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 新婚
我和刘三儿,要成亲了。
小山村里,其实成亲只是一件小事,但因为娶的是我,也因为新郎官是刘三儿,难免又掀起了众人的议论纷纷,而说得最多的,自然是我的肚子。
当初我是被他从水里救起来,身上又有伤,这一次回来肚子还大了起来,月份一算也算得出来,寻常人只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村民虽然纯朴,但对于碰到过“那种事”的女子,多少有些侧目。
刚开始,是有些人在门外议论纷纷,也有些人暗中劝阻刘三儿,到了后来,连村长也亲自过来劝说,背后乌泱泱一群村妇,甚至有一个平日里就十分泼辣的大娘直指着我道:“这种女人,身上也脏了,挺着个大肚子还想嫁人,伤风败俗!刘三儿,你是怎么了?”
这句话一出口,刘三儿的脸都青了。
周围的人也立刻附和起来,甚至有几个平日里和芸香要好的小媳妇,掩着嘴冷笑道:“我若是她,被男人——,早就一头碰死了,哪有脸嫁人啊。”
“就是嘛。”
这个时候,刘三儿终于忍不住,握着拳头上前道:“你们——”
话没出口,我轻轻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他回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愤怒的神色,却意外的看着我淡淡的表情,对着他笑了一下,轻轻道:“别气。”然后便走到了那几个妇人面前,看着她们道:“你们是说,我应该一头碰死?”
那妇人冷哼了一声:“当然。”
我微笑道:“如果我现在打你一巴掌,你会不会去死?”
那妇人一下子变了脸,怒道:“你这什么话,你打我,我为什么要去死?”
“是啊。”我微微一笑:“别人伤害了我,为什么我要去死?”
周围的人一听,全都愣住了。
我虽然还在笑着,但心里随之而来的屈辱却还是将眼睛都挣红了。我知道他们并不是恶人,只是一直以来的教化让他们非要这样做。但我又做错了什么呢?我和那个男人已经结束了,用我的“死”结束的,为什么我还要背负过去的错误,让自己痛苦下去?
我,明明已经“死”了很多次了。
我转头看着周围的那些村民,看着那些不以为然的村妇,看着苦口婆心的村长,微笑着道:“我没有做错过什么,有人伤害我,不是我的错,是伤害我的人的错。”
“……”
“我已经死过一次,但刘三儿救了我,我的命就是他的,我不会为伤害过我的人毁了我的下半辈子,我要为珍视我的人,好好活下去。”
“……”
“我知道,你们觉得我配不上刘三儿。”这句话一出口,刘三儿一下子急了,急忙抓住了我的手,我转过头看着他,目光坚定且微笑着,“但娶我的人是你,不是别人。”
“轻盈……”
“我不会管别人怎么说,我会做你的好妻子,和你好好的过下去!”
刘三儿听到这句话,脸上一下子浮起了欣喜的笑容,好像春暖花开一般,抓着我手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好像要把他生命里的力量都源源不断的给我,我也用力的回握着他的手。
周围的人也被我的话给镇住了,全都沉默着没有开口,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回过神来,却似乎还是有些不甘心,有的人仍旧上前道:“但是,三儿啊——”
话没说完,刘三儿便回头怒气冲冲的道:“你们管天管地的,还要管我的心吗?”
一句话,最简单的话,却将所有的人都堵住了。
是啊,谁能管得住人心呢?就连自己的心都管不住,谁又能管得住别人的心?
那些人面面相觑,终究没有人能再说出一句话,一个字,慢慢的转身离开了,而我和刘三儿相携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掌心的汗微微的溶在一起,有一种炙热的滚烫的温度,一直传到了心里。
我抬起头,看着他漆黑坚定的眸子,握着他的手更加用了点力。
几天后,我给自己绣的一整套被面枕面的嫁妆绣好了,婚礼便在家门口的小院子里举行。
我现在的这副模样,也实在不适合大操大办,于是和刘大妈商量好了,就是摆几桌酒,请了村子里相熟的街坊邻居,大家吃喝一顿便算。
小乡村的婚宴就是这样,没有太多奢华的布置,也无需繁复的礼仪。
一大早,刘三儿便穿上了一身新作的红衣裳,红映映的颜色衬得他黝黑的脸庞越发的端正俊朗,却也给他的笑容中染上了一丝羞涩。我也换上了一身红衣裳,大大方方的出去和他一起招呼来贺喜的乡亲们。
来的人还是满脸堆笑,一进门便抱着双手笑道:“恭喜恭喜。”
“来了,欢迎欢迎,快请坐。”
“恭喜啊刘三儿,可算是有着落了。”
“大叔,你又取笑我了。”
我跟在刘三儿的身后,对着前来贺喜的人微笑致意,招呼着他们各自坐下,小小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弥漫着酒香和笑容的甜美,旁边的小厨房,大锅里炖着杂鱼,小砂锅里熬了鸡汤,请来帮忙的几个大妈祭出了全部的本事,一盘盘香气扑鼻的菜很快便出炉了。
还未开席,大家都坐着喝米酒,剥花生,大声的谈笑着,热闹非凡。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马嘶鸣的声音。
这样的小地方,买得起马可不多,我立刻知道是谁来了,刘三儿也精神了一下,急忙带着我迎了出去,就看见那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了前面,帘子被掀起,黄天霸矫健的身影跃了下来,他一站定,便转身扶着慕华也下了车。
我和刘三儿急忙走上去:“黄爷,夫人。”
黄天霸转过头来看着我们。
为了赴宴,他也特地换了一身整洁的衣服,青色的长身妥贴的包裹着他矫健消瘦的身体,腰带紧紧的束着,越发衬得蜂腰猿背,那张俊美的脸上仍旧没有太多的表情,淡淡的笑容,温润的眼神,足以让他俊美的令人移不开眼。
他微笑着朝我们一拱手:“两位新人,恭喜恭喜。”
“黄爷。”刘三儿看着他,还是很激动的样子,急忙说道:“您来,真是蓬荜生辉。”
“别这么说。”黄天霸微笑着,从慕华的手中接过一个盒子,递给他道:“聊表心意。”
“让您破费了,多谢!”
刘三儿从他手里接过礼物,转头放到我手上,轻轻道:“拿去收好。”
“嗯。”我点点头,他又在我耳边低声道:“进去坐会儿再出来。你不能站太久的。”
这些天来,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对我说话,而我也习惯了听从,看着他微笑着点头答应。黄天霸和慕华一直看着这一幕,这时,慕华也走上前来,看了看刘三儿笑道:“新郎官儿真是一表人才,两位天作之合,让人羡慕啊。”
“夫人客气了。”
我微笑着朝里面伸手道:“两位先请入座吧,很快就开席了。”
他们两点点头,便往里走去。
黄天霸一出现,自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周围好些大姑娘小媳妇眼睛不落的往他身上瞅,脸都红了。他却显得有些木然,全然不在意的走过去,倒是慕华,恶狠狠的瞪了周围的人几眼。
我看到这一幕,微微蹙眉,但现在也没时间多想,拿着他们的贺礼便进了里屋。
今天来的乡亲们大多家里不宽裕,送来的贺礼或是一匹布,或是一篮鸡蛋,在里屋也堆满了一张床,我将贺礼小心翼翼的放上去,然后站在床边,看着这一片东西发愣。
我,要嫁人了。
上一次,上一次嫁人的时候……
我的面前是黄澄澄的黄金首饰,宝石玉器,所有的嫔妃都看着我,看着我从一个宫女晋升为才人,一步登天飞上枝头变凤凰,所有的宠爱,富贵,一夜之间都有了。
然后……
那个男人抱着我,在最寒冷的梦境里抱着我,说——
那句话刚在耳边响起,就被外面的喧闹声一下子改过了,我眼前的幻境也骤然粉碎。我有些懵懂的抬起头,透过窗纸看着外面,明晃晃的阳光,来来往往的人影,所有人都在大声的谈笑着,还能听到刘三儿的声音,他也在笑。
不用眼睛看,我几乎能想到他的笑容,黝黑的脸上那双精神的眼睛微微的弯成弯月,嘴裂开,露出雪白的牙齿,那种笑容,连梦境里的寒冷也被融化了。
我站在屋子里,看着窗户上他的影子,也笑了。
正要转头出门,迎头便看见黄天霸站在我面前,微笑着看着我。
“黄爷。”
他像是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点点头,笑道:“新娘子很漂亮。”
我的脸红了一下。
这套衣服,是我自己扯了两尺布做的,只有袖口和领口有一点简单的绣花,没有任何的首饰,裙子也裁剪得很宽松,才能掩盖住我微凸的小腹,算是我穿过的最简陋的裙子了,可黄天霸却说漂亮。
我心里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还是笑道:“黄爷别笑我。”
黄天霸摇了摇头,也没有说什么,而是慢慢的走到我面前,伸手将一个红封递道我面前。
这是——我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他:“黄爷刚刚不是送了?”
“刚刚那个是贺礼。”
“那这个是——?”
“是娘家人给你的私房钱。”
我一听,立刻明白了过来,抬头看着他的时候,眼睛也有些红了,轻轻道:“黄爷。”
他微笑着看着我,平静的脸上被透过窗纸的乳白色的阳光一映,也有些暖意融融的,连睫毛都在发着光,道:“我知道,现在就算再苦一点,你也会甘之如饴。但我也希望,你不要再吃苦了。”
第410章 婚宴上的变故
我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双手接过来,分量还不轻。我知道对于他来说钱财并不算什么,可就算这个红封再轻,在我的手上也会比任何贺礼都重。
但这种重,却不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朝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好像突然来了什么人,一阵马蹄声夹杂着许多人惊愕的低呼,顿时气氛变得有些混乱了起来,我和黄天霸对视了一眼,急忙转身走了出去。
一出门,就看到院子里所有的来宾全都站起身来,朝着外面看着。
我扶着门翘首往外一看,就看到院门外,几个穿着官差衣服的人骑着马停了在了院门口,一个个气势汹汹的样子,扬起的沙尘都吹了进来,好多人皱着眉头掩住了口。
离得最近的一桌上,几个人暗暗道:“不知道又有什么事。”
刘大妈最近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加上今天是我和刘三儿的喜事,她也穿好衣服梳了头,坐在主座上,旁边是殷皇后安安静静的坐着陪着她,但一看到这个场景,两位老人家都有些不安,尤其是殷皇后,脸色都白了。我急忙走过去扶着他们两的肩膀,刘大妈抬头看着我:“轻盈,这是——”
“没事,三儿会处理的。别怕。”
我说着,又拍了拍殷皇后的肩膀。自从她疯了之后,对除了我们一家人之外的人都带着几分畏惧,这个时候紧紧的抓着刘大妈的袖子不放,我安慰了她几句,便转身朝外走去。
刘三儿已经迎了出去,抖了抖袖子拱手行了个礼:“几位差大哥大驾光临,小弟有礼了。”
“难得啊刘三儿,”其中一个是之前来收过渔税银子的,看了我们一眼,笑道:“你这穷小子居然也摆起排场来了。”
“呵呵,说笑了。”
“正好,这村子这么多人都在这儿,也省的哥儿几个到处跑了。”
说完他们便翻身下了马朝着这边走过来,我走到刘三儿的身边抓着他的胳膊,皱着眉头看着他们,刘三儿轻轻的拍了拍我的手背,牵着我也走进院子。
所有的相亲全都紧张的站了起来,只有坐在主座上的黄天霸,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低头喝着米酒。
那几个官差走到院子中央,展开了一张黄纸,大声道:“你们都听清楚,州府新下的公文,从今天起,每户每月按人头,增收一钱银子的人头税,按季征收,不得延误。”
“什么,人头税?!”
“一钱银子?!”
院子里顿时哄的一声炸响了,所有人全都震惊不已,立刻闹了起来:
“这怎么行啊?一钱银子的人头税,我们还活不活了?”
“就是,前几天才刚刚减了税赋,怎么现在又加上去,皇帝怎么朝令夕改啊?”
“太不把我们当人了!”
小小的院子里顿时吵吵嚷嚷,人声鼎沸,好像煮开了的汤锅一样,而我听到他们颁下的命令,心里也揪了一下,看了看刘三儿,又看向了坐在主座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的刘大妈,还有完全不知所以的殷皇后。
人头税,就是按照每家每户有多少人征收税款,这种税赋非常的沉重,尤其对于劳力不多的家庭而言,几乎是会将人压垮的大山。
刘三儿浓黑的眉毛也紧紧的皱了起来。
周围喧闹的声音越来越大,其中那个白发苍苍的村长颤巍巍的站起来,走到官差的面前,说道:“几位官爷,怎么突然又要收这么重的税?前几天才刚刚减了税赋,说是让南方百姓休养生息,可现在——”
“你们知道什么?”那官差不悦的道:“北方在打仗,知道吗?打仗难道不用粮草,不铸兵器,你不能让兄弟们上阵空手夺白刃啊!”
“这——可也用不了——”
“废话少说!”
那官差不耐烦的一挥手,道:“这是州府的公文,皇上的旨意,你们以为说改就能改的?”
这句话一出口,周围的人全都安静了下来,没有一个人敢再说话。
“记着,每个月初五,把税钱银子准备好,这是皇命,要是延误了北方的战事,那是杀头的罪!”
那几个官差说完,又走到了刘三儿面前,看了看我,笑嘻嘻的说道:“三儿,娶媳妇啦,恭喜恭喜啊!”
刘三儿脸色阴郁,但还是笑着拱了拱手:“客气了。”
那几个人说着笑着,从桌上抓了一大把花生和果子,大摇大摆的走出去上了马,扬尘而去。
剩下院子里原本欢快的气氛,这个时候也有些沉重了起来。
每人每月一钱的人头税,也许比起之前的沉重税赋不算什么,可刚刚才减免了三成让众人欢欣鼓舞,现在立刻又加上人头税,难免让人心里有些不快。尤其是我们家,四个人靠着刘三儿一双手……
想到这里,我不由的抓紧了他的胳膊,忧愁的看着他。
刘三儿的眉宇间也染上了一丝烦恼,但转头看着我,还是笑了笑,说道:“没事的,也不算太重。”
“可是——”家里不仅有了我,还有殷皇后,四张嘴一双手,这样真的会累坏他的。
他拍拍我的手,做出了一个坚强的笑容:“过去那么重的税,咱们不也扛过来了嘛。”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其实,不管我们怎么说,怎么做,皇命已经下了,再怎么说,怎么做也没有意义,因为那是皇命,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一句话,就能让人生,让人死。
比起之前在他手里经历的,现在这些,也真的不值一提。
心里不由的苦笑了一下——这个“贺礼”,来的还真是时候。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了黄天霸。
原以为他会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可他却一直平静的坐在桌前,端着一碗米酒细细的喝着。他的身份曾经是江南的无冕之王,也不知喝过多少的琼浆玉液,山野米酒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佳酿,可他却喝得很慢,细细的品着,全副的心思都落在了眼前的那一碗琥珀光里。
我心里暗暗的一动——为什么他,会如此平静?
来不及细想,刘三儿已经走回院子中央,对大家说道:“开席了,上菜吧!”
虽然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心里不安,但到底今天还是我们新婚的好日子,厨娘们接连将酒肉端上来,浓香的气味稍微让大家开心了一些,也有几个年轻人大声道:“有酒就喝,怕什么。咱们有一双手,还愁什么哪!”
“就是,喝酒!”
老百姓似乎就是有这样的韧性,风霜雪雨,苛捐杂税,所有沉重的负担都扛在肩上,可不管再苦再难的日子,也都能活下来,甚至有人能笑着活下来。这样一闹,气氛又热闹了起来。
刘三儿转头对着我笑了笑,道:“走,我们去敬酒。”
看着他的笑容,看着周围那些村民无畏的样子,我似乎也被感染了,笑着点点头,便端起酒碗跟在他身后,一桌一桌的开始敬酒。
新婚的酒宴,灌的就是新郎和新娘,不过我的身体情况大家心知肚明,少有为难我,所以,所有的敬酒就都到了刘三儿的面前,几个好事的年轻人端着酒碗走到他面前。
“三儿,来来来,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咱们哥儿几个喝一杯。”
他一看到那盛得慢慢的一碗黄酒,也作难了:“这,这也太多了。”
“这算什么多?”
“就是。今天可是你的大喜日子啊!”
“怎么,三儿,这个面子都不给我们啊?”
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要故意过来灌醉他的,我心里暗叫不好,急忙过去劝酒,却见那几个年轻人笑道:“嫂子,别担心。”
“误不了事儿的。”
……
我还想说什么,却见刘三儿已经接过了其中一个人手中的酒碗,笑道:“好吧,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我知道他心里高兴,可没喝几杯,那黝黑的脸庞就染上了酡红,眼神也迷离了起来,那几个小伙子还不放过他,我急忙挡在他面前:“好了好了,别喝了。”
“哎哟,新娘子心疼啦?”
