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有人藏得深”
玉公公看了我一眼,低头道:“才人,咱们还是先过去吧,景仁宫那边都还等着呢。”
我沉默了一下,看看他身后那些表情麻木的小太监,又看了看他的表情,顿时心里也透了——许幼菱刚死,大半夜的将我叫去景仁宫问话,总不会是为了问我怎么带孩子的。
于是我慢慢的站起来,让水秀服侍我穿好了衣服,正要出去,玉公公又说道:“水秀姑娘也要一块儿过去。”
水秀一听立刻愣住了,这个时候吴嬷嬷他们已经到了门口,听到这句话也吓了一跳,说道:“怎么回事啊,才人——”
我回头看了水秀一眼,淡淡道:“既然叫了你,就走吧。”
“是,才人。”
水秀已经给吓坏了,老老实实的跟在我的身后,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一阵寒风吹来,我瑟瑟的缩了一下脖子,转头吩咐他们抬轿子过来,玉公公上前说道:“才人,还是走过去吧。”
我明白他的意思,淡淡一笑:“玉公公,我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么大半夜的冷风里走过去,到了景仁宫也是病怏怏的,让人看见了不成样子。”
玉公公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便回头吩咐抬轿子过来。
我坐上轿子一路便朝着景仁宫而去,轿子一路摇摇晃晃的,我的心也有些惴惴不安,这时就听见玉公公在外面小声的说道:“许婕妤殁了,才人一会儿过去说话仔细。”
果然是……
我咬了咬下唇,轻轻道:“多谢玉公公了。”
不一会儿便到了景仁宫,天幕一片漆黑,这里却是灯火通明,才刚刚掀开轿帘子,就隐隐听到夜幕里传来的哭声,我皱了皱眉头,水秀急忙上前来扶着我,她的脸色越发的苍白,手也在哆嗦,我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直接进去了。
拐过了几道回廊,便到了许婕妤住的地方,这里的嬷嬷宫女还有小太监跪在外面哭了一地,看到我进来的时候,哭声都低了一些,有几个看着我,脸上满是泪痕,眼睛里却是看好戏的眼神。
我慢慢的走了进去。
一进屋,就看到里面灯火通明,裴元灏和常晴都坐在正上方,其他的那些嫔妃竟然差不多全都在场,坐在左右两边的下手,好几个都拿着绢帕拭擦红红的眼睛,而内室那边已经降下了一层帷幔,隐隐绰绰看着里面的大床上,许幼菱静静的躺着。
空气里,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那么重,好像这里刚刚被鲜血浸泡过一样。
这种味道我并不陌生,埋在我心底最深的地方。
想到这里,我又抬起头看着他,他的脸色也很苍白,在烛光下近乎透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连温度也没有,坐在那里的时候好像一尊雕像,看不清喜怒。
我慢慢的走过去朝着他跪下:“拜见皇上,拜见皇后。”
常晴点点头:“起来吧。”
我站起身,说道:“不知皇上深夜召臣妾到此,有何要事。”
他没说话,旁边的陆淑仪冷冷道:“哟,岳才人,怎么说你当初也是跟着许婕妤的,她现在出了事,你过来看看难道不对吗?”
我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陆淑仪,刚刚那句话我是问你的吗?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淑仪已经可以代替皇上说话了?”
“呃——”
她一愣,急忙起身朝着裴元灏跪下:“皇上,臣妾刚刚不是这个意思。”
“……起来吧。”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好像是很久没有说话,一开口给人的感觉像是刀锋磨过了砾石一般,说完这句话,他才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也淡然的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的开口:“你知道许婕妤的事了吗?”
“傍晚的时候听说了。”
“那你知道,许婕妤是因何而死的?”
“臣妾的眼睛没有到景仁宫,不知道。”
室内刚刚还有人在低泣,外面也有人在议论纷纷,但当我们两开口说话的时候,连呼吸声都没有了,所有的人全都带着一丝惊愕的表情看着我,常晴坐在一旁,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柳叶般的眉毛微微蹙起。
坐在她下手的申柔用丝绢擦了擦红红的眼睛,也没看我们。
裴元灏看了我一会儿,挥了挥手,扣儿立刻走上来,手里捧着一只盘子,上面放着一只香囊,我微微蹙眉,就听见他说道:“认认看。”
香囊刚刚送到面前,一股浓烈的药香味就扑鼻而来——没药、**、树灵芝……
我心里沉了一下,隐隐已经感觉到了什么。
“你知道这是什么。”
“药囊。”
“有什么用?”
“催产,活血。”
“如果生产中的孕妇闻到了,会怎么样?”
“……”
我的喉咙一阵哽咽,答不出来。这些药物若是平常人闻着,只是觉得精血舒畅而已,但这么重的药如果是用在正在生产的孕妇身上——难怪这间屋子里那么重的血腥味,好像被鲜血浸过一样。
下意识的转头看向了里面,隔着一层帷幔,隐隐看到床上那张苍白的脸。
这时,裴元灏淡漠的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个药囊,是你的吗?”
我转过头来,面不改色的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话音刚落,就听见旁边几个嫔妃发出了冷哼,裴元灏说道:“问问你身边的这个丫头,是谁的。”
我一听立刻皱紧了眉头,而旁边的水秀这个时候已经吓得两腿发软,差点就跪了下去,急忙摇头道:“奴婢不知道,奴婢也没有见过呀!”
