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3章 法师,那个鬼——
原来,是这样……
志士不饮盗泉之水,曾经让我那样猜疑的,母亲和皇族的关系,她的过往,原来是那样发生,却又是以这一句话作为结束。
志士不饮盗泉之水。
我在心里默默的念着这句话,回想起那个深居宫中,已经十几年没有清醒过,也不再为人所知的太上皇,想他和母亲初遇时的样子,想他多年来为了母亲无声而平静的付出,想他在心里留下的这一块绝对的净土。
原来,世上最好的爱情,未必只有两情相悦这一条路。
还有的,是棋逢对手。
想到这里,我淡淡的笑了一下。
再想起过去的那些年,想起她身为颜家主母的时候,那种平静无争;被赶出颜家,在西山脚下生活窘困时,更加平静无争的样子,或许会让小时候的我,现在的许多人惊诧,可是从护国法师口中听到了她的过去,我开始渐渐能明白那种清净的根源了。
她享受过最好的,也遭遇过最坏的,却都没有沉湎。
这,真的是太好了。
只是,我不禁又会想到这个故事以外的一个人——我的父亲。
对于自己的妻子,枕边人,他又了解多少?他知道母亲的身世吗?明白母亲的内心吗?
还有,那一批消失了踪影的佛郎机火炮,母亲和铁面王的密谋,海上那艘巨大的渡海飞云,还有……长明宗!
一想到这个,我的心突的一跳。
对了,长明宗!
过去听到这个名字,也明白其中的含义,可也就是明白了这个名字的含义而已,但现在,知道了母亲的身世之后,再想起这个宗门,才明白过来。如果真的要恢复前朝旧制,裴氏一族建国之初,天下要反抗,可以反抗的势力太多了,为什么偏偏只有西川出现了长明宗。
还有,放走了母亲的太上皇裴冀后来迎娶了扬州的名望之后,也就是召烈皇后,而召烈皇后的哥哥,正是长明宗执事三师之一的药老。
我想起当初我跟着裴元灏南下扬州,曾经吃过回生药铺的亏,那个时候,就收到了来自裴冀的密诏,我还清楚的记得,他在密诏中说“生药铺渊源甚深”,让裴元灏“勿以刀兵加之,忌以隆恩欺之”。
这个渊源,之前那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来自召烈皇后,来自药老。
现在再回头看,我有些混乱了。
真的,只是因为召烈皇后,只是因为药老吗?
长明宗和母亲,有没有关系呢?
回忆的事情一多,脑子里的思绪就有些乱,我下意识的蹙起了眉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着护国法师,轻轻的问道:“那,母亲她就这样离开了京城?”
“是的,她就这样一个人走了。”
“她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说,她会去哪里?要做什么?”
这一回,她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静静想了很久,似乎是在记忆里搜寻什么,过了很久,才说道:“她一开始就有目标,要去西川,曾经问贫尼要过地图。贫尼也告诉过她,西川山高路远,民风剽悍,她一个人孤身前去,只怕会有不便。”
“那她怎么说?”
“她说,玄奘法师西行求法,还收服了几个妖怪做徒弟保护自己,她也要想想办法,收服一点妖魔鬼怪来保护自己去西川。”
“……”
虽然心情沉重,但这个时候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就是无畏和尚命运的开始了吧?
我摇了摇头,然后又问道:“她那么早就定下了要去西川的目标,那有没有说为什么?她是为了什么要去西川?”
“这——”护国法师想了许久,终于还是轻轻的摇了摇头:“贫尼问过,但她始终没有给贫尼一个答案。可是从她的言行,贫尼能感觉到,她不是随意选择这个目的地,她去西川,一定是要去办什么事的。”
“……”
办事,办什么事呢?
难道,是为了佛郎机火炮?
不,绝对不是!且不说这两件事到底谁先谁后,单是薛家的人买火炮这件事,那当然是非常隐蔽的,又怎么可能被千里之外,冲云阁里的一个比丘尼知晓?母亲在那么早之前就决定去西川,一定不是为了这个,而是为了其他的事。
但是,她大概也没有想到,会在西山遇到父亲。
然后,之后的一切……
我的心神有些恍惚,也想不出来什么结果,只能再问她:“那,她走之后,还有再和你联系过吗?她后来做过什么,又经历了什么,法师你知道吗?”
护国法师淡淡的摇了摇头,说道:“她这一走,就是几十年的音讯全无,若不是后来,有人告诉贫尼,京城里来了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西川颜家的小姐,若不是之前在这里见过殿下一眼,贫尼都以为这一生不会再遇到和镇国公主有关的人了。”
我微微有些失落:“这样啊……”
那么,她也就不会知道母亲之后在西川做过的事情了。
虽然有些失望,但不管怎么样,今天居然能从她这里得知那么母亲和太上皇当年的往事,甚至,能弄清楚她的真实身份——也是弄清楚自己的身份,这对我来说,已经得到了太多了。
一个人,只有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才能更清楚选择自己要往哪里去。
镇国公主……殿下……
我沉吟着,再回想起这些日子来发生的那些事,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裴元灏一直阻止我来见护国法师,而且在我进宫之后,对我的态度改变了那么多。
他应该早就猜到我的身份了。
这个时候,虽然知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但不能不说,还是要松一口气。
想来,我是一直走在悬崖边上的,之前做了那么多年的宫女,后来又成了裴元灏的才人,被贬入冷宫,多少次的出生入死,那个时候杀掉我对他们而言,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幸好当初,在我还没有完全有能力保护我自己的时候,这些事情也完全不为他们所知晓。
否则,以我这个前朝遗孤的身份,哪怕是女孩子,哪怕毫无实力,当权者也不会愿意留下我这个隐患来。
看来,老天还是愿意让我继续活下去的。
我暗自庆幸了一番,再抬起头来看向护国法师的时候,她还是和刚刚一样,用那种温柔的,甚至和蔼慈祥的目光注视着我,这个样子的她,和过去我所想的,和别人所描述的,有一种太过强烈的偏差感,甚至让我觉得直到现在都还有些恍恍惚惚不敢完全相信。她看透了我的不安,柔声笑道:“殿下还有什么要问贫尼的吗?”
我想了想,说道:“法师还是不要叫我‘殿下’,毕竟这已经不是前朝了,如今的皇族,姓裴。”
她沉默的看了我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不过又说道:“但在贫尼看来,颜小姐的风度仪态,要比裴姓的公主高贵得多。”
我都来不及谦虚,就想起了另一件事,下意识的蹙起了眉头:“我的女儿……法师刚刚为她行了最后一次招魂之法。”
“是的。”
“在这里要多谢法师了。她,到底情况如何?”
她想了想,说道:“妙言公主的病,实在都是心病,贫尼召回了她的魂魄,但心上的病痛,只怕就要颜小姐再想办法了。”
“……”
这难道就是之前裴元灏说的,妙言还要过当初那段记忆的那一关?
我的心立刻有些不安了起来。
大概,做母亲的就是这样,不管自己有多重要的事要处理,心里一挂上女儿,就再也平静不下来了,我自问也做不到太上忘情那样的地步,这个时候已经明显的有些坐不住,护国法师看着我这样,也掩不住淡淡的笑意来,说道:“颜小姐爱女心切,如果担心妙言公主的话,就回去看看吧。也说不准她到底什么时候会醒。”
“……”
我当然想回去看,但又有些舍不得她。
踌躇了一番之后,我说道:“我,还能再找法师请教吗?”
她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了窗外,那里只透着外面的光线,根本什么都没有,但她却像是透过窗户看到了什么,眼中流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笑意来,然后说道:“贫尼毕竟是世外之人,红尘之事——皇帝陛下也不会希望贫尼沾惹太多。”
“……”
我立刻明白了。
裴元灏虽然准许我来见她,但并不代表我可以时时见到她,有一些事,我知道了就好,但不必太深入的追究,毕竟,我的身份对于皇族的人来说,还是相当敏感的。
我说道:“那,法师是要——”
“贫尼该回冲云阁修行了。”
“……”
眼看着她像是要站起来,如果这一回冲云阁,那可能我就真的很难见到她了,毕竟,我跟査比兴不一样,没有那种神出鬼没,飞檐走壁的功夫。
一想到査比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法师!”我急忙伸手捏住她的袖子,说道:“法师,那个鬼——”
第1354章 裴元灏,他会如何对我呢?
“鬼”字几乎还没出口,这位一直安静怡然的护国法师突然抬起手来,对着我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
我的话一下子噎在了喉咙口。
这是——
她看着我,目光不再凝重,而是变得微微的闪烁了起来,在对上我疑惑不解的目光时,她低下头去,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样东西,慢慢的递到我的面前。
“殿下这样的高贵身份,从出生那一日起,身边的恶鬼罗刹就少不了,殿下却能平安的走到今日,也是殿下的手段气度不凡。贫尼别的也不能为殿下做什么,特地准备了一张平安符,为殿下去难消灾。殿下若不嫌弃,就请收下吧。”
“……”
我看着她手里那张被叠得很精致工整的平安符,下意识的蹙了一下眉头。
什么意思?
我想要问她那个“鬼”的事,可她却给我一张平安符?
护国法师仍旧微笑着看着我,将那平安符拿得更近了一点:“殿下请收下。”
“……”
我沉默的看着那平安符,又抬头看着她闪烁的目光,终于慢慢的伸手拿了过来,护国法师立刻轻轻的笑了。
我的指尖捻着那个平安符,多少回过一点味来。
她知道我想问什么,只是,她并不想跟我在这个时候提起那个鬼。
原因——大概就像刚刚她说自己不愿意沾惹太多红尘之事一样,我们两的谈话,虽然现在看来是很自在的,我问她答,可我相信这配殿的外面一定有裴元灏的人在守着,我们的话,也许未必每一个字都能传到他的耳朵里,但不该说的,护国法师也一定不会说。
那么,眼下这道符——
我低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慢慢的收拢了手指,将那道平安符捏在掌心。
之前我说有许多东西想要问她,希望她给我答疑解惑,她给我的回答是“尽量”,而不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看来,这就是她尽量也无法回答的东西了。
那个“鬼”。
我的心里微微的一沉,难道,关于这个“鬼”的事,是比我的母亲的身份更重要,更要隐瞒当朝皇帝的吗?
我的心里越发的疑惑起来,课这个时候也不敢再问,毕竟她比我更了解这皇城内的黑暗和危险,如果连她都不能去触碰的,我当然更抵抗不了。
于是,我轻轻的说道:“多谢法师。”
她笑了笑,慢慢的站直身子,我也站了起来,她又说道:“对了,颜小姐,贫尼之前听说颜小姐曾经在文武百官的面前提起,西川如今已有意与朝廷交好,是真的吗?”
不知为什么她又问起这个,我点头:“当然是真的。”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颜小姐是否在近日,会有回川的行程?”
“……”我愣了一下。
其实,这件事也是一直在我心底有过计划的,只是因为妙言的病,而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今天,她突然提起这个来,是什么意思呢?
我下意识的笑道:“法师难道要与我同行?”
“自然不是,”她微笑着说道:“贫尼知道颜小姐有这个一个行程,就行了。”
说着,她又看了一眼我手里的平安符。
我模糊的明白了什么,轻轻的对她点了一下头。
这一回,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不能说的,现在还不到开口的时候,那么,我是应该要走了……
我踌躇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那巨大的牌位——属于母亲的牌位,终究还是再一次跪在蒲团上,对着那牌位三拜九叩。
护国法师站在我的身后,看着我这样,轻轻的说道:“颜小姐的孝心,镇国公主殿下一定会明白的。”
我跪在蒲团上,看着那牌位上的损毁和裂痕,轻轻的说道:“母亲的牌位被毁损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不给她修葺一下呢?”
护国法师淡淡的笑道:“颜小姐,现在可没有一个人再敢碰这样的牌位了。”
“……”
我沉默着,过了许久,轻轻的伸手去抚摸了一下牌位上那斑驳的字迹和裂痕,终于轻轻的叹了口气。
前朝镇国公主的牌位,的确很少有人敢去碰了。
如果有机会,我还是要回西川,找到母亲灵位。
然后,我慢慢的站起身来,对着护国法师长长的一揖:“多谢法师。”
她微笑着看着我:“希望颜小姐将来的路,能平安。”
……
说完这句话,她也没有再开口,而是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很轻很轻的脚步声,停在了离门口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她手下的一个僧兵走到门口,轻轻的说道:“法师,皇帝陛下派人来问了。”
护国法师轻轻的道:“我们走吧。”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跟着她一起走了出去,刚一出门,就感到一阵清冷的风扑到面上,让我感到一阵眩晕,差一点就站立不稳了——我在这里面听完了母亲的上半生,像是跌入了回忆的漩涡里,此刻走出来,面对一个真实的尘世,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原来的一切都不是我所知道的样子,甚至连我自己,也不是我以为的那个我。
世事,果然无常。
我站在台阶上,看着外面那些一个个如石雕一般矗立不动的僧兵,还有远处在空中飞舞的旗幡,都有些惶惶然,而定睛一看,站在不远处的,小福子正谨慎的看着我,看来刚刚过来问的,就是他了。
护国法师转过身来对我说道:“颜小姐请快回妙言公主的身边去吧。孩子一定希望能依靠母亲,度过自己的难关的。”
我轻轻的说道:“多谢法师了。”
说完,两个人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我便走了下去,小福子也急忙迎了上来,陪着我一起往后殿走去。
这个时候才发现,天色实在已经不早了,我像是进入了一座深山,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混乱的思绪越发让我茫然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走到后殿的门口了,我才想起来:“妙言醒了吗?”
小福子还没来得及开口,大门已经从里面打开了。
我抬起头来,正看见裴元灏站在里面,双手扶着大门,平静的看着我:“她还没醒。”
“……”
这一下突然看到他,我的呼吸都停顿了。
他的目光也微微的闪烁了起来,但说完那句话之后,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了小福子一眼,小福子立刻会过意来,高声道:“起驾回宫!”
……
我们一行人很快走出了太庙,在走到前方宽大的广场上时,我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在配殿那边,那些僧兵们还安安静静的站着,俯身朝着皇帝的銮驾行礼。裴元灏只淡淡的看了他们一眼。
我们回到了皇宫。
裴元灏没有跟我商量,路上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进宫之后,就直接带着一队人回了他的寝宫,我一路跟随着妙言,也就这么跟了过去,直到走进他的寝宫,看到小福子他们将妙言放到床榻上,然后一个一个挨个退出去的时候,心里才恍惚的回过神来。
我又到了他的寝宫了。
似乎之前好几次都是这样,妙言在行过招魂之法后,都被送到这里来,我也是到这里来等待她清醒的,可是这一次,感觉却有些不同。
他一直沉默着,也没有看我,但每当我背过身去的时候,却总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到我身上,像是有触感,有温度,让我的心里不寒而栗。
这个时候,最后一个小福子退了出去。
大门吱呀一声被关上了。
我原本坐在床边,看着一直安稳合目而睡的妙言,那一声有些沉闷的关门声让我微微的震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感到眼前黑影慢慢的靠近,抬头一看,裴元灏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面无表情,脸上甚至没有什么温度,只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我下意识的道:“陛下,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他看着我:“你难道没有什么要跟朕说的?”
“……”
的确,是应该我开口的。
是我去见了护国法师,是我去听了那些事,是我知道了母亲的身份和自己的身世,要开口,也应该是我。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跟他说什么。
他果然就淡淡的一笑,笑容中多少有一点冷意:“怎么,不知道应该跟朕说什么?”
“……”
“还是,你怕你说了什么之后,朕的反应?”
“……”
我看着他,又一次沉默了下来。
沉默了许久之后,我轻轻的摇了摇头。
怕?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怕,但从他答应我,让我去见护国法师开始,其实我也就不用怕了,他没有杀我,也没有要杀我。
可是,我的身份,终究不同寻常。
过去,我隐藏自己颜家大小姐的身份,就是为了换回一世平安,被揭露之后,带来的方便不少,但麻烦也不见的少。
可现在,我的身份甚至不是颜家大小姐那么简单,而是一个皇朝最恨的前朝遗孤,最不稳定的因素。
他没有啥我,没有要杀我。
可是,他会如何对我呢?