“嘿嘿,放心,误不了事儿的。”
刘三儿醉得有些站不稳了,顺势靠在我身上,笑道:“没事,我还能再喝。”
眼看着他又要去拿酒碗,我急忙抓着他的袖子:“三儿——”
话没说完,他打了个酒嗝,突然摇晃着快要跌倒下去,我急忙伸手去扶着他,周围的人也连忙扶着,大家都笑道:“哈哈,怎么新郎官儿这么快就醉倒了。”
“快快快,扶进去。”
众人急忙要扶着他进屋,刘三儿却还举着酒杯,嚷嚷着:“我——没醉!接着喝!来,喝!”
那几个小伙子扶着他跌跌撞撞的进了屋子,好不容易放到床上躺好,他还嚷嚷着要喝酒,几个人出来朝我讪讪笑道:“嫂子,我们就先走了。”
“恭喜恭喜啊。”
我心里暗暗叫苦,也没办法,勉强笑着招呼了一下,天色晚了,大家也都纷纷离开了。
刘大妈的身体不好,早就和殷皇后回里屋休息去了,院子里的人慢慢散去,最后便只剩下了黄天霸和慕华。
这个时候,他们两也起身走过来。
我看着黄天霸,他俊美的脸庞在微微黯然的天色下显得很平静,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心里虽然一直有疑惑,但也无法在这个时候问,加上慕华的脸色还不是很好看,但她还是勉强做出一个笑容对我说:“天色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
“好的,慢走。”
黄天霸说道:“你也辛苦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
我点点头,却看到他看了屋里一眼,带着风情的眼角弯了一下,像是露出一点笑意,但转瞬即逝,“新婚大喜。”
“多谢。”
我微笑着送他们走出了院门,慕华走出去了两步,还是回头说道:“有什么要帮忙的,就直接来找我们吧。”
我也明白她的意思,心中油然一阵暖意,感激的笑道:“多谢。”
她点点头,但秀丽的脸上并没有太多赴宴后愉快的神情,也许是因为今天太多的目光都注视在了她身边这个男人身上,耗尽了她的耐性,这个时候已经巴不得早点回去了,我看着他们上了马车,车夫扬鞭疾驰而去,只留下一道烟尘,不由的叹了口气。
转身,回了屋子。
第411章 我是真的,嫁人了吗?
一推开大门,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
呼声震天。
我皱了一下眉头,慢慢的走到床边,看见刘三儿仰躺在床上,两手两脚也大大咧咧的张开,俊朗黝黑的脸庞上满是酡红,睡得人事不省。
“哎……”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将他掉在床沿外的脚扶起来,脱了鞋袜放到床上,拉起被子给他盖好,然后坐在床边看着他,睡得直打呼。
我又有些气不过,伸手去拧他两边的脸颊:“你可真能睡啊!”
这人倒好,什么都不知道,还砸吧了两下嘴:“好……酒……”
我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拧着他的脸颊往两边扯,直扯成一个大簸箕:“你还喝,你还喝!”
“唔……唔唔唔……”
他被我扯得,连打呼都断断续续的,一张嘴被我扯得几乎快拉到耳根了。
“原来你还是个酒鬼啊?”
“唔……”
“刚成亲你就原形毕露了是吗?”
“唔唔……”
“现在人都走啦,还有这么多碗筷要洗,这么一个大院子要收拾,你是让我一个大肚婆来做是吗?”
“唔唔唔……”
看见他那张俊朗的连在我的手下被搓圆捏扁,不知怎么的我玩心又起来了,索性将他的揉成各种鬼脸的样子,看见他这么乖乖的被摆弄,完全没有还手之力,我也不由的开心起来,却还气呼呼的一边揉捏一边质问:“还敢不敢这么喝酒了!”
“不敢了。”
一个清醒的声音突然回答。
我愣了一下,就看见我手中那张被揉得不成样子的脸上,一双清澈而清醒的眼睛,正明亮的望着我。
“吓!”
我给吓了一跳,急忙放开两手,看见刘三儿躺在床上,正笑盈盈的看着我。
“你——你醒着?”
“要是没醒着,怎么知道我娶了一个这么厉害的夫人回来。”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身手矫健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喝醉了酒的,我立刻明白过来:“你装醉!”
他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你,你装醉!?”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还有些不敢相信,他盘腿坐在床边,笑嘻嘻的看着我。
“你居然骗我!”
一阵羞恼涌上心头,尤其想到刚刚我揉捏他的脸的时候——虽然并不是什么逾矩的举动,却让往常从来都行规蹈矩的我有些不好意思,脸都涨红了。
看见我红了脸,刘三儿黝黑的笑脸上也染红了,不大敢看我一般,低下了头。
原本愉悦的气氛,在这一刻,有些微妙的尴尬起来。
却并不让人难受。
半晌,我才轻轻的说道:“你做什么骗人啊。”
“他们几个今天就是过来灌我的酒的,若我不骗人的话,现在一定醉死了。”
“那你……也不该不告诉我一声啊!”
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见我半羞恼,半气愤的样子,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但他一笑,我的脸色就更难看了,一见我这样,他急忙走上前来:“你生气了?”
“……”
“真生气了?”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的扯了扯我的衣袖。其实我原本并没有太生气,可看见他一副小心翼翼,生怕我生气的样子,反倒玩心又上来了,故意偏过一边去不理他。
“轻盈,”他这下才急了,抓耳挠腮的,围着我又是作揖又是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可别生气。”
“……”
“你现在大着肚子,生气不好的。”
“……”
“万一孩子气坏了怎么办?”
一听这话我终于忍不住,半嗔半笑的看着他:“我的孩子才没那么小气呢!”
说完,便笑了起来。
他一见我这样,立刻放下心来,也笑道:“你逗我呢?”
“就许你骗我,不许我逗你?”
“哎?哎哎……”他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模样,又是笑又是摇头,松了口气的坐回了床上。可我却发现他的脸还是很红,红得有些不正常,他坐了一会儿,一刻不停的用手去挠脖子,便问他道:“怎么了?”
一问,他越发难受起来,一边挠一边扯着领口:“也不知道是不是长酒疹了,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好痒。”
“过来我看看。”
我朝他招招手,他便走到我面前,我抬起他的下巴看了看,果然脖子上一大片皮肤都是红红的,被他挠得好几处都快破皮了,他还忍不住想要用手去抓,我急忙抓住他的手:“别挠了,破皮了更难受。我去给你烧水,洗个澡会舒服一些。”
他一听,急忙拦住我:“你别动。你累了一天了,好好休息,我自己去。”
“……”
来不及再说什么,他已经起身走了出去。
我坐在床沿,一时也没动,看着他出去轻轻的掩上了门,然后就听见院子里小小的声音传来,是他在外面收拾碗筷,清洗厨房,又把借来的桌椅都擦拭干净,堆到了院子的一角,准备明天再还回去。
等作完了这些,他才拎了一桶水,去石屋那边冲澡。
我在屋子里,明明那么安静的环境,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反倒跳了起来。
脸,也渐渐的红了。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的水声停了下来。
我越发的无措起来,虽然没有真的坐立不安,却也不由的伸手揪着身下的床单,随着心跳加剧,一点一点的用力。
就在床单上渐渐晕出汗迹的时候,门哐的一声被推开了。
我有些仓皇的抬起头,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沐浴后湿润的长发披散在他宽阔的后肩,也濡湿了大片衣裳,还有一两缕头发从额头上垂下来,坠着明亮的水珠,晃晃悠悠,衬得那双清澈的眼睛越发的晶亮。
却在看到我的一刻,同样浮起了仓惶的神情,垂下了眼睑。
几乎是同时,我和他的脸都腾地红了起来。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相对着,气氛有些尴尬,也有些说不出的滚烫紧绷,他站在门口踌躇了许久,终于开口:“还没休息啊。”
“……啊。”
“你要早点睡,现在大着肚子,不比从前了。”
“嗯。”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我不由的紧张起来,睁大眼睛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靠近,浓浓的阴影覆在我的身上,甚至,连他身上那种沐浴后淡淡的味道,都钻入了鼻子里,一瞬间,有一种整个人都被他笼罩起来的错觉。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微微的颤抖起来。
而他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稍稍顿了一下,整个人俯下身来,朝我伸出了手——
这一刻,我的心几乎都要跳出喉咙了,却看见那只手擦过我的肩膀,拿起了之前他搭在床头的外衣。
我顿时一怔,茫然的望着他。
他漆黑的眼睛里也映着我惊讶的模样,似也有些闪烁,偏过头去。
“我——我还是去那边睡。”
说完,他黝黑的脸庞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一般,急忙转头就往外走。这一回却是我慌了,忙站起身来:“三儿!”
他的脚步又停在了门口,宽阔的肩背一僵。
他站在那里没有再动,而我,仓促的叫住了他之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第二句话。
其实,我和他的一切都太仓促了,从到来他的身边,进入他的世界,到答应嫁给他,一切显得好像水到渠成,可到了这个时候,才猛然觉得一切都太快,快得让我全然没有准备。
譬如今夜,这大喜的日子——
难道,还要让他一个人在那狭小逼仄的石屋里,度过他人生的洞房花烛夜吗?
想到这里,我的脸已经红得连耳根都红头了,却咬了咬牙,努力的走到他的身后,轻轻的伸手,牵住了他的手。
才发现,他的指尖还有些冰冷的水珠,可肌肤却是滚烫的,当我触碰到他的一瞬间,几乎激起了火花,能听到空气中啪的一声。
我忍着羞怯,握住了他的手,将他牵回了屋里。
可是,当两个人都走到床边,面对那个小小窄窄的木床时,两个人都没有下一个动作了。
连我自己也在犹豫——
虽然,很多事我来不及考虑,可有些事是不可能没有意识的,既然答应了嫁给他,既然要做夫妻,床笫之事是无论如何也难免的,可我毕竟还身怀六甲;但,如果让他睡在屋子里……
就在我心跳如雷的时候,刘三儿突然一转身,又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我一时间也傻了,看着空空的门口,忘了反应。
他还是——
心里的滋味,说不出是放松,还是无奈,好像打翻了五味瓶,千万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让人捉摸不透。
而就在这时,却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抬起头来一看,刘三儿抱着他的被褥枕头,又大步的走了回来。
我一愣,下意识的退了一步,轻轻道:“你——”
话没说完,就看见他抖着一张破旧的床单,一下子铺到了床边的地板上。
“你这是——”
“我就睡这儿。”
他手脚麻利,很快就将被褥都整理好放在了地上,然后抬起头来对着我一笑:“今晚我就睡这儿,守着你。”
夜,已经很深了。
可我还是睁大着眼睛看着头顶灰蒙蒙的蚊帐,人有些莫名的颤抖。
心里原本是在高兴,甚至高兴得有点发抖,而颤抖着颤抖着,人却好像在害怕,越来越怕,心里好像有一口油锅在煎熬,不是难受,却是难以承受。
就像是近乡情怯,有的时候盼了太久,望了太久的东西真正到了手上,反倒害怕了,不敢去碰,甚至不敢相信是真的。
只怕天一亮,眼一睁,捧在手心里呵护的珍宝就会如梦境一样骤然粉碎。
我是真的,嫁人了吗?
第412章 平静而平淡的幸福
我慢慢的转过头去想看一眼睡在地上的刘三儿,想看看他,来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是真的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生活,一个可靠的丈夫,一个平凡的家庭,还有一份踏实的温暖。
可一转头,却发现他也醒着,人还翻来覆去的,好像有些焦躁一样。
难道,是酒疹?
我轻轻道:“还痒啊?”
“咦?”他像是吓了一跳,急忙转过头来看着我:“你还没睡啊?”
“嗯,看你翻来覆去的,不舒服?”
“不,不是。”
“那你怎么了?”
“没——没事儿。”
看他结结巴巴的,我蹙了蹙眉头,问道:“到底怎么了?”
他被我追问着,人却好像有些腼腆,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沉默了一下,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我是高兴。
“……”我侧着身扶着床沿,微笑着道:“高兴什么?”
这么一说,他好像脸都红了,挠了一下头发,才小声的说道:“我都想不到,我们俩真的能成亲。”
“……”
“那个时候,看着你摸摸索索的离开客栈,我还想,怕是这辈子都没办法再见面了。”
“……”
“后来,在河滩上救下你,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
“轻盈,我真的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不会明天早上一醒,你就不见了吧?”
我想要笑出来,也真的笑了起来,可是一笑,眼睛里的模糊立刻变得滚烫,几乎要滴落下来。
原来,他和我一样,害怕这一切是场梦。
其实,每一个人都一样,在追求幸福的道路上经历坎坷,伤痕累累,但这些都不是真的苦,就算再苦,只要想着有幸福的那一天,就还是能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真正痛苦的,是得到幸福之后,发现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虚幻,那种失落和绝望。
看着我久久的没有开口,刘三儿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正要缩回被子里,我突然朝他伸出手:“三儿。”
“嗯?”
他看着我的手,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明白过来,急忙伸手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很粗糙,指腹和手掌上全都是厚厚的老茧,被他握着有一种粗糙的感觉,却同样有一股属于他的暖意从掌心透了过来,细细密密的浸入了每一寸的肌肤,让我染上了他的气息。
我郑重的,一字一字的道:“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说着说着,自己却好像也模糊了起来,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对他说,还是在对自己说,声音明明是自己发出来的,却好像遥远的如同从天际传来——
“我们,好好的过。”
刘三儿看着我,裂开嘴笑了,用力的点头:“嗯!”
虽然说这一切不是梦,可嫁给刘三儿之后,每一天的日子就好像我过去做过的每一场梦一样。
平静而平淡。
虽然赋税减了又增,给南方人落下了不少口实,可人如果真的要过,其实再难的日子也还是能过下去。
家里突然多了两张嘴,我和殷皇后,也着实让他有些辛苦。从娘娘山下赁回的十几亩地每天就要花大半天的时间耕种打理,闲暇时他也会下河捞一些鱼,连着劈好的柴火一起,趁着初一十五到集市上去卖。
而我,新婚后不久也就重抄旧业,从绣坊里接了一些活儿来做,因为稳定了,老板也给了我一些好的活计,赚来的钱贴补家用,加上黄天霸给我的私房钱,日子松松紧紧的,也算过得去。
这样的日子,比起之前,也许真的是云泥之别。
过去,当我在宫里成为嫔妃,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是真的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在柴火堆里打转,可真正过上这样的生活之后,却发现这种生活一点也不陌生。从云端落到泥地里,反而踏实了,不会再担心哪一步走错,就会天崩地陷。
带着一腿的泥,我也成了一个最平凡的主妇,每天早上送刘三儿出门之后,便开始做家务,到了中午跟婆婆和大姑一起吃饭,有的时候刘三儿会回来吃饭,有的时候田里农活太忙,我就会把饭菜给他送到地里去。
这种生活,算不上安逸,更和闲适搭不上边,有的时候还是挺累,可我的身体却越来越好,之前流产后遗留的寒症,还有一些虚弱的症状都没有再犯,有的时候站在锅台边守着炖汤守上小半个时辰,竟也没有虚弱的感觉;只是,肚子也很快的大了起来,好像一口大锅扣在身上,忙进忙出的时候都得扶着腰。
这天中午,刘三儿说了要回来吃饭,可等婆婆他们都吃完了,我也洗过碗了,他才从地里回来。
厨房里还留着火,我趁着锅还热给他炒剩饭,一边忙一边问道:“怎么今天这么晚才回来?”
他说道:“来了两个人问路,像是读书人,给他们指了半天都没明白,就带着他们走了一段。”
“是读书人啊。”
“是啊。最近路过这边的读书人越来越多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把饭倒进锅里炒。
那个男人虽然回了京,但在南方留下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还在进行,据说今年的乡试也是为南方学子大开方便之门,虽说没有完全的放开,但比起之前的层层关卡还是好了许多,所以江南三省的读书人都往这边涌过来。
刘三儿带着一点羡慕的神情道:“他们是来考试的,将来就可以做大事了。”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
也许他不会知道,他的父兄,曾经为了今天的局面奋斗了数十年,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至死不悔,却始终没有等到,南方大赦的这一天。
我微微的愣神,刘三儿已经走过来:“还是我来吧,你小心肚子。”
他伸手就要来拿锅铲,我啪的一声拍下他的手,笑道:“别闹,你又想烧房子啊?”
一提起这件事,他立刻闹了个大红脸。
那是在我们刚刚成亲后不久的一天,他每天都要出去耕作,还要下河捞鱼,劈柴,经常累得整个人都虚脱,可一回到家,还要跟我抢着下厨房,说我肚子太大了,脚又肿,不能在锅台前面站太久。
之前的几次我都没理过他,但那一天也是因为头天晚上做针线做得太累了,真的站不动了,况且那天饭菜都是现成的,只用热一热就可以吃,便把锅碗瓢盆交给了他,自己回屋去抓紧时间再绣几针。
谁知,刚刚绣完一朵花,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焦糊味。急忙走出去一看,就看见滚滚浓烟从厨房的小门和烟囱里冒出来,吓得我一身冷汗,急忙扶着肚子跑过去,一把推开厨房大门,却见刘三儿因为太累了,竟然坐在锅台前的小凳子上睡着了。
锅里的饭已经烧糊了,大火冒出了着锅台,也烧透了旁边堆积的干柴,整个小厨房里全是浓烟,而他半是累,半是被熏晕了,竟然毫无察觉。
我急忙过去关上灶门,一边大声喊他:“三儿!刘三儿!”