裴元灏没有说话,坐在一旁的常晴便朝下面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个小太监带着一个人走了上来,定睛一看正是许幼菱身边的玉雯,她上前来给众人行了礼,皇后说道:“你刚刚跟皇上说了什么,现在再说一遍。”
玉雯的眼睛红红的,声音也哽咽着说道:“这个药囊是奴婢今天收拾的时候在床铺最底下看到的,因为婕妤怀了身孕,天天都要熬药,所以这药味也没人注意到。这些天各位娘娘因为顾忌婕妤的身体,也少来景仁宫,只有上个月初五那天晚上,有人看到芳草堂的水秀偷偷的进了咱们这里,又偷偷的出去了。”
水秀一听,顿时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没有,这个不是奴婢的!”
“不是你的是谁的,你敢说那天你没偷偷摸摸的进来!”
“我……我……”水秀结巴了起来,又看了我一眼,我平静的说道:“你到底进来干了什么,如实说就是了。记得你说过的,只有当好人,才能踏实。”
水秀咬咬牙,索性说道:“奴婢那晚是溜进来了,可奴婢没有放这个香囊,奴婢只是——只是在玉雯的房子里放了几只老鼠,吓吓她的。”
“老鼠?”常晴皱了皱眉头,立刻想起来:“就是那天?”
“是。”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水秀又看了我一眼,眼睛也红了起来,说道:“那天玉雯到芳草堂,说许婕妤晋升了婕妤,赏赐给才人东西,才人气得饭都没吃下。奴婢心里有气,所以就——”
她的话没说完,裴元灏的眼睛里闪了闪,慢慢的看着我。
这时,旁边的朱芳华冷冷道:“姐妹们晋升,难道不是一件高兴的事吗?岳才人居然为了这件事生气……”
“这一生气,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她的孩子……”
周围的人都低声的议论起来,我站在屋子中央,只木然的听着,一个柔媚的声音幽幽道:“就算这样,也不能证明这个药囊不是你放的啊。”
我转过头,就看见申柔勾着一点唇角,淡淡的说道:“既然能偷偷的溜进来,还有什么事不能做呢。你承认了放老鼠,不过是想让大家觉得你只是给你们家才人出气,但如果,你们家才人不是只为了出气呢?”
我皱了一下眉头,慢慢的看向了裴元灏。
在宫里,说十句假话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说十句真话中夹着一句假话,那么假也变成了真,他在宫里这么多年,当然深谙这个道理,不过他的脸色仍旧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只是淡淡的坐在那里。
我想了想,说道:“能让臣妾再看看那个药囊吗?”
他没说话,只使了个眼色,扣儿又把药囊呈了过来,我拿起来仔细的翻看了一下,锦缎是进贡的,每个宫里都分了几匹,做工也还不错,结口还打了个络子。
我看了一会儿,抬起头说道:“这个药囊不是芳草堂的。”
“哦?”
“臣妾身边的人,水秀、小玉还有吴嬷嬷,都是湘西人,学的都是湘绣,这个可以从平时他们做的针线活去查;而这个药囊封边用的针脚针针相错,这是苏绣的针法,叫‘错到底’。”
我轻轻的抬起头看着他,说道:“臣妾不会。”
“你学的是什么?”
“臣妾是蜀中人,学的是蜀绣。”
听了这句话他站起身来,慢慢的走到我面前,一手拿过我手里的那个药囊,一手伸过来,忽的一下扯下了我腰间的一个香囊——那是曾经,他看见我闲来无事绣的。
两个锦囊在他的手里,我淡然的对着他,他却没有看那香囊,只是看着我。
这时,申柔悠然道:“会与不会,还不就是一句话?有人藏得深,一辈子不拿出来,这不就是件无头公案了?”
“有人藏得深”,这句话裴元灏一听到,目光就沉了一下。
第350章 暗夜机锋·祸根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隐隐听到玉公公迎上去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玉公公就走到了门口,轻轻道:“皇上。”
“何事?”
“扬州三百里加急,已经到了御书房,还请皇上……”
他的话没说完,裴元灏的目光一凛,急忙朝外面走去,周围的那些嫔妃们全都起身跪拜,而我转过身看着他手里的香囊,刚想要说什么,却见他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我。
常晴疾步走到他的身边,也没说什么只是等着他示下。裴元灏沉吟了一番,便说道:“你们都先回去。”说完,他又看了我一眼,跟常晴附耳说了什么,常晴点点头,道:“臣妾知道了。”
“嗯。”
他交代完一切,又看了我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大门洞开一阵冷风灌进来,让我微微的有些颤抖,常晴朝着他的背影跪拜之后,便起身走进来,说道:“今夜之事暂时到此,大家都先回去。”说完,她又转身跟扣儿说了几句话,扣儿答应着跑了出去。
周围的嫔妃顿时议论纷纷:“回去?这事儿怎么算完呢?”
“看她也没办法狡辩了啊。”
“不知道扬州那边又出什么事了,皇上都好几天……”
我站在屋子中央默然无语,常晴又走到了我的面前,说道:“岳才人今夜就先别回芳草堂了,本宫已经吩咐把荣静斋打扫出来,你就先住那里吧,你的人也会来服侍你。”
让我去荣静斋而不能回芳草堂,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是。”
我朝她一福,转身便要走,水秀跪在一旁虽然吓坏了,但这个时候还是立刻站起来扶着我,出门的时候,一阵香风从身边掠过,我一抬眼,就看见了申柔那双柔媚的眼睛。
我以为她要说什么,但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看了我一眼,便从身边走过了。
出了景仁宫,外面的轿子还候着,我坐上去的时候才感觉到全身几乎虚脱一样,背后也出了一身的冷汗,轿子一路摇摇晃晃的,我的眼前也有些眩晕,还好从景仁宫到荣静斋这段路不算长,不一会儿就到了。
刚一下轿,就看到门口站了一批侍卫,朝着我行礼。
走进荣静斋,这里倒是干净也清净,刚刚坐下,吴嬷嬷和小玉他们就心急火燎的赶来了,一进门便焦急的问我:“才人,到底出了什么事了,为什么让我们来这里?”