第1355章 这些年,我和他的心魔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道:“想来这些事情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陛下应该早已知道了。既然早就知道了,都没有做什么,那我现在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
不知为什么,这句倒像是取悦了他,他的目光柔和了不少,但还是注视着我不放。
过了一刻,他才说道:“你总算记得了一次,朕说过的话。”
“……”
我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寝宫里的空气还有些清冷,但他的目光却炙热的几乎将周围的空气都要点燃一般,我又沉默着低下头去,
他却又像是不肯放过,微微的弯下身来望着我,望不到我的眼睛,就望着我的眼睫,问道:“朕说过什么,你再说一遍。”
“……陛下。”
“朕要你说!”
我轻叹了一口气:“不会伤害我。”
“……”
“陛下说,不会伤害我。”
这一次,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点笑容来。
我整个人还有些恍惚,毕竟在知道了自己那样的身世之后,我要想的,要担心的实在太多了,可现在却被纠缠在这件事上,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的说道:“陛下不会伤害我,那陛下会如何对我呢?”
他的笑容慢慢的收敛了起来。
毕竟这一刻,伤害与不伤害,都只是小事,如何面对我的身份,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他看着我:“现在,你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
……
看来,我跟他都是一样的,谨慎得谁也不肯先迈出这一步。
但,总要有人迈出。
我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妙言,她睡得很安稳,大概对于她来说,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想象得到自己的爹娘在经历什么,又经历过什么,不管我和裴元灏曾经的遭遇如何,我都希望将来的她能一帆风顺,不要再有任何的波折坎坷了。
我轻轻的说道:“我们出去谈吧。”
他看了我一眼:“好。”
于是,我站起身来慢慢的走了出去,从内室走到外殿,这条路并不远,只是层层的帷幔,还有被我伸手拨开的珠帘摇晃着,发出细碎的声响让我的每一步都走得那么沉重,也那么缓慢。
而他,似乎也并不着急,只是跟在我身后,不过两三步的距离,我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也能听到他的呼吸,甚至知道,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我。
一边走过那些层层叠叠的纱幔,我一边轻轻的说道:“我,已经做了三十多年的颜轻盈了,好坏贵贱,都经历过,现在,陛下让我知道了我的身世,可是这个身世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它不会让我改变自己的心意,只会让我坚定,要做得更好。“
他的目光专注的望着我:“如何才算是更好?”
“……”
我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回头,而是沉默着想了很久,才慢慢的说道:“我的外祖父,并没有用手中的权力让老百姓过得更好,反而为了一己私欲横征暴敛,让老百姓受了很多苦。这样的苦楚,不能延续下去,也不该延续。”
“……”
“如果有一个人,能改变天下的样子,能最起码的,尊重要老百姓活下去的愿望——”
我慢慢的回过头去看着他,郑重的道:“我会帮他。”
裴元灏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凝重了起来。
我甚至听到这一刻他的呼吸都停止了,就这么深深的看着我,那目光犀利而敏锐,仿佛要一下子看穿我的身体和灵魂,过了很久,才听到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涩的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平静的点了一下头。
这一刻,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大概,他没有想到我会先迈出这一步,并且真的对他说这些话,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我明显的听到了他紊乱的呼吸和停跳,过了许久,我才看到他的目光微微的闪烁着,带着一种漫漫不禁的喜色,一下子走到我的面前来。
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
“轻盈。”
我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没有立刻要抽回自己的手,就这么任他握着。我有些出乎意料的平静,他也很平静,只是那只握着我手的手微微在用力。
他说道:“你知道吗,任何一个人,不管是谁,跟朕说刚刚的话,朕都不会相信。任何一个人,处在你现在的这个身份,这个位置上,朕也都一定不会轻易的放过。”
“……”
“但是,朕相信你!”
“……”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看着那双深邃无底的眼睛,沉默了许久,淡淡的笑了笑。
他也笑了笑。
我想,这大概是我和他这么多年来的心魔吧。
我无法完全的相信他,他也不可能百分之百的相信一个人,更何况这个人是我——西川颜家的大小姐,如今,更是前朝遗孤,镇国公主的女儿。
可是,他说他相信我。
不算太意外,但也却是没想过,他会对我说这些话。
我轻轻的说道:“多谢陛下。”
这时,感觉到手上的触感更加沉重了一些,他握着我的手更紧了,微微用力却又极力的控制着,甚至连每一次呼吸都在压抑,我抬起头来,对上那双深黑色的眼睛,他深深的看着我:“朕不是要你道谢。”
“……”
我觉得这一刻自己是有面对一切的勇气的,可是看着他那种专注的,仿佛要将眼前的人的灵魂都摄住一般的眼神,我还是忍不住抽回了自己的手,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却被他顺势上前,一把将我扣在了内室与外殿之间的那道门上。
绵软的纱幔立刻缠上了我的身体,我急忙要将那些隔在眼前的云雾挥开,却被他又一次抓住了我的手腕,用力的扣在了头顶。
我的呼吸顿时也绷紧了:“陛下!”
“朕不是要你道谢。”他低头,隔着那一层纱幔看着我,目光明明是锐利如刀的,却在这一刻显得有些迷茫,甚至迷蒙,开口的时候,声音也带着一点梦呓的呢喃。
“朕,是要你。”
说完,他慢慢的低下头来,隔着那一层薄如蝉翼的纱幔,慢慢的吻上了我的唇。
第1356章 就是……我变心了
“朕,是要你。”
说完,他慢慢的低下头来,隔着那一层薄如蝉翼的纱幔,慢慢的吻上了我的唇。
我看着他近乎迷醉的闭上眼睛,滚烫的气息和滚烫的唇瓣都一起熨帖了上来,好像要将我拉入那焚烧了他的灵魂和理智的烈焰中一样。
他缠绵的,忘情的吻着我。
但下一刻,我看到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睁开,看着我。
那双眼睛里映着我的样子——隔了一层透明的纱幔,丝毫掩不住的苍白的脸,空洞的眼睛,有些冷冽的气息在我的周围萦绕着,好像凝结了一层冰霜,这样的我让他一下子有些慌乱,甚至有些仓皇无措,又仿佛是不甘心,他扣紧了我那只再也没有挣扎反抗的手,用力的压在我的身上,好像要压迫得我无法呼吸,无法思考一般。
他的唇,又一次重重的吻了下来。
我的唇和呼吸立刻陷落,被他用力的碾压、噬咬,甚至连舌尖都不放过,被吮|吸得发痛,可即使这样,我的呼吸也没有乱,甚至被折磨得已经肿胀发麻的唇瓣也没有一点发热,只是这么平静的,冷冷的看着他。
终于,他的眼中腾起了一丝怒意,一下子控制不住力气,我听见自己的唇瓣上发出了“滋”的一声细响。
刺痛,一下子遍布了全身。
唇被他咬破了。
舌尖立刻尝到了一丝咸涩的味道,那血腥的气息一下子在口腔中蔓延开来,原本的旖旎被这股血腥气驱散殆尽,我清醒如初,他的呼吸也一下子变冷了。
他的目光,也冷了下来。
那冰冷的目光看着我,来不及去辨识里面的怒意和狠戾,只是感觉到他的手慢慢的松开了我,紧贴着我身子的那具壮硕而滚烫的身体,也慢慢的退开了。
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我仍旧和刚刚承受他的吻的时候一样,平静而淡然,慢慢的低下头去,我看不到自己受伤的唇是什么样子,只是看到蒙在脸上的那一张轻柔的纱幔被他的呼吸轻轻的吹拂着,一团血红在慢慢的染开。
是我的血?还是他的血?
我下意识的要用自己已经脱离了他桎梏的那只手去抚摸自己的唇瓣,指尖刚一碰到,就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传来,刺痛得我战栗了一下。
而他的声音,也在这一刻冰冷的响起——
“你,是什么意思?”
“……”
“说!”
他没有怒气冲天,甚至没有咆哮怒吼,只是,那种低沉得仿佛从他的胸膛里发出的声音让我感觉到了他的崩溃,就在刚刚,他那样吻我的时候,我没有和往常一样反抗挣扎,退避拒绝,甚至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也没有一点反应。
不管他怎么吻我,怎么缠绵厮磨,我的唇和气息都是冷的。
这,才是让他最不安的地方。
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我,好像要变成钉子将我永远的扣在他眼里,禁锢在他的范围中,虽然此刻,他一点都没有碰我。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轻轻的说道:“陛下恕罪。”
“……”
“我的身世,我的身份,都没有让我改变自己的心意,其实谁也不能让我改变自己的心意,除非我自己。这些年来,我没有改变过,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是好的,我会尽力去做,如果是坏的,我会尽力阻止,这是我从生而为人一开始,就没有改变过的信念。”
“……”
“可是,我的心意虽然没有改变,但我的心,早已经变了。”
他的眼瞳骤然收缩,一下子看不到他眼中映出的我的模样,只感觉到他的呼吸和心跳在这一刻停止了。
他的声音,微微的颤抖:“你说你的心早已经变了,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的说道:“就是……我变心了。”
“……”
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混乱了起来,连同的他的眼神,好像一下子被卷入了一个混乱的漩涡里,我第一次看到了他无措慌乱的神情,看着我,又混乱的看向周围,再看向我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充血通红。
他咬着牙:“你说什么?你变心了?!”
我有一种自己面对了一只被逼上绝路的困兽的错觉,也许下一刻他就会狠狠的扑倒我,咬断我的喉咙,但这一刻,我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平静,也更淡然,看着已经通红的眼睛,慢慢的说道:“是的,我变心了。”
这一刻,我好像听见裴元灏的心狠狠的沉下去的声音。
不过,我却听到了自己的心跳终于恢复了平静的声音。
我,终于说出来了。
曾经爱过的人,现在,我不爱了。
我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敢说,也不能说的话,终于可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给他听了。
原来,并不难。
我变心了,再看到他之后,我恐惧,害怕,迷茫,所有的情绪纠缠在一起,我以为我有恨,我也的确恨着他,可纠缠到最后,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直到这一刻,当我发现自己连恨也没有的时候,我便不再折磨自己了。
只是——不爱了。
“情生情死,缘起缘灭。”
我看着他,坦然的说道:“陛下,在你的身上,我都经历过了。”
“……”
他像是受到了什么沉重的打击,整个人都颤栗了起来,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那片笼罩在我身上的纱幔一下子随着他的离开而飘忽了起来,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庞,几乎站立不稳的样子,却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说,只是靠在冰冷的门上,静静的看着他。
两个人就这样,陷入了一阵死一般的沉寂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眼来,甚至连眼眶都已经涨红了,那种野兽一般的气息让人战栗,他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道:“你不怕朕杀了你?!”
我摇头:“不怕。”
“为什么?”
“陛下不会的。”
我望着他,慢慢的说道:“陛下刚刚还让我说,你不会伤害我。而且我相信,陛下不会意气用事。”
“……”
“我虽然变心了,但我的心意没变。”
他看着他,慢慢的伸出手抚向我的脸颊,这一刻我有些不敢确定,他到底是要抚摸我,还是要扼住我的脖子,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退路可言,说出那句话之后,我就把所有的决定权的偶交到了他的手上,他的手要如何对我,就只有他自己能决定。
那只手,原本刚刚在扣着我的手腕,亲吻我的手,掌心滚烫得几乎流汗,但此刻,却只剩下冰冷的汗腻,一碰到我的脸,就让我哆嗦了一下。
他咬牙:“所以,你是在知道你的身世之后,决定对朕坦白这些?”
也许,连他也明白,我是一个多虚伪的人。
我对他的十句话里,未必有一句是真的,在能够完全保护自己之前,我不会对一个掌控着我生杀大权的人说出任何不利的话,但现在,在知道他即使早已知晓我的身世也没有杀我之后,我就明白,他是不会杀我的,他需要我。
所以,我说真话。
我沉默的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了很久,才慢慢的垂下眼,说道:“当年,杨云晖没有猜错。”
“……”
“我就是从红颜楼出来的人。”
“……”
“我一生中原本应该最好的时光,是在那个地方度过的。我在那里没有学会什么,只坚定了一件事——”
“……”
“想要活下来。”
我要活下来,不管经历了什么,不管有多少困难险阻,我都想要活下来,这几乎是纂刻进了我灵魂的一个信念。
他的眼神微微的闪烁了一下。
他也想起了,当年在扬州府内,杨云晖说过的那些话,那个时候我的失去了记忆,成为了一个没有过去,只知道单纯依赖他的人,可即使那样,我和他之间仍然没有长久的平安和喜乐。
他冷笑了一声:“所以你要告诉朕,其实你当初进京,进入皇宫,都是有目的的。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靠近我们这些皇子,等到有一天,我们中任何一个人登基,都会像朕现在这样,不忍心动你,不忍心杀你,还要为你——”
“陛下你错了,”我看着他,有些艰难的说道:“我的目标,不是你们。”
“……是谁?”
“是太上皇。”
“……”
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像是一个晴天霹雳在他的头顶炸响,这一刻他整个人都懵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他乱成一片的喘息。
他不能相信,裴冀,他才是我的目标。
如果没有殷皇后他们对他下毒,如果没有这十几年来的沉睡,如果没有我固执的想要摆脱别人给我安排的命运,那么在进宫之后,我多少应该凭着自己的年轻,不算逊色的容貌,凭着在红颜楼里学到的那些勾引男人的法子,也许,还会凭着自己身上镇国公主的影子,得到裴冀的宠爱,成为他的后妃嫔妾。
至于裴元修,裴元灏,甚至裴元丰……我们一定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们,会成为我的晚辈,如果在宫中,在任何地方碰面,我们会规矩的行礼,为了避嫌,我们一定不会有太多的交集,我不会了解他和裴元丰的志向,不会知道裴元修的身世之谜,更不会和他们任何一个人纠缠。如果裴冀早死,我的结局,或者是如太后那样,避世修行,或者……
想到这里,我淡淡的笑了一声,就感觉到一阵滚烫的湿意溢出了眼眶,一下子沾满了我的脸颊。
裴元灏看着我,整个人也僵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笑了一下。
那一笑,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笑,却不知为什么,让我觉得只看了一眼,都痛得厉害,他似乎真的痛得很厉害,整个人都在颤抖,抚着我脸颊的那只手,沾满了我的泪水,时而滚烫,时而冰冷,仿佛冰火交织一般,让人几乎要发疯。
他微笑着,慢慢说道:“你终于肯全部说出来了。你终于肯说出来了,是吗?”
我望着他:“陛下……”
这一刻,也许他大发雷霆还好,但他偏偏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我微笑着,反而让我更加不安,更加惶恐,我不知道下一刻自己要面对什么,但,面对他,我从来没有必胜的把握。
刚刚的我,是不是对自己太有信心了?
想到这里,我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避开他的手掌,离开他的视线,却被他上前一步,那壮硕的身躯又一次紧紧的贴在了我的身上,也夺去了我的呼吸。我屏住呼吸抬头看着他,就看到他低头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道:“告诉朕,你是如何变心的。”
“……”
“为何,你会变心?”
如何变心?为何会变心?
我要怎么回答?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见到他不会再心跳,被他伤害不会再心痛,甚至渐渐的,连那种单纯的恨意都消散了。
可是,就算知道了,又如何?
我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漆黑的眼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下一刻自己又要面对什么,他甚至没有催促我,只是用平静得出乎意料的声音在耳边道:“说啊。”
“……”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开口,轻轻的说道:“我想起有人跟我说过,爱是活着的,像是一颗种子,你给它泥土,它才可能发芽,然后浇水,晒太阳,爱就会长大。只有自己愿意去爱一个人,才会做这些事情,才能养活那颗种子。”
他看着我:“我们之间的种子,长大过吗?”
我沉默着看了他许久,然后点头。
“什么时候?”
“在扬州的时候。”
“扬州……”
他像是有些愕然的,目光也变得有些茫然了起来,好像一下子透过我,看到了许多年前,在扬州的那段时间。
饥荒,难民,瘟疫,死亡,甚至还有逆贼的刀剑环伺……
有些东西,却在那个时候,慢慢的生长了起来。
我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的,淡淡一笑:“虽然环境那么艰难,但好像对它来说,反倒有阳光,有水,它长得很快,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控制,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它就长得那么大了。”
“后来呢?”
“后来……”
我有些恍惚,视线中的他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可不管怎么模糊,他都始终占据着我的视线,侵占着我的呼吸。
他几乎已经将我整个人禁锢在了他的怀抱里,每一次呼吸和心跳都被他占据着,他深深的看着我的眼睛,连一丝一毫都不肯放开,一字一字的问道:“朕跟你的那颗种子,现在如何了?”