他模糊的晃了晃脑袋,这才慢慢的睁开眼,眼神朦胧了一下,立刻清醒过来,睁大了眼睛:“啊?!”
“快来帮忙!”
锅已经被烧红了,我根本不敢碰,刘三儿噌的一下蹦起来,急忙舀起一勺水泼到锅台上,就听见兹啦一声,锅里腾起一股热气和浓烟,那里的火终于灭了。
可事情还没完,堆在屋角的柴火堆也燃起了几处火焰,眼看就要烧起来了,刘三儿吓得脸都白了,大喊一声:“我的——”
我一怔,而他的话没说完,已经扑了过去,脱下外衫用力的扑打着火的柴草。
幸好火不大,没几下就被扑灭了。
他抓着已经有几处烧焦了的衣服,气喘吁吁的站在那里,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上滴落下来,半晌,才惊魂未定的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刚刚也被吓得不轻,这个时候扶着还有些发烫的锅台,微微的喘息着,他又看了一眼那柴火堆,便走到我身边来:“你怎么样?没伤着吧?”
“没事。”
“肚子,痛不痛?”
虽然惊魂未定,我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哪里就肚子痛了。”
“那就好。”他挽起衣裳顺势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然后扶着我的胳膊道:“你先回屋去吧,这里我来收拾。”
说完,便扶着我要走出去,我走到门口,终究有些按捺不住,回头看了已经一片狼藉的小厨房一眼,又看了看他:“三儿,你刚刚在说什么‘你的’?”
他俊朗黝黑的脸上沾了几处烟灰,显得又有些狼狈,又有些好笑,但这个时候脸色却微微一变,急忙道:“没有啊。”
“我明明听见——”
“我是怕柴火烧光了。劈了半天,就等着赶集的时候去卖呢。”
“……”
“没事没事,你快回去休息。这里好臭,别呛着了。”
说完,他的手上微微用了点力,将我硬扶了出去。
那一次,的确是把我吓得不轻,事后婆婆没吃上饭,拎着他的耳朵骂了很久,他一边挨骂,一边在院子里哼哧哼哧的刷锅都刷了一个下午,来回的小童们都看见了,传出去,让村子里的人笑了几天。
从此,我便不让他再进厨房了。
提起那件事,他自己也讪讪的,揉了揉被我打疼的地方,嘻嘻笑道:“没事,就是炒个饭嘛。”说完,又要伸手来拿锅铲。
“走开,别闹了。”
“给我嘛。”
“我生气了啊!”
两个人抢着锅铲在厨房里闹得不可开交,看他像个讨要糖果吃的孩子一样,嬉笑着跟我耍赖,我又气又笑,正要那锅铲敲他的手,突然看到他的手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顿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他的手。
他也愣了一下,自己飞快的把手收了回去。
我微微蹙眉看着他:“三儿?”
第413章 静水微澜
刘三儿嘿嘿的笑了笑:“我——我去洗手。”
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他走得飞快的样子,我俯身站在锅台前,心里微微的有些发沉,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的手上写满了字句。
婚后不久,他就旁敲侧击的跟我提过几次想要学文,我没有答应,也没拒绝,几次都顾左右言他的敷衍过去,几次过后,他也就不再提了。
而就在那天,他因为太困“火烧”厨房之后,我偷偷的去看,才知道那柴草堆里,竟然还藏了好几本旧书。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虽然我没有答应他,但他还是另想了办法,村子里那个过世的老秀才家门槛都快被他踏破了,借回了不少书本偷偷的背着我看,看完了就藏在柴草堆里。只不过,那些书本我翻过,因为年月长了,都残破不已,他看得一定很吃力。
而有几次去地里给他送饭,远远的就会看到他坐在田坎上,摇头晃脑的诵“君见恶,则群臣匿端;君见好,则群臣诬能……”。
今天会这么晚回来,又是给读书人指路,只一想,我也明白。
其实,他第一次提的时候,我的心里是真的高兴的,不管生活再辛苦,但丈夫上进,就好像眼前的路虽然坎坷,却知道它会通向最好的地方一样;况且,虽然对于现状已经很满足,但如果他还能有很好的学问,闲暇时吟诗唱和,那就真的是再完美不过的了。
可是,真的要这样,心里却还是有些莫名的踌躇。
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在我第一次告诉他这句诗的时候,我自己也很清楚,知道的越多,矛盾痛苦也就越多,有的时候,人应该难得糊涂。
我并不想阻挠他,却也真的不愿意他丢掉现在的快乐,走进清醒的痛苦。
可他,却似乎一直在望着清醒的方向走。
到了晚上,刘三儿累了一天,吃过晚饭洗了澡便倒头就睡,而我静静的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蚊帐发呆。
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了刘三儿喃喃的低语——
“信,人无信……不立。”
我心里一动,急忙转过头看向他,却见他还是熟睡着,却是不知不觉的在说着梦话,嘟嘟囔囔的道:“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要……呼——”
听着他“要”了半天,却好像背不出书来的顽童一样,长长的打了个鼾,我忍不住差一点就笑起来。
屋子里一团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淡淡月光,照着他黝黑却干净的脸庞,有一种格外纯粹的俊朗,他睡得很深,似乎已经到了另一个寰宇中,灵魂也在荡漾,平静的脸上浮现着淡淡的笑容,是说不出的满足。
我的笑容慢慢的褪去,趴在床沿看了他许久。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醒了,好像没事人一样收拾完了,洗漱一番,揣了两个馒头便下了地,我还是在家里干活,把绣品的最后几针绣了,也就到了中午了。
烧好饭菜摆上桌,刘大妈往屋外看了看,道:“三儿呢,又没回来啊?”
我点点头:“入秋了,地里的活忙。”
“忙也不该这样啊,这个时候不吃饭,哪有力气干活啊?”
我笑了笑道:“娘你别担心,等你吃完,我就给他送过去,也免得他来来回回的跑了。”
“那怎么行,你这身子——”
“不碍事,哪就一步都不能走了呢。”
一边说一边摆碗筷,殷皇后也坐在了桌边,眼睛往屋外瞅着。
虽说她过去是个不择手段的女人,可疯了之后,却有些过分的安静,有的时候甚至不像个疯子,陪着刘大妈在里屋一坐就是半天,不吵也不闹,最的高兴就是看见刘三儿回来,会拉着儿子长儿子短的叫,好像生怕他累着。
看着她安静的样子,我笑了笑,却突然发现自己刚刚走神,少拿了一双筷子。
刘大妈也看见了,便说:“他大姑,去厨房拿一双吧。”
殷皇后一听,立刻瞪圆了眼睛,整个人缩了一下,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我一下子想起来,上一次刘三儿差点烧了厨房,那个时候就把她给吓坏了,等我走出来的时候,看见她站在院子里眼睛瞪得像铜铃,怎么喊她拉她都没反应,晚上就发了一场烧,说了一夜的胡话。
直到现在,她都会躲厨房远远的。
我急忙说道:“不用了娘,我去拿,你和大姑先吃吧。”
刘大妈看了她一眼,也拿她没办法,叹了口气把筷子塞她手里:“快吃吧,今天有咸鱼烧茄子,你爱吃的。”
等吃完了,刘三儿还是没回来,我扶着大妈和殷皇后进屋休息,收拾了碗筷,便把饭菜装好,拎着篮子出了门。
沿着小路走了一会儿,下一个坡,眼前便是一片金黄灿灿。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决定了大地的颜色,麦子被秋风带来的凉爽一片一片的染黄,远远的,便能闻到土地干净的芬芳和麦子清甜的香。
走近自家的地,田边还有一丛青翠的竹子,透过竹叶便看见刘三儿站在田坎上,我刚要开口叫他,却发现旁边还站了一个人,仔细一看,却是住在村东头的一个年轻人,和刘三儿差不多年岁,叫苟二,正拉着他说着什么。
这个苟二,是个好逸恶劳,不学无术的人,家里有点薄资,每天游手好闲的。
看见刘三儿跟他在一起,我皱了皱眉毛,轻轻的走过去,就听见他说道:“走吧三儿,哥们儿带你去见见世面,你长这么大,还没进过青楼吧。”
青楼?
我一听这两个字,心里顿时一沉。
“就在镇上不远,最近才开的。哎哟,那里面的姑娘,一个个美得跟天仙似的,又会唱小曲儿,还会陪人喝酒。”
刘三儿讪讪的笑了笑,摆手道:“我,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
“苟二,我有老婆了,不能去那些地方。”
“哎,有老婆怕什么?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你今天就去了,你老婆能说什么。”
“不行,我不能去。”刘三儿一边说着,一边直摆手。
那苟二却好像还不死心,拉着他压低声音道:“得了,兄弟帮你瞒着,不告诉你老婆,不就行了吗?”
“不,不行。”刘三儿摇摇头,却是认真的说道:“人无信不立,对自己的妻子都失信,那怎么做人。我不去。不去!”
我站在竹林的这一头,听着他的话,心一下子跳了起来。
苟二纠缠了一会儿无果,也就怏怏的走了。我站在竹林后面,傻傻的看着刘三儿,他还是老样子,扎着一手的泥,脸上也沾了一些泥污,左右看看没处擦,便蹲在水塘里洗了洗,又掬起一碰水浇在脸上,洗净了泥污。
那张汗水和水珠密布的脸庞,棱角分明,端正明朗,当他抬起头来长舒一口气时,被阳光一照,好像在发光。
我就这样傻傻的看着他,突然觉得动不了了。
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慢慢的,在胸膛里膨胀。
心跳,几乎要蹦出胸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眼睛里的云雾被风吹干了,才慢慢的走出去,他一抬头就看见了我,笑道:“轻盈,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饭。”
一开口,嗓子还是有些哑,我咳了一下,便走过去把篮子放下来,他嘿嘿的笑着道:“你怎么又跑来了,当心身子。”
“没事的,快吃,饿了吧。”
“嗯,还真有些饿呢。”
他笑着,将双手在腰间的帕子上擦了擦接过碗筷,习惯性的就要坐到地上,却又突然想起什么,看着我道:“你坐哪儿,这儿也没凳子。”
我笑了笑,也不说话,一手扶着自己的腰,一手扶着他的肩膀,慢慢的坐到了地上。
他也笑着,捧着碗也坐到了我的身边,开始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饭菜都有些凉了,是最普通的家常菜,却有最熨帖人,最暖胃的滋味,汤汁又可口下饭,他大口大口的吃着,不一会儿碗就见底了,拿着碗筷便要去水塘边洗,我拉住了他的袖子,道:“别,待会儿我带回家洗。”
“哦,那你——”
“三儿,陪我坐坐吧。”
他有些诧异,低头看着我的脸,沉默了一会儿,便没有多说什么,又坐了下来。
两个人就这么并肩坐在田坎边上。
没有人说话,秋风吹过脸庞带来的清凉里,还夹杂着大地成熟后散发出来的稻谷清香,还有青草香,而我们眼前就是一大片金黄的谷子,被风吹拂掀起了一阵阵的波浪,绵延不绝,好像可以一直绵延到永远。
这,该是多美的永远。
我看着眼前的一片美景,然后慢慢的,转头看向了身边的人。
他的容貌不坏,但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真的不能算出色,也是端端正正的清朗的长相;但其实,他的眉眼还是继承了家族,也有几分刘昭仪的影子,只是带着一股子粗糙,如果说刘昭仪是冰美人,刘毅大人是美玉,那么他就是一块十足的岩石。
粗糙,未必精致,却有着说不出的踏实厚重。
当他微笑着看着眼前的风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被金黄的稻谷渲染,似乎迎着光明,有一种充满希望的感觉。
我轻轻的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第414章 若为比翼,万死不惧
刘三儿低头看着我,我伸手捡起了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写了一个字,道:“三儿,这个字是什么?”
他想都没想就说:“舟。”
说完,自己愣了一下,带着几分不解的看着我,我还是笑了笑,没说话,又写了一个字:“这个呢?”
“毅。”
“嗯。这个字我很喜欢,是人身上最好的品质之一。”
他点点头,看了那个字一会儿,心里好像还是有些犹豫,低头道:“轻盈,你怎么了?”
我打断了他的话,又慢慢的写了几排字,他看着,慢慢的念出来——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君心如松柏,我心复何似。”
我抬起头来对他笑了笑。
他有些犹豫不定的看着我:“你写这个——为什么?”
“因为,这个毅字,这首诗,都像你。”
“……”
“虽然,我还是希望你的生活,像我上一次教给你的那首诗。”
他迟疑了一下,轻轻的念道:“恻恻轻寒剪剪风,杏花飘雪小桃红。夜深斜搭秋千索,楼阁朦胧细雨中……”
“对,你的记性真好。”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后脑勺,看了我一眼,轻轻道:“其实这首诗,我也很喜欢的。我觉得,这首诗,像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嗯。”他说起来,越发有些脸红了,避开我的眼睛,道:“我觉得,像你的名字一样美。让人觉得很幸福。”
“……”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只感到鼻尖一酸。
幸福……
幸福。
终我一生想要的,不过是眼前这一份宁静的幸福而已。
但,一个人飞,未免太孤单了。
若为比翼,万死不惧。
而如果,他想要飞到更高的地方,作为妻子的我,作为比翼的我,也应该陪他,到更高的地方!
我轻轻的说道:“刘三儿,我教你念书吧。”
那具被我依靠的身体突然僵硬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他惊愕不已的转过头来望着我。
我含笑的看着他:“我虽然不大通,不过你——我还是教得起。”
他傻傻的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欣喜若狂的道:“轻盈,你——你真的答应了!?”
“嗯。”
我说着,又笑了起来:“往后,不要再把书藏在柴火堆里,万一烧起来,你拿什么去还给人家。”
他被我说得不好意思,脸更红了。
半晌,他伸出手来抓住了我的手,因为高兴,手一直在发抖,话也说不清楚了:“轻——轻盈,我——”
我笑着,也反握住他的手,轻轻的拍了拍,说道:“我知道你上进,也知道你一直想要好好的学,我之所以一直没有教你,不是别的原因,而是我之前就告诉过你,有的时候,知道得越多,未必心里会越快乐。”
刘三儿道:“我——”
“不过,我也想通了。”
“想通了?你想通什么了?”
“……”
我看着他,黝黑的脸庞上欣喜未定的表情,笑着摇了摇头,轻轻的将头又靠到他的肩膀上。两个人也不再说话,就这么静静的看着眼前的美景。
从那天开始,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忙完家里的活之后,我便坐到桌边开始教刘三儿学文。
他已经二十多岁了,这个时候开始学其实是太晚了,不过幸好他曾经读过几年私塾,底子还是有的,加上天资不坏,又或许,血脉中有着他父兄的天赋——刘世舟曾是恩科进士,刘毅也是翰林院学士,刘三儿的记性很好,学东西也学得灵,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教他虽然是一张白纸,却并不花心思。
难熬的,反倒是晚上的蚊子。
入秋之后,蚊子少很多了,但还有些十分的毒,咬一口身上又痛又痒,我和他经常教着学着,两个人都抓耳挠腮很难过,最后只能躲到床上放下蚊帐,点着蜡烛学。
今天晚上,让他默了之前学过的古文,等他默完之后,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我记得那天跟你讲的时候,你明明那么喜欢,怎么默不出来?这一篇,如此枯燥,怎么你反倒默得一字不差?”
他好像也有些不知所以,笑道:“是啊,为什么呢?”
我又看了他一眼,也笑了笑:“算了,今天我们不讲那些了,我们讲吧。”
“这个?”他拿起书册啪啪的抖了两下:“我记得先生以前讲过的。”
“讲过?那你给我说说,讲过的什么?”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
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他坐在我的对面,虽然不说话,但轻抿的嘴唇分明有着上翘的弧度,弯弯的眼睛里满是戏谑调笑的光。我顿时恼羞成怒——
“好啊!你还拐着弯的骂我了。”
一边说一边拿起书本裹成卷要打他。
他一边笑一边躲:“没有。”
“还说没有!”
“孔圣人说的。”
“少来!”
书卷敲在他后背,打得啪啪的响,他一边笑一边躲,我偏扯着他的衣袖不依不饶,两个人就在那么一张小床闹个不休,就在这时,我们两都敏感的听到了里屋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是刘大妈被我们惊醒了,一边下床一边嘟嘟囔囔的道:“你们两个不睡觉在干什么呢?”
