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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冷青衫     山河为歌txt下载     山河为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92章 绝唱

    天权岛的东面,那波澜壮阔的大海上,一群巨大的船队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不,那不是一个船队。

    而是两只船队,分属不同的阵营,只是其中一只船队更为庞大,他们的船型,竖起的巨大风帆都是相同的,而另一只船队没有这么庞大的架势,但也有不少的船只,那船型和扬起的风帆又是另外一种。

    但,两支船队都有一个领头的,比普通的航船更大的头船。

    而且,虽然一眼看上去,海上这些船队已经都已经列队整齐,好像全都面对着这座天权岛,但仔细看时,却感觉他们似乎又相互对峙着,形成了一种微妙的,近乎抗衡的关系。

    那是——

    我下意识的想要睁大眼睛看清,但距离实在是太远了,即使那两艘巨大的头船,我也只能勉强看清楚那扬起的巨大的风帆,至于上面到底站着什么人,我就一点都看不清楚了。

    不过,和我相互搀扶着的刘轻寒明显颤抖了一下。

    然后,我听见他低声道:“舟山水师?”

    舟山水师?!

    那就是朝廷在舟山训练了多年的水师?

    那跟他们并列而进,又形成了微妙的抗衡关系的那一支船队是——

    我突然感到胸口一阵难言的气紧,好像有什么千金重的巨石压在了我的胸口,一时间呼吸也有些局促。而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了薛慕华焦急的声音:“你快走,你干什么?”

    回头一看,却见颜轻涵又一次一把推开了她。

    之前一直不敢回头,直到现在我才看到,颜轻涵的脸上,口鼻全都流着鲜血,这一路走来就几乎洒了一路,甚至连他的眼角,都渗出了一丝血迹,看来整张脸都染红了,格外恐怖。

    薛慕华慌道:“你干什么?我们马上就要逃出去了。”

    一直走在他们身边的裴元丰也朝他伸手,说道:“有什么话,等我们离开这里了再说。”

    “离开?”颜轻涵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背靠在一处山石上,冷笑道:“你们真的觉得,我还能离开这里?”

    “……”

    薛慕华顿时一僵。

    我们站的这个地方,是一个地势稍微高一点的山崖,那些从山巅上流淌下来的火焰一时流不到这里,但也只是暂时,按照现在的状况,整座山被吞没都是迟早的事。

    但是——

    我听到他这句话,又看到薛慕华的脸色,还是感觉到了其他的一些情绪,急忙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呵呵……”颜轻涵笑了起来,伸出手去慢慢抚摸向了自己的后脑,然后对着薛慕华笑道:“脑户、玉枕、风府,你刚刚一直在揉压我这几个穴位,你以为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吗?”

    薛慕华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知道头颅内出血是什么感觉,这些年来,也不是第一次。”

    颜轻涵微笑着转头看着我,说道:“堂姐,你应该放心了。”

    “……”

    “那批火炮被毁了,我找不到它们了,我——也走到尽头了。”

    说完这句话,他脸上的笑容却似乎已经维持不下去,露出了痛苦的,挣扎的表情,哇的一声,从口鼻里喷出了鲜血,顿时他面前的地面都被淋得染红了。

    薛慕华和裴元丰离他最近,急忙上前扶住了他颓然跌倒的身形,但他整个人就像是这座山一样,支撑了那么久,也终于到了尽头,甚至连裴元丰都拉不住,仰面跌倒在地。

    我惊呼一声,也和刘轻寒一起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还想要说什么,可根本没有办法说,口鼻内的血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从身体里迫不及待的往外涌,

    裴元丰慌得伸手想要帮他擦拭,但根本擦不干净,慌忙之下甚至想要用手捂住他的口鼻来帮他止血,他抬起头来看向薛慕华,目光焦急而忧虑,似乎想要问她有什么可以挽救的方法,但这时,薛慕华却冷静了下来,看着颜轻涵不断涌出的鼻血,和裴元丰已经被染红的双手,终于轻轻的摇了一下头。

    这个时候,已经不用掩饰,也掩饰不了什么。

    颜轻涵,已经没救了。

    看着他口鼻处几乎刺目的血红色,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越来越无神的眼睛,我只觉得悲怆而痛苦的心跳一次一次的冲撞着我的灵魂,眼前这个人,虽然他做了很多错事,甚至有些是无法挽回的,但他终究是我的堂弟,是曾经在西川与我共度过最单纯,也非常快乐时光的亲人,眼看着他承受这些年来失去母亲,也没有父亲的庇护,被颜家赶出之后的那种折磨和痛苦,我也能明白,他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条路。

    太多人,欠他的幸福。

    而今天,他也终于走到了自己的尽头。

    我慢慢的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来,看见他无力的,甚至有些倦怠的慢慢要闭上眼睛,眼中凝结的热泪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却倏地就被那已经染得血红的纱布吸去,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轻涵……”

    我轻轻的唤他。

    他混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然后慢慢的看向我,看了一会儿,才仿佛看清我的样子:“堂姐……?”

    我忍着泪和哭腔,轻轻道:“你难受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的天,但我觉得他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因为那已经混浊了的眼睛里,蓝天和白云,连发出万丈光芒的太阳,一样都没有映进去。

    他突然露出了一点笑容:“舒服多了。”

    一旁的薛慕华已经啜泣了起来。

    就在这时,我们身后又传来了一阵巨响,而随着那巨响,我们脚下的这座山剧烈的震荡了起来,比刚刚那几次摇晃还要大,周围好几个人因为站立不稳,都跌倒在地,或者撞上了旁边的山石。

    我们大家都抬起头来,看见那高耸的山峰上,不仅黑云密布,浓烟冲天,漆黑的烟云中竟然透着火光,还有一道道惊人的闪电!

    那些火光在随着烟云冲上天之后,又很快的跌落下来,好像流水一样沿着山峰的沟壑往下流淌,沿途所有的荆棘、林木,甚至连草地都一颗不剩,立刻被吞没燃起一丝青烟,便什么都不留了。

    这一刻,所有的人全都惊呆了。

    这里的人,不能说胆小怕事,甚至有一些是举足轻重,也见过世面的,可怎么样的大场面,大世面,也没有此刻在目睹一座山上,火神的震怒更加惊人的,比起自然之力,所有人做的事,都显得那么的不值一提。

    如我之前痛骂颜轻涵的,不要以为可以争霸天下,你连一座山都征服不了。

    事实,就是如此!

    而那滚烫的火河,已经朝着我们这边流了过来。

    再不走的话,就真的死路一条了!

    想到这里,我正想要去扶起颜轻涵,却见他慢慢的开口,气息微弱的道:“轻寒……”

    大家都愣了一下,然后,又全都看向了刘轻寒。

    他一直蹲在我的身边,因为肩膀上的伤让他一直费力的撑着,所以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紧咬着牙关,但这个时候,听到颜轻涵的呼唤,他也只能慢慢的往前挪了一步,压抑着开口:“我在。”

    颜轻涵混沌无光的眼睛转了一下,慢慢的看向了他。

    又看向了他那被刺出一个血洞的肩膀。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血色,终于刺激得他清醒了一点,连那双茫然的眼睛也有了一点光,颜轻涵深吸一口气,说道:“多谢你。”

    刘轻寒道:“我只是做自己应该做的。”

    颜轻涵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中,说不出的凄然:“但你不知道,从小到大,没有什么人会为我做这些。”

    “……”

    我明白他所指的,他的亲人,母亲早逝,父亲只带着他入了空门,待他长大了一些便完全放任不管,爷爷虽然给了他丰厚的财产,却将他赶出颜家,甚至不允许他进入颜家主宅,那是一种多残酷的境遇?

    这些年来,他的生活也许是呼奴唤婢,富贵至极,即使病重,也有妙手良医为他诊治,他是什么都不缺的。

    但,他缺失了太多了。

    没有人真正的为他着想过,也没有人真正的体会过他的感受,唯一一个也许有可能的李过,都被颜轻尘毫不留情的杀了,而因为受过戒,他甚至不能拥有自己的爱情,甚至没有一个可以与他一起分担痛苦和委屈的情人。

    这些年来,其实他只有一个人。

    而当初在喜堂上,他就说过他和刘轻寒虽然是同门,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不会为刘轻寒手下留情,也让刘轻寒不必留情。但当他跟萧玉声对峙的时候,刘轻寒还是救了他一命。

    不管刘轻寒是出于什么目的,但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他整个生命中唯一的温暖了。

    我看着他淡淡的微笑的样子,虽然周围火龙咆哮,毒气肆虐,但他却笑得那么开心,一如毫无所求的孩童。

    然后,他费力的抬起手,拆开了右手上已经被鲜血染红的绷带。

    他苍白的,细瘦得几乎皮包骨头的手露了出来,而我看到在他的拇指上,戴着一个硕大的,红沁古玉雕成的扳指,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已经有些无法呼吸了一样,但咬牙还是将那个扳指摘了下来,递到刘轻寒的面前。

    刘轻寒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没有接,只是看着他。

    颜轻涵一字一字的道:“我的家业,就交给你了。”

    “……!”

    刘轻寒瞪大了眼睛,而我也惊愕的看着他。

    他的家业?!

    虽然我身为颜家大小姐,也知道在西川不可能有比颜家更富贵的家族,但颜轻涵的家业,是当初太爷爷和爷爷他们将他赶出颜家的时候,临别赠与了他两座矿山和一些产业,从他能独立铸船,驱使船队出海寻找佛郎机火炮,就知道他现在的家产比起当年得到的,一定是有增无减,更加庞大了。

    这样的家业,全部交给刘轻寒?

    我不由的屏住呼吸看向了他。

    却见刘轻寒皱紧了眉头,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眸色显得有些深沉的,看着那只扳指。

    然后,就听见颜轻涵淡淡的笑了一声。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要当驸马了,若在接手我在西川的产业,只怕有不少的谏官要弹劾你了,对吗?”

    我的心里一沉,看着他眉间的褶皱更深了几分,没有开口,但也默认了。

    “我要说的是,你跟着老师进京这么多年了,难道连这点分量都没有?”

    “……”

    “我的产业,你不要,也不过是荒废了。”

    “……”

    “你要了,我在这世上,就还能留下些东西。”

    “……”

    说着,他又费力的将手抬起来,那扳指举到刘轻寒的眼前,脸上坦然的露出的“随便你”的表情。

    这一回,刘轻寒没有太多的犹豫,伸手接过来。

    他将那扳指戴在手上,因为颜轻涵的手指太细了,他戴着的扳指刘轻寒就未必合适,但他还是戴上了,说道:“你知不知道,我会如何处理你的家产?”

    颜轻涵一笑,慢慢的闭上眼睛。

    一边闭眼,他一边说道:“你以为,我闭上了眼睛,还会去管那滔天的海浪?”

    他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沉,越来越细弱,当他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几乎已经细若蚊喃,完全听不到了。

    而他,也没有再睁开眼睛。

    刘轻寒惊得瞪大了眼睛,急忙伸手那戴着红玉扳指的手,去抓住了颜轻涵垂落下去的手。

    那只细瘦的手,已经完全无知觉,从他的指尖划过。

    我的心,也彻底的沉了下去。

    看着那苍白的,已经没有一丝生气的脸,我只觉得头脑一阵发胀,眼睛也胀痛得厉害,甚至连他的脸在视线中都扭曲了,只剩下滚烫的泪水不断的涌出,低落下来,落在他的脸上。

    那斑斑血迹,被我的泪水浸湿,再一次滑落下来。

    可他,已经没有了声息。

    我轻轻的喊了一声:“轻涵?”

    没有回应。

    他的眼睛闭着,长而细的睫毛覆在薄薄的眼皮上,仿佛蝶翼一般。

    却,不会再振翅高飞了。

    他这一生,飞到了现在,终于要驻足于此。

    我伸手去,想要抚摸他的眼睛,可还没有触碰到他,力气却已经支撑不住,我忍不住哭了起来:“轻涵!轻涵……!”

    我哭了起来,连同一旁的薛慕华也落下了泪,裴元丰只是红着眼睛看着这一幕的发生,许久,伸手抚着薛慕华的头,将轻轻啜泣的她慢慢的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而我,长久以来支撑着自己的那股力气,也终于在这一刻,因为哭泣,因为眼泪而崩溃,几乎要跌倒下去,在我身边的刘轻寒立刻伸手扶住了我的胳膊,在我瘦弱的肩膀因为痛苦而不停颤抖的时候,他皱紧了眉头,轻轻的将我的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眼泪,如泉涌一般,濡|湿了他的肩膀。

    颜轻涵……死了。

    我的堂弟,这个掀起这一场惊涛骇浪,引起几乎整个中原所有权力中心的人都冒险出海,也让我母亲当年埋下的众多谜团揭开大白天下的人,我在这世上已经仅存不多的亲人,走了。

    他这一生,何其漫长,又何其短暂,生于锦绣丛中,却活在痛苦的深渊里,从没有一天是自由的,愉快的,直到他死,我都不知道,他的灵魂到底有没有得到解脱?

    还是,他带着这样的苦难,又要去开始下一个轮回?

    没有人知道。

    就在我靠在他的肩上哭泣的时候,我感觉到刘轻寒仿佛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他的呼吸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不知是因为那个回头的动作牵动了他肩膀上的伤,还是那一眼他看到了什么令他惊恐的事,我感觉到他的整个身体都颤抖了一下子,然后那扶着我胳膊的手慢慢的松开了。

    我抬起头来看向他。

    他的脸上,染着血的地方,完全看不出脸色,而苍白的地方,则愈加苍白了起来。

    我顿时意识到了什么。

    手脚都是虚脱的,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再给我支撑了,我伸手撑着地面,慢慢站起身来,因为虚弱而踉跄了两步,就看到我们的来时路已经完全被吞没,火海汹涌咆哮,几乎也已经要蔓延到我们这里,炙热的温度被海风一吹,反而越发助长了那火焰的气势。

    我又回过头,看向海面上。

    那些船队已经越来越近。

    这个时候,已经能看清那些船,和船上行动的人,而我一眼就看到,那两艘格外巨大突兀的领航的船,船头上都站着许多的人,旌旗飘扬,气势逼人,而有两个人,分别站在船头最前端的地方。

    仿佛,也在看着我。

    其中一个,一身明黄色的长衫,衣衫被凛冽的海风卷着在风中飞扬,仿佛燃烧的烈火,有一种压倒一切的强悍;而另一个,也屹立在船头,一身白衣翩翩,如同云霞笼罩在他的周围,氤氲不散,仿佛谪仙临世。泣的时候,我感觉到刘轻寒仿佛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他的呼吸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不知是因为那个回头的动作牵动了他肩膀上的伤,还是那一眼他看到了什么令他惊恐的事,我感觉到他的整个身体都颤抖了一下子,然后那扶着我胳膊的手慢慢的松开了。

    我抬起头来看向他。

    他的脸上,染着血的地方,完全看不出脸色,而苍白的地方,则愈加苍白了起来。

    我顿时意识到了什么。

    手脚都是虚脱的,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再给我支撑了,我伸手撑着地面,慢慢站起身来,因为虚弱而踉跄了两步,就看到我们的来时路已经完全被吞没,火海汹涌咆哮,几乎也已经要蔓延到我们这里,炙热的温度被海风一吹,反而越发助长了那火焰的气势。

    我又回过头,看向海面上。

    那些船队已经越来越近。

    这个时候,已经能看清那些船,和船上行动的人,而我一眼就看到,那两艘格外巨大突兀的领航的船,船头上都站着许多的人,旌旗飘扬,气势逼人,而有两个人,分别站在船头最前端的地方。

    仿佛,也在看着我。

    其中一个,一身明黄色的长衫,衣衫被凛冽的海风卷着在风中飞扬,仿佛燃烧的烈火,有一种压倒一切的强悍;而另一个,也屹立在船头,一身白衣翩翩,如同云霞笼罩在他的周围,氤氲不散,仿佛谪仙临世。

第993章 你要上哪一艘船?

    当我们登上前方那两支船队派来的小艇时,身后的整座岛已经开始微微的摇晃了起来。

    那座高逾天际的山巅里冲出的黑烟如同汹涌澎湃的海浪,遮天蔽日的,弥漫了整个天空,当我们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阳光和蓝天白云;褐红色的火焰从山巅口不断的涌出,铺天盖地的向天权岛的四周流淌,似乎整座山都被点燃了,当我们离开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甚至看到有一座稍微低矮的山峰,被火焰整整吞没下去,没有再出现。

    但我知道,被火焰吞噬的,不仅仅是那些山石。

    我没有回头,是因为不敢回头去面对那最残忍的一刻,自然之力也许是最温柔的,赐予了人太多生机与活力,所以即使我和韩子桐,还有刘轻寒流落荒岛,在那样艰难的绝境,也能活下去;同样,自然之力也是最残酷的,在人澎湃的自信和野心无限膨胀的时候,它往往会给予最沉重的一击,当它吞噬这些赖它生存的生命的时候,也同样毫不留情,甚至不容人的一丝挣扎。

    我扶着船舷,身边躺着的是再也没有力气站立起来的刘轻寒,他肩膀上的伤口因为刚刚从山崖上跃下的时候又一次被撕裂了,鲜血汩汩流出,立刻将小艇的底部也染红了。

    我低头看着他,在鲜血的映衬下,他的脸色越发苍白。

    当看见我在看他的时候,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然后慢慢的偏开头,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淡淡的勾了一下唇角。

    却有些固执的,仍旧看着他。

    看着那张原本熟悉的,曾经朝夕相对的脸庞,但此刻,一切都已经不同了,我想起许多年前,在我万念俱灰跃下龙船被他救起之后,明明是他这样看着我,现在,几乎是一样的场景,却完全的对换了一个位置。

    我跟他,也许是真的不可能再回去了。

    想到这里,我淡淡的笑了一下。

    海水激扬,荡起了几丈高的水花,淋湿了我们所有的人,也将我们的船更快的推向了远方。

    突然,他的眉心微微一蹙,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得,伸手摸了一下那张冰冷的,染血的面具。

    鲜血在面具上早已经干涸,可他的指尖拂过面具的时候,却抹到了一点冰冷的湿意。

    沾了水,在他的指尖染成了淡淡的粉红。

    他微微一震,抬起头来看向我。

    而我,也抬起头,却是看向了我们前方,那阴云笼罩之下,已经变得灰黑的海面上,铺天盖地而来的船队,还有那两艘并行前进,仿佛在争先,又仿佛在对峙的领航船。

    船上的人影,也越发清晰。

    我已经看到那个一身明黄色长衫的人身边,出现了闻凤析的身影,而那个雪白飘逸的身影身边,站着药老。

    原来——这一场相聚,是老天安排的,也有人在安排。

    顿时,我又淡淡的笑了一下。

    只是这一笑中,说不出的酸楚和凄惶。

    命运,有的时候简单得不用去算,也不容思量,就这么简单而直接的摆在人的面前,由不得你去拒绝,更由不得你彷徨。

    就算拒绝,就算彷徨,到最后,也只是一个殊途同归的结局。

    我转头看向了周围。

    我们身下的小艇是一起出现的,我们也分辨不清到底都是谁派出来的,只是在生死关头,也没有空再去管什么立场,什么阵营,放眼望去,周遭那随着海水激荡而起伏的小艇上,萧玉声手扶着腰间的剑,双目如炬,紧紧的盯着前方,他身后的船尾上,依旧是一身黑色斗篷的萧无声默然而立,仿佛一个无声的幽灵,即使出现在人的眼前,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其他那些护卫,都显出了狼狈和惊恐的模样,有的三个人一船,有的两个人一船,但几乎都是清醒的人在,之前被他们从那间死气弥散的石室里救出的昏迷重伤的人,几乎都没有出现在这些小艇上。

    我当然也明白原因。

    人在极险的时候,自保是天性,也没有人会去责怪他们。

    倒是很庆幸的,看到韦正邦没有被抛下,而半醒半昏的趴在一条小艇的船舷上,嘴里大口大口的吐出黑红的淤血。

    而在离他乘坐的那条小艇的旁边,就是裴元丰和薛慕华。

    从上岛到现在,我和薛慕华其实一直都是极其虚弱,甚至到了随时可能倒下的地步,而目睹那样的惨状,和面对了颜轻涵的死亡之后,我已经痛到麻木,薛慕华大概也到了极限。

    我看着她茫然的眼中没有一丝清明,被裴元丰紧紧的抱在怀里,苍白的脸庞显得那么瘦弱,那么憔悴,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粉碎。

    而裴元丰一手紧抱着她,一边抬起头来,定定的看向前方。

    他漆黑的眼中,仿佛燃起了一簇火焰。

    风,越发的凛冽,吹得那个人一身明黄色的长衫在风中猎猎飞扬,仿佛就是一团火焰,连脚下这冰冷的海水都不能熄灭他心中,和带给所有人都炙热的火热感。风虽然凛冽,可他站在船头,却一动不动,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看不清他的眼中有没有同样的火焰,只是这一刻,当他们兄弟对视的时候,也许有比这海水更深,更大的情绪在涌动着。

    我不由的有些呼吸急促了起来。

    这时我才发现,西岸的隆隆巨响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当我转头向那边看的时候,看到那高大的渡海飞云慢慢的转动船头驶了过来,但并没有继续靠近我们,而是放下了一些小艇。

    同样,跟着他行驶过来的,还有其他的一些海船。

    我原有些惊愕,没想到他们还会留下海蛇帮的活口,但一听见一旁的裴元丰低头对怀中的薛慕华说“没事,我们的船来了”的时候,才明白过来。

    然后,就感到头顶一片阴霾覆盖了下来。

    抬头一看,那两艘高大的船已经近在眼前,仿佛两座大山一样矗立在海上,也在这一瞬间,压在了我的心上。

    终于,到了尽头。

    这一次出海,原本是为了离儿,却意外的遇到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甚至让我面对了很多不敢想象的情感和变故,可不管这一切有多让我感到彷徨,欣喜,甚至茫然的不知、不愿结束,也终究,有结束的一刻。

    有分开的一刻。

    我低下头,看向刘轻寒。

    他也看着我。

    没有遮掩,没有犹豫,那双漆黑的,甚至带着凉薄的眼睛就这么直直的看着我。

    然后,我们听见了前方传来的呼声。

    抬头一看,两艘高大的船上都放下了绳梯,眼看着那些护卫,船工都从上面飞快的攀了下来。

    他突然说道:“夫人。”

    我低头看向他。

    他说完那两个字,又像是有些迟疑,犹豫了许久才慢慢说道:“夫人,你会上哪一条船?”