我心神劳累得很厉害,摆摆手不想说话,水秀扑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才人,奴婢知错了。”
吴嬷嬷一听就感觉到不对,问道:“你到底干什么了?”
水秀一边哭,一边把刚才的事说了出来,说到她去放老鼠,吴嬷嬷气得直拧她的胳膊,骂道:“我就知道你要闯祸,你这个小蹄子,你怎么就不干好事儿啊!”
小玉也跪下来哭着求饶:“嬷嬷,嬷嬷你饶了水秀吧,她只是想给才人出气啊。”
吴嬷嬷虽然生气,但到底也打不下重手,我劝了两句她也就罢了,只是水秀和小玉都哭着不敢起来,吴嬷嬷转身对我说道:“才人,那皇上他——他信你吗?”
他信我吗?
听到这句话,我微微的皱了一下眉头。
我知道一直以来,即使在我们最亲密的时候,裴元灏对我也只有七分信任,怀疑是他这种人的天性,他不会,也不可能彻底的相信任何一个人,尤其是我这样的女人。
可是,他今天的表现,不喜不怒,不冷不淡,反倒让我有些捉摸不透——我说的话,别人说的话,他到底听了多少,又信了多少,我完全不知道。
想到这里,我只觉得彻骨的疲惫。
看着我有些恹恹欲睡的样子,吴嬷嬷便说道:“才人,才人你也累了,不如先休息吧,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
她说完便让水秀他们去打来了热水,服侍我重新洗漱后,便要撵水秀和小玉出去,自己给我守夜,我摆了摆手说道:“今晚这里不用留人,你们都下去吧。”
“才人,那怎么行呢?”
“我说了,没事的。”
我虽然说话总是淡淡的,但吴嬷嬷他们也知道,只要我一开口就必行,也不再劝我,叮嘱了两句之后便带着两个丫头走了出去,大门关上,远远的还听见她不甘心的骂声和水秀委屈的低泣声。
坐在桌边,将今晚所有的事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显然,这件事的启动是在很早之前,不是仓促成型,而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把柄握在别人手里。
怪我过去,太放松了。
一个时辰过去,这个时候已经过丑时,我只觉得身心都疲惫不堪,心跳也阵阵的紊乱,应该立刻上床去睡才对,但我只是坐在桌边,用银簪子将桌上的烛火又轻轻的挑亮了一些。
沙漏发出嘶嘶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更清晰的,是远远传来的一阵脚步声。
越是在深夜,人的耳朵就越是灵敏,我比平常人更甚,只要我愿意,可以屏息听到很远的声音,那脚步声很轻,是一个人走到大门外的时候听了一会,似乎低低的说了什么,就听见那侍卫也压低声音道:“……娘娘请放心,咱们都受过大人的大恩,这点小事当然……”
然后,大门开了。
那阵脚步声仍旧很轻,轻得连风都没有惊起,自然也不会惊起荣静斋的任何一个人,只是当对方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是顿了一下。
烛火在我身边静静的燃烧着,却因为大门突然打开,而用力的摇曳了起来。
忽闪的烛光下,那张柔媚的脸近在眼前。
“果然是你……”
站在我面前的那个漆黑的身影正是申柔,她披着一件乌色的斗篷掩住了曼妙的身姿,整个人都像是融入了黑夜一般,只有在我的面前,慢慢的显现出来。
她轻轻的撩开了头上的斗篷,反手关上了身后的门,对着我笑了一下:“你好像早就知道本宫会来。”
“因为别人一定想不到,陷害我的人会在我刚刚离开景仁宫之后,立刻就来找我。所以,我在等。”
她的目光闪了闪:“你知道是我?”
我淡淡说道:“那个药囊不是我放的,当然只有别人放,能这么接近许幼菱的,只有她身边的玉雯,而玉雯也不会平白无故的害自己的主子,必然是因为有人许以重利,她才会噬主。”
“那你怎么知道是我?”
“因为上次我流产的时候,许幼菱带着玉雯来看我,那个时候我发现玉雯的身上带了一块翡翠玉蟾,以她的薪俸可买不起那样的东西,而恰巧——”我抬起头看着她:“我在重华殿服侍过你一阵子。”
申柔抬起一双柔荑似乎想要拍,但她却笑了一下,又垂下了双手:“果然聪明过人,难怪——你能那么轻易的杀掉柳凝烟。”
提到柳凝烟,我的脸色一下子僵了。
陷害我的人今晚会来,我的确算到了,但我算不到,她到底要来干什么。
虽然许幼菱这个案子我能猜到来龙去脉,却没有任何证据,只要她不来,我照样处在劣势,可她为什么还要来?
我沉下脸,说道:“你到底来干什么?”
她微微一笑:“我只是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说着,她的一只手伸进了另一只手的袖子里,慢慢的摸出了一样东西,而当我抬头一看,顿时全身的血都凝住了。
她手里的,正是当初柳凝烟拿着曾经要挟过我的那块名牌。
那块名牌被盗,一直都是我心里的一根刺,我却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在她的手里!
一看到我的脸色变了,申柔的笑容更加甜美了。
“柳凝烟是个什么样的货色,本宫跟你一样清楚,要说色诱皇上她敢,可谋害许幼菱她还没这么本事,她也做不出那些事。所以她被杖毙的前一个晚上,本宫去牢里看了她。”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阴冷的残酷:“你一定想不到,柳凝烟在冤死之前,本宫一句一句的审她,对了,让她点头,错了,让她摇头。”
我的身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虽然知道,皇帝让杖毙柳凝烟,是干净利落,但今晚申柔都能来见我,那当时,她就不会没有办法见到柳凝烟。
申柔冷笑道:“本宫,可整审了她一个晚上!”
