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3章 有一些事,你会感兴趣
吉时已到。
吴彦秋慢慢的走过来,牵着喜绸的一端,而杨金瑶也跟着他走了过去,两个走到喜堂的正中央站定,所有宾客的欢声笑语也在这个时候渐渐平息下来。
司仪高喊:“一拜天地。”
吴彦秋转身朝着外面,喜娘急忙上前扶着新娘子转身,两个人对着外面的广阔天地跪下去,一拜。
起身站定,司仪又高喊:“二拜高堂。”
两个人又慢慢的转过身,对着坐在前方的常太师跪了下去,一拜。
常言柏黝黑稳重的脸上此刻也露出了一丝温暖的笑意,眼角都不禁笑弯了,对着眼前这一对新人直点头。
然后,吴彦秋站起身来,喜娘也扶着杨金瑶起身,两个人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司仪又高喊道:“夫妻对拜!”
杨金瑶俯下身去,深深的一拜。
吴彦秋看着眼前的人,眼中闪过了一丝不知是无措,还是茫然的神情,听着周围的掌声和呼和声,还是慢慢的俯下身去,与他的新娘子交拜。
司仪最后一声:“礼成!送入洞房!”
一听这话,我几乎能感觉到那个蒙着盖头,一直静静站在喜堂中央的新娘子肩膀微微耸动,几乎要跳起来一样,幸好旁边的喜娘扶着她,以为她是要跌倒了,急忙劝慰道:“新娘子莫怕,莫怕。”
说完,轻轻的扶着她往前送了几步。
面对周围宾客戏谑的笑容,吴彦秋也没有说什么,只微笑着牵着手中的喜绸,将他的新娘子引到后面去了。
这一下,喜堂上彻底的热闹了起来。
一对新人入了洞房,前面的酒宴也就摆开了,自然是作为高堂的太师主持大局,还有吴家的管家,将所有的宾客请入席中,然后小心翼翼的走到端坐在那边的杨金翘的身边,垂首道:“请宁妃娘娘入席。”
杨金翘的眼睛还望着后面,新人已经消失了的地方,绯红的帘子不停的晃动着,她这才回过神来一般,唇角犹带笑意,但一看见周围的人,脸上的笑容还是慢慢的敛起了。
她摆了摆手:“本宫观礼之后就要回宫了,这席,就免了吧。”
“那——”
她又站起身来慢慢的走到我的面前,说道:“临走前,本宫有些话要跟颜大小姐说。”
我毫不意外的,微微的低下头去。
杨金翘又朝周围看了一眼,虽然那些宾客已经纷纷入席了,但也有一些人有意无意的朝这边看过来,她便说道:“我们去后面谈谈吧。”
“是。”
说完,她便转过身,我也跟在她身后一起走了出去。
那管家也不敢多嘴,急忙垂手退了下去,还招呼了周围的几个仆从说话,大概也是给他们招呼,让他们不要过来惊扰到宁妃和我。
两个人从侧门出去,沿着长廊慢慢的走着。
我安安静静的,但心里却一直有些说不出的忐忑,只是我走在她的身后半步,也看不见杨金翘此刻到底是什么表情,又是什么心情,所以也不敢轻易的先开口。
两个人走了一会儿了,我估摸着皇帝给她出宫观礼的时间并不多,再耽搁下去就要耽误她回宫,终于在我们走到长廊尽头的时候,她转过头来看着我,说道:“那天,你也在太庙吧?”
我一时哑然。
虽然也知道,凭她的聪慧一定能猜出一些端倪,但没想到她的第一句就这么劈头问过来,让我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对上我慌乱的眼神,她已经对一切了然于心,轻轻的点了点头:“你果然在那里。”
“……”
“我也猜到,皇帝陛下不可能一个人在那个冷冰冰的后殿,原来,他是和你在一起。”
“……”
“你们,是不是就在商量我的事啊?”
我沉默了一下,还是轻轻的跪拜下来:“宁妃娘娘恕罪。”
她也没有说话,居高临下的看了我好一会儿,我能听见一墙之隔的外面,是人声鼎沸的热闹场景,而我和她两个人之间,却安静得连彼此的心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只是我不知道,她会如何对我。
虽然,实际上将她算计进宫的并不是我,我也没有那样的能量,但的确,从内心来说,我更期望的是现在这个局面。如今,她已经成为宁妃娘娘,她要如何看待这件事,要如何对我,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相对着,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她长长的叹了口气。
“算了。”
“……”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看见那张容妆精致,显得格外端庄的脸上露出了倦怠的神情,她低头看着我,目光也显得失去了往日的犀利和坚定,平静的说道:“其实,这个结局,也是我所乐见的。”
“……”
“只是,我下不了那个决心。”
“……”
“现在,你和皇上,还有皇后这样帮我做了这个决定——其实也好。”
“……”
“至少,金瑶还是可以得到幸福的。”
我犹豫着道:“宁妃娘娘——”
“你不用说了,”她轻轻的一抬手,阻止了我的话,目光看向远方,显得有几分茫然的说道:“我,不可能真的一辈子不见光,这些年来我也明白了,有一些事,凭我一个人,是做不成的。”
“……”
“也许,早一点回到他的身边,有一些事,会变得简单得多。”
说着,她低下头,用一种不知是喜是怒的眼神看着我:“多谢你了。”
我自认有愧与她,这个时候没接这个口。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她说道:“现在我入宫了,宫外的一些事就不是我能插手的了。难得金瑶这么喜欢你,还认你做姐姐,你就多尽责吧。”
我低声道:“是。”
说完,她又看了我一眼,便转身要走。
就在她刚刚走出几步的时候,我心里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急忙回过头:“宁妃娘娘。”
她停下了脚步。
“我听说,娘娘在入宫之前交代,有一件东西要交给我。”
“……”
“但这些天,我每天等候,娘娘的人却都没有再过来了。”
“……”
“今天难得能跟娘娘重逢,不知那件东西——娘娘是不是打算亲手交给我。”
她站在长廊中央,身后的锦袍长长的拖在地上,映着檐下的灯笼,上面暗暗的花纹反射出一些金光来。她沉默了一会儿,平静的说道:“那东西——我想还是不用交给你了。”
我一听,顿时心里咯噔了一声:“为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也许没有什么重要的。”
“娘娘这话的意思是,之前娘娘是觉得,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应该告诉我的?”
她听着,一时没动,只有耳垂上那沉甸甸的耳坠子微微的荡漾着,仿佛此刻两个人的心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轻叹了口气:“颜轻盈,你啊,你啊……”
“……”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越是这么聪敏,就越是艰难。”
“……”
“若你少问一点,少管一点,是不是会更好过一些?”
她这话,倒让我一时愣住了。
她的这番话,我并不陌生,依稀记得当年在扬州的时候,我被裴元灏投入大牢,当时南宫离珠来探望我的时候,似乎也说了类似的话。
的确,少问一点,少管一点,我都会比现在要更好一些。
但——
我微笑着看着她侧脸那清晰的轮廓,轻轻道:“娘娘说得没错。”
“……”
“只是,会那么做的,不是颜轻盈。”
“……”
这一回,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我,看着我虽然有些清苦,却始终没有改变过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的叹了口气:“你啊……”
我这才走到她的身后:“娘娘要交给我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她低下头,伸手在袖子里摸了一会儿,最后抽出了一封信。
我顿时一愣:“这是——”
“我要交给你的,是当初云晖写给我的那封信。”
……
我立刻想
第1174章 杨云晖的信
刚一接过那封信,就看见长廊的另一头远远的走过来了几个宫女,但她们并没有走近,而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小心而焦虑的往这边望着,杨金翘对上我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眼中立刻蒙上了一层阴霾。
时辰到了。
她,该回宫了。
现在的她已经不是之前的杨家小姐,更不是自由自在的金翘夫人,即使今天来到自己妹妹的婚礼上观礼,想来也是跟裴元灏商量过的,裴元灏自然也是给了这位宁妃娘娘的面子,但不可能给她太大的自由,时候一到,这只风筝就像是被一条无形的线所牵引着。
该回去了。
杨金翘不由的暗暗叹了口气,她又转头看了看我,眼中像是有许多的忧虑,甚至愁绪,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突然说道:“万事,你自己小心些。”
我低下头:“多谢宁妃娘娘。”
“年前年后,南宫离珠大概就要复位了,你在宫外,也不要掉以轻心。”
“是。”
一听到这句话,我的心情也不由的越发黯然起来,抬头看着她,轻声道:“宁妃娘娘,妙言的事情——”
“她的事情,一直都是皇上亲手在操持,”她大概早就知道我一定会提起妙言的事,不等我问完,便平静的说道:“连皇后都不能在其中插手,我想南宫离珠能动妙言公主的机会不大。”
“……”
“但,越是这样,你自己越是要小心。”
我点了点头。
她看着我,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要说,但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来不及了,那几个小宫女大概也担心晚了回宫会被惩罚,只能大着胆子往这边走,其中一个小心翼翼的道:“娘娘,时辰到了,该回宫了。”
杨金翘的眉心微微一蹙,最后看了我一眼,但什么也没说,只无声的叹了口气。
然后,她转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长廊的尽头,天色更黑了,我能听到外面宁妃起驾,众人跪送的声音,也能听到她走后,宴席再开,所有人的欢声笑语,晚风越发的凛冽,吹凉了我的指尖。这个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的从长廊的一头走了过来。
是太师常言柏。
夜色中,他的两只眼睛,亮得像两盏明灯。
他走到我面前站定:“颜小姐。”
“太师大人。”
“颜小姐不出去吗?今天杨府送亲,听闻都是颜小姐安排妥当,老夫还想要向颜小姐敬一杯酒呢。”
“太师客气了,应该是晚辈向您敬酒才对。”
“今天是彦秋的大喜之日,不说辈分。颜小姐,请吧。”
“太师请。”
他微微一侧身,我微笑着走了过去,在走过他面前的时候,我藏在袖子的手指微微一收,将那封信愈加的攥紧了,塞回是袖子里。
吴彦秋和杨金瑶的婚礼算得上京城,或者中朝中的一件大喜事,许多的官员都到场了,席间更是有太师坐镇,所有的宾客都是欢声笑语,觥筹交错间一片欢腾。
而我,也的确是放下了心,毕竟,能看到杨金瑶这样的女孩子等到自己的幸福,不用被召入宫,不用去经历那些勾心斗角,不用从此在她的笑容上蒙上阴霾,这一切都是我所乐见的,所以心情也相当的愉悦,一连和常言柏斗酒三杯,周围的人都大声喝彩起来。
接下来,又跟几个曾经熟悉的人喝过酒,渐渐的就感到一阵酒气上涌,就算没有镜子照,我自己也能感觉到脸颊飞红了。
终于,宴席结束了。
我强撑着精神,交代了最后几句,常言柏也感觉到我到量了,便吩咐我身边的采薇扶着我先回去,走到门口,杜炎已经和老夏赶着车过来了,常太师倒是一眼就认出了杜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杜炎急忙从马车上跳下来,拱手道:“拜见常大人。”
“原来,你找了个好去处。”
“不敢。”
常言柏又回头看着我,微笑着说道:“颜小姐还好吗?”
“有劳太师大人相送了。”
“客气。颜小姐就快回去了吧。”
“告辞了。”
我伸手让采薇扶着,杜炎也在后面托着,终于上了马车,采薇跟着钻了进来,帘子晃晃悠悠的落下,就听见外面老夏一扬马鞭,马车便晃晃悠悠的朝前行驶而去。
采薇坐在我的身边,不停的伸手抚摸着我的肩膀,柔声道:“夫人,夫人难受吗?想不想吐?”
我看着她,突然笑了一下。
这一笑,脸上酒气尽消,眼中的目光也变得清凌了起来。
采薇立刻惊讶的看着我:“夫人,你——你没醉啊?”
我慢慢的支起身子,虽然之前紧着量在喝,并没有真正的过量,但多少酒气上涌还是有点昏沉,我捏了捏鼻梁,又让采薇来帮我揉额头两边的穴位好舒缓一些,采薇跪坐在我的身后,笑着说道:“原来夫人是骗人的,你根本没有喝醉。”
我笑道:“喜宴上就有这么些人,喜欢灌人喝酒。要是不想真醉,当然就只有装醉了。”
“夫人装得真像。”
我笑了起来,回想起当年,那个装醉的新郎官,他才是真的装得最像的,几乎连新娘子都骗过了。也许,如果他还要再骗我什么,也是能骗到的。
更可能,我一直被他骗着,都不知道呢。
想到这里,我淡淡的笑了一下。
采薇偏过头来,看着我的笑容有些萧索的意味,也不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安静了一会儿,听着车轮磕碰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声音,在这样安静的夜晚显得更加的寂静了,她柔声说道:“夫人喝了那么多酒,就算不醉,还是难受的吧?待会儿回去让厨房做一碗醒酒汤好吗?”
“嗯,也好。”
我答应着,也不再说话,盘腿坐在那里,跟老僧入定一般,采薇就一直帮我揉着额头。过了一会儿,车终于停在了门口,老朱还在登门,一见我们回来了,急忙出来迎接。我让杜炎跟老朱把门关好,自己便由采薇扶着回屋去了。
刚一回到屋里,采薇才刚刚给我褪下头上的手势,小霓她们就送来了醒酒汤,采薇笑道:“你们俩今天倒聪明了,还没吩咐你们就知道了。”
小霓说道:“是水秀姐姐睡觉之前交代的。”
我和采薇对视了一眼,不由的都笑了。
等到她们都退下了,我洗漱过后,走到床边坐下,采薇问道:“夫人,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没事了,你也下去休息吧。”
“是。”
说完,她也退了下去,关上了门。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我坐在床边,刚刚洗脸的时候用的是热水,这个时候还稍微有些昏沉,我熬过了一阵子,终于感觉到眼前的视线清醒了一点,这才慢慢的拿出了那封信。
摇曳的烛光下,信笺显出了一种异样的淡黄色。
我一点一点的展开,杨金翘的字迹也一点一点的映入眼帘。
她的字迹,却是杨云晖的话——
金翘吾妻:
见信安好。
一转眼在西川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蜀地阴冷潮湿,跟京城的天气比起来大不相同,我的膝盖不知为何总是隐隐作痛,上次你让人送来的护膝,做得比往常的都厚软,一带上就不觉得痛了,真如良药一般。
蜀地的风光,也和中原大不相同,这里的人说话口音婉转,让人觉得甚是奇怪,尤其女子骂起丈夫来,宛转悠扬,竟让我觉得风情无限;听闻蜀地开化较晚,虽有中原的规矩传入,但旧习难除,此地的女子甚多,加之性情泼辣暴躁,稍不称心便对家中男子责骂杖打,每每见闻,却觉颇有趣味。
不知将来年老,你训斥我时,会否如此。
前一封信寄出的时候,我们已经离开了成都,连连阴雨,蜀地山路又多,地湿路滑,行路很难,走了近月余才到三江口。因为时间的关系,船还没有来,我在这里已经等了好几天了,每天都住在一家客栈里,听着檐下落雨,如珠玉落盘一般,很是有趣。这一家客栈的茶滋味也很特别,寻常的茶水过夜即坏,但这一家的茶非得过夜之后,颜色和滋味才出得来,愈饮滋味愈浓厚,我想你会喜欢,所以买了一些,托驿路给你送来。
还有些送去了父亲那里。
我知你心中尚有芥蒂,但父亲年事已高,前些日子他传来的信中,口气缓和不少,想来你我之事当有转圜的余地。这些日子,我每每听见三江口传来梵唱,其穿云之音清彻远播,令人闻而悦乐,不由心中也大生清净之感,想人生百年,如白骏过隙,争名夺利是过,早起迟眠是过;纵情山水是过,自在逍遥是过;回首半生,心机皆枉,猛然回首,才知手中空空。
此次东州战事甚急,我会随皇帝陛下前往指挥,待到东州事毕,我会递出辞呈,随你归隐。从此以后,不论江南塞北,成都京师,不论太子身世如何,皇家的谋图如何,都与我们再无关系,
金翘吾妻,静待吾归。
望好。
第1175章 归宁 温柔的冷漠
我把这封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四遍。
比起我过去经常通宵整夜的合不上眼,这个时候时辰还不算晚,只要早点躺下去,加着一点酒意昏沉,应该是能睡着的。
但我却知道,我自己可能也很难睡着了。
我将枕头都堆放在床头,满满的靠坐下去,将那封信又一次展平,看着上面的一字一句,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杨金翘那一声别有意味的“本宫觉得,有一些事,你会感兴趣的”。
可是,我先感觉到的,不是字里行间带给我的一些异样,和天性种下的目不容尘的探究**,反而是一阵酸楚。
静待吾归。
这四个字,我想当年杨云晖写下它们的时候,是抱着无限的期望,杨金翘当年看见的时候,大概也是满含热泪,终于收到了云开月明的这一刻。
但,一切,都在东州戛然而止。
他没有回来,她没有等到。
我还能清楚的记得,杨云晖在临死前,血染碧空,那双眼睛慢慢的失去神采,陷入绝望的样子,但我却无法去想象,当杨金翘得到他的死讯的时候,又是怎样的痛苦和绝望。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该多好?