    “……”

    我沉默了一下,却并没有迟疑,淡淡的说道:“刘大人称我为何人?”

    他也迟疑了一下,道:“……夫人。”

    “既然如此,我当然只有一条船可去。”

    他没有说话,只看了我一眼。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而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然后又抬起头来,看向面前那两艘高大的海船,风帆扬起,撑得桅杆都发出低哑的嘶鸣声,可以想见风力有多大,我们的船不一会儿,就会驶到那两艘船之下。

    刘轻寒眉心的褶皱更加深了一些。

    而我,对于他眼中那深重的忧虑完全了然于心,平静的说道:“刘大人认为,天权岛西边的战火已经停了,会在东边打起来吗?”

    这句话一出口,感到他的呼吸立刻顿了一下。

    然后,他抬头看着我。

    “夫人认为呢?”

    “……”

    我没有回答他,但两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朝前看去。

    舟山水师,和裴元修的船队,在这片海上已经密密麻麻的列开了阵势,风吹得高大的风帆鼓起了一个饱满的弧度,趋势着船快速着前行着,激起的波浪和我们身后随着山摇地动而荡起的波浪相互交击,让我们的小艇在风口浪尖上不断的起伏颠簸,似乎预兆着这即将来临的一场惊天之变。

    可是,真的要打吗?

    我不算太了解朝廷的军队,但舟山水师的实力,当初在虎跃峡还得以窥见一斑,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练,比起当初应该是有进无退才对;而且,从之前刘轻寒在二月红密会舟山水师的人,我大概也明白,他们已经是做足了完全准备的。

    裴元修的船队,不能说弱,但相比起舟山水师,从数量上就已经先吃了亏。

    如果打起来的话——

    船,已经越来越近了,我和刘轻寒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裴元灏会不会开战?

    不管之前他让刘轻寒如何夺下扬州,又如何在望江亭跟裴元修订下口头上“多则十年,少则三年”的休战协议,但现在毕竟情况不同,裴元修不在金陵而在海上,而且面对的是占据数量上大有优势的舟山水师,如果要在这里打,歼灭他,对于朝廷来说绝对是一件大有利的事。

    所以,这场仗很有可能会打?

    我远远的看着那两艘大船,和他们身后列队整齐的船队,不由的捏紧了自己的裙角,掌心涔涔的冷汗不一会儿便将裙角整个浸湿了。

    这时,刘轻寒有些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如果要开战,夫人——你会上哪一艘船?”

    我低头看了他一眼。

    他的脸色因为失血,苍白中已经透出了一点淡淡的青灰,那是我并不陌生的,之前在颜轻涵的脸上出现过的死气,只这一眼,就让我的心蓦地沉了下去。

    可即使如此,他的眼睛却很亮,虽然失血无神,虽然漫天的阴霾,却有一种异样的光亮存在于他的眼中,但仔细看时,却发现那样的光亮像是什么东西在他的内心里拼命的撞击着,撕扯着,才会生出这样的火花。

    我放开了被汗水濡|湿的裙角,伸手扶着船舷,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看着我,但我看到虽然他一动不动的在那里躺着,肩膀上的伤却一直在往外淌血。

    我皱紧了眉头。

    这时,那两艘大船已经近在眼前,从船舷上都放下了绳梯,那些护卫们大声呼喊着,从船上慢慢的攀了下来。

    我回头,对着船尾那个正在奋力划船的人,淡淡道:“去那儿。”

    那人顺着我的手指看去,我指着舟山水师的那艘领航船。

    那人仿佛愣了一下:“夫人……”

    “……”我立刻明白,这艘船是裴元修那边放下的小艇。

    他们当然是来接我回到裴元修的船上的。

    这回,不仅是那个人,连一旁的裴元丰都惊了一下,他转头看着我,神情显得格外复杂:“轻盈,你要去那里吗?”

    我只看了他一眼。

    我没有回答他,但似乎,他也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在短短的一个对视之后,他说道:“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你自己该怎么选。”

    我笑了一下,然后还是对那个船工说道:“去那儿。”

    那人的船桨在手中顿着,像是百般犹豫的,抬头看向了前方。

    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艘船上,那个一袭白衣如雪的身影还一动不动的矗立在船头,只是,和刚刚不同的是,他没有负手而立,而是两只手都扶在了围栏上。

    我能感觉到,他在看着我。

    从我们出现在东岸的悬崖上,从我们上了这些小艇,从我们之间的距离一点一点的缩短,那双温柔的眼睛就一直没有离开过我,即使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冰冷的海风中,也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所带来的温度。

    暖得,发烫。

    我默默的看了他一会儿,甚至感觉有些窒息了,才低下头,将胸中涌动的那一阵酸楚硬生生的压下。深吸一口气之后,指着那边的龙船:“我说了,去那边。”

    那人嗫喏了许久,终于还是低头道:“是,夫人。”

    说着,便划动船桨,我们的小艇乘着风浪,慢慢的靠近了那艘巨大的海船。

    从头到尾,刘轻寒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但我感觉到,也许是因为他肩膀上的伤太重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越来越靠近那位九五至尊的缘故,他的目光闪烁得越来越厉害,好像随时都会在这样汹涌的波涛中支离破碎一般。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干涸得有些开裂的嘴唇微微开阖着,道:“轻——”

    但,他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见前面就传来了那些护卫小心翼翼的声音。

    “夫人……”

    “刘大人……”

    我们两都抬头一看,是两边大船上沿着绳梯攀下来的护卫,已经站在船底伸出的舢板上,全都谨慎而小心的看着我们。

    但,我们的船已经靠近了舟山水师那一边。

    站在舢板上的几个护卫几乎是屏息以待,脸上却也露出了几乎按捺不住的狂喜之情。而一等到小艇靠上去,我便说道:“刘大人受了很重的伤。”

    那些人一听,全都惊了一下。

    我小心的扶着刘轻寒站起来,这个时候的他甚至已经没有力气撑起自己,只能全副压在我的肩头,那几个护卫吃这一吓,急忙跳上小艇,一拨人帮忙稳住船舷,一拨人上前来从我的手中接过他,这期间刘轻寒一直咬着牙没有说一句话,但每个人都能听到他痛苦而压抑的呼吸声。

    他们一看清他肩膀上的伤,所有人都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其中一个小心翼翼的环着他的腰,说道:“刘大人,刘大人请放心,长公主很担心刘大人安危,早已经在船上等着,对了,长公主身边还跟着御医,刘大人的伤一定很快就能治好。”

    “……”

    我原本也站在小艇上,伸手撑着他的背后帮着他们扶他上去,一听这话,手停了一下。

    然后我抬起头,看向了那艘船上。

    那高大的船上,几个人正扶着围栏往下看着,而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高大的,一身明黄长衫,气势有些迫人的男人。

    也许是因为低头看着下面,眼中映照的都是脚下深幽无底的大海,他的眼睛也显得格外的漆黑,没有一丝的光亮,甚至没有一丝的温度。

    那种漆黑和冰冷,在与我对视的时候,越发深重。

    好像一场纠缠不去的噩梦。

    但我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

    然后,就看到了他身边的那个显得有些娇小,甚至不引人注意的身影。

    裴元珍。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裙,脸色格外的苍白,原本看着刘轻寒,眼神中的仓皇和关切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全变成了厌恶和警惕。

    她立刻向旁边的人说了什么,立刻,那些人催促了起来。

    刘轻寒被他们护着上了舢板,他刚一站定,便回过头来看着我。

    这一刻的他,虚脱的几乎随时都会昏厥过去,眼中闪烁的光芒也像是风中的残烛,也许海风再凛冽一点,就会熄灭。

    若再不就医的话,他就真的要死了!

    我站在小艇上,随着波浪起伏,小艇也微微的摇晃着,那些护卫也回头看着我。

    我抬起手来,朝他轻轻的挥了一下:“刘大人。”

    “……”他看着我。

    “保重啊。”

    “……”:“刘大人,刘大人请放心,长公主很担心刘大人安危,早已经在船上等着,对了,长公主身边还跟着御医,刘大人的伤一定很快就能治好。”

    “……”

    我原本也站在小艇上,伸手撑着他的背后帮着他们扶他上去,一听这话,手停了一下。

    然后我抬起头,看向了那艘船上。

    那高大的船上,几个人正扶着围栏往下看着,而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高大的,一身明黄长衫,气势有些迫人的男人。

    也许是因为低头看着下面,眼中映照的都是脚下深幽无底的大海,他的眼睛也显得格外的漆黑,没有一丝的光亮,甚至没有一丝的温度。

    那种漆黑和冰冷,在与我对视的时候,越发深重。

    好像一场纠缠不去的噩梦。

    但我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

    然后,就看到了他身边的那个显得有些娇小,甚至不引人注意的身影。

    裴元珍。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裙,脸色格外的苍白,原本看着刘轻寒,眼神中的仓皇和关切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全变成了厌恶和警惕。

    她立刻向旁边的人说了什么,立刻,那些人催促了起来。

    刘轻寒被他们护着上了舢板,他刚一站定,便回过头来看着我。

    这一刻的他,虚脱的几乎随时都会昏厥过去,眼中闪烁的光芒也像是风中的残烛,也许海风再凛冽一点,就会熄灭。

    若再不就医的话,他就真的要死了!

    我站在小艇上,随着波浪起伏,小艇也微微的摇晃着,那些护卫也回头看着我。

    我抬起手来,朝他轻轻的挥了一下:“刘大人。”

    “……”他看着我。

    “保重啊。”

    “……”

第994章 但我,已经变了

    保重啊……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有一种空荡荡的,仿佛千万里的波涛都在这一刻化为无形的茫然感。

    其实,这一刻,什么话都已经是多余了。

    也没有,能再说的了。

    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说不清到底是悲是喜的神情,看向我的时候,仿佛这一片深邃无垠的大海,那里面融入了太多沧海桑田的悲哀,又似乎可以包容所有的悲哀。

    我淡淡的笑了笑。

    他也笑了笑。

    然后,我放下那只手,回头对着那已经有些回不过神,瞪大眼睛看着我的船工,平静的说道:“回公子的船吧。”

    “……”

    那人完全呆了,傻傻的看着我。

    “回公子的船。”

    我又平静的重复了一句。

    那人这才像是从梦中惊醒过来一样,脸上顿时浮起了欣喜的笑容,急忙点头:“是,是,夫人!”

    这时海风呼啸着从两艘船之间吹过,扬起了阵阵波涛,我已经听到远处的天权岛上发出了震耳欲聋,仿佛猛兽咆哮的巨响,响彻天际,但这个时候我甚至已经没有力气抬头去看,那座山到底已经变成了什么样,自然之力的巨大,是这里所有的人都无法想象,更无法企及的。海浪渐渐的汹涌起来,感觉到脚下这窄窄的小艇随着波浪不断的起伏,好像随时都会被掀翻,会被吞没。

    感觉到船身慢慢的旋转,转向了另一边那艘巨大的船,我垂下眼睑,扶着船舷慢慢的坐了下去。

    而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却带着说不出的压抑感的声音——

    “你不想见朕吗?”

    这个声音不算很响,也许是因为他站在船上,我们在船底,声音传下来的时候已经飘散了,但仍旧显得中气十足,即使远处的山峦崩裂,即使海浪涛涛,也没能遮掩住这个声音直直的刺入一些人的心里。

    我心里顿时突的跳了一下。

    但立刻,又微微的皱了一下眉头。

    他,在跟我说话?

    可是——

    我迟疑了一下,慢慢的回过头,却没有抬头去看船上的他,而是回头看向了那离我不远的那艘小艇上,裴元丰一只手绕过背后抱着薛慕华瘦弱的身子,另一只手在前紧紧握着她纤细苍白的手,两个人的脸上都是血迹斑斑,头发散乱,多少显得有些狼狈。

    听到那句话,薛慕华顿时有些紧张的看着他。

    而裴元丰一直低着头,那双漆黑无光眼眸定定的看着起伏不定的海水,却没有一丝波澜。

    我再抬起头,就看见裴元灏双手扶着围栏,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下面,海水的动荡同样映在他眼中,也同样,掀不起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凝固不动的漆黑,定定的看着裴元丰。

    那句话,是对他说的!

    我的心跳顿时也急促了起来。

    我分明还记得,当年裴元丰如何为了我,跟裴元灏在冷宫中争锋相对,后来又在扬州为了我,而痛彻心扉,甚至,我还清楚的记得裴元灏说过,他在知道我被皇帝逼得跳船自尽之后,让人送回了一支断箭给他,便隐入西川,没有再回到那位“三哥”的身边。

    他们原本是有着共同的理想,即使当初发生了那么多的变故,两个人都一起面对了,可现在……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但裴元灏的这句话——

    我也有些紧张的看着裴元丰,可根本不等他做出任何回应,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又开口了。

    “你也没有话,要跟朕说?”

    “……”

    裴元丰的手掌微微用力,我几乎都看到薛慕华的手陷落在他的掌心,几乎被他捏得发白了,也许也很痛,但薛慕华始终咬紧牙关,一个字都没说,反而慢慢的伸出另一只手,柔柔的覆上了他的手背。

    气氛,紧绷得好像昨夜天权岛的那座山,也许下一刻,就会炸裂。

    但,裴元丰还是沉默着没有说话。

    裴元灏静静的看着他,又看向陪在他身边的薛慕华,说道:“朕知道,你已经要成亲了。”

    “……”

    “朕很高兴,看见你能够放下过去。”

    “……”

    “男儿成家之后,便该立业。”

    “……”

    “元丰,你可还记得,当年你跟朕一起,我们一起设想的,想要立下如何的大业?”

    “……”

    “你可还记得,你的初心?”

    “……”

    说起来,认识他们兄弟这么多年了,跟在裴元灏身边的时间也不多,似乎很少见到他一口气说那么多的话,而且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风浪汹涌,远处的山火熏天,他和裴元丰一个在那么高的船上,一个在不断漂泊荡漾的小艇上,周围是完全摆开阵势对峙的舟山水师和裴元修的海船,他居然不紧不慢,不慌不满,问起裴元丰的初心。

    初心……

    我恍惚的回想着,当年在南下的船上,当我问他,为什么殷皇后和裴元修都已经败落逃离京城,他却没有跟着母亲和兄长离开,而是留在了裴元灏的身边,那个时候,他是如何回答我的?

    他说:青婴,可能在你的眼里,我一直像个孩子,但其实,我也是有自己的抱负的……

    他说:我也希望,能废黜南方的贱民籍,让汉人和我们关外的人融为一体,让天朝南北融合,只有这样,中原才能迎来真正的盛世,我骑马打仗,浴血沙场,不是因为我好战,而是因为,我有我自己的抱负和理想……

    他说:虽然,我是跟母后比较亲,但是——我和皇上的抱负,才是一样的……

    那,就是他的初心!

    现在,裴元灏问他的初心,是希望他能回到他的身边去!

    不是现在,当初在他的喜堂上,吴彦秋送来的那一幅鹡鸰玉帛图,也是在向他昭示,不论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多少事,他始终还没有放弃这个兄弟。

    想到这里,我不由的也紧张了起来,扶着船舷转头看着他,看着他静静的坐在那小艇上,一言不发,垂头不语的样子。

    他会作何回应?

    不仅是我有这样的担心,似乎周围的人都有,甚至连一直御船朝另一边行进的萧玉声兄弟都停了下来,任由风浪将小艇撩拨得起伏不定,他们都回过头,定定的看着裴元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息的长短,也可能过了很久,只是这个时候想得太多,往事回忆得太多,时间的流逝反倒不那么明显了,我看见裴元丰苍白的脸慢慢的抬起来,那双熬了一整夜,已经通红的虎目中闪烁着点点流光,看向了船上的那个身影。

    在看到那个身影的一瞬间,他整个人静了下来。

    甚至,连那紧握着薛慕华手的那只手,都慢慢的放松了,好像放下了一个长久以来一直压在他心头的包袱。

    他说道:“我的初心未变。”

    “……”

    “从未改变——”

    这时,我感到周围的人明显都乱了一下,甚至连另一边船上的裴元修和他身边的人,也都下意识的动了一下。

    萧玉声负在后背的手,已经放了下来,垂在身体两侧。

    裴元灏却反而是这些人中最平静的一个,他双手扶着围栏,仍旧低头看着他的这个五弟,但不知是否我的错觉,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远,我根本就看花了眼,他握着围栏的手微微的紧了一下。

    就在这时,裴元丰接着说道:“但我,已经变了。”

    ……

    所有的风浪,都仿佛静在了这一刻。

    所有的人,也都定在了这一刻。

    明明那些隆隆的巨响都已经在西岸偃旗息鼓,但不知为什么,我好像感觉有一道惊雷在头顶厚重的云层和滚滚的黑烟当中传来,震得我整个人都有些发懵了。

    他说——他已经变了!?

    他已经变了!

    是啊,已经这么多年了,他已经从当初那个年轻气盛的五皇子,会不顾一切跟当朝至尊针锋相对的齐王,变成了如今在西川呼风唤雨,甚至操纵着一方兵马,与东察合部二十万大军殊死搏斗的枭将!

    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人又如何会不变呢?