“……”
“审到最后,让本宫审出了一件有趣的事儿。”
“……”
“你岳轻盈,害了她。”
“……”
“你不止害了她,你还杀了人!”
灯光下,我的脸色惨白得好像一张纸,因为全身的血都凝结成了冰,连一直稳稳的放在桌上的手都不停的颤抖。
“可以,这些年来宫里并没有无故失踪的宫女,也没有死无对证的案子,所以,本宫就派人去搜了她的东西,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却让我发现了这个。”
说着,她慢悠悠的将那块名牌拎起来,樱红的唇一张一阖,念出了上面的名字——
“颜——轻——盈。”
第351章 尘封往事 名牌的秘密
颜——轻——盈。
这三个字就像是三根烧红了的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一时间痛得我全身都在抽搐,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申柔慢慢的念完了这个名字,又转头看着烛光下我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冷笑道:“真是个好名字,一听就觉得是个美人,应该还是楚楚可怜,很讨男人喜欢的女人。”
“……”
“可是,她却没能进宫来,讨皇上的喜欢。”
“……”
“本宫让人去详刑寺查了一下,发现这个名字是七年前就应该入宫的宫女,和你一样,是从蜀中来的,可是——她却死在了半路上。”
“……”
“没有人证,没有物证,连尸体都没有,只留下一件带血的衣裳在崖边。当时的管事又担心延误了入宫的时间会被重责,所以草草的结案,把你和柳凝烟,还有那个宋瑜儿一起带进了宫。”
她每说一句,我的心就沉一分,那些好像噩梦一样的尘封往事就这样被一点一点的剥去岁月的尘埃,慢慢的浮现在眼前。
这一场噩梦,原来一直没醒。
而申柔的声音,还一直在耳边回响着,好像穿过了噩梦的呼啸——“而更有意思的是,这个女人姓颜。”
我慢慢的抬起头看着她,她拎着名牌悠然的看着,说道:“如果你记性还不错的话,应该记得在你册封的那天本宫曾经说过,蜀中出过的大家族,除了召烈皇后的薛氏一族,还有一个更大的势力。”
我的手慢慢的在袖子里握紧,指甲插得掌心一阵刺痛。
“那又如何?”
“本宫记得七年前,是朝廷跟西川的大小土司打了一仗,而提供川军所有战备的人,就是颜家!可以说那场仗是颜家和朝廷在打,朝廷调集了半个北方的军队才勉强战胜。蜀人求和,进贡了不少的东西和人,这个宫女,应该就是最后一批进贡的。”
“……”
“这个宫女没有进宫就死了,可朝廷也不想再跟蜀人起什么争端,所以这个案子是草草的了结,也秘不发丧,只当她现在还在宫里伺候。”
“……”
申柔冷冷的看了我一眼,道:“既然她姓颜,那她的身上应该有不少值钱的东西吧,可是详刑寺的记录,她死后所有的家当和值钱的东西也都不见了,所以被怀疑,是有人谋财害命。”
捏紧了的拳头慢慢的在袖子里松开了。
而申柔却接着说道:“可是本宫感兴趣的是,你难道真的是为了谋财害命,杀了这个女人的吗?”
我刚刚平静一点的呼吸又一次紊乱了起来,指尖颤抖得有些痉挛,我咬了咬牙让自己的呼吸继续,而那磨牙的声音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听起来格外的渗人。
申柔却笑得更甜了:“还是说,另有原因?”
“……”我沉默了一下,然后看着那个名牌:“你今晚来,目的不是要知道当初的真相吧。”
当初的事已经过了七年,未必能查得出来,她拿到名牌也有一段时间了,如果真的要查,早就闹开了,不会一点声息都没有,她来,不过是掂量一下这块名牌能让我妥协到什么限度而已。
“那你也知道,我是要来找你做什么了?”
“就算我认了这回的事,皇上也未必会信。”
“你以为,皇上真的那么相信你?”
我的脸色僵了一下,申柔懒懒的一笑,说道:“岳青婴,像你这种女人,到死都不会让人看透,皇上能留一百个坏女人在身边,却不能留一个他看不透的女人在身边。”
……
她的话,也正是一直以来我在心里清楚,却不愿意去面对的,只是突然发现,把话说开了,面对这些过去觉得很难的事,原来并不是那么难。
我沉默的坐了一会儿,感觉到身上有了一点力气,慢慢的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说道:“我现在,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你问。”
“我流产,也是你,对不对?”
这一次轮到她沉默了一下,那双蛇一般蜿蜒的曲眉微微一挑,露出的不再是柔媚的风情,而是微微的一丝颤抖,她慢慢的看向我,目光也有些闪烁不定:“你——知道?”
我没有说话,只是沉沉的看着她。
不管我那个时候多痛,到底已经过去了,曾经以为流不尽的泪水也早已经在眼中干涸,人只要冷静下来,就能比愤怒和悲伤的时候想通很多事。
她知道柳凝烟的死是我一手造成,而且经历了许幼菱的马蹄糕那件事,她一定知道我对药理有些研究,寻常的用药能很轻易的被我察觉,但是如果把致人流产的药材放进烟火里,浓重的硫磺味会掩盖住药材的味道,所以那段时间,我才会胎动异常。
可那个时候也正是我和裴元灏关系转冷的时候,心情使然,身体有些不舒服,我也都归于寻常。
但在清音阁的那晚,明明不是她的信期,可她却用这个借口婉拒了裴元灏,加上了喝了点酒,裴元灏就到了我的芳草堂。
然后……
听了我说的那些话,申柔倒是有些意外的看着我,说道:“你居然,全都猜到了。”
“果然——是你!”