第1357章 你变心了吗?朕也变了
“朕跟你的那颗种子,现在如何了?”
他和我的那颗种子?
大概,连我自己也没有去想过,放弃了的,又有谁还会回头去看?
我看着他的眼睛,听到这句话,几次的欲言又止,却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
也许,在过去的某个时间,心里还充满着恨意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的把那柄利刃捅进他的胸口,但是到了今天,在他告诉我,他已经“破执”的今天,在我意识到自己不爱,甚至早已经不恨的时候,我做不到。
爱的人,也许痛苦。
不爱的人,也同样逃不开那样的痛苦。
我不过活了半辈子,可太多的时间都在被禁锢,被禁锢在红颜楼,被禁锢在皇城中,被禁锢在如诗如画的高墙里……
被禁锢在他的身边。
我何尝不知道,低头、服软,就会让自己的日子变得好过一些,毕竟已经有了一个女儿,而他又是掌握着我的生死,掌握着那么多人生死的帝王,回到他的身边,怎么样,都比反抗他要更舒服。
可我骗不了自己。
看着我痛苦的眼神,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慢慢说道:“你养大了别人的种子,把我们之间的那个,放弃了,是吗?”
敏锐如他,我欺骗不了。
“是……”
我没有看他的眼睛,只慢慢的垂下了眼睫。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股沉沉的寒意顿时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立刻将我笼罩。我想这个时候我应该说“对不起”,应该向他抱歉,可是那些话在喉咙里哽咽了许久,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并没有对不起他。
在爱他的时候,我尽力的委屈过自己;在不爱的时候,就不再委屈自己。
感觉到我那样的沉默,他看了我很久,像在压抑着什么似得,慢慢的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养大他的种子的?”
“……”
我的心不可避免的沉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他。
他的眼睛,是一成不变的漆黑,深邃,没有一丝的光,让人觉得好像面对了一个无底深渊,不知道再往前迈一步,自己会落到哪里去。
我的呼吸也窒住了。
他捏着我细瘦的肩膀,没有太用力,却感觉整个人都被他钳住了,仿佛被钉死了翅膀的蝴蝶,没有他的放手,我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开的。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啊。”
“……”
“是在扬州吗?那个小渔村里?”
“……”
“你们在那里度过了那么长的时间,他一直在照顾你——对了,朕差一点就忘了,你曾经说过,你想嫁一个渔夫。”
“……”
“所以——”
“不是。”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却淡然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吹散的两个字给定住了,呼吸也停滞了一瞬间,然后瞪大眼睛看着我:“不是?”
我依旧摇头:“不是。”
“那——是在什么时候?”
是在什么时候?
我自己也想问自己,这一刻,也许真的该好好的想一想。
于是,我想起了他清明的眼睛,淡漠的表情,想起他说“有缘终长聚,是孽总分离”,想起他说对我有倾慕之情,想起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不多不少,只差一步。
我望着裴元灏,凄然的一笑:“在陛下你远迎傅八岱的时候。”
他一怔,正要说什么,我又继续平静的说道:“在集贤殿的时候。”
“……”
“在拒马河谷的时候。”
“……”
我越说,声音颤抖得越厉害,而他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重,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我终于在最痛楚来临的前一刻,颤抖着说完了最后一句:
“他放火,烧了集贤殿的时候……”
他的眼神越来越乱,呼吸也越来越乱,到最后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抓着我的肩膀,埋下头去大力的喘息了起来,我感觉到他的脆弱,仿佛下一刻,他身上的某些东西就会粉碎。我以为他会怒吼,会怒火冲天的毁灭我,毁灭一切,可是却只听到他沉重的喘息中,模糊的呢喃——“不是扬州……不是在扬州……”
是的,不是在扬州。
我和他的那颗种子,是在最艰难的扬州的时候长大的,但是和刘轻寒的那一颗,却不是在扬州,那原本应该顺风顺水的地方长大。
是在宫里。
和当初,同样艰难的时局,同样艰难的环境。
皇帝的高压,长公主的插足,甚至还有他本人刻意的疏远和凉薄,那颗种子却仍旧长了起来。
多可笑?我没有在皇宫里爱上皇帝,也没有在渔村爱上这个小渔夫。
我在最不该的时候,最不可能的地方,爱上了他们。
所以,活该我要承受那些苦楚。
心底里那种撕裂般的痛楚阵阵蔓延的时候,肩膀上,几乎要被他捏碎骨头一般的痛也在刺着我,我咬着牙没有呻吟出声,却看到他慢慢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睛,几乎是和我一样的伤痛。
他说:“朕不应该让他进宫。”
我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他说:“不由人吗?朕不信。”
“……”
我的心蓦地漏了一拍,不知为什么,却直觉的感到被一双无形的黑手狠狠的捏了一下,他盯着我,眼睛眨也不眨,仿佛要在这一刻将我的目光都看穿:“你忘了,朕给他赐婚。”
“……”
“难道朕不知道,他不会爱上元珍吗?”
“……”
“朕给他们赐婚,不是为了让他真的被元珍锁一辈子,而是让他被他自己,锁一辈子!”
“……”
“为了这一天,你们两没有可退之路!”
不知为什么,曾经让我那么绝望,那么痛苦的事,到了这一刻,再经他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没有那么痛苦的,或许,是已经痛得麻木了,感觉不到了。
我笑了:“我爱他,不是为了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只是我心里爱着他,我承受这样的痛苦,也享受这样的幸福。我不会一定要强迫他跟我在一起,就像——有人爱我,但我未必会把自己给出去一样。”
他点了点头。
“可是朕不是你,也不是他。”
“……”
“朕就是这样一个人,朕还是想要得到你,朕——”他加重了语气,手上也更加重了一分力道:“想要和你在一起。”
看着这样的他,我只能笑。
他的确,不是我,更不是刘轻寒。
他对自己要拥有的东西,从来都不会轻易的放弃,哪怕会让人无法呼吸,他都不会轻易放手,而一定要抓在手心里!
我忘了,这才是他,裴元灏!
我盈了满目的泪,几乎快要看不清眼前这个原本就很清楚的人了,他捏着我的肩膀,将我用力的压制在冰冷的门上,低头看着我流光闪烁的眼睛,狠狠的,咬着牙道:“你放弃那颗种子了吗?朕没有放弃。”
“……”
“你变心了吗?朕也变了。”
“……”
“而且,朕会让你变回来!”
他也变了?
我有了一时的失神,才恍惚的想起来,他告诉过我,他破执了。
曾经,让他用了那么多心意,也投入了最多的感情,在这后宫里独宠了那么多年的南宫离珠,他终究还是改变了自己的心,耗尽了自己的感情。
他也变心了。
可是,他还要我变回来?
难道,还要我再走一回当初的路?
我咬着牙,下意识的摇头,甚至开始挣扎扭动,想要挣脱开他的桎梏,却发现他早已经在我开始动弹之前,就紧紧的将我整个人压在身下,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一刻都没有放松。
我终于有些无措的抬起头来看着他,就对上了他毫无温度,也毫无表情的脸。
但这一刻,我已经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他的呼吸越来越剧烈,也越来越炙热,慢慢的低下头,就快要熨帖上我的唇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已经知道将来到来的,毫不陌生的侵犯。
可是,他的唇,和他的呼吸,却在离我还有不过丝毫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真的不可以吗?”
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乎也痛得厉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清楚的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微微的震颤着。
“朕不打你,不折磨你……”
“……”
听到这句话,让我的呼吸突的一沉。
这句话,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当初,还在御书房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对我说,是在那一次之后,我意乱情迷,没有拒绝他,而走进了那一段无法再回头的人生。
现在,他又对我这样说?
我苦笑了一声,慢慢的睁开眼睛,看着他,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只是这么笑着,这么无助的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目光坚定:“朕不逼你,更不强迫你。”
“……”
在我一时的怔忪后,他慢慢的,松开了自己的双手。
慢慢的,后退了一步。
我几乎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感到那具坚实而滚烫的身躯离开了我,立刻,一阵风从我们两个人之间的间隙吹了过去。
清冷的感觉一下子将刚刚那股狂热和躁动抚平,他的目光更加沉静了几分,定定的看着我,却用一种让人不敢置信的温柔说道:“朕,只是要你变回来。”
第1358章 你,朕只有一个
“朕,只是要你变回来。”
我听到这句话之后,长久的沉默了下来。
而他,似乎就要立刻做到刚刚他所说的——“不逼我,不强迫我”,就这么静静的看着我,仿佛要做一场天长地久的等待。
等我变回来?
我在心里淡淡的笑了一下,而这一点笑意,也掩饰不住的投射在了眼睛里,他立刻紧张的捕捉住了我的眼神,虽然一个字都没有说,一个动作都没有做,可整个人的呼吸都绷紧了,我几乎能预感到,只要我说一个拒绝的字,做一个拒绝的动作,他就会立刻捂住我的嘴,禁锢住我这个人。
他就是他,不是我,更不是刘轻寒。
他的温柔,哪怕再温柔,也是会伤人的。
我终于轻笑了一声:“陛下富有四海,后宫佳丽无数,哪一个不比我好?陛下,何必一定要跟小小一个颜轻盈过不去呢?”
他说道:“但你,朕只有一个。”
“……”
他上前一步,一只手撑在我的耳边,一边低下头,专注的看着我的眼睛,认真的说道:“朕不会问你要机会,也不会要你接受朕。朕不管要什么,从来都是自己争取,自己拿回来。”
“……”
“朕会让你变回来的!”
“……”
“朕,会赢回你的心的!”
“……”
我默而无言的看着他,无力,也是无奈。
如果说我这一生最不应该遇见一个人,最不应该牵涉进他的人生里,大概,就是他了,就像是第一次,我失去孩子之后,想要跟他做个了断,可他是怎么说的?宁肯互相伤害,也要跟我纠缠一辈子……
现在,我们两的年纪已经不小了,我连心都已经变了,伤害对方的念头,也早就在时间的流逝里慢慢的变淡,也许,这更给了他可以纠缠的理由。
我睁大着空洞的眼睛:“如果,陛下一定要这么做的话……”
不等我说完,他抢着道:“朕一定要这么做,而且,朕一定做得到!”
我忍不住,无力的笑了一下。
接下来,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我不知道他会为了要让我“变回来”做什么,但我对我来说,走到这一步,只要做自己,就已经足够了。
我们一直守着妙言,守到晚上,可这孩子却一直没有醒。
之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沉睡很长时间的时候,但这一次,因为是最后一次行招魂之法,而且我们也都知道,她将要面临什么,所以就格外紧张了一些。
毕竟,天下大乱也好,盛世太平也好,我都希望我的女儿能在我身边,做一个受宠的孩子,这就够了。
过了亥时,她仍旧没醒,我的精神已经很差了,裴元灏让我去沐浴休息,然后吃点东西,我却怎么都不肯,他拉下脸,抓着我的手腕将我拖离了床榻:“你怎么不听话!”
我急了:“可是,妙言怎么还没醒?”
“她醒不醒,你在这里都不会影响她,但如果你倒下了,她醒来之后能看到你这个样子吗?”
“我——”
“轻盈!”他加重了口气,低下头来盯着我,我以为他要凶我,谁知他的口气却又一下子变得温柔了起来,说道:“朕知道,你为了今天的事,昨晚一定不会睡得好,今天——又经历了这么多,而且,也没有吃什么东西,你的身体会扛不住的。”
“……”
“朕不准你这么对自己。”
“……”
“去沐浴,然后好好的吃点东西,再回来看她。”
“……”
我早知道这个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但见多了的是翻脸无情,却没看到过他这样翻脸变温柔的,简直有些回不过神,下意识的道:“陛下……?”
他突然对着我微笑了一下:“朕才说的,你忘了?”
“……”
“有人对你好,朕可以比他对你好的更好。”
“……”
“朕要你把心变回来,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
“现在,朕觉得你一定很累了,很疲惫了,去沐浴,然后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
虽然人还有些跟不上他的反应,但我立刻说道:“可是妙言——”
“朕在这里守着她。”
他说着,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别的事情你不放心,难道这个,你也不放心吗?”
“……”
我沉默了一下,也知道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容我拒绝了,况且——我是真的很疲倦,几乎随时都会倒下的疲倦,便点头答应了。他立刻吩咐下去,让人给我准备沐浴,然后几个宫女便过来带着我离开了。
皇帝一吩咐,事情自然办得很快,不一会儿,我便坐进了温热的浴汤里。
肌肤被微微发烫的浴汤冲洗着,的确非常的舒服,也让人的精神稍微的好了一些,虽然我也知道,自己的疲惫不是来自身体来的,而是来自心里的——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母亲的过去,这一切已经让我有些难以承受,偏偏裴元灏在这个时候跟我“发难”,这些事情一下子如山一般积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可是,我知道我要担心的,远不止这些。
西川……
云山雾绕,千里之外的故乡,我终究还有些东西要回去寻找,如果裴元灏所面临的这一战不可避免,那么西川也必须要在这之前作出自己的选择——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战争里独善其身。
还有,就是轻寒……
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有让自己过多的去想,是因为我不想扰乱自己的心神,但这件事,也许已经到了不能不去想的时候——他为什么要退回裴元灏的密信?
我知道他不是一个见利忘义的人,甚至在自己朝不保夕逃亡的时候,都不忘记和我谈论朝廷的安危,让闻凤析通知裴元灏关于渤海王的异样,这个人,不论爱与不爱,我都不会看错。
那么,让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而且,我不能不去想——
今天我向裴元灏坦白了,而坦白的说,若是在过去,任何一个时刻,我都不敢做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是现在我这么做了,因为我的身份不再是那个可以任人宰割的岳青婴,我是颜轻盈,西川颜家的大小姐,前朝镇国公主的后人,我爱的人,也不是吉祥村一个小小的渔夫,不是被皇帝压制着的重臣,而是一方势力的领袖,他可以保护自己……也许,也可以保护我。
可是,这一切之后呢?
天下终究要太平,我和他的期望,都是看到那一天。
我却不知道,我们能不能一起,看到那一天。
想到这里,我掬起一捧水,用力的泼到了自己的脸上,那沉重的冲击让我一下子有些恍惚,又一下子有些清醒。
然后,我立刻听到了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么晚了……
几乎还在想的时候,那脚步声停在了门外,悉悉索索一阵低语之后,浴室的门被推开了,刚刚服侍我沐浴的一个小宫女跑了进来,焦急的说道:“颜小姐,您快起来吧。”
隔着一层屏风,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感到外面一阵冷风灌了进来,让我莫名的战栗,我急忙问道:“怎么了?”
“妙言公主醒了!”
“什么!?”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差一点就要从浴池里站起来,但理智还是阻止我,那个小宫女欣喜的说道:“是真的,福公公过来传的话。他就在外面等您哪!”
这一下,刚刚所有的忧虑,思绪都被这个消息冲得一散而空,我惊喜得连话都要说不清楚了,吃吃了半天才说道:“你,你快进来,帮我!”
“是!”
她急忙唤了另一个宫女,两个人一起进来扶着我走出浴池,给我勉强擦干了身上,换上了衣服,头发还没来得及擦干,我已经完全顾不上了,拢了拢身上的长衣便急切的往外走,果然看见小福子站在台阶下几丈远的地方,抬头一看我出来了,立刻满脸喜色的迎上来:“小姐!”
“妙言真的醒了?”
“是的,奴婢站在外面,都听到哭声了。”
“是吗?”
“皇上立刻就让奴婢过来传话了,颜小姐,咱们快回去吧,妙言公主这一醒来见不着你,只怕要哭得更厉害了!”
“好!好!好!”
我激动得语无伦次,抓着他的胳膊稳住自己有些颤抖的身形,便急忙往前走去。
夜色已深,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只能隐隐的照着我们两前面不远的路,但我却觉得眼前是一片光明,甚至将今天所听到的,所想的,带来的一切阴霾都挥洒一空了。
妙言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我们走得很快,吹得我头上还没干的头发透着丝丝凉意,但终于到了裴元灏的寝宫外,果然看见里面灯火通明,一群小宫女小太监全都在门口围着,一见到我,都纷纷上来贺喜。
我喜不自胜,也来不及跟他们寒暄,直接走到门口,小福子已经高声道:“颜小姐到。”
我伸手便去推门。
这时,裴元灏的声音突然从里面传来:“让她别进来!”