    不知为什么,听到他的这句话,我并没有为一些不可挽回的过去而悲伤,也没有为世事的变化而感怀,却只是为了此刻的他,而心酸。

    站在船上的裴元灏仍旧平静,虽然衣衫被风吹得不断飘飞,但他整个人却像是冰雕一般,散发着寒意的矗立在船头。听了裴元丰的这句话,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沉默了许久,才仿佛低声叹了口气。

    然后他说:“既然如此,那你走吧。”

    说完,那握着围栏的一只手抬起来,轻轻的一挥,裴元丰他们那条小艇的艇尾那持桨的船工立刻恭敬的一点头,便调转船头,朝着另一边,裴元丰他们的那些海船驶去。

    而立刻,就经过了我的身边。

    我看到他的脸色格外的苍白,甚至给人一种凝结了一层寒霜的错觉,一直坐在他身边惊慌不已,靠着他才能平静下来的薛慕华,此刻反而握住了他的手,抱住了他,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胳膊。

    这样,他的脸上才有了一丝活气,低头对着薛慕华淡淡的笑了一下。

    然后他转过头来,看见了我。

    也看见了我的身后,裴元修那艘巨大的海船。

    相比起一直久居皇城深宫的裴元灏,他们这一对兄弟倒是没有那么生分,只是彼此点头示意了一下,但点过头之后,他却像是有些微微的踌躇的,回头又看了我一眼。

    目光一对上,他就说道:“你要回二哥那里?”

    我点了一下头。

    他又回头看了两边一眼,然后低声对我说道:“你放心,打不起来的。”

    我还没来得及对他说的话做出反应,却见他又看着我,神情复杂的说道:“万一,我是说如果,他们打起来了呢?”

    他的问题,和他的神情,多少让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我却没有迟疑,只淡淡的笑了一下,说道:“即使这样,也不会改变什么。”

    说完,我看了一眼周围。

    刘轻寒已经被他们扶上了船,刚一踏上甲板,裴元珍立刻冲上去护着他,急切的问长问短,尤其看到他已经血肉模糊的伤,顿时眼泪都流出来了,刘轻寒明明已经随时可能昏厥过去,苍白的脸上却还浮起淡淡的笑容,说了什么安慰她。

    裴元丰的船,萧玉声的船,还有渡海飞云,已经越来越近,海面上甚至已经扬起了他们行船激起的波浪。

    而裴元修,还站在船头,静静的看着我。

    也在等着我。

    每个人,都要选择自己的命运,也要选择自己该走的路。

    我平静的对裴元丰说道:“这是我选的路。”

    这一次,他没有再开口,只是神色复杂的看着我,眼中仿佛闪烁着一点难言的涌动。

    我笑了笑。

    其实这些话,也都是事后的话了,这一次如他所说,打不起来的。

    就裴元修而言,他的实力绝对不在海上,这样的船队也许可以出来摆摆阵势,但跟训练了这么多年的舟山水师相比,他这一次的确是处在一个不利的位置。

    但,扭转这个局面的,就是裴元灏。

    他以万乘之尊,却出现在了海上。

    我不知道今天这一场遭遇,是他算到了的,还是没算到的,但至少以当前的情势来看,他的出现的确是一步不怎么高明的棋。

    之前我就跟韩子桐说过,皇帝不可能轻易的出现在这些地方,因为他是国之根本,他不能有一点的危险,否则不仅京城,整个天朝都会乱,而这一次他出现在海上,原本是因为舟山水师已经足够保护他完全,毕竟东海虽然乱,但那些海盗比起舟山水师,也实在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可偏偏,裴元修也出现了。

    甚至,两边船队这样的狭路相逢。

    如果真的要打,舟山水师很难会说输,但裴元灏的安危,却是比海上这场输赢更重要的事。

    我想起之前刘轻寒和裴元修在望江亭议定的时候,就曾经给双方的和平相处定下了“多则十年,少则三年”的期限,刘轻寒虽然是扬州府尹,但他做不了这样的主,这个期限至少是裴元灏给过他的暗示,或者口谕。

    不管那个期限对裴元灏,对他的新政有什么意义,又会不会影响到这一次海上的遭遇,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作为颜家小姐,艾叔叔都责怪我会活在人的一射之内,而他,九五至尊,更不会在自己还在别人的攻击范围内时而轻言一战。

    对于裴元修来说,其实他的顾虑也是一样的。

    再怎么样的大业,也比不上眼前自己的安全。

    裴元丰毕竟是皇家贵胄,也了解这一套路数,所以他几乎是可以肯定,这场仗打不起来。

    可是,眼前打不起来,将来呢?

    我会不会还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做出一个选择,上谁的船?

    裴元丰一直看着我,似乎也在这一刻看到了我眼中闪烁不定的光,和那几乎挣扎的神情,我也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只轻轻的一挥手。

    船尾那个船工也奋力的挥动着船桨,我们的小艇越发加快了速度往前驶去,眼看着我们的船走了,裴元丰的船也慢慢的远离了这里,朝着他的海船驶去。

    这一路上,安静极了。

    不仅前方没有人催促,背后没有人喝止,甚至连海浪声,似乎都压抑了下来。

    我没有再回头,也没有去看,当我的小艇离开,当我用背影对着他们的时候,船上的人是用什么样的眼神来看我离开,也许很炙热,也许怨毒,也许也有一丝的庆幸和放松,但当我用背影对着他们的时候,其实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颜轻涵的话,多少有些道理。

    当我闭上眼睛,已经看不到滔天的海浪,当我转身离开,也不会去管来时的路,如何的洪水滔天。

    也许将来会有大战,但我未必能活着看到,在这个时候,又何必去烦忧?

    那里的护卫们也等候了多时,这个时候一见我过来,我清楚的听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他们说道:“夫人,属下等恭候多时了。”

    我淡淡的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只伸出了有些绵软的手,他们忙不迭的上前来,扶着我上了舢板。

    不知是不是因为一切真的要结束了,身体里的虚脱感在这一刻一下子涌来上来,我甚至有些呼吸困难的错觉,幸好这些人都小心翼翼的护着我,就算全身无力,我也很快就被他们带上了船。

    在登上甲板的那一刻,冷汗从身体里冒了出来。

    也许,真的是到了一个极限了。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吃饭是在什么时候,也不记得是有多长的时间没有安静的吃饭睡觉,拖到现在,还没有倒下,不仅是极限,大概也是个奇迹了吧?

    我低喘了一下,下意识的伸手要扶着一旁的围栏,可是一伸手,抓住的却是一只温热的,有力的手,紧紧的将我的手握住了。

    我一抬头,对上了一双温柔的眼睛。炙热,也许怨毒,也许也有一丝的庆幸和放松,但当我用背影对着他们的时候,其实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颜轻涵的话,多少有些道理。

    当我闭上眼睛,已经看不到滔天的海浪,当我转身离开,也不会去管来时的路,如何的洪水滔天。

    也许将来会有大战,但我未必能活着看到,在这个时候,又何必去烦忧?

    那里的护卫们也等候了多时,这个时候一见我过来,我清楚的听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他们说道:“夫人,属下等恭候多时了。”

    我淡淡的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只伸出了有些绵软的手,他们忙不迭的上前来,扶着我上了舢板。

    不知是不是因为一切真的要结束了,身体里的虚脱感在这一刻一下子涌来上来,我甚至有些呼吸困难的错觉,幸好这些人都小心翼翼的护着我,就算全身无力,我也很快就被他们带上了船。

    在登上甲板的那一刻,冷汗从身体里冒了出来。

    也许,真的是到了一个极限了。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吃饭是在什么时候,也不记得是有多长的时间没有安静的吃饭睡觉,拖到现在,还没有倒下,不仅是极限,大概也是个奇迹了吧?

    我低喘了一下,下意识的伸手要扶着一旁的围栏,可是一伸手,抓住的却是一只温热的,有力的手,紧紧的将我的手握住了。

    我一抬头,对上了一双温柔的眼睛。

第995章 我的去路,有人同归

    一瞬间,我有些窒息。

    从在码头和他作别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几个月的时间,人其实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但是,当我看到他,当他看到我的一瞬间,却似乎都有一种感觉——我们两个人,都变了很多。

    可是,当我那冰冷的,染血的手被他握住,感觉到他掌心里,那温暖的,坚实的,仿佛在再大的风雨中都不会有丝毫改变的气息时,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轻盈……”

    我听见他叫了我的名字,声音很平静,只是听起来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不是不知道上船之后会和他相见,也不是不知道,我们终究有要面对面的一刻,但突然这样的陷落在他的手心里,他的呼吸里,他的气息中,还是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而就在这时,我也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似乎有些异样了起来。

    转头一看,所有的船,在这一刻全都静了下来,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好像这些船,船上的人,全都在注视着我们,甚至连那艘龙船上,那个熟悉的身影都没有任何动静,只伸手扶着围栏,一动不动的向着我们这边。

    我没有去看他的脸,也不知道此刻他是什么表情,但那种冷冽的气息,即使是远处天权岛上火焰冲天,风中卷来的炙热温度,也抵抗不了。

    似乎同样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裴元修也转过头去。

    然后,他的脸色也慢慢的沉了下来,同样伸手扶着围栏,看向了那个人。

    两艘船,隔着这样几百尺的距离,这中央更是风起浪涌,可是两个人却像是近在咫尺一般,就这么平静的,甚至冷冷的看着对方。

    就在这时,我看见对面的船上,闻凤析带着几个全副武装的武将走到裴元灏的身后,毕恭毕敬的行过礼,然后闻凤析开口说了什么。

    裴元灏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眼中闪烁着光,透出了一点犀利。

    这时,一个一直站在旁边,被药老高大的身躯遮挡住了身形的人走上前来,小声的对裴元修道:“公子。”

    我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竟然是布图。

    裴元修也带着他出海了。

    这个人在金陵一直都是他最信任的左右手,往往很多重要的事甚至不经过韩家姐妹而都交给他在办,所以我住在金陵那么久了,见到他的时间反而很少,之前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只是,从在裴元修的书房里看到那些书信之后,我大概也明白他都在忙些什么了。

    也明白,为什么要带着他出海了。

    他一开口,裴元修也回头看了他一眼。

    布图道:“对面——我们是不是也要准备?”

    “……!”

    我不由的呼吸也紧了起来。

    虽然之前,我跟裴元丰的判断都是打不起来,但说到底都只是判断,九成九的判断,都不及那一分的实际和变化。

    我们怎么猜,怎么想,都是不会打,可是,万一打起来了——

    想到这里,我紧张的看向了裴元修,他却没有回答,只是慢慢的转过头去,仍旧看着龙船上的那个人。

    我回过头,只见裴元灏抬起手来,轻轻的挥了一下。

    闻凤析还没有说完的话,就这么被硬生生的堵在了嘴里,他皱了一下眉头,似有不甘之意,但也没胆忤逆皇帝的旨意再说下去,只是抬头看了我们一眼。

    然后,几乎是同时,他们两都笑了一下。

    我不是没有见过这两个人的笑容,他们都是俊美的男子,笑容也都十分的俊俏,甚至会让人移不开眼,但这一刻,他们两相视而笑,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袭上心头,下意识的就打了个寒战。

    这时,听见裴元灏道:“接下来,你们打算何去何从啊?”

    他这一开口,周围的好多人都哆嗦了一下。

    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甚至也许在下一刻就会刀光剑影的打起来,但他开口,竟然是微笑着,甚至带着几分愉悦。

    只是,他的这个问题——

    接下来,我们打算何去何从?

    这句话,他到底是问我们这一次的航行,还是江南接下来的路?

    他是在询问,还是在试探?

    我看向裴元修,只见他很快便微笑着道:“我自来处来,我往去处去。”

    裴元灏道:“身历十万八千劫,可还记得你的来处,知道你的去处?”

    裴元修道:“我的来处已不可及,我的去处,”说到这里,他低头看了我一眼,那只握着我手的手微微的用了些力,仿佛还对我微笑了一下:“有人同归。”

    “……”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因为波澜起伏,船身晃动的关系,我好像听见有人的脚步踉跄了一下。

    而,一直到这个时候,裴元灏的目光才慢慢的,移到了我的身上。

    几乎是同时,从远处山巅喷出的火焰带来的风,和他眼神中的冰冷交织,一瞬间同时交击到了我的身上。

    那种冷与热,冰与火的交织,就如同我刚刚从那座火焰汹涌的山中退出,却又遇上了这里冰冷的海水,进退维谷,不管怎么走,都是绝路。

    我伸出手,扶住了身前的围栏。

    风,还在猛烈的刮着,吹乱了我的头发,在眼前不断的缠绕,好像缠成了一张细密的网。

    而透过那些缠绕的发丝,我再看向那个人的时候,却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加清晰,无比的清楚。

    我甚至可以看到那双漆黑的眼睛在看着我的时候,有多少暗流在那一片冰凝一般的冷漠之下涌动。

    好像,天权岛上的那座山。

    仿佛没有一丝生息,却不知会在什么时候,给人最致命的一击。

    我平静不动的看着他,他也这样看着我,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甚至连他周围的那些人都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尤其闻凤析那一批全副武装的武将们,一个个手扶着腰间的刀剑,目光锐利的看着我们这一边,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发起攻击。

    我却更加的平静了。

    甚至,眼中透出了一种一望无际的,空空如也的茫然,就这么静静的站着。

    就在这时,天地间传来了一阵轰天的巨响。

    在我们的远处,天权岛上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仿佛对着天空发出了最后一声怒吼,那声音透过九重云霄,在整个天地间蔓延开来,连海水都受到震荡,开始掀起了汹涌的波浪,眼看着风越发的激烈,浪头也越发的汹涌,拍打着我们脚下的海船,船身倾斜了起来,连桅杆和风帆都在这样剧烈的撕扯中,发出危险的闷响。

    一时间,两边的人都慌了一下神。

    只有我,和他们两,一动不动的站在船头,静默的对视着。

    那一边,闻凤析和其他几个臣子已经变了脸色,急忙走到他身后,急切的说着什么;而这一边,药老也布图也上前来,催促着裴元修。

    天权岛上的变故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现在海浪已经越来越汹涌了,万一这样持续下去,只怕再大的海船也经受不起风浪的侵袭。

    得走!

    可是,走得了吗?

    裴元修没有说话,只定定的看着对面。

    我的长发,已经在风中飘扬得凌乱了,几乎完全遮住了我的眼睛。

    就在那一片黑暗来临的时候,我听见对面的人发出了一声淡淡的轻笑:“既然如此,那朕送你们一程。”

    “……!”

    裴元修蓦地蹙起了眉头。

    周围的人,也明显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说什么?!

    送我们一程?

    可是,几乎不等我们去想,也不等周围的人做出任何反应,裴元灏已经转过身,淡淡一扬手:“扬帆。”

    裴元修也一扬手:“!”

    天权岛上的变化果然越来越激烈,我们的船刚刚掉头,巨大的海浪已经从海岸,或者说是海底,猛然掀起,汹涌而至,不一会儿便卷得下面还未来得及收拾的小艇沉没了下去。

    在这样的自然之力面前,不管是江南之主,还是万乘之尊,都只是再渺小不过的沧海一粟。

    我们的船立刻掉头开始航行。

    而船一掉头,我也看见在大海的另一边,裴元丰和萧玉声他们的船也都急忙扬帆,那艘巨大的渡海飞云也慢慢的调转船头,却不是跟着我们,而是背对着我们,朝着另一边,更加广阔无垠的大海驶去。

    我的呼吸顿时急促了一下。

    铁面王!

    他,就这样走了?!

    这一次在海上的相见,我总觉得像是上天刻意的安排,终于让我知晓了当年父亲和母亲之间那些早已经被尘封的往事,也让我知道,天地间还有这样的男子汉,可以不受任何人的控制,不被任何困难击倒,顶天立地的矗立在这世上。

    可是,他就这样走了……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去与他作别,甚至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更多的,关于太后,关于黄爷,关于胜京的事。

    渡海飞云就这样走了,它的去处,又会是哪里呢?

    我站在船头,久久不能释怀的望着那在风浪不断颠簸,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船,蓦地感觉,似乎不仅仅是一艘船离开了我的视线。

    还有一些东西,也离开了我的世界……

    就在我感到一阵空虚袭来,几乎要将我击倒的时候,一双温热的手,在冰冷的风中伸过来,从背后握住了我的肩膀。

    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谁。

    也只有他,会在这个时候,依然有那样滚烫的体温,在不管任何艰难的环境里,都给我那样的温暖。

    我没有回头,就感觉那双手沿着手臂慢慢的往下,然后环住了我的腰肢。

    顿时,我的整个人都陷落在了他的怀抱里。

    那温热的,甚至滚烫的气息,又一次紧紧的包围住了我。

    “青婴……”

    他有些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知是因为后背紧紧的贴着他起伏的胸膛,还是因为我太累了,他的声音我听着有些模糊,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闷闷的,却那么清晰。

    “你没事就好。”

    “……”

    “你没事就好……”

    像是在庆幸,又像是在感念,他重复着这句话的时候,环住我腰肢的那双手臂也不管的收紧,将我更紧的锢在他的怀抱里,那起伏的胸膛,鼻端喷涌的呼吸,还有他的掌心带着炙热的温度,都透过衣衫不断的传来,好像一团火,要将我点燃一般。

    可我却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寒意。

    因为,我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一边的船舷,不知什么时候,韩子桐已经上了船,被周围的人小心的护着站在那里。她的脸色也很苍白,眼睛也是通红充满血丝,憔悴不堪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会晕倒,但当她看到裴元修的时候,那双已经混沌了的眼睛仍旧闪出了激动的光芒。

    却在对上我的眼睛的时候,冷了下来。

    我的身体,也冷了下来。

    因为这个时候,我的耳边又清清楚楚的回响起了之前在海岛上,她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你知道元修为了你,几乎跟我姐姐翻脸,可你,你怎么忍心这样对他?!”

    “那个时候,姐姐想要嫁给他,不管怎么样,姐姐跟了他那么多年,姐姐为他付出的比你多得多,姐姐爱他,也比你爱他深得多,可元修却告诉姐姐,在你之前,他不会娶任何女人!”

    “在你的儿子出生之前,他不会让任何女人,生下他的子嗣。”

    “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

    这些话,好像一根一根冰冷而尖利的针刺,在这一刻扎进了我的身体里,而他,这样紧紧怀抱着我的时候,仿佛也感觉到了和我一样的刺痛与冰冷,下意识的收紧了他的手。

    但我却伸手拿开了他的手掌,然后在他的怀中慢慢的转过身去,抬起头看着他。

    风浪中,他的眼神清明如昨,温柔如昨。

    对上那样的目光,越发让我感到那种透彻心扉的疼痛。

    我用力的咬了咬牙,才制住自己的颤抖,但开口的时候,声音仍旧是破碎不堪的:“你是为了我来的吗?”

第996章 你要和我分房?

    “你是为了我来的吗?”

    他的眼睛忽闪着,然后定定的看向我,道:“如果我说是,你相信吗?”

    “……”

    我向周围看了一眼。

    自从他伸手抱住我开始,周围的人就已经该退的退,该避的避,就连药老和布图他们都轻咳着掩饰的看向了一旁,而那些人数众多的护卫们更像是被人下了命令一般,立刻就没了影子。

    只剩下船的另一边,韩子桐还红着眼睛看着我们。

    我有些倦怠的垂下眼睑,裴元修急忙道:“青婴?”

