开,只能在他的手心里放肆的流着泪。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丝毫没有要收敛的意思,反而泛滥一般的在脸上肆虐,他终于也知道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轻叹了口气,用已经被泪水濡|湿的手掌捧着我的脸,柔声说道:“朕知道你难受,但朕不准你哭坏自己的身子,否则,朕会不高兴的。”
“……”
他就这样陪着我,而我,也终于慢慢的在他的掌心里停止了哭泣。
这一下,他的掌心几乎全都是我的泪。
这个时候,他轻笑了一声,说道:“难怪人家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朕还以为,你的眼泪在过去就已经流干了,没想到,你还是会哭。”
我咬紧了牙,也不说话,他用手帕再胡乱的擦了一下我的脸颊,然后说道:“好了,快回去了,不然你真的会着凉的。”
满是濡|湿泪痕的脸上被风一吹,的确渗着凉意,我被他抓着手腕转身往前走,而玉公公他们远远的跟着,就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一直拐过一个路口,我往前一看,突然停下了脚步。
“去哪儿!”
这条路,不是回宜华宫的路。
他回头看着我,说道:“去朕的寝宫。”
我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我不去!”
这么晚了去他的寝宫,这种亏我不是没吃过,再说,就算现在外面走动的人少,但后宫有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他的寝宫,我不是不知道,现在跟他去寝宫,只怕不用等到明天,今天晚上就又要闹翻天了。
看着我抵触的样子,他沉默了一下,然后才说:“妙言在那里。”
“什么?”
“妙言在朕那里,已经睡了。”
“……”
“你不过去看她?”
我的眉头立刻一拧:“为什么在你那里?”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妙言是朕的女儿,她为什么不能在朕的寝宫?”
“……”
我被他这句话给堵得说不出话来。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但谁都知道这也不应该,他那么多的子女,几乎都没有留在他的寝宫,他的身边过过夜,就算妙言,也只是之前行过招魂之法后,在他的寝宫留宿过,但现在这样……
我忍不住抬头瞪着他,他却微笑着看着我,那笑容,多少有些无赖的行径。
半晌,他才说道:“朕原本打算这些天好好的陪陪你,也陪陪妙言,但出了那件事,我们两就一直在忙,而她也没人管,快成野孩子了。趁着这两天朕刚刚把户部的事情处理完,也累了,想跟你们在一起好好的休息休息。”
“……”
就算两天没人管,也不至于就成野孩子了。
看着我不甚开心的样子,他倒是笑了笑,仍旧拉着我往里走,走进院门的时候,小福子还在门口守着,一见我们回来了,立刻迎上来跪地请安。
裴元灏问:“公主怎么样了?”
“回皇上的话,公主已经睡着了,奴婢在外面守着,一直没声音。”
“嗯。”
他点点头,然后便带着我走进去。
刚刚走到门口,小福子突然又说道:“皇上。”
“嗯?”
他偏过头去看着他,小福子小声的说道:“早些时候,贵妃娘娘那边派人过来了。”
“……”
一下子,我觉得夜都安静了一下。
裴元灏的气息一顿,目光闪烁了一下:“什么事?”
“想来看看,皇上什么时候能过去看看。”
“……”
“听说贵妃娘娘这几天,一直精神不太好,东西也不怎么吃。”
小福子一边说着,一边还小心翼翼的看着我,大概也担心会得罪到我,裴元灏的眉头果然拧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叫个太医过去给她看看。”
“是。”
小福子长松了一口气,急忙转身走了。
裴元灏推开门,牵着我走了进去。
已经入春了,宫里的地龙早就没有烧,但屋子里还是比外面暖和很多,一进屋,那股融融的热气就熏得我微微的颤栗了一下,我也不多看,直接向着内室走去,果然看见他的床榻上,被子里高高的拱起了一块来,不用掀开也知道,是妙言在里面睡着。
我皱了一下眉头,正要伸手去撩被子,就被他从后面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哎,你做什么。”
“叫醒她,带她回去。”
“做什么要叫醒她?”
“这——总不能让她在这里睡一晚吧。”
“为何不可?朕准了的。”
“……”
我一时间气短,只怕自己跟他争执下去又要被气得憋过去,沉默了许久,我才说道:“陛下,小孩子福薄,你这样宠她,我怕她受不住。”
“有什么受不住的,她是朕的女儿,是王朝的公主!”他嗔怪的瞪我一眼:“别人受不了的,她也受得了!”
我被他这样的无理取闹气得直喘。
他反倒还理直气壮,伸手撩开被子的一角,露出妙言乱蓬蓬的头发,红着一张小脸,小嘴嘟嘟的,睡得只打呼。
他说道:“过两天,朕还要带她出去呢。”
我一愣:“去哪儿?”
第1339章 为了钱!为了钱!
他说道:“正好天气好,而且妙言也跟朕说过几次,她喜欢骑马,朕想带她出去溜达溜达,城外有一个马场……”
“陛下,”我忍不住叹气,刚刚说的话他真的一点都没有听进去,不仅没听进去,看这意思还准备变本加厉,我也知道跟他这样说是说不通了,便低声道:“吴大人毕竟才刚出事,又是为了太子才出的事,陛下刚刚处理完户部的公务,就带着妙言出去游玩,这——这天下臣民看了,会怎么想?”
他一怔,望着我。
这个时候,妙言呢喃着在被子里翻了个身,一边肩膀露了出来,我急忙弯腰下去,撩起一边的被子给她盖严实了,然后说道:“不管陛下要对外面做出个什么样子,但有一些事,还是要顾忌一些。”
如果,如果真的不幸,吴彦秋落水丧生,那么算起来也才刚过他的头七,他是为太子而遇险,不论如何,都不能如此薄情。
裴元灏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头:“好吧,你说得也对,是朕心急了。”
“……”
“等再过一阵子,朕再带她出去。”
我想了想,又说道:“如果陛下要带她出去,不妨也带上其他几位殿下。”
他看了我一眼。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伸手去轻轻的撩开了妙言脸上的乱发。
过了一会儿,他才淡淡的笑道:“你还是怕朕偏疼了她?”
“孩子还小。”
“她也不小了。”
说到这里,又陷入了两个人以前的僵局里,我索性闭上了嘴,他也笑了笑,并没有因为我忤逆他的话而生气,两个人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看着妙言安安静静的睡容,仿佛夜也更精了一些。玉公公带着人从外面送了一些吃的进来。
我回头一看,愣了一下。
他说道:“朕知道你们没吃东西就回来了,你就用一点吧,晚上也别吃太多,怕你积食。”
我没说什么,慢慢的走出去坐到桌边,送来的东西不多,就是一些清粥小菜,但晚上吃这些倒还正好,我从宫女手里接过了一碗菜粥,刚喝了一口,他也坐到我的身边,也让人盛了半碗。
我看着他:“陛下也没用晚膳吗?”
“不是,用过了,”他笑着看着我:“不过看你吃着香,朕也馋了。”
“……”
我抿了抿嘴,没说什么,就看着他很高兴的夹菜喝粥,一副自己饿坏了的模样,旁边的玉公公轻轻的捂了一下嘴,见我看到他,急忙偏过头去。
裴元灏立刻道:“你先下去吧,待会儿再进来服侍。”
“是。”
玉公公答应着,退了出去。
门也关上了。
屋子里再没有别的声音,只剩下碗筷轻轻碰撞发出的声响,我和他都没有说话,但幸好还有这样的声音,带着一点世俗的气息,倒让气氛也没有那么僵了。
他喝了半碗粥,但还不餍足,又自己起身去盛了半碗,拿起筷子的时候,他像是无意的说道:“傅老之前已经领旨要编修本朝正史,过两天,集贤殿那边的人就要开起居注馆。”
他顿了一下,转头看着我:“他说,想要让你过去帮忙。”
我的心微微的紧了一下。
但也不抬头看他,只对着手中的粥碗:“过去,我经常帮他整理西山书院的文稿,大概他觉得,我用着比较顺手吧。”
“不过现在,你已经不是你们那个什么书院的学生,也不是集贤正字了,不是让人用的。况且他要召集三百学子一起编修,人多口杂,你再过去,不成体统。朕没答应。”
“……哦。”
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明显的露出失望的神情,只是应了一声,然后低头喝了一口粥。
但接着,他又说道:“但是,如果你要过去看看,朕是准的。”
“……!”
我的心又是一动,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看向他,他的脸色有些沉,还不算生气,也没有阴沉的样子,但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真的准了?
他也看着我,说道:“不过你也要知道,朕准了你,不是朕不明白,是因为朕不想拒绝你。”
“……”
“你懂朕的意思吗?”
他深黑的眼睛望着我,那种深邃仿佛无底的深潭,要将人的灵魂都抓进去,我看了他许久,低下头,“嗯”了一声。
他笑了起来。
我没有再抬头看他,却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我,那么炙热而真切,好像能化成真正的触感,烫到人的肌肤,我好几次都有些战栗,生怕下一刻,他会真的伸手来碰我,眼看着他那半碗粥也喝完了,刚一放下碗,我就说道:“不知道傅老还跟陛下说了什么?”
他看了我一会儿:“他又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抿了抿嘴,放下还剩一点已经微凉的残粥的碗,轻轻的说道:“傅老跟民女说,无论如何,要跟皇上撑过这一年。”
他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他要你跟朕?”
“……是。”
“呵呵,”他突然说道:“看来,朕之前批的那四百万两,给他批少了。”
我抿了抿嘴,也不接他这话,倒是他自己咳嗽了两声,又伸手擦了擦嘴,勉强将嘴角的笑意抹掉。
然后,他又说道:“你可知道,为何要撑过这一年?”
我摇了摇头。
他长叹了口气,却也并不打算告诉我的样子,只说道:“这些年来,朕对他言听计从,希望这一次,也没有听错。”
我轻轻的说道:“傅老考虑的会是天下苍生,如果陛下的心意和天下的百姓都相同,那么就不会错。”
他笑了一下。
半晌,他又说道:“不过,要撑过这一年,要如何撑呢?”
我想了想,没有立刻将西川的事和盘托出,只说道:“至少在朝廷上,要一直保持眼下这个状况,不能乱,不能给人可趁之机。”
他看着我:“那你知道,朝廷有什么问题,需要保持眼下的状况?”
“国库是空的。”
……
直愣愣的一句话说出来,却像是往湖里投了一块石头,一下子打破了人心里的平静,但立刻,整个寝宫都安静了下来。
他沉默得,连呼吸都听不到了。
我的掌心微微有些冷汗,但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变,只是轻轻的捏了一下自己的衣角。
国库是空的,朝廷没有钱,这件事,不能算是机密大事,可我也知道,能在皇帝面前把这句话说出来,寻常时候只怕九族都不够灭,这是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实,也是一直极力掩盖的事实,我一直以来也从来没有跟他提过这个问题,但是刚刚,他答应了我可以去集贤殿看看,这已经是他做出的让步,那么我也需要做出一点回应。
不再和他云山雾绕的兜圈子。
果然,我感觉到他放在桌上的手微微用力,指骨挣得啪啪响了两声,半晌,他轻叹了口气:“你知道……”
我点点头。
其实,甚至不用看从我回京之后,他的几项举措——收回杨家的生意,盐、酒和丝绸的经营权归公,亲自管理户部——不用从这些再来判断,单单只从当初裴元丰告诉我,江南的赋税全部送往了胜京,仅仅从那一项国策,也能知道,朝廷是没什么结余的。
当初皇族入关,经历了那么多年的战争,中原的财富已经消耗殆尽,虽然太上皇实行了多年的休养生息的政策,但俗话说,天下赋税扬一益二,偏偏江南的赋税全部送往胜京,而西川又始终没有完全臣服于朝廷,这样两个最大的赋税来源地的赋税几乎没有一分一毫是交给朝廷的,仅就其他地区的赋税,可以支撑朝廷的正常开支,甚至一些大型工程的建筑,但结余——我只在心里算了算,也知道没多少。
他听我这么说,手指动了动,好像想要拿什么,但看了看桌上的碗碟,手又缩了回去。
我才知道,他是想要喝酒,想要拿酒杯。
我平静的说道:“陛下少喝一些酒。有些东西,可以借酒浇愁,但实际的困难,酒是浇都不走的。”
他抬头看着我,轻笑了一声。
然后,他说道:“那你知不知道,他在金陵,为什么一直没有动手?”
我轻轻的说道:“多少,也是为了钱吧。”
“……”
“江南虽然也是富庶之地,但经过战乱,还有之前那么多年的盘剥,民间已经没有什么财富了,而支撑起一场战争的钱,不能仅靠短时间的倾轧挤出钱来,否则,仗打到一半,可能会先激起民变。”
“……”
“如果真的要打,这场仗半年之内是打不下来的。我估算了一下,如果他要过江北上,支撑沿途兵力的粮草,一个月最少也要五百万两——这还只是粮草。”
裴元灏像是有些意外的看了我一眼:“你怎么会算这个?”
“……”
我一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又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也是你娘教你的?”
“……”
我没有回答,他轻笑道:“看来,你的母亲,的确是个非凡的人,难怪——”
说到这里,他自己顿了一下。
第1340章 钱,从哪里来?
我也顿了一下,却没有看他,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他的手微微抬起来,我以为他要做什么,结果他又拿起自己已经吃空了的碗,又去盛了半碗粥,那粥已经凉了,不过他倒是一点都不介意,就这么喝了起来。
喝了一口之后,他说道:“那你觉得,朕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怎么办……?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还用问该怎么办吗?随便一个老百姓都知道,如果家里没钱,自然应该是出去赚钱了。
如果赚不来,一些心黑胆大的,自然就要想着抢钱了。
不过,他问我……?
我笑了一下:“民女刚刚说的,是眼中所见,但陛下问的这是国策,民女就不好再多嘴了。”
他漆黑的眼睛望着我。
我避开了他的目光,将头低了下去,但即使这样,仍然阻止不了一阵寒意从心底里冒了出来,沉默了许久,我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说道:“东西也吃完了,既然妙言已经睡着了,那民女也就不带她回去了,明天再来接她吧。”
他微微一蹙眉:“你要走?”
这一次,我忍不住淡淡的笑了一下。
他总不会以为,我真的会那么乖的留在他的寝宫里过一夜吧?
看到我的笑容,他自己似乎也有些晃过神来,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也罢,你回去吧,朕让人送你。”
说完,便叫了玉公公进来。
他没有为难我,也没有强留我,自然是意外之喜,我又进去看了妙言一眼,这孩子还睡得三五不知的,我轻轻的给她掖了一下被角,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外面的风还是很冷,一出大门,我就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大门在背后慢慢的合上了。
玉公公提着一盏灯笼走在我的前面,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见我有些失神的,慢慢吞吞的走着,倒也不催促,也放慢了脚步,不声不响的在前面给我照亮。
我的心神,在夜风中荡漾着。
刚刚那一刻,裴元灏问我的时候,我的确是惊出了一身冷汗,现在被风一吹,整个人都冻得哆嗦,但越冷,头脑就越清楚,我也才真正的感觉到,自己现在站在悬崖边上,进一步,退一步,不是一步登天,就是粉身碎骨。
朝廷没钱了,这已经是事实,傅八岱要我们撑过这一年,但他的话没有说完,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他还希望我回西川主持大局。
这一年,的确是事关战局成败,非常重要的一年,但也有两个说法,一是撑得过,二是撑不过。
撑得过,那么自然好说,新政得力,赋税增收,裴元灏就有了作战的底气。
撑不过……仗还是要打的,那么钱从哪里来?
自古以来,皇家面临这样的困境,通常有两种方法,一是增加赋税,二是抄没大家族的财产!
回想起刚刚裴元灏看我的眼神,我的心里又是一阵战栗。
抄没大家族,当然也不是上策,最好的办法是有大家族肯出这一笔钱,作为打算跟他交好,双方都有意联盟的时候,西川大概已经被他算在这一列了。
这笔钱,有可能要从西川拿出来!
想到这里,我的呼吸越发沉重了一些。
这时,一直在前面安安静静的带路的玉公公轻轻的说道:“小姐今晚怎么不留在寝宫里,外面这么冷,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我淡淡的笑了一下:“公公,我虽然住在宜华宫,但可不是这后宫的人。”
“……”
“之前,是为了妙言的病,也就罢了,但不能次次都没规矩啊。”
“……”
他听我这么说,无声的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姐,真的不明白皇上的心意吗?”