想到这里,我不由的一阵心痛,眼中不断滚动的泪水也终于负荷不住,滴落下来,啪嗒一声落在了那张信笺上。
濡|湿了两个字。
而我在泪眼朦胧见,看着那两个慢慢晕开的字迹,心中一些念头变得一时模糊,一时清明了起来。
接下来两天时间,我都没有出门。
因为操持杨金瑶和吴彦秋的婚礼的事情,着实累狠了,加上那个晚上通宵不睡,第二天人就有些熬不住了,全身无力的躺在床上,把采薇和水秀他们都给急坏了,幸好请来大夫看过,也说我并无大碍,只是累乏了,让好好休息两天,连药都不用吃。
于是,我在他们的勒令之下,什么都不能做的,在床上躺了两天。
直到第三天,我精神百倍的在他们面前蹦跶了两下,水秀和采薇才彻底的放心。
水秀说道:“如果你再这么病着,我都又打算去给你求平安符了。”
我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平时太庙那边求得到平安符吗?”
水秀摇摇头:“当然求不到。”
“为什么?”
“护国法师也不是时时都在太庙的,他有自己修行的地方,只有在有的月份,初一十五,他会去太庙为百姓祈福,但也不是月月都会去的。”
“哦?那他修行的地方在哪儿?”
“这个,我们寻常百姓哪里知道?如果都知道的话,大概每天都会有不少人去求他吧。”
“这样啊……”
我默念着,轻轻的点了点头。
采薇一边倒了热茶过来,一边说道:“这两天把老朱吓了够呛,直说这家里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上了夫人的身,天天晚上在外面念佛撒米的。”
我笑了一下:“倒是辛苦他了。”
“不过夫人,你自从住进这里,倒是病灾不断的,是不是真的要请个人回来看看啊。”
我忍俊不禁:“请谁回来看?”
“请请那些和尚道士什么的,他们不是最能安家御宅么?”
“那些不管用的。”
我也懒得多说,接过她送来的热茶喝了两口,然后说道:“采薇,给我找一件体面点的衣服出来。”
“夫人做什么?要出去么?”
“对啊。”
“去哪里啊?你这才刚刚好,外面又冷,你禁不起风吹的。”
“你们忘了,今天是杨小姐归宁的日子,”我笑着说道:“既然人家叫我一声姐姐,我多少也要过去看一眼,我已经好了,没什么大碍了。你让老夏把马车准备好,放一个暖炉进去就是了。”
“那好吧。”
采薇撅撅嘴,也只能听话的去给我捡出来一套体面的衣裳,水秀接过来帮我穿戴,而她则出去传话了。
水秀拿着那套衣裳,一件一件的给我换上,当她帮我扣扣子的时候,我看见她低着头,睫毛扑扇着,好像若有所思的模样,便笑道:“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水秀抬起头来看着我,说道:“姑娘,我倒觉得采薇姑娘的话有点道理。”
“什么?”
“我之前也听说了,这宅子像是不干净,虽然现在人多气壮,也不怕有什么东西作祟,但姑娘你的身体倒总是这样三病五灾的,也不是个办法,请个和尚道士回来镇一镇,也好啊。”
我懒懒的笑道:“外面那些和尚道士,多是些装神弄鬼,骗人钱财的无能之辈,请他们回来有什么用,还不如你给我请来的那一道平安符管用呢。”
水秀眨了眨眼睛,看着我道:“姑娘还记不记得,当初在宫里有一个老道士——”
我顿时一怔。
水秀一边给我系上衣带,一边认真的说道:“我听杜炎说起过,说那个老道士好像有些道行,姑娘你跟宫里的人都说得上话,皇后娘娘对你也那么好,倒不如请他来看看?”
言无欲……
如果不是水秀提起这个人,我倒有些要把他忘记的意思。
说起来,他,的确是个大有神通的人。
只不过,眼下真正让我“病”的原因,不是那些鬼怪作祟,也不是这样一个得道高人能够解决的。
我微笑着说道:“他可是宫里的人,再说了,皇帝是一直让他守着太上皇的,我哪来的本事,让守着太上皇的高人来给我镇宅啊。”
水秀也回过神来,低低的“哦”了一声。
“不过你放心,”我微笑着说道:“我不会有事的,再有事,我也知道,应该去找什么高人了。”
“真的吗?”
“嗯。”
等到我穿戴好,老夏的马车也已经准备好了,采薇陪着我出门了。
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几乎将整个京城都染成了一片雪白,老夏特地在车轮上上了一些细而粗糙的绳索,免得路上冰滑出事,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还是赶到了杨府。
门人一听是我,连通报都没有,就直接让我进去了。
走到大厅上,才看见杨家的人,除了去老家避祸的含玉夫人之外,几乎都到齐了,大家全都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尤其月蓉夫人,眼睛红红的,听跟着她的丫鬟说是哭了两天,想念出嫁的女儿伤心不已,今天是归宁的日子,所以她大半夜的就睡不着起身了,眼睛里的血丝也一直退不下去。
就连杨万云,平日不苟言笑,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坐在主座上,也不断的翘首往外看着。
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坐下喝了一会儿茶,不到一刻的时间,就看见外面一个小厮飞跑进来,跪在门口:“回禀老爷夫人,小姐和姑爷到了。”
月蓉夫人一听,急忙起身:“快,快让他们进来。”
话还说着,就看见外面两个身影走了进来。
虽然是两个身影,但其实几乎合为一体了,走近了才看清,漫天大雪中,吴彦秋和杨金瑶都穿着厚厚的大氅,两个人合打着一把油纸伞,吴彦秋怕路滑摔了新婚的妻子,一只手轻轻的揽着她的肩膀。
雪扑簌簌的落在油纸伞上,那声音轻柔得像是情人在耳边的低语。
一看到他们的身影,月蓉夫人在也按捺不住,已经起身迎了出去:“金瑶!”
“母亲。”
杨金瑶一看见她,急忙走了过来,乳燕投怀一般扑进母亲的怀里,月蓉夫人的眼泪立刻落了下来。
吴彦秋还站在门口,只看着他们母女两重逢,抱头痛哭的样子,他仍然举着伞,不知是不是因为周围雪花翻飞,也有一些落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脸色,淡淡的,白得透明。
我坐在座位上,看着周围的丫鬟仆妇上前劝慰夫人和小姐,而吴彦秋一抬头,也对上了我的目光。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也笑着点了一下头。
等到大家终于把月蓉夫人劝住,扶着她坐回了杨万云的身边,吴彦秋这才一招手,跟着他们过来的仆从将几提篮的礼物拿了进来,有些是没有开封,但有些年头的酒,还有满满的几
第1176章 入门休问枯荣事
甜汤很快就送上来了。
这样的大雪天,喝着热气腾腾的甜汤,是非常舒服的一件事,可是大厅上的气氛却有些沉闷。
我忍不住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杨金瑶。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是这样温热的汤水也温暖不了的,被她想念了那么久的甜汤喝进嘴里,却似乎根本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她完全没有被甜蜜,被滋润的模样,而是有些木然的抬起头来,看向外面的漫天大雪,一片片,一丛丛,几乎将她的眸子都冻结了。
等到她们又叙了一会儿,我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就要起身告辞,杨金瑶立刻走过来握着我的双手,这样的雪天里,她的双手也被冻得冰凉,完全没有过去那种热烈如火的体温了。
她不舍的说道:“姐姐怎么就回去了,我还想多和姐姐聊聊呢。”
正在等她这句话,我看了看她身后的杨万云,还有月蓉夫人,便微笑着说道:“那不然,你跟我去我府里坐坐?正好我那边收拾好了,你过去认认门吧。”
杨金瑶一听,立刻脸色一亮:“好啊,我——”
可话没说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得,脸色又黯了下来,说道:“不行啊,待会儿彦秋就要让马车过来接我了。”
“就让下人跟他们说,让他们到铜雀台那边来就好了,我的门又不是不好认。”
“这……”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算了,还是算了,我不想太晚回去。”
“……”
我的心情愈发的沉重了一些,看见她低垂的眸子,虽然没有委屈,却有着说不出的黯然,全然没有了当初的明亮愉悦,让我有一种难言的压抑之感。我沉默了一下,便微笑着说道:“也罢,你们新婚燕尔的,不要打扰你们的甜蜜为好。那你就在这儿等着他的马车吧,早点回去。”
听见我说“新婚燕尔”四个字,杨金瑶笑了一下,但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
我握着她的手,轻轻的拍了拍:“那我就走了。”
说着,又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家你是知道的,若有什么不称心的,你就过来找我,咱们姐妹俩说说话也好。”
她看着我,轻轻的点头:“嗯。”
我便转身走了。
|
谁知第二天,金瑶自己却又上我家来了。
她来的时候仍然还下着大雪,我正笼着袖子耸肩弓背的坐在卧榻上,旁边的暖炉烧得热热的,还有一碗热茶摆在手边的小几上,甚是惬意。
唯一让我心情不那么愉悦的,是杜炎走进来禀报:“夫人。”
我一看见他,立刻从榻上撑起身来:“如何?”
他摇了摇头。
“……”
这个人惜字如金,做他的主子,我已经顾不上去在意什么礼节的问题了,只是看见他一摇头,我的心情就沉了下去。
“还是没找到吗?”
“没有。”
“是不是人手不够?”
“不是人手的问题,”他说道:“护国法师本来就是皇上钦命的,自然和别的庙宇庵堂里的修行者不同。”
“……”
这话,倒是实在。
就像水秀说的,如果人人都能知道护国法师在什么地方修行,那大概每天去他那里求灵符,求庇佑的人都要排成排了,还谈什么修行呢?
我叹了口气,说道:“看来,还真的不好找。不然就派人去太庙那边守着吧,反正你媳妇也说了,碰上有的月份,初一十五,护国法师会去太庙祈福,若能碰上的话是最好的。只是——”
只是,在太庙碰上,大概就没有能接触到他的机会了。
一想到这里,我的眉头也皱紧了。
杜炎站在我的面前,停了一会儿,轻轻的点点头,便转身往外走。
可就刚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停了下来,像是有些犹豫的回头看了我一眼,想了想,还是走了回来。
我抬眼看着他:“怎么了?”
“可能,户部尚书会去找他。”
“什么?!”
我愣了一下,就看见杜炎的冰块脸上没有一点温度,有些僵冷的说道:“我听说过。”
“怎么听说的?”
“当初,服侍皇上。”
我微微蹙眉,从榻上坐起来看着他,心中无数的疑窦丛生,却不知该问哪一个,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户部?尚书大人?”
“对。”
“户部尚书去找他,做什么?”
“这,不知。”
“什么时候去?”
“一段时间,会去一次。”
我的眉尖又是微微一蹙。
杜炎说话从来简短意赅,我倒也不是担心他会有所隐瞒,只是他的话越发的让我感到一丝异样。
户部尚书每隔一段时间会去找一次护国法师?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现在的户部尚书——吴彦秋,如果我跟着他,是不是就能找到那位神秘莫测的护国法师的修行之所了?
不过,一惑不解,又生一惑,户部尚书每隔一段时间去找护国法师?那当然是皇帝吩咐的,不过,去找他做什么呢?
而且,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当初的轻寒……
我不由的抬起头来,却见杜炎平静的站在那里,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看起来是不打算再多说什么的样子了,其实我也明白,如果真的事关机密,他跟在裴元灏身边护卫的时候,大概会耳闻一些,但一定不会真的让他知道,他今天这样告诉我的,大概也就是他所知道的全部了。
于是,我轻轻的说道:“好,我知道了。”
他这才一点头:“属下告退。”
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而就在他刚一迈出门槛的时候,外面采薇就急急忙忙的走了进来,跟我请安之后,说道:“夫人,金瑶小姐过来了。”
“啊?”
我一愣,回想起前一天在杨家见到她的时候,我那时相邀,她都拒绝了,却没想到这么快她自己就来了,我急忙迎了出去,就看见她和昨天一样,披着厚厚的大氅,只是今天没有人给她打伞,从大门口走到这边,她的肩上,头顶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走了过来:“颜姐姐。”
我微笑着迎了上去:“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姐姐,”她说着,望向我:“姐姐不是说吗,让我过来,找姐姐说说话。”
“……”
我仔细看了她一下,顿时有些明了。
比起昨天归宁,在自己的爹娘勉强强颜欢笑的样子,今天的她,纯粹而憔悴了许多,眼底那股淡淡的青灰色已经是连脂粉都掩饰不住,眼睛里也满是红血丝。
我没说什么,伸手轻轻掸了掸她肩上的雪沫,吩咐采薇拿些热茶点心过来,便牵着杨金瑶的手,回到了我的房间。
一进屋,融融的暖意袭来,顿时让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阵异样的嫣红,我拉着她到卧榻边坐下,微笑着说道:“这样就好,虽然嫁人了,也不要一天到晚都守着你那夫君,没事来姐姐这里串串门,我们两姐妹说说话,多好。”
她微笑着,点点头。
我这是第一次认真的看着她出嫁之后的样子,长发在脑后挽起了一个精致的发髻,各种头饰戴得满满的,自然不失尚书夫人的气度,她也从一个野性放肆的小姑娘,彻底的转变成了一个华贵娴静的少妇。
只是,可能有点过头了。
她,娴静得过头了。
一个人,若没有巨大的变故,脾性不可能在一两天的时间内改变——若真的如浴火凤凰一样,得到重生,我曾经亲眼见到过的那个人,可他付出的代价,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他受到的伤害,更是常人难以承受的——而杨金瑶,她不该这样。
等到采薇送了茶点来,我对她使了个眼色,她便退了出去,还关上了门。
我微笑着握着杨金瑶的手:“来,跟姐姐说说,新婚这几天,你夫君对你好不好?”
话音刚落,我就看见杨金瑶的眼睛红了。
顿时,我的眉头一蹙。
她的眼睛越来越红,几乎已经掩饰不住的黯然和泪水一起涌了上来,她望着我,眼泪已经在眼眶里不停的打转,几乎就要低落下来,哽咽着道:“颜姐姐,我——”
我的脸色慢慢的沉了下来:“他,对你不好吗?”
她瘪了瘪嘴,像是想要忍耐,但眼泪已经沿着脸颊滑落下来。
然后,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颜姐姐——”
她一下子扑进了我怀里,虽然坐在卧榻上,也有些准备,但还是险些被她扑倒,我急忙双手护住她,将她抱在怀里,杨金瑶埋头在我怀中呜呜的哭着,不一会儿,就感觉胸前的衣裳被濡|湿了,一片冰凉的感觉让我蓦地颤栗了一下。
我没有说话立刻去劝她,而是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宽大而安静的房间里,回响着一个女人的呜咽,在这样的寒冬,越发让人感到入骨的寒冷,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止住了哭泣,轻轻抽泣着从我的怀里抬起头来,眼睛已经哭肿了。
她哽咽着说:“颜姐姐,我好难过。”
“……”
我没有说话,只是心情沉重的低头看着她。
入门休问枯荣事,观看容颜便得知。
在女人身上,有一些事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比如:贫穷,爱情,嫉妒,和幸福。
从昨天她归宁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她,不幸福。
第1177章 吴彦秋的行踪
等到她终于平静下来,我将一杯热茶送进了她手中,柔声说道:“不要再哭了,眼睛已经肿了,要是再哭下去,你晚点回去,你相公一定会问的。”
她一听,眼睛又是一红。
却死死的忍着没有再苦,而是咬着下唇,将那一股酸楚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然后,她轻轻的说道:“他,才不会问我呢。”
“到底怎么了?”