    “我,我有点累……”

    我说着,伸手撑在他的胸口,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开了一些,然后再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过东西,也没有休息过了。”

    “……”

    “我想要休息。”

    “……”

    “我想要静一静。”

    他沉默的看着我,还想要伸手过来捉我的肩膀,却被我不着痕迹的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他的手,就这样擦过我的肩膀,落了下去。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动。

    他又看了我一会儿,终于轻轻的挥了一下手,几个侍女急忙应声上前,他吩咐了几句,那几个侍女便过来屈膝朝我行礼,道:“夫人请随我们来。”

    我转身跟着她们走了。

    走到到舱房门口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他仍然站在船头,眼神复杂的望着我,风凛冽,水湍急,但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这么望着我。

    我又看向另一边,那艘几乎和我们并行的船。

    那个男人,早已经被他的那位长公主护着,进了船舱了。

    外面的风浪再大,也不会影响到他,甲板上空荡荡的,只剩下了裴元灏,还有闻凤析那几个武将,纹丝不动的矗立在风中。

    这一刻,那种疲倦的感觉更加深重了,我转过头,走了进去。

    这艘船算不上太大,船舱内的结构自然也没有渡海飞云那么庞大复杂,不一会儿便走到了一个房间门口,推开门走了进去,闻到里面有些熏香,虽然味道有点浓,但我在那山道里被那难闻的气味折磨了一夜,一直都很难受的鼻子这个时候终于稍微舒服了一些。

    我走进去,长长地松了口气。

    坐着休息了一会儿,侍女来说热水准备好了。

    我跟着她们去了浴室,脱下身上这件满是血迹,满是泥污的衣裳,却看见自己的身体上也是满是血迹,满是泥污,两个手掌,胳膊,膝盖和小腿上也都是各种伤痕,在冰冷的空气里,看着这样的自己,我甚至有些恍惚,不知道这一路到底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不由的瑟瑟发抖起来。

    一直到手足都冰冷的时候,我才迈进了浴桶了。

    温热的水熨帖到冰冷的肌肤上,那一瞬间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滚烫的错觉,但立刻,全身的伤口都开始痛了起来。

    我看见那乳白色的浴汤里,慢慢的浮起了一丝粉红,又是一丝……水里好像有无数根尖利的针刺在扎着我,其实也并没有太痛,只是绵绵密密的,仿佛一次漫长的,没有止境的酷刑。

    我伸手捂着脸,慢慢的将全身都没入了水中……

    在浴室里耽搁的时间太长,以至于到最后几个侍女都不安的在门口轻唤我了,我才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她们一见我,全都松了口气,将我送回房间之后,给我擦干了头发,铺好了床褥,桌上也已经放上了温热的清粥小菜,还有几碟精致的糕点。

    “夫人,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没有了,你们下去吧。”

    我坐在桌边,等到她们退出去关上门,还是坐着没动,看着桌上那些碗碟,看了好一会儿,端起来吃了一口。

    虽然吃的东西是自己要来的,也知道自己应该吃点东西才,但这一口吃下去,却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一样,连咽下去都觉得很困难。勉强咽了一口下去,就觉得那种憋闷的感觉更加重了,几乎要吐出来。

    我皱着眉头,又吃了一口,终于还是放下了碗。

    正要起身走到床边,就听见门口传来很轻的笃笃两声敲门声。

    我想了想,走到门边。

    “谁?”

    “是我。”

    “什么事?”

    “我想见你。”

    “我——”

    “你身上还有伤吧?我给你带了药过来。”

    “……”

    “青婴,我想见你。”

    他的话语,温柔得好像要从门外流淌进来,将这个房间填满,让我再也无处可逃,甚至也没有呼吸的余地。

    我伸手抚在门上,停了许久。

    房间里安静极了,除了我的呼吸,几乎就能听到一门之隔的外面他的呼吸声,一声一声,绵长而悠远,却又不急不缓,仿佛可以等到永远。

    我,终究还是打开了门。

    靠在床头,还没有干透的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背后的靠枕上,有些凉凉的湿意,小小的房间里弥漫着药的气味,很快便掩盖过了熏香,还有桌上的饭菜香。

    我的手被他捧在手心里,轻轻的在手背上的几道划痕上抹了药膏。

    药,应该是药老配制的,味道跟那些跌打铺子里传出来的味道不一样,并不刺鼻,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涂抹到伤口上的时候,也没有疼痛的感觉,反而凉凉的,连那细碎的痛楚都变得淡了。

    当他的指尖,再轻轻的抚过我的伤处的时候,就真的脸那一点细碎的痛楚,都快要消失了。

    我一直垂着头,没有看他。

    虽然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在看着我。

    那种目光,并不炙热,也没有冰冷,但却莫名的,就是让我感到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伤处全都被他上了药,有的地方甚至用纱布细细的缠绕了起来,当他将我脚踝上最后一处伤处理完之后,我终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急忙将小腿和脚踝缩回裙子里。

    可正在我往后退的时候,他的手突然一伸,又抓住了我的脚踝。

    我顿时惊了一下,连呼吸也乱了。

    “青婴……”

    他的声音,急切中带着一点沙哑,握着我脚踝的手也格外的滚烫,甚至在微微用力,我挣扎了一下,自然也没有挣开。

    他又叫了一声:“青婴!”

    这间小小的房间里一直紧绷的平静,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底的刺破,他急切的声音,急切的目光,甚至急切的呼吸,都像是一张细密的网,一撒出来就将我从头到脚的禁锢住,我再要往后退,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退,我的脚踝还在他的手中,而另一只手已经抚上了我的脸颊。

    同样是炙热的温度,让我战栗。

    而这时,他已经倾身过来,滚烫的呼吸吹在我的脸上,当我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时,那呼吸就拂上了我的颈项和锁骨,好像也被他抚摸着。

    “青婴……”他已经凑到了我的面前,柔声道:“我——”

    “我想要休息了。”

    我咬着牙,打断了他的话。

    他愣了一下,看着明显避开他目光的我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的说了一声“好”,然后用那双很温柔的手扶着我的肩膀和胳膊,让我躺了下去,接着他便坐在床边,俯身下来……

    “我想一个人休息。”

    我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元修,这段时间,我们两还是不要同房了。”

    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明显的僵了一下:“你说什么?”

    “……”

    “你要和我分房?”

    “是。”

    “为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因为,我想了想,我还是没有准备好,要再生一个儿子。”

    他的眼神顿时沉了一下。

    而这房间里的气氛,似乎也随着他的情绪,慢慢的沉了下来。

    原本就有些憋闷的空气,在这一刻更像是凝固了起来,我甚至感到胸口压上了一块石头,连呼吸都变得十分的困难。

    听着面前的他传来的沉重的呼吸,让我越发的压抑起来。

    过了许久,他终于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捧着我的脸颊,说道:“好,我们可以先不要孩子,我们__”

    “元修,”我打断了他的话,看着他已经变得有些急切的眼神,我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

    “……”

    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完全沙哑了:“你不是说,这一次出海,就是让我们两分开,好好的想一想吗?”

    “对,我是这样打算的。”

    “所以这就是你想了之后的结果?”

    我点头:“对。”

    他捧着我的脸颊的手仍旧没有放下,只是指尖微微的颤抖着,好像在压抑着什么:“这个决定,是你当初在出海之前就已经做好了的,还是在出海之后,才改变了初衷,做出的?”

    “……”

    不知为什么,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但这一刻,我的心神也有了一瞬间的茫然。

    我曾经做过这样决定吗?

    不,我没有。

    从嫁给他的那天起,就已经注定了一个女人的命运,即使我看到我们婚礼的日子是“忌婚嫁”;即使婚后的第七天,离儿就离家出走;即使他在西川得不到颜家人的认可;即使……那个时候他曾经玩笑,也算不上吉利的玩笑说我们会不会“仳离”……即使有那么多的事发生,但我都从来没有想过真的要和他分开。

    可是现在,面对这样温柔的他,我却实实在在的告诉他,我要和他分开一段时间。

    我原以为,过去的一切,都会在靠在他怀里的那一瞬间,就到头。

    原来,并没有。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淡淡的苦笑了一声。

    裴元修立刻道:“是在出海之后,对吗?”

    “……”

    “出海之后,你才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想起那一晚,韩子桐说出那些话之后,我如同针扎一样的感觉,没说话。

    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第997章 离儿 裴元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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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白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整个人像是都垮了一些,我甚至看到那些在他眼中闪烁的光点也在这一刻熄灭了。

    然后,他站起身来。

    那一瞬间,我也分明感到之前那种针扎一样的痛楚又一次袭来,以为拒绝了他,就可以将这件事暂忘,以为和他分开,就可以将心里的那根刺安抚下去,却没想到还是疼,尤其看到他那双黯然的眸子,更让我心痛如绞。

    可是,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他开口,用沙哑的声音低沉的说道:“我们可以分开一段时间,我也可以等,等你回心转意——但不论如何,青婴,我都不会让你再离开我。”

    “……”

    “你不能离开我!”

    “……”

    一股酸楚的热流从心底里涌上来,一下子烫红了我的眼睛,我立刻闭上了眼,不让那股热流在他的面前落下。

    闭上眼睛之后,却感到一个滚烫的吻,落在了我的眼睛上。

    这个吻,似乎也变得滚烫,和湿漉漉了起来。

    我没有睁眼,只听见他轻轻的叹息了一声,然后传来了慢慢走远的脚步声,之后,门被轻轻的关上了。

    我仍旧没有睁眼,只是在这静谧的空间里,静静的躺着nAd1(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

    那天之后我断断续续的有些发热,又因为身上的伤口处理得太晚,好多处地方都溃烂了,所以也几乎没有再出过那个房间,药老经常带着药来看我,也没多说什么。

    我在昏昏沉沉中度日,唯一清晰的,反倒是每一次路过我的门前,韩子桐那怨怼的目光,每每让我觉得在屋子里充满熏香的温热气息中,多了一分森冷之意。

    也让我每一次,都更清醒一些。

    在这样慢慢的煎熬中,我们的船终于进入了内陆。

    这一天,当药老把银针从我的手腕上拔出去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欢呼声。虽然这之前,外面的水手船工们也发出过不少声音,但这一次的欢呼声,却有些不同。

    我听出了什么,抬起头来看向药老,只见他慢条斯理的将银针放回自己的药箱中,说道:“到金陵了。”

    “……”

    我还有些怔忪的:“这么快?”

    他看了我一眼,说道:“你病了这些日子,也没出?”

    “呃,我出去有些晕船。”

    “哦……”药老看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便平静的道:“因为舟山水师开道,我们的船在进入内陆之后一路通行,没有一点障碍,所以——”

    所以才会这么快。

    裴元灏说他要“送我们一程”,原来是这么个送法nAd2(

    我不由的皱了一下眉头。

    这些天,我没有上甲板,是因为体弱晕船,是因为不想见一些人,也实在是因为,没有必要再去面对一些人和事,但并不代表那些人和事不会在我的脑子里翻腾,尤其是现在,裴元灏和裴元修几乎都是在彼此的一射之内,这样的距离。

    我不是没有想过他们两会相遇,一个天子,一个旧时太子,完全争锋相对的两股势力这样相遇,就算不石破惊天,至少也应该有一场对决。

    可是在海上,那场对决却被裴元灏自己的出现,而被迫偃旗息鼓。

    他的出海,不能不说是一招不太高明的棋。

    问题就在于,裴元灏是一个会下臭棋的吗?

    他从一个没有封王的皇子的地位,走到今天,不能说全是幸运,这其中的步步为营,缜密心思,也绝对不是当初跟在他身边的我所看清过的。

    所以,这一次这件事,到底会如何收场,到现在,还很难说。

    他要送我们这一程,是真的送,还是有别的意图,也还不明了。

    就在我心里思绪万千的时候,药老已经把药箱收拾好了,我也伸手揉了揉胳膊,然后扶着桌子站起来,这些日子用药老的话说,我人是有些发虚,又因为中了毒,所以身体是损耗了,但幸好没有拖成沉疴,多少还是补回来了一点,加上他这样给我调理,倒也没有什么大碍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拎起药箱,然后抬头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他未必不知道我跟裴元修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毕竟在船上这么长时间,虽然我们平时说话谈事都一如往常,甚至我胃口不好的时候,他也会让厨房做一些酸辣开胃的小菜,亲自过来哄我吃东西,但不管白天他在我的房间里呆多久,两个人又谈了什么,一到晚上休息的时间,他还是会离开我的房间,回自己的房间去nAd3(

    船上的人没有三姑六婆,到底都是江夏王府中用熟了的人,看脸色听墙角是天生的本事,公子和夫人夜不同寝,谁都知道是出事了。

    药老每隔两天来给我施诊,却一句都没问过。

    但,此刻,我看着他,却分明感到他有一些话想要说,于是,我便静静的站着。

    不知这样静对了多久,药老终于开口了,神情和声音却都有些黯然的:“丫头。”

    “嗯。”

    “你和元修——你们夫妻两的事,老头子管不了,也没法管。”

    “……”

    “但不管怎么样,你们都已经是夫妻了,万事,商量着来。”

    “……”

    “你知道,元修他,还是很顾着你的。”

    “……”我安静的听着,最后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也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身往外走去,眼看他已经走到门边了,我突然说道:“公公。”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

    这个称呼,其实也有些意外。

    因为从刚刚遇见他们,他就告诉过我,他和裴元修的关系不能公开,所以我也没有在其他的场合这样称呼他,现在却突然叫出口,他有些愕然的望着我。

    我站在原地,想了想,说道:“您是长辈,如果我作为他的妻子,不肯给他生儿子,在您来看,是不是我这个儿媳,也留不得了?”

    药老愣了一下。

    显然,这个问题的出现,已经在他的意料之外了,他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看着我:“你不愿意给他生儿子?”

    “……”

    “为什么?你出海之前,不是还天天喝汤药的吗?”

    “……”

    我看着他惊愕不已的表情,回想起之前那个每天喝着苦涩汤药,被苦得没有胃口吃不下一点东西的自己,突然笑了一下。

    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于是,淡淡的笑道:“也不是。”

    “……”

    “我只是随便问一下。”

    “……”

    药老还有些疑惑,但看我已经不打算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又有些迟疑,但他抚在门上的手一滑,原本虚掩的门就被打开了。

    他一回头,就愣了一下。

    我也抬起头,就看见裴元修正站在门口,静静的看着我们。

    药老看了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从他的身边走了,而他目送药老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我:“我们要上岸了。”

    “嗯。”

    他站在门口没动,朝我伸出了手。

    我看了他一会儿,还是将手伸过去,放在了他的手心。

    |

    这些日子都没有上甲板,连太阳都见得少了,突然走出船舱的那一刻,只见头顶阳光大作,江上水波潺潺,水纹映着阳光反射出无数点耀眼的粼粼波光,好像满江的星斗,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下意识的就伸手遮住了眼睛。

    站在我身边的裴元修立刻低头柔声道:“怎么了?”

    “没,没事,有点刺眼而已。”

    我一边说,一边揉了揉眼睛。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就看见跟我们并行的那艘船,也同样沐浴在阳光之下,也许是因为要入港靠岸的关系,他们的船身冲洗了一番,一些地方还挂着水珠,在阳光下反射出七彩的光晕。

    而在那光晕中,一个有些消瘦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

    船上站着很多人,大家似乎为在终于要靠岸了而欢呼,就连平时不苟言笑的闻凤析都露出了放松的神情,却唯有他,神情始终淡淡的,那半张银制的面具在阳光下,也透出了冰冷的光。

    他的身边,那位容妆精致,似乎还特地装扮了一番的长公主正轻轻的依在他的胳膊上。

    刘轻寒也没有拒绝她的靠近,低头轻轻的说了什么,裴元珍立刻仰起脸来,辩了两句,那张神情冷清,甚至有些淡淡的脸庞露出了无奈的神情,轻轻的摇了摇头,而裴元珍立刻笑了起来。

    他们两尚未婚配,这样做,其实已经有些过了。

    但周围的人却似乎都没有看见,又像是熟视无睹一般,只有当裴元灏从船舱里走出来,众人跪拜的时候,两个人才分开了一些,跪拜下去。

    裴元修也看到了那艘船上的动静,然后他回过头来看了看我。

    我扶着围栏,翘首看着岸边,喃喃道:“你之前说,已经传了消息回来,离儿他们都知道了吗?”

    “当然会知道。”

    “她,她会来码头上吧?”

    “当然。”他一边说,一边走到我身边,伸手轻轻的抚了一下我的肩膀:“离儿很想你。”

    ……

    我,也很想她。

    我们出海的时候还是初冬,而现在回到金陵已经到了春末了,带着热气的风吹过我们的脸庞,江水的腥味也随时钻入了鼻子,那种熟悉的触感和味道,立刻让我还飘荡在无边海洋上的灵魂回到了现实。

    我们回来了。

    离儿,我要见到离儿了!

    想到这一点,并不怎么高昂的情绪也开始愉悦了起来。

    慢慢的,我们的船开始转头,朝向那一边已经是人山人海的码头慢慢驶去,远远的,就看到码头上数不清的卫兵和侍从,都列队整齐的在等候着我们。

    而同样,在大江的另一边,似乎也传来了喧闹的声音。

    皇帝的船,舟山水师到达扬州,自然是这些年来江南的第一件大事,那边的人声鼎沸,倒也不足为奇。

    不过,再大的事,也抵不过此刻!

    我原本就不怎么顺畅的呼吸此刻更加紧绷了起来,眼看着船像一座大山一样慢慢的靠近码头,也将阳光遮住,巨大的黑影一寸一寸的投在码头上,而那人山人海当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一个纤细的,瘦小的身影,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仰头望着我们。

    虽然阴霾已经遮上了她弱小的身子,也覆在了她的脸上,眼睛上,可我甚至能看到她眼中闪烁的光,在这一刻,不断的涌动,几乎要落下!

    离儿!

    我几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走到船舷边上,急切的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她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两只小手伸在头顶挡着阳光,也急切的往这边走。

    但立刻,她身后的人拉住了她的胳膊。

    虽然,我的全副精神都在离儿的身上,还是立刻认出了那个消瘦病弱的身形。

    韩若诗一手扶着离儿的肩膀,另一只手也抬在头顶,挡住了刺眼的阳光,我依稀的看到,那纤细的唇角漾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一刻,我的手也冷了下来。

    裴元修转头看了我一眼。

    接下来,大家都没有说话,在一次剧烈的震荡之后,船终于稳稳地靠岸了,当两边的舢板一搭起来,我就迫不及待的走了过去,裴元修拦也拦不住,只能桥我的手,不让我跑得太快,但我还是跌跌撞撞的跑过去,在踏上坚实的陆地的那一瞬间,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

    刚刚勉强站稳,就听见前面传来了离儿带着哭腔的喊声——

    “娘!”

    我一抬头,一个软软的,小小的身子已经扑进了我的怀里。

    我被离儿这一下撞得差点摔倒,但立刻伸手抱住了她,感觉到那小小的,温热的身体充满了我的整个怀抱,感觉到她不停抽动的肩膀,还有那小脸埋在我的胸口,不一会儿湿润的感觉便浸透了我的衣衫。

    她哭着喊:“娘,娘……”

    “……”

    我说不出话来,只用两只手慢慢的在她的后背收拢,将她用力的抱进怀里。

    这一刻,我已经顾不上身后那艘大船上,有多少人正在登岸,也顾不上这座码头上,有多少人在看着我们,更顾不上站在不远处,脸上的笑容有些微微发僵的韩若诗,尤其当看到我和韩子桐都走下来的时候,她连迈步走过来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而这一切,对我来说都什么也不是,我只要感觉到怀里这个孩子的气息,知道她还好好的,那么周围的一切,发生过任何苦难的事,就都不算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裴元修一直沉默的站在我们的身边,这个时候终于开口了:“青婴,我们——”

    他的话没说完,就看见我扬起手,狠狠的打在离儿的身上。

    啪的一声,不算轻,更是让周围那些围观的人都惊呆了。

    离儿被我打得颤了一下,但双手还是抱着我,不肯松开。

    我咬着牙,又扬手打她。

    一连好几下,我不知道到底她痛不痛,但我自己是已经痛得连心跳都开始抽搐了,等到旁边的韩家姐妹终于看不下去,一起走上来将孩子从我怀里拉出去的时候,离儿已经泪流满面,眼睛都哭红了。

    韩子桐怒火冲天的对我吼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样打离儿?!”