我有些意外,一直冷眼旁观一切事情的发生和结束的玉公公居然会跟我说起这个,大概在他看来,我的所作所为,已经许多次的触到了皇帝的逆鳞,连他也不能不出声了。
我沉默着,轻轻的一笑。
就在这时,眼角突然看到了一点晃动的光,在这漆黑的夜色里,怎么会有光?
我下意识的转过头去,一阵风从旁边不远处的拐角吹过来,吹乱了我的头发,而我一眼就看到,那漆黑的夜色中,一盏微弱的灯笼在风中微微的摇晃着,明明灭灭的光照耀着后面那个纤细的,如鬼魅般的身影。
我的呼吸都是一窒。
那张鬼魅般的脸,即使在这样微弱的灯光下,苍白,却依旧美艳。
南宫离珠!
她怎么在那里站着?
感觉到我的停顿,玉公公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有些仓惶的看向他,而眼角挂着的那个身影,那双空洞得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的眼睛微微的闭上,就好像什么都没看到,她转过身去,风吹起了一丝乱发,缠绕着她的眼睛。
她走了。
玉公公看着我,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顺着我的目光看了过去,那里却只剩下一片漆黑,和不断凛冽起来的风,吹得我的衣裳都在猎猎作响,他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又看向我:“小姐……怎么了?”
他什么也没看到。
那空旷的拐角处,仿佛刚刚那个人影,那一片被风掀起的单薄衣裳,那双空洞得一无所有的眼睛,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我又站了一下,才回过头去:“啊。”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那边一眼,然后说道:“走吧。”
我跟着他往前走去,却还有些心有余悸的,又回头看了一下,而玉公公提着灯笼,继续轻声的说道:“小姐既然明白皇上的心意,又为何……”
原本已经觉得很冷,这个时候我更是手脚冰凉,下意识的抓紧了自己的肩膀,看着他在灯笼微光的照耀下,显得皱纹很深的那张脸,我叹了口气,轻轻的说道:“我已经明白他的心意了。”
“……”
“其他的,不要再要求我了。”
“……”
玉公公回头看了我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只轻轻的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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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元灏听了我的建议,之后的几天时间都没有再提要带妙言出去游玩的事,而是专心的处理他的朝政,闲暇的时间会经常到宜华宫坐坐,陪陪我和妙言,也会去景仁宫那边陪着常晴。
但关于国库,银子的事,没有再说。
杨金翘又去吴府了两次,杨金瑶差一点小产,幸好她陪着她,还有宫里派去的御医,终究还是把那个孩子保住了。
也保住了杨金瑶一命。
我知道这是最难的一年,但不论如何,还是要想办法度过。
这一天大早,我正在景仁宫陪着常晴吃早点,小福子就进来传话,说今天要开起居注馆,傅八岱特地让他进来告诉我一声。
我一听,将手里的碗放了下去。
常晴转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小福子,我轻轻的说道:“多谢福公公了。”
他陪笑着,退了下去。
常晴问道:“怎么?”
“是傅老奉命编修正史,之前就说过,要让我过去——看一看。”
“你现在要去吗?”
“嗯。”
“皇上那边——”
“皇上也知道,准我去看的。”
“哦……”
她这才点了点头,又说道:“不过那里到底人多嘴杂,你别呆太久。我让太子陪你一起去。”
“太子殿下?”
“嗯,让他去看看。”
“……也好。”
陪着她吃完早饭,我便出了景仁宫,也让小福子去给皇帝传话,说我今天会去集贤殿看看,然后便跟念深一起往那边去了。
一到集贤殿,还没登上那长长的台阶,就已经听到里面传来的阵阵嘈杂声,跟以往宁静得仿佛被时光遗忘了的集贤殿不同,今天这里像是烧开了水,尽管没有人大声喧哗,但那种腾腾的生气,却是还没看见,就能感受得到。
我跟念深登上台阶,立刻就看到那些穿着青布长衫,文雅隽秀的学子捧着书册,来来往往的走动,査比兴站在院落中央,一手叉腰,一手指挥着——
“你,这一卷的送到藏书阁辛乙二阁去。”
“这一摞是送到壬酉一阁。”
“这几卷直接给傅老送过去,快快快!”
……
我倒是被眼前这热火朝天的景象给震了一下,却见他连一点记录都不用,甚至都不用人提醒,就这么一个人,一张嘴,指挥了所有的人,不见一点混乱,不由得让人称奇。
念深在旁边看着他指挥若定的样子,有些惊叹的道:“他真厉害。”
我笑了笑,问道:“太子殿下要过去打个招呼吗?”
念深又看了看他,摇头道:“算了,还是让他先把这里清理完吧,反正那天在御书房,已经跟他聊过了。况且,听说今天只是开了第一馆,我不想扰乱了正事。”
我笑了笑:“那好,我们去藏书阁看看吧。”
“好。”
说完,我们两也没有过去惊动査比兴,倒是转身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他远远的朝着我挤了挤眼睛,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第1341章 天生异象 帝星有三
这个家伙,走到哪里都没正行!
我正笑着,念深回过头来拉了拉我的衣袖:“青姨,你在看什么?快走啊。”
“嗯,走吧。”
我被念深催促着,也没有再跟那个家伙啰嗦什么,转过头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便拐过一道门。
外面的热火朝天,丝毫没有打扰到这里面的清静与安静,一路行来,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远,当我们走到藏书阁门口的时候,几乎已经听不到别的,只能听到一门之隔的里面,一阵翻阅书卷的声音。
轻轻的推开门。
藏书阁里,和之前的安静不同,但也不喧闹,摆放着七八张桌案,每一张桌上都堆满了书稿,几个穿着青布长衫的学子坐在桌前,仔仔细细的翻阅着,听见我们开门的声音,抬起头来一看,全都惶恐的起身行礼。
“太子殿下!”
“拜见太子殿下。”
念深急忙说道:“我今天只是来看一看,你们不必多礼,好好做手上的事。”
“是。”
那些学子答应着,又都转过来轻轻的对着我拱手行礼,我也只是对他们点了点头,没有多说,然后向周围看去。
就看到靠墙那边的书架后面,一个不过七八岁的童子,正扶着傅八岱,小心翼翼的取上面堆积的书稿,取下来一本,傅八岱拿给他看了一眼,那童子立刻念了一遍,傅八岱点点头,便将书稿拿着,慢慢吞吞的转过头来。
我和念深急忙上前:“老师。”
“哦,你们来了。”
他眨了眨眼睛,问道:“怎么这么晚才来啊。”
“啊?”
我们两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指着旁边还空着的两张桌子,上面也对着文稿:“这里的,都交给你们了。”
“啊?”
“啊什么?”
我跟念深面面相觑。
看来,傅八岱这个脾气还是难改,我和太子两个人只不过是过来“看看”,竟然就直接被抓了壮丁,看他说完,就慢慢吞吞的将手中的书稿放到了另一边一个学生的桌案上,好像完全不用再跟我们商量了一般。
我和念深忍不住笑了起来,但也不敢再多说,毕竟他的拐杖就放在一旁的,急忙走过去,小心翼翼的坐下来。
拿起一本文稿来,刚刚翻开看了一行,我就忍不住“咦”了一声。
旁边的念深望着我:“青姨,怎么了?”
我看着手里的文稿,微微蹙眉:“这,这是兆圣元年的起居注啊。”
我刚这么一说,念深也皱了一下眉头,下意识的说道:“今天不是开了一馆吗?怎么兆圣元年的起居注也搬过来了?”
已经转身到另一边,指导一个学子如何整理的傅八岱听到我们两的对话,转过头来,说道:“只开了一馆,但并不是只拿了高皇帝的起居注,老夫打算做三朝同时进行编修。”
“哦……”
看样子他是打算做三朝实录,这样的话,的确容易省时间,只是花费的人力要比之前多得多,难怪他要多向户部要那么多钱了。
“好了,你们赶紧整理吧。”
他摆摆手,说完,又走到另一边去了。
我和念深又对视了一眼,都笑了笑,也各自看各自的。
兆圣元年,这是我永难忘记的一年,正是在这一年,裴元修迎娶南宫离珠,之后我跟随裴元灏南下,扬州发生大瘟疫,再后来,而裴元灏血洗皇城,夺嫡登基,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几乎影响了我的整个人生。
却没想到,有一天,这一年的正史的编修,会有我来参与。
历史和命运,谁又说得准呢?
不过,我的注意力,还真的不在这一年上。
虽然这一年对我的一生都很重要,但毕竟是我亲生经历过的,不论阴谋阳谋,我参与也好,听说也罢,大概也知道一个轮廓,我真正关心的,是元庆元年,也就是高皇帝入关,建立政权的那一年,或者那几年发生的事。
想到这里,我举目四望,正好就看见傅八岱俯身在跟一个学子说着什么,仔细一听,他们所谈的,正是元庆元年的事情。
我的心猛地动了一下,下意识的竖起耳朵去听。
不过,就在他们刚刚谈了一两句,傅八岱就像是脑袋后面长了眼睛,慢慢的掉过头来朝着我这边,那双原本没有焦点的眼睛眨了眨:“你们,都给老夫仔细一些,做好自己手里的事!”
“……”
其他几个学子猛地抬起头来看向他,有些畏惧的低声道:“老师放心。”
“学生不敢马虎。”
这话,分明就是说我嘛。
我瘪了瘪嘴,只能低下头去,继续翻看我手里的起居注。
但心里多少也有些不太高兴,他叫我过来编修正史,包括裴元灏同意我来“看看”,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若不是为了看高皇帝执政那些年,确切说是建朝初期那些年发生的事,我又何必跑过来给他当这个壮丁,现在这样,他倒真的是用我用顺手了!
有些憋气的,我顺手推了一下旁边的文稿。
就听见吧嗒一声,文稿垮了下来,一本有些特殊的青皮册子从一堆黄纸书里跌了出来。
那是什么?
我心生好奇,伸手去捡起来,翻开一看,顿时皱了一下眉头。
钦天监历书。
钦天监?这不是朝廷设立,专门观测天象,推算历法,甚至会在特殊时期,预演凶吉的部门吗?
钦天监历书,是他们记录天象观测的记录,也会跟起居注一样,编纂成册,但因为他们观测的都是比较重要的天象,不像起居注要每时每刻记录皇帝的言行,所以记录很少,有的时候会直接通过钦天监监正每月对皇帝的呈报而直接由起居令记录,有一些比较重要的天象,才会记录在案。
这是一本成册的历书,那应该有一些重要的记录才对。
想到这里,我翻开来仔细的一看,刚开始的记录,还是一些比较正常的天象观察的记录,但在最后一页,也就是裴元灏血洗皇城,夺嫡登基的时候,钦天监监正记录了一句话——
天生异象,帝星有三。
我顿时觉得心猛地收缩了一下。
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低头去看,一个字一个字的看清楚,却丝毫没有变化——
天生异象,帝星有三。
……
我放下手里的青皮册子,揉了揉眉心。
我一定是太累了。
旁边的念深也感觉到我在不安分的动来动去,探过身来,小声的说道:“青姨,你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我刚要接话,傅八岱冷冰冰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还要老夫再说吗?”
一听他这话,念深立刻缩回脖子,像是被打怕似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急忙低着头看自己的去了。
我看了一眼傅八岱的背影,他没有回头,像是在专心致志的教导那边的学子,我深吸一口气,再一次拿起那个青皮册子,翻到那一页——
天生异象,帝星有三。
没有任何变化的一句话。
却让我整个人都有些发蒙了。
我承认,我看过不少的书,正史,野史,甚至一些笔记小说,连同说书人的唱本也看过一些,类似于“双悬日月”、“乾坤二主”这样的情形,历史上发生过不止一两次,我也看过太多这样的记录。
但是——帝星有三?
未免太挤了吧?
我下意识的感觉,若不是观测有误,记录失实,就是这个钦天监监正危言耸听。
但是,可能吗?
别的我不敢说,但这种话说出来,触的不仅是皇帝的逆鳞,简直就是祸国之言,裴元灏可没有那么好脾气。
那么,难道说,这个是真的?
我又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看了傅八岱一眼,他已经跟那边的学子讲授清楚,这个时候背着手,慢慢的走过中间的这条道,路过我身边的时候,他冷冷的说道:“都好好的看自己手里的东西,别出一点错。”
“……”
我再一次低下头去。
这,应该是他有意让我看见的。
天生异象,帝星有三。
我冷静下来,仔细的想了想——兆圣元年,在钦天监监正观测到这个天象的时候,正是裴冀中毒不醒,逊位别宫,裴元灏血洗皇城登基的时候,如果硬要说帝星,那么可以说,从这个时候开始,直到现在,都是帝星双悬,太上皇的那颗星一直是在裴元灏的帝星的笼罩之下,如之前言无欲所说,只是不争辉,不占位而已。
可是,也就是这两个人。
帝星有三,又哪里再来第三颗帝星呢?
难道说,这里记录的帝星,不是当过,或者当了皇帝的人?
那么——
我正冥思苦想着,突然,脑海里想起了一件事来。
如今,天下三分。
三分……
三?!
难道说,这里的帝星有三,是指可能争夺帝位,甚至说,可能自立为帝的三个人?
京城、江南、西川?!
是这个意思吗?
一瞬间,我又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简直理都理不清,下意识的将那本青皮册子捏紧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现在做的一切,都没用了。
整个中原大地的战火,不可避免,甚至在我有生之年,只怕都难以看到平息的那天!
第1342章 第三颗帝星,到底是谁?
离开集贤殿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
血红的夕阳照在台阶上,也将我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我有些寂寥的走下来,确切的说,也不是寂寥,是狼狈。
我是被傅八岱赶出来的。
别的学生忙碌了大半天,最少也清理了两本书册,而唯有我一字未动,他气得差一点又要打人,若不是被念深和匆匆赶来的査比兴下死劲拦住了,只怕我这么大一个人了,还真的要当着那么多学子的面挨一顿打,最后只能狼狈的,在他骂骂咧咧的骂声中跑了出来。
丢死人了。
走下了长阶,我才缓过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时,就听见身后传来念深的声音——
“青姨!”
回头一看,他匆匆的跟了上来,也是一头冷汗,跑到我面前来还直喘,上下打量着我:“青姨,没被打到吧?”
我摇了摇头。
刚刚傅八岱扬起拐棍,离我也就那么一点距离,幸好被他抱住,拐棍才打偏了。
“那就好了,”他送了口气,又回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老师的脾气还是这么大。”
其实,身为长辈,在他面前这样差点被打,我也实在是颜面扫地,这个时候两边脸颊都是火辣辣的,只能敷衍着讪讪的笑了一下,转身往外走去,他也急忙跟了上来,像是为了掩饰我的尴尬似得,说道:“这些年,被老师打过的真不少。”
我还是干笑。
“不过青姨,”他看着我:“这么久,你怎么一本都没有整理好啊?”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前方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朕让她来,可不是让她来干活的。”
一听这声音,我们两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抬头一看,果然是裴元灏站在前面不远处,身后还跟着常晴,玉公公他们。
我们急忙上前行礼。
裴元灏只挥了挥手,然后看着我:“怎么回事?”
我讪笑了一声:“傅老平日里习惯了。”
他的浓眉一皱:“朕早就跟他说过,他这个习惯得改一改!”
我和念深都没说话。
傅八岱的习惯,不是皇帝说一两句话就能改的,当初在西山书院打过那么多人,都打成习惯了,入京以来,虽名为太保、学士,实际上的地位却是皇帝的国师,裴元灏自己都说对他言听计从,这些小事,傅八岱又怎么会听他的?
说到这里,裴元灏自己也顿了一下,像是觉得这话说得没什么分量,冷冷的哼了一声。
这时,常晴上前一步,柔声说道:“天色晚了,看你们一直都没回来,皇上特地过来看看的。”
念深急忙垂着手:“儿臣不孝,让父皇担心了。”
裴元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又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回去吧!”
