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7章 深夜相会
我沉默了一下,说道:“是不是乐昌公主,和徐德言。”
离儿一听,顿时眼睛亮了一下:“对对,就是乐昌公主,”她笑着仰头看着我:“娘,你真厉害,你也听过这个故事吗?”
我淡淡一笑:“不过一个小故事,而已。”
“是吗?”
“是的。”
离儿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然后,我和她都沉默了一会儿,我一时也没有说话的心情,只静静的靠在卧榻上,感觉到离儿伏在我的怀里,那种均匀的呼吸的感觉,能稍稍让我刚刚有些迟疑的呼吸平缓下来。
过了一会儿之后,离儿又说道:“不过,娘,那个人好浪费哦。”
“什么?”
“他带了那么多人和我一起出去,但吃饭的时候,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坐着,其他人都只能站着。”
“……”
“我让他们也坐下吃,他们一个都不肯。”
“……”
“还有,明明只有我们两个人吃饭,可是那个桌子,那么大个桌子,居然全都摆满了哎。店家水牌上的菜,全上了。”
“……”
“但是,他好多菜都不吃的,有的菜,只吃一口。”
我淡淡的笑了笑,也并不打算去解释什么,只淡淡笑道:“也许,那些菜不合他的胃口吧。”
“那,为什么我每吃一样东西,他都先让别人吃一口,才给我吃。好奇怪。”
“……他是让人帮你尝尝咸淡。”
离儿撅了撅嘴:“哪用那么麻烦,我自己尝不就好了吗?而且,我要喝汤的时候,他还自己拿着碗,吹凉了,才给我喝,还要喂我喝。”
“……那,你喝了吗?”
“没有啊。”离儿摇摇头,一本正经的说道:“娘你早就教过我,自己的事要自己做。我已经九岁了,会自己吃饭了,不用人喂了。”
“那他说什么了吗?”
离儿又摇了摇头,说道:“他没说什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之后吃饭的时间,他都没有再说话了。”
“……”
我看着离儿闪亮的眼睛,一时也不知道能再说什么。
这一刻,心中的酸楚涌了上来,我想,也许他那时的酸楚和我是一样的。
我们都错过了离儿生命中太多的时刻,她的牙牙学语,她的蹒跚学步,她第一次微笑的快乐,她第一次哭泣的委屈,她的每一段,原该刻骨铭心的记忆,在我们的生命中,却都是一片空白,一片无法挽回的遗憾。
而他错过的,比我错过的,要更多得多。
想到这里,我低下头,看着离儿黑白分明的圆眼睛,还有那纤长的,扑闪如蝶翼的睫毛,然后轻轻的,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烙下一吻。
这时,离儿抬起头来看着我,圆圆的大眼睛眨巴着,映着屋子里摇曳的烛火,越发显得清澈而明亮,她认真的说道:“娘,我真的有听你的话,那些东西不是我问他要的,我一样东西都没有问他要。是我们吃过饭之后,再去逛街,他就开始给我买东西,我明明说了不要,但他还是让下人们去买,有的东西,我只是觉得好奇看了一眼,他就让人去买下来。”
“……”
“我真的没有问他要那些东西。”
不知是看着离儿那急切,却又干净得纤尘不染的眼睛,还是因为意识到那一刻,作为一个父亲低落而急切的心情,我不由的红了眼睛。
我还是能明白他的。
那种想要弥补,想要在眼下这片刻之间,就弥补这些年来所有的亏欠,所有缺失的关爱和宠溺,想要填补这些年来缺席的父爱和母爱,甚至恨不得在那一瞬间就把一切都为她付出。
但是,怎么可能呢?
直到现在,离儿和韩若诗、韩子桐之间,仍然有我不知道的,属于她自己和她们两姐妹的童年记忆,而他,甚至缺席的时间比我更长,这也许是他见到了离儿之后,相聚了一天之后,还不能坦然的与她相认,告诉她自己就是她的父亲的原因吧?
我不由得有些哽咽,也渐渐的,红了眼。
离儿伏在我的怀里,一直安静的,仿佛在听我的心跳一般,但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她轻轻的抬起头来,看了我一会儿,说道:“娘,你怎么了?”
“……嗯?”
“娘是不是很难过啊?”
“……”
“娘不开心吗?”
“……”
我一时间没有调整好自己的心情,也不知道该如何平复自己去回答她的问题,在这须臾之间,离儿似乎已经想了很多,说道:“娘,你和阿爹会同意我明天再去扬州吗?”
“……”
我慢慢的撑起身来,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儿,和她干净澄清的眼睛,问道:“你想去吗?”
“……”
“你还愿意再和他见面吗?”
“……”
这一回,是离儿安静了下来。
她的神态似乎也变得有些凝重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仿佛也出现了许多让人纠结难解的情绪。
我静静的看着她。
两个人这样沉默了许久,离儿抬眼看着我,轻轻的,却是郑重的点了一下头。
“我想。”
“为什么呢?”
“……”
离儿眨了眨眼睛,但这一次,她没有回答我,而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又轻轻的垂下头,趴伏在我的怀里,那双圆滚滚的小胳膊环着我的腰,紧紧的抱着我,像是想要从我的身上汲取一丝安静,一丝可以让她解惑的清明。
我和她一直这样拥抱着,几乎连我都忘了时间,而等到侍女轻轻的敲门,将我从半梦半醒的混沌中惊醒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漆黑了。
低头看时,离儿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天气其实有些热,即使傍晚微凉,但两个人这样拥抱在一起,相互的体温熨帖着,也足以让人出一身汗。离儿的小脸微红,额头上和鼻头上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她在母亲怀里入睡的安然。
我轻抚了一下她的额头,轻轻的吻了她一下,然后将她慢慢的抱起来,那几个侍女急忙上前小心翼翼的接过她,抱到床上去。
离儿砸吧了一下嘴,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了。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满足的睡容,微微的笑了笑,然后回头对一个侍女说道:“你们好好守着,别吵醒了她。”
“夫人放心吧。”
我点点头,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看着离儿仍旧睡得沉沉稳稳的,这才关上门,走了出去。
一个侍从拿着灯笼在门口接我,我跟着他走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园中。
说起来这些日子,倒也没有这样的心情在夜中游园,此刻周围都是一片漆黑,只有前面灯笼散发出的淡淡的红光照亮了一小块青石板的路,那路也变得有些陌生了。我只能紧紧的跟在那侍从的身后,等到他停下来,看见前方窗户里透出的淡淡烛光,我才发现,他把我带到了裴元修之前的那个房间。
那侍从停在门口,回头对我恭敬的说道:“夫人,公子就在里面。”
我点点头,便走过去轻轻的敲了一下门。
刚一敲完,门就开了。
裴元修站在门口,平静而温柔的看着我。
“你来了。”
“嗯。”
“来,进来。”
“好。”
他退开到一边,我便迈步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并不是没有见过,我在刚刚到金陵的那一段时间,养病,治伤,都是在这里,那个时候当然也不会注意到这个房间是谁的,现在也才反应过来,当初我从江边被他抱回这个府邸,就直接住进了他的房间。
细想起来,已经好几年过去了。
而这里和我第一次睁开眼,看到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甚至连在这里相见的人,都没有变。
大概,变了的,只有心情吧。
却也能看得出来,韩子桐在这里花过的心思,不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一个已经被人遗忘的房间,怎么还能布置得和当初一模一样。
我走到桌边,回头的时候,他已经关上了门,刚刚吹进的一点夜风拂动得烛火摇曳,快要熄灭了,他走到烛台边,一只手护着烛火,一只手轻轻的挑了一下烛心,火焰才扑腾着慢慢的燃了起来。
然后他回头,对着我微笑了一下。
他也已经沐浴过了,换上了一身雪白的便褛,长发也在脑后垂散着,在俊逸之外,又显出了一种别样的闲适安逸,橘红的烛光照在他的身上,也透出了一种暖暖的气息。
我也微微的笑了一下。
他走过来坐下,一边伸手拿过桌上的杯子倒茶,一边说道:“离儿睡着了?”
“嗯。”
“玩得很累了吧?”
“看样子是的。”
“她,玩得开心吗?”
“……”
我一时间有些踌躇,但踌躇了一番之后,还是说道:“还好。她没去过扬州,一切对她来说都很新鲜。”
他倒了一杯茶轻轻的放到我的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抬眼看着我:“她,也还不知道,那是她的亲生父亲吧?”
我点了点头:“她还不知道。”
裴元修目光闪烁着,说道:“我还以为,他这一次见到离儿,一定会跟她相认,公开她的公主身份,但没想到,他竟然完全没有。”
我不由的,也皱紧了眉头。
第1008章 你一直在介意她,对吗?
的确,这不仅这一次的猜想,就连过去无意中想起,都一定会肯定裴元灏的这一做法,毕竟,这不仅是他们父女相认的问题,更是离儿认祖归宗,关系到皇室的体面和颜面的问题。
可他竟然没有。
甚至,这一次他会这样邀请离儿渡江,与他同游扬州,而到了傍晚,又将她送回来,还询问我们可否明天再邀请她渡江,这些举动完全都不像是他裴元灏,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会做的事。
实在——奇怪。
我和他的面前摆着茶杯,杯中升起的袅袅轻烟渐渐的晕染开来,在彼此的眼中弥散成了淡淡的薄雾,明明几乎无形,却让彼此的视线都模糊了起来。
他说道:“你愿意让离儿去见他吗?”
“我愿意。”
“……”
他也许料到了我会答应,也能猜测到我不会答应,因为不管怎么样都回答都不外这两个,而这两种回答,也各有各的缘由,但不管怎么准备,他大概都不会想到我会这么快的做出答案,一时间也有些愣神,半晌才茫然的“啊”了一声。
我重复了一遍:“我愿意,我愿意让离儿再去和他相聚。”
“……”
他沉默了一下,有些迟疑的:“为什么?”
“以己度人。”我平静的回答了这四个字。
这一次,他似乎也很快便明白过来,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的点了点头:“我明白。”
“现在,他的心情,和当初我来这里,那么急切的想要见到离儿的心情是一样的,在这一点上,我还是能完全体会他的感受。”我说着,低垂下眼睫,轻声道:“不管我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孩子是无辜的,不管她知不知道,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她都有权利享受父爱,也不会让她在将来痛苦,有遗憾。至于——,他毕竟是离儿的亲生父亲,他想要见离儿,想要弥补这些年来缺失的爱,想要疼爱自己的女儿,这些,我都能明白。”
“……”
“所以,我没有办法拒绝。”
裴元修轻轻的点了点头。
他说道:“虽然我还没有孩子,但毕竟,离儿在我身边呆了这么多年,我也多少能明白一个父亲的感受。”
“……”
我猝不及防的,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变了脸色。
他还没有孩子……
是的,他还没有孩子……
作为兄弟的裴元灏,已然儿女双全,可是他,直到现在,膝下也没有一个亲生的骨肉能够承欢,这对于他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个遗憾,一个缺憾了。
我抬头看着他,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在桌上烛台的映照下,闪烁着仿佛要刺伤人,又仿佛已经被刺伤的光芒,一时间也有些乱了方寸,只能默默的转过脸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裴元修也沉默了下来。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气氛也渐渐的变得有些尴尬,尤其那不安分的烛火把屋子里的一切都照得那样摇曳不定,晦暗难明,好像两个人心里万千缠绕的思绪,和摇摆不定的心情,都那么一览无遗的被映照在了周围灰白的墙上。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裴元修还是说道:“不过,你还要经历一次吗?”
“……什么?”
“我看见你今天在码头上,很痛苦的样子。”他看着我,虽然映着烛火,但眼神却温柔得如水一般:“你一定很担心,他会把离儿带走吧?”
“嗯。”
“那你还要——”
“但不管怎么样,我也没有办法拒绝,不让他们父女重逢相聚。”
“所以,你宁肯自己陷入那种痛苦和煎熬?”
我有些涩然的笑了一下:“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原本就没有完美的。”
他看着我,说道:“你可以不答应。”
我咬着下唇,轻轻的摇了摇头:“那样的话,我的确不会痛苦,不用煎熬了,但良心上,我还是会很难安。”
说到这里,我淡淡的一笑:“世事,总是不会完美。”
“……”
“要得到,就一定需要付出。”
“……”
“这不是委屈和痛苦,这是最基本的公平。”
“……”
“只是看,自己选择哪一端罢了。”
说完,我又笑了笑。
看着我的笑容,他却反倒显得有些沉重了,没有再说话,只是一向舒展平静的眉心在这一刻慢慢的皱了起来,在摇曳的光影下,出现了几道淡淡的褶皱。
我看着他,轻轻的问道:“那明天,我就——”
“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我看了他一眼,轻轻道:“谢谢。“
他转头看向我,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我们之间,难道已经要说这个字了吗?”
“……”我笑了一下,笑容中有些淡淡的酸涩,却并没有太尴尬,而是在沉默了一下之后,我轻轻说道:“说这个字,并不是要跟你生分,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事?”
“我想到了他缺席的那些年里,其实我也一样缺席了。”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离儿的身边,一直都是你,和若诗小姐,但我好像真的,没有认认真真的跟你们说一声谢谢。”
提起“若诗”,他的脸色微微沉了一下。
然后,两个人突然就无话了。
屋子里很暖和,或者说在越来越炎热的天气里,夜晚也变得越来越燥热起来,这样守着一盏烛火,两个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就显得格外的炙热了起来。
我勉强笑了一下,说道:“夜深了,你早点休息吧。”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而我说完之后,已经扶着桌沿站起来,转身便朝门口走去。
“青婴!”
可就在我刚刚伸手摸到门框的时候,身后那双几乎滚烫的手臂一下子伸过来,仿佛铁钳一般滚烫而有力,一下子抓住了我垂在身侧的那只手腕。
我被那样的力量和温度灼了一下,微微一颤,僵在了那里。
那双手慢慢的用力,慢慢的收拢,他滚烫的,坚实的胸膛贴了上来。虽然只是紧贴着我站着,却有一种整个人都陷入他怀中,被他紧紧抱住的错觉,尤其当他的呼吸吹拂过我的耳畔和颈项的时候,那种感觉更是强烈。
我站在那里,没有走,也没有回头。
然后,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对若诗——你一直在介意她,对吗?”
“……”
“我承认,在你来金陵之前,陪在离儿身边的,是我和她。”
“……”
“而陪在我身边,是她。”
“……”
他的话很简单,尤其是这最后一句,聊聊几个字,但我却仿佛已经完全体会到了他和她的这些年,没错,我之前的猜想没有错,甚至那都不是猜想,而是一种必然的既成事实——他和她之间,是有过去的,离儿口中那些将说未说的话语,其实都是属于他和她的,他们都记忆。
听到这句话,我终于还是慢慢的转过身去,看着他在幽暗的烛火下显得有些黯然的脸庞,被他握在掌心的手也微微的颤抖了起来。
感觉到我的颤抖,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他说道:“她是门第渐渐湮没的江夏王女,我是大势已去的前太子,那个时候,我和她只能依靠彼此,相互扶持,我才能坚持下去。”
我轻启双唇,像是想要说什么,可单薄微凉的唇瓣颤抖着,却终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门第渐渐湮没的江夏王女……
大势已去的前太子……
其实,这才是一场金风玉露的相逢吧?比起戏文里那些才子佳人,亭台相会,他和她的相逢更像是一场老天刻意安排过的,足以令天下人都震惊的好戏。
我心中的百转千回的思绪,在这一刻全都湮没在了平静的闪烁着的目光中,裴元修看着我的眼睛,继续说道:“你也看出来了,她的身体非常的孱弱,其实我们刚刚到金陵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快要不行了。”
我急忙问道:“那她——”
裴元修沉默了一下,才说道:“药老。”
“……”我下意识的笑了一下。
对了,药老。
这位妙手回春,甚至言称自己满身骨血皆为灵药的老人家,有他出手,韩若诗当然可以转危为安。
所以——我轻轻的说道:“你们就是这样,相识的吧?”
他点点头。
我也点了点头。
然后问道:“那,离儿说的——上一次,是指什么时候,什么事?”