    裴元修也拉着我的手:“青婴,先不要生气,有什么话等我们回去了再说。”

    离儿已经哭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脸胀的通红,还是一直呜呜的哭个不停,手里桥我的衣角,又委屈,又可怜,韩子桐显然也没有见过她这样哭,自己都先难受起来,回头瞪着我:“你现在有力气打女儿了,你当初干什么去了?要不是你这个当娘的不负责,离儿会走丢吗?”

    这时,韩若诗走上前来,拉了一下她的胳膊,柔声道:“子桐,你不要这样说。”

    “……”

    “是我不好,是我带着离儿出门,又没有看好她。”

    “……”

    “全都是我的错。”

    “你有什么错?!”韩子桐气愤得连声音都变的尖刻了起来,狠狠道:“你还是个姑娘呢,又没有成亲生孩子。哼,离儿以前跟着咱们的时候,什么事都没出过,偏偏亲娘一来,就一直出事。”

    “你们不要骂我娘!”

    就在我咬着牙,却一言不发,只冷冷的瞪着他们姐妹——确切的说,是瞪着韩若诗,她一抬头,对上我的目光,顿时那张苍白的脸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好像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急忙低头避开了我,而这时,离儿一下子挣脱出来,又一次扑进我怀里,哭着道:“是离儿不好,是离儿让娘担心了!”

    我气喘吁吁的,若不是离儿这样抱着我,我甚至都怀疑自己要站不稳了,半晌,才伸出手,轻轻的抚上了她的胳膊。

    眼泪,又一次濡|湿了我的衣衫,胸前感到一阵凉意,让我不由的瑟缩了一下。

    而就在这时,周围的人全都发出了惊惶的呼声。

    我抬起头来,还有些回不过神,就看见那些人全都瞪大眼睛看着我们身后,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甚至一些最靠近码头外沿的护卫和侍从们全都大喊着往后退去。

    江水,风,阵阵凛冽。

    我感到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我们的头顶,慢慢的将我们,将整个码头都遮住了。

    “……”

    在一时的怔忪之后,我慢慢的回过头。

    只见江面上,那艘一直和我们并行着,庞大无比的龙船,这一刻正调转船头,朝着我们这一边的码头开了过来,仿佛一座巨大的山,在我们的眼前耸立,一直接近云天。

    而我一抬头,就看见船头上,那个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正负着双手,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们。

    看着我怀中的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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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8章 就与他,面对面

    眼看着那个庞然大物慢慢靠近,码头上的人都露出了近乎愕然的神情,不少人已经惊恐的往后退去,而韩若诗他们带来的人马在一瞬间的惊愕之后,立刻上前来,将我们护在后面。

    我想了想,低下头。

    怀中的离儿此刻也抬起了头,她的眼睛哭得红红的,满脸泪痕,长长地眼睫上还挂着泪星儿,而她睁大眼睛,看着那艘巨大的海船慢慢靠近时,阳光映入了她的眼睛,也映亮了她眼中的泪光。

    她也有些呆呆的,望着那艘大船,脸上和眼中满是茫然的神情。

    看着这样的她,我的心里又感到一阵绞痛,而当我再回头的时候,已经听到从水底传来的一声沉沉的闷响,好像在江水中响起了雷声,震得江面水波不断起伏。

    那艘船,靠岸了。

    顿时,周围的人越发紧张了起来,尤其那些护卫们,一个个手扶刀剑,瞪大眼睛看着那艘船,只见船已靠岸,围栏被打开,从上面伸出了巨大的舢板沉沉的搭在码头上。

    我抱着离儿,裴元修护着我,都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韩若诗一直站在我们身边,这个时候看着那巨大的海船,还有上面列队公正,刁斗森严的护卫,也惊得大气不敢喘一口,只压低声音道:“那,那是——”

    “是皇帝的船。”

    韩子桐低声在她耳边说着,又回头去看向那大船,脸上的神情也显得有些惶恐不定。

    皇帝的船,靠了金陵的岸!

    这话如果传出去,一定会是当今中原大地最不可思议的笑话。

    可是,眼前就这样真实的发生了!

    裴元灏的船没有如我们预想的那样去扬州,而是靠了金陵的岸,不仅靠了岸,眼下几列侍卫的队伍从船上走下来,分别在码头的两边排列开来,紧接着,又是他的禁卫军,也整齐的走了下来,在码头上站立工整,然后是闻凤析,还有几个一眼就看出有品级的武将,全都下了船,站在码头上。

    在这样千钧一发,牵一发而动整个天下的时刻,每一个人都面色凝重,不论朝廷的,还是金陵的武将,每一个人都紧紧的握着手中的刀剑,也许只要有一点火星,这里就会成为整个中原战火的起点。

    我屏住呼吸看着前面,所有的人都很陌生,只有闻凤析皱紧眉头看向了我,目光显得又沉重又焦虑。

    然后,就听见一个人显得有些异常单调,甚至单薄的脚步声响起。

    我抬起头来,只见那艘高大的龙船上,裴元灏正从上面一步一步的走下来。

    看着那个身影,一点一点的靠近我们,给我的感觉却比看着那艘巨大的船靠近,更大的压抑感。

    我抱着离儿的手不由的绷紧了。

    他的每一步,都踏在人的心跳上和呼吸上,而听着他的脚步声,周围的人连呼吸都没有了。

    然后,他走到了我们的面前。

    离儿还在我的怀里,脸上还挂着一点晶莹的泪珠,却睁大眼睛看着他,一脸的新奇、疑惑和茫然。

    裴元灏慢慢的弯下腰去,平视着她。

    那张已经习惯于冷漠无感的脸上仍然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当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沙哑,甚至开口的第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声:“你——”他自己似乎都愣了一下,又轻咳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离儿眨眨眼睛,道:“离儿。”

    “你多大了?”

    离儿想了想,又低头掰了一下指头,道:“九岁。”

    “取名字了吗?”

    摇头。

    “刚刚看到你的母亲打你,疼吗?”

    点头,又低头道:“但是,是离儿自己不好,娘打我是对的。”

    “……”

    裴元灏顿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我看见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无数的东西,好像眼前那起伏不定的江面,地下是无数的暗流和涌动,但在这一刻,又像是怎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在长久的看着离儿那双湿润的,还闪着流光的眼睛,他慢慢的伸出手。

    似乎是想要抚摸她身上被我打疼了的地方,但看见离儿那双黑白分明,却带着一丝茫然不解的眼睛,那只稳重的大手顿了一下,终究还是伸向了离儿的头顶。

    轻轻的揉了一下她的发心。

    那张平静的,惯于冷峻的脸上浮起了一点淡淡的笑容。

    他实在不常微笑,即使笑起来给人的感觉也不会放松,反而会更让人紧张害怕,但这一刻,他的笑容却是实实在在的温柔,像是这个季节,这轻柔的风,柔和得有些不可思议。

    周围那些剑拔弩张的气氛,都因为他这一笑,而松懈了下来,甚至连两边你瞪着我,我盯着你,一刻都不敢放松,下一刻就准备刀剑相向的那些武将们,侍卫们,都下意识的松了口气。

    这一幕,多少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所有的人就这样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没有一个人,甚至韩若诗韩子桐,我和裴元修,都没有一个人开口阻止,只静静的看着他们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对话。

    被抚摸了那一下之后,离儿似乎也有些回过神来了,抱着我的胳膊,稍微的后退了一步。

    但,眼中还是慢慢的新奇,望着眼前这个男人。

    裴元灏的手还放在刚刚抚摸过她发心的地方,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但看了看孩子歪着脑袋看着自己,那仿佛探究一般的眼神,嘴角仍然浮着淡淡的笑意。

    “你很听你娘的话,是吗?”

    “嗯,娘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那——你爹呢?”

    我的心不由的一紧。

    不仅是我,周围好几个人那紧绷的呼吸都在这一刻抽搐了一下。

    离儿原本充满探究和好奇的眼神在这一刻微微的黯了下来,小脸上也闪过了一片阴云,沉默了一下才说道:“我没见过我爹。”

    “那,你知道他是谁吗?”

    她立刻点头,可点了两下之后,却又皱起了小眉头,似乎自己也有些怀疑了起来,迟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我感觉到裴元灏的气息也变得沉重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离儿说道:“但我知道,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也很认真。”

    “……”

    “他可以把很多事情,都做得最好。”

    “……”

    说着,她扬起小脸,对着裴元灏一笑:“我爹是个很厉害的人呢,跟我阿爹一样厉害。”

    “……”

    这一刻,周围的人的情绪已经不能用紧张和惶恐来形容了。

    甚至我抱着她的手都已经虚脱。

    可是,裴元灏却丝毫没有要生气的迹象,这位九五至尊暴躁易怒的性格似乎在这一刻全都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只有眼中闪烁着的愉悦的光芒,和嘴角近乎满足的笑意,他甚至抬起头来,看了裴元修一眼。

    裴元修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神情多少有些复杂。

    裴元灏又低下头去,望着离儿,那只手轻轻的扶着她的小肩膀,微笑着道:“除了这个,你还知道你爹什么事吗?”

    离儿的脸色微微一黯:“我还知道,我爹不要我娘做他的妻子了。”

    “……”

    我顿时僵住了,怎么也想不到离儿会在这个时候,把当初我敷衍她的那些话就这样说出来,虽然她的声音不算大,虽然不远处就是船工的号子和江水的波涛连成一片,但她的这句话还是清楚的进入了我们每一个人的耳中,尤其是裴元灏。

    几乎是猝不及防的,离儿的话像是针尖一样刺穿了他的胸膛,我看见那张还浮着淡淡微笑的脸一瞬间僵住了。

    我顿时惊惶的伸手,也不知是想要拉住离儿,还是想要无助她那童言无忌的嘴。

    但刚一伸手,裴元灏放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就轻轻的一拨。

    我的手被他挡开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尚没有完全恢复脸上平静的表情,开口的时候声音也还有一丝颤迹,说道:“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娘说,他有了更喜欢的人了。”

    我的心跳和呼吸几乎都在这一刻停止了,只觉得满目刺眼的阳光,随着长江上不断起伏的波浪扎进我的眼睛,刺得我眼前一阵发黑,几乎都要昏倒,而就在这时,一只坚实的,温热的手伸过来,稳稳的扶住了我的腰肢。

    回头一看,是裴元修。

    他一直站在我的身边,没有说一句话,此刻也只是看了我一眼,但那眼神中却充满了力量,甚至通过他掌心的温度,慢慢的传递到了我的身上。

    他是在告诉我,不论如何,还有他在。

    不论如何,他都在我的身后。

    看着这样的他,感觉到他这样的力量,我不知为什么,惶恐中带着心酸,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舍,终究没有说什么,只轻轻的低下了头。

    而这时,裴元灏还看着离儿,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我甚至看到他的手慢慢的垂了下去,放在了身后,那里传来了很轻的,细不可闻的指骨咯咯作响的声音。

    他顿了一下,问道:“那,你怪你爹吗?”

    “……”

    “这些年来,你爹一直没有陪在你的身边,也没有陪在你娘的身边,你怪他吗?”

    离儿立刻摇头:“唔唔。”

    “为什么?”

    “因为,他是去给别的人幸福了呀。”

    “……”

    裴元灏像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微微蹙了下眉头,顿了一下,才说道:“什么?”

    离儿笑着说道:“娘说,爹已经给了很多的幸福给娘了,现在,他要去给别的人幸福了,离儿不怪他。”

    “……”裴元灏的气息变得有些不稳了起来,一时急促,一时绵长,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拿自己,该拿眼下这个话题怎么办,迟疑了许久,他几乎是本能的问道:“他给了什么幸福给你娘?”

    离儿嘿嘿一笑,指着自己的鼻子:“离儿呀!”

    这时,一阵风从江心吹来。

    卷着清凉,带着水意,将人心中那一股难言的燥热,不堪的烦闷,甚至许多隐晦的龌龊都驱散了,只剩下了离儿脸上那清澈得令人心疼的笑容,和笑得弯弯的眼睛里,那清明得仿佛纤尘不染的光。

    裴元灏完全僵在了那里,许久许久,都没有动弹,甚至没有呼吸的声音。

    这一刻,他的脸色和眼神完全透明了,好像一望过去,什么样的情绪都看在了我的眼里,但仔细看时,却发现有些分辨不清,那里到底是悲是喜,还是悲喜交织,也可能他自己都分辨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的直起腰。

    但这一刻,我分明感到他的脸上,闪过了一点淡淡的,近乎仓惶的茫然。

    这时,离儿眨巴眨巴大眼睛,看着他,奇怪的说道:“你为什么老是问我爹呀?你认识他吗?”

    “……”裴元灏看着她,沉默了一下,用一种奇怪的口气说道:“从你这里,有点认识他了。”

    离儿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傻傻的看着他。

    而这时,裴元灏抬起头来,看向了我。

    也是有一些猝不及防。

    从他在天权岛东边出现的时候开始,我们早已经有过对视,也看过对方无数回了,但不知为什么,似乎直到这一刻,我才觉得他是真正的看向了我,尤其在这样短的距离,有些避无可避的,我也对上了他的目光。

    已经忘了,是分隔了多少年,也没有想到过,居然还有这样的一天。

    我和他,还会再相见。

    我对他这个人,说恐惧的确是有恐惧,毕竟曾经在他的身边遭遇过太多的不堪回首,但要说怕得要命,其实倒也没有太多,毕竟当初面对面的针锋相对都已经有过了,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人要是不怕死,大概能击倒他的就很少了;只是,有的事比起一个人的生死要复杂得多。尤其现在,他的一举一动,和我身后的男人一样,牵动着整个中原大地,甚至更广阔的地方的战与和,面对他的时候,也不可能全无牵挂。

    所以,对上他的目光的一瞬间,我仍旧紧张得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而立刻,裴元修上前一步,站到了我的面前。

    就与他,面对面了。

第999章 她在你身边,过得好

    这一刻,说不惶恐是不可能的了。

    不仅是我,心跳如雷,精神紧绷得像一根随时会被拉断的弦,甚至周围那些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护卫和武将们,都在这一刻屏住呼吸,全部提起了劲力,目光灼灼,全都紧张万分的看着这两个近在咫尺的男人。

    剑拔弩张。

    也许下一刻,双方都会露出自己的獠牙,而眼前这个看似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温情的场景就会变成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搏杀战场。

    想到这里,我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但却不敢乱动。

    谁也不知道,眼前的平衡会在什么时候,那一句话说完的时候被打破,或者——被谁打破。

    就在这时,裴元灏开口了。

    “不论如何,”他站在那里,越过裴元修的肩膀看着我,眼睛漆黑而平静的:“这些年来,苦了你了。”

    “……”

    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大家都有些无言。

    我也没有想到,时隔多年,和他再相见,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一句。

    这些年来,苦了我了?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听了他的这句话之后,我竟真的失神的去想了想,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这些年,却发现,原本以为会刻骨铭心,永生难忘的那些恨和愤怒,竟然在这一刻连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唯一能够记起的,反倒是离儿各种各样的表情,可每一次进步,每一次比之前更懂事时,给我带来的感动和安慰。

    其实,真的没有什么苦。

    不过是人生历练而已,甚至,已经练成了甜。

    但,我没有说话,只是侧过身去,轻轻的低下了头。

    他和裴元修身高相仿,我站在裴元修的身后,这一低头,就彻底的避开了他的视线,怀中的离儿只能探出头去,才能看到他。

    她眨巴着大眼睛,脸上还浮着一丝好奇而和善的笑意,望着那个男人。

    立刻,我感觉到那两个男人的气息变了。

    之前一直看着裴元灏和离儿对话,气息还相当沉静的裴元修,此刻整个人仿佛逆流中稳固的磐石,如山一般站在我的面前;而刚刚还一直和蔼微笑,气息温和的裴元灏,此刻也透出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刀锋剑刃一般的狠戾之气。

    然后,我听见裴元灏道:“朕与你,有多久没见了?”

    这话一出口,却让我们都有些怔忪。

    这句话,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初裴元丰到金陵的时候,裴元修也是对他说了这样的话,只是,那个时候裴元修称裴元丰是“兄弟”,但裴元灏说的这句话,却对兄弟的身份只字未提。

    当然,以他目前和裴元修的身份来论,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反贼,他不可能再认他为兄弟,更有可能——从药老当初对殷皇后的态度,到现在药老支持裴元修的做法来看,裴元灏早已经知道这个兄弟不是真的兄弟了。

    所以,他这话,可能并不是说给裴元修一个人听的。

    我站在他的身后,肩膀甚至就擦着他的后背,感觉到他纹丝不动的矗立在那里,连气息都没有乱一丝一毫,开口时,声音也带着那一成不变的温和与平静:“有的时候,不如不见。”

    “有道理,”裴元灏的声音中染上了一丝笑意:“有的时候,不如不见。”

    “……”

    “也不必真见。”

    “……”

    我的心里暗暗一动,伸手将在我怀里不安分的蠕动着,想要走到那两个人男人中间的离儿抓住,她被我的手一拍,倒也立刻安分了下来,一动不动的伏在我怀里。

    然后就听见裴元灏道:“反正,朕身边的事,你也都清楚得很。”

    不知为什么,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个男人都沉默了下来。

    裴元修虽然话锋并不如裴元灏那样犀利尖刻,但我也很少看到有人能在他的面前占上风,可现在,他们两这话只说得半开半阖,剑将出鞘之际,却突然默然了。

    我不由的一丝疑惑。

    而就在他们两都沉默了半晌之后,裴元修淡淡道:“她在你身边,过得好,就行了。”

    “……”

    我的心突的一跳,立刻明白了过来。

    南宫离珠。

    这两个男人谈的,是南宫离珠!

    光听裴元灏的话,我心里还以为他说的是他的军国大事,但毕竟我没有看到他们两的脸,也不知在对话的那一刻,他们是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眼神,可裴元修的回答,才让我明白过来。

    他们是在谈南宫离珠。

    裴元修过去的,或者说——真正意义上的妻子?

    裴元灏这一生最爱的女人。

    我在那个女人身上栽过一生中最惨的几个跟头,也实在因为她吃了太多的苦头,可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奇怪,这些年来,我竟然几乎将她忘光了,如果不是此刻他们两提起她来了,我甚至都已经不记得,我的生命中曾经遇到过那个女人。

    多奇怪的际遇,多奇怪的人生。

    不知是不是心中也有了感应,又或者是听出了他们话中的机关,怀里的离儿抬起头来看着我,眨眨眼睛,又看向那两个男人,似乎想要弄清楚些什么,但裴元修说完那句话之后,两个人就又一次安静了下来。

    可是,我分明感觉到了这一刻静默的空气中,那种几乎电火交击传来了急迫感和灼热感。

    不知过了多久,在裴元修的对面,那安静得连呼吸都几乎静默的男人发出了一声淡淡的轻笑。

    我可以明白他的安静,也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迫人的气息。

    可这一声笑,却让人不明白。

    他在笑谁?

    笑裴元修,笑我,还是笑什么人?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抬起头去看,看看这两个男人在相对的时候,到底都是什么样的表情,可还没等我抬起头来,就听见裴元灏的声音一沉,刚刚那一声轻笑仿佛瞬间便消失了,原本语气中平和的温度和温润的气息,在这一刻都凝结成了冰——

    “但你应该知道,你不可能在我和她之间,挡一辈子!”

第1000章 你要带她去哪里?

    “但你应该知道,你不可能在我和她之间,挡一辈子!”

    我听到这句话,甚至还没反应锅来裴元灏是什么意思,就感觉眼前这个男人在一瞬间的僵硬之后,高大的身躯微微的挺了一下,然后,我听见他的声音无比冷冽的说道:“未必不能。”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什么意思?