这一路回内宫去,都是念深跟在裴元灏的身后,而我跟着常晴,没走一会儿,感觉到她的气息有些不稳,是之前落下的病根,便过去轻轻的扶着她。
她抬头,对着我淡淡的一笑。
我柔声道:“娘娘身体不好,就不该出来的,这个时候正好起风。”
“没事,”她摇了摇头:“太医也说,我该多出来走动走动,对身体还好些。所以我刚刚跟皇上提了,明天大家到御花园赏花,你若无事,也带着妙言过来吧。”
“我……”
我顿时皱了一下眉头。
常晴要带着人去赏花,带的人自然不会是朝臣,而是后宫的那些妃子,妙言倒也罢了,我跟着去算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的就要拒绝,走在前面好几步远的裴元灏像是听见了我们的话,回过头来:“你也带着妙言出来走走。每天憋在宜华宫里,不是看书就是睡觉,有什么意思?”
我下意识的道:“可是——”
“你要是嫌烦,皇后就少叫些人。”
“……”
“人多了,反而事多。”
“……”
我被堵得无话可回,常晴急忙低头道:“臣妾知道了。”
说完,抬头看着我,目光微微闪烁着。
我也明白他的意思,裴元灏说这话虽然不客气,但其实已经是在让步,让常晴少叫些人,是知道我不想跟后宫的嫔妃们混在一起,如果这样我还不答应的话,只怕他就真的要发火了。
我轻轻的点了一下头:“遵旨。”
第二天,我带着妙言,跟常晴他们一道去了御花园。
同行的还有顺妃闻丝丝、和嫔刘漓和康嫔叶云霜,算起来,也都是平日里跟我相处融洽,且都带着孩子的。
常晴选她们,倒也是听了裴元灏的话。
今年春天来得有些迟,前一阵子路过御花园的时候都只看到丛丛绿叶,和藏在绿叶中的骨朵儿,这个时候那些骨朵儿才终于露了真身,有的已然绽放,有的含苞待放,星星点点的缀在葱绿当中,虽然美景不盛,倒也悦目。
蜻蜓蜜蜂蝴蝶,这些小虫子到处飞舞着。
几个孩子一进园就乐开了,念深没来,妙言就成了最大的,她和比她小一点的灵公主,还有最近刚刚开始学走路的三皇子念戎“一见如故”,两个丫头在前面疯跑,留着一只胖胖的念戎挪动着小短腿,笨拙的追着他们,嘴里不停的喊:“吉吉等我,吉吉等我!”
我们几个大人看着这样,都笑得前仰后合。
常晴微笑着说道:“就应该这样,让他们小孩子多在一起玩玩,老跟着我们这些大人,学得老天拔地的,有什么好?”
我知道她这话是说我,也不好接口,只讪讪的笑了笑。
不过,旁边的和嫔刘漓倒是一直牵着二皇子念匀,那孩子安安静静的跟在她的身边,不说不笑的,也丝毫没有被他的兄弟姐妹们的热情所感染。
常晴看着,轻轻的说道:“和嫔,让念匀也跟他的姐姐妹妹们一块儿去玩玩吧。”
刘漓低声说道:“回娘娘的话,不是臣妾不答应,实在是最近已经开春了,孩子穿得少,让他这样去跑,臣妾怕他又磕碰着。去年那一次——”
说到这里,几个嫔妃的眼神都黯了一下。
不用她再说,我大概也猜到了。
常晴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
我们几个人沿着御花园的小路慢慢的往前走着,一路上倒也看尽了春色。我们走得慢慢吞吞的,倒一点也不妨碍几个孩子,他们一会儿从这里冒出个头,一会儿又听见那边的花丛沙沙作响,一会儿又看见一个满身树叶花瓣的孩子从眼前横穿过去,急得跟他们的几个太监宫女爷爷奶奶的央告着,追逐着。
常晴看着他们的样子,脸上满是微笑,微笑中却也透着一丝淡淡的哀伤,扣儿一看见她这样,立刻说道:“娘娘,是不是累了?去前面休息吧?”
“也好。”
她点点头,便带着我们一起往前走去,没一会儿,就到了那处凉台。
这个地方,我是再熟悉不过了,一踏上这里,叶云霜他们几个的表情都很微妙,常晴倒是淡淡的,早就有人在上面准备了软凳,茶点,我们几个各自找了位子坐下来。
下面,还不时传来妙言他们的嬉笑声。
常晴又吩咐扣儿:“你去跟他们说一下,别让孩子们跑累了,更别磕碰着。”
“是。”
大家坐在凉台上,也都是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闻丝丝跟叶云霜在说起念匀最近不爱吃东西,叶云霜让自己的宫里的奶妈写个单子给她,常晴的腿酸了,杏儿小心翼翼的给她揉捏。
我有些无聊,靠坐在围栏的长椅上,用刚刚顺手扯来的几根长长的草梗系在一起,抓着一端从高台上垂下去,不一会儿,就有几只蜻蜓飞过来,碰碰撞撞着那草梗。
我轻轻的数着:一……二……三……
帝星有三。
脑海里还是浮现出了这句话,如梦魇一般在昨晚缠了我一整夜,这个时候,还是逃避不开。
我想了一整夜,也想不通,如果前两颗帝星是指裴元灏和裴元修,那么第三个是指西川,颜轻尘吗?可我很清楚,他将自己称为“守业者”,这就意味着他不会做比先辈更冒进的事,如果真的要做,他这些年来也就不会蛰伏至此了。
况且,我相信一点,他的心机虽深,但不会骗我!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第三颗帝星,到底是谁?
就在我手里捻着草梗,晃晃悠悠的逗弄着那些蜻蜓的时候,旁边传来“呵呵”的两声笑,我回头一看,是二皇子念匀,正趴在我身边的围栏上,看着那几只蜻蜓。
我一看到他,忍不住微笑着:“殿下,喜欢吗?”
他看了一会儿,那双黑豆一样的眼睛转过来看着我,我将手里的草梗递过去:“要玩吗?”
他眨眨眼睛,不说话。
坐在一旁的刘漓轻轻的说道:“他不会玩这些。”
说完,伸手将他牵了过去。
一牵他的手,刘漓就皱了一下眉头,转头对跟在她身边的宫女灵芝道:“这里有点冷。”
灵芝一听,急忙下去,没一会儿拿了一件小小的斗篷上来,给念匀披上。
我在旁边看着,倒也轻叹,刘漓虽然跟那个人一样,待人凉薄,骨子里却都很温柔。
那件小斗篷看起来是新作的,但料子的花色却很旧,看起来也不是新的布料,我在旁边看着,也伸手帮那站立不动的孩子拢了拢,说道:“这个东西倒漂亮。”
刘漓淡淡一笑:“自己做的,什么漂不漂亮。他不着凉就好。”
“这料子看起来蛮老啊。”
“嗯,都是拆了以前的老东西。”
哦。
我捻了一下手里的料子,里面筋筋棱棱的,掺杂了金线。
第1343章 她对妙言,到底有多执着?
我又伸手捻了一下,这料子虽然不新,但质地非常好。
我看着刘漓,她搬过念匀的肩膀,小心的给他拢拢衣服,这孩子没什么反应,但她却是满眼的温柔体贴细致,确保他不着凉。
我觉得心跳得有点快,但开口的时候,还是尽量让自己安静一些,不出现什么异样,声音也低沉了许多,只够我们两个人听见——
“是,你那个弟弟用过?”
提到那个“弟弟”,刘漓的神情微微的黯然了一些,也不看我,只继续整理裴念匀的衣裳,然后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他用过,也可能是魏宁远用过。”
“魏宁远?”
我一愣:“他——”
“他其实是个孤儿,是在家父赴京赶考的途中,在郊外捡到的。这件事也是后来听哥哥说的,父亲怜悯他,带着他进了京城,交给了一户人家收养。后来他长大成人,拜入哥哥的门下,偶然谈起这件事,才发现他就是当初的那个孩子。所以他对我们家——”
非常的忠诚。
刘漓大概是顾忌着周围还有人,没说这句话,但我也明白,魏宁远的忠诚,的确远超一个普通的门生的程度。
不过,这不是最让我惊讶的,最让我惊讶的是这衣料里掺了金线,这绝对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它的主人必然非富即贵,但非富即贵,又怎么会把孩子丢到郊外?
更重要的是,这衣料,到底是当初的刘三儿留下的,还是魏宁远留下的?
如果是魏宁远的,那么他的身世只怕不普通。
但如果是刘三儿……
那也就证明,是刘世舟的——我回忆起之前艾叔叔的话,他说刘世舟远赴西川的时候见过我的母亲,并且得到过母亲的一笔资助,应该不是之前刘毅所说的穷困潦倒,但即使如此,也不至于用得起这样的料子。
古怪!
我才想着,裴念匀穿好了衣服,又趴在围栏上来看着我,我对上他那双黑豆一样的眼睛,蓦地明白过来,又拿起刚刚那根草梗,沿着围栏放下去。
不一会儿,几只蜻蜓就撞上了草梗,停在上面,这样看下去,像是穿了一串蜻蜓一般。
他又格格的笑了起来。
我微笑着伸手抚摸了一下他肉嘟嘟的脸。
他像是没感觉似得,只看着那草梗发笑,倒是旁边的刘漓看到这一幕,像是有些愕然,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的说道:“这孩子……跟你倒亲。”
嗯?我抬起头来看她。
她说道:“他平时不让别人碰的。寻常人要碰他,得跟他相处许久,让他熟悉了,才能碰他一下,但你——他倒是一点都不怕你。”
我也有些愕然,低头看了看那孩子,他的确不怕我。
但也不算太亲近我。
不过,这样是最好的,在这宫里,要好好的活下去,最要紧的,大概就是跟任何人都保持一点这样的距离了。
想到这里,我又轻轻的抚摸了一下他的脸颊,然后缩回手去。
我们在上面坐了一会儿,闻丝丝就探头往下看去:“哎,几个孩子呢?”
我也才注意到,都没听到他们嬉闹的声音了,也探头往下望去,却听见背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那个粉妆玉琢的灵公主,一只手牵着胖乎乎的三皇子裴念戎走上来,她跑得大汗淋淋的,额头上的散发都汗腻腻的,一上来,就松开手扑到自己母亲的怀里。
叶云霜一把抱住她,摸着她汗腻腻的额头:“跑哪儿去了?这一身汗。”
闻丝丝也抱住了裴念戎。
我问他们:“妙言呢?”
灵公主一听,嫩声嫩气的说道:“妙言姐姐去那边玩了。”
“哪边?”
正问着,就听见下面传来妙言大声呼唤我的声音——
“娘!”
我急忙探头出去看,就看见御花园那条蜿蜒曲折的小径的尽头,妙言正站在那里冲我挥手,而她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南宫离珠!
我一看,顿时变了脸色,都来不及说什么,起身就往下跑。
偏偏这御花园的路修得弯弯绕绕的,本是为了让大家多走几步,多赏园中美景,这个时候却是半天都到不了我想去地方,我心里火气,等终于跑到他们面前,人都急得白了脸,妙言从她身边跑过来:“娘!”
我一把抓住她,往身后一拖,然后瞪着南宫离珠。
她站在那里,脸色和我差不多苍白,只是冰冷了许多,好像那一夜,我在夜色中看到的那个鬼魅般的影子一样。
“你要干什么?”
我沉声道。
她却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还是那么淡淡的站在那里,目光始终注视在我身后,正探头望着她的妙言身上。
这时,常晴他们也跟了上来。
一看见我们这个样子,几个人都皱了一下眉头,尤其是刘漓,牵着裴念匀站在最后面。
常晴道:“怎么回事?”
我皱着眉头,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这样看来两厢安好,不过对南宫离珠,对她对妙言的心思,我一直都很紧张的。
常晴见我不开口,又抬起头来看着她:“贵妃,怎么回事?”
南宫离珠这才眨了眨眼睛,那双长长的睫毛像濒死的蝴蝶翅膀,扑闪着,望着我们,眼神里一片茫茫然的死气:“臣妾听说皇后娘娘带着各宫的姐妹来御花园赏花,等了一早了,却都没得到娘娘派人来唤。臣妾,只能自己过来。”
常晴轻咳了一声,说道:“今日,本宫是带他们来赏花,不过也不是让后宫所有的姐妹都来,只是带几个皇子和公主来。人多了,嘈杂。”
“原来是这样。”
她淡淡的一笑,眼神黯然:“原来是因为臣妾没有孩子,所以不在被邀请之列。”
“……”
“那娘娘又为何……”
她前面的那句话,让我们几个都皱了一下眉头,而最后这句话,却是让常晴的脸一下子苍白了起来。
她和常晴,都没有孩子。
这一下,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僵了。
我皱着眉头,冷冷的说道:“皇后娘娘乃是后宫之主,不管有没有孩子,该管的,她难道不能管吗?”
她的目光一冷,但立刻又笑了起来:“能管,当然能管。”
“……”
“不过,要怎么管呢?要管谁伤害了妙言吗?”
我一听,脸色就沉了下来,急忙回头看着妙言,问她:“你怎么了?刚刚出了什么事吗?”
妙言这才抬起头来看着我,有些莫名的摇摇头:“没有啊。”
“那——”
“这位娘娘就是过来拉着我的手。”
“……”
“她一直拉着我的手看我。”
说着,她又偏着头去看着南宫离珠,而南宫离珠的目光果然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像牵了一条线似得。
我只觉得身上被癞蛤蟆爬过一样不舒服,又伸手将妙言扒拉到我的背后去。
常晴叹了口气,然后说道:“贵妃,你既然来了,那就大家一起坐坐。”
妙言一被我挡住,她就像是失去了目标一般,眼神变得有些茫然,慢慢的抬起头来,看了看我们,淡淡一笑:“不了,既然今天是带着皇子和公主们出来游玩,那臣妾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说完,她连礼都不行,幽幽的转过身去,走了。
我们一群人站在这里,一时有些沉默,半晌,妙言才又从我背后探出头来,仰头望着我:“娘,怎么了?”
我勉强说道:“没事。”
常晴也说道:“既然都没事,那就都回去吧。”
看她的样子,大概刚刚南宫离珠的话刺伤了她不少,连再回去坐着赏花的心情都没有了,大家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各自都散了,倒是走回宜华宫的时候,刘漓跟我走在一路,正要分路的时候,她突然说道:“我觉得你要小心一点贵妃。”
我抬头看着她。
“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吧?”
“……记得。”
她说过,贵妃可能要对我动手,或者说,对妙言动手。
在那之后没多久,南宫锦宏就从我的屋子里查出了那封信,不管南宫离珠知不知道这件事,不管那封信最后带来的结局是什么,但我很清楚,如果我没能洗脱嫌疑,很有可能现在已经被一些大得不得了的罪名打入牢里,而我的妙言,必然是要被某个妃子收养的。
今天,她又跟我说这句话。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会小心的。”
和嫔说道:“我这一次说的,跟上一次说的不同。”
“嗯?”我一愣,睁大眼睛望着她。
她的眉眼间除了凉薄冷漠,也染上了一层阴翳,半晌,她凑到我耳边,说道:“我总更觉得,贵妃那样子看着不对,跟魔障了一样。”
“……”
“这宫里,可从来不缺这样的事,这样的人。”
“……”
“你多留点心。我总觉得,她对你的女儿——”
这句话,她没说完,但我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如同裴元灏之前所说的“破执”,每个人心里难免都有执念,得不到,是最容易让人疯狂,迷失方向的,若不能破执,人就会陷入这样的心魔之中,就中了魔障。
南宫离珠……她对妙言,到底有多执着呢?
第1344章 裴元灏在等什么?
接下来几天的时间,我没再轻易的让妙言出门,也跟小福子打了个招呼,让他找一两个人帮我盯着玉华宫那边。
奇怪的是,南宫离珠也就此安静了下来。
不仅没有再出现在我面前,甚至就连关于她的消息都很少,一下子她好像缩回了那个富丽堂皇的玉华宫,不过问世事了一般——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圣旨,或者皇后懿旨的作用,还是她自己就是这么打算的,但刘漓的话,和那些话在我心上蒙上的阴影,始终没有散去。
我希望,她没有真的为了妙言,为了孩子而魔障。
开春之后,天气的变化很大,时而温暖,春风和煦,时而寒冷,北风凛冽,扰得人也有些心神不宁,但听说裴元灏的事情还是办得很顺利,小福子来回我的话的时候,也经常说起査比兴,他在御前行走,经常会有一些惊人之举,搞得裴元灏焦头烂额,但往往在焦头烂额之后,却会发现出一条新路来。
这个人,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
看得出来,裴元灏也很喜欢这个人,有时候到宜华宫来看妙言的时候,也会我跟说起他来。
他的心情似乎也很好,这天到宜华宫来陪着我们一起用晚饭的时候,之前因为我劝说而延后的陪着妙言外出郊游的事,就又被提起了。
一听他这话,别人还好,妙言立刻眼睛都亮了。
她捧着碗看着裴元灏:“父皇,真的可以去吗?”