我一边问,一边轻轻的将她耳畔一缕散发理到她的耳后去,柔声说道:“你们俩这新婚燕尔的,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你跟我说说,如果是他不对,我去找他。”
“……”
“他欺负你了吗?”
她呜咽着,摇了摇头。
“他骂你了?”
“……没有。”
“嫌弃你了?”
“……”
她眼睛红红的望着我,眼中的泪水涌出,几乎又要哭出来,我顿时也急了:“他到底怎么你了?你倒是告诉我啊!”
杨金瑶望着我半天,轻轻的说道:“他没有怎么我。”
“……”
“他什么都没做。”
“……”
我先还有些茫然——既然什么都没做,那她委屈什么?但琢磨了一下,顿时感觉到有点不对劲,我看着杨金瑶的眼睛,轻轻的说道:“他——”
“颜姐姐,”杨金瑶哽咽着道:“他每天晚上,都在书房过。”
“……”
我顿时僵在了那里。
杨金瑶这么说着的时候,鼻头又是一红,几乎都要哭出来了,但还是极力的压抑着,连说话的声音都低低的,哽咽道:“成亲之前,娘跟我说过的,喜娘送我进府的时候也说了,我知道成亲是怎么回事。可他,他根本——”
我说道:“他没碰你?”
她摇头。
“那成亲那天晚上呢?”
“也没有。”
“也是去书房……?”
我这么一说,她的委屈终于压制不住的,眼泪汩汩而出。
我不由的咬紧了牙。
可真的要说恨,又不知道该恨吴彦秋那一点。
在那之前,他已经清清楚楚的告诉过我,他虽然喜欢杨金瑶,这个女孩子并不适合做他的妻子,或者说,金瑶不符合任何一点可为人妻的要求,更妄论他这样的重臣;只是没想到世事无常,就在他以为自己跟杨金瑶绝对不会有将来,只是单纯的想要保护这个女孩子,不让她进宫去受委屈的时候,裴元灏居然会为他们俩赐婚。
峰回路转,却未必柳暗花明。
这,是成全了杨金瑶了,但对他,未尝不是另一种失落。
我皱着眉头想了想,问道:“那,你跟他谈过吗?”
杨金瑶脸一红:“这,怎么好谈。”
……也是。
这种闺房之事,其实就是她现在跟我说,也是不合时宜的,一个女子要庄重,更不能跟自己的夫君提这样的事,她一提,吴彦秋只怕会更觉得,她不是一个好妻子,也更看轻了她。
“那,你跟别的人说过吗?”
“昨天,我跟娘说了一下,但我没说他——,我只说,他经常去书房熬到大半夜。”
“那,你娘怎么说?”
杨金瑶没有说话,似乎只是想了一下,脸都红透了,她聂诺道:“娘,娘倒是跟我提了一些,可是——”她咬了咬牙:“我才不要那样做呢!”
“……”
她虽然支支吾吾的,我多少也明白过来。月蓉夫人毕竟是侍妾出身,跟正室夫人还是不同的,她所想的就是要好好的侍奉夫君,让丈夫对自己百般宠爱,别的大概不会去多想,但越是这样,只怕越会把吴彦秋这样的男人推远,杨金瑶也许能得到丈夫的宠爱,但却绝对得不到丈夫的尊重了。
她的坚持是对的。
我微笑着轻轻的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柔声道:“金瑶妹妹,你是对的。你要记住,你是名门闺秀,不管嫡出也好,庶出也罢,大家闺秀不是那些倚门卖笑的,为了要男人的宠爱什么手段都使得出。”
她用力点头:“我知道,其实,如果是大夫人,她也会这么教我的。”
我说道:“对,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境遇,你不要改变自己好的地方。”
“……好的地方?”她听到这四个字,倒是愣了一下,望着我的眼睛:“颜姐姐,你的意思是——”
我微笑着:“金瑶妹妹果然聪慧。”
“……”
“这么聪慧的妻子,吴彦秋不是瞎子,他会明白你的好的。”
“……”
“迟早有一点,他会明白,不管他是多有权力的重臣,你也担得起他的夫人,更担得起将来可能的诰命。”
“……”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杨金瑶的目光闪了闪,变得清亮了起来。
一个女孩子,可以为了爱情变得很傻,但也会为了自己的爱人,变得很聪明。
我想过去的杨金瑶大概不会有这样的敏感聪慧,但为了吴彦秋,这个憨头憨脑的傻姑娘,也开始变得伶俐了起来。
只不过,虽然她要用自己的矜持赢得丈夫的尊重,但刺一刺这个男人,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况且——
一瞬间,我的心里就打定了主意。
于是,我柔声说道:“今后啊,你时常过我这边来。”
杨金瑶抬头看着我:“为什么啊?”
我淡淡笑道:“在眼前的会厌,不在眼前的就念,你也不要让他觉得你离了他就不行。今后啊,只要他上朝回来,在家里呆着,你就到我这里来陪我说说话,我们两开心,让他一个人冷淡去。”
杨金瑶犹豫道:“这样,会不会不好啊。”
我笑道:“你一没回娘家告他的状,二没出去说三讲四,不过我们姐妹一起聊聊天,有什么不好的?他让你管家了吗?”
“没有,他说我年轻,不省事,况且他家有管家,也有管家娘子,所以大小事都不用我去操心。“
说是不用她操心,大概也是觉得她操不了那个心吧。
“那就这么定了。只要他上朝回来,在家呆着没事,你就来找我。”
杨金瑶点点头,但还有些犹豫不定的:“可是,我每天这么不着家,是不是也不好?”
我笑道:“也不是让你每天都不着家啊,只要他出去,不在眼前,你也就不用出门了。”
杨金瑶听我这么说,像是觉得有点奇怪,但想想又觉得有点道理,她其实也还是个懵懂的女孩子,完全不懂得男女相处之道,被吴彦秋这样一冷落,更是有些发蒙了,听我这么安排,便懵懵懂懂的点头答应了。
跟她聊了一会儿之后,眼看着天色将晚,杨金瑶便要回家了,我起身送她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她一转头,就看见杜炎守在一边,脸上立刻露出了高兴的笑容:“炎哥哥,你在这里啊。”
杜炎不苟言笑的,但还是立刻点了点头:“嗯。”
“我听彦秋说了,你跟你媳妇都在颜姐姐这边,可我都忘了。”
“你还好吧。”
“嗯嗯,我还好。”
她急忙点头,像是生怕谁看出来自己不好似得,而杜炎显然也不是一个精细到能看出女子闺房哀怨的男人,也点了点头,就没再说什么了。
这时,我心里倒想到了什么,便对杜炎说道:“正好,天色也晚了,金瑶要回吴府去,离这里还有些路程,她又只带了一个车夫和一个丫头过来,我怕路上不安全,你也跟过去吧。”
杜炎点头应道:“是。”
若是我吩咐别人,只怕杨金瑶还要推辞,但既然是这位“炎哥哥”,她倒也欣然允诺,转身便走出去,她的丫鬟扶着她上了她们家的马车。
我牵了一下杜炎的衣袖,低声跟他吩咐了两句。
杜炎看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只点了一下头,便走过去,也坐在了车夫的身边,杨金瑶趴在窗边跟我挥了挥手道别,我也站在屋檐下,轻轻的挥了挥手,车夫便赶着马车,摇摇晃晃的朝前驶去了。
我看着马车慢慢的消失在长街尽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采薇跟在我的身后,听见我叹气,奇怪的说道:“夫人叹
第1178章 阡陌为局,苍生为棋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的,但越走到后面,路越来越坎坷不平,我和采薇在车厢里都被颠簸得够呛,尤其是采薇,有一次车**概是压过一块石头,一下将她颠得跌到下去,额角碰到车板上,都撞红了。
就算不看窗外,我也知道,我们已经出了城门,往郊外走了。
越来越冷。
幸好我早有准备,大概也猜到我们要去的地方应该会是郊外,所以特地先让他们在车里准备了厚厚的风氅,采薇给我披上,又把暖炉塞在我的手里,两个人在车上颠簸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前方传来了一阵很轻的马嘶声。
我们的马车停了下来。
老夏回头道:“夫人,到了。”
我点点头,采薇急忙过来扶着我下了马车,才发现周围完全是白茫茫的一片,下车刚一站定,脚就陷入雪地里,立刻感到一阵凉意。
放眼望去,我们到了一处野地里,周围有山,有冻结成冰的河,四周枯树林立,枝头满满的积雪将那些枯树都妆点得晶莹雪白,如同月宫玉树一般。而在这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我们的马车正前方,一骑人马正停在那里,正是一路给我们留下指示,引着我们来到此处的杜炎。
他一看见我们,立刻下马牵着缰绳走了过来:“夫人。”
我点点头,开口的时候,嘴里先哈出了一口白气,倒把我自己逗乐了。我向周围看了一眼:“就是这里?”
“在前面。”他指了一下,前面是一处小山山脚:“拐过去就是,我怕他们看见,没跟过去。”
“他去了多久了?”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
“哦。”
我点点头,又拉紧了身上的风氅,慢慢的朝那边走了过去。
这里到底不比城里,地上虽然看起来白白的,平平整整的,但雪地下全都是乱石枯枝,我才走了没两步就拐了好几下,有一下要不是杜炎眼疾手快的扶住了我,我一定会栽倒进雪地里,万一撞上乱石,可能就不是撞出红肿那么简单了。
杜炎说道:“夫人要小心。”
我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用鞋底拨开雪,又往前面走了几步。
脚踏进雪地里,吱嘎吱嘎的声音听起来让人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愉悦感,只是抬起脚的时候,鞋上沾的那些泥浆雪沫让人烦恼,我刚刚往前走了两步,眼看着就要拐过山脚,却突然听见前面不远处,似乎也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是有人踏着雪过来了。
这样的荒郊野外的,自然不会是什么行人,那么来的人当然是——
我一时也有些慌神,杜炎和采薇此刻都看向了我。
身后就是马车和杜炎的马,虽然周围的林子颇密,但要隐藏这些东西还是不容易,况且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着离我们已经不远了。
我想了想,又拢了一下肩头的风氅,索性抬头朝前走去。
采薇一下子急了,压低声音:“夫人!”
话音一落,前方的树林里,已经出现了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而当他们走过来,一对上我的视线,领头的人立刻僵在了那里。
吴彦秋瞪大眼睛看着我:“你——你怎么——”
我站在原地没动,脸上的笑容也跟周围的白雪一样的温度,说道:“吴大人,好巧啊。”
他还有些回不过神:“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想知道,这么冷的天,吴大人又是新婚燕尔的,不在家里呆着,跑到着荒郊野外来作什么?”说着,我走了几步,往他身后看去:“这里是什么地方,让吴大人这么魂萦梦牵的,连新婚妻子都不肯告诉。”
吴彦秋立刻从我的话语里感觉出了什么:“是——金瑶?”
一提起金瑶的名字,我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来气的表情:“亏得吴大人还知道,那是你的新婚妻子啊。”
听见我加重了“新婚”两个字,吴彦秋的脸上神情变得更加复杂了起来。
不过,他到底是朝廷重臣,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他说:“是金瑶让你来——她让你跟踪我?”
我淡淡勾了一下唇角:“跟踪?她哪里想得到这一点?她傻,有了委屈只知道折磨自己,但我倒是想问问吴大人,你这么着,又到底是在折磨谁?”
听出我的口气不仅冲,而且带着一丝怨愤,吴彦秋也皱了一下眉头,他侧过头去,对着他身后的那几个侍从道:“你们到那边去守着。”
“是。”
那几个人便退开了。
吴彦秋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我,似笑非笑的说道:“夫人今天好像气大得很。”
我说道:“吴大人,若你有一个心爱的妹妹,她嫁到夫家之后,被人冷落,新婚之夜就独守空房,你会不会还笑得出来?”
他的笑容顿时有些僵了。
半晌,他说道:“金瑶——都跟你说了?”
“人受了委屈,要么反抗,要么需要倾诉。”
“……”
“她反抗不了你,除了找我倾诉,她还能怎么做?”
“……”
他站在雪地里,脸上竟也透出了一丝憔悴的神色,半晌,轻轻的叹了口气,说道:“我早就说过,她并不适合做我的妻子,我和她,根本就不合适。”
“合不合适,你们已经成亲了。”我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就算再不合适,皇帝也已经给你们赐了婚,既然这一切已经是事实,为什么你不能好好的接受她?”
“我说过,我们不合适!”
他皱紧眉头,加重了口气:“她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而已!”
我的眉头也皱紧了。
但这一次,我并没有立刻跟他争执,只是胸中膨胀的气焰微微让我有些发疼,我努力了许久才让自己的火气稍微的平息了一点下去,然后说道:“吴大人,在你眼里,她永远就只能是当初女扮男装,去酒楼里偷看你的人吗?”
“……”
“你不允许她长大吗?”
吴彦秋道:“我并没有看到她和过去有什么不同。”
我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来告诉你,她和过去有什么不同。”
“……”
“如果是过去的杨金瑶,遇见一个这样冷淡对她的人,她一定会拍桌子,甚至大吵大闹的为自己讨回公道。”
“……”
“但,她只是在我怀里哭了一场。”
“……”
“我让她也冷淡一点对你,至少不要把全副身心都放在你的身上,因为那样,就把所有可以伤害自己的机会都给了别人,但她还是做不到。”
“……”
“就算她每天到我家里来,我都能感觉到她心不在焉,天色越晚,她越焦虑,只有在回去的时候,我才能看到她开心一点的样子。”
“……”
“我想,大概从她第一次见到你开始,她就着了魔,但我偏偏拉不回来。”
“……”
其实我很明白,杨金瑶对他是一见钟情了,也是因为这样,婚事被拒绝的时候她才会那么的痛苦,我是眼睁睁的看着她一步一步的走来,被命运的手在短短的时间里玩弄得体无完肤,可即使这样,当她得到赐婚的时候,她的笑容仍然明媚如初。
只是,那似乎是她最后的明媚。
一个女人,将一颗心交到男人手里之后,也就将所有可以伤害自己的机会都双手奉上了。
“而你,吴大人,”我一句比一句更重,走到他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我想要知道,你是怎么忍心,让一个明明笑起来那么明媚的女孩子哭成那样,而且是为了你。是谁当初告诉我自己动了心,那你心呢?现在到哪里去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复杂的站在那里,我几乎能看到许多中情绪在他的眼中碰撞着,好像又许多无形的手,在拼命的撕扯着他。
“况且,”看着他矛盾挣扎的样子,我又加了一句:“你真的不懂,宁妃让皇上为你们赐婚的目的吗?”
“……”他一怔,抬起头来看着我:“什么目的?”
我轻叹了口气,说道:“杨金翘,也就是现在的宁妃娘娘,说起来被皇后,也是被皇上一起策划入宫的。”
他道:“我明白。”
“我想,她过去的一些事,就算你不是很清楚,也应该有所耳闻吧。”
杨金翘的事,能瞒得了天下人,但怎么可能瞒得过太师皇后,吴彦秋这一边,更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
看着他沉默无语的样子,我更肯定了这一点,然后说道:“皇后娘娘是看过我的信,也知道了你们的事,所以才放弃了让金瑶入宫,而选择了杨金翘,她做这件事也是有风险的,如果杨金翘怀恨进宫,跟皇后娘娘对着干,再加上——另外一些人复位,你认为皇后娘娘在后宫的地位,还稳得住吗?”
“……”
“可是,在太庙的时候,杨金翘就请求皇上为你们赐婚,你明白她此举的意义吗?”
“……”
“她是在告诉皇后,她被算计的事,她忍下了,也认命了。”
“……”
其实,也并不是忍下,认命,而是她很清楚这样做对她,对杨金瑶,对杨家都好,只是她自己下不了那个狠心,而常晴和我的算计,让她最终走上了这条路。
更重要的是,她肯定了太师、皇后和她们杨家利益的联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一来,常晴才会相信她并没有记恨自己,毕竟,后宫的凶险一点都不亚于前朝那些明争暗斗,常晴也不敢放一个自己都不完全信任的人在身边,只有杨金翘用这件事表态了,常晴才会彻底的放下心防而相信她。
吴彦秋看着我,眼睛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我轻轻的摇了摇头。
以吴彦秋这样的身份,沉浮宦海多年,他不应该看不出来,但现在看他的模样,却像是真的不大明白。
也许,真的是关心则乱,遇上一些人和事,过去所有的聪明和沉稳,都会在那个人,和关于她的事情上,消失无踪。
也许,对于杨金瑶,他并不是不用心。
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用心。
我叹了口气,轻轻的说道:“杨金翘——宁妃娘娘请求皇上赐婚,一来是为了向皇后示好,二来,也是为了她妹妹的幸福着想。但现在,你这样对待金瑶,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两的结合也并不是她的一厢情愿和你的不甘不愿,如果有一天,宁妃知道你这么对待她的妹妹,她会怎么想?”