我和刘三儿都吓了一跳,就害怕她看见我们在床上点蜡烛,要唠叨老半天,他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搂在怀里,然后倾身向前吹熄了我背后的蜡烛。
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刚刚跟他闹了一番,我原本就有些气息不匀,被他这么抱在怀里,微微发红的脸颊紧贴在他的胸膛上,感觉到那里阵阵的起伏,和胸膛下那颗跳动的心脏,噗通,噗通,似乎跳得越来越剧烈。
不由的,脸颊也有些发烫。
他的气息和味道,被笼在这么一处小小的床帏间,好像我的整个人,都融入了他的身体里。
黑暗中,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反而越加明显的,仿佛声声都撞击在我的心上,原本停靠在他胸前的姿势也有些说不出的别扭,我下意识的挪动了一下,却立刻感到手脚一阵发软,下意识的伸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口的衣襟。
而他,似乎也猝不及防,被我滚烫的手指触碰,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走到门口,刘大妈撩开了帘子。
一片漆黑当中,只听到我低低的喘息,和他压抑的呼吸声。
刘大妈似乎愣了一下,呼的一声就把帘子放了下来,嘴里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很快走了回去,似乎又急忙上床了。
我和刘三儿一直保持这样相互依偎的姿势,直到这个时候,我突然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已经升到了滚烫,只是一触碰都有些烫手,尤其他的呼吸,仿佛都带上了火星,在头顶吹拂的时候,几乎要燎燃我的头发。
这一刻,两个人都不能自主的,有些失控。
不知过了多久,我战栗着,抬起头来看向他,立刻就看到了黑暗中,那双有些异样明亮的眼睛,仿佛黑曜石一般,却燃烧着一簇小小的火焰,忽闪忽闪的看着我,似乎也要将我点燃。
我的身子一下子颤抖起来。
过去两个人在这张床上一呆就是大半夜,对着白纸黑字,也真的没有想太多,但这一刻却似乎完全都不同了。
我和他,已经成亲很久。
正常的,成年的男子,不会没有那种需要,况且我和他一直没有圆房,甚至没有过更亲密的接触,像他这样年轻的,血气方刚的男子,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有的时候大半夜,我会觉得他一直看着我,连呼吸都好像要吹到我的脸上,但最终,只能听到他轻轻的出门,去石棚里冲凉水的声音。
这样的日子,也已经好几个月了。
不去想,也许一切都还是平静的,可一想,心里就好像被一点火星点燃,野火燎原一般的燃烧起来。
他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沉。
我的脸也烫得发烧。
“轻盈……”他突然开口喊我,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点异样的暗哑,连声音都在发抖。
“……”
“我——”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也可能,根本就没有说出口,我所有的感觉,都放在了他的呼吸上,心跳上,还有那只搂着我腰肢的手,几乎滚烫的熨帖在腰间,慢慢的用力,慢慢的收紧。
我整个人,都几乎陷在了他的怀里。
那种男性的气息,在往每一寸肌肤里渗透,几乎要把我整个人都熔化。
可就在这时,他的手轻轻一拂,摸到了我凸起的肚子。
顿时,我和他都僵住了。
下一刻,他一下子撩开了蚊帐,人呼的一声就下了床,有些急促的说道:“你——你好好休息。”
说完,他已经走到门口,哐啷一声拉开了木门,顿时一阵冷风从门外灌了进来,吹得床帏都飘飘悠悠的,我有些僵硬的坐在床上,看着大门外寒冷的月光照在门口那个熟悉的轮廓上,宽阔的肩膀明明可以挑起千钧重担,却在这一刻微微的发抖,他只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而是快步的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便听见了石棚那边传来的哗啦啦的水声。
我静静的坐在床上,耳边听着远远的水声,周围的空气的温度已经骤然降低,低得有点凉,我望着门外漆黑的夜色,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感觉。
经过了这天晚上,我和刘三儿再看见对方,虽然没有尴尬,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还是大大咧咧的做工,还是乐呵呵的笑,跟着我学文的时候,还是一股脑的认真,可有的时候,我能从他的眼中看到一些东西,过去被禁锢在心里,可一旦扎破另一个小孔,就会不受控制的滋生出来。
但我——
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高高凸起已经挡住了视线,连自己的脚都看不见了。
就算过去的一切都忘了,我也知道这个时候的女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况且,有的事我可以当做了一场梦,可有的伤,却还在心上。
我看着自己的肚子,只能叹气。
这时,刘大妈便问道:“轻盈,怎么了?人不舒服?”
我一下子回过神,急忙笑道:“没有。”
“是不是最近家里太忙,累着了?”她一边说,一边指着外面骂道:“三儿也真是的,地里的活都忙完了,还一天到晚往外跑,都不着家!”
我笑道:“娘,他现在在帮人做木匠活呢。经常要去镇上。”
“那也不能老不回家啊,这家里就你一个人。”
“没事的,我闲着也是闲着。”
地里的粮食收了之后,刘三儿便到镇上的木匠铺里接活,那样的工钱来得快些,毕竟要过冬了,新衣服和棉被都要重新置办,也够他忙一阵子,有的时候一两天都没办法回家。
到了下午,我也没什么事做,正好隔壁村有一户人家要我帮忙写一篇讣闻,我便在院子里埋头写,写着写着,就听见外面传来一个声音笑道:“哟,弟妹又在写字啊。”
抬头一看,却是那个苟二,趴在院门口笑嘻嘻的看着我。
我对这人无所谓好感,但到底是一个村的,面子上也要给刘三儿敷衍过去,便淡淡一笑:“苟二哥。”
“一个人在家啊?”
“娘和大姑都在。”
“哦,三儿呢?”
我微微蹙眉,一下子想起之前他拉刘三儿去青楼的事,微微有些不悦,便淡淡说道:“去做工了。”
“做工?做什么工,这么忙啊?”
“镇上木匠铺的活。”
“哦,镇上的木匠铺。”苟二笑呵呵的说道:“是不是就是那个离销香院很近的那个木匠铺啊。”
我一听,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说的销香院,正是镇上新开的那家青楼。
在这个乡村小镇上,人人都只得温饱,哪里还有人有闲钱去逛青楼,但自从扬州开了恩科,南三省的读书人都往这边而来;读书人聚在一起,难免有些风流韵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个老板,看准了时机,便在这里开了个青楼。
其实,若那些读书人只是逛逛而已,倒也罢了,可之后没多久,扬州城里却又出了事。
第415章 脂粉的香
今年在扬州开设的恩科,是历年来朝廷第一次对南方学子敞开大门,一时间南三省的才子们趋之若鹜,一个个也是摩拳擦掌,毕竟“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读书做学问,也要求一个功名才是正途。
可是,随之而来的,却并不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盛况,而是连连官场舞弊闹出的轩然大波。
听说州府见到各地的学生人数众多,便颁布了一道指令,凡是要参加考试的学生,都必须先向州府衙门买下本年恩科特制的监印文本,这个监印文本没有任何作用,可各级官员却规定,只有手持监印文本的学生才有资格参加考试,而一份文本的价格就高达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银子,已经是一户中等人家近一年的开销了。
学生都是寒窗苦读,没有多少能出得起这笔钱,这样一来就早早的被拒之门外,学生们不服气,也闹了好久,甚至有一次,数百名学生抬着财神像,敲锣打鼓的到了孔子庙,讽刺扬州的官员贪财枉法,辱没斯文。
官府的人自然也不让他们这样闹下去,有几次还出动了官兵,听说打了人,也流了血,台面上事情虽然没有闹大,但学生们一个个怨声载道,四处攻击官府朝廷,南方的言论又一次尖锐了起来,隐隐的带着一股不安的气息。
因为这样,镇上的那家青楼据说也热闹起来,有的学生不管有钱的没钱的,纷纷借酒批判时政,甚至闹出了几回事,可青楼就是这样的地方,越闹越热闹,艳名远播,虽然有钱去闲逛的人不多,但很多男人心里还是一直向往着那里。
一听苟二说起,我的心里有些不悦,但还是勉强笑道:“只是离得近而已。”
苟二立刻说道:“离得近,那可就方便得多啊。”
我听着这话不对,放下了手中的笔:“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那苟二四下看了看,便笑嘻嘻的探头低声对我说道:“弟妹,别说当哥哥的多话,你还是得看着你们家三儿,他在外面做什么,你都不知道。”
我一听,眉心不由的微微一蹙。
他这句话的意思是——刘三儿在外面……
还没来得及细想,苟二突然朝着外面大声道:“哟,三儿回来啦?”
我抬起头,就看见刘三儿从外面走了回来,他一看到苟二趴在门上,也皱了下眉头,急忙走过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说道:“苟二哥,有事吗?”
“哦,没事,没事。过来瞧瞧,你们聊啊。”
说完,他笑嘻嘻的拢着袖子走了。
刘三儿皱了下眉头看着他,还是很快走进来关好门,看见我坐在院子里,便走了过来,可一走近我,立刻愣了一下,道:“轻盈,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
我怔了一下,勉强笑道:“是吗?可能今天太累了吧。”
“别忙了,赶紧回屋休息。”
说完,他不由分说的抢过我手里的笔放下,拉着我便进了屋子。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那熟悉的宽阔的肩背,还有他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有力,指腹和掌心有老茧,将我的手握在掌心的时候,微微的用力,并不疼,却让人有一种可以完全依靠他,把自己交给他的感觉。
等我坐在床边,他立刻倒了一杯热茶塞到我手上,说道:“你看你,天气都冷下来了,还穿这么少坐在外面。我不回来你就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握着温热的茶杯,我抬头看着他,黝黑的脸上带着一些疲惫的神色,他似乎也很累,眼睛下面还有淡淡的阴影,可目光却是温暖的。
手里没有暖起来,可心里却先暖起来了。
这个时候也觉得自己可笑,他是我的丈夫,这个世上我最亲近的人,我怎么会为了不相干的外人的一两句话,就怀疑他呢?
我低头喝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水从喉咙里,一路暖到了心里。
我笑道:“知道了。”
“暖一点没有?”他抓着我的手捏了捏,感觉到指尖透出了暖意,这才放下心来。
他陪着我坐了一会儿,便要进屋去看大妈和殷皇后,起身的时候将怀里的布袋子递给了我。自从他出去做工,隔一段时间回来,都会给我一小包银子,是他攒下来的。
我接过布袋,一抬头看见他身上有些脏,便笑道:“把衣服脱下来吧,我给你洗洗。”
他点点头,脱下外衣交给我,便进了里屋。
大妈和殷皇后看到他,自然是高兴,又责备他许久不回来,里屋一片闹哄哄的,我听着也笑,喝完了热茶,便拿着衣服出去打水,准备给他洗。
可是刚刚拿起衣服来,一股淡淡的香味钻进了鼻子。
我一下子皱紧了眉头。
来到这个小渔村,我已经完全洗尽铅华,记忆中那些奢华的装扮,靡丽人的香气,早已经远去,但这股味道——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那件洗得已经发白的蓝布衣裳,心里蓦地腾起了一阵不安,连原本暖和起来的手指都在这一刻凉了下来,慢慢的拿起衣服,凑到鼻尖。
顿时,全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这是一股——脂粉香。
第二天早上,刘三儿睡得很晚了才起。
他平时总是早睡早起,不管地里干活再累,也是精神饱满的,可今天却显得很累,人也很疲倦,一直到早饭都摆上了桌,刘大妈看不过去叫他了,他才揉揉眼睛起了身,哈欠连天的收拾。
刘大妈叹道:“太累就别去了,看你这样子。”
“那怎么行?我是接了活儿的,而且那边的工钱多,比做别的工好多了。”
“可你看你,三天两头都不回来,家里只有轻盈一个人忙来忙去,她又到了这个月份。”
刘三儿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正往桌上摆碗筷,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以为我是生气了,没接话。等到吃完了饭,两个人一起收拾的时候,他才小声的说:“轻盈,我——”
不等他的话说完,我微笑着转头看着他:“做工累的话,就别做了。”
“啊?”
“家里,也不缺那两个钱。”
“……”
“你还是回来吧,好不好?”
我柔声说着,也柔柔的看着他,刘三儿却没有看我,而是低着头,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好像在挣扎着什么。
过去,只要我这样一开口,不管什么事,他都会很快答应。
可这一次,他想了很久,终于还是抬起头来笑了笑,那笑容显得有些干:“我还是想继续干。那个活不容易找到的。”
我一听,心里顿时沉了下去。
他看着我的样子,脸上也透着些犹豫不定的表情,像是在挣扎一样,过了好一会儿的,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跟刘大妈他们道了一声,便转身出门了。
我慢慢的走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了前面的小路上,我默默的转过身,拿起昨夜为他洗好的衣服,还润润的,便用一张蓝花布打包袱,刘大妈看见了便问我:“轻盈,你这是——”
我笑道:“刚刚忘了把衣服给他,这两天天气冷,他没换的了,我还得赶着给他送过去。”
“哦,那你路上小心。”
“知道了。娘,饭菜我都热在厨房里,中午你们拿出来吃就是了。”
“啊?好的。”
刘大妈似乎有些疑惑,怎么一大早我就把午饭已经准备好了,我也没有多说什么,打好了包袱转身便出了门。
也许是因为心里有事,我走得有些急,走到后来喘气不匀,好几次都要停下来扶着路边的树休息,但幸好刘三儿的脚程也并不快,紧赶着也能远远的看到他的背影,就这么一路走到了镇上。
虽然不是初一十五,但镇上还是热闹非凡,做小买卖的,见面打招呼的,在眼前织成一片繁华的风景,温暖的晨曦下,整个小镇都氤氲着淡淡的薄雾,好像过去听过的故事里,未知的海市蜃楼一样。
我站在牌楼下,看着刘三儿慢慢的走进了那片迷雾里。
这座小镇比起扬州、京城,也许只能算几条街,但在这样的山村里已经是非常热闹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显得十分拥挤热闹,可就算眼前人山人海,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刘三儿。
他正站在一座阁楼前,抬眼望着里面。
我站得远远的,也望着他。
不一会儿,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红着绿的女子,笑嘻嘻的对他说了两句,他年轻黝黑的脸上浮起了一点尴尬的神情,讪讪的笑了笑,还左右看了两眼,然后埋着头走了进去。
这一刻,我全身的血都冻成了冰。
那座阁楼,大门上挂着一块巨大的牌匾,上面的三个字金光灿灿,透过眼前的迷雾,好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睛里——销香院。
他真的,真的,进这种地方!
为什么?
这一刻,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熙熙攘攘的喧闹声霎时间全都消失了,好像整个天地都变得一片死寂,只有眼前那三个刺眼的字,在扎着我的眼,扎着我的心。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连刘三儿,也——
难道,就因为我身怀六甲,没有办法和他圆房?所以,他要到这种地方去?
我和他的结合,刚开始的确没有太深的爱恋,甚至连对他的了解,也只是凭着心的感知,可我相信他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而婚后,我们也是举案齐眉,夫唱妇随,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幸福,也从来不敢相信我能获得这样圆满的婚姻。
可是为什么,现在连他都——
我傻傻的站在大街上,不知过了多久,人好像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一样,木然的转过身,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就这样慢慢的要走。
刚一转身,却被一个路人走过,撞了一下肩膀。
我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
就这一下,脑子里猛地一震,我回过头,看着那三个刺眼的字,刺得我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也刺得我涌起了最后一点力气,咬了咬牙。
一转身,我朝着那青楼的后墙走去。
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进去看个明白!
第416章 掩不住的调笑声
沿着销香院的外墙,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后门,趁着那个看门的打瞌睡,我小心翼翼的溜了进去。
后院空无一人,我沿着墙角慢慢的往前走,不一会儿便靠近了阁楼,远远的已经听到里面传来的阵阵莺声燕语,调笑娇喘,中间也夹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声音,让人面红耳赤。
我皱着眉头,还是硬着头皮慢慢的走到了墙角,探头往里看。
我没有进过青楼,但也能想到会看到怎么样不堪入目的场景,阁楼里面倒是一片歌舞升平,大白天的楼上楼下就坐满了人,高台上还有衣着裸露的女人跳着妖娆的舞,引得台下的男人一个个眼睛都看直了,还有的人怀抱着那些衣衫不整的青楼女子,手脚也不规矩,一边喝酒一边猥琐的大笑。
看着眼前乌烟瘴气的环境,我的眉头都皱紧了。
刘三儿,他就进了这样的地方。
那,他人呢?
看了半天,镇上许多有钱的人都到了这里,其中有些公子哥,家中不乏娇妻美妾,却还是到这样的地方来享乐。
男人,都是这样吗?
带着一丝不甘,我还探头往里看,可看来看去却始终没有找到刘三儿的身影,这个时候我的心也慢慢的沉了下去难道,他已经跟着人,进了屋子?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跟针扎了一样疼,咬了咬下唇,还是沿着后墙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绕过去。那些窗户紧紧的关闭着,也掩不住里面传来的的声音。
每听到一个,我的心就沉一分。
万一,下一个窗户里传来的,就是刘三儿的声音,那
如果……如果他真的……
只是这样一想,我的心都好像被一只黑手捏碎了一般,痛得眼前一阵白。
我不知道如果事实真是如此,我会有多痛苦,但我想,也许这个世界上也就真的没有什么可信之事,什么可信之人了。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最后一个窗户前,难道,刘三儿在那里面?