裴元修似乎早就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所以我的话音刚落,他便立刻说道:“那是几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离儿也还小,但也许因为那一次被吓坏了,所以这件事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还一直记得。”
我静静的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裴元修原本在幽暗的光线下就显得有些黯然的脸色,这个时候越发显得沉凝了一些,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说道:“若诗她,她生来就有不足之症,药老说,原本以她当时的状况,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但幸好我们出手,她才活了下来。”
我突然道:“她一定很感激你吧。”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接这个话,但那眼神也已经默认了。
然后,他继续说道:“不过,虽然药老救了她,但因为她实在是因为先天不足,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脱离危险,全靠药老的施针和汤药维持,然后再进行调养,这样身体才慢慢的好起来。”
我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她已经调养了很长一段时间,几乎已经恢复健康了,药老很长时间没有给她施针,只用汤药调养,也完全没有问题,所以,大家都已经相信,她自己也相信她完全好了。”
我的眉心微微一蹙:“结果就出事了?”
第1009章 你仍然是我最爱的女人
我的眉心微微一蹙:“结果就出事了?”
“嗯。”
他点点头,脸色也有些苍白的道:“那一年……很奇怪,江南的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来得早,也更冷,还下起了雪。离儿从来没有看到过下雪,非常的兴奋,嚷嚷着要我们带她出去玩,所以我就和若诗一起带着她出去,逛到很晚,雪一直没有停,但大家的兴致很高,都不想回家,索性就去游船河。”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脸色越发黯然了一些,道:“其实我也应该想到,她的身体才刚刚恢复,这样跟着我们在外面整整一天,怎么可能不累?上了船之后,她的脸色就一直不好看,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却说不是,只说有点冷……我就把自己的狐裘给她穿上。”
我问道:“然后呢?”
“然后,江上出事了。”
“……!”
裴元修说完这句话,也顿了一下,然后说道:“突然出现了一批人要强行渡江,而且,我们发现,那是朝廷的人。”
我的心突的一跳。
朝廷的人?那是——
他也没有看我,只苍白着脸说道:“幸好,我们的人反应很快,跟他们动了手。那些人来得不多,而且显然也不习惯水战,所以战到半夜始终不敌,才退回了北岸。”
我没有说话,只觉得刚刚那一下,心跳得太厉害,胸口崩得微微的发疼。
虽然他没有再多说关于那天晚上的事,但我已经明白了,那天晚上,就是当初裴元灏派杜炎他们南下渡江寻找离儿,他们在江上跟金陵的人动了手,但后来还是被迫退了回去。
那后来,杜炎回了京城,把这件事告诉了水秀,水秀也无意识的跟我提起。
但那个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离儿当时也在江上。
甚至——
我转头看向裴元修,脸色也有些发白,就看见他有些失神的说道:“那个时候,若诗,她突然就倒下了。”
“……”
“她还有意识,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动不了,脸色苍白得,好像满地的雪一样。”
“……”
“那时离儿还小,看到若诗这个样子,立刻就被吓哭了。我知道一定是她旧病复发,但药老又不在身边。”
“那你怎么办呢?”
“我就抱着她,从河边,一直抱回了府里。”
“……”
“那一路上,她都在流血,衣裳全被染红了。”
“……”
“我以为她会死,随时都会,她自己好像也知道,但那一路,她流血不止,连呼吸都变得很微弱的,却一直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说到这里,他看了我一眼,目光闪烁着,仿佛随时都会破碎一般。
我突然有点明白过来。
那样的寒夜,那样的雪中,一个穿着他的狐裘,病弱的女子,脸色比雪地还苍白的躺在他的怀里,就像一个雪堆成的人,也许抱她的力气大一点,呼出的气息热一点,就会把她揉碎,就会把她融化。
但是,她一直看着他。
那双明媚眼瞳里闪烁着的柔弱的光,明明随时都可能在寒风中熄灭,却偏偏用尽也许是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力气,一直看着他,要把他的影子烙刻进自己的生命里。
这一刻,我突然轻笑了起来。
他似乎还有些沉溺在往事当中,突然看见我这一笑,有些怔忪的看着我:“……”
我看着他,笑道:“我突然觉得,子桐小姐当初被你禁足,有些冤枉。”
“……”
“我现在,都希望——自己没有出现。”
看着我慢慢变红的眼睛,他的脸色顿时一沉:“青婴……”
我虽然还笑着,但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不可避免的哽咽沙哑,甚至染上了一丝凄然:“我要是没有出现就好了。”
难怪韩子桐一见面就要杀我,这些年来她亲眼见证了她的姐姐和这个男人相互扶持,也见证了她的姐姐对这个男人的付出和渴望,但突然之间,我出现了。
我出现了。
……
而裴元修就像是着了魔一样,甚至即使在我离开金陵去吉祥村避开他的那一年,他也丝毫没有要放弃,最后在那个夜晚,几乎用生命的代价,扭转了我和他之间的一切。
韩子桐,怎么能不恨我?怎么能不想杀我?
至于,那个夜晚之后发生的事——我一想,又一笑,那种酸楚感涌上心头,几乎将我的眼泪都要逼出来。
有的人,有的事,真的不是亲眼所见就能明白的。
他们之间,也不是“过去”两个字,就能概括的。
错的人,是我……
看着我眼中细碎而微弱的光芒,看着我脸上泫然欲泣,却始终微笑的表情,裴元修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他猛的上前一步,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胳膊,用力的抓紧了:“青婴!”
我无助的看着他。
他虽然那样冲动的冲上来,抓住我胳膊都手也那样滚烫,可当叫过我的名字之后,他却反倒僵了下来,甚至比我还更无助的看着我。
沉默了许久之后,他轻轻的说道:“青婴,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要说那是你的错……”
“……”
“你没有错,我也并不认为我做错了。”
“……”
“青婴,我的心,仍然没有改变——你是我最爱的女人,也仍然是我的底线。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任何人!”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手微微的用力,我仿佛要被他揉碎一般陷落在他的掌心里,微微的战栗着,却只是看着他坚定的眼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说完那句话之后,他又沉默了一刻,然后慢慢道:“我只是想要告诉你……”
“……”
“若诗她——”
他说到这里,竟似也不知该如何再说下去,只用力的看着我,那目光,明明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温柔得仿佛水中轻摆的柔纱。
却在这一刻,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窒息。
我说道:“你别说了。”
我挣扎了一下,他的手还是紧紧的抓着我,这一次我咬着牙,几乎是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从他的手中挣脱开了,后退了一步:“我,我不想听。”
他的手伸向我,仿佛还想要抓住我,而我已经踉跄着退了一步,又退一步,狼狈得几乎要跌倒,对着他一直摇头:“不要……不要……”
他的手僵在了空中。
我看着他熟悉的身影矗立在门口,摇曳不定的烛光在他的身后晃动着,仿佛此刻我和他都难以平定的心潮,比任何一次海上的风浪还要狂暴,甚至已经让我分辨不清,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也许,感情,本来就分不出对错。
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那么痛苦。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的后退,直到离开了那房间里透出的微弱的光线,陷入了周围最深,最重的漆黑里,然后转身走了。
……
这个夜晚,过得很漫长。
也许是因为从他的房间离开之后,在漆黑的夜色中昏昏沉沉的不知走了多久,从视线到呼吸,全都染上了那种深重的黑,回到我的房间之后,我甚至没有点灯,就这样合衣躺下了。
眼中的漆黑,在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中,慢慢的褪去,窗外透进了乳白色的晨光,和淡淡的凉意。
我就这样睁大了空洞的眼睛,一整夜。
怀里小小的身体蠕动起来,我听见了离儿黏腻的呢喃声,低头看她,只见她乱糟糟的额发下,那双眼睛慢慢的睁开,先是映着窗外的光,亮了起来,然后慢慢的抬起头来看向了我。
对上我视线的那一刻,她惊了一下。
“娘?”
“嗯。”
“娘没睡吗?”
“……没有啊。”
她愣愣的看着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没有”,是没有睡,还是没有没睡,踌躇的还要问什么,我已经坐起身来,一边说道:“你今天不是还要去扬州吗?那就赶紧起来吧。”
她又是一愣:“娘,你答应我去扬州了?”
我笑了笑:“娘什么时候骗你了?”
她“哇”的笑了起来,一下子扑到我怀里,我原本坐着已经感觉头昏脑涨,这一刻她猛的扑上来,我再也只撑不住,一下子倒在了下去,后脑重重的撞在了床头。
“唔!”我痛得呻吟了一声。
离儿一见我这样,也给吓坏了,急忙撑起身来抱着我,又是惊恐又是抱歉的:“娘,娘你没事吧?痛不痛?”
我伸手揉了揉,只淡淡的笑了一下:“没事。”
她还心有余悸的看着我,我撑着床褥慢慢坐了起来,虽然撞那一下不过是痛了就算了,但因为一整夜没睡,昏沉的头脑才是最让我难受的,加上后脑那隐隐的痛楚,有些想要呕吐。
为了不让她愧疚,我忍着难受感,不动声色的微笑着下了床,然后回头看着她:“还不起吗?不起的话,他们的船可就不等你了哦。”
离儿还是很担心我,但看我微笑平静的样子,似乎也没什么大碍,这才放心的下了床,自己穿上衣服。听到我们屋子里的动静,外面服侍的侍女不一会儿也敲门进来了,送来了青盐热水和毛巾,我们两洗漱完毕,我又给她梳好了头,然后用过早饭。
时候差不多了,我便带着她走了出去。
一出内院的大门,就看见裴元修站在那小桥上。
仍旧是一身白衣,周围弥漫着还未退散的晨雾,氤氲着他那熟悉的身影。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也模糊了起来。
第1010章 一起去好不好?
一看到他,离儿立刻高兴的挥了挥手:“阿爹。”然后跑了过去。
裴元修等她跑到面前,伸手抚摸着她的发髻,那里被我精心的系了两条粉红的丝绦,和她今天一身月白色,带着粉色镶边的小裙子相配,更称得她的小脸粉嘟嘟,红嫩嫩,清丽之外又带着俏皮可人,格外的甜美。
裴元修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微笑道:“离儿今天真漂亮。”
离儿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但立刻又说道:“每天都漂亮!”
“对,每天都漂亮。”
他微笑着,揉了揉离儿的头发,然后又抬起头来看向我。
相视的那一瞬间,我的呼吸窒了一下,而他,似乎也有一瞬间的窒息。
那一刻,仿佛连空中的风,脚下的水,和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凝滞了一刻,但立刻,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早。”
“早。”
两个人微笑的打了招呼。
站在我和他中间的离儿抬起头来看看我,又看看他,我和他微笑着对视着,但问候过那两声之后,却都感到一种空洞和匮乏,好像再要说什么,做什么,却都无所适从。
然后,三个人都无话了。
我们一沉默,身后跟着的侍女侍从们就更加不敢说话,不仅不敢开口,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全都低下头,小心翼翼的看着我们两。
在这府里不是我管事,所以我也不会去管这些侍从侍女们听墙角说小话的功力,但这些日子我和他分房而睡,大家都已经看出端倪来了,更有甚者,应该会知道过去我和裴元灏的关系,离儿到底是谁的女儿等等。现在皇帝就在扬州,而且每天渡江过来接离儿去相聚,这必然会引起许多人的猜测;而昨夜,我和裴元修深夜相会,紧张的关系却仍旧没有得到丝毫缓和,更有甚者,我是一个人近乎失魂落魄的从他的房中出来。
在他们看来,公子和夫人之间的关系,就算不是剑拔弩张,也不会是眼前这样的平和安然。
也许,每个人都直到,也在等待着某一时刻的一个爆发。
但这一次,我和裴元修还是让一些人失望了,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还是他先开口道:“马车已经让他们备好了,我们走吧。”
“好,走吧。”
话音一落,我便牵着离儿的手,跟他一起往外走去。
上了马车,马车开始摇晃的向前行驶。
和昨天完全一样的马车,一样的人,但不同的是,离儿不再有昨天那样爬上爬下,兴奋欢喜的心情,坐在我和裴元修的中间,眨巴着大眼睛看看我,再看看他,最后低下头去,拨弄了一下堆在膝盖上的裙摆。
马车里只剩下三个人起伏不定的呼吸,和车轮碰着石板路发出的单调的声音。
时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难熬。
但还好,这段路程不算太远。
当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江水潺潺的声音,而我也清楚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沉下去的声音。
裴元修仍旧是先下了车,把离儿抱下去之后,回过身,向我伸出了手。
我坐在车厢里,看着那只手,又看了一眼他依旧温柔的眼瞳和平静的脸庞,沉默了一下之后,还是把手放在了他的手心里,被他用力的握住,然后另一只手抱着我的腰,将我抱下了马车。
下车的时候,因为一直都头昏脑涨,脚下有些发软,他立刻伸手用力一揽我的腰,我顿时踉跄着撞进了他怀里。
一旁的离儿看着我们,然后转过头去。
撞进他怀里的时候,我抬起头来,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双熟悉的,温柔的眼睛里,似乎有很多想要说的话,但都无声的化成了挣扎的光芒,只有那只手,拥着我的时候格外的用力,也格外的炙热,甚至有一种下一刻就要点燃我的身体的错觉。
我伸手撑在他的胸前,微微一用力,推开了他。
然后,对着他笑了笑。
他没有笑,只是眼神变得更黑了一些。
推开他之后,我转过头去,和昨天一样,那艘船又早早的停靠在了码头上,今天江上的雾气更大,也更浓,随着江水的不断起伏,雾气仿佛也不安的动荡起来,而那艘精致的船几乎一半都隐匿在了水雾当中,好像云中若隐若现的亭台,随时都会被风卷着云流将它带走。
吴彦秋带着几个人那里,一见我们,立刻走了过来。
离儿微笑着看着他们,但不知为什么,我好像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点淡淡的寥落。
但,那也是一闪而逝,几乎像是一个错觉,吴彦秋已经带着人走到了我们面前,毕恭毕敬的行礼之后,然后微笑着说道:“多谢夫人。多谢公子。”
我一时没有说话的心情,只勾了一下唇角。
裴元修说道:“今天,你们家主人打算带离儿去什么地方?”
“仍然是在扬州游玩。两位也知道,扬州之大,美景无数,寻常人十天半个月也走不完那些美景的。”
“什么时候送离儿回来?”
“还是和昨日一样,不过酉时,一定会把离小姐安全送回金陵。”
裴元修点了点头,又低下头去跟离儿叮嘱了几句,离儿也点着头一一答应了,然后便走到吴彦秋身边。
原本,他们就应该上船了,但吴彦秋却没有立刻带着离儿转身走,而是微笑着看着我,说道:“夫人,主人有一句话让下官来问夫人。”
我愣了一下。
“夫人,今日可愿意一同前去?”
“……”
我的眉心微微一蹙。
这个问题昨天已经问过了,谁都知道我的答案,也不可能会在一天之内改变,但他居然又让吴彦秋来问。
我看了吴彦秋一眼,然后抬起头,看向他身后的那艘船。
雾气没有散开,反而随着江涌越来越浓,甚至已经弥散到了码头上,远处的一些人的身影都开始模糊起来,更看不清那艘船上到底还有什么人,又到底在做什么。
但这一刻,我分明感觉到了雾气中,有一双眼睛在静静的看着我。
不急不躁,甚至没有了过去的阴鸷和狠戾,只有和那晨雾一般都清冷,就这么看着我。
而,像是被雾气氤氲,我的目光反倒有些恍惚了起来,看过了那艘船,看过了那双眼睛,看过了所有繁华背后的寥落,最后漫漫的看向了那波澜起伏,不断奔涌的江流。
蓦地,想起了昨夜裴元修说的往事。
当初的他们,是在江上遇见了杜炎他们渡江,我已经想象不出那一夜,到底发生了多激烈的战事,又留下了多少伤痕在这条长江之上,只是望着那万里滔滔,奔流不休的江水,心中不由的有些感慨。
那个时候的我,只知道裴元灏派人南下了,杜炎他们尝试着过江,但这其中到底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的事,却完全都不知晓,甚至现在,也许也已经湮没在了那涛涛的江水当中,湮没在了杜炎那张冰冷而酷俊的面孔之下,不会再有任何人去追索,去询问。
但,世事就是这样。
哪怕已经湮没,哪怕无人问津,世人却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被这些事情所影响着。
现在想一想,若没有当初杜炎他们的强行渡江,裴元修也不会在那之后便封锁了江上的南北往来,那顾平他们一家的悲剧大概也就不会……
想到这里,我不由的苦笑。
也不会。
这个世界上,原本就不会有能包住火的纸,顾七做的那些事,七嫂毒杀亲夫,直至最后带着她的女儿自杀,这些事都不会因为江上的封锁而有任何改变。
至于——韩若诗。
她对裴元修的执着和爱恋,难道不经历那一晚,就不会有吗?