第1359章 妙言的异样?
我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手就僵在了门上。
旁边的小福子也傻了,怔怔的看着我,又看了看那紧闭的大门,然后试探着说道:“皇上,刚刚不是您——”
“朕说了,让她别进来!”
这一次,他的声音明显带上了压迫感,小福子立刻咽下了后面的话,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了。
我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我只是去沐浴了一下,妙言就醒了,是他让小福子过来叫我,我连头发都没擦干就赶过来,谁知他现在连门也不肯让我进,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一下子态度变得这么快?
难道说,是妙言出了什么问题?
一想到这个,我就按捺不住了,急忙要伸手去推门,小福子吓得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低声道:“大小姐啊,你这是干什么?皇上说了——”
“我要进去!”
“不行啊!”
“让我进去,我要见妙言!”
我跟他挣扎扭打起来,候在下面的,原本是等着报喜的宫女太监们这一下全都傻了,呆若木鸡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还是小福子回过头,对着两个宫女低声道:“还不过来拉着颜小姐,等着挨骂吗?”
那两个宫女答应着,急急忙忙走过来抓着我的手臂:“颜小姐,您可不要冲动啊!”
“是啊,皇上吩咐了。”
我这个时候哪里还听得进去,一门之隔就是我的女儿,她终于醒来了,这原本应该是让我欣喜若狂的事,可现在却连见都不让我见她一面,她到底现在如何,是高兴还是悲伤,对于往事她记得多少?对她的现在有什么影响?这一路上该想的,没来得及想的,这一刻全都涌上心头,更加让我心烦意乱。
心里只有一个最坚定的想法——我要见到她!
就在我越发生气,几乎想要冲上去打门的时候,就听见吱呀一声,大门从里面打开了。
我急忙抬起头,就看见裴元灏站在门口,脸色凝重的看着我。
就在刚刚,我离开这里之前,他还是一脸和气的样子,可这个时候却分明感到他的身上渗出了深深的寒意来,看着我的时候,目光也变得冷了几分。
但我来不及管他,急忙要往他身后望,去看看里面的妙言,却见他一步迈出来,反手关上了身后的门。
我顿时急了:“你——”
他冷冷的道:“你们都下去。”
小福子和那几个宫女太监原本拿着我也很棘手,这个时候一听,皇恩大赦,全都松了口气,急忙放开了我,小福子还对着我歉意的点了点头,这才转身领着他们都下去了。
我气喘吁吁的站在裴元灏面前,刚刚才从浴池里传来,这一阵挣扎让我有些无力,头发也还没干,一滴一滴冰冷的水从发梢滴落下来,有一颗水珠沿着额头落到了我的眉心。我看着他,气息不匀的道:“为什么不让我见妙言?”
“……”
“我要见她!”
“你最好不要见她。”
他开口,声音不算冰冷,也没有怒意,却带着一点说不出的压抑,不悦的感觉,我越发的疑惑,也越发的不安:“为什么?她不是醒了吗?不是你让小福子过来叫我的吗?为什么现在不准我见她。”
刚刚从浴室里带出来的温度抵抗不了夜晚的冷意,更抵抗不了心里散发出的寒意,我几乎立刻就变得手足冰凉,冷得自己微微哆嗦,嘴唇也变得苍白了起来。
他看着我,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似乎也有些心疼,伸出手来探向我的眉心。
我没来得及躲开,就感觉眉心一凉。
他的指尖点到了那一颗水珠上,一抹,便抹散了。
我有些猝不及防,甚至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他,就看见他收回了自己的手,用冷硬的口气说道:“你先回去,等到她想要见你的时候,朕自然会让你过来见她。”
“……”
我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在他转身要往回走的一瞬间,我哑着嗓子说道:“妙言不肯见我?”
他的脚步也停了一下。
顿时,我全都明白了。
不敢置信,也无法接受,可是他刚刚的那句话,他让小福子过来叫我的行为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我——他是要让我来见妙言的,但真正不让我进去,不肯跟我相见的,正是妙言!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如同这个漆黑的夜,我的整个世界也陷入了黑暗中,我痛苦的看着他:“为什么?她为什么不肯见我?之前明明都是好好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又是哪里不对,我的女儿,明明一直那么乖巧的跟在我的身边,我也满心期盼着这一次,这最后的一次招魂之法后,她能完全恢复正常孩子的生活……可我却没有想到,当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不肯见我!
这时,裴元灏慢慢的转过身来,神情凝重的看着我。
我也急切的看着他。
他慢慢的说道:“有一些事,朕早就提醒过你的。”
“……”什么?
我全乱了,上前一步,下意识的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你要说什么?”
这一回,他冷静的看着我,慢慢的伸手将我的手拿了下去,然后说道:“你先回去吧。朕还是这么说,等到她想要见你的时候,朕不会阻止,会立刻让你过来。”
“……”
“有一些事,也只有她,才能跟你说得清。”
“……”
说完,他不再开口,转身头也不回推门走了进去。
大门在我面前又一次合上了。
我站在冰冷的夜色里,眉心的水珠又一次凝结,那种冰冷的湿意还停留在肌肤上,而裴元灏的话,就像是一个魔咒,在我的耳边回响着。
到底……怎么了?
我浑浑噩噩的回到宜华宫,浑浑噩噩的度过了这个根本无法入眠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眼睛通红的我一大早就起来,去了裴元灏的寝宫,而玉公公他们却是更早就在外面服侍,一见我去,立刻将我拦了下来。
“颜小姐,你也知道,皇上吩咐了……”
“还是不肯见我吗?”
“……”
我心痛如绞,看着不远处那紧闭的大门,明明我在里面守了她那么多个日夜,就盼着她能醒来,可为什么现在,她清醒了,睁开眼了,却不肯见我?
我急得几乎要落泪,却只能用力的憋着自己,抓着他的手:“玉公公,那你看到妙言了吗?”
他有些为难,左右看了看,终于轻声说道:“奴婢也只是在外间,远远的看了一眼。”
“她怎么样?哭了吗?难受吗?”
“这,倒是没有。”
“那她有没有说什么话?”
“妙言公主醒了之后,一直都是皇上亲自陪着她,直到今天一大早,奴婢才过来侍奉。公主殿下她一句话都没说过,就一直靠坐在床头。”
“吃饭呢?喝水呢?”
“这些,都有宫女在服侍呢。”
“……”
是的,一切都有人给她安排好了,一切都有人给她服侍好了,我是真的不用担心的。
可现在最担心的,还是我。
看着我急切的样子,玉公公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颜小姐,公主殿下她——怕是乍然醒来,很多事情跟以前不一样了,有些难捱吧。你且不要忧心,耐心的等待一段时间,等她顺过来了,一定会见你的。”
正说着,里面又传话了,他拍拍我的手,便匆匆的走了进去。
我仍旧一个人,傻傻的站在门外。
过往的人不多,却也不少,谁都能看到我翘首企盼的模样,但裴元灏寝宫的大门,却始终没有为我打开过。
妙言痊愈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皇城。
后宫的那些嫔妃们平日里没什么事,这当然算是一件大事,全都不请自去的前去探望庆贺,但我也听说,所有的人只到门口就被赶了回来,裴元灏的说法,自然是妙言公主刚刚痊愈,精神还不太好,不能见太多的人。
但是,整整三天时间,连公主的母亲都没能去见她,所有的人也都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
连常晴和杨金翘她们都来问我了,可我,却什么都答不出来。
我比他们任何人,都更不知所措。
我的女儿到底为了什么,不肯见自己的母亲?
而这三天时间,我几乎茶饭不思,不管吴嬷嬷他们怎么劝,也吃不下任何东西,晚上也睡不着觉,整个人立刻消瘦了一圈,却每天都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那条路。
我还在等,等裴元灏的消息。
这天,已经到了第四天了。
我坐在窗边,一直等到了日落西山,夜幕降临,几个小太监点亮了屋檐下的蜡烛,而吴嬷嬷他们点燃了桌上的烛台。
摇曳的烛光,照亮了我苍白的脸。
看着我发黑的眼圈,布满血丝的眼睛,素素几乎都不忍心看了,但还是小声的说道:“小姐,你不要再等了,今天皇上那边应该不会传消息过来了。”
我轻轻的摇头。
“小姐……”
“你让我再等等,”我看着通向外面大门的那条幽静的路,这些天来,几乎被我望穿了:“我还想,再等等。”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外面闪过。
第1360章 一封来自西川的信
“妙言!”
我一下子站起身来,瞪大眼睛望着外面,素素被我突如其来的这一下给吓了一跳,慌的转过头去:“哪儿啊?”
“外面,我刚刚看到一个人跑过去!”
“……”
素素像是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我,又回头看了看吴嬷嬷。吴嬷嬷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来轻轻的说道:“姑娘,天这么黑了,你一定是看错了。”
“我没有!”
“姑娘……”
她们像是格外作难的,都无言的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吴嬷嬷才轻轻的说道:“姑娘,妙言公主不会来的。”
“……”
这句话,真真切切的,却像是一把刀子扎进了我的胸口,我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胸前传来的那阵看不见的剧痛,只能慢慢的转过身去,走回到床边坐下,他们两个站在原地,看着我这样,多少有些不忍心,但还是去关门的关门,关窗的关窗,最后服侍我睡下了。
这一夜,我仍旧在半梦半醒间煎熬着。
有的时候,会看见妙言笑着扑进我的怀里,可是当我伸手要抱紧她的时候,却只感到一阵空虚,她不在我的身边,不在我的眼前,裴元灏的寝宫灯火通明,可那灯光,却让人感到莫名的寒意。
我一直被这样的梦魇纠缠着,直到天亮,睁开眼睛,眼角也是湿润的,脸上几道狼狈的泪痕,在干涸之后,绷紧了皮肤。
吴嬷嬷和素素推门进来,看着我坐在床头,一个字也不说,只默然无声的过来服侍我洗漱,等一切都完成之后,我又慢慢的走到了窗边,对着外面那条路坐了下来,静静的等着。
他们两对视一眼,都没说什么,素素叹了口气,端着铜盆走了出去,没一会儿,她回来了,却是嘟着嘴嘀嘀咕咕的一边回头看一边走进来,吴嬷嬷正好铺完床,看到她这样,便上前问道:“怎么了?你又在嘀咕什么?”
素素道:“贵妃的人来了。”
“什么?”
我也愣了一下,回头看她,她说道:“就是那个叫蕊珠的,说是贵妃娘娘让她过来看一看,问问妙言公主的消息。问消息还问得趾高气扬的,我才懒得搭理她。”
“……”
南宫离珠让蕊珠过来问妙言的事。
看来,那天我说过的话,她多少有些受伤的,又不肯完全的放手,倒是拐弯抹角的让自己的宫女过来。
吴嬷嬷回头看着我:“姑娘?”
我淡淡的说道:“她要问就让她去问吧。”
“那皇上那边——”
我轻轻的摇了摇头。
裴元灏没有让任何人去见妙言,包括我,也包括了这位贵妃,所以她才会到处乱打听。不过,经历了上次的谈话之后,要说担心,我已经不太担心她了,她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求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
说到底,谁不是呢?
我就这样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小树和花丛的阴影一点一点的移动,光线也从清晨的和煦,到中午的刺眼,到现在慢慢的变暗,夕阳的余晖洒在窗台上,让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橘色。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匆匆的跑进了宜华宫。
我以为是裴元灏派来的,急忙站起身来,就看见他走到门口,对着我们几个行了个礼,吴嬷嬷急忙走过去:“什么事啊?”
那小太监说道:“奴婢是来给颜小姐传话的,宫门那边,有人求见颜小姐。”
“……”
我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杜炎。
他来找我了。
说起来,之前我的府邸被裴元灏的人控制,的确也让里面的人受了一些惊吓,但幸好有他和水秀主持大局,没有出什么太大的乱子,后来,査比兴的事情解决之后,他们自然也就恢复了平静的生活。这些日子,我跟他除了循例的见面之外,都没有什么别的事了。
他今天怎么突然来了?
那小太监又转身对着我,陪笑道:“我们知道颜小姐这几天烦心的事情多,也让他过两天再来,但他说有东西要亲手交给颜小姐,我们想着也不能耽搁,所以就赶紧过来跟小姐说一声。”
原来是有东西要给我。
我点了点头,笑道:“劳烦了公公,还让你跑一趟。”
说着,转头吩咐素素,她立刻那了一吊钱出来给那小太监,我笑道:“别嫌少,拿去买酒喝吧。”
“多谢小姐的赏,奴婢又贪财了。”
那小太监陪笑着,接过钱就退下了,素素看我要出去的样子,急忙拿了一件大衣给我披上,陪着我一起出去了。
和过去每一次一样,走到宫门,远远的,就看到那里的侍卫提着灯笼正在巡逻,一看见我们过去,都纷纷上来行礼,而宫门外,不远的地方,杜炎站在墙角,挺拔的身躯像一杆标枪一样。
我让素素给那些守门的护卫一些钱,他们千恩万谢的,然后我便走了出去,杜炎急忙上前来朝我行礼:“小姐。”
“你来了?”
我走过去,轻声说道:“家里都还好吗?”
“一切都好。”
我点了点头,又说道:“对了,我听说,你有东西要给我?”
“是,今天家里收到了驿站传来的一封信,是要交给夫人的。”
“信?”
我愣了一下,谁给我的信?
杜炎一边说着,已经一边伸手到怀里摸出了那封信,恭恭敬敬的送到了我的面前,我急忙接过来,接着前面不远的灯光一看,上面写着几个风流潇洒的字——
家姐亲启。
是颜轻尘,他给我的信!
我不由得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杜炎又接着说道:“驿站的人还带了一大笔钱来。我担心带在身上容易出事,就放到府里了。小姐若要,我随时回去取。”
“……”
颜轻尘还让人给我带了钱来?
我的心里隐隐的感觉到了什么,想了想,说道:“你做得对,我在这里面也不缺钱,先放府里吧。若要的时候,我会回来拿的。”
杜炎点点头,又看了我一眼:“小姐,什么时候回离开皇宫,回府呢?”
我听见这话,也看了他一眼。
答不出来。
但是,这个答案,却像是已经近在眼前了。
这个地方人来人往,又有那么多人看着,不是看信的好地方,我将那封信叠好放回袖子里,然后对杜炎嘱咐了两句,让他先回去,若我有什么安排,会立刻派人通知他的,他便答应着离开了。
然后,我叫上已经和那些侍卫们寒暄了好一阵的素素,转身往里面走去。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许多下来。
那些守宫门的侍卫给了素素一盏灯,她提着灯笼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小声的问道:“大小姐,刚刚是什么事啊?”
我反手摸着袖子里的那封信,轻轻的说道:“有人给我写信。”
“是谁啊?”
“西川……”
“啊?”她一下子回过头来看着我:“是家主吗?”
我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小声一点。”
“哦!哦!”她紧张的捂住了嘴,又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听着,便往我身边靠近了一步,我以为她要问我颜轻尘跟我说了什么,但她却什么都没问,就是用灯笼好好的照着我前面的路。
这个丫头,提起颜家的事情,她总是比别人更谨慎,更细心一些。
只是——这封信上,到底说了什么?
我相信,我在大殿之上对着文武百官,对着皇帝说的那些话,也早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对于这件事,他应该是早就有准备的,现在给我传递这封信过来,应该也不外就是为了这个。
甚至,还有之前傅八岱所说的——
在西川执事的人,他不糊涂,可他的那位母亲却未必有他那么清醒。颜轻尘再是家主,头顶上有这个母亲,始终有人压了他一头,而西川的大局,需要有人帮着他一起主持。
想到这里,我的眉头忍不住皱了一下。
就在这时,走在我身边的素素突然顿了一下,手里的灯笼也摇晃起来。
我看着她:“怎么了?”
她却看着前面,睁大眼睛:“大小姐,你看——”
怎么?