这样一想,心里也突突的跳了起来,我捏了捏裙子,掌心全都是汗,看着那扇虚掩的窗户,咬了咬牙,还是慢慢的走了过去。
意外的是,窗户虽然虚掩,却并没有传出什么不堪入耳的声音,反倒能听到许多人低声谈话的声音。
我悄悄的走过去,探头一看,顿时吃了一惊。
这间屋子,照理也是一个普通的青楼的房间,布置也很简单,可现在,里面却坐满了十几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一个个穿着朴素的布衣,脸上还带着一些迷惑懵懂的神情,却都定定的看着屋子的这一头。
而我一眼,就看到了刘三儿。
他就站在人群的后面,紧闭的门口,可是和别的人不同,他穿的不是长衫,而是一身做活的短打扮,手里还拎着一只茶壶,可他却并没有做事,也是和其他的人一样,定定的看着屋子的这一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我原本狂跳的心在这一刻慢慢的平复了下去,他并没有做那些事,原来只是来这里干活,可随之而来的,却也升起了一点不安。
这间屋子,和屋子里的人,为什么这么奇怪,他们看着这一边,到底是谁?
因为窗户虚掩的关系,我也看不清,心里正纳闷,就听见一个年轻而坚定的声音说道
“我们今天要说的是信。诸君都知道,人无信不立,信是为人处世之根本。如果一个人无信,就没有立足之地如果一个朝廷无信,就得不到老百姓的拥戴。”
下面的人立刻回应道:“没错。”
“那么,诸君认为,当今的皇帝,算不算得上一个言而有信之人,万民的表率呢?”
我一听这话,眉头立刻皱紧了,就听见下面的人七嘴八舌的道:“当今皇帝就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没错,行不端,坐不正,何来信也!”
“……”
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我看着刘三儿,他并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很平静的看着前面说话的人。
“不错。”那个人继续道:“就拿现下江南三省的赋税来说吧,年中时皇帝在南方颁布的圣旨,明明已经减免了南方民众三成的赋税,并且公开言明,鼓励农耕,让百姓休养生息可是,皇帝回京不到半年,却又开始征收人头税,弄得南方的百姓一个个如负顽石,苦不堪言。”
“还有科举,今年在扬州开设的恩科,诸君都是十年寒窗胸怀抱负的有志之士,只想着取得功名,为朝廷尽忠,为百姓尽力可皇帝又是如何做的呢?他们借此机会巧立名目,横征暴敛,这样的作法,能称得上言而有信,万民之表率吗?”
下面的人立刻大声道:“当然不能!”
“若说万民之表率,当然应该是行的正,做得直。可这位皇帝是否如此呢?诸君想必也都听说了,先帝的传位诏书,是命朝中大臣寻找天家失散的皇长子回宫即位,若皇长子不在人世,则天下德者居之,可是现在这位居天下者,是否有德者呢?”
“这位当今皇帝,在传位诏书被现之后,火烧京城近郊的别院,将皇四子裴元琛活活的烧死在里面,之后,又率兵入宫,杀得天昏地暗,将天家贤良温厚,德行出众的太子逼出了京城而后将太上皇以病重之名囚禁,又将自己的生母禁锢在宫中,并且大肆排除异己,乱用后宫嫔妃家中的外戚,残害忠良之臣!”
“这样的皇帝,囚父,禁母,逼兄,杀弟,以刀兵乱宫闱,以酷吏震朝纲,乱用外戚,残害忠良,算得上一个有德行的皇帝,算得上一个好皇帝吗?”
他的话还没说完,下面的人已经有人鼓掌,更多人纷纷附和,大声的责骂起来。
我站在窗户底下,一脸凝重。
这些话,我并不是第一次听说,当初在御书房,就曾经在南方的折子上看到过,可看到归看到,真正亲耳听到,才真的感觉字字如针。裴元灏曾经说,他连喊一句冤都不行,如今看来,却真是如此。
不过,事实又是否如此呢?
那些事,我有亲眼看过,甚至也有亲身经历过,虽然现在看来,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可我知道,许多的内幕,并不是外人的三两句话就能说得清,道得明。
天家的事,原本就是天上的事,凡人去看,总是只能窥见一斑而已。
不过,让我有些吃惊的,却是刘三儿。
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这里来打杂,更没有想到,他是为了在这里闻道解惑。
看着他站在门口,一脸凝重的表情,和往日里我熟悉的那个庄稼汉、渔夫,好像完全就是两个人,当他低头思索的时候,长长的睫毛明明覆盖在了眼睛上,可我却能看到里面闪烁着光彩,好像突然从天际落入人间的云团一般,带着一丝迷雾,却有更深的光芒隐藏在其中。
只等被拨开的那一天。
这一刻,我突然有一种莫可名状的不安。
他没有背叛我,没有做出那些事,这种欣喜像是潮水一样涌来,可潮水中却还夹杂着砂砾,像掌心被粗糙的墙面磨着一样,我的心也被磨得微微疼。
我没有想到,他已经一个人独自的走着,甚至走到了我想象不到的远方。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更加的不安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就想要喊他,可话还没出口,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
正是之前那个站在屋子这一头,被窗户挡住,在给所有人讲道的那个人。
只看了一眼,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
这个人的背影并不高大,只是中等身材,头高高的束起,一丝不苟,显得格外的干练,而他身上穿的衣服,却是真正让我大吃一惊的他里面穿着漆黑如墨的长衫,修身而服帖,长衫的外面罩着一件乳白色半透明的袍子,好像一阵云雾笼罩着人的身体一样。
这种衣服,并不算太富贵,也没有多余的华丽装饰,却实实在在的很特别。
因为这种衣服,只有一个地方的人会穿
西山书院。
那是川蜀地区最大的书院,也是蜀中人心中读院建于蜀地西山,终年云雾笼罩,有雾拢山一说,而西山书院的学子们,习惯穿着这种黑色的长衫,外面拢着云雾一般的罩袍,被当地人戏称为“雾拢衫”。
穿着这种长衫的西山学子,一直以来都是朝廷头疼的对象,因为蜀地的学风本就散漫,加上豪强土司对天朝的反抗,学子们所学的,也大都是些“离经叛道”的文章和思想,每每做学习文,都是针砭时弊,对朝廷进行抨击讽刺,可过去,这股学风也就是在蜀地蔓延,从未沾染到别的地方,但现在,他们竟然出现在了扬州!
这个人,是西山书院的,也就是说
就在这时,一个青楼的杂役突然走到了回廊门口,一眼便看见了我,大声道:“谁?谁在那儿!?”
这话一出口,所有的人全都朝窗外看了过来,而那西山书院的学子,也转过头来。
第417章 大混战
我一听,急忙低下头去,转身便跑。
屋子里靠窗的人已经立刻跑到了窗前,探头向外面看,我头也不回,急急忙忙的转过后院的回廊,却慌不择路的一下子撞进了前厅里。
原本刚刚那个人的一声大喊,已经将周围的人给吓了一跳,院中的人纷纷惊慌失措的站了起来,好几个人后院的人也发现了我,跟着跑了进来,也吓坏了楼里的女子们,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都四下跑开了。
就在这时,也不知是谁吓得大喊了一声:“老婆找上门了,快跑啊!”
这一声可坏了事,顿时青楼里所有的人全都乱了,一声声尖叫刺耳,那些女人们全都嚷嚷着乱窜,而数不清的房间门猛地被推开,好多人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就往外跑,后面也有人跟着大叫——
“喂,给钱啊,别跑!”
“死鬼,你老婆上门就不要老娘了是吧,打你个没出息的负心汉!”
“公子,你可要再来呀,奴家等着你!”
客人跑,姑娘们闹,顿时整个销香院乱成了一团,那些护院已经来不及抓我,光是护着现场的一片混乱都来不及,我趁机混在人群中,匆匆忙忙的往外跑去。
就在要出大门的时候,我在一片混乱的人潮中回过头。
就在院子里的最深处,那个身穿雾拢衫的书生静静的站在角落里,虽然眼前一片混乱,他的脸上却始终镇定如初,冷静的看着这一切,目光如电一般朝我这边看了过来。
我的心里一慌,顿时脚步也乱了,被后面的人一推,一下子踉跄着跌倒下去,却正好避过了那道目光。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臂伸过来,一下子抱住了我。
我有些惊恐的睁大眼睛,抬头一看,却对上了刘三儿那双漆黑的眼睛。
这一刻,他的脸上也有些吃惊的表情,像是不敢相信我会出现在这里,但却没有丝毫迟疑的一把将我抱进了怀里,用力的推开了周围的人。
扑到他怀里的一瞬间,我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有一种噩梦,是会窜到现实中来的,不管你走了多远,将过去忘得多干净,他还是会从时间的灰烬里挣脱出来,扼住你的咽喉。
有的时候,就算用了生命的代价逃避,却发现,它始终在你身后,如影随形。
就在刚刚,我几乎以为自己又要被那种噩梦吞噬的时候——他出现了。
我一下子揪住了他的衣服,用力的抱紧了他:“三儿!”
他抱着我,双手虽然有力,但也有些颤抖,声音也微微的发抖:“没事,轻盈,有我在。”
说完,一只手用力的抱着我,一只手拼命的推开周围的人,不让任何人撞上我,一路跌跌撞撞的,终于还是混着人群走了出来。
销香院的这一场闹一直闹到了傍晚,据说也闹出了镇上的许多笑话,青楼女子和闻讯赶来的妻妾一起揪着男人当街厮打,甚至还有姑娘追着一直追到了府上要钱。
半个镇子都乱了。
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和刘三儿,却是异常的静。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一直回到家里,他抱着我轻轻的放到了床上,我还是低着头,没有说一个字。
刘三儿慢慢的坐在床沿,一直看着我,沉默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开口,有些低沉的道:“对不起。”
“……”
我抬起眼看着他。
他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惊魂未定,也像是在害怕着什么,伸手过来抓住了我的手,我微微用力想要抽走,却被他用力的抓得更紧:“对不起。”
“……”
“轻盈,我知道我不该骗你。”
“……”
“我也知道,去那种地方,你一定不会同意。”
“……”
“但我真的只是去做工,那里的工钱给得多。虽然过去,我也不愿意去那种地方,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听那些人说的东西。”
“……”
被他握住的指尖凉了,我开口的时候,那种冰冷的感觉从心里染透了我的声音:“为什么?”
“……”
他沉默了下来,而我也没有再问,只是一直看着他。
过了很久,刘三儿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对我说道:“轻盈,从小我想识字,是因为不想自己当睁眼瞎;后来,你来了之后,我想学文,是为了让自己配得上你。你懂得那么多,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
他说着,脸上也露出了一丝难堪的笑容。
我的喉咙一下子哑了,说不出话来。
从来没有想过,刘三儿的心里会是这样,毕竟天朝的读书人不过万分之一,不识字的比比皆是,不习文的就更多了,也并没有多少人会因此难过。就算我,读万卷书,见识了许多,懂得许多,也并不见得就让自己快乐,甚至——比别人的痛苦更多。
我从不知道,这些会让他难堪。
“三儿,我——”
我下意识的想要说什么,他却轻轻的掩住了我的嘴,说道:“可是后来,不一样了。”
“……”我一怔,睁大眼睛看着他。
刘三儿认真的看着我,说道:“轻盈,你之前说得对,懂得越多,未必会更快乐,可我不是为了让自己更快乐才学的。因为我发现,知道得多一点,人才不会痛苦而不自知,错误而不自省,我不想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
“……”
“哪怕过得不怎么好,至少也知道,为什么自己不好。”
“……”
听到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脸上不由自主的浮起了笑容。
但在这同时,眼泪也从心里蔓延开来。
我终于知道,一直以来,明明生活得那么平淡幸福,可我心里始终有不安,那种不安是从哪里来的了。
他……太像他的父兄了。
一样的清醒,一样的执着,哪怕置身在泥沼中,也无损他们坚韧的灵魂。
也许,上半生经历的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情殇,给了我余年最好的运气,我捡到了一个宝,在绝处逢生的时候,恰巧的遇上了一个对的,很好的人。
可这个人,却决绝的走上了一条不知未来的路。
我,开心,也不甘心。
泪水几乎已经要蔓延出我的眼睛,我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比他更用力的紧紧握着,哽咽道:“刘三儿,是不是,就算我要你别再去那里,你也不会答应?”
“……”他的脸上微微僵了一下。
“你还是会去那里,继续听那些人传道吗?”
“……”
“三儿……?”
我几乎是带着一丝乞求的看着他,刘三儿的脸上微微有些抽搐,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往常最清净直接的眼神,这个时候竟也像是被什么力量撕扯着,挣扎着。
过了很久,他的嘴唇微微张了一下,声音有些暗哑,道:“轻盈。”
“……”
“我想活得清醒一点。”
一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好像有什么堤防在这一刻轰然崩塌,近乎无助的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立刻涌出了眼眶,沾湿了我的脸颊。
刘三儿顿时慌了,急忙蹲下身,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用粗糙的拇指擦拭我的泪,可泪水却好像源源不断的涌落,越擦越汹涌,到了最后近乎泛滥成灾,他也无助了,捧着我的脸,慌乱的喊着:“轻盈……轻盈你别哭,轻盈你怎么了……轻盈……?”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摇着头,泪水却始终未曾停止。
深夜。
万籁俱静。
我躺在床上,听着这样的宁静,像天地万物都消失了,只剩下了身边的这个人,和他淡淡的叹息。
他,也睡不着。
我轻轻的侧过头,看着地上的刘三儿,月寒如霜,照着他清亮的眼睛,即使在这样的夜色中,依旧熠熠生辉,甚至比过去,更加的明亮。
他,又有什么错呢?
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好妻子,带着不贞的名节嫁给他,让他这样憨厚率直的人也遭了不少的白眼;婚后,未圆房,无所出,甚至连亲热一些也不可能,他却丝毫没有介意,反倒事事依顺我,尽管日子并不富裕,却是我这半生来最幸福的时光。
他给我的,比我给他的,多太多了。
我又如何,在剥夺了他那么多之后,还要强求呢?
“三儿……”
安静的夜里,我的声音虽然低如蚊喃,却像是一道惊雷,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急忙趴到床边:“轻盈!”
我还是侧身躺着,看着他那张在阴暗光线下轮廓端正的脸,轻轻道:“你去吧,我不会阻止你。”
他的眼中一下子闪过了一道狂喜的光:“轻盈——!”
“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什么事?”
我轻轻的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说道:“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你只做一个闻道者,不要和他们有任何的联系。”
“……”
“不管天下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你懂得再多,三儿,我希望你先是我的丈夫,然后才是其他的人。可以吗?”
我的话说得并不明白,而他也不傻,那些人所传的并非“正道”,这意味着什么,任何人心里都是心知肚明的。
刘三儿急忙点头道:“我答应你。”
只是这四个字,我没有再多说,也没有让他再多说,淡淡的笑了笑,握着他的手便慢慢的闭上眼睛。
却是刘三儿,心中仍旧有些不安,趴在床边贴着我的脸颊,过了很久,才轻轻道:“轻盈,你真的不再阻止我?”
我睁开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笑了一下。
“我不想你将来,会更恨我。”
第418章 不好的人·好的皇帝
“我不想你将来,会更恨我。”
听到这句话,刘三儿微微的蹙了下眉头,急忙说道:“我怎么会——”
“嘘——”
不等他说完,我伸出手,轻轻的贴在了他的唇上,他蓦地怔住了,我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有些疲惫,也有些挣扎过后的虚脱,却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手,就这么慢慢的闭上眼睛,睡去。
从那天开始,刘三儿虽然还是对刘大妈他们隐瞒自己的事,却也没有再隐瞒我的必要,便也时常回家。
人的改变,说慢也慢,说快也快。有的时候有的人,也许会固步自封,几十年如一日的固执坚定,不曾改变一丝一毫;而有的时候,一件事,一夜间,就可以让一个人的生命完全改变。
刘三儿,却不同。
他的改变是一点一滴,如同溪流混入江河,看不出痕迹,可等你发现的时候,他已经不同往日了。
也许是因为每天要在销香院做太多的活,不仅动手,脑子动得更多,他比起过去消瘦了许多,端正的脸庞越发的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唇线清晰,透着一丝俊朗;眼睛因为疲惫而凹陷了下去,却阻拦不住他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深邃。
那是比起澄清,更加透彻的光。
……
不知不觉,冬天到了。
南方的冬天不像北方,寒风呼啸冰雪封天,湿润的空气里带着潮湿的冷意,却并不渗人,就好像我现在的穷日子,虽然穷,却始终有滋有味。
这天下午,我坐在院子里把晒好的鱼干剪成条,而刘三儿就坐在一旁的桌子边,趴在上面帮人写信。
我已经剪好了一大半筐鱼干,一抬头,却发现他一直没有落笔,而是看着被风吹干的笔尖发呆。
我看了他几次,终于忍不住问道:“三儿,谁的信啊?”