    就在我还完全没有弄懂他们两之间这一次对话,还有裴元修回的那句“未必不能”到底是意指什么的时候,站在对面的裴元灏又平静的,却带着一股戾气的说道:“总有一天,我会让她回到我身边。”

    这——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我几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见裴元修毫不客气,甚至带着冷意的立刻说道:“未必可能。”

    ……

    这一刻,我的脑子忽的胀了一下。

    如果说之前那句话,我可以认为他们指的是南宫离珠,但这一次,就再如何也不会弄错了,毕竟到现在,南宫离珠还是裴元灏的后妃,还安安稳稳的在他的后宫里带着,何谈需要让她“回到”他身边?

    那,他们说的是——

    我慢慢的抬起头来,看向横在我眼前,如山一般高大宽阔的,裴元修的肩膀,当他这样站在我的面前的时候,就好像什么风霜雨雪都无法通过他的身体侵袭到我,而我,只要不离开,似乎也能在这里安安稳稳的度过我的一生。

    他们说的是……

    感觉到我的异样,离儿从我的怀里抬起头来,刚刚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此刻还有些红红的,眼神却是无比的清亮,就这么看着我:“娘,你怎么了?”

    我低头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甚至,我身边的这个男人,和与他相对峙的那个男人,在这一刻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从他们两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迫人的气息,让周围的人都已经无法呼吸,甚至无法动弹了。

    然后,我听见他们两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轻笑。

    这一刻,突然一阵剧烈的风从江上吹来,原本还算平静,只是有浅浅的波浪起伏的江面顿时变得沸腾了起来,江水一波一波的朝着堤岸涌来,仿佛一只又一只巨大的手掌在拍击着码头下那粗重的石墩,激起巨大的浪花,飞散的水沫随风四处飘散,洒到了大家的脸上,顿时带来了一阵仿佛鲜血一般的腥味,和令人心中一悸的冰冷感。

    我下意识的抬起头。

    刚刚的一阵恍惚,我都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而这个时候,两个人都已经转身朝码头走去。

    是裴元灏要回去了?

    我下意识的抱紧了怀里的离儿,她对这周围发生的事显然还有些不能适应,只能乖乖的呆在我的怀里,睁大一双新奇的眼睛看着面前的那两个男人。

    我也抬起头来,却没有看他们两,而是看向了码头上那艘被江水荡漾得不断起伏的巨大海船。

    船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

    阳光正盛,从高远的天空照耀下来,勾勒出了他有些消瘦的,甚至单薄的身形,却看不到他的脸上,更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我甚至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到底是在看着什么,还是在看着我?

    他就像一尊冰雕,矗立在尘世之外,与这三丈红尘中的爱恨纠葛,都已经脱离了。

    然后,我看见他扶着围栏,慢慢的转了一下身。

    阳光照在了他完好无损的那半边脸上,似乎是被阳光所染,他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甚至称得上温柔的弧度。

    他对着我笑笑。

    我也笑笑。

    当我再回过头的时候,却发现裴元灏已经走回到了我的面前。

    有些猝不及防的,我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没来得及消融,他平静的眼睛,平静的脸庞就已经近在眼前,我的呼吸猛地一窒,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刻,那原本平静的目光也随着我后退的那一步,闪烁了一下。

    离儿仍旧抱着我,却带着更大的兴趣,回头看着这个男人。

    只是停顿了一刻,他便俯下身来,平视着离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微笑着道:“离儿,你喜欢扬州吗?”

    “喜欢啊。”

    “那,你想要到扬州玩吗?”

    “想啊。”

    “那,我明天陪你在扬州游玩,好吗?”

    ……!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先突的跳了一下。

    他说什么?!

    他要带离儿去扬州游玩?!

    我抓着离儿衣裳的那只手下意识的一用力,就看见离儿欢喜的睁大眼睛,那个“好”字几乎已经要出口,但就在这时,她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过来仰头望着我:“娘,离儿可以去吗?”

    “……”

    我看着她,一时竟不能回答。

    因为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烁的是那样期盼,甚至渴望的光芒。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有些失声了。

    我没有办法同意,但更没有办法拒绝。

    努力的找回自己的声音,但开口的时候,声音仍旧沙哑得有些陌生,我说道:“你想去吗?”

    离儿点了一下头。

    “……”

    我顿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肩膀:“你过去问问你阿爹,看他同不同意。”

    “哦。”

    离儿点点头,转身朝着站在不远处的裴元修跑去,一跑过去,就伸手牵着他的衣袖,仰头很欢乐的说着什么。

    她的声音已经很远了。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的抬起头来,看向和我面对面的这个男人,他始终是最平静的一个,好像在说的也是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明日巳时,朕——我会来接她。”

    “……”我尽量让自己平静的开口,虽然声音还是不受控制的有一丝颤迹:“你要带她去哪里?”

    “我说了,会带她在扬州游玩。”

    “还有呢?”

    他淡淡的看着我,突然上前一步,几乎走到紧贴着我的位置,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后退避开他,就感到他带着他的温度的呼吸已经吹拂到了脸上,而他的气息,已经像一张网,将我整个人笼罩起来。

    “你认为,朕会做什么?”

第1001章 你认为,朕会做什么?

    “你认为,朕会做什么?”

    这一刻,原本因为离儿的存在还称得上缓和的气氛,突然,在我和他之间变得尖刻起来,他犀利的目光看着我,好像一把突然出鞘的利剑,在我完全猝不及防的时候,刺进了我心里最深藏的恐惧里。

    我认为,他会做什么?

    他能做的,实在太多了。

    不过,这句话尚未来得及说出口,就看见另一边,离儿在裴元修那里得到了什么答案,高兴的拍起了手,然后蹬蹬蹬的跑回到我的身边,笑着说道:“娘,阿爹答应了。”

    “……”

    这个答案,不能算意外。

    其实,在这个码头上的人,即使我,即使裴元修,都没有能够拒绝他这个要求的资格,毕竟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要求这一天的天伦之乐,实在无可厚非,不论他们分开了多久,分隔了多远,这样的血脉亲情也是割不断的。

    更何况——他是裴元灏。

    裴元灏就是裴元灏,他要做的事,往往都能做成;他要达到的目的,往往都能达到。

    我抬起头来,看了那边的裴元修一眼,一时也不知道到底还能说什么,只觉得一颗心乱得厉害。

    而,母女连心,离儿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了我心中那惴惴不安的忐忑,她牵着我的衣袖,轻轻的晃了一下:“娘,怎么了?”

    “……”

    “娘不喜欢离儿乱跑对吗?”

    “……”

    “娘不喜欢,离儿不去就是了。”

    说完,她小心翼翼的看了我一眼,便回头去对着裴元灏,几乎就要开口说什么,而我终究还是抢在她的前面开了口:“没有,娘不是不准你去。”

    “……”她回过头,高兴的看着我。

    “只是——”我看看她,又抬头看了裴元灏一眼,心绪紊乱的说道:“娘希望你不要玩得忘了时辰。”

    离儿一听,大概也想起了这些日子来自己的“斑斑劣迹”,顿时脸都有些红了,急忙说道:“娘放心,离儿今后一定不会再乱跑了,离儿不管去哪里,都一定会先告诉娘,不让娘担心!”

    她很认真的,一字一字的对我说着,那神态郑重得仿佛誓言。

    裴元灏看着她这样,原本冷峻的表情也在这一刻缓和下来,抬起头来对着我的时候,甚至口气都带上了几分温柔:“你放心,明天我巳时过来接离儿,不出酉时一定会把她送到这边来。”

    我抬头看着他,沉默了一下,终于点点头。

    裴元灏微笑了起来,俯下身去平视着离儿的眼睛,说道:“那,明天早上,我会来这里接你。离儿,我们明天见。”

    “嗯,明天见。”

    离儿一边说,一边轻轻的朝他摆了摆手。

    裴元灏的脸上,那笑容中的温柔似乎要从眼角唇边满溢出来,站起身后朝码头另一边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了离儿一眼,竟似也有些不舍。

    但他还是很快走了过去。

    裴元修一直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待,也似乎是一种催促,当裴元灏路过他身边的时候,两个人几乎是自然而然的对视了一眼。

    我不知道他们两的目光在空中交击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温度,什么样的力度,可以看到的,是周围那些紧绷得好像张开的弓弦一样的武将和侍卫们明显的紧张了一下。

    但,没有一个人动。

    最后一阵凛冽的风吹起了裴元灏身上长长地衣衫,在所有人的眼前一闪,仿佛要篆刻下最深刻的一道印记,而不等任何人将这一幕留存,他已经走上了那条高大的龙船。

    等到他一踏上舢板,那些禁卫军和侍卫立刻收队走了回去,闻凤析带着自己的人走在最后,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了我怀里的离儿,我清楚的看到了他眼中那始终不散的阴郁,还有闪动的不安感,但此刻,也已经根本没有时间让他再和我有任何交流和对话,等到裴元灏的脚步踏上船,他也握紧了腰间的剑柄,转身往上走去。

    而那个原本站在船舷上的那个身影,一闪而逝。

    直到这个时候,码头上所有的人,才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裴元修转过身,走到了我的面前。

    “青婴……”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旁边传来了韩子桐焦急的声音:“姐姐!姐姐!”

    我们都回头一看,只见韩若诗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也许是因为她的身体本就孱弱不堪,站在码头吹了那么久的江风,头顶又是阳光正盛,加上裴元修和裴元灏这样无声却迫人的对峙,普通人都感到难以承受,她自然更加煎熬,之前就全靠站在她身边的韩子桐半扶半抱着,才没有在那段压抑的气氛中倒下,但现在,眼看着裴元灏一走,船离开码头,她大概也有些撑不下去了。

    我们急忙走过去。

    韩子桐毕竟虽然坚强,到底也只是个女子,出海颠簸了这么久,体力也到了极限,现在韩若诗这样倒在她的身上,眼看她撑不住也要跌倒下去,裴元修急忙伸手扶住了她。

    离儿关切的睁大眼睛:“若诗姑姑怎么了?”

    韩子桐都来不及去回答她,只望着裴元修:“姐姐的病又发作了,得赶紧回去喝药,还要麻烦药老看一看。”

    裴元修点点头,立刻转身一挥手,周围的那些侍从侍女们不等他吩咐,已经立刻围了上来,传话的传话,抬藤椅的抬藤椅,一时间倒也忙得不可开交。

    我站得不算远,来来去去的就有些碍事,忙乱中不知谁伸手拨了一下,我便从人群中退了出来,眼看着他们手忙脚乱的将韩若诗送了回去,韩子桐也陪着她姐姐先走了,这个时候裴元修回过头来看着我,却见我神色有些异样的站在那里,甚至神情有些冷冰冰的。

    他走了过来:“青婴,你——”

    “先回去吧。”我简单的说道:“回去再说。”

    他们来,当然是浩浩荡荡的来,回去也是浩浩荡荡的。

    刚一下马车,就听见府中的人心急火燎的迎了出来,一听说韩若诗病发了,顿时整个府中都像是热水里加了一把盐,彻底开了锅。

    过去,我只是听说了她自幼体弱,常年都是靠药罐子撑着,也才会有韩子桐明明是妹妹,却比她这个姐姐更加成熟懂事,也在大小事情上都更护着这个姐姐,当然,今天倒是见识到了。

    等到他们在请药老过去诊脉的时候,我刚带着离儿走过正堂后面的那条长廊,离儿虽然一路都牵着我的手,但显然心神也有些不安的,目光一直追着韩若诗和韩子桐。

    到底是从小一直看着她长大的两个姑姑,她不可能没有感情。

    想到这里,我的手松开了一些,离儿也感觉到了,抬起头来看着我,我说道:“你关心若诗姑姑,就过去看一看,但不要给大家添麻烦。等到你若诗姑姑安好了,就回来,娘有话要跟你说。”

    离儿听话的点头:“离儿知道了。”

    说完,便放开了我的手,转身急匆匆的追着韩子桐的背影过去了。

    而我回过头,看向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的裴元修,原本这府里的事情都应该是他来做主,但今天,不知是他感觉到了什么,还是因为他原本出海了这些日子,府里的事就交给了别人,从进府开始他就没有说过话,只默默的陪在我的身后。

    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也实在是因为,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有些话该怎么说。

    只是,看着离儿消失在长廊尽头的身影,我想了想,说道:“我以为你不会答应他。”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但他却立刻明白过来。

    “我,毕竟不是离儿的亲生父亲。”他沉沉的说道:“他要见离儿,是天经地义的,我不能拒绝。”

    是啊。

    他是离儿的亲生父亲,不管今天在那个场合,他认也罢,瞒也罢,但他要见离儿,都是无可厚非的。

    所以,才更让我感到无力。

    我看了他一眼,又接着转过身,继续朝内院走去。

    一直走到了石桥边。

    这里是我们新婚之后的居所,虽然从新婚开始,我们就一直风波不断,也几乎很少有在这里平静度过稍长一点的时间,可意外的是,今天走到这里,反而觉得安静得很,也许是因为我们离开太久,这里也不用人服侍,府中的人现在也都往韩家姐妹那边去了,当我们走上小桥的时候,甚至能听到脚下安静的流水声,还有院中风吹过竹叶时,发出的沙沙声。

    我停了下来。

    而他的脚步,也停在了我身后不到两三步的地方。

    我低下头,看着水中倒影的,那个一直跟在我身后的身影,明明是那么熟悉,曾经朝夕相对,耳鬓厮磨的,却因为潺潺的流水,扭曲得有些陌生。

    我扶着粗糙的石桥,似乎想要从那种磨砺的感觉中找到一点力量,然后转过身去看着他。

    那双温柔的眼睛,始终一成不变的望着我,

    甚至,要将我所有的狠心和坚持都在这一刻柔化掉。

    我几乎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能别过头去,看着桥下我和他相对的身影,说道:“你看,是你搬出来,还是我搬出来?”

    “……”

    “还是我搬出来比较好。我去跟离儿住,分开这么久了,我也很想她。”

    “……”

    “你觉得呢?”

第1002章 能改变我决定的人,只有——

    我看着桥下的水,他却一直看着我,目光没有丝毫的转移:“你还是要跟我分房?”

    我沉默着,也是默认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以为——至少他出现,会让你改变你的决定。”

    “……”

    我有些无力,扶着那粗糙的围栏的手也稍微的用了一点力气,才撑住此刻有些脱力的自己。我叹了一口气,慢慢的说道:“元修,有一点我想你还没有弄明白。”

    “……什么?”

    “我说要和你分房,这是我们两夫妻之间的事,跟别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

    “什么人出现了,什么人走了,都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

    “能改变我决定的人,只有——”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却发现从来没有在他的眼中,看到过那样漆黑的颜色,甚至让我觉得,他的眼中没有光,也没有光能照得进去。

    这一刻,那种无力的感觉更加深重了。

    我顿了一下,有些仓皇的转过身去,正准备往里走,去收拾我的东西,背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好像烙铁一样的温度烫得我哆嗦了一下,但我没有回头,只是被那只手更紧的拉住了。

    听得到他沉重的呼吸,卷着炙热的风垂在我的后脖颈上,已经有些炎热的天气,此刻更像是被火焰缠身。

    但我还是没有挣开他的手,就这么静静的站着。

    在这样的安静中,甚至能听到远处那些仆从们忙碌的脚步声,虽然我知道,他们早已经护着韩若诗已经走远了,况且韩家姐妹住的地方跟我们这里隔着一个草场,根本不可能会再听到她们两的动静,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满眼满耳充斥的,都是她们的身影,她们的声音。

    想到这里,我的手微微的挣了一下。

    立刻,被他握紧了。

    然后就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青婴,你不用搬出来。”

    “……”

    “那里是你的家,属于你的地方,你不用离开那里。”

    我的喉咙一哽,感觉到一股酸楚从心底涌起,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就看见他平静的望着我,说道:“我先搬出来。”

    “……”

    “既然是我们两之间的事,那就一定可以解决。”

    “……”

    我没有说话,只是在最后看了他一眼之后,终于将已经被他捏得发红的手腕从他的掌心抽了出来,转身走进了内院。

    这里显然是每天都有人来打扫的,屋子里甚至还有熏香,我经历了这几个月的漂泊和跋涉,说不累是不可能的,好不容易回到家里,自然是想要安安稳稳的休息,狠狠的睡一觉。

    但我却安稳不了,也睡不着。

    这段时间,和今天在码头上发生的事,都注定接下来的日子不可能会平静,在完全想清楚这一切,和弄清楚自己该何去何从的时候,我也的确是睡不着的。

    相信很多人,也跟我一样。

    我在卧榻上坐了很久,却也没有等到离儿看完韩若诗回来——看来她病得倒不轻。

    现在再要过去看望,倒显得有些多余了。

    想了想,最后还是让侍女去浴室准备了热水,我坐在浴池边上,因为浴汤稍微有些热,只将小腿泡了进去,用浴巾裹着稍显瘦弱的身子,静静的坐在浴池边,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

    裴元灏,来江南了。

    在出海之前的那段日子,我全副身心都投入到了生孩子这件事上,每天外面发生什么,哪怕是风雨,都被遮挡得滴水不漏,所以对于朝廷那边的动向,我已经完全不清楚了,他的新政实施如何,也不知道。

    但我知道,他出海,必定是为了佛郎机火炮。

    只有这样的东西,才能让皇帝移驾,离开他在京城那座坚固的皇城。

    显然,佛郎机火炮是欺骗了太多人的一个“谎言”,从他和裴元修之前在海岛东面的表现,我就已经知道,他们弄清事实真相了,所以这一趟,他算是白跑了——大概也不能算白跑,不论如何,离儿是他的亲生女儿,是皇室的公主,对于他来说,也不是全无收获。

    可问题就在于,他似乎并不打算立刻跟离儿相认。

    至少在码头上,他只是在追问离儿关于“父亲”的看法,却并没有告诉她,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她的父亲。

    他甚至没有要带走离儿。

    为什么?

    以他的性格,难道不应该是立刻将这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公主带回去,认祖归宗才对吗?

    还是,他压抑自己的性格,做出这些出人意料的事,都是另有打算?

    什么打算?

    ……

    数不清的念头和想法,好像海底涌起的波浪,在我的心里不断的升腾,但始终捉摸不透。

    我在温热的浴汤里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侍女都进来看了好几次,似乎是担心我在浴池里睡着了会被淹死,最后连自己也觉得泡得浑身乏力,才勉强让她们扶着我擦干了身子,穿上单薄的便褛回去了。

    一出门,就看见头顶的天都黑了。

    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路走了回去,就看见门口站着两个侍女,是平日里服侍离儿的,她们一见我,急忙朝我屈膝行礼。

    我疑惑的走过去,刚一进门,就看见床上已经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离儿。

    “夫人,离小姐说要进来听夫人训话,可是——”

    大概是等我等得困了吧。

    我淡淡笑了一下,挥了挥手,让她们下去了,然后自己走到床边,这丫头衣服都没脱,就蜷在床上,睡得像一只小猪,还轻轻的打着呼。

    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离儿……”

    “呼呼……”

    “离儿,要睡的话,也脱了衣服再睡。”

    “唔……”

    她黏糊糊的嘟囔了一下,又翻过身去,朝着墙壁睡着了。

    我有些无言的坐在床边,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轻轻的叹了口气,自己靠着床边躺了下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舒服,我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睡着,只是一直在半梦半醒中挣扎着,一时觉得自己好像置身在冰冷的海水里,周围都是那些高大的海船,好像墙壁一样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我的去路;一时间又觉得自己好像置身在天权岛那条深邃而崎岖的山道中,脚下就是沸腾的火浆,随时要将我吞没。

    “啊——!”

    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阳光立刻照亮了我的眼睛,也刺得眼前一片发白,我下意识的伸手挡在了眼前,而一回头,就看见离儿趴在床边,睁大眼睛看着我。一见我坐起身来,立刻说道:“娘,你醒了!”