我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一刻心里的愤怒几乎刺激得我眼前一阵发白,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可这样,还是不够。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会再回来了!
感觉到我全身都在发抖,眼睛也充血发红,她也有了一瞬间的慌乱,似乎也在担心我会和她拼个鱼死网破,可当我的目光落到那块名牌上,却硬生生的逼着自己不能动,表面上什么也没有,但我的五脏六腑,却煎熬得好像被火烧一样。
申柔自己也像是轻轻的吐了口气,她突然冷笑道:“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害死你的孩子的,不是我。”
我死死的盯着她:“你还想抵赖?”
她悠然的翘了一下唇角,看着我:“你知道,许幼菱是怎么死的吗?”
“……”
“那个药囊里,的确全都是催产活血的重药,所以她在生产的时候大出血,连太医和稳婆都慌了手脚,但如果那个时候她肯及时止血,就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只是孩子那个时候已经入盆,可能就会窒息而死。”
“……”
“她自己坚持不肯先止血,要先把孩子生下来。孩子生下来了,她的血也流干了。”
“……”
“她用她的命,保护了她的孩子。”
我呆呆的看着她,没想到,许幼菱是这样死的!
她明明可以活下来,可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却宁愿拼掉自己的性命——我回想起那个笑容中总是带着怯怯神情的女子,躺在床上苍白的尸体——她那么柔弱,却有这样的意志。
这时,申柔又说道:“而你——烟火里的药并不重,只是一些宫缩催产的药物,不会要你的命;我拒绝了皇上,如果他不来芳草堂,也没有人能逼他来;他来了芳草堂,如果他不碰你,你也不一定会流产……”
我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那一夜,血染的那一夜,我已经不敢再去想,连内心深处的触碰都不敢,可是当她一提起那一夜,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浮现了。
我明明,是可以坚持的。
可是,当听到那个名字从他的嘴里喊出来的时候,我所有的坚持全都在那一瞬间崩溃了,回想起那一夜,身体里的热血止不住的往外流,将整个床褥都染红了,我毫无办法,在他的怀里发抖。
然后,我就这样失去了我的孩子。
申柔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的道:“岳青婴,是你自己无能,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天慢慢的亮了。
当乳白色的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的时候,吴嬷嬷他们也小心翼翼的走到了门口,推门一看,立刻吓了一跳。
“才人,你怎么——你坐了一夜吗?”
“才人,你怎么能这样呢?”
他们都急了,急忙围上来,又是给我倒热水,又是要搀着我去床上休息,我摆了摆手,坐了一夜身上的骨头都好像碎了重新装回去一样,我看了看他们三个,开口想要说什么:“你们——”
话没说完,外面突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
我慢慢的抬起头,就看见内侍监的一个公公匆匆的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外面的看守,吴嬷嬷他们一惊,急忙走到门口:“你们进来干什么?”
那公公依旧毕恭毕敬的朝我行了个礼,可脸上却带着一点阴冷的表情:“才人,从芳草堂小厨房的炉灶里发现了一些没有烧尽的药材,皇后娘娘要您现在立刻去景仁宫回话。”
吴嬷嬷他们一听,全都吓坏了:“怎么可能?”
“哪里来的药材?!”
“我们没有那样的东西!”
他们三个焦急的争辩着,那公公只是一笑:“嬷嬷,两位姑娘,有什么话等到了景仁宫再说吧。”
我没说什么,慢慢的站起身来,正要跟着他们走出去,突然想起了什么。
“皇上现在在哪里?”
第352章 朕要好好的折磨你!
“皇上现在在哪里?”
那公公花白的眉头皱起来,轻轻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多少有些蔑意。他大概以为,我还希望能有什么转圜的余地,想要讨情求饶,便有些不耐烦的说道:“皇上现在正在御书房,和太傅大人商议国事,可顾不到后宫的这些小事了。”
原来,裴元灏还在御书房。
我心里轻轻的松了口气。
其实——我不希望他来,只怕他会来。
他是个对任何事都抱怀疑和警惕态度的人,有任何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那双深邃的眼睛。而眼下这件事,我只希望在今天,就这样了结。
于是我点点头,道:“公公在门外等我一下,我收拾一下立刻就来。”
他虽然有些不耐烦,但我到底还是才人,也不好明着驳我的面子,催促了两声便走了出去,这时吴嬷嬷他们全都围了上来,水秀的眼睛都红了,说道:“才人,怎么办啊?怎么会有药材在小厨房呢?”
“是有人陷害我们吗?”