这些日子,因为裴元灏和常晴的授意,有人开始教她宫里的礼仪和规矩,毕竟已经是十岁的大女孩了,我也没有阻拦,所以对裴元灏的称呼,不再像过去那样大呼小叫的喊“爹爹”,而是跟着她的弟弟妹妹们一起学着喊“父皇”了。
裴元灏微笑着看着她:“喜欢吗?”
她立刻睁大眼睛,郑重的点头。
不过,点过头,又转头看向我,有些紧张,也有些小心翼翼的。
裴元灏也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原本端着碗,正在加一块春笋,抬起头来,正对他们他们一大一小两个人的目光,有点眼巴巴的看着我。
我皱了一下眉头:“什么?”
妙言望着我,又转过头去看裴元灏,他便笑着对我说:“可以的吧?”
我不觉好笑:“陛下你安排的事,又何必还来问我?”
他也笑着:“就是要问你啊。这些事,妙言都挺你的——朕也要听你的。”
我轻咳了一声,说道:“这话……陛下在这里玩笑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要让别人听到了。”
他笑道:“那你准不准啊?”
“……”
我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加上妙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那么巴巴的望着我,拒绝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点点头,立刻,这对父女就欢呼了起来。
我看着他们,摇了摇头,也笑了。
几天之后,找了一个天气大好的日子,裴元灏便带着后宫的嫔妃,和他的几个皇子公主们出宫郊游了。
一大早,都不用我们叫,妙言自己就乖乖的起床了,洗脸漱口全都不用人服侍,只是梳头的时候,她有些不安分,坐在凳子上摇摇晃晃的,素素刚刚给她梳好了两个髻,连丝带都还没来得及系,她就迫不及待的要从上面跳下来。
吴嬷嬷急忙从旁边伸手拦着她,喊着:“我的小祖宗哟,可别乱来!”
我在旁边看着,也忍不住虎着脸:“妙言,你今天要是这么不安分,那就不要出去了!”
她一听,给吓着了,急忙爬回凳子上安安静静的坐着,两只手还摆在膝盖上,一动不敢动,素素和吴嬷嬷这才憋着笑,帮她给发髻上妆上了两条鹅黄色的丝带,配上她一身月白色的短衫,非常的粉嫩漂亮。
吃过早饭,玉公公就派人来催了,我们又最后检查了一边,这才出了门。
在路上,就跟常晴他们遇上了,念深今天也换了一身深绿色的劲装,头发高高的束起,一看见我,就急忙跑过来给我问安:“青姨!”
我上下打量他一番,微笑着说道:“太子殿下可真英气!”
旁边的妙言看着他,也说道:“皇兄,你好帅哦!”
念深被我们两夸得有点脸红了,但还是笑着捏了一下妙言的脸蛋:“妙言你也很漂亮啊。”
“是嘛!我也觉得!”
说着,她牵着裙摆转了个圈,正好常晴也走过来,听她这样自卖自夸,忍不住笑了起来。
念深牵着她,我陪着常晴,一行人说说笑笑的走到了南宫门,已经有不少人在这里候着了,马车也早就停在了门口,所有的人一看到常晴过来,都纷纷向她跪下行礼。
常晴点了点头,让大家起身,又向周围看了看,问道:“皇上呢?”
玉公公急忙上前,说道:“皇上一大早就到御书房处理公务,这一会,怕是要过来了。”
常晴点点头,说道:“皇上的政事要紧,别催,咱们在这里等等也没什么。”
“是。”
于是,大家就在这里等着。
没一会儿,裴元灏终于到了。
远远的看见他走过来,身后还跟着査比兴和小福子他们,看样子是从御书房出来就直接过来了,脸上还带着一点笑,大家向他跪拜行礼的时候,他也微笑着说道:“是朕来迟了,你们都起来吧。”
大家这才纷纷起身。
裴元灏看了宫门外一眼,然后又转头对着我们:“脚站疼了吧?”
我低着头,没说话,旁边的常晴微笑着:“轻盈倒没说什么,只是几个小的,都闹翻天了。”
裴元灏笑了起来,又逗了一下妙言他们,直到这个时候,玉公公才上前,催促着该动身了。
裴元灏点点头,又往外看了一眼。
我看着他这样,像是在等什么东西,但也没问,倒是旁边的査比兴上前一步,轻声说道:“陛下放心去玩儿吧。”
这话说得,好像皇帝成了小孩子了,裴元灏又好气又好笑,却也不好说他什么,只说道:“若到了,你要立刻快马送过来。”
“是。”
……
果然,他是真的在等什么。
他转过头来,目光也正对上了我,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便挥了挥手:“走吧。”
说完,便上了马车。
既然是带着那么多嫔妃和皇子公主出行,自然是帝后同乘一辆,我带着妙言上了另一辆马车,刚刚把妙言托上去,就看到査比兴走到我身边,微笑着朝我挤挤眼:“大小姐。”
我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样子,也觉得好笑:“怎么?”
“大小姐今天……可要好好玩啊。”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嘿嘿。”
我知道这个人虽然不正经,但话不会白说,想起刚刚裴元灏跟他说的话,便低声问道:“你们在等什么?”
他挑着眉毛看我:“你猜。”
“……”
若不是眼下那么多人,我只怕真都要发火了。
正要斥他两句,一抬头,就看到后面的一辆马车,南宫离珠正走过去,一抬眼,那双幽幽的明眸也对上了我的眼睛。
我下意识的皱了一下眉头,査比兴也回头看了一眼,顿时笑了起来,扶着我上了马车,放下帘子的时候,他又笑着说道:“大小姐,好好玩吧。”
说完,帘子便晃晃悠悠的垂了下来。
听着外面一声号令,车队便开始朝前逝去。
我抱着妙言坐在车厢里——虽然以妙言公主的身份,出行也不能单独的拥有一辆马车,加上我,在宫里还什么都不是,这完全不合制,不过他们还是这么做了,我倒也不给自己找苦吃,这个时候,两个人坐在安静车厢里,倒让我更有了一点空间去想。
裴元灏在等什么?
我只知道这阵子他的政令颁布得很多,每天都听说有许多旨意往四处发,驿道上的马蹄大概都没停过。
不过,他发布给别人,却不知道有什么人,会给他消息。
妙言对于今天的出行相当兴奋,但也怕自己出格了我会生气,所以尽量安静的坐在我身边,只不时的撩起一线帘子往外看。
马车走了许久,眼看着我们已经出了城门,远远的,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妙言正往外看着,突然,她说道:“娘,那是什么?”
嗯?
我愣了一下,还没起身过去,就听见前面一声号令,马车停了下来。
外面的车队,也都停了下来。
我急忙挪到窗边,也撩起帘子往外看去,就看到我们行进的官道上,有一骑人马已经走到了皇帝的车驾前,一看就发现,是传递讯息的驿马,大概是没有想到会遇上圣驾,那人也吓了一跳,停下马之后急忙滚下地跪拜,裴元灏不知在车里说了什么,就看见小福子走过去,跟那人说了一句话。
那人急忙从背后的背着的包筒里拿出一样东西,毕恭毕敬的捧着。
小福子接过来,转身奉到窗边,裴元灏从车里伸出一只手,将东西拿了进去。
我立刻明白了,那就是他今天一直在等的东西!
第1345章 你跟朕,都看错了
是什么人传递给他的重要消息?还是他的军国大事?
我猜测着,下意识的想要探出头去看,却见外面一直跟着车队的几个禁卫军将士朝这边看了过来,顿时也醒悟,急忙缩回脑袋,把帘子放了下来。
然后,就感觉到外面一片安静。
我以为裴元灏接到了那个他一直在等待的消息,一定会随即发布什么命令,至少要有什么动作,但听外面,一点声息都没有,他在伸手接过了那个消息之后,就一直安静的坐在他的御辇。
而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有一种沉闷的压抑感,在慢慢的弥散开来。
原本,跟随皇帝的车驾,这些人自然是不敢随意的开口,随意的动作,只是这一回,这一片安静有些诡异,像是被什么人压着,仿佛就是从他的车辇里散发出来的压迫感。
到底是什么消息啊?
大家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他既没有传令继续走,也没有发布任何关于这个消息的命令,大家就这么在官道上干站着,人还可以安静,但那些马匹就有些稳不住,好几匹马都在不安分的跺着马蹄,打着响鼻。
终于,听见前面一声号令。
马车慢慢的开始朝前行驶了。
看来,那个消息并没有让他改变今天出游的行程,只是,我下意识的感觉到,那似乎并不是一个什么好消息,能让他这样等待,也一定不是无足轻重的……
车队安静的行驶了一段时间,终于到了郊外,他让人安排好的地方,这里已经提前布置过了,一下马车,入目就是一片宽阔的草场,远处整齐的种着一排排高大挺拔的梧桐树,像是一堵高大的绿墙,将这个草场和周围隔绝开来。
远远的,听见群马奔腾的声音,扬起漫天的烟尘,连地面都在微微的震动。
妙言一听那声音,立刻眼睛都亮了:“马!”
我没拉住她,她嗖的一声就钻到前面去了,我吓了一跳,急忙追过去,就看见她拨开人群,前面是一处布置好了的场地,搭建起了高高的高台,上面还摆放着软榻和桌案,甚至还有茶点,香炉,巨大的帆布遮蔽在周围,将那里隔成了一个封闭而舒适的空间。
裴元灏带着常晴走了过去,两个人坐在了主位上。
玉公公带着人走过来,小声的说道:“颜小姐,公主殿下,请上座。”
妙言听见马的声音,已经兴奋得蠢蠢欲动,一听他叫了,急忙牵着我的手,跟着玉公公往前走去。
主座的两边,摆了几排桌案和软榻,大家分列而坐,我陪着妙言,坐在了帝后的下手方。
一靠近,才发现裴元灏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没有发怒,也没有咬牙切齿的斥责任何人,只是就这么沉着脸,那种压抑的感觉和刚刚在马车上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常晴似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坐在他身边,就比别人还更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她都如此,其他的人更是谨慎小心。
看来,我猜对了——他一直等待的,在官道上都半路停下来接的那个消息,不是什么好消息。
但,应该原本可能是好消息的,所以他才会那么殷切的等待,甚至让査比兴如果收到了,都要立刻快马送过来,只是没想到,事情不如他之前所想。
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知道,现在能影响他心情的,也就是他在忙的那些军国大事——或者是新政的实施,或者是江南那一边的情况,或者是洛什的动向,又或者……
是关于国库,关于钱的问题?
想到这里,我小心翼翼的看向他,他的脸色虽然阴沉,但今天已经到了这里,自然也不能大家都干坐着,玉公公走到他身后,轻声的问道:“陛下……”
裴元灏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前方那宽阔无际的草场,还有远处奔腾的马群,脸色没有多少放松,只说到:“不必距离,让太子带着他的弟弟妹妹们下去玩一会儿。”
他一开口,周围好几个人都松了口气。
看来,至少皇帝不会把火撒到这里的人身上。
玉公公也松了口气,急忙满脸堆笑的答应着,然后去传了话。一听裴元灏开了口,妙言立刻便精神擞抖的走了下去,念深也起身,带着他的弟弟妹妹们走到场地中央,朝着帝后行过礼,然后转身上了侍卫牵来的高头大马。
我看着妙言也选了一匹枣红色的马,揪着缰绳,兴奋的翻身爬了上去。
她喜欢骑马,我知道,她的骑术很好,我也是知道的,但今天这个场合,我还是事先拉着她叮嘱了半天,这个时候她骑在马背上,回头看着我关切的眼神,立刻会意,朝着我点点头。
旁边的念深问她:“妙言,你没问题吧?”
“当然没有!”她高兴的说道:“太子哥哥,待会儿我们比一比,看看谁的马跑得更快。”
“呵呵,好啊,不过你小心,别摔下了。”
“我才不会呢!”
旁边的灵公主,粉妆玉琢的像个小仙女一样,倒也被小太监托上了马背,稳稳的坐着,看来平时裴元灏对他的子女们这方面的要求还是很严格的,连一边走路都踉踉跄跄的三皇子念戎,也被一个骑师抱在怀里,上了马背。
这时,裴元灏说道:“朕让他们在那边放了花,谁第一个摘回来,朕有赏赐。”
说这些的时候,他的脸上也没有什么笑容,但几个孩子已经够兴奋了,妙言第一个策马飞奔了出去,念深他们也急忙跟上了。
马蹄扬起的尘土,渐渐遮住了他们远去的背影。
等到孩子们都跑远了,我的目光又收回来,看着裴元灏,他的脸色又慢慢的沉了下来,然后——看向了我。
我被他的目光看得咯噔了一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倒是他身边的常晴仿佛是感觉到什么,提着衣摆站起身来,对坐在另一边的闻丝丝他们说道:“几个孩子都跑远了,咱们也下去看看,别让他们玩疯了。”
闻丝丝他们有些不解,但抬头一看裴元灏的脸色,也会过意来,急忙应着,起身跟着常晴走了。
常晴没有叫我,我自然也不能跟上去。
这也就意味着,剩下来的,离他最近的,就是我了。
会不会,他的火气就要撒到我身上了?
我正这样想着,就看见他端起面前的一杯茶,喝了一口,茶是热的,还冒着热气,大概他内里也是火气正旺,这样一喝顿时眉头都皱紧了,玉公公一看,急忙上前候着,果然听见他说道:“玉全,去拿杯凉的来。”
玉公公一听,急忙下去了。
不一会儿,凉的茶送了上来,他端起来喝了一口。
这一回,没有皱眉头,脸上那种阴沉的脸色虽然没有缓和,但好歹清明了一些,我听见玉公公松了口气的慢慢退下了。
我也松了口气,掉过头去看向远处。
漫天烟尘里,几个孩子也不知道骑得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他突然冷不丁的开口说道——
“你,看错过人吗?”
“……”
这话说得我心里一愣,转过头去看着他:“啊?”
他也没有看我,目光直直的看着前方,马蹄扬起的烟尘已经彻底遮住了几个孩子的身影,不过他丝毫没有担心,毕竟周围都是禁卫军的护卫。在我疑惑的注视下,他又说道:“朕问你,你看错过人没有?”
“……”我想了一会儿,说道:“当然有过。”
“哦?是谁?”
“……”
也不好说是谁,其实谁的一生,没有看走过眼。
拿最简单的来说,柳凝烟——我曾经的朋友,曾经那么相信她,对她好,视她和瑜儿为我在这宫中最好的朋友,却没想到,一朝得|势,一朝失势,会让她变得那么快,那么彻底,到最后,以我取她性命告终。
这件事,我想裴元灏多少知道一些影子,所以那个时候在御书房才会那么跟我说,不过这个时候,陈年旧案,我也没必要翻出来,给自己找麻烦。
于是,也不看他,只轻轻的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半辈子,看错的太多了。”
“哦?”
我感觉到他这话题有点奇怪。
从刚刚在官道上接到消息到现在,他突然问我这个问题,难道,那个消息,是跟这个有关?
看错人?
我还这么想着,就听见他说道:“那你觉得,朕会不会看错人?”
“……”
这一回,我没按捺住,转过头去看着他:“陛下说什么?”
“朕问你,朕,会不会看错人?”
“……”
这一下,我有点打自己的嘴了。刚刚才说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虽然是万乘之尊,但毕竟不是圣贤,可要说他看错——我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于是,咬着下唇,沉默了下来。
半晌,他淡淡的眨了一下眼睛:“你也不好回答。”
“……”
“其实,朕当然也是会犯错的,偶尔,经常。”
“……”
“不过这一次,朕不太愿意相信。”
“……”
我看着他,下意识的感觉到了什么,但还没开口,就看见他慢慢的转过头来看着我:“因为这个人,是你跟朕,都看中,也看重的。”
我的心蓦地一沉,只觉得心跳都顿住了。
“陛下说的,是谁?”