    梦里那些惊悚的回忆令我有些胆寒,而一看到离儿的小脸,就立刻让我找回了现实的,可支持的力量。

    我松了口气:“你什么时候醒的?”

    “醒了好一会儿了,一直在等娘醒呢。”

    “……”

    “娘,时候要到了。”

    “……什么?”

    “我今天要去扬州啊。”

    “……”

    我还愣了一会神,才想起来,对了,今天裴元灏要来接她去扬州玩。

    难怪,她那么早就醒了,精神百倍的样子,是一直期盼着的吧?

    我不由的心中有些惴惴不安的情绪,尤其看着她晶亮的眼睛,似乎真的是在期盼着,这在过去是很少见到的,即使是她当初说要嫁给刘轻寒,每一次见到刘轻寒的时候,也不会有的如此期盼的眼神。

    我不由的皱起了眉头:“离儿……”

    她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我。

    而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离儿应声出去一看,是那些侍女们捧着热水和毛巾来服侍我们起身了。

    我也有些脸红,毕竟比女儿还懒床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便立刻下了床,跟离儿一起洗漱完毕,又给她梳好了头,侍女们已经摆好了早饭,也是一桌丰富的粥和菜,我陪着离儿吃了一些,但到底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半碗粥便放下了碗筷。

    想了想,问一直候在身边的一个侍女:“公子用过早饭了吗?”

    “回夫人的话,已经用过了。”

    “他,昨夜在什么地方?”

    “公子在书房,一直到很晚才睡。”

    “……”

    这时,一直抱着碗的离儿抬起头来看着我,小声的说道:“娘,是因为昨晚离儿在这里睡着了,所以阿爹才不在书房睡的吗?是离儿不好。”

    我看了她一眼,微笑着摇了摇头,抚摸着她的头道:“没有,跟离儿没关系。”

    “那,阿爹为什么睡在书房?”

    “他有自己的事,要考虑。”

    “哦……?”

    离儿虽然应着,似乎并没有完全被我说服,还带着几分疑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但也没有多问,就低下头去,把最后一口粥喝完了。

    那个侍女一直静静的候着,等到离儿吃完早饭,我们都准备起身了,她才小声的问道:“夫人,要去跟公子说一声吗?”

    我摇了摇头:“让他再睡一会儿吧,既然是在书房,一定没有睡好。等他醒来之后,再跟他说一声。”

    “是。”

    说完,我便带着离儿起身走了出去。

    谁知,刚一出内院的大门,就看见裴元修站在石桥上,几乎是和昨天与我分别的地方一模一样的位置,他穿着一身单薄的长衫,风吹过的时候,有几分飘飘若仙之感。

    离儿一看到他,立刻跑了上去:“阿爹!”

    裴元修牵着她的手,微笑着说道:“离儿醒得这么早,是为了能去扬州玩吗?”

    “嗯。”

    离儿点点头,又抬头看着他:“他们说阿爹昨晚睡的书房,阿爹怎么也醒得这么早?”

    他的笑容没有变,只是眼中忽闪了一下,仍旧笑道:“知道离儿今天要去扬州,阿爹特地来陪你去码头的。”

    “真的吗?太好了!”

    等到他们两聊完,一抬头,我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脸色,不仔细看,也许还看不出来,但当我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才能看到,微微有些苍白的脸色,和发黑的眼角,显出了一种不易察觉的倦怠。

    他微笑着看着我:“早。”

    “早。”说完,我还是忍不住道:“你怎么不多休息一下?”

    “不用,我醒得早。”

    这时,离儿说道:“阿爹,是因为离儿昨晚占了阿爹的床,所以阿爹才去睡书房的对吗?阿爹对不起,离儿今后不会了。昨晚只是太困了……”

    裴元修微笑着拧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说道:“跟离儿没关系,阿爹是有些事情要办,所以才在书房休息的。”

    “唔……?”

    几乎和我同样的说辞,离儿看看他,又回头看看我,眼中的疑惑越来越深了。

    裴元修笑道:“这些日子,阿爹都要想很多事,不能陪着你娘。如果离儿是个大姑娘,会照顾人的话,就应该多到内院去陪着你娘,好不好?”

    离儿的眼睛立刻亮了:“真的吗?那好啊!”

    裴元修笑着,又拍了拍她的小脸,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和他对视了一眼,一时间,两个人都静了一下。

    然后,他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

    再耽搁下去时间就晚了,我和他一起带着离儿往外走去,马车也早就已经准备好,三个人上了同一辆马车,车厢其实很大,但离儿一定要一只手挽着他的胳膊,一只手牵着我的衣袖,这样一来,三个人都堆在一个小地方,也难免有些拥挤了。

    随着马车一路往前,稍稍的颠簸着,离儿却快乐的晃着脑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得,说道:“阿爹,若诗姑姑现在好一点了吗?”

    我的心,随着车下那磕碰着的车轮一顿。

    裴元修的脸色微微的沉了一下。

    而我,也在这个时候屏住了呼吸。

    一时间,虽然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气氛还算和睦的车厢内,一下子变得有些沉寂了起来,只剩下车轮在路上磕碰时发出的夺夺声,有些单调的响起。

    离儿还望着他,但渐渐的,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轻轻说道:“阿爹,若诗姑姑的病好些了吗?”

第1003章 夫人,要一同前去吗?

    裴元修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说道:“好多了。”

    “那就好了。”

    离儿松了口气一样,笑眯眯的说道:“昨天都把离儿吓坏了,我看到若诗姑姑那么难受,还以为她又要像上次那样了。”

    我看了她一眼,却见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抿了一下嘴,然后转身趴到窗边去了。

    气氛,仍然没有得到任何缓和。

    我和裴元修这样安静的对坐着,即使他的目光温柔,气息沉稳,也丝毫不能在这一刻带给人任何安抚,相反,单调的车轮磕碰着石板路的声音更让这一段原本就枯燥的路程变得无比的漫长,和越发的枯燥。

    幸好,再漫长的路程,也有尽头。

    当我们终于听到远处传来江流涌动的声音,马车也停了下来,裴元修先下了马车,他把离儿抱下去之后,然后又转过身来,向我伸出了手。

    我伸手,被他紧紧的握住,然后半扶半抱着下了车。

    刚一站定,抬头就看到停靠在码头上的一艘船。和昨天靠岸的几艘巨大的海船不同,这艘船要更小一些,但精致舒适则是有过之无不及。船头到船尾都列队工整的站着侍卫,显得格外的庄严肃穆,离儿抬头一看,立刻惊奇的睁大眼睛,“哇”了一声。

    她回头问:“那是来接我的吗?”

    我和裴元修都沉默了一下,然后点头。

    这时,就看见船上走下来了一队人马,和吴彦秋。

    他看到我们两,先微笑着上前拱手行礼:“见过公子,见过夫人。”

    裴元修也一拱手:“吴大人,久未见了。”

    我也对着他笑了笑。

    我并不吃惊吴彦秋现在还留在江南,也并不吃惊今天是他上这个码头来迎接离儿,毕竟昨天裴元灏那样的做法,实际上已经是大大的超过了,要知道若是昨天在码头上,哪怕有一个人,挥着一把刀,或是射出一支冷箭,都能要了这位九五至尊的命!

    也许,有的时候,一些事,也没有办法去用礼法、理智,或者人的身份地位,或者任何一种规矩来规范,毕竟,他见到的,是已经失散多年的女儿。

    但,清醒下来之后,我猜他昨夜回到扬州,一定被一些老臣,老学究们上奏跪请,毕竟皇帝乃是国之根本,他这样以身犯险,虽然生死是一个人的事,但皇帝的生死,就牵连着将来中原大地的局势,更可能牵连着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死。

    所以今天,他显然也是清醒过来了,没有自己再上这个码头。

    甚至,我不保证他会在这艘船上。

    吴彦秋和我们见过礼之后便俯下身,温和的对离儿笑道:“离小姐,请上船吧。”

    离儿点点头,却没有立刻上前,而是抬起头来看了看我们,道:“阿爹要一起去吗?”

    裴元修摇了摇头。

    “为什么?”

    “阿爹的事情很多,今天没有空去游玩。”

    “哦……”

    离儿带着几分惋惜的嘟了下嘴,然后,转头看向我。

    可还没等她开口,旁边的吴彦秋已经笑容可掬的上前一步,问道:“夫人,要一同前去吗?”

    “……”

    我顿时愣住了。

    原本,我的准备的说辞几乎也是和裴元修一样的,离儿要外出游玩,邀请我们两同去是必然的,而也几乎是必然,我和裴元修都不可能再轻易踏上扬州的地界,尤其是在裴元灏身在扬州的情况下!

    但现在,邀请我的却不是离儿,而是吴彦秋。

    不,甚至不是吴彦秋!

    他只不过是个侍郎而已,做主也做不到这个份上,让他来接离儿是裴元灏,那么让他开这个口的当然也是——裴元灏!

    我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不仅是我,裴元修的脸色也微微的一沉。

    而站在一旁的离儿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这其中的纠葛变化,反而很高兴的对我说道:“对啊,娘要一起去吗?”

    “我……”

    “扬州可好玩了,之前我跟三叔在扬州的时候,就看到很多好玩的东西,还有很多好吃的。”

    “……”

    “娘,一起去好吗?”

    感觉到她的手牵着我的衣袖,轻轻的摇晃了两下,我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的抬起头,看向停靠在码头边的那艘船。

    船头上,那些列队宫中的侍卫后面,似乎还站着一个人,但他并没有像之前在那艘巨大的海船上一样,负手立在船头最耀眼的位置,而是静静的站在人群后,用他那双漆黑而深邃的眼睛,窥视着码头上的每一个人。

    也许,只是某一个人。

    我定了定神,然后微笑着对离儿说道:“娘不去了。”

    “为什么?”

    “因为,在府里还有很多事需要娘处理的,离开了这么久,娘也要办的。”

    “哦……”

    离儿不无可惜的又嘟起了嘴,又看了我一眼:“就一天也不行吗?”

    我微笑着摇摇头:“真的不行。”

    离儿叹了口气。

    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然后抬起头来对着一旁的吴彦秋,微笑着说道:“这一路上,就烦劳吴大人照顾离儿了。”

    他神色复杂的看了我一眼,还是立刻笑道:“夫人言重了,离小姐的事,自当放在头一等。”

    我笑了笑,又嘱咐了离儿“不要给人添麻烦”、“不要乱跑乱跳”等语,她也都一一的听了,答应了,然后又问我:“那,娘和阿爹会在这里等离儿回来吗?”

    “当然,”我说道,也抬头看了吴彦秋一眼:“娘和阿爹酉时会在这里接你,你记得答应过娘的,不会乱跑,一定会乖乖的回来。”

    吴彦秋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微笑着上前道:“公子和夫人请放心,主人也已经吩咐下了,今日的公务都堆在书房,戌时就会准时去处理。”

    “……”

    意思是,陪离儿是私事,但私事也不会打扰到他戌时之后去处理他的国事的时间。

    得到了这样的保证,我不能说完全放下了心,多少还是松了口气,然后离儿便跟着吴彦秋走了,我眼看着她走上那巨大的舢板,两边立刻走了几个年纪很小,但看起来很伶俐的侍女小厮过来服侍她,而等到她一登船,立刻,从船上走出了一个熟悉的伸手,伸手牵住了她的小手。

    是裴元灏。

    远远的看着他,今天换上了一身青白相间的长衫,腰间束了一条玉色的腰带,下面缀着一枚看不清是什么形状的玉佩,一只手甚至还握着一把月色扇。那是我当初在他身边那么多年,几乎从没有见过的衣着打扮,显得格外的闲适,却和他平时沉稳内敛,甚至带着几分阴骘狠戾的气质有一种奇妙的错开感。

    但是,也许是因为低头看着离儿的时候,眼神太过温和,与离儿相视微笑的时候,笑容太过的温柔,这样衣着打扮的他,也并不太突兀。

    他们两相视一笑之后,又都回过头来,看向了码头上的我们。

    我和裴元修站在码头上,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们,直到离儿一只手牵着他,一只手朝我们高兴的摆了摆,我才勉强做出一点微笑,也对着她挥了挥手。

    一旁的裴元修也挥了手。

    然后,当我们两个人的手放下来的时候,他的手慢慢的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船上的那个人眼神依旧漆黑深邃,也看不出在这一刻他有什么表情上的变化,只是在周围的人都上前说了什么之后,他才牵着离儿,转身朝船舱里走去。

    当他最后回头看我们那一眼的时候,裴元修牵着我的那只手微微的用了一下力。

    船,慢慢的掉头,朝着扬州驶去。

    码头上的我们,还是沉默的站在那里,我看着那艘船越来越远,船头上那船工呼和的号子也渐渐的湮没在了江水的潺潺声中,不一会儿,宽阔的江面上,那艘船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影子,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的千万点粼粼波光中前进着。

    这个时候,裴元修转头看着我,柔声道:“我们回去了吧。”

    我没有说话,又看了一会儿,那艘船已经消失在了水雾当中。

    这时,我才回头看着他,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他牵着我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放开,这个时候,便一直牵着我转身走着,两个人一直走到那辆马车前,他仍旧一只手握着我的手,一只手撑着我的腰,将我扶上了马车。

    然后,他自己也上来了。

    很快,车夫便扬起鞭子,在空中打了一个响亮的鞭哨,马车开始缓缓的朝前行驶,车轮磕碰在石板路上,和来的时候一样,嘚嘚的声音不绝于耳。

    但这一次,没有了离儿的闹腾,没有她在中间的牵连,我和他各坐在马车车厢的一边,原本就很宽大的车厢,空出了中间一个大大的空间,好像有什么无形的,无名的东西,横贯在我们两之间。

    无形的,而有名的,就是沉默。

    我感觉他是有话要跟我说的,而我,也有很多的问题想要问他,但似乎双方都在等待彼此先开口,而这样下来,就成了一个僵局。

    每个人都想打破,但没有人去打破。

第1004章 他们两,有一段过去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我们又回到了之前的原点。

    沉默,相对无言。

    他依旧是先下了马车,然后也扶着我走了下去,两边的仆人都匆匆的过来迎接,但看着我和他这样沉默的样子,也没有人敢开口说什么,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走进去。眼看着就要到分路的地方,我要回内院,而他,也许应该也要去书房了。

    他看了一下前面浓密的竹林,和绿叶掩映下露出了一个精致房梁的房舍,那里原本是我和他的房间,可现在,他却只是远远的望着。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嗯。”

    “等到酉时,我会和你一起去接离儿的。”

    “好。”

    两个人说完这半咸不淡的几句话,便要转身分路了,我已经走出了几步,终究还是停下脚步回过头:“元修。”

    “……”

    他急忙回头看着我,眼中透出了几分迫切。

    “……”我沉默了一下,问道:“若诗小姐她——她还好吧?”

    那原本热切的脸色微微的僵了一下。

    我突然觉得自己再问这一句也有些多余,尤其看到他骤然黯淡下来的眼神,越发觉得无措,尴尬的笑了一下,转身便要走。可刚一走,又听见他在身后叫我:“青婴。”

    我回过头去,看见他站在那里,颇踌躇了一番之后,终究还是轻轻的说道:“你好好休息,晚一点我会让人过来叫你。”

    我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

    回到房里,这里一片安静。

    而我,也更加无措了。

    之前跟离儿说的那些话,还真的只是说辞而已,我和裴元修不同,我没有什么事可做,也没有什么公务要处理,离儿去了扬州,素素又还留在西川没有过来,跟裴元修一分房,这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无事可做,也无人可以交谈。

    甚至,吃饭的时候,也没有人来烦着我,喝下那一碗苦涩难闻的嗣子汤。

    我这才有些明白,我在这个府邸里,到底是如何的一个存在。

    不由的笑了笑。

    和之前在内院里度过的那段时间一样,我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外面随风摇摆的竹叶,细数着阳光从竹叶的缝隙洒下了多少光点在地上,之前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的耗过这一天的时光。

    但今天,似乎不怎么管用。

    我静不下来,甚至连多坐一会儿都感到心烦气躁,窗外悉悉索索的竹叶轻响在我听来格外的令人烦躁,甚至连风,吹进这间屋子的时候,也吹不走那种焦躁的情绪。

    我索性起身走了出去。

    偏偏,不知是天遂人愿,还是天不遂人愿,刚一走上桥头,就看到韩子桐,正在跟几个侍女交代着什么。

    她的脸色不太好,说话的声音也显得很眼里,所以还没走近,我就听见她说的话:“公子的房间怎么还没收拾好?我昨天不是一回来就吩咐给公子另外收拾房间的吗?”

    “回小姐的话,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但昨夜公子是自己留在书房处理公务,所以没有去休息。”

    “哦……天气热起来了,该准备的都要给公子备齐,尤其那边靠水的,蚊虫多,每一夜都要给公子点起驱蚊虫的熏香,明白吗?”

    “是,小姐。”

    “还有,公子最近的事情很多很繁,你们跟着服侍也要小心一些,不可惹公子生气,知道吗?”

    “知道了,小姐。”

    她还要说什么,却已经听见了我的脚步声,转过头来一看是我走过来,立刻沉下了脸。那几个侍女也看见了我,急忙要走过来向我行礼问安,却见韩子桐淡淡的挥了一下手:“你们快下去吧,把公子的事情办完了再说。”

    “……”

    那几个侍女明显有些踌躇,看看我,再看看她。

    “还不快去!?”

    她露出了要发火的样子,那几个侍女也不敢再耽搁,只能低下头,喊了我一声夫人,便匆匆的转身走了。

    我站在那里,也不知该尴尬好,还是好笑得好,而在犹豫间,她已经走到我的面前,脸上带着几分阴郁之色,似乎要发火,但像是在极力的压抑着,上下打量了我几眼:“你看起来还好。”

    我笑了笑:“你看起来也不错。”

    “我还以为,你至少都要病几天呢。”

    “都已经回金陵了,这里再差,也比海上好,怎么会反倒要病呢?”

    “……”

    要论口舌的功夫,韩子桐向来不是我的对手,看来她自己也是明白的,所以对完这两句话之后,她的脸色沉沉的,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反而是我问道:“令姐——若诗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这话一出口,却像是用针扎了她一下。

    她整个人都战栗了一下似得,瞪着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笑了起来:“到底是在一个屋檐下的,若诗小姐身体不适,我问一下不为过吧。”

    “一个屋檐下?”听到这句话,她立刻冷笑了起来:“谁跟你是一个屋檐下?”

    “……”

    “这是谁家的屋檐,你可弄清楚了没有?”

    我的脸色顿时僵了一下。

    如果说我刚刚的问候,只是让她想多了而被刺到,那么这一句话,无疑是此刻,此地,对我最准的一刺。

    但显然,她还觉得不够——

    “你以为下人叫你一声夫人,你就真的是这里的夫人了?”

    “……”

    “我若要他们变成哑巴,你就连这一声‘夫人’都得不到,你还真的觉得你是这里的夫人?”

    “……”

    “有哪一个‘夫人’是像你这样的?”

    我的笑容僵着,但也还是微笑着,直到这个时候才轻轻的叹了口气,说道:“子桐小姐何必如此剑拔弩张的?我不过是问候了一句令姐而已。”

    “哼,你问候我姐姐?你有那么好心问候我姐姐?”

    说到这个,她似乎更是怒火中烧,眼中的盛怒之意几乎已经掩饰不住,走到我面前来怒目瞪着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

    她直直的看着我的眼睛,恨恨的说道:“你以为不和元修同房,不给他生儿子,就能坏我姐姐的事?就能拖着元修一直不娶我姐姐?”