当然也不会。
还是裴元修说的那句话是对的——
她是门第湮没的江夏王女,他是大势已去的前太子。
这样的相遇,原本就注定了一些事的发生,不会因为江水的汹涌就被截断,也不会因为我的出现而终止。
说到底,不清醒的是我。
不应该出现的,是我。
只是——那个时候离儿就在他的身边,我就算知道自己不应该出现在他的面前,不应该出现他和韩若诗,或者韩子桐之间,但如果上天让一切重来的话,我还是无从选择,必须出现,去找回我的女儿。
这也许,就是命运给出的,无法回避的选择吧。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淡淡的笑了一下。
我自认自己是很能接受上天的一切安排的,也明白许多事之间的公平没有那么让人舒服,但即使这样,上天似乎对我也没有丝毫的怜悯,给我的这些选择,往往都是没有退路的。
何其可笑。
何其可悲。
我又笑了一下。
我一直沉默着,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几乎清冷的笑意,而周围的人,尤其是裴元修,却似乎在这一刻一下子紧张了起来,目光灼灼的看着我。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离儿的脸上已经满是期待的笑容,回头看着我:“娘,你也要一起去吗?”
“……”
“一起去好不好?扬州可好玩啦。”
第1011章 争宠?
我看着离儿清澈的,充满了期冀的眼睛,笑了一下,刚要说话,就听见身边的人发出的沉重的呼吸声。
下意识的回头一看,只见裴元修正看着我。
他一直都是很平静而且冷静的,即使这个时候也不例外,但也许是因为我们两站得太近了,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他的呼吸直接吹拂到了我的脸上和耳畔,能立刻感觉到那呼吸中炙热的温度,好像燃烧着火焰一般。
我沉默了下来。
和他对视了一刻,但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我转过头去看着离儿,仍旧微笑着说道:“离儿自己去玩吧,娘就不去了。”
“又不去啊。”她微微撅起了小嘴:“真是的。”
“娘有很多事要忙,没有时间去游玩。”
“有什么事要忙的嘛,去玩一天都不行吗?”
“……”
这丫头大概只是无心而言,但我听着,脸色却不由的微微一沉。
的确,我在那府里,实在是没有什么事可做,也没有什么事可管,毕竟大事有韩子桐跟裴元修一起定夺,府中小事也一直都是韩若诗在管,如果真的要开口去管事,只怕韩子桐还能让我在那些侍从侍女面前更难堪一些。
想到这里,我的脸上不由的就闪过了一丝尴尬的神情。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离儿似乎也捕捉到了,她立刻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得,咬着下唇,有些怯怯的看着我,沉默了一下之后,才轻轻的问道:“娘,你真的不去吗?”
我笑了笑:“娘不去。”
这个回答虽然温柔,但谁都能感觉得到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毫不迟疑,这一次,连离儿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有些失望的低下头,吴彦秋看着我,终究也只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说道:“既然如此,那下官就不勉强夫人了。下官送离小姐过江了。”
我点了点头,又低头对离儿嘱咐了她几句,她一一听了之后,认真的对我说:“娘你放心,我不会让他给我买东西的。”
我微笑着,轻轻的抚摸了一下她的头。
吴彦秋道:“两位,告辞。”
裴元修对他挥了挥手。
我也挥了挥手。
等到船调转头,慢慢的驶入了江上弥漫的雾气当中,我们也转过身往回走。
一转身,就看见他的目光,近乎专注的看着我。
虽然他现在看起来很平静,目光也沉静了下来,但就在刚刚,被离儿和吴彦秋询问我要不要过江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他呼吸中的焦灼和沉重,好像一根被绷得过紧的弦,一不注意就会被拉断一样。
我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只低着头朝前面的马车走去,他在我身后似乎停留了一下,但也很快跟了上来。
坐在马车里,依然和之前一样安静,我坐在窗边,撩起一边帘角看着外面,但总能感觉到那熟悉的目光在一直看着我,有好几次,我甚至觉得他的目光几乎要变成一只实实在在的手,要触碰到我的身体。
但,从头到尾,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终于,这场几乎让人感觉难熬的路途到了尽头,马车停在了大门口,他依旧是先下了马车,然后将我接了下去。
我站定之后,对他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身走了进去。
这一次,同样感觉到他的目光,虽然一直站在门口,但他的目光却像是缠绕在我的身上,每一步,都能感觉到他所带来的沉重。
我的脚步,慢慢的停滞了下来。
然后,听见他在身后喊我的名字:“青婴……”
“……”
“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说。”
我没有回头,只是在沉默了一下之后,说道:“如果还是昨晚的那些话,不用说了。我都懂,但不想听。”
他上前了一步:“我——”
话没说完,突然听见前方一阵杂乱的,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抬头一看,却见几个侍从和侍女,手里都捧着一些纸包,心急火燎的跑了过来,一看见我们两站在门口,急忙停了下来,立刻走过来行礼。
“公子,夫人。”
“什么事这么匆匆忙忙的?”
“回公子的话,若诗小姐病又加重了,我们正要去给她煎药。”
“什么?!”
他的眉头顿时拧紧了,问道:“药老呢?”
“药老已经过去了。”
听说药老过去了,他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这时又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看向我。
我也回头看向他。
“你——”
“……”
一时间,两个人似乎也都无话了。
那几个侍从侍女看见我们两这样,越发的不敢动弹,也不敢说话。我也不想这样为难他们,便微笑了一下,说道:“你去看看吧。原本我也该去看的,但现在那边一定人多事繁,我去的话,反倒给大家都添麻烦了。”
“……”
“若她无恙了,着人来告诉我一声。”
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明显的看到那几个侍从侍女偷偷的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悄悄摸摸的对视了一番,似乎都带上了几分钦佩之意。
我不用去想,都能猜到他们的意思。
裴元修也看着我,但显然,我这样的“通情达理”并没有让他和别的人一样好受或者欣喜,相反,他平静的脸上越发显出了一种凝重的神情。
但,他终究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好。你回去好好休息。”
“嗯。”
我点点头,转身走了。
走过那座小桥回到内院的时候,还能听见那一边乱糟糟的声音,整个府里都喧闹了起来,幸好这个内院中还保持过着一贯的宁静,我回到屋里,靠在床头躺了一会儿,又走到桌边喝了一杯茶,然后再到窗边的卧榻上歪着,顺手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就这样,大半天过去了。
下午的时候来了一个侍女,给我送来了一些酸甜开胃的果品小食,我没什么胃口吃这些东西,只让她放到一边。她做好之后,又走过来,毕恭毕敬的告诉我若诗小姐的病情缓和多了。
我微笑着点点头:“没事就好。”
那侍女站在我的榻前,又小心的问道:“那,夫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我摇摇头:“没有了,你去忙你的吧。”
那侍女又看了我一眼,眼中透出了一丝淡淡的失落,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但才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我。
我也感觉到了一点异样,抬起头来看着她。
那姑娘像是咬咬牙下定决心一般,疾步走到我的面前,小声的说道:“夫人。”
这一次,我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她。
这个侍女飞快的说道:“公子这些天其实一直在书房中处理公务,晚上也是睡在书房里,并没有去若诗小姐和子桐小姐那边。”
“……”
“刚刚,公子过去看了若诗小姐,回来之后,还是跟奴婢们问了夫人中午吃了多少,胃口好不好,还让奴婢们送些开胃清凉的东西过来给夫人用。”
“……”
“夫人,请放心。”
“……”
“公子的心,还是放在您身上的。”
她一改刚刚的小心谨慎,连珠炮似得说完这些话,脸上那踌躇的神色也终于褪去一些,带着一丝期冀的看着我。
我沉默的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
府里的下人都知道我和裴元修之间“冷战”了起来,也都看出了韩家姐妹这段时间的作为,裴元修要娶韩若诗,几乎已经成了不可逆转的事实,也难怪这两天内院里越来越安静,而他们那边越来越热闹,谁都知道这个时候要去捧着新夫人,烧热灶的。
不过,这个侍女似乎想的异于常人,在所有人都去烧热灶的时候,她偏偏来烧我这个冷灶,也许是因为裴元修那几句询问的话,那几句吩咐,让她看出了一些端倪吧。
正房如此通情达理,公子对我也还有余情,看来我的地位一时之间还是无人能撼动的。
她决定站队到我这一边。
不能不说这个小姑娘有些灵性,也许是因为在这样的大宅院里,这是一项必须的生存技能,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生存下去。
我对她笑道:“你很机灵嘛。”
这个侍女立刻笑了起来,又低下头去,小声的说道:“夫人夸奖了。”
我笑了笑,从卧榻上懒洋洋的站起身来,走到屋子另一边,打开柜子取出了一锭银子,然后走了回来,她一看见我手中的东西,眼睛里立刻闪出了晶亮的光。
我递到她面前:“给你的。”
“多谢夫人!”
她欢天喜地的接过来,兴奋得脸都胀的通红,正要抬起头来对我说什么,我又坐回到卧榻上,平静的说道:“不过,这些事今后不用来告诉我了。”
“……”她一下子傻了。
我说道:“你下去吧。”
“……”
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但看见我带着一丝倦怠的神情躺回了卧榻上,终于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能迟疑着退了出去。
又留下了一室安静。
但这种安静,渐渐也让人感到烦躁起来。
我坐起身,左右看了看这个精致,却有些空洞的房间,最后目光落到堆在一边的那些锦盒。
是昨天裴元灏和离儿同游扬州之后买下来,却以让我和裴元修收下的名义送给离儿的。
我想了想,走过去拿起最小的一个,拆开来。
第1012章 太迟了……
里面,是一件小小的,几乎只有巴掌大的肚兜。
红彤彤的,上面还绣着一个红嫩嫩粉扑扑的娃娃,抱着荷花乐呵呵的躺在那里,显得又可爱,又福气。
我愣了一下——这么小的肚兜,离儿现在哪里还穿得下,恐怕只有刚出生的小婴儿才会穿这样的东西吧。
肚兜的下面,还放着一双小鞋,和一双银镯子,都只有一丁点大。
我微蹙眉头看了一会儿,把那肚兜放了回去,又拿起另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看见里面又是一件小小的衣裳,但比那个肚兜大一些,旁边放着一双小小的绣花鞋,两只一起放在手掌上也放不满。
我又皱了一下眉头。
这,也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孩子才会用到的啊。
我又接连拆开几个锦盒,从里面拿出来的不是虎头帽,就是小小的衣裳,小小的裙子,小小的靴子,大多都是离儿根本用不上的东西;再拆了几个,衣裳和鞋袜大了起来,可现在穿已经不合适了。
裴元灏送这些东西给离儿做什么?还是,他吩咐下去,手下的人都弄错了?
我站在桌边愣了一会儿,突然心中一颤,再去打开一个稍大一些的锦盒,里面是一条粉嫩的鹅黄色的裙子,大小正是离儿现在能穿的,款式也很新,里面还配了头花,小丝带,甚至还有一朵简洁而雅致的珠花,都用纱巾仔仔细细的包裹了起来。
我顿时明白过来。
这些东西,是一个小孩子,从小到大会穿到用到的,从婴儿时期开始,一直到现在一个小姑娘现在漂亮的衣着,全都在这几个锦盒里。
我慢慢的坐到了凳子上,看着桌上放着的这些东西,一时间也有一种感同身受的酸涩和苦楚涌上心头。
我知道裴元灏不是一个太细心的人,更不是一个擅长温柔待人的男人,很多时候,他哪怕温柔也是笨拙的,甚至连温柔中也带着粗粝,可现在,展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他身上前所未有的细腻的一面,若是说给那些朝臣们听,只怕他们都不会相信。
他,是在弥补。
弥补这些年来没有付出的父爱,弥补这些年来错过的离儿的成长。
其实,我何尝不是和他一样,也错过了离儿的成长,也错过了这些年。
想到这里,不由的长叹了口气,苦涩的笑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虚掩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裴元修站在门口,静静的看着我。
我坐在桌边,一时也没有反应,直到看见他漆黑的眼睛和沉凝的视线从我的脸上,慢慢的移到了桌上,那一摊已经不合时宜的衣服鞋袜上,微微的闪动了一下,我把手中那条小裙子放回了桌上:“你怎么来了?”
他的目光还在桌上停了一下。
“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该去码头接离儿了。”
“哦……”
我微微一怔,才发现自己拆这些锦盒,又坐在桌边发呆,都过去好长时间了,便扶着桌沿站了起来:“好,你等我准备一下。”
说完,便走到一边去,用梳子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角。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走进来走到桌边,看着桌上的那些东西,我梳理好了头发回过头来,看着他漆黑的眼瞳,想了想,还是平静的说道:“这些是他送离儿的礼物。”
他听了,平静的看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着我,微笑道:“他有心了。”
我也微笑着:“是啊。”
只是——太迟了。
他的确有心,只是他的心意,就跟这些不合时宜的衣帽鞋袜一样,来得太迟了。
而我,也是一样。
他看着我的笑容,一时似有些怔忪,而我已经从那种沮丧当中清醒过来,笑着说道:“不说这些了,我们去接离儿吧。”
“……好。”
和前一天一样,我们到达码头的时候,船还没有过来。
当然,也是因为我们来得太早了。
我和他这一路仍然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只在下车的时候寥寥的交谈了两句,然后他和我一起走上了码头。
我刚一站定,便看见前方宽阔的江面上,涛涛江水不断的翻滚起伏,一波一涌的拍打着岸边的石柱,不断激起巨大的雪白的浪花,把码头最前方的石板路冲洗得干干净净,也带来脚下一阵微微的颤迹。
这时,裴元修上前一步,站到了我的前面。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却看不到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是被他高大的身躯和宽阔的肩膀一挡,江面上什么都看不到了。
但我也没说什么,只静静的站在他的身后。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了。
虽然昨天也经历了这样的等待,但不焦急还是不可能的,只要一刻没有看到离儿回来,我悬着的心就始终放不下去。
眼看着夕阳斜落,撒下的金色的光芒笼罩在无边的长江之上,仿佛整条江幻化成了一条金龙,在缓慢的婉游,发出低沉而巨大的低咆,我下意识的抬起头,刚要去看看江对岸到底有没有动静,却见裴元修已经转过头来,微笑着对我说道:“别担心,离儿回来了。”
“……!”
我心中一喜,急忙抬头去看,果然,那艘大船又一次出现在了视线中,周围一片波光粼粼,似乎也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
我松了口气,轻轻的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转头看向裴元修,却意外的看到他的脸上满是水露,被阳光一照,也在闪闪发亮。
那是__
见我望着他,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也笑了笑。
是江风中卷着的水沫,刚刚他一直站在我的前面,一直在帮我挡着。
我看着他一脸濡|湿的模样,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一下,从袖中那出了自己的手帕,轻轻的递给了他。
“多谢。”
他接过去,在手里捏了一下,然后放到脸颊上,轻轻的贴了两下。
额头上,鼻尖上,甚至鬓角,还都是凝结的水露。
我看了看他,又转头看向江上的那艘船,看了一会儿,还是又看向了他,指了指他的鬓角:“那里没有擦干净。”
“嗯?”
“这儿,还有这儿。”
我伸手指着,而他随着我指尖的指点,又擦了几下。
脸上,总算是干净整洁了。
他笑了一下:“没有你还真是不行。”
我也笑了一下,但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看着那张已经被濡|湿了的手帕,他捏在手心里,却并没有要还给我的意思。
而这时,感觉到风和浪又大了一些,我回头一看,船已经靠岸了。
我们急忙走了上去,船还没靠稳,就看见离儿站在船头,兴奋的对着我们使劲的挥手,而她的身后就站着裴元灏,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长衫,大概因为江上水雾太重,衣角和袖口都有濡|湿的痕迹。他一只手虚拢在离儿的肩头,一只手扶着围栏,正静静的看着我们。
这时,船靠稳了,一道厚重的舢板搭上了码头的石墩。
离儿从他的身边走开了两步,然后回头,对着他轻轻的摆了摆手。
因为他面相阳光的关系,我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是,大概因为夕阳斜照那橘红色的光让人觉得格外的温暖,似乎他的脸上也是一片充满暖融融意味的微笑。
他对着离儿也摆了摆手。
然后,离儿转身走了,而他又一次直起身子扶着围栏,漆黑的眼睛看向这个码头。
离儿从船上走了下来,跟在她身后的仍旧是吴彦秋,还有他身后的几个侍从,其中一个侍从的手里还捧着一个长长的,方形的盒子,毕恭毕敬的走上前来,都朝着我们俯首行礼。
离儿走到我们面前,轻轻说道:“阿爹,娘,我回来了。”
裴元修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发心。
离儿又抬头看向我,却像是有些小心翼翼的:“娘。”
我心里的大石头放了下来,倒也没有什么多的要说的,只是看着那个侍从手里抱着的盒子,微微的蹙了一下眉头,离儿一看见我这样,急忙要开口解释什么,但吴彦秋像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一样,抢先说道:“夫人,这是我家主人要送给夫人的。”
“……”
又来这一手么。
低头看着离儿微微撅着嘴,带着一点委屈的表情,眼睛里闪烁的光好像也在告诉我“不是我让买的”。
回想起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那些东西,我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裴元修看了我一眼。
吴彦秋又接着说道:“主人还让我跟夫人和公子说一声,主人明日还希望能与离小姐同游扬州。”
“……”
这一回,我和裴元修对视了一眼。
但,谁都没说话。
只是,两个人的眉头都微微的皱了起来。
又要一次?