我疑惑的抬起头来,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去,就看见前面不远处,再拐一个弯就到宜华宫的地方,那个拐角处,有一个人正站在那里,探头探脑的往里看着,而她的身后,站着玉公公和其他两个小太监,正焦急的催促着什么。
夜色渐深,昏暗的光线和赤红的宫墙融为一体,将周围的一切都围城了一片黑幕,我只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扒在墙上,拼命的踮着脚的样子。
我的呼吸,一下子窒住了。
那是——
这一刻,素素也看清了,她倒抽了一口冷气,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我已经忘情的往前走去。
她像是感觉到了背后的什么,也许,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瘦小的肩膀微微的僵了一下,然后慢慢的转过头来,清瘦的小脸上,一双格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看向我,那里面,蓦地腾起了委屈的光。
我,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傻傻的看着她。
“妙言……”
第1361章 我想起了,那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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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喊出她的名字的时候,她突然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得,立刻后退了好几步,但我根本什么都顾不得了,急切的向她伸手:“妙言,你来了!”
就在我快要抓住她的时候,她慌忙的缩了一下,躲开了我的手。
我的手就这么僵在空中,完全茫然的看着她,看到她一脸委屈,愤怒,甚至不知所措的表情,含泪的看着我,却倔强的一个字都不肯说,只是又看了我一眼,便转身要走。
我慌了,上前一步:“妙言!”
这个时候,一直等在一旁的玉公公也走上前来,像是有些为难的,看看我,又看了看僵在那里的妙言,急忙陪笑着说道:“哎哟,我的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这几天不是天天都过来看你娘的吗?每次皇上一去御书房,你就逼着奴婢带你过来,不就是为了看你娘一眼吗?怎么,现在见着面了,反倒要走了?”
这几天天天过来?
我突然想起了昨天在窗前看到的黑影,旁边的素素也恍然大悟的:“原来真是妙言小姐啊!”
一知道这个,我的心顿时融化了,却也更加的不知所措,看着她小小的,倔强的背影站在那里,我慢慢的走过去,柔声道:“妙言,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生娘的气?”
她僵着不肯动。
“你讨厌娘吗?”
“……”
“不想再见到娘了?”
“……”
我伸出颤抖的手去,想要抓她的手,却在碰到她的一瞬间,被她用力的甩开,她的拳头都捏紧了,肩膀在抽搐着,却固执不肯回头,不肯跟我说一句话。
旁边的素素也急了:“妙言小姐,你怎么能这么对你娘呢?你知道你娘这些天多担心你,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就盼着你好好的,可你——”
我抬起手,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旁边的玉公公也有些生气似得,他慢慢的走过来,看着固执不动的妙言,正色说道:“公主殿下啊,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娘曾经为了你,受了多大的委屈,你知道吗?现在,你难道要为自己受的一点委屈,这样对你娘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子在不停的颤抖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压抑不住的要迸发出来,等到玉公公说完那些话,她突然转过身来,我才看到她已经泪流满面,愤怒的望着我:“是你不好!是你先骗人的!”
“……”
“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
“……”
“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
这几句话,像是无形的几记重拳,狠狠的打在我的胸口,我只觉得眼前发黑,一瞬间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清了,旁边的素素急忙扶着我,吓得大叫了起来:“大小姐!”
玉公公也吓坏了,又担心我昏倒,又担心妙言,他急得跺脚:“公主殿下!”
“……”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觉得脑子里一阵一阵的雷声滚过,将我的整个世界都击成了齑粉。
妙言……
妙言……
我的女儿,我日思夜想,耗尽一切也想要找到她,给她快乐的人生,跟她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的女儿,我没有想到,这一生中最狠的一刀,是她扎进我胸口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的低下头,眼睛里没有泪,只是干涸得有点发疼,甚至没有办法眨眼睛。我看着她,看着那张倔强的小脸上愤怒的表情,却在对上我的目光的一瞬间,有了一丝无措。
我长久的沉默着,看着她,她越发不敢看我的目光,甚至瑟缩的避开了我。
我开口,声音沙哑:“你不喜欢娘了,讨厌我了,是吗?”
“……”
“永远也不要再见到娘了,是吗?”
“……”
她听到我这样平静的重复着她的话,却不知为什么,更加的无措了起来,眼中的光芒不停的闪烁着,仿佛要涌出眼眶,她仓惶的看着周围,却没有一个人在这个时候帮她,给她答案,她终于还是无法选择的,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说道:“那好,那就永远不要见娘了。”
说完,我费力的从素素的怀里站起身来,没有再看她,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从他们的身边平静的走过去,走回了宜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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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静得仿佛随时会死去。
我用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撑着自己走回去,吴嬷嬷刚好站在门口,一看见我苍白的脸色,吓得急忙过来扶着我,直问怎么回事,而身后的素素也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慌忙的跑了进来,看着我:“大小姐。”
我淡淡的说道:“我什么都不想听,你们也不要说话,扶我过去。”
他们两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个样子,也真的不敢轻易开口,急忙扶着我走到窗前坐下,我让素素再给我拿一盏烛台来,然后自己半靠在桌边,微微的喘息着。
胸口撕裂的痛,还在提醒我,刚刚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的女儿,对我说了那些话。
而我,也对她说了那样的话。
我不能去想,每想一次,那些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我的胸口划了一刀;可我没有办法不去想,那些话仿佛无主的幽灵,反反复复的在我的脑海里回荡着,我就承受着这样的剧痛,被一刀一刀,凌迟。
到最后,我有些承受不住的,只能狠狠的抓着桌沿,将指甲都扎进了桌面,让自己继续呼吸下去。
我不能倒下!
我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也有太多的疑惑想要揭开,就算我曾经为了我的女儿才活下来,但现在,却不能为了她而什么都不做。
想到这里,我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的撑起身子,将那份信从袖子里掏出来,慢慢的展开。
里面的纸笺上,写这几行字,我恍惚已经看出了是颜轻尘的手笔,可是每当我要费力的看清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的时候,却怎么都看不清。
眼泪,没有流下来,却不肯退去。
透过泪水看到的一切都是扭曲的,模糊的,我被这样的感觉压抑得恨不得能放声大吼,怒骂,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释放出来。
但是我没有。
如果说人的一生中有一些是从前世里带来的,那么也许——这就是,我不会嬉笑怒骂,做不到潇洒不羁,我的血液里没有让我沸腾的温度,更没有让我可以不顾一切的冲动。
我必须要冷静,在任何人都不能冷静的情况下,更要冷静。
只是,我却避免不了痛。
就在我痛得连呼吸都感到困难的时候,一阵很轻,很轻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我慢慢的抬起头,就看到窗外,那条小路上,一个小小的,瘦瘦的身影慢慢的走进来,慢慢的走到院子的中央,就这么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窗内的我。
烛光闪烁着,照亮了我苍白的脸,却照不亮她的样子,我只能看到晦暗的光线下,她的那双大眼睛,格外明亮,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流动着,几乎就要决堤而出,却又被她自己死死的控制住。
就这么看着我。
我没有理她,只是展开手里的信笺,低头去看。
终于,能看清那些字了。
院子中那个小小的身影还站着不懂,呆呆的看着我。
终于能看了,可那些字——我一个都看不进去,那些明明熟悉的,简单的字,我面对这那张让我有些麻木的信笺,心是乱的,呼吸也是乱的,就这么乱糟糟的一切,终于在外面传来的一声小小的啜泣声中,粉碎了。
“娘……”
这一声软软的,低沉的呼唤,就让我所有的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
我慢慢的抬起头来,看见她站在院子里,一步一步的走近,终于被烛光照亮了那张小脸,满是泪痕,狼狈而无措的看着我。
“娘……”
她又叫了一声。
这个时候,风已经有些冷了,寒露降下,她虽然穿着一身漂亮的小衫,但站在外面不知多久了,寒气渐渐的渗进去,也让她有些哆嗦,甚至连喊我的时候,声音在也微微的哆嗦着。
我却没有开口,只是平静的看着她。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一滴一滴从眼眶中落下,沿着饱满的脸颊滑落到下巴,然后吧嗒吧嗒的滴在那条小路上。
夜风,让泪也凉得那么快了。
她啜泣的声音在院子里回响着,那双泪水泛滥的眼睛望着我,眨也不眨:“娘……”
我慢慢的放下了手中的信笺,冷静的看着她。
“想好了要跟娘说什么了吗?”
“……”
“如果想好了,就自己进来,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跟娘说那些话。”
“……”
“如果没有想好,还是讨厌娘,还是要发脾气,那么你就回去,继续生气吧。”
“……”
她站在院子里,又抽泣了一下,终于慢慢的往里走。
我听见了门被她推开的声音,看见她一步一步的走进来,一直走到窗边,烛光将她脸上斑驳的泪痕照亮了,甚至也将她眼中的伤痛,委屈,和狼狈照得一览无遗。
我说道:“那么现在,你要跟娘说什么。”
她站在我面前,声音还带着一点哭腔,轻轻的说道:“我想起了,那天晚上。”
第1362章 谢谢你,骗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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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那天晚上。”
我没有一点意外的听到了这句话,看着她已经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睛,我的心也不断的在被刺痛着——我知道那天晚上对她的打击,我原本是应该用自己最大的温柔,最大的包容来面对她,帮她面对那天晚上的事。
可现在,她却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站在我的面前,独自一个人去承受。
也许,真如裴元灏所说,我和他的女儿,应该是这个世上的最强者,她应该要承受下一切,甚至那些是常人无法承受的。
只是,我的心里,还是有痛。
我的声音,也不由自主的放柔了,看着她通红的眼睛:“那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
这个时候,妙言也停止了哭泣,我却能看到她的身子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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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灯火,整个江面仿佛都被映红了,而那条船上锣鼓喧天的热闹,也响彻了整条长江。
她避开了所有的人,也避开了甲板上的热闹,一个人穿过那道珠帘走向后堂,她拿着她的礼物,去见她的姑姑,也是那个即将要嫁给她三叔的女人。
我多少能明白那天晚上她的心情,那种明明没有伤口,却一直在不停的痛,明明全世界都在欢笑,却有一个小人,在自己的心底里,那不见天日的地牢中,在拼命的哭泣。
但是,当她敲开新房的门的时候,却是微笑着的。
她对那个迎面走来,一身红妆的新娘子微笑,虽然眼泪早已经烫得她全身都在颤抖。
她说:“祝你们百年好合。”
裴元珍,大概从没有想到有一天要面对她,自己这个从未谋面的侄女儿,所以打开新房门的时候,看到这个女孩子的时候,她完全愣住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开口说话,而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她才试探着说:“你是,妙言?”
“是的姑姑,我是妙言。”
“你怎么会——”
裴元珍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立刻抬起头来看向她身后,想来,她应该是想找我,以为我就跟在妙言的身后,但这个时候,妙言却安安静静的对她说:“姑姑,我是一个人来的,我是专程来给你送礼物,祝福你,和三叔的。”
裴元珍几乎是立刻,感觉到了她话中的异样。
有的时候,世事就是那么奇怪,也许两个情人未必会这样心有灵犀,可是两个情敌之间,却会有这样一种微妙的灵犀,裴元珍再低头看着她的时候,明显的目光中透出了一丝谨慎来。
她想了想,才说:“你进来吧。”
于是,妙言就进入了那间新房。
如火一般的新房,烛台,喜联,还有挂着红色帷幔的床,一切都是那么灿烂的颜色,让她好像进入了一个火红的世界,这里应该有一对新人,要迎接他们未来美好的日子,而脸色苍白的她,是个闯入者,显得那么突兀。
裴元珍关上门,然后转过身看着她。
她走到她的面前,仰着头看着今夜这个美艳动人的新娘子,她的一身红衣,仿佛烈焰,烫得她的眼睛也盈满了泪,但她还是微笑着对她说:“姑姑,你一定要对三叔好一点……你要好好的对他啊……”
裴元珍僵在了那里。
这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甚至,也许她也曾经无数次的这样告诉过自己,所以为他受伤,为他死,她都愿意。
可现在,这句话是在一个小女孩的嘴里说出来,她用那样绝望的目光,却微笑着看着她。
裴元珍沉默了很久,才对她说:“我当然会。”
“……”
“我会把所有人想要对他的好,都给他。”
“……”
“包括你的……”
“……”
“包括——”
这句话,她没有来得及说完,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一声很轻的敲门声。
也许,是前来服侍她清洗穿衣的侍女。
也许,是过来找她,让她一起去喜宴的新郎。
裴元珍的眼神有了一丝慌乱,而她,也有些慌乱。
她想要来跟这个新娘子说话,送她的礼物,但她没有做好去见新郎官的准备,她甚至害怕在这个时候见到他们两个人,穿着同样的鲜红的衣裳,站在她的面前,如一对天设地造的璧人。
所以,她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
裴元珍也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后,床后面那个小小的角落,便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你先过去。”
所以,妙言退到了那里。
然后,她听到了裴元珍走过去的声音。
然后,她听到了打开门的声音。
然后,她听到了……
她听到了一声惊呼,但那是一声还没来得及出口的惊呼,就被人捂住了嘴,她透过火红的帷幔,看到那个火红的身影一步一步踉跄着后退着,好像一个无助的人偶,在奋力的抓着操纵她的线,在坚持最后的一刻。
然后,线断了。
她看到那个身影颓然倒下,也看到了裴元珍的胸口,扎着一把刀,周围是喷涌而出的鲜血,可是,她分辨不清,这一刻她的眼中全都是血红的颜色,她甚至不知道,从她胸口流淌出来的,原来是鲜血。
她只是在裴元珍倒下之后,看到了一张面孔。
熟悉的,年轻的,带着一丝仓惶的脸。
他刚刚放开了手里的刀,就看到眼前的新娘子颓然倒下,而猝不及防的,他的目光透过的裴元珍身后的床,还有那血红的床帏,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这一刻,她和他都傻了。
这一刻,他突然像是听到了什么,仓惶的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最终咬咬牙,转身跑了出去。
这一刻,她却什么都听不到,在这个火红的房间里,她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还有一阵一阵的潮涌声,不知是外面江上的潮涌,还是她身体里血液的奔流,却在下一刻,全都归于寂静。
因为,她看到了几个人从外面走进来。
这些人还在奇怪着为什么洞房的门大开着,而她已经从那一片万籁俱静中,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只刺进她的心里。
她听到那个人大喊了一声——“元珍!”
那个人冲了进来,一下子扑到倒在地上的新娘子的身边,惊恐的抱着她,大声喊着她的名字,而身后跟着他进来的那几个侍女全都吓得尖叫了起来,纷纷的飞奔了出去。
新房里,只剩下他们,和她。
她就隔着那一层血红的帷幔,看着他紧紧的抱着自己的新娘子,那个一身是血的女人,她在抽搐,在挣扎,像是已经无法呼吸,到了最后,她什么都不做了,只是躺在他的怀里,抬着头,看着他。
看着他眼中的惊恐和绝望,看着他痛苦的表情。
也许,是怕下一刻,就会看不见了。
也许,是真的看不见了,她流了太多的血,身体慢慢的变冷,眼瞳慢慢的散开,她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人的表情,也看不到他为了自己痛苦的样子,她只能用尽全力,抬起自己已经染满了鲜血的手,伸向他的脸。
这一刻,他痛苦的喊着她的名字。
“元珍,元珍!”
“轻寒……”
“是谁?是谁伤了你?”
“我……”
“快告诉我!”
“我……我不知道……”
“……”
“那个人,我不认识。”
他慌乱的看着她,眼中满是无措和绝望,尤其当他看到她胸口的伤时,仿佛抱着她整个人都沉入了冰冷的江水中,他甚至不敢再看她的伤口第二眼,只能定定的望着她的眼睛,用力的说道:“元珍,你看着我,听我说话!”
“……”
“你不要怕,他们去叫大夫了,你皇兄带了太医过来,他们会治好你的,不要怕,元珍,不要怕!”
“我不怕……”
“不要怕!”
“我不怕……”
他像是失去了理智,只能这样紧紧的抱着她,重复着无谓的话——其实,也许在看到她倒在地上的第一眼,看到胸口的那把刀,他就已经明白,她已经就不回来了,但这个时候,却还在不停的说着,不知是在骗她,还是在骗自己。
裴元珍就这么倒在他的怀里,染血的手捧着他的脸:“我真的不怕……我只是有点,有点冷。”
他一听,立刻更紧的抱住了她。
鲜血,慢慢的从她的身上,染到了他的身上,两个人,就这样坐在了血泊当中。
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滴落,落到了她的脸上,混合在她脸上那斑驳的血迹里,不知是他怀抱的温度,还是这一滴泪带来的温度,当他问她还冷不冷的时候,她苍白的脸上竟然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红,笑着:“不冷了。”
更多的泪,从他的眼中落下。
然后,她艰难的说:“我不冷了,可是我害怕……”
他问:“你怕什么?”