    “……”

    这一次,我的笑容没能坚持下去。

    而看着我渐渐消失的笑容,和慢慢冷起来的眼瞳,韩子桐反而笑了,她走到我面前来,一字一字的说道:“有一件事你大概还没有意识到吧,在你到江南之前,在你嫁给元修之前,我的姐姐,和元修,已经一起患难与共很多年了。”

    “……”

    “他在江南好的时候,坏的时候,都是我姐姐陪在他的身边。”

    “……”

    “你有什么资格,让这里的人叫你‘夫人’?你有什么资格,让元修只有你一个女人?你有什么资格,在我们姐妹的面前做他的妻子?”

    “……”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只静静的看着怒意横生的韩子桐。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击重拳,狠狠的击在我的胸口,砰砰砰,仿佛要将胸口那个正在跳动的东西打碎一般。

    这一刻,甚至我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了起来。

    她说得没错——在我来之前,一直都是韩若诗,确切的说,是他们姐妹两陪在他的身边,在江南的苦难也好,欢乐也罢,跟他一起分享的人都不是我,而是这一对始终陪在他身边的姐妹。

    其实,我也并不是没有感觉,从他第一次带着我,陪离儿在这园中游玩时,韩若诗来送茶点,虽然她的目的是要我去为韩子桐向裴元修求情,但从离儿那种熟稔的态度,和裴元修从善如流的举动,从各种细节,我都明白,曾经这样陪伴在他们俩身边的人,是她,所有的快乐和苦难,也都是她在和裴元修一起分享。

    他们两,是有一段过去的。

    这些,都已经是事实,我没有办法逃避。

    但,也不可能让我后退。

    沉默了许久,我微微笑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韩子桐,说道:“韩子桐,你说得都对。”

    她的脸色也僵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即使这样,我还能笑得出来。

    而我仍然微笑着,一字一字的说道:“但为什么他们不亲口来跟我说?”

    “……”

    “让他们两亲口来告诉我!”

    “……”

    “如果元修,如果他真的要娶你的姐姐……”我深吸一口气,做出微笑的样子看着她,说道:“这个儿子,就不必生了。”

    她有些怔怔的,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我的话是什么意思,顿时惊愕不已的瞪大眼睛:“你,你的意思是——”

    我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然后一笑。

    那一笑,说不出的苦涩,也说不出的淡漠。

    然后,便转身走了。

    回到内院之后,我几乎是脱力的跌坐在卧榻上。

    幸好,这里安静极了,没有外人的打扰,也没有人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风吹过我的鬓角,将那些细密的汗珠慢慢的吹干,而我就这样静静的坐在卧榻上,看着洞开的窗外,那些随风轻摆的竹叶,和竹林掩映下蜿蜒的小路。

    这一次,时间过得很快。

    我甚至没有察觉到时间的流逝,就看到那条蜿蜒的小路上,走来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走进房间,走到我的面前,然后俯下身来看着我。

第1005章 另一个“父亲”

    我不知为什么,对着他笑了一下。

    这一笑,原本已经僵硬了许久都没有过表情的脸上一阵紧绷,甚至连笑容都快要作出不出来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刚刚的自己,是泪流满面的。

    但现在,眼泪已经全都被吹干了,甚至连痕迹都没有留下,所留下的,只有眼下自己这僵硬的笑容。

    他柔声道:“你怎么了?”

    我伸手抚摸了一下有些紧绷的脸,然后又笑道:“没事。”

    “真的没事?”

    “没事。”

    他看了我一会儿,伸出手来轻轻的碰了一下我的脸颊,感觉到那种紧绷和僵硬,他的手指也顿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真的没事?”

    “……”

    我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问道:“我们,是要去接离儿了吗?”

    “……是的。”

    “好。”

    我扶着卧榻的边沿慢慢站起来,他伸手握着我的胳膊,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却都没有再说话,一起沉默着走了出去。

    过了春分,白天的时间就越来越长,即使到了酉时天色也很清朗,我们坐着马车,一路沉默的听着车轮单调的磕碰声到了码头,放眼望去,灿烂的阳光照耀在无边无际的长江上,清风徐起,波浪沉浮,剔透的江水映着阳光反射出千千万万的耀眼的光芒,仿佛一条绚烂的星河横陈在眼前。

    风,卷着江心的水气,也吹上了我们的脸颊。

    但这时,我丝毫感受不到那种清凉和润泽,只是望着长江的另一头。

    还没有船过江。

    为什么还不回来?

    他们到底去哪里了?玩了这么久,是忘了时间了,还是——

    似乎感觉到了我心里的焦灼,裴元修轻轻的牵起我的手,柔声道:“不要急,现在还不到时候。”

    我抬眼看着他。

    “离儿跟着他——不管怎么样,也不会出事的。”

    “……”

    “放心吧。”

    “……”

    我咬着下唇,只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我当然也知道,离儿跟着那个男人不会出事,他毕竟是九五至尊,身边的护卫比起我们在江南来只多不少,况且扬州是他自己的地盘,更没有太大的危险可言;我也知道,这是他们父女分开那么多年来第一次真正的相聚,离儿也许不知道个中缘由,但他的感触,我可以想象,从他昨天会亲身下船来见离儿,也多少能感觉到,他对这个女儿那几乎冲动的父爱和渴望。

    这些都不是我担心的。

    我真正担心的,是万一他不肯把离儿还给我,那该怎么办?

    离儿是他的亲生女儿,也是皇家的公主,他这样的男人,断不会让自己的骨头流落在外,否则那些年,他也不会一直往江南派兵派人,这一次更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到金陵来见女儿。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不敢去想象,会发生什么事!

    我更不敢去猜测,这件事会不会成为南北彻底对峙,甚至开战的序幕!

    想到这里,我的冷汗都出来了,而握着我的手的裴元修立刻感觉到了掌心的一阵冰凉,他低头看着我,但也没有再劝慰我,毕竟这个时候任何言语上的安慰都是空洞的,只陪着我一起,看向江流的另一头。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

    我心里的不安也越来越重。

    我开始后悔了。

    我是不是太相信他,太相信他不会禁锢离儿,太相信他不会忍心让我们母女再一次分离?

    万一他出尔反尔怎么办?万一他就这样把离儿带走怎么办?虽然现在江南江北两边不能说谁抢谁弱,但毕竟离儿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如果他要把离儿禁锢起来,如同当初禁锢我,那离儿就永远也不能再回到我的身边了!

    万一,万一他真的这么做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几乎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眼前那星光点点的江流完全被泪水模糊了。

    而就在眼中涌动的泪光里,我突然看到,江流的另一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影,随着江水的起伏,而慢慢的颠簸起伏着。

    那是——

    我蓦地睁大眼睛,呼吸都屏住了,握着我手的裴元修立刻抓紧了我的手,低声道:“青婴,你看!”

    我睁大眼睛,连眨都不敢眨,生怕一眨眼,那个黑影就会被江水吞没,就会消失在我眼中的泪光里,而就这样,看着它一点一点的变大,一点一点的靠近,甚至已经能听到船头上那些船工们响亮的号子,和船身那精致的雕花,乘风破浪时激起的雪白的浪花!

    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加剧,到最后,几乎已经快要不能呼吸了。

    而船头上,朝着我们大力挥手的那个身影,已经清清楚楚的映入我的眼帘。

    是离儿!是离儿!

    我狂喜不已的望着那艘船,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下意识的伸手抱着裴元修的胳膊,哽咽得都要说不出话来,他倒是很平静,只微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背,说道:“看你,比离儿还像孩子。”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的咬着下唇,颤抖着看着那艘船终于停靠在了码头上。

    裴元修陪着我一起走了过去,就看见离儿从船上高兴的走了下来,一张小脸儿红扑扑的,笑得像一朵绽开的花,一看见我们,立刻高兴的跑了过来:“娘!阿爹!”

    我蹲下身,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那个柔柔软软的,散发着滚烫体温的小身子,当把她抱进怀里的时候,所有的恐惧不安都被她的气息和体温所驱散,我像是拥有了完整的灵魂和世界,只在这一刻,才能感觉到一丝宁静,和久违的心跳。

    我的离儿,她回来了!

    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但立刻没入了她乌黑的头发里,一瞬间便消失了踪影。

    不管怎么样,她回来了,我的女儿没有被带走,实在太好了!

    虽然也是和我拥抱着,但显然离儿的心情和我是不同的,她大概也不会明白她的母亲在刚刚那一刻经受了怎样的煎熬,听到她银铃一般的笑声在耳边响起,我之前的满腹心酸和恐惧也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伸手轻轻的擦拭了一下湿润的眼角。

    而一抬眼,就看到了前面不远,那艘还随着江流慢慢涌动的船上。

    裴元灏站在船头,平静的望着我们。

    我知道,他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也可以很轻易的看透人心,所以刚刚,我的那滴泪也许可以瞒过很多人,但却无法瞒过他。

    我的恐惧,在他的目光下无可遁逃。

    但,他也只是这么远远的看着,平静的看着,虽然脚下江流涌动,他的眼中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这时,裴元修轻轻的握着我的胳膊,将我扶了起来,然后低头对离儿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知道你娘多担心你吗?”

    离儿一听,也有些怯生生的,没有解释。

    其实,她并没有超过之前约定的时间,只是看不到她,每一分每一刻,对我来说都是太大的煎熬了。

    就在这时,前面的那艘船上又走下来了几个人,却是吴彦秋带着几个侍从走了过来,而那几个侍从的手里,全都抱着堆得高高的锦盒。

    那是——

    我一看,皱起了眉头。

    于是,低头看着离儿,说话间已经带着几分严厉:“离儿,这是怎么回事?”

    离儿睁大眼睛看着,也像是给吓着了,没有立刻回答我。

    我说道:“你是不是忘了娘曾经教过你什么?”

    “……”

    “你怎么能够让别人给你买这么多东西?”

    “娘,我——”

    离儿急着要解释,但又好像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而这时吴彦秋走到我们面前,拱手行了个礼,便微笑着说道:“夫人不要误会离小姐了,这些不是离小姐要主人买的。”

    “……”我皱着眉头看着他。

    “这些是主人自己做主买下来的,原本都送给离小姐,但离小姐一直记着夫人的教导,不肯收下这些礼物,所以下官现在把它们带来,交给夫人和公子。”

    “……”

    “请两位收下。”

    “……”

    一时间,我有些哑然的看着他笑容可掬的样子,又看向那几个侍从手里堆积如山的锦盒,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值得欣慰的,是离儿一直听从我的教导,女孩子出门在外,不论怎么喜欢一样东西,又或者再穷困,也不能无功受禄,随便的去要求,或者接受别人的馈赠,毕竟这和将来她对待自己的人生和感情都会大有关系。我希望她将来会是一个矜持的,甚至金贵的姑娘,而不会因为任何人的一点物质上的馈赠,或者感情上的施舍,就认为那是天大的恩惠。

    可是——

    我微微蹙起眉头,看向了那些锦盒。

    这些,是来自一个父亲的馈赠。

    但,离儿还有另一个“父亲”,在旁边。

    想到这里,我转过头去,看向一直站在我身边的裴元修,此刻的他正慢慢的抬起头来,看向那些堆积如山的锦盒。

    来自离儿亲生父亲的馈赠。

第1006章 一个父亲的“要求”

    裴元修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转而看向吴彦秋,道:“辛苦吴大人了。”

    “不敢。”

    吴彦秋说着这两个字,也是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轻轻的一挥手,身后立刻走上来几个侍从,走上前去接过了那些礼盒。

    他微笑道:“替我多谢你家主人了。”

    “不敢,”吴彦秋毕恭毕敬的说着,又接着道:“其实主人还有一事相求。”

    “哦?何事?”

    “主人今日与离小姐同游扬州,十分愉快,希望还能再有这样的机会。”

    “……”

    “所以,明日,主人希望还能邀请离小姐渡江,再游扬州。”

    “……”

    我和裴元修都沉默了下来。

    一时间,我的心都揪了起来。

    裴元灏,还要离儿渡江,再跟他相聚一天?

    虽说这个要求对于一个父亲来说,实在无可厚非,同样和离儿分别了许多年,我也完全可以理解他对女儿的那种渴望和疼爱,但——还要让离儿渡江去,还要让她离开我的身边,还要让她去和裴元灏在一起?

    一想到刚刚老是看不到扬州那边有船过来,担心离儿被他带走,再也无法相见,心中那种焦灼得,仿佛百爪挠心的痛苦,我就不寒而栗。

    这一次,裴元修也没有说话,而是看了我一眼。

    显然,在这个问题上,他似乎也明白,他有接受的权力,却不能去拒绝了一个父亲的要求。

    但我,我又该怎么办?

    接受?还是拒绝?

    这一刻我完全心乱如麻,甚至连去判断,做一个利弊思考的余地都没有,只低头看着离儿一眨一眨,如同星光般璀璨的眼睛。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问道:“离儿,你还想去吗?”

    她眨了眨眼睛,立刻想要说什么,但一张嘴,却又没有立刻出声,而是看看我,再看看裴元修。同样沉默了一下之后,她说道:“娘,阿爹,你们准离儿去,离儿就去。”

    “……”

    她这样一说,我反而更加不知道如何决断了。

    一直陪着我的裴元修也显得心绪繁乱,这一出显然是出乎我和他两个人的意料,我更没有想到,看起来裴元灏是并不打算立刻回京城的,照他现在这个状态,他起码还要再扬州再停留一段日子。

    为什么?

    为了离儿?

    还是,他还有别的什么用意?

    眼看着我的眉心已经拧出了一个“川”字,却迟迟没有办法做出应答,吴彦秋又微笑着说道:“主人也说了,只怕仓促之间,公子和夫人都不好考虑。不如今夜就让两位好好的考虑一番,明日巳时,下官仍会在码头恭候离小姐的大驾。”

    “……”

    我没说话,裴元修说道:“若离儿不来呢?”

    “那就是下官办事不利,与人无尤。”

    话说到这里,也已经很明显了__裴元灏想要再和离儿相聚一天,但他并不勉强任何人,只是提出这个要求,答不答应,也全在我们。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和裴元修都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然后又都看向了那艘送离儿回来的船。

    裴元灏,是这样的人吗?

    他是这样只提出要求,却等待别人做出决断的人吗?

    不,他从来都不是,他天生是一个裁决者,只有他宣判别人的对与错,是与非,只有他能做出给予或夺取的决定,他怎么会把对自己的裁决权交给我们,让我们来做出是否让离儿和他再相聚一天的判断。

    但眼前这样的局面,却分明如此。

    我和裴元修都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一时间也都没有说话。

    吴彦秋微笑着说道:“若两位没有异议,那下官就告辞了。”

    说完,朝着我们一拱手,又对着离儿微笑着点头示意,离儿也轻轻的点了点头,那吴彦秋便转身走上了那艘大船,不一会儿,那艘船便慢慢的调转船头,朝着扬州驶去。

    这个时候,夕阳西斜,撒下的金黄色的阳光笼罩了整个大地,也铺满了整条江流,不断起伏的江水映出了千万点金光,绚烂而夺目,那艘船就这样慢慢的驶进了那粼粼波光当中,最后消失在了腾起的水雾里。我牵着离儿的手,还有些沉默,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倒是裴元修转过头来看了看我们,然后微笑道:“我们先回去吧,有什么话都回去再说。”

    我点了点头,便牵着离儿,跟着他一起走了。

    上了马车__因为我们原本只是过来接离儿的,所以只乘了一辆马车,那些锦盒也只能堆在车厢里,东西实在太多了,一上车,就看到几乎小半个车厢都被堆满了,而我们三个人,也就被自然而然的挤到了车厢的另一边。

    离儿仍旧一只手挽着我,一只手牵着裴元修的胳膊。

    但这一次,三个人却都没有说话。

    我和裴元修,固然是一如既往的,也无可奈何的沉默,就连离儿,似乎也没有什么说话的心情,但并不是心情低落,相反,她的眼中闪烁着几乎和映照着夕阳的江流一样绚烂的光彩。

    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三个人,就这样带着各自的心思,安静的坐在车厢里。但这种安静,又似乎是一种隐藏着异样涌动的安静,因为这个车厢里,好像又不止我们三个人。

    堆积在我们对面的那些锦盒,带着那个人的气息,带着他的感知,冰冷而无声的矗立在我们眼前,仿佛车厢里的第四个无形的人,在冷冷的窥视着我们,窥视着我们每个人的心丝百结。

    ……

    回到府中,一下马车,一群侍从侍女便跑了出来迎接。

    迎头的,就是之前跟韩子桐交待的那几个侍女。

    她们一看到我,脸色都微微的有些尴尬,急忙殷勤的上来呼夫人,扶着我下马车,我也知道她们下人的难处,并没有给什么脸色给她们看,而是淡淡的笑着,下了马车之后,又回头去把离儿牵了下来。

    站定之后,我看向裴元修。

    他的脸上还是一成不变的微笑,低头轻抚了一下离儿的头顶,然后笑着对我说道:“你先带离儿回去休息一会儿,她玩了一天,一定又累又饿的。等晚一点,我们在商量吧。”

    我点点头:“嗯。”

    说完,我便牵着离儿往里走,他走在我们身后几步,要分路去书房的时候,我听见那几个侍女小声的对他说:“公子,子桐小姐已经吩咐我们将公子以前的房间收拾妥当了。公子今夜……”

    我加快的几步,趁着离儿没有听到,带着她走开了。

    回去了之后,她先去沐浴了一番,侍女们也给她准备好了晚饭,但显然这丫头的兴奋劲还没过去,也吃不下太多的东西,只在我的“威吓”下,勉强用汤泡饭咽了半碗,又被逼着喝了一碗香薷饮,才算作罢。

    等到侍女们收拾好了东西,离开内院,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她之后,我才坐在卧榻上,轻轻的朝她招招手,这姑娘笑眯眯的跑过来,窝进我的怀里。

    沐浴过的身子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腻在我的肩窝里,带来阵阵黏腻的凉意。

    我轻轻道:“离儿,今天玩得开心吗?”

    她没有回答,而是在我的怀里重重的点了两下头。

    我又问道:“怎么个开心法?”

    她安静的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对我说:“娘,扬州好漂亮啊。”

    “是吗?”

    “原来扬州那么大,跟金陵一样大,那里的街上也很热闹__比金陵还热闹。”

    “你们去逛街了?”

    “嗯。我们还去茶楼喝茶,听一个人讲故事呢。”

    讲故事……?说书人说书吧。

    “那个人讲了什么故事啊?”

    “秦琼三挡靠山王!”

    “还有呢?”

    “三英战吕布!”

    我微笑了起来,说起来茶楼里那些说书人说的也大都是这些段子,气吞万里如虎的跌宕起伏的英雄故事,不过离儿一个小姑娘去听这个,感觉怪怪的。

    我笑道:“好听吗?”

    离儿撅了撅嘴,道:“好听还是很好听,那些大英雄都可厉害了!只是__老是打来打去的,也怪没意思的。”

    我笑了笑。

    她又说道:“所以,那个人就给了茶楼的管事一锭银子,让那个讲故事的人另外说一些故事。”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那个人”,是指裴元灏。

    有些意外,却似乎也并不意外,裴元灏并没有告诉她自己的身份,也没有丝毫要跟她相认的想法,甚至连一个基本都称呼没有告诉她,所以离儿才会称他为“那个人”。

    我笑道:“他让那个人去说什么故事呢?”

    她想了一会儿,才说道:“讲了一个镜子的故事。”

    “镜子的故事?”

    “对,”离儿点点头,说道:“那个镜子的主人是个公主,叫__”

    我看着她费力的想着,但也许今天见识了太多,也听到了太多,一个小小的故事,她也并没有花心思去记,所以想了半天都没想起来。

    “……”我沉默了一下,说道:“是不是乐昌公主,和徐德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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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为歌介绍:
【本书已出版,出版名《谁家江山:倾城天下》。新书《盛世为凰》,请支持】
那一夜,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成为冷宫深处的悲伤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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