已经接连两天了,他邀约离儿渡江同游,其实这实在不算什么异事,如果说父女相聚,不要说两天三天,就算两年三年都不够,但问题在于他的身份,他中原大地的帝王,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在他的面前摆着太多的军国大事,不说其他的,就只是这一江之隔却险难重重的金陵,就足够让他和他的朝臣们昼夜难安;但现在,他身处与金陵仅仅一江之隔的扬州,却似乎不打算有任何建树,并且每日渡江来接送离儿,整整两天了。
这,是一个父亲会做的事,但实在不像他裴元灏会做的事。
他到底,在想什么?
第1013章 旧琴 烂网
他到底,在想什么?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一次,他停留在船头,虽然船身一直随着江水的涌动而不断起伏,但他站在那里,却像是一尊磐石,不论身形还是眼神,都是那么的坚定,仿佛即使那些江水流过他的身边,也无法撼动和改变他一丝一毫。
吴彦秋见我和裴元修都一直没有反应,又微笑着说道:“希望二位能够成全。”
“……”
“明日戌时,下官依旧会在此处静候二位的佳音,也静候离小姐。”
“……”
“下官告辞。”
说完,他又朝着我们行了个礼,我们身后的随从走上前来,从那个侍从的手中接过了那个硕大的锦盒,似乎还有些沉甸甸,然后吴彦秋便带着他们转身走了。
这一次,我们没有等那艘船开走,已经不约而同都转身朝马车那边走去,依旧是裴元修先把离儿抱了上去,然后在一只手握着我的手,一只手扶着我的腰,小心翼翼的将我扶上了马车,接着,他自己也上来了。
那个侍从也将那盒子奉了上来。
马车很快便随着车夫一声吆喝,摇摇晃晃的朝前驶去。
又是,沉默。
不知是因为今天游玩耗费了太多的精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离儿没有像过去那样精神百倍的在车厢里爬来爬去或者拉着我们闲聊,而是盘着腿,静静的坐在我的身边,另一边是裴元修,他也安安静静的坐着。
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马车跑进了金陵城内,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街道两边的小摊贩仍旧在吆喝叫卖着,也有街边的路人在问候说话,但外面的声音越发衬得这个小小的车厢里那种近乎紧绷的压抑和沉闷。
离儿终于抬起头来看看我,又看看裴元修:“娘,阿爹,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了呀?”
我和裴元修对视了一眼,又都看向她。
却都有些不知所措。
大人的世界,不管有再多的龌龊,也不该让孩子知道,也正因为如此,当初在宫中时,我和裴元灏恶劣的关系始终隐瞒着念深,离儿也并不知道我和他的父亲曾经经历过什么惨痛的过去,更不知道我和他的阿爹如今又处在什么样的关口上。
只是她这样一问,车厢里的气氛更加的尴尬了起来。
裴元修立刻笑了笑,然后说道:“离儿,那里面又放着什么东西啊?”
幸好他岔开话题,离儿的注意力也立刻离开了“我们为什么不说话”这一点,大家都注意力也都放在了车厢另一边那个静静躺着的锦盒上。
裴元灏的礼物。
回想起昨天那些堆积如山的锦盒里的东西,再看看这个大概几乎和离儿身高差不多一样长的盒子,有些难猜了。
这次,离儿却撅了撅嘴:“你们看嘛,奇奇怪怪的。”
哦?奇奇怪怪的?
我和裴元修都对视了一眼,大概也都想起了那些完全不合时宜的衣帽鞋袜,这一次到底放着什么,让离儿说奇奇怪怪的?
我们两把那沉甸甸的盒子拿过来,打开了它。
里面,是一张琴。
乍一见,我有些愕然,完全不明白裴元灏为什么要送离儿一把她现在还完全不会弹的琴,但,再多看两眼的时候,心里不由的一沉。
这张琴宽且长,琴身显得格外的厚重而敦实,给人一种沉稳内敛之感;古琴是上等的杉木制成,一打开锦盒,就闻到一股浓浓的松脂的香味,琴身涂满了朱色的红漆,但似乎因为时长日久,红漆的颜色没有那么明亮鲜艳,有些地方呈褐色,甚至琴身的几个角都有红漆脱落的斑驳的痕迹。
这,是一张旧琴。
我又注意到,在这个锦盒内侧的周围,全都贴着一层渔网一样的东西,而且还显得有些破烂。照理说,这样的锦盒,又是用来送礼的,里面就算不镶金带银,也应该用锦缎陪衬才是,怎么会是一层破烂的网?
我的眉头皱紧了,而一旁的裴元修,脸色也微微的一沉。
裴元灏,送了一张旧琴,放在烂网里送过来。
旧琴……
烂网……
一时间,我也沉默了下来。
马车里立刻又陷入了一种难言的,近乎压抑的沉默中,我默默的看着那张古旧的琴,它静静的躺在锦盒里,好像一个长久以来都静默无言,却将一切世事都看得一清二楚,透透彻彻的人。
如果说上一次,裴元灏送来的堆积如山的锦盒在这马车里,就好像一个冷眼旁观的第三者,在旁观着我和裴元修之间的冷战,那么这一次,他存在的感觉就越发强烈了。
尤其,当离儿伸出手去,拨弄了一下琴弦的时候。
那“铮铮”的声响,震得我们两个人都颤了一下。
离儿抬起头来对我说:“娘,你说奇怪不奇怪。哪有人送礼物,送一件旧的,用过的东西,而且这盒子里面还这么破烂啊?”
……
我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又看了那张旧琴一眼,伸手慢慢的关上了盒子,说道:“是很奇怪。但你也不要因为别人送你的东西不好,就嫌弃人家。这是礼貌,知道吗?”
她点点头。
这一回,是彻底的安静下来了。
我和裴元修沉默着,连离儿也没有再说话,三个人各自安静的坐着,但目光却似乎都不由自主的落在了那只长长地锦盒上。
旧琴……
烂网……
原来,裴元灏还有这个意思。
我这才想起来,刚刚吴彦秋让人把锦盒送过来的时候,说的是“这是我家主人要送给夫人的”,只是我以为他又借着这个名义要送离儿礼物,所以根本没有想到要拒绝,却没想到,里面是一张旧琴。
我不由的,感到一阵哭笑不得。
但却实实在在的,不想哭,也笑不出来。
不一会儿,马车回府了。
我们一行人走到了小桥边,也该要分路的时候,裴元修自然是要回他的书房,而我正要回头去叫离儿,却见她走到那个侍从的面前吩咐了一句,然后把那只锦盒接过来自己抱着。她的个子还没太高,那锦盒长长地被她抱着,几乎比她还高出一些了来,显得有些笨拙。
我问道:“你这,做什么?”
“我要拿回去。”
“让他们拿下去放着不就好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娘,你不是说,就算这个东西不好,也不要嫌弃吗?我打算带回去。”
我微蹙了一下眉头:“带回去,你又不会弹。”
“可是,娘你会的吧?”
“……”我怔了一下。
就这一下,离儿立刻高兴的说道:“我就知道,娘那么厉害的,一定会弹这个。不然,他干嘛送我们这个?”
说着,她又回头看着裴元修:“阿爹,你要来听娘弹琴吗?”
裴元修抬头看了我一眼。
从昨天到今天,我们两已经有了无数次的对视,虽然都很平静,但实在的,也都很尴尬,我甚至每一次都不能再看他第二眼,而他在看着我的时候,眼中似乎也挣扎纠结得厉害,这样的对视,就算没有那些激烈的争吵,痛苦的厮打,对两个人来说也不啻一种折磨。
最后,他还是说:“阿爹就不去了。阿爹还有很多事要去处理。”
“哦……”
“不要玩得太晚,早点休息吧。明天——”他说着,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去看着离儿:“让你娘决定吧。”
说完,他转身走了。
离儿抱着那只大盒子站在桥上,看看他,又看看我。
我也转过身,淡淡的说道:“走吧。”
其实今天除了在码头上站了一会儿,其他时间几乎都是坐着躺着,原本应该不太累才对,但回到屋子里,我却感觉到一种身心俱疲的倦怠,带着离儿稍事整理了一下之后,便一个人坐回到卧榻上。
却听见离儿在屋子里,哒哒哒的跑来跑去,又在做着什么。
等一回头,才发现她已经把琴放到了桌上,然后回头看着我,一脸期冀的表情:“娘,你弹琴给离儿听好不好?”
我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才撑起有些疲软的身子走过去,坐到桌边。
伸手拨弄了一下琴弦,立刻听到铮铮的,显得有些刚硬的声音。
这琴虽然古旧,但似乎音色还不错。
我笑道:“你想听什么呢?”
“离儿也不知道,娘弹好听的给我听,好不好?”
我笑了笑,便坐了下来,稍事调了一下琴轸,然后弹了一支神人畅。
古琴不同于其他的乐器,古琴曲也不同其他的乐曲,有那么多的激昂起伏,更多的是一种淡淡的韵味,却不是离儿这个年纪会懂,能去欣赏的,但,她还是静静的站在我的身边,看着我的十指在琴弦上翻飞着,好像穿花蝴蝶一样,又像是在欣赏乐曲,又像是在看着一幅画卷。
一曲终,我笑着问她:“好听吗?”
“……”
她看着我,表情有些愣愣的,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踌躇了一番之后,她说道:“娘弹什么都好听。”
我呵呵的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伸手揉了一下她柔软的发心,笑道:“好听就是好听,不好听就是不好听,也不用因为你喜欢娘,就觉得娘做什么都对。”
“……”
“娘,也有犯错的时候。”
她怔怔的看着我,半晌,问道:“娘犯了什么错?”
第1014章 那个人是我爹,对吗?
她怔怔的看着我,半晌,问道:“娘犯了什么错?”
我看着她黑白分明的,澄清得像一汪清泉一样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笑道:“也没有什么。离儿还想听娘弹琴吗?”
她点点头:“想啊。”
“那娘再弹一曲给你听。”
“好。”
这一次,我弹了胡笳十八拍。
一曲终了,指尖有些微微的做疼,毕竟很久没弹过了,也有些生疏,我轻轻的捻了一下几个指头,低头一看时,却见离儿趴在桌上,望着那些琴弦,脸上却仍旧是一番有些茫然的神情。
我不由的觉得她有些奇怪,问道:“离儿,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她两只手趴在桌沿,下巴放在手背上,这个时候抬起头来看了看我,突然说道:“娘,今天那个人弹给我听的,不是这些曲子呢。”
“……”
那个人——裴元灏?
裴元灏弹琴给她听?
说起来,我似乎没有看到过裴元灏有那样清闲雅意的时光,诚然,他这个人的气息就是低沉内敛,甚至带着几分戾气的,跟雅乐这些东西也不大沾边,所以离儿一说起他弹琴,我都愣了一下。
不过,他毕竟是皇室的人,天家皇子哪一个不得好好学学琴棋书画,就连那个我曾经万分看不上眼的裴元琛,也能跟黄天霸琴箫和鸣的。
只是,有些难以想象,裴元灏弹琴的样子。
我问道:“他弹的什么曲子啊?”
“我不知道名字,不过——我哼给娘听,好不好?”
“嗯。”
我点点头,然后离儿就开始呜呜呜的哼了起来。
古曲的旋律本来就很生涩,加上离儿大概也只听过一次,所以不是太熟悉,哼得断断续续的,好几次都直接断掉了。
但,听她哼了一会儿之后,我还是听懂了。
离儿停下来,然后看着我:“娘,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啊?”
“……”
“娘也不知道吗?”
我想了一会儿,轻轻的说道:“娘知道。”
“叫什么?”
“……当归。”
“当归?”离儿一听,立刻睁大了眼睛:“这,不是一味药吗?”
“是一味药,也是一支古曲的名字。”
“哦?还有这样啊,用药来做古曲的名字。那是谁做的?”
“相传是一位大将军,但也有人说,其实是后人为了纪念那位大将军而做,假托他的名字而已。”
“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一只手还放在琴上,指尖轻轻的摩挲着琴弦,想了许久,最后指头轻轻的一勾,琴弦发出铮的一声,我低头对离儿笑着说道:“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她怔怔的看着我,这时,目光又看向了我的身后:“阿爹。”
我一回头,就看见裴元修走了进来。
而跟在他身后的是几个侍女,一走进来便向我们行礼,我这才看到,她们是过来摆饭的。
其实从我在海上和他分房开始,两个人已经刻意的减少了相互之间的走动,也很少在一起吃饭了,尤其是这几天,带着这些情绪,在一起吃饭不但不是愉快的家人之间的相处,更像是一种磨折了。
但既然他已经来了,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只是,那些侍女要摆饭的时候,发现桌上还放着那张古琴,都没敢乱动,小心翼翼的回头看了裴元修一眼。
裴元修也看着那张古琴。
我站起身来,也看了他一眼,便淡淡的吩咐道:“把这个放到一边去吧。”
“是。”
立刻有一个侍女上前来,将这张琴收捡起来,又擦了一下桌子,然后他们开始摆饭摆菜,那些精致的,色香味俱全的菜品慢慢摆了一桌,还冒着热气,散发出的诱人香味不一会儿便盈满了整个房间。
“好香啊。”离儿深深吸了一口气,赞道。
裴元修笑着说道:“有你喜欢的三套鸭,开心吧。”
“嗯!”
离儿高兴的点点头,裴元修看着她也笑了起来,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说道:“最近,我们一家人也没在一起吃一顿饭,今天想过来陪你们一起。”
我淡淡的笑道:“好啊。”
于是,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就和平时一样落座了。
我中午吃就不多,下午的时候裴元修让人送了些开胃的果品来,但我一样都没碰,虽然现在时候也已经不早了,仍然没什么胃口,也根本不饿,却也不想扫他们的兴,便端了小半碗饭坐在那里应景。
裴元修突然说:“怎么不吃菜?”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他,才发现他一直注意着我,离儿正往碗里夹菜,听他这么一说,也看向了我。
我笑了一下:“胃口不大好。我喝点汤算了。”
说完,就要去盛汤,汤碗放在他的面前,我要起身才能去盛。刚一站起来,他已经朝我伸出手:“我来吧。”
我端着碗的手微微的顿了一下。
他几乎已经要接过我的碗了,我的手往后缩了一下,淡淡的笑道:“你吃你的,我自己来。”
说完,自己拿起汤勺,盛了小半碗汤。
我能明白他今天来要和我和离儿一起用饭的用意,毕竟,我们两这对夫妻现在还没到头,很多事情,也许他还想挽回,而我也还没有放下,但即使如此,虽然当着离儿的面我可以息事宁人,什么激动的情绪都没有,跟他依旧做一对“恩爱夫妻”,但并不代表有一些事就这样过去了,我也不想给他这样的错觉。
我端着碗坐下来,汤是熬了许久的,十分香浓可口,我喝了一小口,感觉到离儿还在看着我,便笑着说道:“快吃饭,吃完了喝点汤。”
她点点头。
我又抬起头来,看向脸色有些苍白的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吃完了,也喝点汤吧,这汤不错。”
他也点了点头。
这顿饭后来,我们两个都吃得很沉闷,等离儿吃完之后,侍女们来收拾了,他也就要走了。我送到他门口,他刚走出去,又回过头来看着我,柔声道:“我今晚就在书房,你——你们早点休息。”
我点点头,道:“你也别熬夜,早点休息。”
他看着我,目光温柔的闪烁着。
我避开他的目光,转身走了。
夜色降临,我带着离儿去沐浴了一番,两个人清清爽爽的走在竹林间的小路上,风带着水气吹进来,吹拂动裙角的时候,阵阵凉意从脚踝一直升到了心里。
这些天了,难得感到一点舒服的感觉。
我原本还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可一低头,却看见离儿的脸上有些恹恹的,好像没什么精神,奇怪的是,平时这个时候都是她最闹腾的时候,不折腾半天是不会轻易上床睡觉的。
也许,是这两天去扬州游玩,让她累坏了?