第1346章 刘轻寒,到底要做什么?
他看着我,一字一字的说道:“刘轻寒。”
风吹过辽阔的草场,远处的梧桐叶哗哗作响,我还听到了烟尘扬起的声音,一下子充斥在这个有些空虚的世界里。
我眨了一下眼睛,然后转过头去。
只是一瞬间,风就停了,树叶安静了下来,烟尘也慢慢的落下,我只是看到眼前不停攒动的人头,虽然没什么声音,却显得那么喧嚣。
他安静的看了我许久,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
“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无话可说。”
“……”
我一直沉默着,没有看他,但也像是没有看到眼前那些景致,只是在一种格外空旷的感觉里僵持了许久,才慢慢的说道:“这,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有。”
“不过,陛下现在要关心的,真的是民女是怎么想的吗?”
“朕的确想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因为——”他的声音越发低沉,也越发沙哑了一些:“朕现在还不能相信,我们两个人,都看错了。”
我觉得心被揪得更紧了,呼吸都有些困难,只能强迫自己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但还是感觉到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迫得整个人都有些支撑不住了。裴元灏看了我许久,慢慢的说道:“你不问朕发生了什么?”
“民女在等陛下告诉我。”
他冷冷的说道:“日前,朕让人给他传了一道手谕。”
“……”
原来,在官道上拦下的,就是刘轻寒的回信。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知道,他是如何回禀陛下的。”
“你想知道?”
他侧过头来看着我,我轻轻的点了点头,他仿佛笑了一声:“朕也想知道。”
“……!”我的心里一动,转过头看向他,却见他的目光慢慢的变得阴沉森冷起来,说道:“可是,他没有一个字,一句话回禀朕。”
“——?!”
什么意思?
对上我愕然的目光,他看着我:“那道手谕,他没有看,原封不动的给朕退回来了。”
……!
我的心跳也漏了一拍。
这样看着他的时候,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也有些不稳,虽然他从头到尾并没有雷霆震怒,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愤怒,但我能明白,这对他来说,不啻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因为,对刘轻寒,即使中间隔着一个我,他仍旧看中,并且看重。
这些年来他对刘轻寒的重用,即使不说,我的心里也明白,虽然,他时时刻刻的提防着我们两,甚至指婚给他和长公主,这一切,让我咬牙切齿,但说到底,在公事上,他对刘轻寒,是有知遇之恩的。
而现在,刘轻寒远在西川,并且得到了颜轻涵的资产,就算不是富可敌国,但他的财力势力也不容小觑,况且据之前常言柏所说,他现在还在招兵买马,裴元灏传那道手谕,自然也是在和西川交好的情况下,也将他拉进这个圈子里来,甚至构成一个新的联盟。
可是没想到,刘轻寒连看也不看他的手谕,就直接退回来了。
这对于他,一个皇帝来说,不能不是一次沉重的打击,甚至是一件切齿的恨事。
难怪一到这里,他的脸色就那么难看,压得周围的人都喘不过气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的伸手在面前的桌案上抓拿了一下,抓到了一杯茶,捧起来,却喝不进嘴里,茶水荡漾着洒在了我的手上、身上,我又放下杯子,用掌心去抹衣服上的水,一遍一遍的抹,但那些茶水没被抹干净,反倒很快浸透了我的衣衫,肌肤立刻感到了一阵异样的凉意和湿意。
裴元灏安静的看着我,这个时候,他说道:“你还是无话可说?”
我抹了一手的水,只低着头不看他:“我……没什么好说的。”
他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被突然传来的马蹄声打断,我们两个人都转过头去,果然看见不远处扬起的漫天烟尘里,几骑人马如箭矢一般冲了出来。
是念深,还有妙言!
我一眼就看到念深一只手持缰绳,另一只手高高的举起一束五彩的花,拼命的挥舞着朝这边飞驰而来,妙言就在他身后不过丈余的距离,急得大声嚷嚷,但始终赶不上这一点的距离。
然后,他们两都停了下来。
没一会儿,灵公主和抱着三皇子的骑师也冲了过来,念深捧着花束走上前来,毕恭毕敬的奉到裴元灏的面前。
“父皇。”
裴元灏看了一眼那花束,脸上虽然没有太多的笑容,但目光终究还是和缓了许多,点头道:“好,你没有辜负父皇的期望。起来吧。”
念深微笑着站起身来。
妙言也赶了上来,急得直跺脚:“就差一点点啊!”
看着他们这样,大家都笑了起来,裴元灏也淡淡的笑了一下,不过这个时候大家都看着他,也是在等他兑现之前的话,要赏赐给第一个拔得头筹的人。
我看到裴元灏一直抚摸着挂在手腕上的那块玉,想要是要解下来的样子,但犹豫了一下,又系了回去,传话给玉公公道:“赏赐太子锦缎两万匹,内卫二十人。”说着,又转过头去对念深说道:“朕那里有一套《武经总要》,给你了。你拿回去,好好看看。”
念深愣了一下,急忙跪地谢恩:“谢父皇。”
妙言还在旁边愤愤又惋惜的:“哎呀,我真的就差一点嘛。”
看着她争强好胜的模样,裴元灏反而笑了笑,招手让她过来,妙言坐到了他身边,他伸手抚摸了一下妙言的头发,说道:“女孩子,也不要这么要强,像你母亲就不好了。不过,你骑马骑得好,朕也很喜欢,待会儿让玉全带你去库里,看上什么就拿几件。不许贪心啊。”
妙言还为刚刚差了太子几步而惋惜,但听见有赏赐,也高兴的立刻起身来,跪地谢恩:“谢父皇!”
我在旁边坐着,一直没说话。
刚刚,我看得很清楚,裴元灏应该是想要把手上的玉赏赐给念深的,但只是一瞬间,他就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要改?我想了想,左不过因为温润的玉石是收敛人的煞气,磨砺人的性子的,可现在的局势,他大概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太子更温润,更没有煞气。
这也就意味着,他已经感觉到,将来的局势,可能比他事先预估的,要更难……
我还这样想着,他又转头对玉公公吩咐道:“让球队上来吧。”说着,又转头问妙言他们:“来陪父皇一同看球。”
念深立刻答应着,正要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就听见妙言嘟着嘴道:“我不要!刚刚我明明只差一点就能赢太子哥哥的,我不服气,我还要再去骑一会儿马,我再练练,就能赢过太子哥哥了。”
裴元灏一听,笑了起来。
玉公公在旁边听着,急忙弯下身,小声的劝道:“公主殿下,皇上已经让奴婢带公主去选好东西了,就是也有赏赐啊,公主殿下何必还那么计较输赢呢?”
妙言道:“可我刚刚,明明是只差一点就能赢太子哥哥的啊。”
“殿下,皇上已经说了,让殿下陪着一起看球啊。”
“不!”
妙言说着,转头抓着裴元灏的手直晃悠:“父皇,让我去嘛!”
虽然她是在撒娇,但到底刚刚裴元灏才说了让她不要这么好强,大家都听着,她这个样子就有些不守规矩了。我在旁边看得大皱眉头,将她拉了过来:“妙言要听话,别任性。”
“娘——!”
听着她软软糯糯撒娇的声音,裴元灏眼里所有的冷硬都被春风融化了一般,笑道:“你啊,也就你,朕说什么你都敢不听。”
妙言眨巴着大眼睛望着他。
他也看着她,沉默了半晌,然后说道:“好吧,你去吧。”
我顿时急了:“陛下!”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说道:“孩子难得出来,让她玩玩也好。”
“可她刚刚才骑了一圈——”
我的话刚说完,妙言立刻趴着我的胳膊:“娘,那一圈很小的,我走能能走回来,一点都没跑开。让我去嘛,我就再骑一会儿,一会儿好不好?”
裴元灏立刻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朕准你,但只能再骑一圈,跑完了就回来,乖乖的守着你娘,听见了吗?”
妙言立刻挺直了背:“知道了!”
他们两这一唱一和的,完全把我给撇开了,我气鼓鼓的看着他们,裴元灏这才又对我说道:“也就再跑一圈,不会有事的。你要不放心,朕让多几个人去看着她。还有念深,你也陪着你妹妹。”
念深急忙道:“是。”
这时,妙言已经答应着,欢喜的蹦了下去,跟脱缰的野马一样直撒欢,裴元灏吩咐了下去,立刻就有几个小太监和骑师都跟了上去,我还是不太放心,趁着裴元灏转头说话的时候,又招手让小福子过来,叮嘱他去看着妙言,小福子答应着下去了。
看着妙言跑下去,灵活的翻身上马,熟练的一抖缰绳,马就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倒是比许多大人都更熟悉,大概也是我有些多虑,她的骑术是真的不错,只是之前刘漓跟我说的那些话,让我一直如鲠在喉。想到这里,我又转头看了一眼,看见南宫离珠还坐在她的位置上,倒也没有什么动静,这才放下一点心来。
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这时,玉公公传令下去,让马球队的人上来,立刻,下面就摆开阵势对打了起来,我对这种活动不算太喜欢,因为太吵闹,也太激烈,不过看起来这里上上下下的倒是都很喜欢,后宫的嫔妃们也看得津津有味,只有裴元灏,虽然一直看着,但我感觉到他,他的心神不在那里。
刘轻寒……
刘轻寒……
这个名字缠绕我的心里,那么久不肯退去,此刻,也完全占据了所有的思绪,而现在,他缠绕的,大概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心神了。
只是……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一边想着,一边又有些混乱的去看南宫离珠,她还是在那里坐着,我微微的松了口气,而一旁的裴元灏看着下面热火朝天的马球,突然低沉着嗓子道:“你认为他这么做,是什么用意。”
“民女……民女也不知道。”
西川现在处在一个很微妙,也可以说很关键的位置上,而他又在西川,统领着不小的势力,这样一来,他真的会对整个中原的局面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
但,这影响到底会是好,还是坏?
裴元灏道:“是真的不知道?”
我抿了抿嘴,没有再开口。
马蹄声不绝于耳,那些打马球的都是骑术高手,十几骑人马在眼前那场地里来回穿梭,灵巧得像穿花蝴蝶一般,马蹄激起的阵阵尘土弥漫在空中,几乎遮蔽住了所有的马匹,我看不清马球的影子,只能听到下面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那声音,如同不断翻涌的浪潮,在我的心里起伏不定。
西川……
刘轻寒……
也许,真如傅八岱所说,西川需要一个人回去主持大局——不管,是跟颜轻尘一起对抗薛芊也罢,或者……弄清楚一些事情也罢。
就在我陷入沉思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那声音之前还被打马球的人的欢呼所掩盖,但慢慢的,这边的人好像看到了什么,全都安静下来,甚至连场地里那些挥杆奔驰的球手也都停了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
我抬起头来,还没看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就听见远远的,一个人高叫着——
“公主殿下坠马了!”
……!
我一下子站起身来,因为起得太猛,将面前的桌案都掀翻了,裴元灏和常晴也听到了,他们两也站起身来,瞪着前方。
妙言,坠马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顾一切的冲了下去,那些马球手急忙勒着缰绳后退,给我让出了一条路,就看见前方,那匹枣红色的马停在那里,轻轻的跺着脚,小福子站在那里,怀里抱着妙言,焦急的低头喊着:“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我急忙冲了过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不仅无法呼吸,连声音都变了:“妙言!”
小福子抬起头来看着我,脸色也有些苍白:“颜小姐,这——”
冲到他面前,我原本想要立刻抱过她的,但这个时候,却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了,生怕自己抱过来的是冰冷的身体,尤其我一眼就看到她的头上,还有身上全都是土,是在地上滚过之后留下的,脸颊上还有一些擦伤,渗着一点血。
我的呼吸完全窒住,死死的盯着她:“怎么回事?”
“这——奴婢——”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裴元灏带着常晴,还有其他的嫔妃全都走了过来,裴元灏的脸色铁青,比起刚刚的阴沉,这个时候他的怒意已经压抑不住的,一看到妙言的样子,立刻咬紧了牙:“怎么回事!?”
他这一问,跟我开口就不一样了。
若一句话不对,大概就有人要人头落地。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看到妙言的胸腹在微微的起伏着,只这一下,我立刻感到扼在喉咙口的那只无形的手松开了,像是找回了自己的一条命。
至少,她不是……
可是她怎么会坠马的?
别的不说,她的骑术从小练到大,比在地上跑还稳当,怎么会坠马?
裴元灏又一次问道:“朕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这一下,小福子的脸都吓白了,立刻要跪地求饶,可怀里抱着妙言又不敢跪下去,只能低着头,哆哆嗦嗦的说道:“这——奴婢实在不知。奴婢和他们几个跟着公主殿下,但公主殿下骑马实在是太快了,而且专往刁钻的地方跑,奴婢等实在跟不上。刚刚,听到公主殿下的声音,还有他们几个在喊,奴婢一过来,就——就只看到公主殿下落在地上,旁边,旁边——”
“旁边什么?!”
“旁边,是贵妃娘娘!”
我的脑子里嗡了一声,一下子觉得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慢慢的抬起头来,才看到小福子身后,那些贵成一片,低着头,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太监宫女里,还站着一个南宫离珠。
她,什么时候到了这里?
我瞪着她,看着她的身上,脸上,也沾着尘土,头发有几丝凌乱,这一刻,也脸色苍白的望着我。
南宫离珠!
南宫离珠!
我的脑子里来来回回的响着这个名字,眼睛几乎充血,其他的什么都感觉不到,在一片赤红中也只看到了她,我慢慢的走了过去。
她站在那里,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的胳膊,一动不动的看着我,只是脸色有些分外的惨白,当我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像是想要说什么,她轻轻的张开了嘴。
但,她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就被“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
我扬起手,狠狠的打了她一耳光!这一下,小福子的脸都吓白了,立刻要跪地求饶,可怀里抱着妙言又不敢跪下去,只能低着头,哆哆嗦嗦的说道:“这——奴婢实在不知。奴婢和他们几个跟着公主殿下,但公主殿下骑马实在是太快了,而且专往刁钻的地方跑,奴婢等实在跟不上。刚刚,听到公主殿下的声音,还有他们几个在喊,奴婢一过来,就——就只看到公主殿下落在地上,旁边,旁边——”
“旁边什么?!”
“旁边,是贵妃娘娘!”
我的脑子里嗡了一声,一下子觉得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慢慢的抬起头来,才看到小福子身后,那些贵成一片,低着头,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太监宫女里,还站着一个南宫离珠。
她,什么时候到了这里?
我瞪着她,看着她的身上,脸上,也沾着尘土,头发有几丝凌乱,这一刻,也脸色苍白的望着我。
南宫离珠!
南宫离珠!
我的脑子里来来回回的响着这个名字,眼睛几乎充血,其他的什么都感觉不到,在一片赤红中也只看到了她,我慢慢的走了过去。
她站在那里,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的胳膊,一动不动的看着我,只是脸色有些分外的惨白,当我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像是想要说什么,她轻轻的张开了嘴。
但,她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就被“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
我扬起手,狠狠的打了她一耳光!
第1347章 仅此一次
南宫离珠的脸都被我打得偏到了一边,脸颊上立刻红肿了起来。
这一下,周围的人全都傻了。
没有人会想到我居然会先动手,而且打的是南宫离珠,这位当朝贵妃,人群中立刻有人惊呼了起来,而常晴已经吓得上前一步,一把拉住我:“轻盈!”
我被她拉得晃动了一下,但一步不退,只狠狠的瞪着南宫离珠,她几乎也有些不敢相信,僵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慢慢的转过头来,脸上红肿,眼神愕然,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我指着她,咬牙一字一字的说道:“回去,烧香,拜佛!”
“……”
“妙言一定要没事。”
“……”
“否则,我替天收了你!”
她的脸色惨白的看着我,但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常晴已经用力的将我拉了回去,压低声音道:“你这是干什么,轻盈!”
我只觉得全身的血还在不停的往头上涌,虽然听到了她的话,但根本不去在意,只看着小福子怀里的妙言,常晴正紧张的拉着我,突然一回头,吓得呼吸都顿了一下:“皇上!”
一回头,才看到裴元灏已经走到了我们身后。
他的脸色比刚刚还要阴沉,看着我,又看向南宫离珠,周围的人一见他上前,顿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全都屏住呼吸的看着他。
看他会如何处置这件事,处置我。
我只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根本一句话也不想说,而常晴已经用力的抓着我的手,沉声道:“你们快过来扶着颜小姐,妙言公主坠马,她已经气糊涂了,连人都认不清了!”