他猛然惊醒一样,抬头看了我一眼,道:“哦,赵大娘的信。”
“又给她儿子的?”
“嗯,”他点点头:“边关的战事好像吃紧,赵大娘好久没有收到他们的信,一直很担心。”
我微微蹙眉。
这些日子,我没有再离开过这个小小的院子,也听不到战场上的杀声震天,可北方凛冽的风还是会带着一丝血腥气吹到南方来,吹进我的生活里。
边关的战事,的确不容乐观,尤其现在初冬,如果在这个时候无法取胜,草原上的粮草一枯,战事就只能延缓,也就是黄天霸之前猜测的,天朝和胜京将会形成长期的对立,那样对胜京并不会有实质的好处。
所以,他们必然要在这时候,尽最大的力量,攻破北方防线。
战争,应该是到了最惨烈的时候。
而那个男人,他现在,也应该很难……
就在我微微出神的时候,刘三儿突然抬头对我说道:“轻盈,你觉得当今的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
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傻傻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的开口道:“你,问我什么?”
刘三儿索性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身来看着我,说道:“轻盈,你觉得当今的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
他认真的看着我,像是等着我回答,而我,却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整个小院子静了下来。
其实现在,我已经很少去想过去的事,也很少去想过去的人,就算不经意的想到,也不会再有痛或者难过的感觉,因为一切都离得太远,从船上跃下的那一刻之后,一切就好像成了上辈子。
裴元灏,只是一个遥远的——回忆里的人,而已。
可是,刘三儿,我现在的丈夫,却在我的面前这样问起了他,好像一幅前世的画卷,猝不及防的闯入了今生的梦,恍惚得亦真亦幻。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我才回过神,慢慢的低下头继续剪手里的咸鱼干,一边剪一边道:“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刘三儿道:“这些日子,销香院里的学生都在说皇帝,我虽然一直在听,可是心里却总是有点怪怪的。”
“哦?为什么?”
“我觉得,他们说的,虽然有道理,但并不是都对。”
咔嚓一声,最后一块咸鱼被我剪成了两段,我轻轻的放下手里的剪刀,转过头笑着看着他:“哦?那你说说,为什么不都对。”
刘三儿微微蹙眉,带着一丝疑惑慢慢的说道:“这些日子以来,他们说的,是皇帝逼宫夺位,残害手足的斑斑劣迹,为了自己的私欲,连年征战,横征暴敛不顾百姓疾苦,是古今第一大暴君。”
我听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也没说什么,只问道:“那,你是如何想的?”
刘三儿说道:“要说皇帝逼宫夺位,残害手足,虽然我们没有亲眼看到,可坊间传闻极盛,我想多少应该是有迹可循,不是空穴来风,可要说他不顾百姓疾苦,是个暴君,我觉得好像言过其实了。”
“为什么?”
刘三儿道:“我还记得几年前,呵,就是我们第一次认识的那一年,各省的饥民涌入扬州,听说就是当时还是皇子的他,设寒风宴摆清水席,计诱那些奸商拿出米粮赈灾;后来,扬州城爆发了瘟疫,听说他也并没有丢下城里的百姓自己逃命,反倒是赶调了各地的药材,为病患寻生路,一直到药剂制作出来,他才启程回京的。”
我静静的听着,嘴角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
刘三儿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陌生,甚至其中那些惊心动魄的每一时每一刻,我都亲身经历过,可现在听来,却好像只是一个遥远的故事。
刘三儿继续说道:“这些事,都是扬州的人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的,我觉得,能做出这些大事的人,能真正为百姓着想的人,不会是个暴君,相反,难得的明君,才能做得到他做的事。”
我微微笑道:“那么,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三儿似乎有些迟疑,踌躇了许久,终于慢慢说道:“所以,我觉得,他或许不是一个很好的人,但应该还算是个好的皇帝。”
不知为什么,听到刘三儿的话,我的心里并没有太大的震撼,也没有吃惊。
只是怔了一下。
……他,或许不是一个很好的人,但应该还算是个好的皇帝。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明明应该是知道的,可直到现在,刚刚,刘三儿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好像才恍然大悟起来。
不过,说是恍然大悟,也只是悟了而已。
真正让我吃惊的,却是刘三儿。
一直以来我都知道,这边的人有一个并不算好的特质,喜欢捕风捉影,用自己的思想去臆测他人,然后指责抨击,而作为读书人,矛头指向朝廷,此风尤甚。可是刘三儿,却不是这样的人。
在心里有疑惑的时候,他没有偏听偏信,也没有一味的接受别人的思想,而是自己去想,去思索,去寻求真相,这不仅仅是一种智慧,更可以说是一种很好的品质。
他,真的太像他的父兄了……
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我微微的笑了,也没有再说什么,低下头准备收拾,他一见急忙走上来阻止我,自己端起装满了咸鱼段的筐子,往竹架上放,一边忙活一边问道:“轻盈,你觉得我想的是不是对的?”
我坐在椅子上,微微笑道:“我觉得你说的,不算错。”
刘三儿高兴的笑了起来,等整理好竹架上的东西,他慢慢走回到我的面前,说道:“轻盈,如果我之前说的没有错,那么我觉得有一点很奇怪。”
我微微挑眉:“什么奇怪?”
“既然当今皇帝应该算是个好皇帝,为什么百姓不但不拥戴他,反倒一味的反对他?”
我挑起的眉毛慢慢的皱了起来。
刘三儿还说着:“既然他是一个好皇帝,那么做的事当然是为百姓好的,而老百姓,也只是想过好日子而已,可为什么双方会像现在这样矛盾,这就好像——好像——”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窃窃的笑了一下道:“就好像两个人,如果你也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那么我们成亲,日子当然就像现在这样,就算难,但也很幸福。”
“……”
“可如果,两个人明明互相喜欢,在一起却始终不幸福,那么两个人中间就一定会是有问题的。”
“……”
“皇帝现在就是这样,我觉得他颁布的一些法令,其实并不是那些学生们说的那么罪大恶极。就像这一季,朝廷已经征收了三次重税,不过你之前跟我说的,北方在打仗,如果粮草供给不足,朝廷战败,可能我们还要经历一次屠城,甚至灭族。也就是说,这场仗必须打,皇帝征收粮草没有错,可既然没有错,为什么百姓反对,这其中应该是有问题的。”
说着说着,他的眉毛也皱紧了:“问题在哪儿呢?”
他一边喃喃的说着,一边低头思索,整个人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问题里,而我坐在他的面前,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种熟悉的,不安的情绪,又一次涌上了心头。
刘三儿……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很轻的笑声,淡淡的如风一般,刘三儿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抬起头,就看到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微微的弯着,带着近乎愉悦的波光看向刘三儿。
第419章 他交代了你什么?
黄天霸。
虽然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愉悦的光,可我却一眼就看到了波光下的黯然和疲惫,那是不管什么样的万种风情和绝美笑容也掩盖不了的。
虽然他背着手站在院子外面微笑,可我却不自觉的微微蹙了蹙眉。
我和刘三儿成亲这些日子,他来的时候并不多,因为就算什么都不问我也知道,一旦他离开家,就证明那个家里发生了让他呆不下去的事,倒是钱五不时会来看看我们,而之所以是他来,我也明白。
说到底,慕华终究没有改变。
改变的,倒是黄天霸。
我探过钱五的口风,现在黄天霸离开家的时间并不多,更多的时候,就算慕华已经把屋子里所有能砸的都砸了,他也只是在院子里静静的闭目坐着,一直等慕华累得闹不下去,才起身,平静的收拾。
不知道为什么,从我成亲那天,面对前来征收人头税的官差,黄天霸就是这样异样的平静,一直到现在。
我隐隐的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可从他的眼睛里去找,却什么都找不到。
他今天来是因为托人从扬州带了一些酒,而家里出了点事,索性自己过来拿,刘三儿很高兴的陪着他一起去,而我大着肚子,当然没办法出门,刘三儿临走的时候交代晚饭多做两个菜,想留他吃饭。
我笑了笑,点头应了。
等到两个男人出了门,我正要去厨房,却看到殷皇后趴在门后,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带着警惕的神情看着黄天霸的背影。
她的疯癫没有什么起色,因为大夫也看不出病根,但幸好也没有再恶化,除了之前厨房起火那一次吓着了她,平时她也就是个有些木讷的妇人,跟人交往并没有什么障碍,只是在黄天霸来的时候,她会这样小心翼翼的在角落里看着他。
倒也不是害怕,如果害怕她会大声的喊刘三儿,但这种小心翼翼,近乎观察的眼神,却总是让我心里有些不安。
我微笑着走过去:“大姑,你看什么?”
她看了看我,小声的道:“儿子去哪里?”
“哦,他陪黄爷一起去拿酒。”
“拿酒?”
她低头想了很久,突然抓着我的手:“他不会走很远,不回来了吧?”
走很远……?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我的心里沉了一下,一时间精神也有些恍惚,沉默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看见殷皇后小心的望着我,于是微微笑道:“不会的,他们只是去拿酒而已,过一会儿就回来。你进屋休息,吃饭了我叫你。”
“哦,哦哦。”
她木然的点点头,这才转身回去。
接下来的时间,我的神情一直恍恍惚惚的,做菜的时候险些将盐往米饭里倒,好不容易做好了饭,刚刚摆上桌,就看到刘三儿从外面走了回来。
我迎上去,往外看了看:“黄爷呢?”
“去河边了。”
“河边?”
“他说不想吃东西,只想喝酒,就去河边走走,散散心。”
听到这话,我心里也明白,毕竟当初他坐在树梢上,那寂寞的剪影给我的印象太过深刻,心里叹了口气,便也不再说什么,叫了刘大妈他们出来,一家人吃了晚饭。
往常,刘三儿总是吃饭最快的一个,可今天他却似乎有些恍惚,好几次夹菜夹到一半都落到桌上,不然就是一直扒饭一口菜也不吃,眉宇间透着一点隐忧。
一直等到刘大妈他们都吃完了,下桌了,他还在恍惚着。
我夹了一块肉送到他碗里,刘三儿这才惊醒一般,抬头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我问道:“你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这么一说,他的脸上透出了一点欣喜的表情,倾身过来说道:“轻盈,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我眉头一皱:“什么?”
“就是刚刚我跟你说,为什么皇帝的命令其实是对的,可是老百姓却总是不拥戴他。”
“……”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盯着他没说话。
刘三儿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这个时候我的心有多沉,甚至有些高兴的说道:“就拿人头税来说吧。你看,咱家四个人,做活儿的只有咱们两,除了每一季要交租子,还有四个人的税;你再看看岐山村那个王员外家,他们家几百亩的地,每一季光是收那些人交的租子就好大一笔,可是他们家算下来人最多只有十个,人头税对他来说根本不值得一提,可是对咱们来说,就完全不一样啦。”
“……”
“我还听说,娘娘山再往后,那里有近千亩的地,都是朝廷里一个大官的,你想那千亩的地,能收多少,可一户人家能有多少人头,能收多少税?”
“……”
“这样,根本就不公平嘛。”
我的心里越揪越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刘三儿低头半思索半恍然的道:“所以,错的不是皇帝,而是收税的方法,如果能够改——”
“刘三儿!”
他的话没说完,我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
刘三儿被吓了一下,转头来愕然的看着我,我看着他的样子,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勉强想要笑一笑,可自己都能感觉眼睛跳得厉害。
好像,屋子外面的夜色已经弥漫到了屋里,弥漫到了我的身体里一样。
刘三儿愣愣的看着我:“轻盈,你怎么了?”
“……”我这才定了定神,做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我吃完了,胸口有点闷,想出去走走。”
“哦,那我陪你去。”
“不用,你赶紧趁热吃了,把碗洗了。”我说着站起来,看了看外面,道:“正好黄爷在河边,我过去问问,看看他怎么样。”
“哦,好。”
他点点头,低头扒了口饭,却像是仍旧有些不安,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没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夜幕降临,周围都是晦暗的一片,河边的点点渔火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恍惚在眼前,如同旧时记忆一般。
我站在河滩边上,一眼就看到了一片波光中,比波光更迷人的那双眼睛。
依旧是风情万种,内中潋滟的光彩像是活的灵光,闪烁着一种沉静的智慧,虽然不犀利夺目,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魅惑之感。
黄天霸坐在河边一块大石上,手里拎着小酒坛,望着眼前的夜色。
而走近了,我才看到,河里已经浮着好几个酒坛了,晃晃悠悠的飘向远方。
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笑了笑:“你来了。”
“黄爷。”
他的目光移向了我的肚子,笑了一下:“孩子要出世了吧?”
“月份快到了。”
“哦……”
他又看了看我的肚子,眼神却好像微微的黯然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仰头又喝了一口酒。
距离离得不远,已经能闻到梨花白甘冽的甜香,他喝得多,可却似乎一点也醉不了,那双眼睛在酒气的氤氲下,偏偏显得更加的清明,一眼就能看穿许多。
他微笑着道:“你好像有话要跟我说?”
“……”
我想了想,终于还是抬起头,对他说道:“黄爷,你——可不可以不要跟刘三儿说那些。”
他原本仰起头要喝酒,听到这句话,微微一怔,低头看向了我。
“你是说,他问我的那些?”
“是。”
黄天霸似乎并不吃惊,只是淡淡的一笑:“你不想让他知道得太多?”
我点点头。
“连同他的身世,你都没有告诉他。”
我点点头。刘三儿的身世我当初就告诉了他,黄天霸惊讶之余,心里也有些愧疚。当初他曾经几次阻止莫铁衣他们动手,可刘家的父子却最终还是死在了那些人的刀剑之下,所以他对刘三儿,也不像和别人一样,虽然平易近人,却始终带着淡淡的漠然,相反,两个人在一起,时常有许多话可说。
“为什么?”
“……”
我沉默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慢慢的抬起头看着他:“黄爷,您有没有见到刘世舟大人死时的样子?”
黄天霸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我轻轻道:“我没有见过,但我见过刘毅大人死时的样子。”
他的笑容彻底的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毫无血色的惨白。
“很惨,满身都是伤,喉咙上也是,死的时候脖子上全都是血。他扛了几个月,为了不让皇帝怪罪南方的人,还坚持给他磕了头,交代给我很多事,才死。”
黄天霸的嗓子一下子哑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他交代了你什么?”
“他告诉我,要提防他的妹妹在皇帝面前挑拨,对南方的人实施报复;他也告诉我,红叶寺跟刺客,大有关系;他还说,过去南三省水路总瓢把子,是个好人,如果有一天能请他入世,必能为南方百姓造福。”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我接着道:“他最后告诉我,如果有一天,能遇见他的弟弟,一定不要告诉他,他的身世,不管他过得好,还是过得苦,就让他这么过下去。”
黄天霸的眼神微微一颤,看向我。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也明白过来,棱角分明的唇微微挑了一下,像是一笑,却苦涩无比:“刘毅,真的是个好人,好官,好哥哥。”
初听刘毅的话,我心里和他一样,也是充满了疑惑,可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
刘毅说那句话的时候,只怕已经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而他的父亲,也许当初死时比他更惨烈,如果刘三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得到的并不是亲情,而是突如其来的仇恨。
父兄,死于非命,何其惨烈,何其悲恸。
我说道:“而我不告诉他这些,还有一个原因,和我不希望你跟他说那些事的原因是一样的。”
黄天霸眉尖一蹙,低头看向我。
第420章 突变·暗夜杀机
“我怕他会死。”
这句话一出口,我的心狠狠的颤抖了一下,有些疼,黄天霸有些惊愕的看着我:“你怕他——会死?”
我点了点头,轻轻的道:“他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像他的兄长,就连选择要走的路,也是他的父兄曾经走过,却没有走完的路,黄爷,我真的很害怕,我怕这条路,也会把他带到同样的地方去!”
黄天霸的脸色慢慢的苍白起来。
我知道他没有忘记,而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刘世舟大人是如何死的,还有刘毅临终前的托付。这对父子对天朝的百姓,对天朝的皇帝,对江山社稷,可谓俯仰无愧,可我更不会忘记,这条路走得有多难,他们都没有放弃,最终却是以自己的鲜血作为结束。
也许,真的是血脉亲情,不管什么样的距离,隔阂,都无法阻断。
刘三儿越来越像他的父兄,越来越像,尤其在他知道得越多,思考得越多之后,直到今天,吃饭的时候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我几乎已经看到自己的噩梦变成了现实。
他,已经走上了和他的父兄同样的一条路。
黄天霸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青婴。”
“……”
“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用什么样的方式走完自己的一生。”
“……”
“有的人愿意清醒的痛,也有的人,喜欢糊涂的笑,可不管怎么样,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就像你当初,执意想要离开皇宫一样。”
“……”
“那些荣华富贵,和皇帝对你的宠爱,也许在世人看来已经最好的,可你知道不是,所以你离开,因为你知道还有比那些更重要的东西。”
“……”
“对于刘三儿,也是如此。”
“……”
“到了今天,他已经不是一个糊涂的人,他自己也应该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但他愿意做下去,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如果你觉得当初你的选择是对的,那么他,也是如此。”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长久以来的堤防在这一刻近乎全部崩溃。
他说的,没有错。
我知道,有的人愿意选择糊涂,平平安安的过;有的人却即使走上满地的荆棘,也要清醒的痛,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经历过的。
我曾经走过了这条路,可现在看着刘三儿走上去,却比我自己走得更痛,更难。
泪水像决堤了一般从眼眶中低落下来,立刻将脸颊沾湿了,黄天霸似乎也没有想到我会突然这样崩溃的哭泣,也有些急了,急忙从大石上跃下,走到我的面前:“青婴?”