我也不想跟他们多说什么,便对水秀说道:“若你想要死,或者想要我死,今天就乱说话。”
她一愣,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继续说道:“若你想活,想为我赎罪,今天就什么都不要说。”
“……”
“记着,敢说一个字,我要你的命。”
我没有声色俱厉,说话的口气也很平静,但这句话却把水秀的脸都吓白了,吴嬷嬷他们也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傻傻的点了点头:“奴,奴婢知道了。”
“行了,跟我过去吧。”
我伸出手,水秀有些颤抖的上来扶着我出了门,那公公在外面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见我们出来便一甩拂尘,匆匆的领着我们走了出去。
这一次没有轿子,我们在晨光中走到了景仁宫,却没想到这里的人居然到齐了,偌大的大堂中常晴依旧端坐于上,两边的嫔妃各自安坐,那些脂粉浓重的脸上或鄙夷、或怨愤、或讥讽的表情,格外的生动。
而这些里面,有一张格外柔媚的脸。
和所有人一样,她也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唯一不同的是,这一出戏,是她早已经知道结局的。
我慢慢的走上前去朝着常晴跪拜下来:“臣妾,拜见皇后娘娘。”
这一次,常晴没有说“平身”,我便也只能跪着,她低头看了我一会儿,开口道:“岳才人,昨天你说那个药囊不是你芳草堂的。”
“……”
我没有回答,只是跪着不语。
“那你解释一下,为何管事的会在芳草堂的小厨房的炉灶里,找到这些东西。”
说完她一挥手,扣儿端着一只浅口的木盘子走了过来,里面是一堆灶灰,但仔细看看,灶灰里还掺杂着一些药材,有的已经被烧焦,有的还留下了一点未燃尽,正是那个药囊里用过的药材。
“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臣妾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淡淡的说出这句话,周围的人顿时惊愕的低呼了起来,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轻易的就认了,连常晴惯于平静的脸上也掠过了一丝波澜,她看了看我,说道:“这么说,你承认那个药囊是你让水秀放的?”
水秀的脸顿时白了,我只用眼角看了她一眼,说道:“那是臣妾自己放的。”
“什么?!”
常晴惊愕不已的看着我,水秀也睁大了眼睛,我淡然道:“臣妾知道水秀要偷偷进景仁宫放老鼠,臣妾是跟在她的身后进来的,所以别人看到了水秀,却没有看到臣妾,这个药囊是臣妾自己做的,也是臣妾自己放的。”
“才人……”
水秀吓坏了,刚想要说什么,我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她顿时哑了。
常晴蹙着眉头:“真的是你,那一夜进景仁宫放的?”
“水秀只是放了老鼠,很快就回去了,这件事她根本就不知道,况且——”我转头看向缩在一旁的玉雯:“可以问问玉雯姑娘,许婕妤是不是从那一天开始,身体就不舒服了?”
玉雯一听这话,迫不及待的说道:“没错,婕妤就是从那天早上开始,身体就不舒服了,皇后娘娘,”她说着就朝着常晴跪下来:“您可一定要为婕妤做主啊,岳才人她妒忌我们家婕妤,居然下这样的毒手,婕妤死得好冤枉啊!”
我看都懒得看她,冷漠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而周围的嫔妃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纷纷指着我怒骂斥责——
“好狠毒的人啊,许婕妤这么好的人,居然下此毒手!”
“这个恶妇,怎能再留她在宫中!”
“没错,不能留她,否则这宫里还有人敢怀孕吗?”
一片千夫所指,但是,原本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的申柔这个时候却微微的蹙了一下眉头,像是有些不安的看着我,我跪在屋子中央低垂着眼睑,一动不动。
常晴慢慢的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低头看了我一会儿,说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无话可说。”
常晴又皱了一下眉头,看了我好一会儿,终于说道:“才人岳青婴,妒忌成性——”
话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了玉公公的声音:“皇上驾到!”
周围的那些嫔妃原本听到她的“宣判”,好几个都兴奋得屏住了呼吸,这个时候一听皇上来了,脸上的神色又变了几变,还是立刻起身,我头也眉回,只看到一个高大的影子慢慢的从地上移过来,遮住了我的影子。
“臣妾拜见皇上。”
“都起来吧。”
他的声音很低沉,还带着一丝沙哑,像是一夜没睡给熬出来的,我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慢慢走过来,一直走到我的身后,对着站在我面前的常晴,说道:“皇后,问得如何了?”
“皇上,岳才人已经都认了。”
“哦?都认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却好像在那种平静下暗藏着什么,我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也是苍白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看来真的是熬了夜,神色也显得有几分疲惫,但看着我的时候,那眼睛更红了几分。
我平静的转过脸,继续沉默的跪着。
常晴说道:“岳才人说了,药囊是她放的,那天晚上水秀溜进景仁宫偷放老鼠的时候,她在水秀的后面,所以景仁宫的人看到了水秀,却没看到她,玉雯也说,许婕妤的身体就是从那天之后开始有异样的。”
“哦?”
他的声音拉长了,显得有几分玩味:“那天晚上?”
“是啊皇上,”玉雯跪着走过来,一边哭一边说道:“求皇上为婕妤做主!”
他没有说话,而是慢慢的走到了我的面前,慢慢的蹲下身子看着我,我还一直低着头,但他一伸手就捏住了我的下巴,微微用力的一抬,我被抬起脸来看着他。
“那天晚上……”
我平静的看着他:“臣妾自知罪孽深重,但求一死,以赎己罪,望皇上成全。”
一听到我这话,别人尚可,旁边的水秀已经快要吓哭了:“才人,才人不要!”
“……”
我什么话也不再说,只是被他抬着下巴,看着他的目光浅而淡,仿佛眼前一片透明。
他还在看着我,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隐隐的起了波澜,脸上透出了一丝近乎抽搐的表情,我听见他磨了磨牙,突然狠狠的抽了我一巴掌。
“啪!”的一声,我被打得整个人掀翻在地。
“才人!”
水秀急忙跪着扑过来扶起我,我被打得眼前一阵发白,脸上火辣辣的疼,嘴角似乎也裂开了,轻轻的舔了舔,舌尖立刻尝到了一丝血腥的味道。
看着我的样子,水秀哭得脸上泪涕横流,回头朝着裴元灏直磕头,磕得砰砰作响:“皇上,皇上求您别打才人了,一切都是奴婢的错,皇上您打奴婢吧!”
裴元灏站直了身子低头看着我,森然道:“你想死?死了就一了百了对吗?死了你就如愿了对吗?朕偏不让你死!”