想到这里,我也不再停留,带着她回了屋,往香炉里放了一块驱虫的香片,又把帐子里熏了一番,然后放下帐子来,她睡在靠里面的地方,见我一躺下,便立刻翻了个身,滚进了我的怀里。
天气有点热了,这样抱着她,其实两个人都有些热。
但这丫头似乎还嫌不够,一只手横在我胸前,紧紧的搂着我。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这么大了,睡觉还要娘守着啊?”
她却没接话,只是小脸儿贴在我的肩头,眨巴着大眼睛。
不一会儿,就感觉她的脸颊和我肩膀相贴的地方烫了起来,她的额头,还有鼻尖上都冒出了细细的汗珠,我知道她热着了,便反手拿起枕边的一把小扇子,打开来轻轻的给她扇风。
一阵一阵的凉风拂过她的脸颊,也终于让她脸上滚烫的温度降低了一些。
但,她还是睁着大眼睛,没有丝毫要睡着的意思。
奇怪的是,今天的她一直都没什么精神,刚刚也是一幅恹恹的表情。
我笑道:“怎么还不睡?难道,要娘唱儿歌哄你吗?”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带着几分怨怼的道:“娘,我已经长大了。”
一听这话,我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笑容中,却不知为什么,带上了一丝酸涩。
其实这句话,多少小子,小姑娘会对自己的爹娘这么说的,人的小时候总是会拼命的想要长大,垫起脚尖的想要长高,总觉得自己长大了之后,就可以一切都好起来,什么烦恼都没有,什么痛苦也都离自己远去。
却不知道,长大,才是所有烦恼,所有痛苦的源头。
当初的我,何尝不是在那个破旧的小草屋里这样对母亲说过,甚至,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时候母亲恬淡的笑容,和仿佛看透一切的,几乎透明的浅色的眸子。
是不是也和现在的我一样?
那个时候的她,陷落在什么样的挣扎和痛苦里呢?
我正出神的想着,突然感到怀里又沉重了一些,低头一看,离儿撑起身子来,趴在我身上,像一只祈求抚摸的小猫一样,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被她那样的目光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怎么了,离儿?”
“娘,”她看着我,一字一字的说道:“那个人,是我爹,对不对?”
第1015章 娘,你还喜欢爹吗?
离儿的那句话,只是轻轻的说出口,可听在我的耳中,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她,她说什么?
她在问我,那个男人,裴元灏,是不是她的父亲?!
我不可思议的,近乎惊恐的看着趴在我身上的离儿,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澄清得令人心疼的眼睛,而此刻她充满期冀,也带一丝难解的茫然望着我,眨也不眨的,似乎在迫切的等待我给她一个答案。
但此刻,我的脑子里如同飓风过境,只剩下一片近乎混乱的荒茫,什么都回答不了。脑海里来来去去回响着一句话——她怎么会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不敢置信的看着她,半晌,艰难的道:“你说什么?”
“娘,那个人每天接我过江去扬州,陪我游玩,其实他是我爹,对吧?”
这一次,她更清晰的问出了口。
像是有那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我整个人都有些发懵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自己到底为她准备了什么答案,我几乎是下意识的开口:“你,怎么会知道?”
她的眼睛忽闪了一下,这句话几乎已经是给她答案了,我感觉到她的身子骤然紧绷了一下,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她轻轻的说道:“娘,我已经长大了。”
“……”
“我感觉得到的。”
“……”
“那天在码头上,他那样看着我,又那样跟我说话……”
“……”
“他,还问起我爹。”
“……”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他是了。”
“……”
说到这里,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我也有些踉跄着坐起身来,两个人盘腿坐在床上这样相对着,床帷的外面还亮着一盏灯,轻轻摇曳的烛火将我们两个人的身影也投在了墙上,不停的闪动摇晃着,仿佛这一刻我和她的心绪。
乱了。
全乱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离儿会发现,虽然我深知没有什么秘密是能永远包住的,她也迟早有一天要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也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快。
更让我震惊的是,这两天的时间里,她完全知道那个人可能是她的亲生父亲,可她谁也没问,一个人也不告诉,就这么默默的,跟着他过江游玩,连一点迹象都没有透露出来。
她的心里,在这两天经历了多少?
离儿依旧看着我,这一次几乎已经是用一种笃定的目光,认真的说道:“娘,他是我爹,对不对?”
“……”
我看了她许久,也想了许久,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微微的有些沙哑,也有些颤抖:“你喜欢他吗?”
她点点头:“喜欢。”
“为什么喜欢?”
“他——他长得好好看。”说到这里,离儿的脸上浮起了愉悦的笑容,说道:“我一直以为,阿爹是全天下最好看的男人,原来,我爹和阿爹一样,都那么好看。”
“……”
“还有,他对我也好好,跟阿爹一样。虽然,阿爹是我要什么就给我什么,但他——他好像是,好像是,就算我不要的,他也要全都给我。”
说到这里,她自己似乎也觉得这话不是什么好话,但挠挠后脑勺,又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更正,而我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
其实,这句话还真是没错。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霸道,专横,即使面对自己的女人和女儿也是如此,当初离儿尚在襁褓中,他强行要把那颗兰花扣送给她,不就是如此吗?
只是,我没想到,离儿居然这么快就感觉到了,不止感觉到这个男人的特质,她居然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能感觉到那个人是她的父亲,甚至那个时候,我们根本什么都没有说,连裴元灏本人也完全没有要告诉她事实真相的意思。
难道,真的是父女天性,在血脉当中有一种无言的默契?
我低头看着我的女儿,一时间有些涩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离儿也低着头,长长的睫毛覆在那双清亮的眼睛上,因为灯光映照的关系,睫毛的阴影也投在了光洁的脸上,显出了几分黯然:“而且,我觉得他好像很想念我,也很喜欢我。”
“……”
“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
“娘,他不愿意认我吗?”
这一次,我没有让自己太久的沉溺在哀恸的情绪里,但也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思考了良久之后,才轻轻的说道:“离儿,他不是不愿意认你,只是,他的身份不一般,他要做一件事,可能牵动着全天下一大半,甚至所有的人,所有人都幸福和痛苦,都在他一句话,一个决定上。所以,他做任何事,也都不能随心所欲,这是位高权重者应该有的责任感。”
离儿有些惊讶的说道:“我爹,他那么厉害吗?”
我点点头:“他是皇帝。”
“……”
“万民的主宰。”
离儿仿佛倒抽了一口冷气,震愕的看着我。
也许,他的父亲就是那个每天渡江过来接她去扬州同游的男人,她的父亲是个位高权重者,这些也许都在她的接受范围内,但,她的父亲是个皇帝,这件事显然让她有些慌乱了。
沉默了很久,她都没有再有反应。
我伸出手去,轻轻的拢着她单柔的肩膀,柔声道:“离儿?”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我爹,是皇帝啊?”
“是的。”
她又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可是,娘,你不是曾经跟我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吗?为什么他又是万民的主宰呢?”
我轻轻的说道:“那句话是没有错的,皇帝的确是万民的主宰,但民众把主宰自己的权力交给皇帝,是要他担负起自己的责任。而皇帝的责任,就是要给民众福祉,给大家更好的,更容易的活下去,这些福祉高于他个人。所以,皇帝即是万民的主宰,但他也是全天下最轻的那一个。”
她问道:“那我爹,是个那样的皇帝吗?”
我想了想,轻轻道:“也许是吧……”
“……”
“希望他会是。”
离儿沉默了好一会儿,脸上那种震撼的表情即是这样晦暗的光线下,也一览无遗,她轻轻的说道:“难怪娘曾经跟我说,我爹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做事都要做到最好,原来是真的。”
“……”
“我爹,他是个皇帝啊。”
我轻轻的揉了揉她的发心。
但,随着我的抚摸,她的头却慢慢的低了下去,后脖颈都高高的突了起来,加上她小小的身子蜷缩着,盘腿坐在我面前,好像一条无助的小狗,那么茫然又沮丧。
我问道:“离儿,怎么了?”
“……”
“告诉娘,你怎么了?”
“……”
她一直没说话,这样垂着头过了好久,才慢慢的抬起一下来看着我,那双清亮的眼睛眼角也微微的耷拉了下来,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和无助:“我也不知道,可是,娘,我突然觉得好难过。”
“……”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我觉得这里好难受。”
她一边说着,一边捂着心口。
她这样一说,我几乎立刻就感到心口一阵绞痛,和她一样,甚至有些无法呼吸。我急忙伸手将她一把搂到怀里,用力的抱住。
她小小的身子就这样靠在我的怀中,紧紧依偎在我的胸前,我感觉得到她在深深的吸着气,像是想要从我的怀抱中汲取力量,又像是想要在母亲的气息里得到安慰。
而我能给她的,也许也只有这些了。
如她所说,她已经长大了,她甚至不用我们明白的告诉她,就能知道那个男人是她的父亲,也能在所有人都以为瞒过了她的这两天里,用自己的方式去感受父爱,感受她曾经缺失的一切,那么,她要承受的痛苦,也没有人再能去分担,只有她一个人去勇敢面对。
但,我还是为我这个聪慧而温柔的女儿感到骄傲。
她,真的比我想象的,长大了,成熟了。
我抱着她,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后背,过了很久,离儿从我的怀里抬起头来看着我,轻声说道:“娘,阿爹也知道他是我爹,对吗?”
我点点头。
她说道:“可是我觉得,阿爹不喜欢我爹,我爹,也不喜欢阿爹。是吗?”
“……”
这个问题,倒实在的难住了我。
不管别人如何,但裴元灏和裴元修,一个给了她生命,一个救下了她,而且抚养了她,给了她这么多年无忧无虑的生活,对于她来说,两个男人都应该是重要的,不可取代的,可偏偏,这两个男人却是敌对的。
这一次,我也词穷了,好半天,才有些僵硬的说道:“离儿,大人的事……”
“我知道了。”
她打断了我的话。
我低头看了她一眼,看到那双清亮的眼睛越发的黯然了,好像那一层薄薄的床帏成了一层抹不去的阴影,也挡住了烛光照进她的眼睛,现在的她显得十分的低落,甚至很沮丧。
她沉默了很久,甚至我都觉得她是不是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她在我怀里轻轻的说道:“那,娘呢?”
“什么?”
“娘,对爹是什么样的心情啊?”
“……”
“娘曾经说,爹废了你,就是不要你了。他给了你离儿,但现在他去给别的人幸福了,那娘对爹呢?娘还喜欢爹吗?”
第1016章 裴元灏,遇刺了!
“娘曾经说,爹废了你,就是休了你,不再要你做他的妻子了。他给了你离儿,但现在他去给别的人幸福了,那娘对爹呢?娘还喜欢爹吗?”
我没有料到,她会问我这个问题。
也实在想不到,她能问出这个问题。
回想起当初我嫁给裴元修的时候,人人都在说我该不该嫁,能不能嫁,配不配嫁,却只有她,问我喜不喜欢,愿不愿意。
而现在,她又在问我,对他的父亲是否还有爱。
我的女儿,似乎并不在意世俗的看法,也没有太多桎梏和枷锁,她非常的看重感情……
但,似乎也把感情看得有点太重了。
我想了想,对她摇了摇头:“娘不爱他,就跟他也不爱娘一样。”
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眼中分明透出了一丝淡淡的惊惶和紧张,又问道:“那,娘恨他吗?”
“……”
我想了想,还是摇头。
这一次,她眼中的光芒明显的混沌了起来。
也许,因为这个女儿一出现在我面前,就是那样顽皮胡闹,天真不知世事的懵懂模样,又可能,因为想要弥补这些年来缺失的母爱,我一直细心的呵护着她,也无意识的,始终将她视为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小女孩。
可是,她真的长大了。
再想用话来敷衍她,但一低头,就能看到她那双澄清的,却认真的眼睛,里面闪烁的是超越这个年纪的成熟和智慧,却又有着一种近乎莽撞的天真,而设身处地的去想,想她这两天经历的不为人知的幸福,也默默的承受着煎熬,敷衍的话就怎么也出不了口。
再要敷衍她,也已经不能够了。
我认真的说道:“离儿,爹和娘当初经历过很多事,我们之间也发生了很多事。但现在,娘已经嫁给你的阿爹了,而你爹,也在给别的人幸福。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爱和恨了。”
“……”离儿迟疑了一下,才问道:“那,娘对爹不爱,也不恨了,那还有什么呢?”
我笑了笑:“还有离儿啊。”
“那,除了离儿呢?娘怎么会既不爱爹,也不恨爹呢?”
看着她的大眼睛,我想了一会儿,温柔的说道:“离儿,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也不是只有爱恨的,除了爱和恨,还会有其他很多种的情感。钦佩、仰慕、知己,厌恶、憎恨、鄙夷……太多太多了,甚至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只是非爱即恨。这些,娘暂且告诉你,将来长大了,你自然会明白。”
她说道:“娘,离儿还不够大吗?”
我笑了笑,抚摸她的头,却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柔声说道:“娘倒希望,娘的离儿永远不要长大。”
“……”
她明显被我弄得有些糊涂了,但又好像明白了什么,低头想了很久。
当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又问了我一个问题:“那,娘跟阿爹呢?”
“……”
“那个时候我问娘,娘说,你也许会喜欢上阿爹。那现在——”
我的心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针猛地扎了一下,那种已经被淡忘的痛楚又一次涌上心头,顿时,脸上血色尽褪,只余一片凄惶的惨白。
我深吸一口气,按捺下了心中的隐痛,然后说道:“离儿,你怎么今天老是问这些问题。”
她愣了一下,正要说什么,我又说道:“你自己也说你已经大了,其实就算你爹没有出现,你跟在你阿爹身边,也应该是一个名门闺秀大小姐,离儿,你应该知道对一个女孩子而言,什么叫非礼勿言。”
“……”
我淡淡的一笑:“离儿,你要知道害臊了。”
她听我说完那些话,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低下了头。
我说道:“今天,就是你最后一次问这些问题,今后,不要再问了。”
“……”
“该你明白的时候,就算你不想懂也一定会懂,但不该你明白的时候,就算娘怎么说,你也不会懂的。”
也许是因为我的话说得有点重,也可能她才意识到了这些问题的含义,脸蛋微微的有些泛红,过了好一会儿,才嗫喏着说道:“其实,其实离儿也不是要问清楚这些事,我只是——”
“只是什么?”
她抬眼看了我一下,那神态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猫咪,小心翼翼的说道:“娘,离儿想求娘答应一件事。”
“……”我皱起了眉头。
虽然离儿不在我的身边长大,但毕竟也已经重逢这么多年了,我也明白她小时候是在娇宠中长大了,在她的世界里没有“求”这个字,但现在,她却小心翼翼的对我说出了这个“求”字。
我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明天娘能陪我一起过江吗?”
“……!”
这个问题,像是突然在我刻意平静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重重的石头,顿时激起了剧烈的浪花,也泛起了层层涟漪。
我深吸了一口气:“你要娘陪你过江?为什么?”
才一问完,就看到她微微低垂的眼眸。
而我立刻就明白过来,也有些后悔问出了这句话。
还能为什么——她已经知道了那是她的父亲,她也第一次感受到了亲生父亲身上传递的父爱,这个从出生没多久就离开了父母的孩子,就算有裴元修的宠溺,韩若诗和韩子桐的照顾,但终究不是在亲生父母在身边,她不可能没有缺憾,也不可能没有渴望。
她希望我能过江,和裴元灏一起,陪着她。
这样一想,我的心里立刻涌起了一股酸涩,但眉头也渐渐的皱了起来。
陪她过江,和裴元灏一起?
离儿说道:“只要一天就好,你和爹一起,陪我玩好吗?”
“……”
看着她那渴求的模样,我几乎心一软就要答应了,但理智上却又被拉回了一把。
我可以宽恕别人,但并不代表我会那么快的忘记痛苦,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初被裴元灏禁锢在冷宫中的那两年多,也不会忘记藏身临水佛塔的日|日夜夜,更不会忘记在常晴身边那些日子,每一天都怕见到他,每一天都是如履薄冰。
我更不能忘记,是谁让我逃离那样的生活。
他付出了几乎生命的代价,也毁了半张脸,而现在要我过江去和裴元灏相见,这无疑是羊入虎口,虽然他现在每一天看起来都是那么平和温柔,但只要他一起那个念头,一声令下,我就又要陷入当初的困境里。
我的下半生,不能再那样度过!