“……”
“皇后,还有太师大人对他们杨家,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看着他:“你真的认为,不懂事的,只有金瑶妹妹一个人吗?”
吴彦秋没有说话,但我知道此刻他的心里是惊涛骇浪,各种情绪都翻涌起来,几乎能从他眼中看出来,过了很久,野地里的风凛凛吹起,将周围枯树树杈上的落雪都吹了下来,雪沫拂过他的脸,凝结在他的眉毛上,更增添了几分愁绪。
他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我,道:“多谢夫人,一语点醒梦中人。”
我笑了一下:“我只是不明白,吴大人那么清醒的一个人,怎么会在梦中?”
“……”
“是谁,让你入梦了呢?”
他听见我这样戏谑一般的话语,也是轻轻一笑,但笑容中,也多了几分了然。
大概,过去三十多年的经历,他也没有遇到过真正会让他糊涂,让他入梦的人吧。
想到这里,我轻轻说道:“吴大人,不管怎么样,你们已经成亲了,金瑶再是不合适,也已经是你的妻子,你给她一个机会,就是给你一个机会。如果阡陌为局,苍生为棋,为什么不作两颗快乐一点的棋子,而一定要这样互相折磨呢?”
“阡陌为局,苍生为棋?”
他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又看向我,眼中已经一片清明。
然后,他朝着我长身一揖:“多谢夫人。”
我也笑了起来,然后伸手在嘴边和气:“好了好了,终于把你这个冰人说动了,快回去吧,也不枉我今天上个街,连茶都没喝到一口,就跟你到这里。”
他微笑着:“那我们快回去吧。”
两个人都转身朝我们来的地方走去,老夏和采薇都立在马车边等着我们,而杜炎已经不见了身影。
当我们走过去的时候,我不经意的回头看了一眼。
一座白雪皑皑的山,矗立在不远处,山上苍松挺拔,在雪中透出了格外异样的青翠来。
山顶上,隐隐的露出楼阁来。
第1179章 进宫?
和吴彦秋一起回到吴府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很大了。
北风呼啸,将一团团雪沫吹打到脸上,我从马车上下来,猝不及防,雪沫就吹进了眼睛里,凉得我叫了起来,采薇急忙过来扶着我,吴彦秋一挥手让身后的人:“快去叫门,告诉夫人,颜大小姐来了。”
说完,他走到我身边:“你没事吧?”
幸好只是一团雪,我揉了揉眼睛也就没事了,便摇摇头,然后跟着他一起走了进去。
刚走进去没一会儿,就看见杨金瑶从里面匆匆的迎了出来,她像是有些不解为什么我会和她的夫君一起回来,迎到门口的时候,还有些懵懂的看着我们:“夫君……颜姐姐,你们怎么——”
吴彦秋直接走到她面前,杨金瑶的个子不算高,比起他矮了不少,当吴彦秋走到她面前去,几乎将自己的娇妻完全挡住了,我也看不到他们俩是什么表情,只看见吴彦秋抬起手来,像是放到了她的肩膀上,柔声道:“去让厨房准备,今天要招待贵客。”
“……”
半晌,他对面的人都没有反应。
不过这一刻,我大概也能明白,杨金瑶心里的不解,和望着他时眼中的不可思议。
想到这里,我微笑着说道:“不用麻烦了,给一杯热茶吃吃就好。”
吴彦秋回过头来看着我,我也越过他的肩膀,看到杨金瑶格外闪亮的眼睛。
我笑道:“你们还新婚燕尔的,我要不是冷得不得了了,也不会来这里打扰的。会被天打的。”
说完,我自己捂着嘴笑了起来。
吴彦秋再是沉稳内敛,这个时候也禁不住老脸一红,倒是他面前的杨金瑶,就跟没听见似得,大眼睛还是望着眼前自己的夫君,像是生怕失掉了一刻,眼前的一切就成了梦境了。
我没有在吴府停留很久,尤其看着吴彦秋嘴角几乎掩饰不住的笑意,和杨金瑶大大的,明亮的眼睛里无比的悸动,自己也是有眼色的人,就不去讨人嫌了,只是在马车开走之后,我撩起帘子,看着那一对站在大门口送我离开的夫妇,吴彦秋一只手还抱着妻子的肩膀,漫天大雪落下,薄薄的落在他们的肩膀上,但那一对身影,却只让人感到无比的暖意。
马车走远了,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才慢慢的放下帘子,嘴角含着笑意。
采薇看着我:“夫人这么高兴啊?”
我笑着,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我今天帮他们结成了这一门亲,只怕比建了七级浮屠还高的功德呢。”
采薇笑了:“夫人说胡话了,吴大人和金瑶小姐早就成亲了。”
我也没说什么,只是嘴边的笑容更深了。
其实,有没有这个功德,我也并不是太在意,今天最让我在意的,是吴彦秋去的地方——也就是,护国法师修行的地方。
原来,是在那么隐蔽的郊外,一座山上。
那儿并不是什么香火旺盛的地方,只怕樵夫猎户都难去到那里,自然知道的就更少了,也的确适合人的修行,不会被打扰。
不过,打扰……
我按捺不住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得意的笑容——也要看是什么人去了。
|
俗话说,世事无常。
那天找到了护国法师修行的地方,我以为自己很快就能见到那位法师本人了,却没想到第二天开始,京城就宵禁了。
因为,快要过年了。
要说白天去,也不是不行,但随着晚上宵禁,白天守城过往的检查也更加严格了,尤其是西城门那边。
我不由的有些怀疑,是不是我的意图已经被看透了。
但既然是这样,我自然就不能顶着风头去,毕竟裴元灏之前的安排就是不愿意让无关紧要的人去打扰到那位神秘的护国法师,如果我还硬要去的话,那就是揭他的逆鳞,只怕结果不会是什么好的。
所以这件事,又给拖延了下来。
眼看着屋顶的雪一天比一天积得厚,晚上睡觉的时候,经常会被呜呜的北风吵醒,看着床上一片白光,但推开窗户的时候,往往发现还是深夜,不然也是凌晨天空将亮未亮的时候,只有满地的雪光映在窗纸上,给人这样的错觉。
我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采薇带着小霓她们端着热水过来服侍我起床,一看见我穿着单薄的衣裳站在床边,立刻炸了起来:“夫人!”
我一看见她撸着袖子冲进来,慌忙把窗户关上,就跟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但还是挡不住她砰地一声“撞”开门,一下子冲到我的面前来:“都说了多少次了,夫人怎么就是不懂得照顾自己呢?穿得这么单薄站在床边吹风,要是着凉了怎么办?”一边说,一边一摸我的手,立刻叫了起来:“哎呀,这么冷!”
我被她唠叨得烦得不行,只能把手抽回来:“我没事,刚打开窗户你们就来了。”
“刚打开也不行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护着我走回床边坐下,那被子给我盖了起来。
我像个孩子一样盘腿坐在床上,被一条被子裹得紧紧的,倒像是外面那些孩童堆的雪人,模样又滑稽又好笑,自己坐在那里都笑了起来。
采薇从铜盆里滚烫的水拧了帕子过来给我擦手,抬头看着我:“夫人笑什么呢?”
“没,没什么。”
我微笑着,又透过窗缝看着外面,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下,几乎迷了眼。
但不知怎么的,就有点笑不出来了。
因为我想起了妙言。
她从出生就是在南方,虽然不满周岁的时候曾经跟我们去了东州,但那个时候那里有记忆,对她来说,冬天就是江南的温润,她一定想不到,还有这样的雪景,这样的北风,这样的冬天吧。
可是,即使如此,她也看不到。
如今的她,只陷落在她封闭的,安全的世界里,即使那天太庙里的祈福,也并没有唤醒她。
我回京城已经一个多月了,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个月能留给我和她,更不知道将来她的生命里,会有多少个封闭的,不知春秋的岁月。
给我擦过手,采薇抬起头来,看着我有些寥落的眼神,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轻轻的说道:“夫人又在想念妙言小姐了,是吗?”
我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她也轻叹了口气。
我们这个府里,平时气氛都是挺好的,尤其水秀和她在一起,两个人说说笑笑的,我在旁边听着也会开开心,可一旦我想起妙言,那再怎么精彩的笑话也不能让我展颜了。
采薇没再说话,服侍我梳洗好,厨房那边就送来了早餐。
我今天没什么胃口,一碗粥舀一勺喝半口,拖延了不知多少时候,一桌的菜都凉了也没吃多少,采薇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哄着我多吃一点,又传话让人去厨房弄两个热的点心过来,给我哄哄肚子便罢了。
听着她的话,外面一个声音带笑道:“怎么姐姐吃饭跟小孩子一样,还要哄啊?”
一听这声音,我顿时精神一震,抬头看时,只见杨金瑶披着一身大红猩猩毡走了进来。
她笑盈盈的,雪白的脸和外面的雪地一样晶莹透亮,被一身红衣映得脸颊微微透着粉红,看起来又漂亮,又精神,连眼睛都格外的亮了一些。
和之前,似乎有些不同。
我对她的改变却是心知肚明的,但也不说破,只笑道:“金瑶来了,怎么,你家夫君今天不用上朝吗?”
她一听我提吴彦秋,立刻红了一下脸。
然后,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采薇急忙上前服侍,帮她脱了外衣挂在旁边,她走到我身边来挽着我的胳膊,脸蛋儿更是红红的,连耳根都有些发红了,道:“姐姐,你别笑了。”
我笑道:“可你自己在笑啊。”
她一听我这么说,脸更红了。
旁边服侍的小霓和习习都下去了,采薇远远的站着,我和杨金瑶坐在桌边,她双手握着我的双手,虽然外面那么大的雪,她是踏雪而来的,但掌心却是滚烫的,我几乎能从她掌心的温度感觉到她胸口那颗跳跃欢乐的心。
我笑道:“怎么样?跟姐姐说说。”
她抬起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我:“谢谢姐姐。”
“嗯?”
“他——”话没出口,她的脸更红了一些,娇羞不可自抑的低下了头,而我已经全明白了,也将她的双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凑到她耳边,用低得如同落雪一般细小的声音问道:“你们……圆房了?”
她通红了脸,几乎将脸都要埋进自己的怀里了,过了好一会儿,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我立刻笑了起来!
虽然那天,我在吴彦秋面前说了那么多话,但夫妻间的事说到底只是他们两个男女的事,外人哪怕喊破喉咙也帮不上忙,谁知吴彦秋是真的想通了,跟她也做成了真正的夫妻。
我高兴得几乎合不拢嘴,握着她的双手又搓又揉。
“那多好啊,真是太好了!”
“……嗯。”
她娇羞不已,又抬起头来看着我,脸上也是幸福满满的笑容,那种生动的愉悦几乎要从她的眼角,嘴角流落下来,淹没她整个人一般。
看着这样她,我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也不由的有些感慨。
回想起之前她到我府里,哭倒在我怀里的样子,那个时候的她,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但那些委屈却无人可诉,她甚至不能像过去的自己一样,痛快的哭闹,直率的叫骂,所有的委屈在哭过一通之后,还只能咽回肚子里,仍旧回去,面对那个自己深爱着,却给了自己无比伤害的男人。
原来一个女孩子的悲伤来得那么容易,快乐也来得那么容易。
简单如她,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笑着,又在她耳边轻轻的道:“他跟你说什么了没有?”
杨金瑶的脸又是一红,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的说道:“一开始,他也不说什么,只是这两天,他开始让管家娘子跟着我,一些事情也教着我处理,他说,我虽然年轻,但迟早是会长大的,要学,更不能使性子。其实我也知道,他当我是孩子,我现在已经努力的让自己不要那么孩子气了。真的!”
她生怕我不信似得,说道:“我今天过来姐姐这里,也是昨天跟他说过的。”
看着她认真的表情,我轻轻的点了点头。
像是得到鼓励一般,她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金瑶的眼中忽的又闪过了一丝淡淡的茫然:“我只是不知道,我要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可以站在他身边的,可以和他并肩的女人。”
我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只要他在你身边,迟早有一天,你会做到的。”
杨金瑶抬头看着我:“真的吗?”
“当然。”我笑道:“我相信你,他也相信你,你怎么能不相信自己呢?”
听着我的话,杨金瑶像是得到了什么力气一样,咬了咬下唇,轻轻的说道:“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
“……”
“我跟他说,让他等着我。”
“……”
“不管我现在多年轻,在他眼里是个多小,多不懂事的孩子,都没有关系,只要他肯让我留在他身边,让我做他的妻子就好了。”
“……”
“一定有一天,我会成为让他满意的妻子。”
这样说着的时候,她的眼中又有无限的期望一般,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看着这样的她,我眼中的笑容也更加的身了。
原来,世间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一件这么美好,甚至让旁观者都会感觉到幸福的事,既然是这样的话,那我真的希望这世上每一对有情人都不要再去经历任何的生离死别,能够平凡而幸福的相守,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只是,我不知道我自己,能否有这样的福气。
我和她聊着,笑着,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就在这时,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似乎是有人踩着雪急急忙忙的跑过来,谁知刚到门口,就啪嗒一声,像是跌倒了。
“哎哟!”
一听外面的声音,采薇就拧起了眉头走过去。
一推开门,果然看见习习趴在台阶下。
采薇一看就来气,道:“什么事这么急急忙忙,顾前不顾后的?”
习习平时就有点冒失,被骂惯了也不觉得,只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雪沫,然后跑到采薇面前:“夫人,采薇姐姐,宫里来人了。”
我一听,连眼皮都懒得抬,倒是杨金瑶愕然的看着我。
采薇也说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在我们这府里,宫里来人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裴元灏大概也是吩咐了一声,下面那些人就真当圣旨办了,从我搬进来后没多久就开始,几乎每天都会有从宫里送出来的吃食赐到府里,每天的也不重样,刚开始他们还诚惶诚恐的,到后来也都习惯了,我从来不吃那些东西,有的时候直接倒掉,有的时候,我知道小霓和习习他们也会偷嘴尝一点。
所以,听说宫里来人了,采薇都见怪不怪了。
杨金瑶轻轻的叫我:“姐姐?”
我轻轻的摆了一下手,示意她没事,不过,习习却趴在门边不走,又喘了两下,把气给喘匀了,才说道:“不是送吃的的,送吃的的人已经走了,东西都拿到厨房去了。这一回是宫里又来人了。”
我不由的一皱眉头。
又来人了?难道又有什么新的花样?
抬起头来看着她:“来的是什么人?”
“一个公公,还有一辆马车在外面,等着夫人呢。”
“……”
什么意思?
我抬头看了采薇一眼,她也有些怔忪,轻轻说道:“夫人,要不要我出去看看?”
“……”
我想了想,摇摇头,既然不是平时那些送吃的的宫人,那看起来就跟平时不一样了,她出去也不济事。杨金瑶看着我,说道:“姐姐,是不是宫里有什么事要跟你说,你要不要出去看看啊?”
人都上门了,自然也要去看看。
我想了想,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出去看看,要没什么事,我回来咱们接着聊会儿。”
她点点头。
我又说道:“要是——”
这一回她反应很快,说道:“姐姐放心,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不会找不到回去了。”
我这才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采薇给我撑着伞,一路走了出去,到大门口,大门还开着,老朱站在旁边,一看见我过来,急忙迎了上来。
“夫人,那位公公一直在外面等着。”
我点点头,直接走了出去,果然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外面,旁边站着一位身穿锦袍,头戴三山帽,手里捏着一柄拂尘的太监,面生,没见过,但一看见我,却是笑容可掬的走了上来:“夫人,奴婢给夫人请安。”
我站在台阶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不知这位公公大驾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那公公抬起头来,笑眯眯的说道:“夫人,奴婢是奉命,特地过来接夫人进宫的。”
我一听,脸色就沉了下来。
第1180章 问罪
旁边的采薇也皱起了眉头,下意识的就上前一步握住了我的胳膊,轻声道:“夫人……”
我又转头看向台阶下那个太监,他还笑眯眯的看着我,好像自己说的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似得,这个时候连我也笑了,颇有意味的看着他。
“公公原来此行是来接我入宫的?”