一听她这话,旁边的几个小宫女已经围上来,纷纷说道:“颜小姐保重啊!”
“是啊颜小姐,公主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颜小姐请放心。”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突然飞奔着冲了过来,一下子冲到了我们的面前,定睛一看,竟是念深,他也吓得脸色苍白:“父皇,母后……青姨。”
一看到他过来,常晴急忙说道:“念深,你去哪儿了?”
“儿臣,儿臣刚刚从那边过来。”
“那妙言——”
“母亲不要担心!”
不等常晴的话说完,他就急匆匆的打断了她的话,常晴微微的蹙了一下眉头,又看了他一眼,这时,念深气喘吁吁的说道:“父皇,母后,还是先把妙言妹妹送回去,让太医来诊治吧。”
说着,他抬头看了我们身后的裴元灏一眼。
我感觉到他喘得很厉害,馒头冷汗,看裴元灏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颤栗,裴元灏寒着脸看着他,终于开口道:“来人,送公主殿下回去,立刻让太医院的人过来!”
“是!”
小福子他们应了一声,急忙让人抬了藤椅过来,将妙言小心翼翼的放上去,我在旁边护着她,无意中一回头,就看见裴元灏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也定定的注视着他面前的南宫离珠,此刻,这位贵妃娘娘已经放下了捂着脸的那只手,几根指印清晰的凸起在她脸上,显得格外的刺目。
裴元灏沉默了一下,说道:“来人,送贵妃娘娘回宫。”
“是!”
玉公公答应着,急忙挥手,几个小太监和小宫女便上前,小声的跟南宫离珠说着什么,她苍白着脸,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抬头看向我这边,看向藤椅上一直昏迷不醒的妙言,这才低下头,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听到身边的人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回头一看,是念深,他惊魂未定的,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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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言被送回宫,太医院的人立刻都来了。
隔着一层帘子,我看到妙言安静的躺在床上,脸上的泥污被擦干净了,胸膛微微的起伏着,那些太医围着她又是诊脉,又是施针,又是灌药,她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却也没有任何痛苦的样子,好像就是那么安静的睡着了。
我站在帘子外,安静的看着。
这一刻,不是不着急,不是不焦虑,但我却异样的安静,甚至没有一点惊慌失措,只是一直看着妙言,眼睛都不眨一下,陪着我回来的常晴看着我这个样子,也没有再劝,只走到外面,我隐隐的听到她吩咐下去,今天跟在我们身边,看到整件事的那几个人,不允许他们随便说话,一旦有风声走漏出去,就立刻打死。
小福子他们立刻下去传话了。
这时,我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外面走过来,走到门口的停下,向常晴行礼:“母后。”
“念深,你来了。”
“嗯,儿臣来看看青姨。”
“你父皇——”
“父皇让儿臣过来的,他现在,好像在处理一些事情。”
“哦……那你进去吧。”
“是。”
外面虚掩的门被推开,念深慢慢的走到我身边,看着里面忙成一片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的道:“青姨……”
我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看着一动不动的妙言。
过了一会儿,我才说道:“发生了什么?”
“青姨……”
“你一定看到了。”
“……”
“小福子他们没有马,大概跟不上去,但你是一直骑着马跟着妙言的,你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妙言会坠马,会受伤?”
我说着,转过身去对着他,眼睛微微有些发红:“如果真的是南宫离珠——”
“青姨,”他有些为难的看着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的确是看到了,但是,真的跟你想的不一样。”
“什么?”
我的眉头微微一蹙,念深轻轻的说道:“我跟着妙言妹妹的时候,贵妃的确就到马场边上,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直看着我们——看着妙言妹妹骑马。后来,我们看到马场上,贵妃站着的那一边有一段栅栏,妙言跟我说能跃过去,就往那边跑。”
我拧紧了眉头,说道:“她的骑术,是可以跃过去的。”
“是,我也知道,”念深有些犹豫的看着我,然后说道:“可是贵妃不知道,她一看到妙言的架势,就给吓住了,突然从旁边跑出来阻止她。”
“……”
“她这一出来,妙言的马就被惊了,所以——”
“所以,她才坠马的?”
“是,”念深的脸上多少有些不忍,说道:“因为贵妃冲上去阻止她,站得太近了,马跌倒的时候还撞了她一下,也把她撞伤了。”
“……”
我想起之前看到南宫离珠,她一身是土,还一直抓着自己手臂的样子——原来,她也受了伤。
一时间,脑子里有些混乱,马场上的事,眼前妙言苍白的脸,还有南宫离珠被我打了那一巴掌之后无言的样子,这一切绞成了一团乱麻,但念深的话却清晰的在我的心里形成了一个我并不愿意承认,甚至去面对的事实——南宫离珠没有要伤害妙言。
我,打错人了。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念深抬头看了一下里面,然后轻声说道:“青姨,这件事看母后他们的意思,是一定会压下去……就怕,就怕贵妃娘娘和南宫尚书那边,不肯轻易罢休。”
“……”
我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的转过头去,看着帘子里面的妙言。
过了许久,轻叹了口气。
念深还站在我的身后,像是有些踌躇似得,轻轻的说道:“我知道,青姨一定在想,为什么在马场上我没有说这些事,不是我不说,而是我赶过来的时候,青姨你——已经动手了。”
“……”
“你打了贵妃,这件事面子上就不好交代过去,如果我再说清楚的话——”
我淡淡道:“打了贵妃,按宫规处置,我就是死路一条?”
念深看着我:“父皇和母后不会让青姨有事的。”
“……”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并没有安慰到我。
我只是看着妙言那张苍白的脸,恍惚的想起被我打过之后,南宫离珠那张苍白的脸上,肿起的指印。
她并没有做错,但在势比人强的时候,就必须受委屈。
所以,连念深这么小的孩子,也知道在那个时候敛口不言;周围的那些人,他们不会一点都猜不到,也不会都和我一样冲动,却没有一个人在那个时候为她开口辩驳。
这种感觉,我经历过,也多少明白。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这些事,这种委屈,她竟然也会来承受一番。
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好笑,却又觉得可悲——我轻笑了一声,看着里面几个太医正在低声讨论着什么,问道:“那,贵妃现在呢?”
一个有些低沉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我微微一震,回过头,就看见裴元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背着手站在门口,念深一看他,顿时吓得脸色都有些发白,急忙跪下:“父皇!”
裴元灏也不看他,只淡淡的说道:“你下去吧。”
“是。”
念深起身,也来不及再回头看我,低着头便走了出去。
我看着裴元灏那张阴沉的脸,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反应,他慢慢的走到我面前,看了我许久,然后说道:“朕不管你知道了什么,又有什么打算,但朕要跟你说——仅此一次。”
第1348章 护国法师,招魂之法
我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只转过头去继续看着里面,平静的说道:“这件事是我做错了,陛下也可以明正——”
话没说完,他沉声打断了我:“朕说过,朕不会伤害你!”
“……”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里面的那些太医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一看到皇帝驾临,慌得急忙走出来,跪拜在地:“臣等恭请圣安。”
裴元灏这才上前一步:“公主怎么样了?”
其中一个太医跪伏在地,颤颤巍巍的说道:“回禀皇上,臣等已经查看过了,公主殿下除了脸上,还有胳膊上有一些擦伤——臣等已经为公主上药包扎——其他的地方,并未见有伤。”
裴元灏急忙道:“没有伤到骨头?”
“臣等查看过了,并没有。”
他这才松了口气,我也松了口气,急忙撩开帘子走了进去,看到她安安稳稳的躺在床上,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平顺,被子也随着她的呼吸而慢慢起伏,这样看起来,就像是她寻常时候在睡午觉一样。
不过——
我下意识的回过头:“那,她怎么还没醒?”
一听我这么问,那太医的头埋得更低了一点。
裴元灏原本松了一口气,一见这样,立刻又皱起了眉头:“说,怎么回事?!”
那几个太医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个先开口的断断续续的说道:“臣等——臣等查验了许久,公主殿下的身体是真的无恙……但,就是一直未能醒来……臣等只怕,只怕公主殿下受惊吓过度,旧患发作了。”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急忙坐到床边。
她脸上那处擦伤已经抹了药,仔细听她的呼吸,绵长而平静,也的确不像是承受着什么疼痛的样子,但她真的就是没醒,从头到尾,不管太医如何给她诊治,她都没有睁开过眼睛。
这让我一下子想起了之前,裴元灏跟我说过——最后一次招魂之法,如果她接受,那么就意味着她要再一次经历那让她失魂的记忆,如果她撑不下,后果可能就是一直沉睡,永远也清醒不过来,难道就像现在这样?
我顿时焦急的俯下身去,抚着她的脸,轻轻的道:“妙言!妙言!”
既然刚刚那些太医已经这么说了,我现在这样呼唤,肯定是没有办法叫醒她的,但我还是希望我的能声音她能听到,哪怕一点……
那几个太医跪在地上,唯唯诺诺,生怕一点不对又要让裴元灏大发雷霆,不过这一次,裴元灏倒像是很快就平静下来,他走进来几步,也不看跪在地上的那几个太医,只一挥袖:“都下去。”
“是。”
“遵旨。”
几个人顿时大松一口气,急忙起身退了出去。
门被虚掩上了,也暂留给了这个房间一点短暂的平静,我听见他的脚步声缓慢而沉重的走了进来,走到我的身边,低头看了许久,他轻轻的说道:“你不要太担心。”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
他的目光显得有些凝重的看着沉睡不醒的妙言,过了一会儿,慢慢说道:“这一天,不过是来得早了一点。”
“……”
“朕,知道,你也一直在犹豫,犹豫到底要不要让她行这最后一次招魂之法。”
“……”
“但现在看来,老天帮我们做了一个决定。”
我的心头沉重得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连呼吸都觉得那么困难——他说得没错,虽然表面上,我和他维系着平和,甚至愉悦的关系,气氛,为了给妙言一点坚强的信念,但其实,维系这一段关系的背后,是我们谁也不愿去触碰的,如果招魂之法后,妙言没有撑过去,那不堪的结果。
所以这些日子我不提,他也不提,甚至连急于见到护国法师的我,都没有再说过这件事。
可现在,妙言坠马,昏迷,我和他无法做出的决定,上天替我们做出了。
我用手背轻轻的滑过妙言的脸颊,沉默了许久,慢慢的说道:“既然这样,那陛下——”
“朕已经安排好了。”
“……”
“明天,就会给妙言行招魂之术——最后一次。”
“……”
“你想要见护国法师,就一并见了吧。”
我的喉咙哽了一下,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但眼泪已经有些控制不住的涌上来,模糊了视线。这时,一只温热的大手覆在了我的肩膀上,他抓着我,微微的用了一点力,像是想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我一般,沉声道:“你也不要太担心,至少这些日子,妙言一直都很快乐,朕相信,她能撑得过去。”
我哽咽着,又点了一下头。
他用力的捏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放开了。我以为他会立刻离开,但他却没有,反而在我的身后又站了一会儿,虽然是安安静静的,但那种欲言又止的气息,就算没有回头,我也感觉到了。
我回过头去看着他,看到他的眉宇间淡淡的忧虑,对上我的目光,他轻轻的说道:“她——”
我一怔,以为他还要说什么关于妙言的事,但看着他有些为难的样子,才恍然明白过来,他要说的“她”,是南宫离珠。
我垂下眼:“陛下有什么话,请直说。”
不过,他还是没有直说,沉默的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说道:“没事。”
“……”
“你没事就好。”
说完,便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我坐在床边,慢慢的回过头去看着床上安稳合目而睡的妙言,心里说不出的安静,却也是说不出的翻涌。
|
到了傍晚,吴嬷嬷他们送来了汤药,我让他们扶着妙言,一勺一勺的喂给她喝,一碗药,大概喝进去了大半碗,我算着量剂也差不多了,便没有再喂。
吴嬷嬷收拾了碗勺,又走到我的身边,轻声说道:“姑娘在这里也坐了好久了,出去走走,散散心吧。”
“……”
“不要太闷了。”
我摇摇头,还是想守在床前,吴嬷嬷沉默了一下,才轻声说道:“贵妃娘娘一直在宜华宫外面站着。”
我一愣,抬起头来看着她。
她小声道:“好一会儿了。”
“……”
这一回,我沉默了许久,将手里的帕子给她,然后站起身来——果然坐久了,腿脚都有些发麻,她急忙伸手扶着我才站稳,我轻轻说道:“那你先看着这边,我出去看看。”
“是。”
我走了出去,外面暮色降临,只剩最后一点夕阳还斜照在赤红的墙上,晃眼一看,像是燃烧的火焰一般,透着一点热气。我慢慢的走出去,一直走到大门口,果然看见前方不远,南宫离珠正站在那里,身后还跟着她的宫女蕊珠。
一看到我,那个蕊珠立刻一脸愤恨的表情,不过大概也不敢真的说什么,只狠狠的瞪着我。
我慢慢的走了过去。
一直走到她的面前,才看到南宫离珠被夕阳照着的脸,其实也是苍白的。
和蕊珠的愤恨不同,她在看到我的一瞬间,眼中也闪过了一些情绪,嫉恨,伤痛,甚至还有说不出的耻辱感,但当我一走近,她的气息还是立刻乱了。而我平静的,甚至带着一点冷漠的看着她:“你来,是有什么要说吗?”
“我……”
她刚一开口,我就打断了她的话:“还是我说吧。”
她望着我,眼中多少还是有一点怒意,我淡淡的说道:“我知道今天发生的事了。”
“……”
“不过,我不会认错,也不会道歉。”
“……”
“若你不跟着她,你不多事,我的女儿不会有此一劫。”
一听我这么说,南宫离珠的脸色更苍白了一些。
“况且,”我冷冷的看着她:“论起你以前对她做过的那些事,这一巴掌你挨得不冤枉,只是太晚了,太轻了。”
“……”
“今天会挨这一下,无非是因果报应而已。你要认。”
她的脸上,我留下的指印一直没有消散,这个时候她的脸涨红了,那指印也变得越发显眼起来,好像又被人无形中狠狠的抽了似得。
听见我这么说,蕊珠终于按捺不住,指着我道:“你敢对贵妃娘娘无礼——”
“闭嘴!”
话没说完,我冷冷的低喝了一声,像是又一巴掌打过去,蕊珠一下子被我吼得愣在那里,话也说不出口了。
我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又继续看着南宫离珠:“现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那种掩饰不了的屈辱已经清楚的浮现在了她的脸上,眼睛里,我甚至看到她狠狠的捏着拳头,手背上青筋都鼓了起来,是一直在压抑自己。
但最终,她咬着牙,憋着似得,慢慢说道:“妙言——她怎么样?”
“……”
我原本冷硬的心肠,这一刻也有些坚持不住的,微微软了一下。
不管我和她之间有太多的龃龉,但今天的事,我知道念深没有骗我,她是因为担心妙言才会冲出去阻拦,说她好心,不为过。
只是办了一件坏事。
不过,我的心也只是软了那么一下。
第1349章 招魂之法,成了!
我冷冷的说道:“不怎么样。”
她一听,有些急切的看着我:“她是不是——”
“贵妃娘娘,”我平静的打断了她的话,目光也冷冽,直接说道:“妙言是我的女儿,她受伤都是因为你,可见你们两八字不合。关于她的其他事,就请你不要再管了。”
“……”
“还有,也不要再来靠近她。”
“……”
“因为她是我的女儿,她也许会有很多疼爱她的长辈,怜惜她的姑姑婶婶,但我觉得,这其中一定不会有你。”
她的脸色又一次苍白起来,带着几分绝望的看着我:“为什么?”
我一字一字的道:“因为我不允许。”
她终于有些按捺不住的:“你——”
我的声音微微的提高了一些,扬声道:“我没有把你以前对我做过的,又对她做过什么,这些事,我都没有告诉她,不是为了替你掩饰,而是因为我不希望她在还是一张白纸的时候,就接触到这些污秽。”
“……”
“不过终有一天,她会知道,因为这些是真相。”
“……”
“你觉得到了那一天,她会如何——如何看你!”