“黄爷……”
我哭着,脸上却是说不出的苦涩的笑:“你知道吗,当初他要娶我的时候,娘跟我说,如果我嫁了他,日子可能不好过,但他不会让我流一滴眼泪。”
“……”黄天霸默默的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现在的日子很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可我为他流的眼泪,比谁都多。”
“……”
“我每天都在担惊受怕,我怕他会走那条路,我怕他不肯回头,好几次晚上我都梦见莫铁衣的剑刺进他的胸口,血流了一地……”
“青婴!”黄天霸似乎也微微震了一下。
“我知道我不应该拦他的路,可我没有办法。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他平平安安而已,我错了吗?”
“……”
“你告诉我,我是不是错了?”
“……”黄天霸沉默的看着我,过了很久,轻轻的开口,声音却有些异样的沙哑,道:“你没有错。”
“……”
“作为一个妻子,为了丈夫做任何事,都没有错。”
“……”
“只是,男人有的时候要走的路,真的不是可以拦下来的。”他的眼神和声音一样,带着一丝苍然,说道:“终究,会走回去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这句话好像不仅仅是在说刘三儿而已,更好像——
我的心里也有些发沉,刚要抬头对他说什么,却看到他突然变了脸色。
“黄——”
我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到风中传来了一声刺耳的锐鸣,好像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还没反应过来,黄天霸突然上前一步,猛的一出手——
只见眼前一道金光闪过,我一下子回过头,就看见空中两道闪电一般的光撞击到了一起,只听“当”的一声刺响,空中火花四溅,那两道光颓然跌落在地上。
我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那个,是他的金镖!
怎么回事?!
我惊恐的睁大了眼睛,一抬头,就看到前面的夜色中,一道消瘦而矫健的人影慢慢的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夜幕降临,晦暗的天光将一切都隐在了一片暗色当中,那个人似乎也是从黑暗里凝结出来的,连他身上的长衫,也带着黑夜的气息,沉沉的笼罩在身上。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而黄天霸已经上前一步,伸手便将我护到了身后。
“什么人?”
“哼,叛徒!”
这两个字一出口,黄天霸的肩膀微微的颤了一下。
叛徒?这两个字我也并不陌生,当初在青梅别院,宗门的那些人要收拾他的时候,也是口口声声叛徒的辱骂,我却没想到,时隔这么久,还有人会这样叫他。
但只是一时的惊愕,他立刻就镇定了下来,目光精敛,身上却已经聚起了劲力。
“没想到,你居然会躲在扬州附近,哼,真是好胆色,你这个叛徒。”
黄天霸浓眉一皱,说道:“我已经离开了宗门,不再是宗门的人,也不是什么叛徒。”
那人冷笑道:“一日是宗门之人,终身为宗门之鬼。黄天霸,你不会不知道,离开宗门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吧,如今你还能发出金镖,这算是离开宗门吗?”
“……”
“放你离开,只是药老他们自说自话而已。这些年来,宗门无时无刻不想抓住你这个叛徒。”
“……”
“没想到,今天会让我在这个小地方碰上,那是你的劫数了。”
话音刚落,那个人影突然一伸手,袖中一柄长剑嗖的一声滑落出来,他一握剑柄,立刻朝黄天霸刺过来。
剑锋犀利,带着破风之势,咄咄逼人。
黄天霸的身上没有任何武器,可他却好像丝毫也不在意,就这样负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看着长剑已经刺到眼前,我吓得几乎要喊出来,却见他轻轻的一偏头,剑刃擦着他的发鬓穿刺过去。
这一招虽然落空,可剑风却盛,我只感到一阵寒风带着剑身上的铁气,袭面而来。
好强的劲道。
那人一见黄天霸轻而易举的避开,顿时一咬牙,手中的长剑如毒蛇出洞一般,刷刷刷连刺数招,指着他的眉心大穴,招招狠辣,可黄天霸面不改色,连两条腿都没有移动,只微微一闪身形,那几招就这样被他化于无形。
那个人的脸色都变了,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他们的实力悬殊会如此之大,顿时大喝一声,剑身上凝聚劲气,刷的挽了一个剑花,在黑夜中像是寒芒绽放出的一团烟火一般,顿时我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光,被刺得一下子眯上了眼睛。
而就在我睁开眼睛的下一刻,他的长剑已经从那团白光当中穿刺而出,如闪电一般直刺向黄天霸的胸口!
好快的剑!
没有想到,西山书院的学生,刀剑之利,一点也不逊于口舌!
就在我震惊不已的时候,黄天霸却依旧面不改色,眼看长剑已经袭到胸口,他突然伸出右手,将剑尖硬生生的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
那个人也一下子惊呆了,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他。
下一刻,黄天霸手指一绕,顿时长剑的剑身被拧成一个诡异的弧度,那人坚持不住,甚至快要脱手,黄天霸眸色一凝,突然放手,食指与中指飞快的伸到剑身当中,猛地一弹。
只听“噌”的一声,长剑上的劲力顿时传到了那人的手上,他竟然被硬生生的弹了回去,后退了好几步,才踉跄的站住。
一站稳身形,他就抬起头看着黄天霸,满脸不敢置信的惊愕。
黄天霸依旧站在我的面前,面色淡然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看着那人,平静的说道:“你的剑法也算不错了,但凭这个想要抓我,难。”
“……”
“要改变天下,更难。”
“……”
“我这条命不足惜,但还想留着做一点事,所以,承让了。”
说完,他便转过身,看了我一眼,目光询问了一下,我低下头轻轻的摇了摇,也没有问任何问题,他便也不再说什么,扶着我便朝河堤上走去。
我的心里虽然乱,但这一刻也什么都不敢想,扶着大肚子,慢慢的向前走去。
可就在我们走着的时候,身后那个人突然大声道:“黄天霸,站住!”
黄天霸浓眉一皱,还没回头,已经听见那人的脚步声,朝着我们飞奔而来,虽然看不见,似乎也能感觉到他的长剑带着不甘和愤怒,飞扑而至!
寒芒已经到了身后,我回过头,就看到那一道寒光刺进了我的眼睛。
黄天霸的手已经伸了出去,指尖一道金镖闪着金光,竟然架住了那把长剑,剑锋与金镖相抵,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而就在这时,剑却僵住了。
那个人惊愕的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们。
第421章 如果谁敢,尽管来试!
那个人惊愕的睁大眼睛,看着我们,然后目光诧异的往下移,便看到了我高高凸起的肚子,顿时脸上充满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顿时,他势如霹雳的长剑在这一刻,全然懈下劲力。
黄天霸的眸子一沉,目光也看向了我,而这一刻,我的肚子突然传来了一阵痛楚,顿时弯下腰去。
“啊——”
这一声低呼,却是让这两个男人都惊住了,那个人的手腕一抬,长剑立刻向上挑起——那是西山书院的学生习剑时的罢手之势,黄天霸立刻就明白过来,急忙收手回来扶着我:“你怎么了?”
“我……肚子……”
我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冷汗已经从额头涔涔而下。
黄天霸这一生经历过的大场面一定不少,大概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顿时也有些慌了,急忙扶着我的肩膀道:“怎么了?是不是孩子——我带你去找大夫!”
说完,他便半扶半抱着我,刚要转身走,一抬头看到那个学生,两个人四目相对,倒像是愣了一下。
那个学生看着我们,脸上的表情也十分的怪异。
气氛有些僵,但也是一下,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慢慢的将剑收了回来,一侧身便让到了一边。
黄天霸道:“多谢。”
那个人又看了我一眼,说道:“不用谢我。你的账,总会要算的。”
黄天霸的眸子依旧沉得和夜色一样,一言不发,扶着我从那个人的面前走过去。
当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一直弯着腰,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可即使这样,我依旧能感觉到那个人的眼神,锋利如刀一般刻在我的脸上,有点疼。
黄天霸一路小心的护着我,沿着河边一直走到村口,前面隐隐的万家灯火,橘红色的光照在人苍白的脸上,似乎也能染上一点温度,再冰冷无情的人,也会因为家,而软化,柔和。
我弯着的腰慢慢的直了起来,轻轻的吐了口气。
黄天霸转头看着我,眉尖微蹙:“青婴,你——”
“好多了,”我勉强的笑了一下,用袖口擦擦额头上的冷汗,看着他疑惑不解的眼神,笑道:“到了这个月份,胎动是很正常的,只是刚刚,真的把我吓坏了。”
黄天霸看着我,目光闪烁:“青婴,你……好像认识那个人?”
我的心暗暗的跳了一下,可脸上的神色还是没有变,平静的点头道:“我见过他。”
“在哪儿?”
“镇上的青楼里,这个人一直在传道,尽说些反抗朝廷,大逆不道之语。刘三儿也会去听。”
黄天霸皱了一下眉头:“有很多人听吗?”
我点点头:“那些因为这次科举舞弊而未能参考的学生,很多都来了。”
黄天霸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沉思了一会儿,对我说道:“你最好管着刘三儿,这段日子不要让他再去那个地方。”
我倒是有些吃惊,他刚刚才说,男人的路是要自己走的,为什么现在又要我管着刘三儿?正要开口问,他似乎已经看出了我心中所想,说道:“这个人的背景并不简单,他的出现并不仅仅是他个人而已。南方,只怕还有一场乱。”
我微微一怔,睁大眼睛看着他。
“现在北边的消息虽然还没传下来,但我相信——他一定扛得过这一次。一旦入冬胜京退兵,皇帝必然会趁着这个冬天治理南方三省,彻底让这边稳定下来,否则来年开春,一旦胜京再出兵,如果南方还不稳定,他就真的没有路可走了。”
“你的意思是——裴元灏,会清理这些学子?”
黄天霸默默的点头。
我不知道灯光下我的脸色是否苍白,但这一刻,心里还是有些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我轻轻的点点头,道:“我明白了。黄爷,您自己也要当心,他们——”
黄天霸却摆了摆手,阻止了我继续说下去,道:“你快回去吧。”
我便也没有再说什么,点点头便转身往回走,可是刚刚走出了两步,就听见黄天霸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青婴。”
我回头看着他。
夜色黯然,可他风情万种的眼睛在夜幕中依旧波光潋滟,虽然未褪疲倦,却精敛得让人无法忽视,他看着我,若有所思的道:“你……也要小心。”
我淡淡的笑了笑,转身继续往家里走去。
那天晚上回家之后,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什么都没发生,但我苍白的脸色和频频冷汗的样子也让刘三儿吓了一跳,请了大夫来,只说我的月份近了,这段时间要多休养,家里也不能没人看着。
平时家里虽然人多,但抵用的一个也没有,这样一来,刘三儿便也一直留在家里陪着我,一步也没有离开。
就这样,又平平静静的过了半个月。
日子虽然平淡,却也是有滋有味,每天起床之后,刘三儿会扶着我在院子里走几圈,间或也会有邻居来送些鸡蛋补品,午饭和晚饭他为了不让我累着,便自告奋勇掌勺,可一想起那次差点烧房子的事迹,我也不敢放松,便索性搬把椅子坐在厨房门口指挥他。
偏偏这人沾不得油烟,炒个菜都能油花四溅烫得自己嗷嗷直叫,恨不得我拿锅铲打他。
这天,又到了家家炊烟四起的时候,刘三儿正在厨房忙活着,却发现米缸里已经没米了,开不了锅可没办法,便立刻拿了点钱出去买米,还叮嘱我别进厨房,等他回来再做饭。
我原本坐在屋里,听到他关上院门,刘大妈在里屋问了一句,我答应了她,便慢慢的走到厨房门口,看着他切了一半的萝卜,叹了口气,走进去拿起菜刀切起来。
切了没两刀,院门被打开了。
我仍旧夺夺的切着萝卜,不一会儿,就感到厨房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将外面的光都挡住了。
我微微蹙眉,却没有说话,一直到切完最后一刀,才慢慢的转过头。
眼前像是起了一阵迷雾。
一时间,我似乎也有些茫然,好像看到了那座高耸入云的西山,苍翠挺拔,屹立在西蜀苍茫的大地上,而温润潮湿的天气,带来的乳白色云雾,就像是一件衣衫,笼罩在西山上,经年不散,恍惚间好像觉得那山就是一个人,那雾就是一件衣,如仙如幻,让人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这一刻的我,似乎就回到了那个时候,站在山下,仰头望着雾气拢山的景致。
“小姐。”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我的神智拉了回来。
我的目光一凛,这才看清,眼前的正是那个在销香院传道解惑,也是在那一夜以利剑狙杀黄天霸的那个人。
我微微的皱了一下眉头。
他掸了掸衣袖,双手一拱,朝我长身一揖,行了一个古礼。
这些古礼,自从皇族自北方入关统治中原之后,便一一被废黜,现在还行的人已经很少了,只有依旧保留旧制,不肯臣服于朝廷的人,才会行这样的礼。
我仍旧站在不动,淡淡的看着他。
“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小姐。那夜让小姐受惊,请恕罪。”
“我不认识你。”
“当初小姐游历西山,学子数万,小姐不识得在下,一点也不稀奇。”
“我也没有去过西山。”
“小姐不必隐瞒。虽然一别数年,但小姐容貌未改,气度未变,在下还是能认得小姐。”
“我不是你说的什么小姐,我只是一个村妇而已。”
那个人仍旧恭恭敬敬的说道:“若只是一个寻常村妇,必不能与黄天霸这样的人相识相知。小姐也不用隐瞒,这些日子小姐将夫君留在家中,想必也是有意为之,在下也碍于他,未能现身与小姐一晤。”
一提到刘三儿,我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
“小姐的婚配,在下不会多言,只是——”那人看了看我的脸色,又看了看我的肚子,说道:“在下已经传回了消息,公子知道小姐尚在人间,一定会很高兴,想必很快就会——”
他的话没说完,我的眼前突然间一片漆黑。
那种黑,是一种深入灵魂的黑,就像一只命运的黑手,死死的扼住每个人的咽喉,不管你怎么挣扎,怎么痛苦,也摆脱不了他的桎梏,直至死亡!
而就在这时,手上传来了一阵剧痛。
因为这一阵痛,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低头一看,却见菜刀不小心割破了手指,殷红的血立刻流了出来,浸染上了案板上雪白的萝卜丝,红白相间,显得那么刺目。
那个人也看到了我手上的血,一时间有些慌乱,似乎想要走过来,但看着我的脸色,也不敢贸然的上前一步,他看了看周围,皱眉道:“以小姐的身份,实在不应该委屈自己在这样的地方。虽然刘三儿这个人还不错,但到底——”
我一下子转过头瞪着他。
那个人未出口的话被我的目光一瞪,也硬生生的咽了下去,好像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我慢慢的走上前,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的道:“我不是什么小姐,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有一点,你给我听清楚。”
“……”
“刘三儿是我的丈夫,我不允许任何人打他的主意,一分一毫,一丝一厘,都不准。”
“……”
“如果谁敢,尽管来试!”
第422章 祸起冬夜·入狱
那个人看着我,脸色也微微的有些僵,沉默了许久之后才低下头,道:“在下不敢。”
“……”
“小姐的手段,在下也有耳闻,否则——”他看了我一眼:“当年,也就不是小姐进宫了。”
“……”听到这句话,我指尖的伤口更传来了一阵刺痛,十指连心,那种刺痛一直传到了胸口,深深的扎进了心里,阵痛的感觉原来并不是消失了,只是时间太长,自己忘记了。
可痛,终归还是痛。
这时,那个人又抬头看了我一眼,神情越发的谨慎小心,说道:“相信公子会尽快赶来与小姐相见。还望小姐多多保重。”
说完他朝着我长身一揖,便转身走了出去。
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我整个人就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呆若木鸡的站在厨房里,只觉得眼前一片灰暗,好像看不到外面照进来的光,剩下的只有冬日的寒冷,比过去的更加刺骨。
呆呆的站了不知道多久,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轻盈?”
熟悉而温柔的语调,仿佛寒风中突然出现的一缕阳光,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真实和温暖。我蓦地抬起头,恍惚的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是刘三儿,他的手里还拎着一只米袋子,有些着急的看着我:“你怎么又进来了?我不是说了——你流血了?!”