“正是。”
“那公公可真是辛苦了。”
“职责所在,不敢言苦。”
我微笑着道:“我说的是,白辛苦。”
“……”
那太监也是个伶俐的人,一听这话就懂是什么意思了,但他不急不躁,仍旧笑眯眯的,好像那笑容是刻在他的脸上似的,上前一步,柔声说道:“难道,夫人不打算去么?”
我笑道:“我怕有去无回。”
这位太监大人倒也并不生气,仍旧笑呵呵的又上前了一步,上了一级台阶,走到我的面前,他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没什么人,又看了采薇一眼,采薇也不是不知眼色,只是这个时候为了维护我,不肯离开,我想了想,还是轻轻的拨来一下她的手臂,她立刻明白过来,后退了两步。
见我们这样了,那太监才放下心来,微笑着说道:“夫人可千万不要误会。奴婢今天就多嘴一句,若今天是旗幡招展,大队人马的过来迎接,只怕真的是有去无回,也由不得夫人说不;但今日,只有奴婢一人过来,自然是有去有回的,还望夫人不要迟疑,不要辜负了小主人的一份心意。”
“……!”
我在听到他的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突然心跳了一下,低头看着他:“你是说——”
那太监后退了两步,规规矩矩的站在台阶下:“还请夫人上车。”
“……”
我一时站在台阶上不动,采薇感觉到了什么,走了过来:“夫人,怎么了?”
我想了想,回头吩咐她:“让杜炎过来,我们进宫。”
采薇惊了一下,不可思议的看着我,但见我清清醒醒的模样,更不像是开玩笑的,她停了一下,立刻转身跑进去,不一会儿,杜炎就跟着出来了,我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便抬脚走了下去。
|
虽说是宫里来的马车,但似乎也是为了来接我特地的安排过的,马车选的不是那种奢靡华贵的,只是宽敞舒适罢了,所以一路行来也没有多少人注意,我坐在车厢里,看着对面采薇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白的脸庞,两只手捏着自己的裙角,无意识的拉扯着,都快扯破了。
我问道:“紧张吗?”
她看了我一眼,急忙摇头。
但额头上那细细密密的汗珠,早已经出卖了她。
我淡淡的笑了一下:“不用怕,这宫里,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甚至,还有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富贵。
只是,我为了离开这里,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采薇看着我微微低垂下来的眼睫,刚想要说什么,马车就停了下来。
前面隐隐有人在说话,像是在检查,但跟着我们的那位公公立刻上前去,没一会儿,马车就继续往前行驶了。
而我远远的听到,大门在我们的身后合拢的声音。
这一刻,即使心里早有准备,还是按捺不住的,皱起了眉头。
马车又行驶了一会儿,左拐,右拐,长路,我脑海里也模模糊糊的勾勒出了当年已经纂刻进记忆深处的一些画面,等到马车平平稳稳的行驶了一阵子之后,我在心里轻叹了一声。
马车停了下来。
车身摇晃了一下,采薇立刻紧张的看着我:“夫人!”
我停了一会儿,平静的说道:“到了。”
话音刚落,马车的帘子被拉了起来,那太监站在下面,笑眯眯的说道:“夫人,请下车吧。”
采薇先跳了下去,然后回头来扶着我也下了马车,刚一站定,我就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眼前那长长的台阶,有一种要直通天际的感觉;高高的台阶尽头,是一座宫殿。
只是,这一刻,我的视线突然有点模糊了。
漫天大雪,突然在这一刻化作了万张火光,弥散在周围的落雪变成了祝融神在世间的肆虐和暴怒,那个夜晚,这里的一切都被万条火焰的腾蛇盘踞,被烧毁,成为了灰烬,虽然没有眼睁睁的看着,但无数次的,在梦里见到那个人的时候,这个场景还是会出现在梦境中。
可现在,这座宫殿,与记忆中相差无二的,又一次出现在了眼前。
是我在梦中?
还是过去的一切,都是梦?
我痴痴的站在台阶下,看着眼前安静而雅致的宫殿,一动不动,那太监走过来,小声的说道:“夫人还是快上去吧,这里人多眼杂,看着了不好。”
我转过头看着他。
他又说道:“小主人已经在上面,等候多时了。”
“……”
我眨了眨眼睛,也没说什么,转头朝上面走去。
|
和那个晚上一样,大雪积压在台阶上,每一脚下去,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那个人带着我,一路逃到这里。
我能看到雪落在他肩膀上,慢慢积起来的样子,也听到他沉重而压抑的喘息,更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和异样冰冷的汗。
那个时候,后有追兵,前无去路,似乎已经到了绝境,但细细想来,其实我内心深处,莫名的涌起过一丝快意。
我以为,走上了那条路的他,不会再回头。
只要有可能,我们就能一起离开皇宫,离开皇城,从此亡命天涯。
但至少,是两个人一起。
我笑了一下。
采薇一直扶着我,小心翼翼的往前走着,这个时候听见我暗暗的一声笑,惊得睁大了眼睛:“夫人,你笑了什么?”
我的笑容又慢慢的敛了起来。
一切,只是那个时候,我的想象,我的奢望罢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往上走,终于走到了大殿门口,这里的一切和过去几乎毫无差别,如果不是因为实实在在的知道,自己没有身在梦中,如果不是采薇一直跟在身边,用不停颤抖的手扶着我的胳膊,这一刻我一定会以为,一切都没有改变。
一切,也没有发生过。
我还在这宫里,也许是宫女,也许是集贤正字,而这座宫殿,也没有经历那一场浩劫,更有可能,当我走进大门的时候,会听到里面的朗朗书声,随着那些声音,我会看到一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人,在领着那些皇室、官家子弟诵读大学中庸。
我慢慢的走了过去。
就在我们走上一条长长的长廊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长廊的尽头,那通向后殿的地方,一个清瘦的身影站在那里。
我的脚步滞了一下。
但,没有停下,而是继续的往前走去。
慢慢的,那个身影在我的视线中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少年郎,约摸十来岁的年纪,脸瘦瘦窄窄的,下巴有点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如一泓清泉一般清澈明亮,惟有眼角微微的往下垂了一些,却是一幅温柔好脾气的模样;他的唇很薄,和他的父亲极为相像,抿起来的时候,上唇中央有一个小小的肉球一般的凸起,不笑的时候就有几分委屈的意味在里边。
此刻,他看着我的眼神,似乎就是委屈的。
我的脚步不停,一直走到了他的面前,采薇虽然不懂得宫中的利益,但一看见这个少年人一身华丽的锦袍,高贵的气质,就感觉出了不同,微微有些紧张的看着我,又看着他。
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我终于停了下来。
他眼中那一泓清水,似乎都要流淌出来了。
我看了他一会儿,也感觉到有些控制不住的要落泪,却只能自己强忍住,慢慢的低下头,跪拜下去:“民妇拜见太子殿下。”
“……”
“太子?!”
旁边的采薇这一回是给彻底的吓懵了,她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那位少年人,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他的面前:“民女,民女拜见太子,太子殿下!”
她瑟瑟发抖,跪在地上都几乎要跌到一般,但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位少年人,却一动不动,好像一座雪中的冰雕。
也许,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
看着我们两跪在他的脚下,不知沉默了多久,我听见头顶传来了一个低沉的,有些颤抖的声音:“你,你可知罪?”
他的声音,还是熟悉的,但这一刻听起来,却又很陌生。
那属于孩童的稚气,已经完全在他的嗓音中消失不见了,即使我能感觉到这一刻他内心的悸动和情感的翻涌,可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却极力的压抑着自己,说到最后的时候,我甚至能听出他破音了。
也许,这些年来,他就是这样压抑着自己,逼迫着自己。
我将头磕在两只手背上:“民妇知罪。”
“你真的知罪吗?”
他的声音越发颤抖得厉害——
“这些年来,音讯全无,是何罪?”
“……”
“令母后伤心欲绝,痛失麟儿,是何罪?”
“……”
“让国之储君日思夜想,寝食难安,是何罪?”
听到他一声声的问罪,我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抬起头来看着他:“太子殿下……”
这个一直僵持着,不动有任何动作的少年低头看着我,眼中的泪水一下子涌落,滚烫的落在了我的脸上,而他一下子也跪在了我的面前,宽大的袖袍随着他双手伸过来抱着我而拢在了我的身上。
“青姨!”
第1181章 他,他想见我吗?
“青姨!”
听到那声熟悉的呼唤,我恍惚间仿佛跌入了记忆的迷宫当中,那一声声的呼喊,重复着,带着那个孩子的期盼和信任,不停的在我的耳边回响,让我一时间,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
惟有那双紧紧抱着我的,小小的手臂,能让我感觉到一点真实的痕迹。
我下意识的抬起手来,轻轻的放在他的肩膀上,单薄的肩膀微微抽动着,仿佛此刻他悸动的心,沉默了许久,我终于开口,声音变得异样沙哑了起来——
“念深?”
“青姨!”
最后,还是一开始就吓得魂不守舍的采薇把我们两扶了起来,坐在长廊旁边的靠椅上,我看见念深的眼睛还是红红的,鼻头也是红红的,不停的抽气,微微翘起的嘴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更加委屈,却一直看着我不肯移开目光,仿佛生怕一眼看不到,我就会消失一样。
他说:“青姨,你终于回来了!”
“……”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青姨!”
“……”
我微笑着,自己的一只手还陷落在他的掌心里,抓着不肯松开,笑道:“是啊,青姨终于回来了,青姨也一直很想见到太子殿下。”
他一听,又急忙站起身来,像是要让我看清现在他一般,说道:“青姨,你刚刚就认出我了吗?我,我让青姨失望了吗?”
我眼中的笑意更加深了。
其实,我离开宫中也不过四年而已,四年,也许在我这样的人的生命里,就只是一件事情的发生,一段感情的湮灭,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四年的记忆可能成就他一生最深刻的烙印。
他长高了,长高了不少,过去抱着我的时候只能抱到我的腿,现在已经能埋头在我的肩上,但还是瘦,甚至觉得他好像和小时候的瘦弱没什么区别,其实知道一定不会一点都没有长胖变壮,可就是给我这样的感觉,甚至他的脸庞还是清瘦而清秀的,没有他父亲那种掩饰不住的飞扬跋扈和戾气,倒多带着他母亲的温柔。
我隐隐感觉到,难怪裴元灏曾经对这个太子多有隐忧。
我微笑着说道:“太子殿下怎么会让我失望呢?我听她们说过,太子殿下的学问越来越好了,写的字方正,做的文章也好。”
他笑得两眼弯弯的看着我。
“这几年,我没有懈怠过,就是想着有一天如果青姨回来,要考我的学问,我不会让青姨失望。”
我眼中的笑容更深了。
不过——
“不过太子殿下,你是怎么知道我回京了,又怎么会派人来接我呢?”
一听到我这么问,他的脸上微微有些黯然,像是嗔怪一般的看了我一眼:“青姨,你又为什么回来了也不告诉我呢?”
“……”
“别人也就罢了,为什么连我都不说呢?”
“……”
他这样一问,倒是问得我哑口无言,孩子的世界比起大人要单纯得多,也许我有千般理由,对于当初常晴的那一句“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我尚能应对,但面对他的质问,我却只有沉默。
念深又说道:“我知道,青姨你跟父皇——你们之间有些事,还有,还有师哥——”一听到他这么说,我的脸色立刻一沉,他也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但这些事情我都不管都可以,只要知道青姨平安就好。这么久了,生死未卜,青姨应该给我报个信的!”
看着他真诚的眼睛,我柔声道:“对不起,是青姨不好。”
“……”
“其实,青姨也不是不思念太子殿下的。”
听见我这么说,他的眼角又红了红,但我已经道歉了,他显然也没有更深要追问的,吸了吸鼻子,说道:“我是那天念了书回景仁宫的时候,听见新册封的宁妃娘娘在跟母后说话,他们说话的时候提起了你,我才知道,青姨已经平安的回京了。”
……
原来,是这样。
“我又派人打听了很久,后来发现父皇这阵子让御膳房的人每天送一些吃的出宫,我让他们偷偷跟着,就知道青姨住在什么地方,今天,我才派人过去的。”
“……”
我微微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虽然从之前裴元灏的话语中,常晴的担忧中,和我过于与他的接触中,我都知道念深的性情平和温柔,或者说,在裴元灏看来有些太温顺,但我没想到,他还是有些心计的,能够懂得从各方打探我的消息,不声不响的寻找到我的住所。
其实想来,他已经是个十岁的孩子了。
十岁的孩子,寻常老百姓家十岁的孩子,都已经懂事了,更何况他是国之储君,裴元灏认定了的将来皇位的继承人,他的经历比起普通的孩子更加复杂,他的所思所想,也不是普通的老百姓所能揣测的。
我微笑着看着他:“殿下——真是聪慧。”
“……”
“那,那个来接我的太监——”
“他是我的人,”他说道:“他听我的。”
“……”
我便不再多问了。
倒是他,抬眼望着我,说道:“青姨你放心。”
“嗯?”
“我——你,你和父皇的事,我,我听说了一些,”说到这里,他偷偷看了我一眼,看到我脸上并没有什么羞怯,也没有惭愧的表情,其实是根本就没有表情,然后轻轻的说道:“但那些事我都不管,父皇也不会让我们来管。我今天,只是想要见青姨而已。青姨放心,晚一些,我不会强留青姨,我会送你回去的。”
我微笑着看着他,说道:“我知道,那个太监接我过来的时候就说了。”
说着,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太子殿下在,其实我更不担心的。”
他立刻对我笑了起来。
笑起来的时候,还带着点孩子气,眼睛弯弯的,给人一种笑颜如花的感觉,倒不是漂亮,而是他的笑容让人觉得格外的温暖。
回想起当初在冷宫被关的那些岁月里,唯一的温暖,就是这个孩子给我的。
我怎么舍得呢?
我温柔的道:“太子殿下长大了,不再像一个小孩子,反倒像一个大人了,青姨一点都不担心,反倒觉得,可以依靠太子殿下。”
他听了我的话,脸上的笑容更深了,还不由自主的挺了挺胸膛。
每个孩子到了这个时候,都是最希望自己能快一点长大的时候,长大了,可以摆脱过去岁月的噩梦,更可以去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可以拥有自己想要拥有的一切。
这时,念深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妙言公主。”
我一听,顿时精神一凛。
他望着我:“青姨,妙言妹妹,是你的女儿,对吗?”
一听到妙言的名字,我的呼吸都紧绷了一下,急忙点头:“对,殿下见到她了?”
他点点头,又看着我的脸,像是在琢磨什么似得,慢慢说道:“虽然他们谁都不说,但我一见到妹妹,就知道,她一定是青姨的女儿,她和青姨好像,都那么漂亮,尤其笑起来的时候。”
“什么?!”我愕然大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笑起来?”
我还记得从金陵将妙言送走的时候,她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知觉,不会说话,不会动作,更不谈哭笑那些情绪了,怎么,现在她会笑了吗?
我急忙紧张的询问,念深点了点头,说道:“她刚进宫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就跟个木偶娃娃一样,父皇让我见她,还跟她牵了手,她也一动不动的,后来父皇告诉我,妙言妹妹生病了,如果治不好的话,她将来都要这样,一辈子都要人服侍着。”
“我每天去向父皇请安,父皇都会让我去陪着妹妹玩一会儿,但我从来没见到妹妹有什么表情的。”
“……”
“不过前阵子,父皇带妹妹去太庙祈福回来之后,她就有些动静了,她会笑了。”
“……”
“虽然她笑得很少,但我还是看到了!”
“……”
这一刻,我只觉得胸中澎湃的愉悦感几乎要崩裂我的胸膛,要汹涌而出一般——我没想到,没
第1182章 皓首穷经通秘义
周围的一切,和那场大火之前都相差无几,虽然有念深在前面带着我,但这一刻,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纷纷扬扬的雪迷了眼,还是眼中涌动的泪光模糊了视线,其实我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只凭着曾经的记忆,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
在走过一条长廊的时候,我转过头,就看到了另一边,屹立在水上的凉台。
连那里,都没有改变。
念深走在前面,察觉到身后我没有跟着了,停下来回头看着我:“青姨,怎么不走了?”