“我怕我死了,就再也看不到你了。而你,你也不会再记得我了。”
“不会。”
“会的。”
“不会。”
她慢慢的抬起头来,用已经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可是,你的身边有她呀。”
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低头看着这个固执的女子,她的目光,始终擭住他,如同第一天见面时就看着他不放一样,在生命的尽头,她依旧用尽所有的力气,哪怕只能将他烙印在自己的视线里。
她说:“你的身边有她,她……她的心里有你。”
他仰着头,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将所有的泪都咽下去,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之后,他再低头看着她,眼睛几乎充血赤红,然后说:“我的身边是你……”
“……”
“我抱着的,也是你啊。”
这时,她已经开始变得僵冷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好像这句话,给她的身体里注入了一点生机。
她望着她,目光突然变得清明了起来。
“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那,你告诉我,你——”
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已经没有力气将想要说的话说出口,他只能用力的抱紧她,让她的唇贴近自己的耳朵,听着她的每一句话。
那张嫣红的唇,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他点头:“好,你说。”
她的目光更点亮了几分,喘息着,断断续续的道:“你说,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我最喜欢的人,是你,裴元珍!”
“你,是不是只喜欢我一个人?”
“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你,不爱别的人?”
“我没有爱过别人。”
“也不爱颜轻盈。”
“也不爱……颜轻盈!”
“那你说,你只爱裴元珍。”
“我只爱裴元珍!”
“只爱裴元珍。”
“只爱裴元珍!”
……
他们两,就这样一句,一句,慢慢的说着,仿佛这一句话,一句诺言,可以说到天荒地老。
但是,他们没有天荒地老。
甚至,连这短短的一刻,他们都已经无法再停留。
裴元珍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沉,到了最后,只剩下了一点若有若无的气息,当她终于连最后一点气息都无法继续的时候,刘轻寒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她已经完全苍白的脸,和几乎快要合拢的眼睛。
他慌了,乱了,用力的抱紧那已经僵冷的无法再动弹的身子,用力的喊着她的名字:“元珍!”
她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这一刻,她的眼睛突然变得那么清明,好像突然间进入了另一个空间,看到了另一些人和事,那让她的脸上呈现出了一种近乎辉煌的光辉,她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捧着他的脸,慢慢的凑近到他的耳边——
“谢谢你,骗我啊……”
说完这句话,她脸上的光芒,眼中的光明,如同风中残烛,忽的一下,熄灭了。
那双染了血的手,也从他的脸上松开,无力的跌落在地上。
刘轻寒一下子僵住了。
他猝不及防的,感觉到了怀里的身子一沉;也猝不及防的,看到了她闭上的眼睛;更是猝不及防的,听到了那句话。
当他再低头的时候,这个能够为他付出生命的女人,走了。
这一刻,他泪如泉涌。
他埋头在她胸前,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嘶吼,那是一声从心底深处发出的悲鸣,仿佛灵魂的阵痛。
深深的,扎进了另一个人的心里。
第1363章 我被什么锁住了?
夜风将动着窗户,撞在墙上,发出“夺夺”的声音,我在这样的声音里,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摇曳的残烛,看着烛光下,妙言那双通红的眼睛。
她看着我,满脸泪痕:“娘,为什么要骗我?”
“……”
“原来三叔心里的人,一直都是你。”
“……”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还一直跟我说,说长公主,说我的姑姑对他有多好,说他们有多般配,让我以为三叔和她在一起,就会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是因为你这样说,我才这样想的!”
“……”
“你既然说了那么多,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其实三叔喜欢的人是你?”
“……”
“我喜欢他,我想嫁给他,我什么都告诉你了,可是娘,你却什么都瞒着我,你连他跟你的关系都不告诉我,你就看着我每天这样傻傻的,跟你说我有多喜欢他多喜欢他,看着我每天跟在他身后追着他跑……可是你心里知道,他的心里却是喜欢你的!”
“……”
“你什么都瞒着我!”
“……”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我觉得心里难受得厉害,妙言的话,每一句都像是一击,重重的打在我的胸口上,我几乎用了所有的力气去呼吸,才能让自己不在她排山倒海的攻势中败落下来。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倔强的表情,过了许久,我终于惨然一笑。
“是的,他的心里爱的人,是我。”
“……”
“我心里爱的人,也是他。”
“……”
感觉到妙言的身子微微一颤,像是要倒下了似得,我仍旧平静的看着她——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有勇气,有力气,把一切过去不能说的,将来也不会说的,都告诉她。
在她颤抖着,正要开口的时候,我先一步,平静的说道:“你的三叔——准确的说,曾经是你的父亲。”
她一下子窒息了。
我平静的说道:“你娘,我曾经是这个宫里的一个小宫女,因为一些事,被你父皇看中,纳入他的后宫。只是那个时候,他有他爱的人,而我,也不想委屈自己,所以,娘的第一个孩子,也许是你的哥哥,或者姐姐,流产了。这件事伤我很深,甚至让我无法原谅你的父皇,虽然后来,我们和好过,但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我从他的船上跳到河里,想要自杀,也是解脱。”
妙言惊恐的睁大眼睛,下意识的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袖。
我淡淡的说道:“不过我没有死,而是被人救了。那个人,就是你的三叔。”
她抓着我袖子的手又是一沉。
“你三叔救起了我,可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虽然用死,来逃开了你的父皇,肚子里却偏偏留下了一个他的孩子——就是你。”
“……”
“那段日子,你三叔一直在照顾我,对我很好,不求回报的好。后来,我嫁给了他,一直到你出生,他都陪在我的身边,也一直在悉心的照顾你。你还记得那个银锁吗?记得上面的字吗?那是在你出生后,他给你打的长命锁,希望我们三个人,这一生都不要分离。”
我看见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眶中落下,落在了我被她牵住的袖子上,不一会儿,便濡|湿了一大片。
那种冰凉的湿意,很快就浸染到了我的肌肤上,让我微微的战栗。
我可以想象,这些事在她的心里,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可是,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不能再隐瞒,也没有办法隐瞒,如果注定我的女儿需要承受一些痛楚,那么,就是现在,就是此刻。
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原本也以为,我们可以一生都不分离,他会把你当成他的亲生女儿,好好的照顾,就这样过完一辈子,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可偏偏,老天捉弄了我们——我被你父皇找到了,他,他用了一些手段,迫使我们分开,后来,你又被别人劫走,而我——”
妙言突然抬头看着我:“你怎么样?”
她的目光有些灼人,我在那样的目光下,终于咬着牙,慢慢的说道:“我被关在皇宫里,两年多的时间,后来想办法才逃出来。”
这时,她突然说道:“只是这样吗?”
“……”我的眉心微微一蹙,看着她。
妙言的目光闪烁着,仿佛整个人都在颤抖一般,看着我:“这些天,我偷偷溜出来看你的时候,听到了一些宫人在背地里议论你,议论我,更议论那个——贵妃娘娘。他们说的,跟娘说的,不一样。”
我的眸子暗了一下:“他们,怎么说的?”
“他们说,娘发疯了,两年多的时间,你一直都是个疯子。”
“……!”
我的心狠狠的抽痛了一下。
我没有想到,这些事已经被她知道了,但我一点都不想让她知道——她现在,正是在成长的时候,有一些事情被她知道了,得到孩子同情的同时,父母的威严也会在这个时候颓然崩塌,所以能隐瞒的,我尽量隐瞒。
却没想到,宫里那些嚼舌根的,还是让她知道了这件事。
我狠狠的咬着牙,没有说话,妙言却灼灼的看着我:“娘还是不肯跟我说实话……那个贵妃是怎么对你的,这几天,我听到了好多。”
“……”
我沉默了很久,才意识到,原来已经到了不能不说说真话的时候。
她,大概也已经到了,要面对残酷的现实的时候。
于是,我终于说道:“对,娘疯了,两年多的时间,娘被他们关在一间屋子里,门口,还有窗户上都钉了很多柱子,像个关野兽笼子。娘吃的饭菜,里面放了会让人发疯的东西,娘只要吃下去,就会开始发狂的吼叫,像野兽一样的嘶吼,喉咙都会吼出血。我也会看到很多幻觉,比如——我会看到有人抢走襁褓中的你,或者把你从悬崖上丢下去,或者把你丢到水里溺死。”
“……”
“每到那个时候,我就会开始拼命的打人,有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幻觉,却没有办法摆脱,我就会用头撞墙,这里,这里,全都撞破过,血流一地。”
“……”
“几次之后,我不敢吃他们给的东西,就把那些东西放在角落里,引着老鼠来吃,然后我抓老鼠吃。还有风吹到门口的树叶,木渣子,我什么都吃过。”
“……”
“到了冬天,他们给我的被子,外面看起来好好的,里面其实是柳絮参杂着破棉絮,很冷,所以我弄出一点火种来,想要点燃东西烤一烤。冒出的烟被看守我的人看到了,他们就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出去,在院子里打了很久,很久。”
“……”
我感觉到袖子越来越沉,是她在用力的揪着我的衣袖。
所以,我没有再说下去。
虽然,她大概已经从那些宫人的口中听说了很多,但真正从她母亲的口里,听到每一点一滴的细节,又不一样。
而亲身经历的,又更不一样了。
所谓的“感同身受”,只是一句没用的废话,没有一个人,会真的明白在那两年多的时间里,我的心里有多少恨,我的内心有多少的痛苦和不甘,更不会明白,在挨打的时候,在挨饿的时候,在一次一次撞上墙壁的时候,那种剧烈的痛。
妙言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却不敢动,像是害怕自己一动,眼泪就会再一次决堤而出,她望着我,颤抖着道:“那为什么,你还要带我,去给她念心经。为什么你——”
看着她欲言又止,我淡淡的说道:“你是想问,为什么都这样了,娘还是活下来了,对吗?”
“……”
“是为了你。那个时候,娘唯一的信念,就是你,要为了你活下来,要活下来找到你。如果没有这个信念,没有你,娘,大概真的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虽然,不会疯,但也许真的会在某一天,被他们失手打死,或者在一个晚上,被冻死,被饿死。”
“……”
“就死在那个笼子里。”
“娘!”
她痛苦的喊着,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看着我,一边哭一边问道:
我听到她痛苦的呼喊,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可这个时候的我,反而冷静了下来,平静的看着她,说道:“你怨恨娘为什么不告诉你,什么都不告诉你。是的,娘并不打算告诉你,因为人这一生要经历太多的东西,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
“可是,你应该去经历你自己的,而不是经历娘所经历过的。娘不告诉你,是希望你用快乐的,积极的态度去面对你将来的人生,那些可能会出现的坎坷和不幸。”
“……”
“给她念心经,也不是宽恕,娘没有那么好的心肠去以德报怨,娘只是以直报怨,那一夜的心经,娘其实更多是为你在念,希望你的将来,不用背负娘背负过的怨恨。”
“……”
“至于你的三叔……”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终于哽咽了一下,看到了她骤然破碎的目光,我说道:“娘的确没有在一早就告诉你,因为这些事——娘开不了口。”
“……”
“和他的过去,每一个人都不希望我们提起,不管是你的父皇,还是你阿爹。”
“……”
“我们也很清楚,有些东西是不可能的。所以你对他的感情,迟早都会不了了之,没有别的原因,势比人强,他只是把你当成女儿,当成晚辈;他将要迎娶的,是你的姑姑,他的心里,喜欢着……”我哽咽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这一切,注定了你们不会有结果。”
“……”
“所以,娘没有告诉你,只是希望这件事会慢慢的在你的生命里淡去,成为一点回忆,也许很多年后,想起来的时候会有一点痛,但爱人的心情,却是美好了。”
“……”
“其实,娘在内心来说,是为你自豪过的。”
“……”
“我的女儿,她爱人的时候,没有只盯着人的皮相,没有嫌弃人的出身和地位,在这一点上,娘是最庆幸的。因为即使你不能和他在一起,但将来,让你爱上,能匹配你的人,也一定不会比你三叔差,他一定会有善良正直的灵魂,有一颗勇敢而温柔的心,才会让我的女儿爱上。”
“……”
她皱紧了眉头,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我温柔的说道:“爱一个人,没有什么羞耻的,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即使他不爱你,即使他爱的是别人,但爱着他的时候,享受想念他时的甜蜜,回忆自己和他一起经历过的往事,把和他在一起度过的岁月作为一生最美好的宝藏……这些难道会让你痛苦吗?”
“……”
“爱,原本是一种纯粹的快乐,只要当你要强求的时候,才会痛苦。”
“……”
“人的一生,原本是很洒脱的,可是人却给自己套上了许许多多的枷锁,有恩怨情仇,也有富贵名利,但最不应该作为枷锁的,就是爱。”
“……”
“不要以爱为枷锁,锁住自己,更锁住别人。”
“……”
妙言的眼睛里闪过了许许多多的情绪,迷茫,恍然,无措,疑惑,清明,这一切让她显得有些混乱,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来,神情复杂的看着我,说道:“那么娘,你是被什么锁住了呢?”
“……我?”
听到这个问题的我,有了一丝怔忪。
我被什么锁住了?
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内中残有泪光,似乎还有许许多多的情绪,但这一刻,却只求着我这个一个答案。
我被什么锁住了呢?
我有些无助的,淡淡的笑了一声,就感到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将桌上那已经相当微弱的残烛吹得摇曳了起来,我转头一看,却看到窗外,那漆黑的夜色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院子中央,正静静的看着我们。
第1364章 一个陌生的裴元灏
不知什么时候,裴元灏来了宜华宫。
天色那么暗,桌前的烛光也只照到了窗台上,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甚至也看不清他眼中闪烁着什么情绪的目光,只是感觉他整个人低沉的气息,仿佛要和夜色融为一体了。
妙言感觉到了什么,顺着我的目光往外一看,顿时愣了一下。
“父皇……?”
他站在外面,一动不动的看着我们。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大概已经来了很久了,在我们完全没有发现的情况下,而刚刚我说的那些话,也许他已经全都听到了。
不过……无所谓了。
我淡淡的坐在那里,看着那个仿佛是夜色凝结出来的身影,妙言看着他,一时间脸上的神情也变得非常的复杂,仿佛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神情来面对他似得,傻傻的站在那里。
三个人,一下子陷入了沉默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吹得桌上的烛火不断的摇曳着,在最后几下剧烈的挣扎之后,噗地一声,熄灭了。
整个宜华宫,仿佛一下子陷入了黑暗。
我清楚的听到妙言急促的呼吸声,显得非常的不安,而适应了光线的眼睛再一次往外看去,就看到月光下,那个人终于往前迈出了一步。
他这一动,我才看到他的身后,玉公公和几个小太监都一动不动的站着。
想来,应该是妙言进入了宜华宫之后,他们就去御书房请皇帝的御驾了,而裴元灏来了多久,他们大概也就这样安安静静的站了多久,只是皇帝不开口,不动,他们自然也不敢有半点声息。
即使此刻,裴元灏已经走了进来,他们也不敢乱动,只是远远的站在角落里,远远的看着我们。
终于,我听到一个脚步声,迈进了大门。
月光将一道淡淡的影子投在了地上,我看到他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站在屋子中央,仿佛在看着我,又仿佛没有看我。
沉默了许久之后,黑暗里传来了他有些沙哑的声音。
“妙言先回去。”
我听见妙言的呼吸更乱了,她慢慢的转过身去,看着不远处那个漆黑高大的身影,突然说道:“我不要!”
她的声音很大,突然在这安静而空旷的宜华宫中响起的时候,仿佛一道晴天霹雳忽然炸响,震得人的耳朵都有些嗡嗡的。
我和裴元灏显然都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两个人都怔住了。
她接着说道:“爹,你不要再伤害娘了!”
“……”
“……”
这一刻,我整个人都惊呆了。
她说什么?
她让裴元灏——不要再伤害我了?
不要再伤害我了?