我想了想,委婉的开口道:“可是娘——”
但我的话还没说完,离儿就怯怯的开口道:“爹可能要走了。”
“……什么?”
“爹,他也许要走了。”
“他要走?”
“嗯。”她点点头,眼圈似乎也有些微微的发红,说道:“今天白天逛完街之后,爹又带我去酒楼休息吃点心,还听说书。我们坐在二楼喝茶的时候,突然听见楼下好大的声音,好像有人在摔东西,噼里啪啦的,可吓人了。”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声。
离儿说道:“我还以为,楼下在唱武生的戏呢。”
“那裴——你爹,他怎么样?”
“他?他就坐在那里喝茶,跟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
“那个讲故事的人给吓坏了,后来,他还让人拿了一锭银子过去赏给他,要他好好的讲故事。”
“……后来呢?”
“后来,那个吴大人就上来了,脸色很难看的样子,请他‘移步’,两个人走到另一个隔间里去说话,其实我也听到了,那个吴大人说有人受伤了,好像还说了什么——‘危机重重’,还要他赶紧回京。娘,回京就是回京城,对吗?”
“有人受伤了?是谁受伤了?”
“我也不知道,但看起来,应该是他的侍卫吧。”
“……”我皱起了眉头。
离儿的描述不算太清楚,但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裴元灏今天,遇刺了!
但,刺杀他的人显然没有准备充分,所以他们在二楼听书,刺客只在楼下就被发现,并且在一阵打斗之后被擒,吴彦秋上来请裴元灏移步,显然是受过不能在离儿面前暴露他身份的吩咐,如同当初我失忆时跟他在扬州府度过的那些日子一样,他请裴元灏回京,显然是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扬州府,是刘轻寒收回,朝廷自己的地方,居然又出现了刺客!
这代表什么?!
而吴彦秋说“危机重重”,请他回京,也就是说——他要回京城了!
他要离开了!?
虽然我不知道他来江南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他在扬州,的确给南方的很多人造成了太大的危机感,甚至整个中原也变得不稳定起来,否则,何以明明已经被朝廷收复的扬州居然都出现了刺客,他若要走,的确能恢复之前的那种平和。
可是——
他真的会走?
我们之前一直在猜测,他南下到底有什么目的,可现在几乎什么也没发生,难道他真的只是出海,为了根本“不存在”的佛郎机火炮而白跑一趟,现在就要两手空空的回京城了?
我一时间有些怔忪。
仔细想来,我的确想不到,也看不出,他南下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况且,他现在毕竟已经是万乘之尊,和之前的皇子身份不同,之前即使面对回生药铺那样的龙潭虎穴,在红叶寺与长明宗的生死之约,他都敢赴,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如果扬州都出现了刺客,就如吴彦秋所说,的确是危机重重,他也的确不应该再留在皇城之外。
那么,也许他真的要走了。
我低头看向离儿,只见她也望着我,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企盼和期冀:“娘,我希望娘在爹走之前,也过江,我们三个人一起在扬州呆一天,可以吗?”
第1017章 把这一场戏演下去
面对离儿的请求,我皱紧了眉头,一时没有说话。
她还小心翼翼的看着我:“娘,可以吗?”
“……”
我神情复杂的看着她。
刚刚听到她那句话的时候,胸口猛地一阵紧绷,不知道是心悸,还是心动,虽然我知道这个要求不管全天下任何一个人,哪怕裴元灏亲自来跟我说,我都不会答应,但唯有离儿,唯有她开口,会让我犹豫。
因为,她只是想要一个完整的家,甚至,她并不是要一个亲爹亲娘和她一起组成的完整的家,她只是想要这个家给她的感觉。
哪怕,是暂时的。
明天那一天,也许是她一生中仅有的,能和亲爹亲娘一起团聚的日子,所以她会对我用那个“求”字。
心中的苦涩和酸楚几乎要涌上来,我的眼睛却已经先模糊了。
混沌的视线里,还能看到她明亮的大眼睛,带着无限期盼的光芒望着我,好像一个干渴了半生的人,祈求一碗水。
可是,我却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甚至在迟疑,还要不要让她再过江,裴元灏遇刺那么大的事,万幸今天没有伤及无辜,没有伤到离儿,万一还碰上有人行刺,伤到离儿了怎么办?
而且——
我想了想,迟疑的道:“离儿,你还要去吗?”
她有些紧张的看着我,立刻点头,好像生怕我会不让她再去一样。
我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可是——万一你爹身边有危险,万一伤到你怎么办?”
“我不怕。”她立刻摇头:“我觉得爹可以保护我,就算有危险,我也不怕!”
她那样坚定的回答,倒让我的话说不出口了。
见我这样迟疑着,她又轻轻的捏着我的衣角摇晃了一下:“娘。”
我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想了一会儿,柔声问道:“离儿,你没有想过要你爹留下来,或者,你想过你爹会——”
离儿像是也猜出了我心里所想的,或许那也是她曾经想过的,这一刻,她的眼神更加黯然了几分,垂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的说道:“已经两天了,爹都没有要认我。”
“……”
“也不告诉我。”
“……”
她说着,抬起眼来看着我,那眼睛分明清凉如水,却在这一刻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仿佛有什么东西遮住了她的天真,夺走了她的愉悦,给她的生活中增添了过去从未有过的哀伤:“娘说过,他去给别的人幸福了,我想,爹大概不想要——”
不等她说完,我用力的将她搂到怀里,用力的抱紧。
这一刻,心中的痛楚已经无以复加——我的女儿,她明明还那么小,甚至还没有意识到男女之事非礼勿言,可她却那么纤细,那么敏感,对于她的亲生父亲,她知道他是谁,每天陪伴着他,却不开口询问,不去打破那种假象的平静,甚至感觉到对方不愿相认的时候,她就陪着他把这一场戏演下去。
我,和裴元灏,我们到底对我们的女儿做了些什么?
她在这些日子,又到底受了多少煎熬?
我哽咽着,轻轻道:“离儿……”
……
夜已经很深了。
离儿在我的怀里睡着了,但即使睡着了,也能看到她小小的眉心微皱起来,嘴里一直轻轻的呢喃着什么,要仔细听,却又什么都听不清。
可我能感觉到,她的梦并不美。
有的时候,人的成长要经历漫长的过程,但有的时候,也许只是经历一件事,一次伤害,人就长大了,而从那个时候开始,梦也不再纯粹了。
现在的离儿,大概就是这样的。
想到这里,看着她已经有了浅浅褶皱的眉心,我又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似乎是从这一吻当中汲取了一点力量和温柔,她的睡容变得稍稍的平静了一些。
但我的心情,却平静不下来。
太多太多的事,千头万绪,仿佛海上不停起伏的波涛,在我的心中涌动着。
裴元灏被刺,这件事就让我感到极度的不安。
并不是他被刺这件事本身,而是这次行刺背后的隐患,到底是什么人要来行刺皇帝?
我所能知道的,不过几方面。
第一,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刺杀他的人是金陵,也就是裴元修这一方的势力。
但,这的确是最有可能的,毕竟这是裴元灏如此接近这个敌对势力的时候,千载难逢的机会,裴元灏一死,中原大乱,拥有着前太子身份的裴元修绝对会成为这个天下最有实力问鼎皇位的人。
可是,这些日子裴元修丝毫没有露出那样的迹象,真的会是他吗?
第二,也就是我的家族,西川的势力。
但我总觉得,自从刘轻寒前往西川一行,之后吴彦秋去参加裴元丰的婚礼,西川和朝廷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微妙的阶段,非敌非友,亦敌亦友,在这种情况下,颜轻尘派人来行刺的可能性不大。
但,也绝非全无可能,而且——西川还有一个尚有势力,并且时刻想要跟朝廷对决的颜老夫人薛芊。
第三,既不是金陵的势力,也不是西川的势力。
这,其实是最严重的情况。
虽然皇帝被人行刺这种事历朝历代都不鲜见,但真正能做到,并且靠近皇帝的并不多,这一次的行刺和裴元灏仅仅一楼之隔,甚至让礼部侍郎吴彦秋冷汗直冒,对皇帝说出“危机重重”四个字,足见情况的严重。
而我立刻意识到了一批人。
这一次实行新政,被剥夺了利益,对朝廷敌视的豪强士绅!他们有权有势,但正在被裴元灏夺权夺势,就和我担心金陵的势力会刺杀裴元灏一样,他们对这个不识时务的皇帝也必然是怀恨在心,欲除之而后快。
魏宁远说得没错,这些人是不会忠君的,谁给他们利益,他们就跟随谁,而同样,谁剥夺他们的利益,他们当然就仇视谁,甚至——
如果,这一次行刺裴元灏的不是金陵,不是西川,那么情况就真如吴彦秋所说,是危机重重了!
那,裴元灏遭遇的这一次行刺,到底是哪一方谋划的?
几乎是在半睡半醒的时候,天就亮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格外难受,但眼看着外面晨光透过窗户,将整间屋子都照亮了,离儿也打着哈欠,在我的怀里睁开了眼睛。
一睁开眼,那清亮的剪水双瞳似乎还带着梦中的迷糊,却也有清晰的渴求,立刻望向了我。
“娘……”
“离儿醒了,醒了就快起床吧。”
我拍拍她的脸,自己先下了床。
她头发乱糟糟的坐在床上迷糊着,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些清醒过来,我又催促了她,她便听话乖乖换好了我给她准备的衣服,然后下了床,不一会儿仆从们就送来了热水毛巾服侍我们洗漱,精致的早点也摆了一桌。
我和离儿都没说话,安安静静的坐下来吃东西,吃着的时候,就看见昨天那来跟我“通风报信”的侍女站在桌边,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像是想要跟我说什么,但又顾忌着我昨天的话,一直说不出口。
我也没有理她,只低头喝自己的粥。
因为睡得不好,也没什么胃口,喝了一小碗就够了,我刚要放下碗,她已经迫不及待的伸手过来接着:“夫人,我来吧。”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的点了一下头。
她接过碗捧着,又看了看门外,没有人来,便小声的说道:“夫人,公子他还没起。”
“哦?”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见我“哦”了这一声,她像是得到了鼓励一般,又接着说道:“昨夜书房亮了一整晚的灯,公子处理公务处理了整整一夜,到卯时才紧着书房的榻上躺下。子桐小姐刚刚吩咐下来,谁都不许去打扰公子休息。”
我没说话,而一转头,就看见离儿捧着粥,眨着大眼睛看着我们。
我下意识的蹙了一下眉头——这个侍女大概还是想试着来依附我,又觉得反正离儿也是我的女儿,脱不开这府里的明争暗斗,争风吃醋,也许将来她也会参与到这些事里来,所以说话也没有避着她,但我最不愿意的就是让离儿接触到这些东西,更不希望她的将来跟这些东西有一点粘连。
于是,我的脸色沉了一下,偏偏那侍女以为我是为这件事生气,急忙说道:“夫人,如果夫人吩咐的话,奴婢这就过去告知公子。原本公子也只是打算小憩一下,就要陪夫人——”
她的话没说完,我已经打断了她:“不用说了。”
“……”
我尽量不让自己的生气,但也免不了口气生硬了一些:“公子要休息是对的,子桐小姐既然这样吩咐了,就不要去打扰他了。”
我在这府里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所以那些仆妇们也多以为我温和可亲,但现在突然这样沉下脸来,即使没有大发雷霆,也足够吓坏这个侍女了。
她顿时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的望着我们。
我又低头,催促离儿:“快点吃,吃完了娘送你去码头。”
离儿也不知所以,但见我催促了,也只能点点头,很快便将碗里最后几口粥喝了下去。
吃过早饭,漱了口,我也没有再理那个侍女,带着离儿便走了出去。
马车是头一天裴元修就吩咐下准备好了的,早已经在门口候着,一见我们出来,那些随从都急忙迎上来,排场倒也和之前的两天差不多,甚至,还多了一些人马在后面跟着。
我也明白过来,自然也是韩子桐吩咐的。
她不让人去打扰裴元修休息,是自作主张,而这样的小事裴元修醒来也怪不到她,但万一我和离儿在路上出什么事,或者裴元灏那边有什么变故,那跟不叫醒裴元修就完全是两回事了。
她虽然脾气不好,倒也不笨。
我淡淡的一笑,带着离儿走了过去。
不过,之前每一次上马车,都有裴元修陪着,他会抱离儿上马车,也会小心翼翼的扶着我上去,但今天没有他在,我们两站在马车前,就顿了一下。
旁边随行的一个侍从一见,立刻自己轻轻的抽了自己一嘴巴,忙从车底拿出一个小木凳来摆在我们的面前,垂首道:“小的疏忽了,小的该死。”
我笑了笑:“哪里就该死了。”
说完,便要牵着离儿踏上去,而刚一迈步,却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
离儿立刻回过头去。
第1018章 裴元灏来了
我也回过头去,就看见韩子桐身后跟着几个侍女走了出来。
她的个子娇小,但这一刻我们站在石阶下,抬头看着她迈出大门门槛的时候,阳光照在她的身后,显得她似乎很高大一般,连整个门都被挡住了。
离儿一看是她,立刻叫道:“子桐姑姑。”
“离儿乖。”
韩子桐的脸上倒是并不生疏的笑容,走过来从我手里牵过她,蹲下身来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离儿这件衣服真好看,子桐姑姑怎么没见离儿穿过?”
离儿也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鹅黄色的裙子,粉粉嫩嫩的,如同刚刚抽芽的花骨朵儿,配上我给她梳的精致的发髻,系着雪白的,带着一点粉黄丝线镶边的缎带,还斜插了一支小小的珠花,显得格外的亭亭玉立,好像一株菡萏一般,又娇美,又可人。
这件衣裳,是裴元灏的礼物。
虽然他送来的礼物,几乎全都没有什么用,但这一件,还是可以让他如愿,穿在离儿身上的。
不过离儿却不知道这件衣服是他送的,只笑眯眯的说:“是娘给我准备的,我也好喜欢。”
子桐轻轻揉了一下她的脸蛋,然后站起身来看向我。
对着我的时候,她脸上那种和蔼可亲的笑容就顿时消失殆尽,只剩下勉强维持的平静,却也掩饰不住眼中不耐的光。
她说道:“今天,就你送离儿去码头了?”
我笑道:“当然。”
她翻了个白眼,想了想,还是对我说:“那你路上小心一点。”
“嗯。”
“也别到处去转悠,最近不太平。”
我心里咯噔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她,说道:“子桐小姐说不太平,是江那边不太平,还是这边不太平?”
她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你也知道那件事了?”
说着,她又看了已经爬上马车,坐进车厢里的离儿一眼,立刻明白过来:“是离儿告诉你的?”
“嗯。”
她瘪了瘪嘴,但也没说什么。
而我已心下了然,对着她微笑着一颔首,然后转身上了马车。
韩子桐还站在大门口,我们的马车缓缓的朝前行驶,不一会儿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视线中,而我靠在窗边,看着风将帘子吹得轻轻飞扬,投入的阳光一点一点的在车厢内闪耀,心里也不停的颤动着。
昨天的行刺事件,不是金陵这边的手笔。
韩子桐这个人脾气暴躁率直,眼里心里都藏不住事,如果行刺的事真的是他们谋划的,刚刚她的话就不是那样说了。
这样一来,那策划那场刺杀的,最大可能就是另外两方势力——西川,和受新政影响的那些豪强士绅。
如果是这样的话——
正出神想着,却感觉马车微微一震,停了下来。
撩起帘子一看,我们还在街上,我便问道:“怎么回事?”
前面的车夫说道:“夫人,前面路上有一辆车拦着,那马瘫在地上,像是要生了,路给堵住了。”
“那你另找一条路绕过去吧。”
“可是公子吩咐,来去都要走大路,免得——”
我不耐的说道:“那现在这样要等多久?你找一条人多的路绕便是了。”
“是,夫人。”
说完,便听见他扬起马鞭,将马车掉了个头,朝另一边的街道驶去。
我也没有在意这件小事,还兀自想着那些事,突然就听见外面传来了非常嘈杂的声音,一个声音高声道:“这样收税,还让不让人活了!”
我皱了皱眉头,撩开帘子一看,只见外面一群人都围着墙上贴着的一张告示在看,表情都显得十分气愤。
我下意识的说道:“停车。”
车夫急忙勒住缰绳停了下来,回头望着我:“夫人有何吩咐?”
我没说话,将帘子放下来一点,只露出一点缝隙能看到外面的情景,那张告示贴得太远了,我看不大清,但却能清楚的听到那些围观的老百姓说话的声音——
“这么高的赋税,我的家底都快没了!”