“……”
他看了看我,又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那一边。
然后,他像是明白了什么。
小小的脸上,浮起了一丝黯然的神情。
这一刻,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倒是对当初的事毫不知情的采薇轻轻的拉了一下我的衣袖,低声道:“夫人,太——太子殿下还在等着你呢。”
我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前面的念深,便笑了笑。
“走吧。”
“嗯。”
他一句都没有问,又转过身去接着往前走,而我再看了那凉台一眼,也继续朝前走去。
不一会儿,就到了藏书阁。
集贤殿的藏书阁,我过去来的时候很少,这里是珍藏典籍的地方,跟宫内的内藏阁差不多,只是这里的藏书要更偏向文史,多是皇子、世子们念书所用。念深带着我一边走上那几级台阶,一边说道:“这些年,老师已经不讲课了,而是专心在藏书阁录一些古籍。”
“是吗?”
“是的,父皇还命人把内藏阁,还有其他地方的很多书都搬到这里来,交给老师编纂。”
我淡淡的笑了一下。
其实,傅八岱未必就是一个愿意钻书的书虫,想当初裴元灏召他入宫,他对皇帝提出的那三条施政纲领就能看出来,这个人是有入世之心的,之前一直在天目寺做学问,大概只是因为时机未到,更没有遇到能让他一展抱负的人。
可现在,他却又回到了这些书山书海当中。
他到底,是什么想法呢?
眼看着已经要走到大门口了,我轻轻的说道:“傅大先生他,他身体还好吗?”
“……”
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念深的脚步却滞了一下,而没有立刻回答我。
我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头。
“怎么了?”
“……”他抬头看着我。
我越发感觉到一点不对:“傅大先生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对吗?”
念深沉默了一下,又抬起头来看了看前面,然后说道:“他就在里面了,青姨,你自己进去见他吧。”
说完,他也不等我回话,自己便转身走开了,有一些小太监一直远远的跟着我们,他走过去吩咐,不让别的人进藏书阁打扰我们,然后走了。
我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采薇走到我身边:“夫人,怎么了?”
我说道:“采薇,你也在外面守着,我没叫你不要进来。我进去拜见我的老师。”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
说完,我便走过去,轻轻的推开了门。
|
屋子里一片昏黑。
外面虽然飘着鹅毛大雪,已经好几日不见阳光了,但仍旧很明亮,这个藏书阁里会这么昏黑实在有些意外,但再左右看看就明白了,这里放满了高大的书架,每一个书架上都排列着满满的书卷和简牍,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淡淡的阴冷的霉味。
人走在这里,就像是日落西山,暮色降临,一切都要陷入黑暗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书的。
不过,有的人,是不用在这里看书的。
当我迈进那高高的门槛,刚走进去一步的时候,就看见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摆着两个书架,那上面的书不比其他书架上,堆得满满当当的,而只有零散的几本,在这两个书架的中间,横着一张桌案,一个人正跪坐在那里,低着头奋笔疾书。
冰冷的藏书阁内,出现这一幕,其实也不算意外。
甚至,那桌案上连一盏灯都没有点,我都不意外,因为我知道,他的眼睛在许多年前,就已经不用点灯,就能看清世间的一切了。
可是,当我走近,看清他的时候,我的呼吸还是窒住了。
眼前的人,就是那位蜀地大儒,我的授业恩师,定下了朝廷,或者说中原整整十五年格局的傅八岱,他的模样还是和过去一样,清明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就算晦暗的光线下,也能看清他的脸上越来越多的褐色的斑痕,眼角和唇角的皱纹也比当年增加了不少,让他看起来更多了几分老态。
可是,他的老态,并不来自那些斑痕,也不是因为他眼角和唇角的皱纹。
我清楚的记得,当年他入宫的时候,头发剃得只有寸余长短,头发花白,看起来像个苦行僧,就算后来在宫中没有再继续剃头,但头发也一直没有太长,可现在看到他的头发已经长长了,用一条布条随意的束在脑后。
那头发,是雪白的。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生怕自己眼花了,或者屋外那满天飘飞的鹅毛大雪落到了他的头上,他就白头了,可当我一步一步走过去,一直走到桌案的面前,低头看着,却更看清了那一根一根的白发,如银丝一般,皓白如雪。
我僵在了那里。
而这位白发老人仍旧握着手中的笔,低头奋笔疾书,等到他写完了最后一行,郑重的落下最后一笔,才像是松了口气似得,一只手摩挲着,摸到了桌上笔架的位置,慢慢的将笔放了上去。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我。
“你回来了啊。”
他的声音,明明是熟悉的,但我却记得,过去的他,每次开口的时候都是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和淡然,仿佛一泓天然带着甜意的泉水,就算只是听他说一句话,吟一首诗,也会觉得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可现在,声音还是他的声音,却苍老得如同这屋子里堆积的简牍,记录的还是那些文化,却已经老得快要让人分辨不清了。
我慢慢的跪坐在桌案边,他的面前。
“老师……”
听到我的声音,他像是得到了一个肯定一般,又轻轻的点了点头:“回来就好。我算着,你也该回来了。”
我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了,尤其看着他乱糟糟的,没有好好梳理过的头发,直接便问道:“是怎么回事?”
“嗯?”
“老师的头发——你是生病了吗?”
“哈哈,”他笑了一下:“老朽,可没有那个时间去生病。”
“那为什么?”
他仿佛从我的声音里已经听出了湿意和哭腔,轻叹了口气,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刚刚写好的那本册子捧起来,对着上面的字轻轻的吹了几口,这个藏书阁阴冷潮湿,大概也是因为之前火烧集贤殿的仍有余悸,这里的烟火更是绝迹了,所以他都写完了一会儿了,字迹还没有彻底干透。
吹了几口之后,终于看见墨迹慢慢的变干了。
然后,他把那本书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接过来一看,竟然是祝由十三科。
这是已经绝迹了的古籍,相传是轩辕黄帝所著,我都只在人手口相传间听说过这东西,没想到真的有,而且在他的见了真章。
这时,我的心突然跳了一下。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老师,这是——”
“当初我从西川带到京城来的古籍里,就有它,”他说着,长叹了口气:“可是,当初那一场火,没了,什么都没了。”
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老师,你是在录当初的古籍?”
“不错。”
“……”
之前念深说他在这藏书阁里录古籍,我还以为他是和当初交代我一样,拿一些孤本来重新抄录,现在我才回过神来,他的眼睛已经瞎了,如何能看得到,又怎么可能去做抄录的工作?
他要录的,不是现存的那些孤本古籍,而是他还记在脑子里的,已经被付之一炬的古籍!
他和我一样,用莲花盘坐的姿势,封闭自己的五识,进入精神境界的最深处,去回忆起那些被他收藏的,却没有保留下来的古籍古书,然后,再在醒返过来之后,笔录下来!
我转过头去,看向一旁的书架。
难怪这两个书架上的书摆放零散,而且不像其他书架上堆了那么多,因为这上面的都是他凭借自己的记忆录下来的。
四年了,不过十来本!
我低头,看着他雪白的头发,突然明白过来什么。
“老师,你的头发——”
听到我颤抖的声音,他像是也明白了什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角,然后说道:“我知道。”
“……”
“但也顾不上了。”
“……”
“趁我的血还没吐完,能录几本,是几本吧。”
“……”
是的,当初我只是想要回忆在铁家打开的那张丝帕上的地图,都吐了血,而他——他回忆的,是那么多的书,而且很多是书册已经腐朽,他只翻看过一遍的,要这样硬生生的录下来,耗的不是他的精神,而是他的精血!
我只觉得胸口一阵震荡,痛不可言,望着他:“老师……”
话没说完,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神效集!
第1183章 她跟皇室有来往!
我压抑着心中的悸动,转头就去看两边书架上已经录出来的那些书,但是一目了然,这其中并没有神效集。
傅八岱似乎也听到了我翻看书册的声音,道:“你在找什么?”
我回过头看着他,轻轻的说道:“老师,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从西川带来了一本《神效集》,我第一次到集贤殿来点卯的时候,你就让我录过那本书。”
他沉默了一下,仿佛是在回想,过了一会儿,说道:“好像,是有那么一本书。”
这一刻,我的心已经沉了一半下去。
连这本书的存在,他都要想一下才能确定,那那本书里的内容,只怕——
可不管怎么样,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还是不能放弃,于是我又走到桌案前跪坐下来,目光灼灼的看着他:“那,老师还记不记得里面的内容呢?你能不能——”
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怎么,那本书,你有用处?”
我咬了咬下唇:“嗯。”
傅八岱微微的皱起了眉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在一阵沉默之后,轻叹了口气,慢慢说道:“这本书我虽然收着,但并没有看过,所以那次你来,才会交给你录。”
“……”
一时间,整个藏书阁都安静了下来。
我静静的坐在那里,倒也没有出声惋惜,更没有哭,只是咬紧牙关,熬过胸口突如其来的阵痛,最痛苦的那一刻。
其实也知道,好事多磨,那本书那么老了,要找到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曾经录过一次都不记得,更何况傅八岱的年岁已高,而现在我知道,他连看都还没看过,这样的话,这一本书的事,我就彻底的无望了。
想到这里,我用力的咬着牙,但还是撑不住,眼角微微的发红。
傅八岱安安静静的坐在我的对面,一动不动,那双清泉一般的明亮的眼睛也是安安静静的,明明我知道他什么都看不到,但此刻,却似乎一切都已经被他知晓了一般,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拿它,有大用处吗?”
我点了一下头,后来反应过来他看不见,闷闷的“嗯”了一声。
“你不记得了?”
“记不起来了。”
“找过吗?”
“老师这里的,就已经是孤本了。”
“……”
他轻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那双清明的眼睛平静的望着我这一边,又像是笃定一般,轻轻的说道:“你的福缘不该如此之薄。”
我苦笑着:“可我,却从未安逸过。”
“大概,是修行不够吧。”
他淡淡的说道:“也许,福缘一到,会有人替你想起来的。”
“……”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苍老的脸,一时也不知道他这句话到底是安慰我,还是什么意思,但看样子他也不打算在多说了,而是拿过那本祝由十三科,又小心翼翼的吹了两下,然后合起来,摩挲着站起身来,放到了旁边的书架上。
他做这一切虽然都小心翼翼的,但当放下了书册,回过神的时候,膝盖就撞上了桌案的一角,撞得他差点跌倒下去,我急忙扑过去扶住他:“老师小心!”
他跌跌撞撞的站稳了,想了想,又笑道:“我是老了。”
我抬头,看着他那一头雪白的发丝,咽下胸中的酸楚,勉强笑道:“不过老师精神矍铄,一如少年。”
他也笑了起来:“是啊,人生百年,功名利禄,转眼皆空,唯有精神不灭。”
“这天底下能做到这一点的,除了老师,大概也没有几个了。”
“是没有几个。”
我一边说,一边扶着他慢慢的绕过桌案,就听见他长叹了一声,说道:“老朽的这些学生里,没有一个,真正的懂得。”
我一愣。
我立刻意识到他要说什么,急忙截断他的话,勉强笑道:“所以,我们是学生,而你是老师啊。”
傅八岱被我搀扶着慢慢的坐了下来,然后说道:“你是不是特别害怕老朽提到他啊?”
我低着头:“他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老朽知道,”他轻叹道:“他下江南,赴西川,还出了一趟海,大概,也经历了一些苦难。”
“有一些,已经不是苦难了。”更像是命运给人的折磨。
“但这个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总是一还一报,种什么因,结什么果。”
我痛苦的看着他:“所以,他当初火烧集贤殿,将来,就还要经历那样的苦难吗?如你所说——不得好死?”
他淡淡的道:“那不是我说的,会由天定。我说过,种什么因,结什么果。”
我咬了咬牙:“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种那些因,都是为了我,我愿意替他承受那样的果,哪怕和这座集贤殿一样,遭受烈焰焚心之苦,也在所不惜!”
傅八岱微微一震,像是想要抬起头来看我,但却什么都看不到,他摇了摇头:“你这个丫头,跟你娘,是一模一样。”
这一次,是我心中一震。
我娘……
在我面前,自从进京之后,傅八岱几乎从来不肯轻易提到她,而就算在我西川四处打听,找到当初所有的人,得到的讯息,都不足以拼凑出我娘的一个真实的模样,那个人明明是我的母亲,给予我身体和生命的人,却突然在我的眼前变得那么虚幻,那么模糊了,让我越发的对眼前的一切都不肯定起来——而现在,傅八岱却主动的提起了她。
我压抑着自己突突的心跳:“老师,还记得她?”
他立刻一笑。
“你说呢?”
“那,老师还记得她什么?”
“她做的事,我已经记不大清了,她的人嘛……”他沉吟了一番,然后笑道:“和你一样。”
我不由的一皱眉头。
好不容易听见他主动的提起我母亲,但一转头,他又开始打太极,这种感觉让我越发的无力起来。
不过,我不想再错失机会,毕竟,关于母亲的事,知道的人越来越少,就算有一些人知道,但随着岁月流逝,他们也会渐渐的忘记,更有可能——这些知道母亲的人,知道她曾经做过什么的人,都会慢慢随着岁月而逝去。
我问道:“老师见到母亲的时候,就是她嫁给我父亲的时候吧?”
他平静的点点头。
“那个时候,老师在哪里?西山书院吗?”
“是的。”
“在教书啊?”
“那个时候,查比兴都还没有进书院,但书院中学生却很多,比现在还多,幸亏有振衣一直在帮我打理。”
“哦……”
他说起的,也就是如今西山书院排行第一和第三的那两个学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其实我当初游历西山的时候都太小了,对于书院里的学生也没什么记忆,只有在前些日子跟萧玉声和萧无声打了一点交道,他说,我也不懂。
于是,我回到了自己的话题上:“是我爹下帖子请老师去观礼的吧?”
他点头:“自然是。”
“那,老师又是何时跟母亲熟识起来的呢?”
听见我这么问,他微微一震,我平静的笑道:“老师跟我爹是故交,但之后经常去西山书院的却是我娘,帮着老师办博学大会的又是我娘,后来,我娘被赶出颜家,住在西山脚下,也是老师一直让学生送东西来,这其中,似乎跟我爹就没什么关系了。”
听我这么一说,他像是恍然醒悟过来一般:“还真是。”
“……”
这么说着,自己都笑了:“的确,你娘很喜欢到书院来,因为她知道,我藏了许多古籍。”
我一愣:“这些书?”
“对,”他点点头:“她好像很关心这些东西,中原经历了连番大战,许多文化已经消失殆尽,很多人为了避祸而逃到西川,他们带来的这些古籍,有的流落在民间,有的,书院会特地去收集。夫人给书院前后拨了不下数万银钱,就是为了这件事。”
我问道:“为什么母亲会关心这件事呢?”
傅八岱淡淡一笑:“仓廪实而知礼节。寻常百姓若衣食富足,或许会关心自家的藏
第1184章 西郊 冲云阁
我心里半是清明,半是迷茫,眼看着他走了出去,外面风雪大作,而他走出大门之后又反手将藏书阁的大门关了起来。
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矗立在这个昏暗的藏书阁里。
刚刚,他朝四周望了一下,还让我——好好“找一找”。
难道说,这个藏书阁里,会有我需要的答案吗?
这么想着,我慢慢走到旁边的一个书架边,从上面拿出了一本书,翻开一看便是傅八岱的笔迹——虽然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但他的字却比过去写得更好了,也许正是因为眼睛看不见,其他的感官越发的敏感,也更能集中精神在一件事上,这些字慢慢褪去了当初的行云流水,而在一横一撇,一竖一捺中沉淀出了一些厚重来。
我几乎能从他的字迹里,看出他的心事,那些沉重的心事。
手中的这本,是《冲虚真经》。
原本只打算随意的翻看两页,但一看之下就有些舍不得放开,一直看了好几卷,才勉强自己合上书本,这一本应该是他比较早录下来的,书页比起刚刚看到的那一本没那么新,尤其是前面两卷和第五卷,翻得次数太多,书角都有些发毛了。
合上书,觉得跟我要找的没什么关系,便放了回去,又抽出第二本。
《太白阴经》。
兵书?