这句话,让我的眼泪,原本以为不会在乎的眼泪,忽的一下涌上了眼眶。
原来,还是会有人为我说这样的话。
不要再伤害我了,不要再伤害我了!在我被伤害的时候,在我吃下那些掺杂了药剂的饭食,发疯撞墙的时候;在我被那些人揪着头发,拖到院子里毒打的时候;在我闭上眼睛,咬开老鼠的喉管,温热的血液带着令人作呕的恶心感涌入口中的时候……我无数次的在心里这样喊着。
可是,没有人听到。
听到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我受到的伤害已经够多了,我从来没有主动的要去伤害过任何一个人,我只是一直在保护自己,可我的保护,却成了别人伤害我的理由,让人把太多我不应该受到的伤害都加诸到了我的身上。
此刻,终于有一个人为我说这句话,而说这句话的人,是我的女儿。
原以为,她给了我这一生最狠的一刀,可现在,却又给了我生命中最温柔的抚慰。
我只觉得胸口涨涨的,好像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要崩裂出来,看着她瘦小单薄,却挡在我面前的身影,顿时觉得什么都不用怕了。
我哽咽着:“妙言……”
而站在不远处那个身影,听到这句话之后,我清楚的看到他剧烈的晃动了一下,像是站立不稳要倒下了一样。
过了很久,他仿佛深吸了一口气。
“朕不会。”
“……”
“朕说过,不会再伤害她。”
“……”
“朕……不会伤害她的。”
我听到了他声音里从未有过的迟疑和颤抖,仿佛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不信任,而他从来都是那么自信满满,甚至自负的人,连妙言都听出了他话语中的颤迹,下意识的向他走了一步。
但,还是没有离开我的身边。
她哭着说:“那爹爹那个时候,为什么要这样对娘呢?”
这一次,他伸手,一把扶住了身后的桌子。
我听到桌子被推得晃动起来,上面的茶杯和茶壶都碰得叮当乱响,而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的掐着桌沿,呼吸在这样的夜色中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妙言终于像是按捺不住的,哭着对着他:“为什么呢?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
“为什么要这样对娘?”
“……”
黑夜里,这样的叩问,一声一声,仿佛在击打着人的灵魂。
她在不停的哭着,问着,可我,和裴元灏,我们两个人却都开不了口,不仅是他,甚至连我也不知道,我清楚的记得自己爱过他,也清楚的记得爱他时的每一件事,每一点快乐,可到最后,我们就是走到了今天,走到了此刻。
支离破碎的现实,任谁都无法挽回。
听着妙言带着哭腔,固执的发问,他没有再动弹,但桌上的杯碟一直在不停的碰撞着,是他捏着桌沿的手,在不断的用力,我甚至以为他会在下一刻掀翻桌子。
又是一场天翻地覆。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哑着嗓子开口,那声音已经完全不像他自己的,我好像听到的是一个陌生人在说话,他急切的道:“你们,把公主带回去!”
话音一落,外面的玉公公他们便急忙走了进来。
这一下,妙言慌了,她急忙转过身,仓惶的抓住了我的衣裳:“我不要!”
玉公公他们哪里还会听她的话,远远的站在外面,听着这里面的声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皇帝的声音都已经成了那样,他们只能立刻过来,哆哆嗦嗦的捉住妙言的肩膀:“公主殿下,您还是快回去吧。”
“我不要,我不要!”
“殿下啊,听话,不要皇上要生气了。”
“我不要,我不要别人伤害娘,爹,你不要伤害娘!”
她一边喊着,一边甚至开始挣扎厮打起来,屋子里那么黑,那些小太监又不敢用力抓她,怕伤了她,一时间竟然都僵住了,她死死的扯着我的衣裳,哭喊着:“我不要!娘!”
听到她这样的哭喊,我的心里也像是被割了几刀,痛不堪言。
可是,看着固执的站在夜色中,不肯再开口,只是不停的颤抖的那个身影,我想了想,还是低下头,说道:“妙言,你放心吧,没有人会再伤害娘了。”
她听到我的这句话,愣了一下,抬头望着我,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满满的泪光。
我哽咽着,伸出手去,抚摸着她的脸,却先沾了一手的泪,顿时让我更加的心痛如绞,我咬着牙说道:“你爹答应了你,就不会再伤害我。你回去吧……”
“……”
“回去吧。”
趁着她有些愣神的时候,玉公公急忙招呼着几个小太监将她半扶半抱着拥了出去,一直到走出大门,我仍然能听到外面手忙脚乱的声音,可是,渐渐的,这声音也远去了……
宜华宫,又一次陷入了沉静。
只是,这一次的沉静,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特别,我在这样空旷而清冷的夜色里,听到自己的心跳,感觉到自己的呼吸,甚至也看着眼前那个黑影,却莫名觉得好像其实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空荡荡的。
流年似水,到头来,掬起的,映不了一捧月光。
他没有再开口,只是,桌上那些杯碟碰撞的声音也渐渐的消失了,我能感觉到他站在那里看着我,眼中却仿佛没有一丝光明,有的,只是从这样的黑夜中凝结出来的黑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的朝我走了过来。
一步,一步。
我看着他如山的身影一点一点的靠近,一直到走到我的面前,就好像真的有一座山横贯在眼前,挡住了一切。
然后慢慢的,这座山倾塌了下来。
就在我的面前,他慢慢的,埋下身去。
我不知道,他是蹲下身的,还是半跪下的,在这样漆黑的夜里,我什么都看不清,只是当他慢慢的抬起头的时候,我才借着窗外洒进来的一点月光,看清了他的脸。
苍白,仓惶,甚至有了我从未见过的无措。
这,是一个陌生的裴元灏。
不仅没有见过,甚至也是我想象不到的,他的呼吸紊乱,心跳凌乱,甚至连他的眼神,也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然后,我感觉到他的手,慢慢的伸过来,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我的手背之后,立刻,冰冷的掌心也熨帖了上来,用力的握住了我的手。
黑暗中,他开口,轻轻的道:“轻盈……”
第1365章 朕想过,杀了你算了!
“轻盈……”
叫过这一声之后,他的声音一下子就哑了,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这么静静的看着我。
其实这一刻,不仅是他无措,我也有些无措。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更不习惯诉苦的人,挨了打再去讨好处,没有那么理所当然,这样的好处我也咽不下去,若不是刚刚,被妙言那样的追问,这些话,我曾经的经历,我大概是带进自己的棺材里,也不会随意的说出来。
谁知,一说出来就被他听到了。
我有些无奈,怎么就偏偏被他听到了呢?
我这算什么?背后告黑状?还直接告到人脸上了。
想到这里,我轻笑了一声,却不知道是笑自己,还是笑什么,而他听到我的笑声,却像是一个死囚犯听到了自己的判决一般,立刻连呼吸都紧绷了,握着我的手也更加用力了一些。
“轻盈。”
他又唤了一声。
这个时候,我才慢慢的低下头去,看着他被月光映照得半明半暗的脸。
他的脸还是和过去一样,并不消瘦却棱角分明,眉眼的轮廓仍然飞扬,他还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爱意的消散,和他成为了几个孩子的父亲就变得淡然,反而,时间给了他更多的偏爱——虽然我知道,在他这个身份上,即使七老八十,白发苍苍,甚至脑满肠肥,也不会缺女人爱,但他现在仍旧是一个对女人有着极大的吸引力的男人,此刻的他比起当年那个年轻气盛,狠戾乖张的男人来说,更多了一份沉稳内敛,也更多了一分致命的吸引力。
我是有多久,没有好好的看过他了?
他长久的注视着我,感觉到我有些飘忽的目光,并没有立刻召回我的心神,而是看着我的眼睛,过了很久,才又轻轻的喊了我一声——
“轻盈。”
这一次,我的心里轻轻的笑了一下。
也好,让他听到了也好。
把话说开了也好。
如果我和他之间还有任何的隐瞒,还有任何的牵扯,也许都会让我们的未来纠缠不清,从一开始,也许就应该像现在这样,我说实话,他听真话,哪怕他真的在盛怒之下杀了我——死,不也是我曾经祈求的一种解脱吗?
于是,我轻轻的说道:“陛下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我这样说了,可他,反而沉默了下来。
漆黑的夜,让很多东西都隐去了,却让两个人之间的沉默更加的清晰,也更加的凝重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才在这样的寂静里听到了他沙哑的声音,慢慢的响起——
“朕这一生,其实最相信的人就是你。”
“……”
“可是,朕却最害怕相信你。”
“……”
最相信的是我,却最害怕相信我……
这句语无伦次,前后矛盾的话,我听着,却不由的苦涩的笑了。
他的目光沉重,看着我:“你明白吗?”
我先是摇了摇头,但过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点头。
我明白。
那种矛盾的心情,每一丝每一毫,我全都明白。
我也曾经经历过这样的心情,经历过这样的矛盾挣扎——那个时候的我,爱着他,却也害怕自己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爱上他。
谁都知道,爱上你浓妆艳抹,财富地位,通天权势这些假面背后那张疲惫沧桑的素颜的人才是真爱,却没有一个人肯轻易的拿出来,他放不下,我也一样,因为我们这样的人,看起来城府极深,心机莫测,但胸口的这个跳动的东西却比寻常人更柔软,更受不得任何的伤害。
也是因为,我们受的伤,往往比寻常人更致命。
所以,他掩饰,我也掩饰。
他以为我是假的,我也不信他是真的。
所以,我想起我离开冷宫的那间牢房,被太后带着进入了临水佛塔之后,他对我说的那句话——“怎么,不疯了?”
他早就猜出我是西川“进贡”给朝廷的人,也早就有意识,我是从红颜楼里走出来,身上沾着血腥味,手里有着不知多少条人命的女人,这样的人,关在冷宫里,吃一点苦头,大概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很轻的惩罚了。
更何况,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他,更刺伤了南宫离珠。
看着我淡然的眼睛,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像是有什么话想要冲动的说出口,却好几次又被自己硬生生的压抑住了,我感觉到了他的欲言又止,慢慢的抬起眼看着他,看到他挣得通红的眼睛,在月光下有一种要流出血泪的错觉。
过了很久,他说:“那个时候,朕的确以为你是装疯,因为你失去了离儿,也因为你恨朕,恨她。你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朕让人去查,越查,越发现你的身份不一般,朕不能相信你,朕更害怕自己再亲近你。”
“……”
“朕,真的想过,就杀了你算了……”
“……”
“你解脱了,朕也解脱了。”
我淡淡的笑了一下:“那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
他看了我很久,说道:“朕只有一个你。”
“……”
“四海列国,千秋万载,也只有一个你。”
“……”
“朕不怕杀你,不怕杀任何人。可是朕害怕今后,再也没有你,再也见不到你。”
我又笑了。
是啊,死就是死,和关起来不一样。把我关起来了,不去想,不去念,但只要想起来,念起来的时候,还是可以拨冗到冷宫里看一眼,哪怕是疯疯癫癫的,到底还在那里;可是死却不一样,尸骨一点一点的腐朽,记忆一点一点的消散,就算他真的富有四海,再要见我,也只能挖出一具枯骨了。
所以,他留下了我,也留下了那两年多我消散不了的记忆。
我能说什么呢?
活着,终究是好的,若不是那个时候他的一念之慈,我怎么会在后来,找到离儿,和我的女儿团聚,度过那些快乐的时光?我又怎么会在别馆里,再度见到刘轻寒,又怎么会知道,原来爱情还有另一种样子。
夜清冷,即使手被他紧紧的捏在掌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寒意慢慢的渗入肌肤,直到心里,我轻轻的用力,将手从他的手中慢慢的抽出来,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样,紧抓着我不放,而是在汗湿中,任由我将自己的手一分一分的抽出来。
只是,当我的手终于脱离开他的桎梏的时候,他又一次伸手,覆住了我的手。
没有抓紧,没有钳制,只是拢在了我的手上。
我的呼吸一顿,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看着他,就看到他的目光执着而炙热的望着我,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膨胀着,连呼吸都带着一种压迫感。
他说:“你为什么不问了?”
“问什么?”
“问朕——问——”
话是他说的,但这一刻,连他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心跳如雷的声音从他的胸膛一直传到了我的身体里。
他说:“朕想要把所有的都告诉你,可你为什么不问?”
“……”
我想了想,淡淡的笑道:“那好,我问。”
“……”
“陛下,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发疯的事,不是自己在装,而是被人设计?”
他的神情一凝。
我没有等他的回答,甚至没有等他从那一瞬间的窒息中回过神来,就淡淡的笑道:“其实,不是刚刚,对不对?”
“……”
“你只是刚刚才知道,我在冷宫里被人动用私刑,被人暗地里谋害,也是刚刚才知道,我是怎么从冷宫里活下来的。但我发疯的真相,其实你不是刚刚知道的。”
“……”
“婕妤玉雯被杖毙之前,你让人在宫中搜过,也搜出了一些药,会致人发疯的药。”
“……”
“那个时候,其实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
他屏住了呼吸,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在月光下看起来,如同没有一丝热气的寒冰,那只拢在我手背上的手,也在一瞬间变得冰冷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避开了我的目光。
他低下头去,好像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只是固执的,将那只手覆在我的手背上。
掌心,全然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哑声道:“你恨朕?”