她苍白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神一下子变成了死水。
我淡淡说道:“趁着大家还有些距离,你还是你,她还是她,就这样罢手,对你对她,也都没有害处的。”
说完,我也没有再看她,转身便要往回走。
可就在我刚刚走出了几步,还没走回到大门口,就听见身后的南宫离珠发出了一声冷笑,尖刻得像是一把带着寒冰的刀,一响起,就仿佛刮在人的骨头上。
我蹙了一下眉头,回过头去。
她还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如雪,这个时候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我,尖刻的说道:“颜轻盈,你以为你什么都对吗?你以为你不说,她就接触不到?她生活的地方是这个皇宫,这里每天发生的,就是你口中的‘污秽’,她迟早有一天要面对这些,你以为你是在对她好吗?”
“她当然会遇到,就跟我们都曾经遇到过一样。”
“所以呢,你要让她以为周围一切都是好的,没有人会害她,然后让她被人害吗?”
听到他这些话,我反而微笑了起来,说道:“那么你认为如何?我要教她什么?如何害人?如何算计人?”
她的脸色一变,立刻说道:“不教她这些,难道你要让她任人宰割。”
我笑道:“我不跟她说这些,不是让她傻傻的任人宰割,而是我要让她活得干净,活得坦荡,更要让她将来在遇到这些事的时候,不会做出错误的决定。”
她一愣,刚要说什么,我已经抢在她前面冷冷的说道:“女孩子,水做的肌骨,天生就该活得干干净净,清水一般。落到这个地方,是命不由人,但可以选择的,是如何做自己,如何对别人。”
听了我这些话,她的脸色更难看了。
不过,我却不由的笑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我居然会跟她说这些,还说了这么多。
明明,曾经是有你无我,水火难容的两个人,倒因为一个孩子而有了谈资,只是谈的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自嘲的笑过那一声之后,也觉得没有什么再可谈的余地,便又转身要走。
这个时候,南宫离珠突然说道:“颜轻盈,你相信我今天——不是要害她吗?”
我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信与不信,对你,对我,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
“……”
我在苍白的脸色,仓惶的眼神中转过身。
身后的她,呼吸都乱了,像是要想伸手阻拦我,我甚至听到了蕊珠低声呼唤她的声音,而我自己心里也有些迟疑的,刚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盯着我,仿佛真的急切的想要得到这个答案。
我沉默了一下,但没有回头,道:“不过我相信。”
说完,再也不看她,走进了宜华宫。
后来,吴嬷嬷将东西收拾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告诉我,南宫离珠已经没在外面站着了,我守在妙言的床边,只是淡淡的点了一下头。
|
第二天一大早,才刚过卯时我就起了,而裴元灏的人也在我们洗漱完毕之后就到宜华宫来接我们。
走出去的时候,周围还是黑的,只有东方的天空中的透出一点淡淡的鱼肚白来,应该会是一个好天气——我是这么认为的。
出了宜华宫,便上了轿子,摇晃着走了很长的路。
我约摸着应该出了宫门了,再往前走一段时间——撩开帘子一看,已经到了太庙。
这个时候,天色更亮了一些。
晨光中,太庙那巍峨的享殿高高耸立,如同一个将要舒展的巨人一般,却也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我跟着小福子走进去,一直到了西配殿,他请我进去休息片刻,然后将妙言带走了。
我那里休息得下来,坐立不安了一会儿,便下意识的走出配殿大门。
刚走出去,就遇上了裴元灏。
一看见他,我急忙说道:“陛下,妙言她——”
“朕让人服侍她沐浴更衣去了。”
“那是要——”
“自然是要行招魂之法。”
“那,护国法师呢?”
“她会来的。”他说着,淡淡的眨了眨眼睛,看着我:“还是,你想在行招魂之法前,就先见她?”
我急忙摇头。
不管有再多想要揭开的谜团,有再多想要询问的疑惑,这些都是过去的事,都比不上眼前妙言的安危重要,我不想在这之前见她,万一发生了任何事,影响了行招魂之法,那我就算是死一万次,也不足以弥补。
他点了点头:“算你还清醒。”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那,她什么时候到?”
这句话刚问完,就听见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乐声。
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但却格外清晰的传到了耳边,那乐声的旋律曲调有些怪异,但并不陌生,之前在太庙,见到那位护国法师的时候,她就是伴着这样的奏乐声从太庙里走出去的。
而现在——她来了。
我的心跳顿时也沉了一下,急忙走到门口往外看去,就看到晨光之下,一支队伍慢慢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那些跟在两边的,应该就是査比兴所说的僧兵,不过这个时候当然不会像他在冲云阁遇到那样,还持刀,这个时候那些人全都穿着流云一般宽大舒畅的素色衣袍,将一个人高高的簇拥在上,那个人,穿着一身紫袍,在晨光下闪着暗金色的光芒。
周围那些人,举着旗幡,随风飘扬,也将那位护国法师的脸遮挡住,若隐若现。
我的心都揪紧了。
我现在离她,不过几十丈的距离,甚至只要跟裴元灏说一声,就能立刻见到这位护国法师,揭开我心中的那些疑惑,可现在,我却不能说,不能喊,甚至不能有一点行动影响到她。
因为她的行动,关系着妙言的未来。
我扶在门框上的手微微用力,指甲在上面划过,划出一道痕来。
这时,一只手握着我的手腕,将我的手拉了下去,回头一看,是沉默的裴元灏,他用力的抓住我的手,沉声道:“安心的等。”
我咬着牙,终于道:“是。”
|
时间过得很慢。
我能听到每一阵风吹过,他的每一次呼吸,我的每一次心跳,但即使这样的等,这样的熬,时间也没有一点要加快脚步的意思,反而更加的缓慢,慢成了一种煎熬。
人都快要熬干了。
在一个时辰之后,我和裴元灏挪了地方,去了后殿,因为他说每一次行过招魂之法,护国法师都会带着妙言去那里,我跟他也去了后殿,这里比前配殿更安静,甚至连风声鸟叫都听不到了。
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之前每一次,都是这么久吗?”
裴元灏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闭目养神,这个时候睁开眼睛看着我:“第一次的时候,没用这么长时间,后来的每一次,一次比一次更长。”
“那,你知道是怎么招魂的吗?”
他淡淡的笑了一下:“又不是街头变戏法,哪有能去围着看的?”
“……”
我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幼稚,但又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整个人都在放在小火上烤一样,这个时候他慢慢走过来,蹲在我的面前,不等我做出什么反应,就先抓住了我的手。
我的双手冰凉,连一丝温度都没有,而他的手却是温热的,这样一包裹住我的手,顿时暖得我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
他看着我,轻轻的说道:“你不要急。”
“……”
“不管是朕在这里,会保护她,还是中殿里供奉的朕的列祖列宗,会保佑她,就算是她自己,我们的女儿,比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孩子都更强,她也一定会让自己平安无事。”
这话,简直有些狂了。
不过,也许在这样的时候,需要一些狂妄的话。
听着他沉稳的声音,听着那狂妄的话语,我终于还是平静下来,轻轻的点了点头。
他握着我的双手,轻轻的笑了一下。
就在这时,突然从远处,那层层门户隔绝的地方,传来了一声悠长,而又细弱的声音,是有人在击磬。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看到裴元灏一下子站起身来,望向外面——
“成了。”
第1350章 一直很想见你,殿下
成了!
那最后一次招魂之法,成了!
我也忽的一下站起身来,焦急的看向外面,那一声远远的磬声之后,周围又陷入了一片寂静当中。
招魂之法成了,那妙言呢?她撑过来了没有?
我原本想要冲出去,但这个时候却意外的犹豫了起来,转头看着身边的裴元灏,此刻他的脸色也露出了一丝急切来,但转头对着我的时候,还是低声道:“你不要急,他们会来禀报的。”
话刚说完,就听见外面一阵很轻的脚步声,有人在对着殿外的守卫说道:“法师命吾来回禀皇帝陛下。”
“请稍候。”
然后,门外响起了很轻的敲门声,那个护卫谨慎的低声道:“启禀皇上,护国法师差人来报,法事已毕。”
裴元灏道:“她人呢?”
这一回,是那个前来传话的人开口道:“皇帝陛下,公主殿下还在前殿休息,法师已经前往配殿休整,静候陛下的旨意。”
“好,你下去吧。”
“是。”
外面的脚步声远了。
裴元灏转头看着我:“走吧,去看看妙言。”
我的呼吸紧绷,人都在微微的颤栗着,这个时候只本能的点头,跟着他出去,不一会儿,便到了大殿。
一推开那高大的门,就听见了一声悠长而嘶哑的长鸣,震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好像远古传来的呼声,阳光从背后照射进去,将我们的身影长长的投射在地上,无数的灰尘在光线中飞舞着。
我有一时的怔忪。
但立刻,就举目四望,立刻看到大殿的另一边,妙言正睡在临时铺垫的卧榻上,周围高高垂下的旗幡随着突然开门灌进去的风而不断飘飞着,在我的眼前一扬,一扬,仿若幽灵一般,阻隔在我和她之间。
“妙言!”
我低呼了一声,急忙扑了过去。
她安安静静的睡在那里,没有一丝反应,甚至和之前送她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异样,我站在床榻边,看着这样的她,一时又是关心,又是焦虑,伸手抚摸着她还算温暖的脸颊,又有些急切的回头看着裴元灏:“她,她怎么样?”
回头想想,真是关心而乱,他明明一直跟我在一起,那个护国法师让人来禀报,说了什么我也都听着,这个时候却还只管问他。
但裴元灏却显然比我冷静得多。
他低头看了一会儿,沉声说道:“之前每一次都是这样,行过招魂之法后,她都会昏睡一段时间——你知道的。”
“……”
这个时候,我才恍惚想起来。
的确,之前行过招魂之法,都是他带着昏睡的妙言去他的寝宫,然后再让我过去,第一次的时候,甚至还是在寝宫陪着她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她才醒的。
我真是糊涂得,连自己经历过的事都忘了。
那这一次,也要等那么长的时间吧……
想到这里,不由的也有些难受——我急于知道结果,却也害怕知道结果,她这样安安静静的睡着,虽然让人煎熬,反而又让人可以期待,这样矛盾的心情令我痛苦不已,甚至不知自己到底该如何,只能坐在床榻边,焦虑的看着她,抚摸着她的脸颊。
妙言,妙言……
你千万要挺过来,你一定要好起来!
裴元灏倒是什么都不说,就这么安安静静的陪在我身边,我又抬起头来问他:“那个护国法师还有没有交代什么?妙言要不要喝水?吃东西。”
他道:“都不用。”
“……”
一只手轻轻的抚上了我的肩膀,他柔声道:“你不要太担心,朕和你的女儿,是这天底下的最强者,她应该,也必须战胜自己的恐惧好起来,否则,她也不配做朕的女儿,你的女儿。”
这话不仅狂,简直也有些无情了,但我却无法辩驳,只低下头去,看着沉睡的妙言。
过去,我会希望她能平静平和的度过自己的一生,但这个时候,我也的确希望她能成为一个强者,战胜恐惧,更战胜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的站起身来,对着裴元灏。
“陛下。”
他也看着我,像是早就知道了一般,目光没有丝毫闪动,平静的说道:“朕知道,朕答应了你的事,不会食言。”
“那——”
“护国法师就在前配殿,你去吧。”
“……”
“朕会在这里陪着妙言,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回宫。”
我轻轻说道:“多谢陛下。”
说完,我又回头看了妙言一眼,她安静的睡容没有丝毫被打扰的迹象,平静得仿佛还是当初那个不懂世事的孩子,我又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这才对着裴元灏一福,转身走了出去。
太庙安静极了
仿佛在刚刚那一声磬声后,整个太庙就被一种神秘而宁静的气氛笼罩着,甚至连树上的鸟都没有再飞扑,再鸣叫,我沿着旁边的小路,在苍松翠柏的掩映下慢慢的走到了前配殿,就看到那些穿着素衣长袍的僧人聚在外面,一个个安安静静的,像是庙里泥塑的金刚法相。
他们一看见我,都纷纷朝我行礼。
我走到最前面那个僧人的面前:“请问,法师大人是在——”
“就在大殿,恭迎檀越多时。”
“多谢。”
我点点头,便转身走上台阶,门是虚掩着的,但里面也没有任何的声响传来,安静得一如外界,我顿了一下,便伸手,轻轻的推开了门。
随着一声很轻的,黯哑的长鸣,大门被推开了,我走了进去。
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披着紫袍,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从背后看去,像是一尊泥胎,安安静静的跪拜在那里,一直到我一步一步的走近了,才终于听清,她是在轻轻的低诵着佛经。
是心经。
不知为什么,大概就是因为心经的缘故,我原本狂跳的心反而在这个时候平静了下来,一步一步的走到她的身后,不过还有几步的距离才停下。
可是,就在我刚要开口呼她的时候,我的声音突然一哑。
因为这个时候,我才看清,她正面跪拜的,是那个巨大的,破损的牌位!
我的心蓦地一颤,而这时,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停止了诵念,慢慢的回过头来。
这一瞬间,我的呼吸窒住了。
映入眼帘的,毫不意外,是那双曾经与我对视过,混沌而布满阴霾的眼睛,仿佛有数不清的飞尘在里面萦绕着,即使如今,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的目光仍然像是隔着千山万水看向我。
却一眼,便将我的灵魂看穿了。
那种被人一眼洞穿的感觉让我的心猛地一悸,我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但立刻感觉到自己不应该输了气势,便稳着脚步,然后先开口。
“你是,护国法师?”
那双眼睛微微的弯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只是对着那高大的牌位郑重的俯首行礼,然后,再慢慢的站起身来,慢慢的转过身来面向我。
我终于看清了这个人——让我无数次猜想,揣测,想要探究的护国法师。
但是,我却说不出话来。
眼前这个人,太普通,普通得我几乎没有办法去辨别她到底是真是假,又或者,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于传说中,和我想象中的那个护国法师。她就是一个比丘尼,年纪很大了,连眼珠都是混沌的灰色,满脸的皱纹带着岁月的沧桑,每一道里面都是满满的故事,也是满满的寂寞。
她的身材并不高大,没有了众人的簇拥,裹着长长的紫袍,越发显得瘦弱矮小。
可是,她就是护国法师?
我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看看她,再看看她。
除了那看似混沌,却实际犀利无比的眼神,她实在没有任何地方让人觉得非凡,甚至出众。
虽然,从小就被告知不能以貌取人,但这个时候,我的心里还是忍不住感到浓浓的失望。
于是,我下意识的道:“你,真的就是护国法师?”
这位老尼微微的挺了一下背脊,她大概真的是太老了,后背已经有些佝偻,即使这样挺了一下,也仍然没有让她看起来更高大,更挺拔一些,但面对我的第二次发问,她的脸上却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她脸上的皱纹很多,这一笑,让两边脸颊的皱纹更深了,但那双眼睛,却在微微眯起的时候,透出了一丝温暖的,甚至和煦的光,仿佛春日里湖水的碧波荡漾,又好像从屋外透进来的阳光,让人一下子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和寒冷,如沐春风。
这个时候,我突然相信了她就是护国法师。
也突然感觉到了她的不同寻常。
我的呼吸一下子正常了,甚至被安抚了,长久的与她对视之下,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轻轻的说道:“我一直想要找你。”
她微笑着,也开口了。
她的声音果然是苍老的,沙哑而低沉,却意外的透着力道,这让她给人的感觉又仿佛年轻了一些。
只是,她一开口说的话,又一次让我窒息了。
“贫尼也一直很想见你,殿下。”
第1351章 传奇 镇国公主
我安静的看着她。
配殿里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我只看着她微微弯着的眼睛,眼角是一束一束的皱纹,但目光却那么温柔,好像春风抚过人心上一般。
那样的温柔闲适,甚至让人生不起任何激烈的情绪。
所以,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慢慢的开口:“什么?”
她微笑着看着我,却并没有如我所想的将刚刚那句话再重复一遍,而是慢慢的转过身去,又转向了之前她还在跪拜的那个牌位——也就是上一次我来到太庙的时候,在这里看到的那个异常高大的,破损的牌位。
看了一眼之后,她又转头向着我:“殿下只怕还没有来跪拜过这个牌位吗?”