我有些意外,虽然也知道他为了保护那些文化而收录了许多的古籍,未必都是儒教经典,比如刚刚那本《冲虚真经》,但没想到他连兵书都收录了。
我又翻了两本,发现他录下的兵书还不少,什么《司马法》、《幄机经》,不一而足。
真是少见。
再翻看下去,发现他收录的东西实在不少,只是不知为什么,儒教的经典他似乎记录得还不是很多,倒是道教、兵家和法家的东西,在他录出的十几本书里占的比例不小。
也许,如他刚刚所说,仓廪足而知礼节,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只有在吃饱喝足有闲情的前提下才会关心自己家里的藏书和教育问题,但也不会关心到文化上去,惟有真正站在高处的人,看到的才不是一本一册的得失;而他作为西川大儒,关心的也并不仅仅是儒教经典的没落,能够放开胸怀,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所以,他是师傅,而我们,大概只能一生做他的学生了。
想到这里,我轻轻的叹了口气。
不过,这里的书跟我母亲,似乎没有多大关系。
放下他录的那些书册,我又往旁边走去,这个藏书阁四面八方都矗立着高高的书架,几乎将窗户都挡住了,所以里面的光线才会这么晦暗,接着天窗上投下的微弱的光,我慢慢的走到另一边一处靠墙的书架边,翻看起上面的书册来。
这些,便是皇家的藏书了。
《虎钤经》、《素书》、《云笈七签》,这些藏书我也曾经在内藏阁里见过,看来傅八岱这些年只专注在自己录那些古籍上,没怎么看过这边的书,上面都积了一层灰了。
不过——
我一步一步走着,一个书架一个书架的去翻看,当我走到一个角落里的书架边,拿起上面的一本书的时候,指尖摸到的却是干干净净的书页。
我皱了一下眉头,但因为这个角落里光线实在是太昏暗了,我几乎已经看不清这本书上到底写着什么,便拿着它慢慢的走到门口,接着外面的光线低头一看——
起居注。
我顿时心里惊了一下。
起居注,这是记录皇帝平日行事举止的言行录,自来都是由起居郎、起居令跟随在皇帝身边进行记录,一段时间会抄写誊录一次,然后馆藏,一般是作为历朝历代编纂正史的基本材料存在的。
这些东西,连皇帝都几乎不能看到自己的起居注,更不会轻易的流传出去了。
但我手里的这本——
我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下意识的翻开一页,而看到第一页的时候,心里就不由的咯噔了一声。
因为,我看到的第一句就是——高皇帝起居注册。
这是——当今皇朝的开国皇帝,也就是当初从草原南下,一举占领中原,建立天朝的那一位高皇帝的起居注?
这算起来,离现在至少也有五、六十年了。
我压抑住内心一阵异样的跳动,急忙仔细的翻看了一下,才发现这本起居注的记录非常的详尽,不管大小事件重要与否全都记录在册,只是字迹相当的潦草,而且没有太多翻看的痕迹,一看就知道,这是起居郎的原始记录。
一般而言,皇帝的起居注会在月末,或者季末由人重新修订重录一次,一来是修改其中的笔误,二来就是为了誊清成卷,这样便于保管,更便于将来用以编纂正史,而在那之后,手稿往往就弃之不用了,有一些会直接销毁。
但我没想到,居然会有一本没有销毁的起居注的原始手稿出现在藏书阁。
想来,裴元灏让人将宫中的藏书都搬到这里来,便于傅八岱编纂,那些人大概也没有想到这其中会混了这么一本册子进来,都没有注意过。
不过,高皇帝的起居注……
那可是五、六十年前的东西了,难道会跟我要寻求的答案有什么关联吗?
想到这里,我不由的屏住呼吸,往下翻了一页,就看见那一页上几个清晰的大字,倒是难得的字迹工整,大概是因为,所记录的就不是一件能够潦草的事——
元庆元年岁次戊午三月初七日,皇帝诣,明堂献祭,皇帝率诸将及胜京王公上表行庆贺礼,未果,还宫。
元庆元年?那正是天朝建立初年,不过我记得,高皇帝正式登基应该是在三月中,这起居注记录的应该是他几乎已经打下了整个中原,并且平定扬州之乱,暂时安抚了西川之后,准备登基前七天进行准备工作时的一些事。
譬如,明堂献祭。
所以,记录中高皇帝明堂献祭,率领的不是文武百官,不是诸王,而是诸将领,显然那个时候还没有进行正式的册封。
不过——
“未果”。
这两个字映在我眼中,显得有些微微的扎眼。
高皇帝第一次明堂献祭,是在自己登基之前,显然是为了拉拢几边的关系,毕竟当初战乱连年,老百姓对于朝廷的信任已经降到了最低,前朝的遗臣在观望,草原胜京的那些王公也在观望,献祭明堂,不失为一个稳定民心,缔造某种局面的手段。
但这一次的献祭,却是未果。
也就是说,并没有成功。
为什么没有成功呢?
我急忙往下翻,可后面的书页上记录的已经是其他的事情了。
起居注虽然记录的是皇帝平日的言行举止,但当时高皇帝尚未登基,连文武百官都还没来得急册封,居然就有了一个起居郎,显然是要摆一摆皇威的意思,因为之前的草原胜京一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他们大概也是在进入中原,占领了京城之后才知道有这么一桩,便于将来编纂正史,所以特地提前册封了一个起居郎,其实颇有些穷人窄富之意,也显得好笑。
这样匆匆上马,也难怪记录会不详尽了。
不过,我想了想,又继续往后翻看。
翻到第七页上,记录的已经是“元庆元年岁次戊午三月十四日,皇帝诣,明堂献祭,皇帝率文武百官及胜京王公上表行庆贺礼,礼成还宫”。
这一次,明堂献祭成功了。
前后相差正好七天,这一次献祭成功之后,便是高皇帝正式登基了。
他能顺利登基,显然已经是所有的一切都打点清楚,并且也没有任何的阻挠力量,而很大一部分顺利,应该就来自这一次成功的明堂献祭。
但,为什么仅仅相隔七天时间,就从失败转成了成功呢?
我想了想,又重新往前翻了一下。
前面几页记录的,不过是一些册封、赐宴,皇帝率群臣到皇城周围的寺庙拈香祈福的事,倒也并没有什么重要的。
不过,当我翻到三月十日那一天的记录时,就停下了下来。
其他几页上,同一天都会记录好几件事,毕竟在那七天里,高皇帝应该是最忙碌的时候,可谓日
第1185章 某个高人相助?
念深陪着我慢慢地走了出去,外面的雪越下越大,除了走廊上,别的地方都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风吹在脸上就像是冰刀一样。
离开藏书阁,慢慢走到前面去,采薇还在这里等着我,一见我们走过来,慌忙迎了上来:“夫人!”
我轻轻的点了一下头,示意自己没事。
然后我回头问道:“殿下,傅老呢?”
“老师昨晚彻夜录书,到现在已经很累了,我命人送他回去休息。”
“哦。那就好。”
我点了点头,却看见念深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我,那目光竟显得有些可怜巴巴的起来。
我不由的道:“殿下……”
“青姨,”他叫住我,又犹豫了许久,才轻轻的说道:“我还能见到青姨吗?”
我下意识的蹙了一下眉头。
还没来得急回答,就看见他轻轻的低下头去,眉宇间充斥着说不出的忧虑,轻轻的道:“我知道青姨好不容易离开这里,一定是不想回来的,连母后她,她那么想念青姨,都没有要接青姨进宫,但我实在是太想念青姨了,今天才会派人过去的。”
我温柔的看着他:“青姨明白。”
他抬眼望着我:“那将来呢?”
“……”
“我还能见到青姨吗?”
他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竟也能从那清澈的目光中看出分明的寂寞来,我想这些年来,他一定也非常的想念我,否则,他这样循规蹈矩的孩子,不会在没有支会他父皇和母后的情况下就青姨的直接接我进宫来相见。
面对他这样的思念,我却显得有些愧疚。
离开的这四年里,我不是没有想到过他,但没有这样刻骨的思念,因为,我找到妙言了。
现在,面对这个孩子,让我无言,更有些无颜以对。
我的眼睛有些发红,勉强微笑道:“太子殿下,当初我离开皇城的时候,也以为一生都无法再见到太子殿下了,没想到今日还能再相见,而且太子殿下已经长成一个大人了,知礼守节,可见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虽然世事无常,但,若念念不忘,也必有回响。”
这一番话,若是过去跟他说,他一定会很感怀,但现在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也的确没那么好糊弄了,他还是睁大着一双眼睛望着我:“那,我还能见到青姨吗?”
“……”
我沉默了一下,没说话,这个时候,我想起了藏书阁大门后,那本被我踢到角落里去了的起居注。
如果……
见我迟疑着,念深又上前一步,直直的看着我的眼睛:“青姨,我知道青姨在担心什么。”
“……哦?”
“青姨你放心,”他说着,轻轻的伸手牵着我的衣袖,那模样仿佛当年那个还有些奶声奶气的孩子,对我有着全副的信任和依赖,他说道:“我让青姨进宫,也一定会让青姨平平安安的离开。”
“……”
“我保证!”
原来,他也明白我心中的担忧。
其实,所有人大概都明白,否则今天来接我的那个太监也不会在我拒绝他之后,私下里跟我说了那些话。
其实,我未必真的相信。
不是不相信他,只是,对他还没有完全的信心。
毕竟,这个皇城,这个天下说话的人还不是这位国之储君,未来的至尊,甚至,今天我进宫,我觉得裴元灏未必不知,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毕竟处在他和我的身份上,还有今天这个局面上,他也并不愿意跟我撕破脸,否则,依照他过去的行事,今天的我早就被关在宫里某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了。
所以——
我想了想,微笑着看着念深,说道:“殿下这么想念我,我实在很感动。如果殿下真的想要跟我再相见,如果下一次,殿下的人还能在我家中接走我的话,我就还会再来。”
念深被我说得懵了一下,但立刻反应过来。
那张脸上一下子绽开了笑容:“我明白了!”
我微笑着,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觉到他还是太瘦了,便柔声叮嘱道:“殿下长大了,但怎么还是这么瘦啊。殿下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若是有个什么灾病,青姨也会难过的。”
他一听,急忙说道:“我知道,我会好好保重的。”
我微笑着,轻轻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外面的雪下得越发的紧了,我离开的时间也快到了,念深又依依不舍的拉着我的衣袖,一直将我送到了集贤殿的门口,因为外面风雪实在太大,我坚持不让他出去,他也就听了我的话,站在大门里,望着我们一路离开。
长长的台阶上,留下了我和采薇有些单薄的脚印,当我们上了马车,撩起帘子往上看的时候,还能看到那个消瘦的身影矗立在大殿的门口,风雪肆虐,而他却屹立着不动,仿佛一尊冰雕一般。
马车最后还是驶了出去。
|
回到家的时候,杨金瑶已经走了,但她临走前留了话,让水秀他们在我平安回府之后,一定要派个人过去给她报信。
我知道之后,便让杜炎派个人去做了,然后自己回了屋。
虽然念深派出来的马车非常的温暖舒适,但毕竟是在大雪天来回跑了一趟,加上我心里装着事,整个人还是冷冷的,一进屋,水秀也跟着过来服侍了,她看见采薇从我肩上解下那厚厚的风氅,地上都落了一片的雪沫,立刻化成了水,急忙上前来:“姑娘,我听说宫里来人把你接走了。”
“嗯。”
我点点头,暂时还没有说话的心情,走到桌边坐下,又说道:“给我一杯茶。”
她急忙去倒了一杯热茶送进我手里,又问道:“是,是皇上吗?”
“不是的,水秀姐姐。”采薇在旁边一边抖着风氅,挂上了床边的架子上,一边回头说道:“是太子,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水秀惊了一下,又回头看着我:“太子殿下接姑娘进宫去了?”
我喝了一口水,温热的水在冰冷的身体里有一种滚烫如红炭的错觉,咽下去的时候烫得我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也终于有了一点知觉,我点点头:“只是去集贤殿跟他相见了一番。”
“哦……”
水秀松了口气。
我似笑非笑的道:“太子殿下倒是长大了。”
水秀松了口气之后也过来帮着采薇收拾,然后又迟疑着,回头看了我一眼,说道:“那个时候姑娘离开,他伤心了很久。”
我看着她立刻又回过头去,忙碌的背影,一时也沉默了下来。
不一会儿厨房那边送来了热汤热饭,我洗了个手便坐下来端起碗。人在寒冷的天气里肚子饿得快,我也不例外,但胸口却有些闷闷了,吃了几口饭菜之后,就吃不下去了。
我原本是打算,等到吃过饭,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在屋里休息的时候再思考,可自从离开了皇宫的大门之后,起居注里那几句话,几个字就一直不停的在我的脑海里盘旋着,挥之不去。
而最让我惦念的,就是——西郊,冲云阁。
也就是那天,吴彦秋避着人,躲躲闪闪去的那个地方,若不是我事先让杜炎带着人去跟踪他,就算有从杨金瑶那里得来的消息,也未必能跟到那样的荒郊野地。
但显然,在开国的时候,那个地方不是什么荒郊野地,至少,高皇帝曾经行幸此地。
也就是说,那位护国法师可能在开国的时候,就已经在西郊冲云阁修行了,或者说,就算不是护国法师,也是他们那一门,那一路的。
而起居注上所记录,三月初七,高皇帝献祭明堂为果,在七天之后,献祭成功,这其中必然有一些缘故。
那么,他为什么会献祭明堂未果?
如果要说有人阻拦,那个时候他连整个中原都已经打下来了,登基前七天,京城绝对已经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才会有献祭明堂的想法,所以有人阻拦这一点是不可能的。
要说他自己不想,那就更不可能了。
第一次未果,七天之后再次献祭,可见他对这件事的笃定,加上当初他还未登基,献祭明堂必然是做出的一种姿态,作为一个开国皇帝而言,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那,还有什么事,是皇帝做不到的呢?
我正想着,就听见外面砰地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摔到地上了。
我惊了一下,还没来得急反应,就听见外面传来了采薇骂人的声音,我让水秀出去看看,原来又是习习,匆匆忙忙的送热汤过来,结果在门口绊了一跤,汤碗落在雪地上倒是没碎,但热汤洒了一地,采薇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你看看你,能做得了什么?现在只让你端茶递水的都做不好,将来让你管家持业的,你最怕要兜手哭了!”
我摇了摇头,跟水秀说让她去说一下不要骂了,而外面采薇还气得骂道:“真是上不得台面。”
然后,水秀便走过去劝了两句,才劝下来。
而这时,我的心里突地一跳。
上不得台面?
献祭明堂……
献祭明堂,可不是一件普通的祈福,祭祀的典礼,这是从上古时期就流传下来的,非常隆重而古老的仪式,就拿现在来说,裴元灏都没有办法去办一次献祭明堂,并不是因为能力不够,而是因为献祭明堂的这一番礼仪,几乎已经失传,若做得不好,只会徒惹人笑,像是沐猴而冠一般。
高皇帝,他们是草原贵族,但说到底,当年在中原人的眼中是蛮帮,他们也是在进入中原许多年之后,才渐渐开始融合中原古老的礼节,在那之前,对于中原的许多礼仪礼节,他们是根本不明白的,也造成过一段时间的不合,而对于献祭明堂这样重大而古老的礼仪,他们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所以——“未果”,很有可能是献祭的礼仪不全,未能成功。
可是,在三月十四日,高皇帝登基的前一天,献祭明堂就已经成功了,前后只相隔了短短七天时间。
要说这七天时间从无到有,把整套献祭的礼仪整理清楚,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献祭的仪式直到现在,连傅八岱都未必能复原,当初的高皇帝,跟在他身边的那些大臣将领们大概一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勇士,在战场上可以以一敌百,但让他们来操持这样一场盛典,我几乎可以断言——根本不可能!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在这期间,有一个知道所有献祭礼仪的人出现了,他为高皇帝出谋划策,复原了整套献祭的礼仪,让这一场明堂献祭得以实现。
想到这里,我的目光慢慢的看向了大门外。
水秀正推门走进来,见我目光有些茫然的看着她,问道:“姑娘,怎么了?”