“就是嘛,从来没见过收这么高的税的。”
“难道是要,打仗了吗?”
那个人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不由自主的小了起来,而周围的人也清清楚楚的听到了,全都白了脸。
“什么,要打仗?”
“这要不打仗,受这么高的税做什么?之前加收了两次税,不就是修了那个——”
“前阵子,不是还下了服役的告示吗?”
“我看着一次,怕是要——”
“嘘,小点声儿!”
那些人的脸上满是惊恐无措的表情,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又都无可奈何,几个年老一些的甚至根本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只摇了摇头,便佝偻着身子走开了。
一边走,一边长叹:“天不太平,要下雨了。”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就在这时,后面响起另一个脚步声,是跟着我们出来的随从,那个领头的跑了上来,走到窗边小心翼翼的问道:“夫人,突然停下是有什么吩咐吗?”
我急忙掩饰的说道:“没有,只是刚刚胸口有点闷,我让停下来歇一下。”
“哦?”
那人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周围,立刻就看到那边的告示,和议论纷纷的人群,急忙说道:“但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我们停久了只怕也不好。委屈夫人耐烦一下,我们就快要到码头了。”
“也罢。走吧。”
“是,夫人。”
那人又对着车夫一挥手,立刻,马车摇摇晃晃的朝前行驶去了。
我靠在窗边,不动声色的看着外面,这时离儿挪到了我的身边,扯了扯我的衣袖,轻声道:“娘,怎么了?你不舒服啊?”
我低头看了她一眼,勉强做出个笑容:“没事。”
她忽闪着大眼睛看着我,似乎也知道我只是在敷衍她,但也没有多问,只是轻轻的将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而我伸手抱着她,看着外面那些不停被甩在身后的风景,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
也许是因为马车绕路的关系,我们又走了一刻钟才到达码头,时间比平时晚了一些,裴元灏的船似乎在岸边已经等了一些时候了,一看到我们的马车停下,我和离儿下车,候在码头上的吴彦秋和他身后的几个侍从都松了口气。
他们急忙迎了上来:“夫人,离小姐。”
我点了点头。
吴彦秋下意识的往我身后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周围:“今天公子没有来?”
“他忙。”
“……”
感觉到吴彦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我又平静的说道:“金陵这么大,每天都有无数的事要他处理。”
他“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现在这个当口,大家的神经都紧绷着,尤其是他,说话更是要小心谨慎,稍不注意也许这江面上就不会太平了。
想到这里,我也往他身后望了一眼。
他身后跟着的那几个护卫,都是之前跟随他进入西川的,皇帝的禁卫军,我虽然只认识一个杜炎,但其他几个因为经常见面的关系,面孔也都熟悉了,可今天,偏偏那个最熟悉的面孔没有出现。
我问道:“那个杜炎呢?”
吴彦秋的眼色暗了一下,说道:“受伤了。”
“受伤了?”
我一惊,但立刻反应过来,离儿说昨天裴元灏遇刺的时候有人受伤,莫非就是杜炎?
不等我再开口询问,吴彦秋已经说道:“伤虽重,但都是皮外伤,修养一阵子就无碍了。”
我这才松了口气,点点头道:“知道了。吴大人最近辛苦了。”
这句话倒像是让他有些感慨,甚至那张向来平静无波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淡淡的倦容,道:“这是下官职责所在,不敢言苦。”
但,就是他这句话,我听着心里却突然咯噔了一声,感到一点不对劲。
扬州是刘轻寒收回的,他是扬州府尹,可为什么这几天都是吴彦秋在江上忙来忙去,就像今天皇帝遇刺,照理说处理这件事的应该是当地的地方官,也就是扬州府尹才对,但为什么会是一个礼部侍郎来处理。
刘轻寒呢?
他干什么去了?
难道说,他伤重未愈,还在养伤吗?
回想起在天权岛上,他的肩膀上那个骇人的血洞,被萧玉声一剑刺穿,后来上船的时候失血过多,几乎已经快要虚脱了,那么重的伤,就算后来得到了御医的治疗,大概也还需要一阵子调养吧。
这么一想,倒也——没什么。
但我还是下意识的皱了一下眉头。
这时,吴彦秋已经柔声对我和离儿说道:“我看时候也不早,离小姐是不是可以过江了?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离儿点点头,便走到了他身边,但刚一站定,还是有些踌躇的回过头来看着我,轻轻的说道:“娘……”
我看着她,一时也有些怔忪。
昨夜,她对我的那个要求,我一直没有答应她,也没有回复,直到现在已经要过江了,也许这是她和裴元灏最后相聚的日子,也可能是能满足她一家三口团圆的最后一个机会。
但,我看着她渴求的眼睛,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我连我自己,都还没有说服。
就在我和她对视着的时候,吴彦秋突然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一看,顿时慌了神:“皇上?!”
我抬头一看,裴元灏已经从船上下来,正向我们走来。
第1019章 哪怕只有这一天……
他这一出现,整个码头上的气氛都紧绷了起来。
我身后跟来的那些随从反应很快,立刻上前几步,而吴彦秋带来的人也急忙围了上去,护在裴元灏身边,吴彦秋转身走到他面前一拜,正要开口说什么,裴元灝一挥手阻止了他的话,淡淡吩咐道:“先送离小姐上船。”
“——是。”
吴彦秋点头行礼,然后带着离儿往船那边走去,离儿一边跟着他走,一边还不停的回头看着我们。
然后,他走了过来。
我站在原地没动,一直到他走到了我的面前,周围的那些侍从已经紧张得一个个都屏住呼吸,他身后的侍卫也一个个瞪大眼睛看着这边,全身提起劲力,只怕有一点动静,这里就会立刻演变成一场恶斗。
但,当他走到我面前站定之后,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甚至我和他,也没有说话,只是这么平静的对视着。
这时,他身后原本只是微微起伏的江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波澜不断的起伏,江水一波一波的涌上来,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和石墩,激起巨大的浪花。
而他还静静的看着我,那双眼睛反倒比任何时候都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冷静。
这时,他开口道:“可愿陪我们同游?”
我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身后的船,然后说道:“我若与你们同游,这艘船,还会回来吗?”
他平静的说道:“和之前一样,不过酉时,这艘船会带着你们回到金陵。朕戌时要准时去处理公务。”
“……”
我听了这个回答,却只是看着他,还是没说话。
和之前一样,船会回来。
这是他的回答,但谁又知道,这一次是真的还是假的。当年我想要出宫的时候,他也一样答应了,但最后,却是让我眼睁睁的看着宫门在眼前关闭,让我眼睁睁的面对这最惨厉的一幕发生。
似乎感觉到我眼中的戒备和警惕,他看了我一会儿,慢慢的说道:“如今,江上还算平静。”
“……”
“朕,暂时不想起波澜。”
“……”
我的心里蓦地一跳。
暂时不想起波澜。
他的意思是,如今江南江北虽然是在对峙,但这种对峙能保持一个暂时的平静,而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打破这个平静。
……
现在没有天下大乱,但其实他面临的局势也绝对算不上乐观,新政的实施是他计划了许多年,为了给新政开路,他甚至拔除了朝中不少盘根错节的势力,其中包括申家,才勉强得以施行,中原的局势能否从多年前的战乱创伤中恢复过来,可以说在此一搏;但,洛什和裴元修是南北夹着他,若双方出手,会让他两头失顾,而新政的实施又激起了那些豪强士绅的反抗,如果这个时候一起发难,他的处境就难了。
所以,他不想起波澜……
一时间,我的思绪陷得有点深。
“青婴,”他突然叫我的名字,声音带着一丝异样的沙哑和柔和,几乎已经不像他的声音了,我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看见他慢慢的说道:“哪怕只有这一天——”
“……”
哪怕只有这一天?
他是不是也和离儿有一样的感觉,所以企望这一天,我们这样的“一家三口”能有一次团聚?
“……”
我仍然没有说话,只是在长久的看着他之后,慢慢的转过身,走了。
身后的人还矗立在那里,我感到他的目光在那一刻,空了一下。
而我已经走到跟随我来到码头上的那几队侍卫的面前,对那个领头的说道:“你们先回去吧。”
一听我这话,那些侍从全都惊呆了。
而那个领头的人顿时大惊失色,惶恐不已的看着我:“夫人!”
“我陪离儿过江去游玩一天,酉时左右会回来。”
那人失声道:“不行!夫人您不能过江啊,万一——”他看了我身后的裴元灏一眼,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夫人恕罪。万一出事怎么办?公子吩咐过,不论如何都要保护夫人的安全,那个可是——”
我完全能明白他的惊慌失措,毕竟这件事不是小事,我也是考虑了一整夜,直到刚刚才做出的决定。
我轻声说道:“我知道,但今天我只是陪离儿过江游玩,不会有事的。”
“但——”
“别担心,”我打断了他的话,又回头看了一眼,裴元灏仍旧站在原地,目光深深的看着我们,我对那个人说道:“不会有事的。”
那人说不出话来,只为难的看着我。
我平静的说道:“别担心,你们先回去吧,等晚上到了酉时,再来这里接我。”
说完,我便又转身往那边走去,那个人还不放心,又跟在我身后几步,似乎还想要劝我,又像是在想对策,眼看着已经走到裴元灏的面前了,我想了想,又停下脚步侧过头对他说道:“你们回去也不要声张,公子昨夜累着了,不要去吵醒他。等他醒来,跟他说一声便是,切忌不要加油添醋的,只说我陪着离小姐过江去看看风景,晚些就会回来。到酉时,让公子来接我。”
那人见我这样吩咐了,终于也无话可说,只满目忧虑的看着我,半晌,终于低头道:“是。”
我点了点头,然后转头看向裴元灏,他没有太多的表情,只轻轻的对我说道:“走吧。”
我正要跟他一起往前走,这时身后那个人又突然道:“夫人!”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那人踌躇了一下,又看了裴元灏一眼,似乎终究不敢把话当着他的面来说,又后退了两步,我也从善如流的走上前去,他附在我耳边轻轻的说道:“夫人此去扬州,也是凶险难料,身边不能没有一个人。属下想夫人还是带一个人过去,不管怎么样,也有一个帮手的。”
“……”
我想了想,虽然如果裴元灏真的要对我做什么,别说这一两个人,或者眼前这几队人马,就算把金陵的兵马都搬出来,也未必能阻止他,但他的话也有道理,有一个人在身边,至少不会太被动。
于是点点头。
那人便回头,对着身后带来的那几队人马喊了一声:“顾平。”
我心里一跳,就看到人群中走出了一个黑瘦壮硕的小伙子,一身青衣劲装,走到我们面前一抱拳:“属下在。”
我顿时睁大了眼睛,眼前这个人正是顾平,我当初从扬州带到金陵来的那个小伙子。
一段时间不见,他比之前跟我去吉祥村,陪我去扬州的时候已经大变样了,长高了,也壮了,如果说之前还是超出那个年纪的成熟,但多少还带着孩子的稚气,现在眼前这个,已经是完全散发着成熟气息的男子了。
一看到他,我原本有些紧绷的心情不由的放松了一些下来。
那个头领对他说道:“夫人今日要去扬州游玩,你就陪着夫人和离小姐过江,一路好生保护,好生伺候,万万不可让夫人受委屈!”
顾平道:“是!”
说完,他走到了我的面前,一脸严肃的道:“夫人。”
“……”
我看着他,忍不住露出了一点淡淡的微笑:“平儿,好久不见了。”
他似乎迟疑了一下,看着我脸上的笑容,迟疑再三,还是小声的道:“青姨。”
我眼中的笑容越发的深了。
他又接着说道:“青姨放心,尽管过江,平儿一定会保护青姨,”他说着,又看了一眼不远处船上扶着围栏,一直看着我们这边的离儿,“和离儿的。”
我笑着点了点头:“嗯。”
这样说定,我便带着他走到裴元灏身边,裴元灏虽然没有听见我们说什么,但以他的敏感显然明白顾平跟我过来的意义的,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转过身,朝船上走去。
我也带着顾平走了过去。
最后上船的,是岸上那些禁卫军的队伍,等到他们也上了船之后,舢板被收了起来。
而我一站定,离儿就从旁边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我:“娘!”
我在船上感觉摇摇晃晃的还有些不适应,被她这一撞差点跌倒,而身后旁边立刻伸过来一只手扶住了我的肩膀,帮我稳住了身形,我没有回头去看是谁,只是侧过身去靠在了围栏上,也躲开了那只手。
怀里的离儿抬起头来,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两条缝,笑眯眯的看着我:“娘,你还是答应我了,你终于来了!”
我一时还没有说话的心情,只淡淡的,近乎敷衍的笑了一下。
我知道我肯渡江,肯陪着她和裴元灏同游,对她来说是多大的快乐,甚至有着非凡的意义,但这一点我没有办法和我的女儿感同身受,和裴元灏哪怕靠近一点距离,对我来说都绝对不是什么好的感觉,更不会是将来好的回忆。
但,看着女儿这样快乐的样子,又觉得,也许是值得的。
这时,离儿又看到了旁边的顾平,立刻高兴的道:“平哥哥!”
顾平一到这艘船上,整个人都紧绷着,毕竟这算得上是“敌船”了,周围的人对他来说也都是敌人,他很难能跟离儿一样放松下来,也比我更加紧张,但听见离儿这样呼唤他,也急忙浮起一点笑意:“离小姐。”
离儿一听,立刻皱起眉头:“你干嘛这么叫我?”
顾平明显犹豫了一下,有些为难的没说话。
以前他们俩在吉祥村的时候,的确曾经哥哥妹妹的乱叫,但毕竟那时我和裴元修还没成亲,离儿的身份也不算太明白,可现在这个样子,再要顾平叫她的小名,只怕会很为难了。
于是,我轻抚了一下离儿的头:“平哥哥这是有他们的规矩。”
“但是——”她噘着嘴道:“以前在吉祥村的时候,他明明是叫我离儿的!”
我笑道:“平哥哥不能叫你离儿,但你还能叫他平哥哥啊。你不变,不就行了吗?”
她一听我这话,立刻眼睛一亮,对着顾平一迭声的道:“平哥哥平哥哥平哥哥!”
顾平也忍不住,偏过头去轻轻的笑了起来。
这时,船头传来一声号子声。
开船了。
船工撑着粗重的竹竿将船推离了码头,就感到脚下的船身微微一震,我们的船缓缓的退出了几丈远,然后慢慢的调转船头,朝着江心驶去。
我回头看了一眼,码头上那些人都赶过来,面带焦虑的看着我们。
其实,周围的人,几乎都带着这样不安的心情,我上裴元灏的船,不仅金陵的人慌乱,只怕扬州的人也不会有安稳的。
唯有离儿,是唯一一个开心,也最开心的。
她笑眯眯的看着我,又看着旁边的裴元灏,似乎已经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愉悦了,正好此时波浪渐起,在船头激起了巨大的浪花,她便拉着顾平的袖子道:“平哥哥,你来,我带你去船头看,能看到好多鱼儿呢。”
顾平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已经被她拖过去了。
我站在甲板上,感觉到船身随着波浪微微的起伏着,有一些细小的水沫被风卷着吹到脸上,带来阵阵凉意。
我扶着围栏,静静的看着脚下那不断溅起的雪白的浪花。
这时,一个人走到了我身边。
我仍旧没有回头,但即使不回头,也能感觉到他的气息那种强悍和压迫感,一瞬间便将人包拢起来,好像关进了一个无形的牢笼,连呼吸都在他的掌控下。
第1020章 有的伤,不是在身上
这时,一个人走到了我身边。
我仍旧没有回头,但即使不回头,也能感觉到他的气息那种强悍和压迫感,一瞬间便将人包拢起来,好像关进了一个无形的牢笼,连呼吸都在他的掌控下。
我以为他要说什么,但他只是站在我身边,伸手扶着围栏,似乎也在和我一样看着那些雪白的浪花,许久都没有说话。
两个人,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平静中。
而我们周围,那些护卫们、侍从侍女们,都小心翼翼的来往劳作,船工还在大声的呼和,快要到江心了,要把住舵,还有船头上离儿带着顾平在看江面上不时跃出水面的鱼儿,高兴得一阵笑,而顾平敷衍着她,一边还小心的顾着周围,还挂着我这边。
就在这时,裴元灏有些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带离儿去过吉祥村?”