“……”
这“殿下”二字终究还是让我的呼吸紧绷了起来,我慢慢的走过去,一直走到她身边,闻到了她身上散发的一股淡淡的,檀香的味道,显得暖暖的,然后,我再抬起头来,看着那个高大的牌位。
“你要让我跪拜它?”
“是的。”
“为什么?”
她微笑着看着我:“作为女儿,殿下难道不应该跪拜母亲的牌位吗?”
……
又是一阵难掩的寂静。
只是这一刻,我全然窒息,没了心跳,也没了感知,甚至不知道这一刻突如其来的寂静到底是自己什么都听不到,还是周围的一切真的因为她的这句话而安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开口,声音已经低沉得不像是自己的——
“我,母亲?”
“是的,前朝——镇国公主,是你的母亲。”
大概是物极必反,在听了她“殿下”的称呼,在她让我跪拜自己母亲的牌位之后,再听到这个“镇国公主”的封号,我竟然反而平静了下来,呼吸平静,心跳平静,甚至也逐渐恢复了五识。我慢慢的转过头去,看着那巨大的牌位上狰狞的裂痕,斑驳的字迹。
深吸了一口气,我走过去,跪拜下来,磕头。
然后,听见她在身后轻轻低诵了一声:“阿弥陀佛。”
做完这一切,我慢慢的直起身来,再看了一眼那巨大的牌位,才感觉到胸口有些刺痛。
之前,知道母亲过世,也知道了她的灵位没能进入颜家宗祠,让我无论是想要祭拜,还是倾诉,都投靠无门,却没想到,在离西川千里之外的京城,这庄严肃穆的太庙之内,会供奉着母亲的牌位,会让我有机会补偿这些年来的遗憾。
明明,早已经知道她和皇室的关系密切;明明,已经在心里有过无数的,自认为妄想的揣测;明明,早知道世事本无常,但真正置身其中,却还是难以承受。
我的母亲——镇国公主……
颜家主母……
她还有什么身份,是我不知道的?她还有什么经历,是我无法想象的?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伸出手去,颤抖的指尖抚上了那些斑驳狰狞的裂痕,仿佛也能感受到她这一生的坎坷经历,忍不住鼻子一算,眼睛也烫了起来。我压抑着自己,站起身来,回头对着那位护国法师——
“今天和法师一叙,实在难得。我想法师也明白,我有很多问题想要请教,希望你能为我解惑。”
她微笑着看着我:“贫尼会尽量的。”
我不由得一怔。
我以为她会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却没想到她说“尽量”,难道这个时候,她还打算有什么保留吗?
不过,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去关心她的措辞了,这位护国法师慢吞吞的走到我旁边的那个蒲团上,我便也从善如流的坐到了这一边的蒲团上。两个人坐定,抬起头来对视了一眼。
她的目光依旧温柔,注视着我的时候,就像是一个疼爱的长辈,在注视着自己的晚辈。
不过,我在这样的目光下,却有些怔忪。
太多想要问的,太多的谜团,这一刻全都涌上心头,反而让自己不知该如何开口,甚至不知道问哪一个才是最重要的。她看着我有些无措的样子,微笑着说道:“殿下如果不知该如何开口,不如让贫尼先说吧。”
我看了看她,点头道:“好,你说。”
她上下的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慢慢的说道:“其实,贫尼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到公主殿下,都快要忘记她了,但现在见到殿下,又仿佛见到了她本人。”
“我跟我娘像吗?”
“并不像。”
“那,法师为什么说像见到她本人?”
她微笑着看着我:“殿下的身上,有镇国公主的影子,”说着,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恍然,仿佛又看透过了我的身体,看到了其他的什么,道:“有镇国公主的精魂。”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的母亲,是前朝最后一位公主吗?”
她眼神复杂的看着我,点头:“是的。”
“不过我听说,在裴氏一族入关,占领了皇城之后,前朝的皇族全都被杀了。”
“是。”
“而且,是被最后一位帝王——戾帝,也就是,我的外公所杀。”
“是。”
“那为什么我的母亲没死?”
她仍旧看着我,目光显得格外的苍然,慢慢说道:“大概,这就是天命吧。”
“天命?”
“天命不绝她,也不绝这一线血脉。”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就听见这位护国法师轻轻的说道:“殿下刚刚提起的戾帝,也就是你的外祖父,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我想了一下,说道:“子不言父之过,更何况是外祖父?”
她笑了起来,然后说道:“殿下倒是谨慎。不错,传言和前朝的记载,对戾帝都颇有微词,所有人都知道的,贫尼也就不赘述了。不过,即使说了,戾帝本人,大概并不会在意。”
“哦?”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她平静的说道:“他虽然上承天命为帝,但其实,他应该去做一个逍遥散仙,哪怕生在盛世,在一个富贾之家,也会是一代文豪,乐坛领袖,或者,风流游侠,或者,盖世伶优。只可惜,他生在帝王家,又生在那样的乱世。”
我这时第一次真真切切的听到有人谈论戾帝——我的外祖父,感觉怪异极了,又觉得有些新奇,她继续说道:“所以,他的风流倜傥,就变成了荒诞,他的潇洒飘逸,变成了乖张——他,亡国了。”
听了她的话,我渐渐的有些明白了。
说实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样大一个王朝,寻常的人来做皇帝,最多是做不好,却惟有那样天纵英才的人,才会真正的做到毁灭,非凡的才能在某个领域也许会带来巨大的建树,在另一个领域,带来的大概就是毁灭性的的打击了。
护国法师又继续说道:“其实,你的外祖父也并不是想一直占着皇位,他一早就希望能传位给别人。偏偏,他的兄弟们在之前的夺嫡中都被杀的被杀,病逝的病逝,同辈的只剩他一个,所以,他就寄希望于自己的子嗣。”
我急忙道:“那——”
“可惜,他虽然风流,收罗天下美人,却偏偏一个子嗣都没有。”
“……”
“因为这件事,他日夜忧心,甚至开始寻仙问道,不过,不是为了修成仙体,而是为了炼药,让他可以生出继承皇位的儿子来。”
“那,生出来了吗?”
护国法师轻笑了一声:“期盼了十个月,迎来你的母亲。”
“……”
我忍不住,也轻笑了一声。
可想而知,那个时候外祖父的失望了。
护国法师又继续说道:“虽然失望,但他对你的母亲却是非常的疼爱,一出生,就敕封为镇国公主,这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先例,并且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抚养。镇国公主殿下的多才多艺,大半都是继承了你的外祖父。”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回想起母亲教授我的那些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我只捡了她的皮毛,却也自知高过不少人,而现在才明白,她的雅致清静是从何而来。
我说道:“所以,就是这个原因,城破之时,外祖父杀了他那么多嫔妃,还有公主,却独独放过了我的母亲。”
护国法师长久的看着我,终于轻叹了一声。
我不由的握紧了拳头:“就算,她逃过了外祖父的那一次杀戮,那后来呢?裴家的人也没动她?”
护国法师淡淡的一笑:“这,大概也是天命吧。裴氏一族攻破京城,占领皇宫,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漂杵。这些人踩着没过脚背的血走进太和殿的时候,就看到堆积成山的尸首后面,大殿的上方,站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子。”
我不由的紧张了起来。
“她的身上全都是血,脸上也是,头发里也是,血没过了她的脚踝。”
“……”
“但她的眼睛,却出人意料的干净。”
“……”
“而且,这么一个女孩子,不哭不闹,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站着,看着那些拿刀闯进来的人。”
我屏住呼吸,想象着那一刻,想象着我的母亲。
“然后那些人放下手里的刀,跪了下来。”
我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护国法师看着我紧缩的瞳孔,突然轻笑了一声,说道:“殿下莫要惊怕。”
我这才有些回过神来,再看向她的时候,多少有点被人扼住脖子刚刚松开的感觉,微微的喘了口气,然后才说道:“法师说起这些,那么清楚明白,难道城破之时,法师就在皇宫?就在大殿上,母亲的身边?”
她笑着摇了摇头。
“那,法师为何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因为,有人告诉贫尼。”
“谁?”
“第一个放下手里的刀,跪下的人。”
“他,是谁?”
她笑道:“自然就是太上皇了。”
第1352章 志士不饮盗泉之水
我安静的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点了一下头。
不意外。
虽然说很意外会有人在那样的情况下对母亲下跪,但并不意外这个人就是裴冀——一个会为了母亲去请求铸造免死玉牌的人,他的心一定是温柔的,也只有这样温柔的心,才能在当时已经杀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去怜惜一个国破家亡的女孩子。
只是不知道,他们两的路,为什么会走到之后那样。
于是,我接着问道:“那后来呢?”
我的“不意外”,倒是让护国法师有些意外,她微笑着看着我:“看殿下的样子,似乎一点都不吃惊。你好像早就知道了,关于太上皇,关于你的母亲镇国公主殿下——”
我平静的说道:“知道一些。”
“知道哪一些?”
“知道,他曾经为了保护母亲,请求高皇帝铸造免罪玉牌。”
护国法师目光闪烁着看着我,我静静的说道:“也知道,他曾经为了朝廷在江南的屠杀而痛苦不已,几乎想要出家入道。”
这个时候,护国法师轻叹了一口气。
“可怜生皇家。”
我看着她温柔的眼睛,充满同情的目光,一时也不知道这句话,她到底说的是太上皇,还是我的母亲,又或者,是说的所有生在皇家,却偏偏有情的人吧。
我也叹了口气,然后接着问道:“在,城破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法师,我听人说过,我的母亲曾经剃度修行。”
她有些意外:“镇国公主殿下没有把这些事告诉你?”
“没有,”我摇摇头,回忆着说道:“从小到大,她跟我说的话很少,关于她自己的事,就更不怎么说。我都长大了,回忆起过去的她,也只记得她的头发不长,别的妇人的头发长长的像一匹锦缎在身后,而她的头发,只有那么长。”
我比了比自己的肩膀。
护国法师问道:“她也没有给你讲经说法?”
“从来没有。”
“……”
护国法师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淡淡笑道:“大概,是没有缘法吧。”
我看着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轻叹了口气,然后继续说道:“那个时候,的确是多亏了裴——太上皇。本来城破的时候,那些人杀进皇宫,就是要把皇族的人斩草除根,戾帝杀掉了所有的公主和嫔妃后自杀,倒是免去了他们的麻烦,但偏偏,又留下了最后这一位,终究是个祸害。”
“所以——”
“所以,高皇帝原本打算找个人将她杀掉,跟戾帝,和那些嫔妃,公主们的尸体丢到一起,就当成戾帝杀的,但太上皇却不愿意这样。他拼死抗争,甚至不惜伤害自己——高皇帝这才无奈之下,留下了镇国公主的一条命。”
“……”
原来是这样。
我又问道:“那,这和我母亲出家——”
护国法师笑道:“留下了她这样一个人,却也留下了无穷无尽的麻烦。首先是安置,到底应该怎么安置她,就成了当年高皇帝最头疼的一件事。”
我点了点头。
毕竟是前朝遗孤,又是个女孩子,放在宫里,肯定人心不安;若放出宫去,他们自己就要不安了。
所以——
我说道:“所以,给母亲剃度出家了?”
“是的。”
护国法师点了一下头,又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淡淡的笑了一下:“其实当年,道教正宗还在京城,原本是要让她进入道观修行的,不过高皇帝坚持让她入佛门。”
“为什么?”
“因为剃度,”她笑道:“寻常人看来,女人没了头发,自然容貌也要损毁不少。”
我沉默了一下:“是因为——太上皇吗?”
“不过高皇帝这个主意却打错了。镇国公主那样的倾城美貌,即使年少,即使剃度,也丝毫不损,甚至,剃度之后,她更美了。”
我想起无畏和尚、忽木罕这些人,都是粗人,但谈起母亲来,却都毫不避讳说到她的美貌,而母亲见到他们的时候,都还是没有头发的样子,依旧让他们这么多年来都难以忘怀,也足以证明护国法师的话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护国法师看到我这个小动作,不由的微笑了起来,我带着被看透的尴尬,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美丑是天生的,我不该在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不避忌。
护国法师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镇国公主的美貌,世所难及,殿下有此天颜,也不该再强求了。”
我讪讪地笑道:“不强求,不强求。”
这一个小小的插曲虽然让我有点尴尬,却越发觉得这位护国法师亲近了起来,女人之间以谈起美,就不那么遥不可及了,我轻咳了一声,强行忘记刚刚的事,然后继续问道:“那,母亲剃度修行,是谁引渡?又是在哪里修行呢?”
护国法师笑道:“殿下这就是明知故问了。贫尼在此跟殿下谈了那么多镇国公主的往事,又谈起太上皇,为镇国公主剃度的,自然是贫尼,她修行的地方,自然是西郊的冲云阁。”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来,问道:“我记得高皇帝在立国之初,曾经想要进行一次明堂献祭,却没有成功,后来——”
护国法师饶有兴致的看着我:“看来就算没有贫尼,殿下对当年的事也知道得不少。不错,高皇帝第一次明堂献祭没有成功,所以,他亲自到冲云阁来向镇国公主殿下请教,之后,才成功了。”
我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
当初在起居注上看到这件事,我一直怀疑是眼前这位护国法师指导了当初的那场明堂献祭,现在才明白,她毕竟只是一个尼姑,这种国家的献祭大殿她可能参与,可能知道某些步骤,但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详细,甚至能指导整场献祭,原来,高皇帝请教的不是她,而是我的母亲。
身为一个公主,她懂得的东西真的不少,不过,想想刚才护国法师所说,母亲是外祖父一直带在身边亲自抚养的,倒也不算太奇怪了。
于是,我接着问道:“那,母亲在冲云阁修行,又如何?她修行了多久,太上皇——有没有做什么?”
护国法师微笑着道:“镇国公主殿下在冲云阁修行了十二年,这十二年里,当时已经被册立为太子的太上皇只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时时刻刻,都派人保护她。”
“……”
我的心微微的抽动了一下。
说不出这一刻是感动,还是震撼,只是想起当初那个中毒病弱,在我耳边轻轻吟着“一夜天霜下”的裴冀,想着他当初在血泊中的下跪,想着他不惜伤害自己也要保护我的母亲,想着他无时无刻不考虑她的周全……
我叹了口气。
不过,脑子再一动,我蹙着眉头抬起头来看着护国法师:“十二年,太上皇登基不是——”
她立刻笑了起来:“殿下的反应还真快。不错,在镇国公主修行的第十年,高皇帝因为连年征战,旧伤沉疴的拖累,驾崩了。”
“那那个时候,太上皇登基为帝,他对母亲——”
“就在高皇帝驾崩的前一天,镇国公主闭关修行,进入禅定。”
我的呼吸不由的一紧:“她入定了?”
“对。两年。”
“……”
我一时间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觉得呼吸和心跳都有些沉重,也有些乱。
两年的禅定,铁面王告诉我,她后来在西川遇见父亲,也是入关禅定了两年,出关后还俗,嫁入了颜家。
那这一次,她禅定后的结果呢?
听见我的发问,护国法师脸上的神情也微微的变得凝重了起来,说道:“她出关后,便向皇帝请旨,要离开冲云阁,离开京城。”
“……皇帝答应了?”
“答应了。”
“……”
我咬了咬下唇,虽然这个问题也许不该问,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他对她不是——为什么还准她离开?”
护国法师沉默了下来。
这一沉默,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收敛,她的皱纹不那么明显了,但眼神却反而显得更加的苍老,那双眼睛有一种茫茫然万里无垠的空旷感,她沉默了许久,才慢慢的说道:“太上皇的确对她有情,而镇国公主,也未必完全无情。”
“……”
“可是,他们两却都放弃了对方。”
“为什么?”
她又沉默了一下,然后看着我道:“并不是有情,就什么都可以做,世上有许多东西,比情更高,更重要。镇国公主曾告诉贫尼,在古书上有一句话,叫做——志士不饮盗泉之水。”
“志士不饮盗泉之水?”
“对镇国公主来说,皇帝是让她国破家亡的人;对皇帝来说,镇国公主是目睹他们杀戮,承受了所有罪孽痛苦的人,其实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当然可以掩耳盗铃,也可以一手遮天,不管不顾的在一起,但,掩耳盗铃一手遮天,不代表可以掩住,遮住自己心里的阴霾。”
“……”
“对方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名为盗泉的水,喝下之后是可以解除干渴,但心里,却永远背上了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