“……”
我没说话。
风雪中,天色变得越发的晦暗起来,我甚至已经看不清外面远处的山峰,只能隐隐看到山石的轮廓,如同一个巨人一般屹立在大地上。
西郊,冲云阁……
起居注上记录:元庆元年岁次戊午三月初十日,皇帝行幸西郊冲云阁。
在那七天的时间里,前几天他都是在处理一些登基前的琐碎的事物,也看不出任何一件事跟献祭明堂有关联,而在初十行幸冲云阁之后,起居注中的记载,他似乎就已经开始让人着手准备献祭的事情。
要说献祭明堂,我从许多古书上看,真正的有过几次,都是经过了长久周密的准备,不会是几天就能成形的,但高皇帝当时一定是急于安抚国内一些躁动的人心和势力,有强行上马的感觉,但最终结果,献祭明堂还是成功了,就证明他的确得到了某个高人的相助。
而这个高人,很有可能就是——
我的眼前一下子闪过了那双眼睛。
在台面中,在所有人的簇拥下,在旗幡招展中,那个人平静而专注的看着我,那双眼睛,既冷漠,又深邃,仿佛窥视着世间的一切,却在阴霾之外,让人完全看不透的眼睛。
护国法师。
是他吗?
第1186章 我在京城的一举一动
水秀站在我身边看着我一直出神,到最后连碗里的饭菜都凉透了,她终于弯下腰来,轻轻地说道:“姑娘,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水秀,你之前你太庙帮我求的那道灵符,是护国法师亲手画的吗?”
水秀点了一下头:“他们说是啊,说很灵验的。”
“那,你见到过护国法师吗?”
她立刻摇头:“当然没有,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哪里见得到他,所有那些事,都是他门下的弟子来代办的。”
“那,你知道有没有人见到过他?”
“……”
水秀倒也伶俐,她看了看我,轻轻的说道:“姑娘,你是不是在调查关于护国法师的事情啊?”
我也不瞒她,点头道:“是。”
水秀说道:“我没有见过他,其实,宫里的人,除了皇上之外都没有见过他,就连每一次跟去太庙的人,在法师出现的时候都会被调开。”
“哦……”
“不过——”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犹豫的开口了,我一听这话,像是有后话,急忙问道:“不过什么?”
她又皱着眉头想了想,仿佛是时长日久,让她也有些记忆不清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对我说道:“姑娘,其实我以前是连护国法师这个人都不知道的,还是听吴嬷嬷和钱嬷嬷闲聊的时候,她们谈起来,我才知道的。”
“哦?”
我顿时精神一振——吴嬷嬷和钱嬷嬷。
说起来,这两位算是宫里的老人了,尤其他们都服侍过召烈皇后,见过的,听过的,知道的,都是我们这些晚生后辈所不能比的,也许他们真的会知道关于护国法师的事。
我问道:“他们怎么说的?”
水秀又凝神的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抬眼来看着我,有些抱歉的说道:“姑娘,实在是隔了太久了,我真的想不起来了,而且,我也不是有意要去听,所以也没怎么记过。”
“……”
我有些遗憾,不过这种事也怪不得她,毕竟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这样,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人和事,总是不愿意去花费心思记起的。
于是,我轻轻的摆了摆手:“没关系,我也就是随口问问罢了。”
桌上的东西已经凉了,我也没有胃口再吃,水秀便准备收拾碗筷,就在她收拾东西的时候,好像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站在那里愣愣的,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看着我,说道:“不过,姑娘,我好像隐隐记得,吴嬷嬷和钱嬷嬷谈起那个护国法师的时候,好像还说起了丽妃。”
“什么?!”
我怔了一下,有些愕然的看着她:“丽妃?”
南宫离珠?
她跟护国法师,难道有什么关系吗?
我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水秀说道:“具体什么事,我也不记得了,但听她们的意思,好像丽妃是见过护国法师师的。”
“哦……”
虽然从水秀的口里问出了一些我之前不知道的事,但却反而觉得,眼前那一片迷雾更加的浓重了,让我越发的分辨不清,此刻自己到底应该如何去做。
丽妃,南宫离珠……她原本就是裴元灏最心爱的女人,裴元灏不让别的人接触护国法师,但南宫离珠当然可以是所有人的例外,只不过,如果我要打听关于这位法师的事情,打听到谁身上去,也万万打听不到南宫离珠面前去。
于是,我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派杜炎再去外面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出城去西郊一次,而我在家里坐着无聊的时候,杨金瑶派人过来问候了一下我,昨天我已经让人去通知了她,告诉她自己无恙,原以为她今天应该还会过来和我说说话,但她却没有。
她派来的那个丫头给我见礼之后,我正要让采薇领着她去喝茶吃点点心,又顺口问道:“你们老爷今天在家吗?”
“老爷今天不在家,上朝去了。”
“那你们夫人今天没有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倒也没有,”那丫鬟摇了摇头:“但老爷出门的时候吩咐了,让夫人最近不要出门乱走,所以今天夫人就没有过来这边。”
“……”
我倒是愣了一下。
要说杨金瑶在这京城里,必然朋友不少,但成亲之后,她走得最勤的也就是我这边,吴彦秋不让她随便出门,是不是不愿意让她来我这里?
这么一想,我又觉得自己有点想得太多了。
应该也不至于吧。
于是,我也没有再问什么,而等了半天,杜炎终于回来了,风雪很大,他回来的时候脸色都冻得苍白了,肩膀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回来第一件事就向我复命,我急忙水秀给她夫君倒热茶来,然后问道:“怎么样?”
杜炎说道:“西边的路已经别封了。”
“什么?!”
我惊了一下,他仍旧平静的说道:“我出城去看了,所有通往西郊的大路小路,全都被封锁,来往的行人都要被查。”
“那,其他地方呢?比如东郊,南郊。”
“那些地方都通行无阻,没有被查。”
我的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回事?
如果说之前宵禁的事还有可能是因为最近临近过年了,皇城中自然要加紧管理,但这一次封锁去西郊的路,就显得有些司马昭之心了,况且,其他的路都没有被查,独独是西郊——
难道,真的是因为我在查护国法师的事,而被裴元灏知道了吗?
杜炎突然开口道:“夫人。”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嗯?”
他说道:“怕是那天,吴大人已经有所察觉了。”
“……”
我愣了一下。
那天我让他跟踪吴彦秋去了西郊,找到了冲云阁的所在,后来也被吴彦秋碰了个正着,虽然我用跟踪他以调解他们夫妇之前的关系为借口勉强把当时的局面混了过去,但现在一想,吴彦秋可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沉浮宦海多年,不是一个那么容易被人糊弄的人。
就算当时他满心满意想的都是杨金瑶,但事后,脑子冷静下来,也就能想得多一点了。
只怕,那天我的真正目的,他已经猜出来了。
所以,第二天,京城就开始宵禁,并且出城的检查也变得严格了起来,这必然不是他所能做到的,他只是户部尚书,而不是兵部的人,必然是他报告了裴元灏,裴元灏才会下这样的命令。
而昨天,我去了一趟集贤殿,今天,去西郊的路就被封锁了。
看来,我在京城的一举一动,是时刻都落在裴元灏的眼中的……
想到这里,我不由的有些丧气。
虽然事先也知道,回到京城必然没有在别的地方那么自由,但一想到,自己可能已经离某些真相很接近了,却被人不软不硬的拒在门外,那一层窗户纸怎么样都捅不破,越发让我感到无力起来。
不过,事情也不是全无转机。
我在家里呆到第三天,这天,下了半个月的雪终于停了,天空微霁,蓝天白雪,整个大地都变得清晰明朗了起来。
我刚刚吃过早饭不久,小霓就进来禀报,宫里来人接我了。
出去一看,又是之前那位公公,正规规矩矩的站在马车旁边,一见我出来,笑眯眯的说道:“夫人。”
“公公又来了。”
“是啊,上一次事情办得好,小主子开心,赏了奴婢不少东西,所以今天这件差事,奴婢又抢着来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公公这是能者多劳吧。”
他也笑了笑,然后一抬手:“夫人请上车吧。”
我想了想,倒也没有拒绝,而且,那天被我踢到门后的那本起居注,我原本也想要在去看看的,便带着采薇和杜炎,又上了车。
和那天一样,进了宫门。
等到了集贤殿,念深已经在大门口等着我了,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不知站了多久,一看见我们下了马车,立刻高兴的走下来:“青姨!”
“殿下。”
我也微笑着看着他扑上来,一把抱住了我的胳膊,古人常说
第1187章 不为人知的联系
听完念深的话,我站在那里,沉默不语。
裴元灏这个举动,若是别人看来大概还有些糊涂,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明眼人已经一看就明白了。
这个天下,他树敌太多,有一些大概是天生的宿敌,比如裴元修;有一些,是先辈遗留下来的未解难题,比如西川,我的弟弟;而有一些,则是他在实行新政中,无法控制要背离他而去的,比如那些在背地里跟裴元修暗同款曲的仕绅、贵族,这些人如果让他们留下来,就一直是一个隐患。如今裴元灏还在,他们都一直蠢蠢欲动,一旦等到性情温顺的念深即位,这些人,只怕会就掀起翻天的波澜。
所以,裴元灏拔刀剔除了那根荆条上的刺,就是意味着,他要拔刀,铲除掉这些在中原大地上,已经成为隐患的势力和人。
战争,不可避免。
我还在出神的想着,念深回过头来看着我:“青姨,父皇现在是一定要打仗了,你觉得这样好吗?”
“……”
看着他干净而温柔的眼睛,我想了想,说道:“打仗当然不好,没有任何一场战争对老百姓来说会是好事。而古人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让老百姓不好过,又怎么会是好事呢?”
“那——”
“不过,在战争不可避免的情况下,”我慢慢走到他面前,平静的说道:“积极而周密的反抗,也未必是坏事。”
念深一怔,愕然的看着我。
“所有的区别,只在于一点,谁,把百姓放在最高的位置上。”
“……”
念深愣愣的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试探的说道:“那,青姨觉得……”
他的话没说完,我已经转头看向另一边的藏书阁,说道:“好了,这件事其实也不该是我来讨论的,如果被人知道,青姨可是要被抓起来的。殿下,我们去藏书阁看看吧。”
“哦,好。”
他跟着我过去了,一边走过去,我一边说道:“今天,傅老还在里面录册子吗?”
“没有。”
“那他去哪儿了?”
“老师生病了。”
“什么?”我一惊,低头看着他:“怎么了?”
“着凉了,”念深黯然的说道:“老师这些年来的身体每况愈下,每到秋冬的时候就会生病,父皇让太医过来看了好几次了,但也没什么用。”
我慌了:“那他自己呢?”
“我们也不止一次的劝过他,母后都来集贤殿看过他,可他就是不肯听,只要还能坐起来,纸笔就不离手,他的身体就是这样垮掉的。”
“……”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胸中的酸楚和隐痛在这一刻不停翻涌着,看着朝堂,看着宫中,熙熙攘攘,人流不停,只是,朝中熙熙,多为利来,宫中攘攘,具为利往,却只有这位老人,还在固执的坚守着他的一方天地,虽然,也许百年之后,这些文化传承下来,会有无数的人为此收益,可这些人里,未必有一个会感激传承的人,但我想,他要的并不是那些人的感激,甚至不是任何人的肯定。他所要做的,不过是随心而已。
心情变得有些沉闷了起来,当念深带着我走到藏书阁门口,推开大门时,就看到里面隐晦的环境,湿冷的空气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迎面扑来。
我立刻往门后看了一眼。
只一眼,我心里咯噔了一声,脚步也僵在了那里。
门后空空如也,那天,被我情急之下提到门后面的那本起居注已经不见了。
我压抑着心里的惊惶,回头说道:“傅老病了,那这几天有人来这里吗?”
念深摇了摇头:“没有,老师不让人随便进来,这里面的书放在那里他都自己来定,如果有人弄乱了他会生气的,所以连打扫的人很少进来,要打扫也要在他在的时候。”
“哦……”
没有别的人进来,那是——
这时,念深又说道:“不过,前两天,父皇来过。”
我一怔:“皇帝陛下?”
“嗯,”他点点头,说道:“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来,我都担心是不是我接青姨来集贤殿的事被父皇知道了,不过他也没问,只是到这藏书阁来看了一下,也没有人跟着,看了一眼就走了。”
“……”
我沉默了下来。
回想起这几天,京城宵禁、吴彦秋不允许杨金瑶随便出门,还有通往西郊的路被封锁了,我也就明白了过来。
裴元灏是真的全都知道了。
他没有明白的派人来阻拦,但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不允许任何人去查关于护国法师的事。
若是过去,若只是在杨金翘给我那封信的时候,我大概真的就此收手了,虽然如杨金翘所说,我的确很感兴趣,尤其杨云晖在信上昭示了一些事情,可这些兴趣还没有到能让我忘记惹恼裴元灏是什么下场,激怒他会得到什么样的后果的份上。
可是,那天傅八岱的话,却给我提了个醒。
既然我在母亲的身上找到了皇室的东西,那么在皇城之内,就该有她留下的一些痕迹才对,在那之后,我看到了那本起居注;而今天,那本起居注不见了,是在不允许任何人调查护国法师的裴元灏来过之后……
高皇帝……护国法师……明堂献祭……
我的母亲……
还有,杨云晖的信……
这些人,那些事,到底在背后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
|
这一次,我在集贤殿呆的时间要长一些。
一来,念深舍不得我,二来,知道裴元灏已经知晓了一切,也就不用每一次匆匆忙忙,更偷偷摸摸的,我留在集贤殿陪着念深念了一会儿书,还一起用了午饭。
等到了下午,眼看着起风了,可能又要下雪的时候,我便起身告辞了。
尽管相聚了那么久,念深仍旧念念不舍的,一直送我到了台阶下,这个时候风更急了,我上了马车,看见他还站在旁边,就趴在窗边柔声道:“殿下快回去了,不要着凉了。”
他点点头,还是没走。
我微笑着,也不多说,便催促那个太监和车夫快走,马车行驶出去,就看见雪花翩翩落下,而念深一直还站在台阶下,望着我们的马车。
随着马车晃晃悠悠的往前行驶,我听着外面的风也越来越急了,有一些细碎的雪沫已经透过摇晃的帘子飘了进来。
采薇缩在我的身边直搓手:“好冷。”
这丫头倒也自在,第一次进宫的时候,还大气不敢喘一口,来过两次之后,就没那么紧张了,我回头看着她,只淡淡的笑了一下。
这时,我们的马车停了下来。
不用往外看我也知道,应该是到了宫门,要检查了。
那老太监从善如流的下去,可就在他刚刚跟守门的护卫才说了两句话的时候,就听见前面一阵马蹄声传来,已经有几个护卫吆喝着:“什么人的车,还不快停下来!”
马儿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马车来得急,这一停下,激起的风都吹得我们的帘子飘扬了起来,两辆马车停得也很近,我只坐在窗边,就看到了那辆看起来非常华贵的马车。
因为他这么一挡,我们就不好走了,还要他们先进去了才行。
看守的上前问道:“什么人的车?”
那辆马车里的人不动声色,只有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手上握着一块牌子,我还没看清楚,两个侍卫已经变了脸色,急忙上前行礼:“尚书大人!”
“我等惊扰尚书大人了,还望大人恕罪。”
尚书大人?
我的心里一动,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往旁边躲了一下,就听见那辆马车上传来了一个熟悉的,轻轻的笑声:“你们职责所在,说什么惊扰呢?”
南宫锦宏!
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我是怎么都不会听错的。
这一刻,外面的风更加的凛冽起来,风卷着雪花吹进了我们的帘子,眼看着帘子如同风中的残叶一般翻飞着,我靠在马车的一边,一动不动,而这时,我们的马车显然已经落入了那个人的眼中,就听见南宫锦宏带笑的声音道:“这又是什么人的车驾啊?”
那几个侍卫还没开口,那个领着我们进宫出宫的公公已经上前陪笑道:“尚书大人,这是集贤殿的车驾。”
“集贤殿?”南宫锦宏道:“怎么,太子殿下出宫吗?老夫怎么没听皇上提起呢?”
“哦,不是太子殿下出宫,这是太子殿下请来的客人。”
“客人?什么人啊?”
“这——”
那公公有些犹豫,就听见对面的一阵声响,似乎是南宫锦宏已经看准了我们这辆马车,他的声音似笑非笑的,却似乎已经付诸了心神上来:“老夫还不知道,太子殿下深居宫中,居然还认识宫外的人,特地请进集贤殿来相会?”
那公公陪笑道:“南宫大人说笑了,太子殿下乃是国之储君,自然是要知晓民间百姓的疾苦,将来才能成为有德之君,和宫外的人结交一番,皇上也是不会恼的。”
“哦?只怕太子殿下交友不慎,那可就难办了。”
南宫锦宏的口气慢慢的变硬了,看起来是要过来一探究竟。
就在这时,那位公公突然笑道:“南宫大人,不知南宫大人此番进宫,所为何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