“……”
我心里顿时咯噔了一声。
过去还在宫里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对我和刘轻寒之间的关系深恶痛绝,甚至曾经要我管好自己的眼神,而当年我的出逃,有多少刘轻寒的助力,我想他也是心知肚明的,现在突然说起我带着离儿去过吉祥村,难道他又要——
想到这里,我不由的戒备的看了他一眼。
却见他并没有看我,而是两只手交握,手臂撑在围栏上,静静的看着江面,直到感觉到我的目光,才转过头来看向我。
我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半晌,还是点头:“嗯。”
意外的,他没有什么喜怒的变化,又其实,他根本不会轻易的把自己的喜怒展示给别人看,只是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轻轻的说道:“朕还记得那里。”
“……”
“朕第一次见到离儿,也是在那里。”
“……”
“一转眼,已经九年过去了。”
他说着,转头去看着趴在船头的围栏上,指着前方跃出水面的一尾银色的鱼儿,欢喜得只拍手的离儿,轻轻的说道:“我的女儿,已经长这么大了。”
“……”
“能看到她穿着我给的衣服,我也很高兴。”
我的眼睛一热,低下了头。
这时,我也感觉到自己和他靠得太近,他说话的口气也有点太过亲近,那种感觉让我有些不太舒服,下意识的便要往离儿那边走,但就在我刚一转身的时候,他又在我背后说道:“为什么还没有给离儿取名字?”
“……”
我的脚步一滞。
回头看着他,只见他也看着不远处嬉笑玩闹的离儿:“她也大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停了下来,一只手扶着围栏,慢慢的说道:“这几年,一直忙来忙去,加上——总是觉得她还小,还想再她多天真几年,就这么一直拖,一直拖下来。”
他点了点头,似乎也明白我的意思,又说道:“但,毕竟已经九岁多了,再叫小名也不好。”
我也点了一下头。
说到这里,两个人却都顿了下来,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毕竟,离儿如果真的要取一个大名,也不是一时一刻,一朝一夕就可以随便想出来的,说到底,她是我西川颜大小姐的女儿,江南之主裴元修的养女,更是九五至尊,皇帝的长女。
他又轻轻的说道:“要是可以的话,朕也希望,‘离儿’这两个字,可以叫一辈子。”
我心里微微一颤,看了他一眼。
这一刻,虽然他自称为“朕”,但身边那种气息里却全然没有了过去那完全熟悉的狠厉和阴鸷,相反,有一种近乎陌生的温柔和暖意,仿佛站在我面前的,真的只是一个父亲,一个渴望着亲情,希望能保存女儿的天真烂漫的父亲。
我想了很久,淡淡道:“我也希望。”
说完这句话,我便不再停留,转身走到了船头,离儿正和顾平高兴的说着什么,一见我走过来,立刻笑着道:“娘,你来看,这边可以看到好多鱼儿啊。”
我笑了笑:“是吗?”
“对啊,你来看!”
她说着,又看向我的身后,小脸上愉快的表情似乎微微的顿了一下,然后立刻绽放出了灿烂的笑颜:“你也来嘛!”
不用回头,听脚步声也知道,裴元灏跟着走了过来。
顾平立刻后退了一步,脸上的笑容顿敛,露出了沉重而谨慎的表情。裴元灏却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一样,含笑走到离儿身边,道:“我看看,离儿你看到什么鱼儿了,这么开心?”
“你看那边!”
离儿伸出指头,指着江面上不时跃起的一尾尾活泼的鱼儿,带着橘红色的银光闪过,十分漂亮,裴元灏看了一眼,便笑道:“是鲤鱼。听说这长江里的鲤鱼特别肥美,待会儿可以让人打一些起来,做新鲜的鱼脍给你吃。”
离儿一听,急忙摇头:“不要,不要去打。”
“为什么?”
“娘说过,三月莫打江中鲤。”
“……现在三月已经过了啊。”
“可是,它们刚生好多小鱼的,不要在这个时候去打它们。”说完,她转头看着我:“对吗,娘?”
我微笑着看着她,没说话。
裴元灏静静的看了离儿一会儿,嘴角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不知是不是因为水雾氤氲的关系,他的笑容也显得格外的温柔,更透着一种不可言喻的欣喜。
他笑道:“离儿真是个懂事,又仁慈的孩子。倒像我的那个儿子。”
离儿抬起头来看向他:“你有一个儿子呀?”
“嗯,和你一样,很听话,很懂事,”他微笑着,又下意识的道:“只是……”
离儿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等他的下一句话,但裴元灏却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样,笑了笑,又指着旁边说道:“你看那边,有一群鱼在跟着我们的船。”
离儿又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而是立刻趴着围栏过去看了,一边看,还一边招呼顾平也过去,其实顾平在这船上呆得相当不自在,尤其面对裴元灏,他当然知道这个男人至高无上的身份,身为他敌对阵营的人,但对他又没有什么敌意,所以每一次路过裴元灏身边,都显得格外的手足无措,幸好有离儿闹来闹去的,这种尴尬倒也不那么明显,甚至裴元灏也不去注意他了。
我站在船头,没有跟过去,只感到江风一阵一阵的吹过来,又清凉又湿润,让人原本沉闷的心情也稍稍的惬意了一些。
这一次,我先开口:“念深他——他如今已经是太子殿下了吧?”
他点了点头。
“他,还好吗?”
“还好。”他说着,又看了我一眼:“和离儿一样,都很听话,很懂事,是个好孩子。”
“……”
这话说得,似乎还有什么未尽之言。
我问道:“那,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脚下的江水哗啦一声,蹿出了一朵水花,一条肥硕的鲤鱼又一次跃出水面,他看在眼里,眼中却反而染上了淡淡的黯然,半晌才说道:“离儿的仁慈,是女子理所应当的,但他的仁慈——”
话没说完。
但我已经懂了。
念深也和离儿一样仁慈善良,离儿做为女孩子,仁慈善良是一种必要的美德,可作为储君,在那幽深的九重三殿,阴谋阳谋的包围中,念深的仁慈善良,自然是个仁君的美德,但也难免会让人担忧,他能否在那样的激流逆境中生存。
古人都知道慈不掌兵,念深的身份地位,比起掌兵来,更加重要,也更加敏感。
不过,我没有接这个话。
毕竟,那已经是他的家事了,轮不到我这个外人来插嘴,我也实在不想,再参与到他的事情里。
他对念深满意也好,不满意也好,念深都已经是太子,是他的江山的继承者,若他再对念深有什么要求,大概就要他自己去操心了。
不过,有一个人,我却不能不问。
“皇后娘娘她,她还好吗?”
这一次,裴元灏看了我一眼,没有立刻回答。
而我清楚的看到他的脸上已经出现了淡淡的阴霾,沉默了一下之后,他说道:“她的事,你也知道了?”
我点点头。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件事之后,她的身体就一直没好起来。”
我急忙道:“也没有调养好吗?”
“……有的伤,不是在身上。”
“……”
听见他带着几分枯槁之意的声音,我突然明白过来,顿时一阵绞痛从心口传来。
有的伤,不是在身上。
那种痛苦也的确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尽管言无欲早就说过常晴的体质偏寒,而且她命格食伤星冲败,那是无子之象,常晴也一直都是淡然处之,但知道是一回事,痛又是另一回事,她的性格再清冷淡漠,也不可能对腹中胎儿的流逝完全无动于衷。
更听裴元灏说,她的伤不在身上,甚至这些年都没有好起来,就可以想见,其实她的内心深处是非常渴望这个孩子的。
但——
我顿时眼睛都红了。
他的声音沙哑着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朕也希望能——”
这一次他的话没说完,就感觉脚下的船身突然震荡了一下,我们全都下意识的抓紧了旁边的围栏,离儿也被顾平伸出一只手小心的护着。
第1021章 离公主……
抬头一看,船靠岸了。
立刻,船上那些侍从和船工们全都走了出来,纷纷在靠岸的一方开始忙碌起来,而吴彦秋一直带着禁卫军的几个人远远的在另一边的甲板上站着,这个时候也小心翼翼的走过来。
我和他对视了一眼。
原本平静的,甚至有些苍茫的眼神,在这一刻都变得无比的清明了起来,仿佛刚刚不小心做了一场幻梦,被拖进了许多年前的记忆里,让人有些分辨不清,可现在,看着眼前那些忙碌的身影,感觉到脚下不停起伏的波浪,还有江风中卷来的淡淡的水腥味,现实和回忆的距离立刻突兀的凸显了出来。
离儿已经和顾平走过来,高兴的说道:“娘,我们到扬州了!”
“嗯。”
我点点头,也许还有一点未及收回的神智沉浸在过去的幻梦里,我抬头看着这个码头,还有那些似乎熟悉的风景,一时间有些茫然。
当年,我想尽办法的离开这座城市,到了南岸的金陵。
那个时候,只一心想要找到离儿,找回我的女儿,就算眼前是刀山火海也一定要去闯,但现在我已经有些忘记了,那个时候我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面对的,是如今这样的一个局面?
我又要如何,来面对这个局面?
跟着裴元灏的人上了岸,离儿已经是熟门熟路的了,眼看着她在人群里蹿过去,我的眉头一皱,刚要叫她,旁边的顾平已经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拦下来,说道:“离——离儿,这里人多,不要乱跑。”
“哦!”
离儿被他阻拦了,却没有丝毫的不开心,反而仍旧一脸兴奋的样子,又跑回到我的身边,高兴的说道:“娘,这里可好玩了!”
“是吗?”我心里记挂着常晴的事,暂时也没有心情跟她玩笑,只淡淡的笑了一下,但离儿却还很兴奋的说道:“真的,我很喜欢这里!”
我便敷衍的道:“那,我们今天去哪里玩?”
“……”
她愣了一下,没有回答我,而是回头去看向了裴元灏:“我们去哪里玩啊?”
裴元灏对上她的目光,又看了看我。
然后说道:“我们去逛一会儿集市吧。”
“……”
离儿立刻高兴的点头,而我听着他这话,却愣了一下。
逛集市?
裴元灏带着我们过江到扬州游玩,却去逛集市?
这和他的身份,和他历来的脾性,根本完全不搭调,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我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却笑着摸了一下离儿的头,然后说道:“他们说就在那边,听说早市还很热闹。”
我更是大皱眉头。
他难道是说真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告诉我,他还真的是——说真的。吴彦秋让几个大概是扬州府本地的侍卫在前面开道,当然也不是大张旗鼓的,但我们一行人还是显得浩浩荡荡的,直接去了离码头不远的一处废弃的旧码头。
一到这里,就感到热闹非凡,水声潺潺,人声鼎沸,几乎深入到江水中很深处的一座石桥直接变成了一个热闹的市集,清早一起来打渔的渔夫和叫卖的小贩全都在这里。石桥很宽,大概有两三丈宽,中间给人行走,两边则摆起了简易的小摊,湿漉漉的竹筐和木板上铺满了各种各样的水货,有不到一指宽的,噼噼啪啪乱蹦的小鱼,也有几乎半人长的大鱼,还有活蹦乱跳的大虾,和摊在地上一大片,水汪汪的几乎透明的桃花鱼,琳琅满目,映着阳光反射出耀眼的银光。
我们这里的人大多见过这样的市集,连离儿也在吉祥村见过不少,反倒是裴元灏,虽然脸上还绷着沉沉的样子,但看他被离儿东拉西扯的去看那些东西,没有丝毫不愿,或者觉得不妥的地方,便知道,他大概也觉得新鲜得很。
我只淡淡的跟在他们后面,时不时的看一眼。
而顾平,就跟在我的身后,周围的热闹都打扰不了这个小伙子黝黑的脸上沉稳的神情,他一直很注意的看着周围,一幅警惕的模样。
我正想说让他放松一点,就听见离儿在前面大声喊:“娘,快来!”
我叹了口气,也跟着走了过去,那是一个渔夫摆着一筐青虾在卖,虾都很新鲜,活蹦乱跳的,好几只都跳出了竹筐在地上噼噼啪啪的乱蹦,离儿伸手去捡起来往筐里丢,笑得咯咯不停,见我走过去,急忙说道:“娘,这里的鱼虾都好新鲜哦!”
“嗯。”
“我也想吃。”
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刚刚你自己不是还说了,三月莫打江中鲤吗?”
她愣了一下。
这时,那老板倒笑着说道:“哎哟夫人,这都入夏了,哪还说三月的话啊。再说了,今年水暖得早,虾籽早就下了。夫人,能吃是福啊,这江里得有多少虾,我们也就吃那么一点,能吃得了多少?”
裴元灏站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嘴角带笑:“这样啊?”
那老板又说道:“看老爷和夫人这么体面,还带着这么娇贵的小姐,哪能不吃点新鲜的?您看我这虾,大清早冒着水雾打起来的,一个个都活蹦乱跳的。”
说话间,像是为了应证他的话,又有几只虾蹦起来,溅了我们一脸水。
我听着他的话,加上那水带着腥气溅到我的脸上,像是一头冷水浇下来,立刻让我轻轻的蹙起了眉头,但离儿却完全没有察觉到他话中的异样和我的不悦,被水淋得咯咯直笑,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娘,买一点嘛,好不好?”
“……”
偏偏这时,裴元灏也一边擦拭脸上的水渍,一边转头对离儿着说:“我们少吃一点吧,也不是要把江里的鱼虾都吃光。”
离儿立刻点头。
他又看向我:“怎么样?我们买一些?”
他的态度半生疏半亲近,但在那卖虾老板的眼里,我们俨然就是一家人,这种近乎亲你,仿佛一家人的气氛让我有些不适宜,或者说难捱,但看着离儿开心的笑容,又不忍心生硬的拒绝,只勉强的道:“你们高兴就好。”
一听这话,离儿立刻开心的去挑虾了。
裴元灏看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转身陪着离儿去挑选,两个人选了一些新鲜的虾,完了之后裴元灏转身就走,吴彦秋立刻带着人上来付钱。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的笑了一下。
而这时,裴元灏已经和离儿被下一个摊子上的鱼吸引过去了,我慢走了两步,落在他的身边,笑笑道:“吴大人,这一向可辛苦了。”
他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跟他聊起来,但立刻毕恭毕敬的道:“夫人言重了。”
“这些日子一直忙来忙去的,倒也未及和吴大人详谈。”
“不知夫人,想谈什么?”
我看着前面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虽然他们的心情看来很轻松,但我的心情却不免的有些沉重,轻轻的说道:“我听离儿说,昨天似乎出了一些意外?”
吴彦秋立刻看了我一眼。
“是啊。是下官保护不利,幸亏皇上没有怪罪。”吴彦秋说着,又道:“也希望没有吓到离公主。”
我被“离公主”这个称呼微微的刺了一下,吴彦秋也感到我的脸色一变,但我没有在这个细节上过多的纠缠,而是问道:“抓住了吗?”
吴彦秋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夫人……还关心皇上的事?”
我淡淡的一笑:“吴大人难道没看见,如今跟在你们皇上身边的,是我的女儿,还有我自己。”
“抱歉,下官失言了。”
吴彦秋虚虚的向我一颔首,然后说道:“其实夫人不用太过担心,皇上这一次南下,有禁卫军保护非常安全,昨日也是因为杜炎想要抓住刺客,皇上也说他是太过冒进,才会受伤。”
太过冒进……
听到这四个字,我的心里不由的一动。
如果要说杜炎作为禁卫军,保护皇帝的安全,并且在这之外去抓捕刺客,这绝对是职责所在,为什么裴元灏会给他下一个“太过冒进”的评价。难道说——
裴元灏根本不希望他抓住刺客?
对了,之前我就猜测过,那些刺客的来历,如果排除金陵和西川,那么刺客很有可能是那些受到新政影响,对皇帝怀恨在心的豪强士绅派出的。裴元灏大概也知道自己和他们如今已然对立,但至少还保持着一个表面的平和,那些人也只是做一些小动作,而没有在台面上大兴波澜。
但,如果刺客被杜炎活捉,如果审讯出来,裴元灏不可能把这么大一件事压下去,毕竟刺杀皇帝,就算为了面子他也不能置之不问,若向那些人问罪,一旦他们狗急跳墙反抗朝廷,那么这个表面的平静就保持不下去了,很有可能,各地就会掀起如之前金陵一般的战乱。
那,才是新政最大的障碍。
所以,裴元灏才会说杜炎“太过冒进”。
也就是说,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那些来刺杀他的刺客的身份是——
我不由皱紧了眉头。
但转念一想,若真是这样,那烦恼的也不该是我,况且我还有其他的要担心的事——杜炎不算是这个权力斗争中心的人,所以他不明白那么多你来我往的暗地里的较量,但现在却被裴元灏定为“太过冒进”,不知道他会如何。
想到这里,我急忙问道:“那,皇帝陛下有没有怪罪杜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