我还伏在地上,那一巴掌真的不轻,现在耳边都还嗡嗡作响。
可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楚的在耳边响起:“削去她才人的封号,打入冷宫,朕不让你死,朕要好好的折磨你!”
打入冷宫……
我听到这句话,心里只是淡淡的一笑,可周围的那些嫔妃一听到要把我打入冷宫,全都怔住了,面面相觑,但一听到“折磨”两个字,有的人脸上又浮起了冷笑。
常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裴元灏,说道:“臣妾立刻安排。”
说完,便挥挥手对站在门口的那个老太监道:“带下去。”
“是。”
那公公走了进来,当着皇帝的面他倒也还老实,既不恭敬也不卑微,平静的说道:“跟咱家走吧。”
我慢慢的起身,但刚刚那一巴掌实在打得太重,现在脑子还有些昏沉,水秀急忙上来扶着我,我刚刚往门外走了一步,却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说道:“皇上,臣妾还有一个请求。”
他看着我:“你还要求什么?”
第353章 冷宫之夜
“我想见见,许婕妤的孩子。”
这句话一出口,他和常晴都愣了一下,周围的那些嫔妃一听,全都炸了起来——
“这怎么行,她这种毒妇!”
“对啊,许婕妤就是被她害死,现在她还要看孩子……”
“当心小孩子看到这种人,都会吓坏了。”
在宫里这些日子,我早已经学会把这些话自动的漏掉,他却皱起了眉头,冷冷道:“都下去。”
众嫔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中都有几分异样,但也没有再说什么,上来向他和常晴行过礼之后便都无声的退下了,我背对着他们而立,闻着那一阵阵的脂粉幽香慢慢的飘远,周围又只剩下了冷意。
裴元灏转头看着常晴:“去见大皇子。”
一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许幼菱生的是个儿子。
不由的想起了那个时候,我还是她身边的一个宫女时,我们谈起将来她会生男孩还是女孩她说的那些话,那个柔弱得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女人,为了不耽搁孩子的前程,也为了给孩子一个安宁的人生,宁肯希望自己生一个女儿,可现在,她生下的是天朝的第一个皇子,裴元灏的第一个亲生骨肉,却再也无法看到自己的孩子会如何走完这注定坎坷的一生。
我呢,我的孩子呢?
我下意识的伸手,长长的袖子覆住了自己的小腹——这个孩子连出生都没来得及,就早登极乐,他是不是只用疼那一回,却能避免一世的苦痛?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暖房外,常晴带着我走了进去,一进门就感觉到里面地龙烧得很热,温暖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里面的宫女奶娘急忙出来给皇帝和皇后行礼。
一转头,就看到内室的大床上,一个微微蠕动的襁褓。
我有些恍惚的看着,下意识的慢慢走了过去,常晴似乎想要跟上来,但这时,裴元灏却已经走了过来,她想了想,还是留在了外间,轻声的问了奶娘孩子的事。
一直走到床边,我才看清楚。
红赤赤的,皱巴巴的,好像一只剥了皮的小猫,两条长长的眼线闭着,小鼻头红红的,下面是一张嘟嘟的小嘴。
这就是——她的孩子?
这一刻,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的感觉涌上心痛,却也涌起了满心的疼爱,我轻轻的俯下身看着他。
孩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发出了一声颤巍巍的呜咽,我以为他要哭了,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抱他,可这孩子皱了皱眉头,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漆黑的眼睛,仿佛最深的夜,可是阳光透进来,又能看到最清亮的光映在里面,有一种说不出的透彻的感觉,他明明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可那一眼,却给人的感觉,好像连灵魂都被他眼前被看透了。
我看着他直发呆,这时,这孩子愣愣的看着头顶的我,突然裂了一下嘴。
他……笑了?
我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旁的裴元灏看到,也微微的吃了一惊,看着孩子,又看了看我。
这个孩子——像谁呢?许幼菱吗?现在还看不出来,可看着孩子的眉形,还有长长的眼角微微挑起的眼睛,好像……好像身边的这个男人。
是他的孩子,当然是像他的。
如果,我的孩子没有死,可以顺利的生下来的话,会不会也是这样?好看的眉形,长长的微挑起的眼睛,红彤彤的鼻头,还有水嘟嘟的嘴,会不会都像他?会不会,有一点也像我?
我忍不住看向了他,却发现他也在看着我。
刚刚那噬人一般的戾气都不见了,而我的脸上也不再只是冰封,眼睛却越来越热,好像下一刻就要滴下泪。
我慢慢的站直身子,朝着他一福:“臣——奴婢告退。”
说完,也不再看他便转身走了出去,走过常晴身边的时候,也朝着她一福,她只点了点头,一句话也不说,倒是站在门口的那位公公,大概有些弄不清楚,上前来迎我的时候口气也缓了些。
走出大门的时候,屋子里的暖意退去,一阵凉意袭来。
我站在门口,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穹——明明,已经是春天了啊……
春天原本应该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可我们到冷宫的时候,却下着大雨,眼前一片银灰色的雨幕遮挡了所有的东西,只能看到灰突突的高墙和里面灰蒙蒙的房子。
雨水落在地上,激起泥土微微的腥味冲到鼻子里。
其实,这种味道比脂粉的味道更让我喜欢,只是这个时候只是让人更狼狈而已,我撑着伞走到一半的路,身上已经湿透了,手里的包袱也完全湿了,水秀急忙要给我撑伞,说道:“才人,东西还是奴婢来拿吧。”
我皱着眉头也懒得看她:“你哪只眼睛在这里看到有才人的?”