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抓起我的手:“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流这么多血?”一低头看到我手里的菜刀,又看到案板上被染红的萝卜,脸上立刻露出了心疼的表情,责怪我道:“你怎么割伤自己了?我让你不要进来的啊!”
说完,不由分说的拉着我的手,含进嘴里。
手指原本是冰冷的,连心的痛,但一下子陷入了一个温热的包围中,指尖被他的舌尖一碰,传来了一阵酥麻,那种属于他的温度从指尖一直传到了心里。
我傻傻的看着他,他不由分说的便将我拉到屋子里,坐在桌边,等着他拿了干净的纱布来给我一层一层的裹上。手指明明还痛着,可那种残留的温热触感却让我一点都不觉得难过。
只是心跳得厉害。
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好怕的。
我已经不是那个命如飘萍,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的女人;也没有人会再来禁锢我,却伤害我,置我的生死于不顾。
有他,在我的身边啊!
好不容易给我包扎好了,他才松了口气,抬头看着我的时候,似乎也想起自己刚刚一时情急做了什么,也有些脸红,轻轻道:“还疼吗?”
我握着自己的手,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轻轻的摇了摇头。
其实气氛也并不尴尬,我和他之间到底已经是夫妻了,亲热的拥抱和耳鬓厮磨也不是没有过,只是因为身体的关系,无法再进一步,却每每有一些时刻会让两个人耳热心跳,愈加的想要靠近对方,汲取让彼此安心的温暖和气息。
他像是为了放松一下,笑道:“你看你,我才出去一下,你就把自己搞伤,今后可怎么得了。”
“那今后,你就别离开我了。”
“……”他愣了一下,看着我。
我笑着看着他:“一步都不要离开我,我们两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他的脸上像是欣喜,又像是一种笃定,定定的看了我许久,脸上没那么红了,眼角却有些红了一样,低头道:“我也没有想过,我们将来会分开什么的。”
两个人看了对方一眼,又笑了一下。
心里虽然还带着一丝余悸,可我也不去想那么多,已经这些年过去了,我虽然一直不去想自己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并不代表我就不再是那样的人,任何阻拦我道路的人,我都会扫尽绝清,不为别的,我只是想把下辈子为自己,为他,好好的活下去。
下定了这个决心之后,我的内心也平静了下来,其实也早已经意识到,属于“轻盈”的平静生活是快要结束了,要面对什么样的风雨,我也已经有了准备。
只是,我没有想到,一切会来得那么快。
而且,是以那样的方式。
带着寒意的北风一吹,江南没有冰雪封天,但相反的,周围热闹的气氛却越来越重。
快过年了。
我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小地方过过年,印象最深的,是在宫里过的那几个年,每到除夕的晚上,远处太和殿上空就会腾起五颜六色的烟火,照亮苍穹,鼓乐齐鸣,丝竹声声,一派繁华盛世之景。
而我,会一个人坐在冷清偏殿的台阶上,掰着指头算日子。
终于,算到了今天。
站在屋檐下,抬头看着刘三儿刷上浆糊,把春联小心翼翼的贴在门框上,人还有些恍惚,他已经回头大声道:“怎么样?正了吗?”
我这才回过神,点头道:“嗯,正了。”
他从梯子上跳下来,跺着脚往手心呵气,我微笑着走上去,双手捧着他还泛着寒气的手,也帮他呵气,他笑呵呵的看着我,用额头轻轻的碰了一下我的额头,我也碰了回去,两个人就想玩儿似的在门口你撞一下我,我推一下你。
还闹着,屋子里传来了刘大妈的声音:“三儿,没盐了。”
要过年了,刘大妈带着殷皇后在腌肉,需要大量的盐,没一会儿罐子里的盐就用光了,刘三儿答应了一声,便要出门去买。
“等等。”
我叫住了他,拿起椅子背上的袄子给他披上:“外面冷,买了快点回来。”
“嗯。你也快进去,别冻着了。”
他说着,用已经暖起来的手拍了拍我,便转身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推院门走了出去,这才回屋,刘大妈坐在桌边,她的身体时好时坏,有的时候只能卧床静养,有的时候还能下床走走,今天也许是精神好,还来做了点事,但也是累着了,人坐在那里有些喘,我急忙过去扶着她,道:“您也别累着了,还是回去躺着休息吧。”
“不,没事。”
她笑了笑:“难得过年,我高兴。”
我也笑了,殷皇后也坐在旁边,愣愣的望着门外,突然问我:“儿子去哪里了?”
“他去买盐了,很快就回来。”
“多快?”
“……”我有些哭笑不得,殷皇后现在的样子其实不像个疯子,更像个有些糊涂的老人,对周遭的事都不在意,全身心只有刘三儿这个“儿子”,除了他,别的什么都不在意。
“很快就回来了。”我补了一句,看了旁边无奈摇头的刘大妈一眼,也笑了笑。
可是,一直到天黑,刘三儿都没有回来。
看着外面越来越暗的天色,我的心里隐隐的感到有些不安,殷皇后更加坐立不安的,走来走去,不停的往门外望着,又问我:“儿子呢?儿子怎么还不回来?”
我也已经没有心思再安慰她,也有些焦虑的站起来,往外看着。
他从来不会这样一跑没影儿,就临时有什么事,也一定会找人回来给我带信,免得家里人担心,况且买个盐,也去不了多远啊。
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里想起了黄天霸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又闪过了西山书院那个学生的影子,顿时心也乱了起来,下意识的就想要出门去找,刚刚走出去,就看到外面匆匆的跑来了一个人。
定睛一看,却是苟二。
他的脸上也是惊惶不定的神色,啪的一声推门跑进来:“弟妹。”
我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迎上去,就听见他说道:“你快去看看吧,你们家刘三儿被官府抓起来了。”
“什么?”
我一下子惊呆了,而坐在屋子里的刘大妈一听,急忙扶着门走出来,说道:“苟二,你说什么?”
苟二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在镇上的时候,那个——那个销香院就被查封了,官兵到处抓人,连同之前去过几次的人都被抓了,我也是因为去得少,没人认得,才溜开的。后来就看到你们家刘三儿被抓了,说他之前天天去那儿——”
他的话没说完,刘大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我急忙跑过去一把抱住她:“娘!”
她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整个人好像冷得厉害,不停的发抖,过了好久才颤抖着转头看向我:“三儿,他去哪个地方?”
“不是娘,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慌忙的说着,她已经失去了意识,整个人昏厥了,我差一点就被她压倒在地,幸好苟二跑过来也扶住了她,我们跌跌撞撞的把她扶到里屋躺下。
我急忙回头问苟二:“他们为什么抓刘三儿?”
“我,我也不知道,”苟二结结巴巴的说道:“只是——今天查封销香院的时候,好像听那些官兵说,是要捉拿逆党什么的,里面抓出了好多学生,全都带了镣铐,后来就开始到处乱抓人,有的去逛过几次的都被抓了,这个村子里都有好几个——”
我顿时明白了过来。
黄天霸果然说对了。
之前他离开的时候就告诉过我,裴元灏迟早要再治理一次南方,让这边彻底安稳下来,第一步当然是要肃清这些逆反的学生,逆反的声音。
所以这些日子,我也一直把刘三儿留在家里,心想只要他不去销香院,不再跟那些人扯上关系,就可以了。
却没想到……
第423章 死局·炼狱
哐啷。
一声突兀的声响在耳边骤然响起,我猛地睁大了眼睛,听着沉重的铁锁打开,眼前那扇沉重的铁门发出一声悠长而暗哑的嘶鸣,慢慢的被推开了。
一条漆黑的甬道,出现在眼前。
有一股熟悉的,腐朽的味道从里面涌了出来,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一下子恍惚起来。
阴冷潮湿的地牢,令人作呕的霉味,地上干枯的谷草,还有那些啃噬我裙角的老鼠,所有的回忆明明已经很远了,却好像在这一刻突然都复活了,一幕幕的浮现在眼前。
我的脸色不由变得苍白起来。
这时,开门走在前面的那个狱卒感觉到异样,回头看了我一眼,像是冷笑了一声,说道:“怎么,小娘子,害怕了?”
“……”
“若到了这个时候还害怕,那你刚刚的银子可就白花了。”
“……”
原本揪得紧紧的心,这一刻定了下来,我知道这一次能进来有多不容易,也知道那些狱卒的手段,下意识的伸手护着自己的肚子,慢慢的朝里面走了进去。
这里,就是扬州的大牢。
也是我曾经,险些丢掉性命的地方。
刘三儿一被抓,我就急忙赶来了扬州,虽然大着肚子,多有不便,但还是忍着身上的不适,四处打听消息。原本以为花一点钱就可以探望他,却没想到这一次情况似乎有些特殊,官府管得比之前更严,我想了很多办法与这里的人周旋,借着黄天霸给的银子和一些积蓄,好不容易打动了这个狱卒,才能进来,也只有一会儿的功夫。
一路往前走去,两边的牢笼里关着许多的犯人,蓬头垢面,身上全都是污垢和血迹,还有几个正是镇上的学生,显然已经动了刑,身上伤痕累累,几乎已经丢掉了半条命躺在那里,完全无法动弹。
我的心都揪紧了。
刘三儿……刘三儿他怎么样了?
正想着,那狱卒已经走到了前面一个牢门口停了下来,叫到:“刘三儿,你老婆来看你了。”
说着,又对我道:“你们有什么话都说快一点,不然牢头回来碰见有你们受的。”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我已经顾不上他的话,只睁大眼睛看着那个牢笼,地上铺满了谷草,角落里悉悉索索的还有几只老鼠,此刻已经被吓得缩了回去,头顶上一方天窗投下小小的一块阳光,照着这个小小的牢房,更加显得阴黑渗人。
这里,就是当初关押我的地方……
我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走到牢门口,就看着里面阴暗的角落里,一个人正蜷缩在那里,双手紧紧的抱着膝盖,听到狱卒的声音,这才慢慢地抬起头。
这一刻,我几乎窒息了。
那双眼睛,,明明是熟悉的眼睛,黑白分明如同黑曜石一般精亮的眸子,在看向我的这一刻,却显得那么茫然,那么混沌,木然中透着一点异样的红,有一种仿佛要被周围黑暗吞噬的气息,散发出来。
喉咙顿时像是被哽住了,我轻轻道:“三儿?”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像是有些试探,又疑惑的:“轻……盈……?”
“是我!”
我急忙答应着,双手扒着牢门的栅栏往里看着,他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好像不敢相信自己一样,愣愣的看了我好久,一下子站起身来,可还没站稳,又跌倒在地,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三儿!三儿你怎么了!?”
我急的大喊,他咬着牙,慢慢的挪到栅栏边上,扶着牢门站了起来,我这才看清,他的身上,脸上,全都是伤,鞭笞、烙铁、刀割的痕迹,就连他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血迹,触目惊心的红!
我顿时心都凉透了,颤抖着道:“三儿!”
他站在我面前,低头看着我,人好像是从地狱里捞出来了,骤然间回到了人间,还有些不敢置信,那张端正的脸上带着深入骨髓的憔悴和无助,嘴唇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就连他的眼睛,也黯然了。
他直愣愣的看着我,喃喃道:“轻盈,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
“不是,真的是我。”
“是你……是你……”
他颤抖着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像是想要用力的捏一下,可完全没有力气,眼睛发红,连声音都像是要破碎了一般:“我还以为……我一定会死,再也看不到你了,也看不到娘了。娘呢?她还好吗?她知道我……”
他的半辈子,都是在小小的渔村度过的,人生最大的变故,也许就是遇上了我,救起了我,他一定从来没有想过这些牢狱、酷刑,一个平民老百姓,是怎么会遭遇上这样的噩梦。
看着他憔悴的样子,我的心几乎都要碎掉了,哽咽着道:“娘她……已经知道了,我托人照顾她和大姑,才来找你的。”
他的目光黯然道:“娘,一定很伤心。”
我也不敢告诉他,刘大妈现在病重,这只会让他更担心,便也不再说什么,而是看了看他身上的伤,轻轻道:“他们,动了刑?”
“嗯。”
“他们为什么要对你用刑,你什么都没做!”
听到我的话,他的眼中透出了恐惧的光,整个人都狠狠的颤抖了一下。
“他们,对我,还有那些学生用了很多刑,说我们是逆党,要我们认罪。”
“什么?!”
“有几个学生,撑不下去,招认画押,就被——”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也颤抖了起来,道:“他们还要我认罪,要我承认自己是逆党,我知道这事不对,就一直不肯开口,他们就每天打我……”
听到他这样说,我心痛如绞,虽然刚刚一眼就能看出,他这几天已经受了很多苦,却没想到,他过的是这种炼狱的日子!
“三儿……”
我几乎快要哭出来了,抓着他的手,看着他身上的伤,刘三儿的神情虽然很恐惧,可他的眼睛里,却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喃喃道:“你知道吗,这些当官的不是人,他们……”
大牢里有一种如死一般的沉寂,我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到,却能清楚的听到他的心跳,一声比一声更沉,听完了他的话,抬头看着他,心好像沉入了寒潭。
他过分消瘦的脸在晦暗的光线下,轮廓越发的清晰,却透着一丝犀利和沉重,说道:“到了今天,我才觉得自己还不够清楚,糊涂得很。”
“三儿,你别说了。”
看着我满目泪光,他轻轻的叹了口气,慢慢的抬起满是伤痕的手,轻轻的抚上我的脸。
大牢里是冰冷的空气,他衣不附体,冻得直发抖,可掌心却有一种异样的炙热。
“轻盈……”
“……”
“你,好好的顾着自己。”
“……”
“如果这一次……”
他的话没说完,可就是这几个字,却像是一只漆黑的命运的手,要扼住我的喉咙,我一下子失声喊了起来:“你住口!”
他也像是被我吓了一跳,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可那眼神却不是气恼和惊讶,而是一种越深的痛。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哽咽着道:“轻盈……”
我咬着牙,撑着眼里的泪,慢慢的捧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感觉那种炙热的气息,一字比一字更沉重的道:“我曾经说过,你是我的丈夫,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更不能让你离开我。”
“……”
“不管谁,都不行!”
“轻盈……”
他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我,用伤痕累累的手掌轻轻的摩挲我的脸颊,过了很久,郑重的一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会撑下去!”
“……”
他突然又笑了一下:“我在这里面,觉得难受的时候,就给孩子起名字,已经起了很多了。我一定会撑着出来,等孩子出世,然后我们一家人……”
我的泪如雨下,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的话没说完,那个狱卒已经走了过来,不耐烦的道:“说完了没有,快走了!”
我身上的银子不多,能下来看看他,说几句话也是求了很久,这个时候也无法再留,忍着哭急忙对他说道:“他们打你的鞭子是不是蘸了水?你记得,千万不要碰伤口,有太阳的时候就多晒晒,不然伤口会烂得更快,东西也别乱吃,记着啊!”
刘三儿听着,突然有些惊愕的看着我:“轻盈,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来不及再说什么,那个狱卒已经过来,拉着我便往外走,我只能看着他站在牢门口,一直看着我走上石阶,他身上的力气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顿时跌倒在地。
而这时,大牢的铁门已经被关上了。
我站在门口,整个人无助得好像断了线的木偶,几乎一丝力气也没有,也真的想要倒下去,什么也不再管。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这时,那狱卒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快走吧,这儿也不是你呆的。”
我却还是站着没动,眼睛入神一般看着那扇铁门,像是想要将铁门看透,再看一眼里面的黑暗,和黑暗中那个不肯屈服的人。
不行,我不能倒下!
他还没有放弃,我就一定不能倒下!
我要救他出来,我的丈夫,我的家,一定不能就这么失去,就这么放手!
想到这里,我咬了咬牙,转头看着那个不耐烦的狱卒,勉强做出一点讨好的笑容:“大哥,我想问问,官老爷什么时候才能放了他啊?”
“放了他?”
“是啊,我的丈夫只是一个打杂的,不是逆党。”
那个狱卒冷笑了一声,这一笑,我的心顿时沉了一下。
他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我,索性说道:“看你大着肚子可怜,告诉你吧,趁早死了这条心,改嫁得了。这一批人都已经定成了逆党,大老爷是不会放了。”
“什么?!”
我一下子惊恐的睁大了眼睛:“可是,我的丈夫——”
话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转头一看,却是一个牢头,背后还跟着几个跟班的狱卒走了过来,一眼看到我们,立刻说道:“干什么的?”
我看了一眼那个牢头,突然脸色一变,低下头。
那狱卒一见到他,也吓了一跳,急忙冲我瞪了一下眼睛,然后陪笑着说道:“大哥,没什么,这个女人想来看自己的男人,被我给拦下来了。”
我低着头走过去,一福道:“给几位大哥添麻烦了,既然不能看,那我先走了。”
说完,便要转身离开。
就在我刚刚转身的时候,那个牢头突然皱了皱眉头,道:“等会儿。”
我的心一跳,脚步僵了一下。
这个人慢慢的走到我面前,我把头埋得更低了,他看了看我,又皱着眉头,像是在回忆什么,说道:“你——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