我淡淡的摇头:“其实——不恨。我只是要告诉陛下,我不恨,因为我很明白那种心情。”
“……”
“这些年来,除了政令之外,陛下你本人的消息,我也并不关心。”
“……”
“不是恨,不是害怕知道,只是——事不关己。”
“……”
“我这样说,是想告诉陛下,我知道‘爱’,和‘不爱’的区别。”
“……”
“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再是心动,再是曾经有过动心的感觉,可真正比起她来说,仍旧什么都不是。”
“……”
“你爱着她的时候,宠她,信她,甚至不愿意接受一点她不好的事实,因为她才是你爱的人,爱人的人,天生就要护短。”
“……”
“这种天性,没有人抗拒得了,连你这样的人,也会选择骗自己。”
“……”
“我也一样。”
我微笑着看着他,只觉得眼眶一阵一阵的发热,鼻头一阵一阵的发酸,慢慢涌上来的泪水将我的喉咙堵住了,声音酸涩得几乎语不成调,我只能笑着,模糊的说道:“我爱你的时候,也一直欺骗自己——你会对我好;你不会让我像别的女人那样等你;我不用争宠,也可以得到你的宠爱;我对你,是特别的……”
“……”
“可是,在我没爱上你之前,我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
“就是因为不可能,我才一直抗拒你,一直不肯接受你。”
“……”
“我却在爱上你之后,就那样的欺骗自己。”
黑暗中,传来了啪嗒啪嗒的声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只是觉得眼前他的脸庞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醒,而他听到自己手背上的声音,感觉到手背上滚烫的,又冰凉的湿意,抬头看着我,那双眼睛就像是在地狱里煎熬一般,撕裂般的痛楚就这样清楚的写在我的眼前。
他唤着我:“轻盈……”
我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这个时候,甚至微微的有些喘不上气来,虚弱的坐在那里喘息着。这些话,也不知道在我的心里憋了多少年,更不知道已经在心底里哪个角落几乎腐朽发烂,原本应该会带进棺材的,却终于还是在今天,此刻,全都告诉了他。
也好,说开了也好。
我不欠他,他,也不必欠我。
就像是刚刚我跟妙言说过的一样——爱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我也并不羞愧自己忘乎所以的爱上过这个男人,不管他给过我多少耻辱和痛苦,但是相爱的时候,我是快乐的,在扬州和他一起算计那些奸商的时候,我的心里是满足的;听着他在寒风宴,清水席上的慷慨陈词,我是骄傲的;甚至在后宫里,每一夜被他拥在怀里入眠的时候,我都是幸福的。
只是,这些都是回忆了。
回忆就是回忆,回忆里的痛苦和幸福,再鲜明,却没有力量。
这个时候,我感觉到他慢慢的放开我的手,而那双手却又慢慢的伸向我,搂住了我细瘦的腰,他倾身往我的怀里,紧紧的抱住我之后,将头埋在了我的怀里。
他的呼吸,他的心跳,每一次,都透过衣衫传到了我的肌肤上,我的血液里。
我甚至感觉到了他微微的颤抖。
好像灵魂也在承受着什么酷刑,让他痛,却不堪言。
这一次,我没有挣扎了,任他这样紧紧的抱住我,任他像个孤独的孩子一样,抱住我这个灵魂的救命稻草。
夜,在这样痛苦的拥抱里,一点一点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了他沉闷的声音,低低的响起——
“轻盈。”
“……”
“如果我现在这么说,是不是已经晚了。”
“……”
“我这半生,只清楚的知道自己爱上她,爱过她。别的人,该怎么去爱,怎么是爱上了,我,真的不懂。”
“……”
“我也以为,自己不必懂。”
第1366章 赢得天下,但不能输了你
“如果我现在这么说,是不是已经晚了。”
“我这半生,只清楚的知道自己爱上了她,爱过她。别的人,该怎么去爱,怎么是爱上了,我,真的不懂。”
“我也以为,自己不必懂。”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都淡淡的微笑着,也毫不意外——他是皇帝,他能真心去爱一个女人,已经是难得,至于那个女人是谁,只能说是前世有缘,今生注定。若说南宫离珠,是她陪着他度过了早年最难的那段岁月,也是她陪着他同生共死,甚至是她,在生死边缘的那一刻拉回了他,其实仔细想来,在他们的感情里,我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人,我曾经对他的所有的期盼和妄想,对那个女人来说都是不公平的,甚至也是一种无形的伤害。
他爱她,并没有错。
只是,若再要让他懂得如何去爱,那的确,怎么听起来都像是天方夜谭,荒谬至极。
他是皇帝,他只要让后宫的女人雨露均沾,只要懂得赏赐和恩宠就够了,至于爱——他,不用,更不必去懂。
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又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
“可是,朕现在,懂得一些了。”
“……”
我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他慢慢的抬起头来望着我,那双眼睛在漆黑的夜色里熠熠生辉:“朕,也想懂。”
“……”
“朕,想要好好的补偿这些年来,你受过的那些苦。”
“……”
“朕也想要学着,好好的对你。”
“……”
“好好的爱你。”
“……”
我沉默着看着他。
这样的夜,这样的安静,在我们的周围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界,也许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他会把心里的话第一次掏出来,而我也敢对他说过去从来都不敢说的话,谁知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照到他的脸上之后,我会看到什么表情,又会面对什么样的未来。
这一刻,也许只有这一刻。
我垂下眼,平静的说道:“陛下,这与我无关。”
果然,我听到了他的呼吸一窒。
是抽痛的感觉,那一窒之后,就听到了他急促的呼吸声,好像一只手在用力的抚平肌肤上的伤痛一样,那么急促。
过了不知多久,那急促的呼吸声才慢慢的平复下来。
他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多了几分酸涩,却意外的,没有一星半点的怒火,仿佛还带着一点苦涩的笑意:“朕知道,与你无关。”
“……”
“你变心了。”
“……”
“朕,就算管得了天下,却管不了人心。”
“……”
“朕没有办法,命令你回心转意,也没有办法强迫你把心放回到朕的身上。”
我在心里轻轻的笑了一下。
其实,这原本就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只是对于皇帝,对于他这个位置上的人来说,不会懂,也不容易懂。从小到大,许许多多的东西他都太容易得到了,所以得到,成了理所当然,而有人不给,就会触怒他。
回想起当初,我出宫的那一刻,那一天他的暴怒和我的绝望,是直到现在都历历在目的。
但,也过去了。
现在的我,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毫无自保能力,只能听凭天上安排的岳青婴,而他,此刻也明白,皇权可以强迫一个人,却无法强留一颗心。
这个时候,我还是想挽回一些,毕竟我和他就算感情上无法复合,但毕竟还有一些其他的事可以一起做,于是我轻轻的说道:“但陛下可以得到民心。”
他轻笑了一声:“轻盈,民心和你的心是不一样的。”
“……”
“朕想赢得天下,但不想输了你。”
“……”
我的呼吸一紧,顿时全身的肌肤都紧绷了起来,像是一只受到了惊吓,将全身的刺都竖起来的刺猬一样,紧张的看着他:“你——你想干什么?!”
“不过你放心,”他又立刻说道,声音甚至刻意的温柔了下来:“朕说过不会再伤害你,就真的不会。”
“……”
你不伤害我,但你有太多的办法给我诛心之痛。
也许,是因为靠得太近,也许,是因为他这样紧紧的抱着我,我的心跳和每一次悸动都被他清楚的察觉到,这一刻,仿佛我心里所想的也被他及时的探知,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的望着我:“是真的。”
我看着他,轻轻的摇头。
他说:“你不信我?”
“信与不信,都不重要了,”我淡淡的垂着眼睫:“刚刚我已经说过了,这,与我无关。前尘往事对我来说早就已经结束,过去了的,就是回忆,回忆里有甜有苦,有喜有悲,但无爱无恨。过去,也是改变不了的,所以我不会再花任何力气在过去,将来未发生的,才是我要去做的。”
这一次,他的呼吸也是一窒,但立刻就浮起了笑容来,望着我:“对,这与你无关。”
“……”
“这只是朕一个人的决定罢了。”
“……”
“朕要这么做。”
我微微蹙起眉头,刚想要说什么,他却接着又说道:“朕知道你要说什么——与你无关。你对朕,对过去的那些事,无爱无恨,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那么朕要说的是,也好,朕就听你的话,不再弥补过去的事,朕要做的,是将来,未发生的。”
我的心一沉,就看见他坚定的望着我,那目光仿佛已经迎来了晨光,明亮而温暖,几乎穿透了黑暗里所有的寒冷:“朕会从现在开始,每一件事,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为了赢得你的心。”
……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简直是要疯了。
一个皇帝,怎么能这样?
裴元灏,你怎么能这样?!
在明明知道我已经对他不再有爱意,也明明知道一切早已经无法挽回了之后,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还要固执的做这个决定?!
我说道:“你知道这不可能。”
他说道:“让这个四分五裂,支离破碎的天下大一统,很多人都觉得难,可朕想要去做!”
“……”
我一怔,还没来得及去想如何回答,他就接着说道:“天下分裂多年,谁都知道保持现状是一件比统一更容易的事,可总有一些人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哪怕再难,也要让天下重归大一统,只有这样,才能迎来真正的盛世。因为曾经有人做到过,所以再难,朕也要去试一试,甚至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
“而你,轻盈。”
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的说道:“你刚刚才告诉了朕,你曾经爱过我。”
“……”
“如果你没有爱上过朕,那么也就罢了,也许上天没有给我们那颗种子,也许你的心里,长不出这样的感情。”
“……”
“可是你曾经爱上过朕,那就不要怪朕会抱着这样的希望。”
“……”
“希望有一天,你还会爱上朕。”
“……”
我被他的目光和呼吸纠缠着,人好像在这一刻落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我每一次的奋力挣扎,都被他淡淡的化解了,这一刻,我甚至有些无力,更多的是无奈,看着他:“如果你做不到呢?”
他望着我,认真的说道:“赢得天下和赢得你,到底哪一样更难?”
“……”
“如果朕可以赢得天下,那朕,可不可以赢回你?”
……
我凄凉的看着他,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呢?
这就是裴元灏,我难道不是早就知道的了?
他的温柔,他的宠爱,但这一切都在一个前提下——他是裴元灏。
他对自己的信念从来没有放弃,对自己的想要的东西也从来不会轻易的放手,我明明一早就知道,却偏偏还是希望他能对我从容放手。
他抬起头来,带着几分渴求的神情看着我,眼中闪烁着的光芒让他看起来有点像一个认真的,专注的孩子,这样陌生的裴元灏,也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一字一字的说道:“朕和之前说的一样,会给你宠爱,会对你好,更会尊重你的选择。不过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下——朕要好好的追逑你。”
“……”
我无力的看着他。
这一刻,竟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太傻,还是他太傻。
我到底招惹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才会让自己在全无退路的时候,还找不到生天?
想到这里,我苦涩的,凄凉的笑着,但已经流了太多泪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干涸,甚至有些痛,只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裴元灏,裴元灏,我到底要拿你怎么办?
长夜将尽。
我仿佛已经看到了天边淡淡的晨光,这一夜,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仿佛经历了一场战争,这一刻,已经身心俱疲。我仰着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慢慢的将那双紧紧抱着我的手拿开,撑在他的肩膀上,推开了他。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目光一如既往的坚定。
我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向陛下的要求,陛下都能答应我吗?”
第1367章 我们两个人各退一步
他看着我,眼中突然有一丝濒死一般的光爆起。
他说:“你,难道是要朕放手吗?”
“……”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说实话,我还没有弄清楚他许诺的宠爱,他所说的尊重,可以到达什么地步,也不知道这一夜,他对我能包容到什么地步,所以,我还不敢太放肆。
可是,也不能退步。
而在目光所及之处,我看到了那一点微弱的晨光,在慢慢的扩大。
阳光一旦冲破黑暗,时间的流逝就变得迅速了起来,那一点点几乎捉摸不到的光明在眼前慢慢的晕染开来,最后变成了驱逐黑暗的力量,越来越有力的,他的轮廓,连同我的样子,都在彼此的视线里慢慢的清晰了起来。
于是,低下头,半垂下眼睑——我知道,细长而微翘的睫毛会覆在我的眼睛上,也知道,初升的阳光会照亮每一根睫毛,那温柔的晨光会让任何一个女人看起来比平时更加的温婉,也更加的柔弱。
我轻轻的说道:“陛下不肯答应吗?”
他的呼吸在某一个瞬间凝滞了。
这一刻,仿佛都停滞了。
我微微抬起眼睑,看着他那专注,因为染上阳光而变得炙热的眼神,淡淡的一笑,然后起身要离开。
不过,到底是坐了一夜,站起来的时候还没感觉,但一转身要走,就立刻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手脚发软,我摇晃着就要倒下去,却被身后那个人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抱起了我。
眼前一花,再睁眼的时候,自己已经到了他的怀里。
他紧紧的抱着我,脸上还有没来得及退去的黯然,和一丝刚刚升起的满足感,那双手和刚刚拥着我的腰肢的时候有点不太一样,没有太用力,也不是禁锢,而是满满的抱着我,仿佛抱住的,比我这个人更多。
他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低头看着我。
我的眉头拧了起来,但还是控制着自己,只是压低声音道:“放开我!”
“好。”
这一次,他答应得干净利落,但却没有立刻放开我,而是抱着我又走了几步,走到不远处的卧榻旁,才轻轻的将我放到了榻上。
后背靠上绵软的靠枕的时候,我松了口气,但还是蔓延警惕的看着他。
他坐到床榻边,低头看着我。
整整一夜没睡,两个人其实都已经疲惫极了,我看到他眼角微微发红,而刚刚自己险些跌到,和此刻的眩晕感,也让我感到自己的体力到了极限,我做不了其他的,只能勉强让自己在一点一点明亮起来的光线下强睁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之后,我倦怠的垂下眼睑。
“陛下请回吧,我要休息了。”
他却不肯走,一只手伸过来轻轻的抚上我的脸颊,柔声道:“轻盈,你不要这样为难朕。”
“……”
“朕要你,你却要朕放手,你让朕怎么答应你?”
“……”
“这样对朕不公平。”
我越发的困倦,甚至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正要倦怠的闭上眼睛,就听见他温柔的声音继续说道:“不如,我们两个人都各退一步,好吗?”
我睁开眼——各退一步?
什么意思?
看见我终于肯睁开眼睛正视他了,他也满是疲惫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然后认真的说道:“朕会对你好,会把一个爱人该做的,可以做的事都做了。但是,只要你喊停,朕就会停;只要你说不要,朕就不会碰你;只要你烦了,你可以立刻把朕赶出去。”
“……”
“而你,你只要,不要给朕出那样的难题。”
“……”
“好吗?”
他的掌心贴着我的脸颊,用拇指轻抚过我泛起苦涩笑意的唇角,气息柔和得好像这一刻照在我们两个人眼睛上的晨光。看着这样的他,我只觉得无力,更说不出话来,沉默了许久之后,我的目光慢慢的看向了这只还轻抚着我脸颊的手。
立刻,他把手缩了回去。
然后对着我微笑。
他又接着说道:“当然,朕说的不碰你,不包括刚刚那样——如果你生病了,虚弱了,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朕不会允许别人比朕更亲近你。”
“……”
“爱一个人,就是会关心她,也会妒忌的,对吧?”
“……”
这一下,我连话也不想说了,慢慢的闭上了眼睛,在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积攒了一点力气之后,才睁开眼,看着大门:“我累了。”
他立刻起身:“好,朕这就走。”
“……”
话音一落,他就转身走了出去。
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听话,我都有些诧异的看着那大门,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但就在我呆呆的看着大门的时候,突然,他又从外面迈进一步,半个身子探进来:“你好好休息。一夜没睡,你一定累坏了。”
“……”
“朕晚一点再过来看你。”
说完,几乎不等我再开口,他便走了。
我还怔怔的看着门口,但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
好一会儿,整个宜华宫里都没有什么声息,只有我躺在榻上,无力的呼吸声。
直到这个时候,才感觉到一点脱力。
不是不知道这个男人的性格,裴元灏就是裴元灏,只有他赢别的人,没有别人能占领他的思想领地的,我花费了那么多年的时间,也耗尽了这一夜的精力,却是从来没有感觉到比他更难缠的人。
赢得天下,赢得我,哪一个更难?
他赢了天下,还要赢得我?
我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慢慢的将手臂抬起来放到眼睛上,也遮住了越来越亮的光。
这一刻,我几乎立刻就要昏睡过去,但理智的光却一下子在脑海里闪烁了一下,我立刻睁开了眼睛,看着不远处,桌上那张信笺。
还没来得及看。
颜轻尘给我的信,到底要说什么?
想到这里,也顾不得一整夜没睡,头脑一阵一阵的发沉,甚至眼前都有些天旋地转的,我奋力的扶着榻沿站起来,走过去拿起信笺之后,就感到眩晕无力,急忙又跌坐回床榻上,只是这一次,重重的跌下去,让我的后脑都有些疼。
我勉强展开信纸,看上面的内容。
可是——明明已经到了清晨了,明明阳光在慢慢的照亮周围,可我看着那信笺,却觉得好像有大片的墨染到了信纸上,慢慢的,慢慢的,晕染到了整个视线里。
我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一睁眼,就看到素素和吴嬷嬷坐在旁边守着我,还是吴嬷嬷最警醒,我才刚一睁眼,她就立刻低下头来:“姑娘,你醒了!”
我眨了眨眼睛,望着他们。
“可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是昏过去了。”
“对啊大小姐,我们差点去请大夫了。”
看着他们两紧张又庆幸的模样,我迟疑了一会儿,才意识过来,低头一看,身上盖着被子,大概也是他们来了之后给我盖上的,而我的手下意识的抓了一下,那张信纸还被我抓在手里。
我望着他们:“什么时辰了?”
“快到酉时了。”
“这么久了?”
“是啊,皇上几次派人过来看,但我们看你睡得好好的,也不敢打扰,就都打发回去了。”
我动了动,觉得头脑还是有点发沉,他们急忙掀开被子,扶着我坐起来,吴嬷嬷立刻让素素去拿热水,自己也去准备毛巾什么的,我稍微坐直了身子,再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信笺。
然后默默的叠起来,放回到信封里。
他们两个人麻利得很,不一会儿便过来服侍我梳洗完毕,然后问我要不要吃什么。
我舔了舔干涸的下唇,然后说道:“是有点饿了,给我去拿点吃的来吧。”
素素刚要答应,吴嬷嬷又说道:“姑娘,皇上让人过来传话,说他晚上要过来陪姑娘一起用膳。你是现在要吃点一点,还是晚一些……”
我一听,眉头就拧了起来。
一看我像是要发火的样子,素素急忙说道:“罢了,还是先给大小姐拿吃的回来。皇帝——他要来再说吧。”
说完,便匆匆的跑了出去。
吴嬷嬷看了我一眼,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去收拾屋子和桌上的东西了,我在榻上又坐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起身,将手里的信封放到桌上一本书里夹着,放回去的时候,我的手按在书上,静静的想了一会儿。
就在我刚刚抬起手来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转头一看,是御膳房的小丫头们,跟着素素走了进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食盒子,打开来往桌上摆放着碗碟,我一看不对,等走过去的时候,桌上已经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
我说道:“这——太多了吧?”
素素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的眨了一下眼睛。
我感觉到了什么:“怎么了?”
话音一落,我立刻转过头去,就看见大门外,一个熟悉的,瘦小的身影走了进来。
妙言!
夕阳下,她的眼睛红红的,肿得跟两个大桃子一样,一看见我,立刻扑了过来:“娘!”
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好像就是哭着过来的。
我一把抱住了她,只是虚弱得差一点被她撞倒,而一抬头,就看见裴元灏也慢慢的从外面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