“呃……”
她一愣,吴嬷嬷已经上来拍了她一把:“还乱叫,若是让别人听见,又是一场事了。”
“哦。”她吐了吐舌头,还是要上来抢我手里的包袱,说:“那,姑娘,奴婢帮你拿这个。”
我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吴嬷嬷,也不说什么,只伸手揽着她共撑一把伞:“过来吧。”
我知道这回的事,最不好受的就是她,我还让吴嬷嬷骂了她一阵子,可看着我现在的样子,她仍旧很内疚,我也知道那种感觉不靠时间和人心慢慢的抚平,会是很长的一道疤,也便不再说什么,几个人有些狼狈的朝着冷宫里的那个院子走去。
刚刚走到离院子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就看到前面隐隐绰绰的似乎站了一个人。
我仔细一看,竟然是钱嬷嬷!
“钱嬷嬷?”我愣了一下,急忙走过去,果然是她撑着伞站在那里,脸上也是一副没好气的表情,看着我的样子,似乎又有些心疼:“你还真是,惦记我啊。”
我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勉强一笑。
钱嬷嬷的目光又移向了我的身后,眉毛挑了挑:“哟,还没死哪。”
“你都没死,我怎么舍得死?”
我回头一看,却是吴嬷嬷,两个人针顶针的样子站在雨里,毫不示弱。
其实之前吴嬷嬷给我熬煮米汤的时候,我也隐约感觉到她应该曾经是召烈皇后身边的人,现在看她和钱嬷嬷这样,更确定了,只是两个人这样老小孩的样子,让人有些忍俊不禁。
水秀急的说道:“还是让才——让姑娘先进去吧,还淋着雨哪!”
他们两这才回过神一样,急急忙忙朝里面走去。
屋子是内侍监吩咐的,里面只略微打扫了一下,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水秀一进去就皱紧了眉头:“这个地方,怎么能住啊。”
钱嬷嬷一听就不乐意了:“不能住,你当你们是什么人,贵妃娘娘啊?”
水秀被她一句话哽回去,嘟着嘴。
我淡淡的一笑,过去在这里住的时候,已经习惯了钱嬷嬷这样说话,只怕水秀还得耐烦一阵子,便从她手里接过我的包袱:“行了,去看看你自己的房子吧。”
这次我被贬到冷宫,已经削去了才人的封号,是个普通的宫婢,也不会有服侍的人;水秀是戴罪之身,原本打几板子便罢,但因为这件事的拖累,也被放到了冷宫;小玉我没有让她跟着,倒是吴嬷嬷自己到皇后的面前请罪,说自己是宫里的老人,却没能劝谏主子谨言慎行做下这样的祸事,自请到冷宫来的。
他们虽然一起来了,但身份却是和我一样,也有自己的住处。
水秀说道:“不要,奴婢还是先帮姑娘收拾好再说。”
“你——”
我皱着眉头,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突然一阵强烈的眩晕差点倒下,吴嬷嬷他们急忙扶着我:“姑娘,你怎么了?”
钱嬷嬷一捏我的手就说:“哎哟,冷得跟冰块一样。”
“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次只怕——”
我也知道自己流产之后落下了病根,原本应该好好调养的,但是又碰上许幼菱的事,大晚上被叫去问话,又熬了夜,刚刚还淋了雨,不病才怪。
他们帮我脱了衣服,擦干净身上和头发便上床躺着休息,水秀还要给我收拾屋子,我恹恹的说道:“先回去吧。你这样噼里啪啦的,我怎么睡啊?”
吴嬷嬷和钱嬷嬷便拉着她出去了。
说累,也是真的累了,这些天这样心力交瘁的熬下来,比当初在扬州火里来水里去还痛苦,我心里还有一簇火没有熄灭,就是那块名牌还在申柔的手上,那不止是我的命在她手上,如果闹开了,将会是怎样的一场浩劫?
我微微有些颤抖,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烧,脑子也有些昏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我蜷缩在被子里,颤颤的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耳边先响起滴滴答答的水声,仔细一听,雨已经停了,是屋檐上的积水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转头看看窗外,天色漆黑的,是夜里了。
身上还有些酸痛的感觉,呼吸也是炙热的,我知道自己是发了烧,额头上还垫着冰帕子,嘴里却干得好像要燃烧起来一样。
我吃力的坐起来,靠在床头喘了半天,扶着墙勉强走到桌边,正要倒水喝,却看到外面一片大好的月色,月光如水一般照在院子里,银光润润。
院子里还有两个人——吴嬷嬷和钱嬷嬷。
他们既然都跟过召烈皇后,想来也是关系匪浅的姐妹,也应该有很多话想要说才对。
我喝了一口茶,嘴里润了一点,刚准备回床上继续睡,就听见吴嬷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你老实告诉我,当初那个孩子,皇后到底生下来没有?”
第354章 垂死 最后的日子
当初那个孩子?
我人有些发晕,还迷迷糊糊的想着——什么孩子?召烈皇后的孩子,不应该是当初的皇长子,也就是太上皇在传位诏书中所写的“皇长子元辰”吗?
都要传位给他了,怎么可能没有生下来呢?
不过,既然生下来了,人呢?
……
我模模糊糊的,听见钱嬷嬷哽咽的说道:“那么大的火,救火的都伤了那么多人,皇后虽然没被烧死,却是给活生生的熏死的,孩子生没生下来,你说呢?”
我一听她的话,顿时心里一惊,掌心里冷汗涔涔。
很早就知道召烈皇后,也从裴元灏和杨云晖口中听说的她的事,也能从皇太后的口气里感觉到她的一些性格,这个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女人,却最终死在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里,这些我都听说了,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是被活生生的熏死,而且——她居然是怀着孩子的时候被熏死的!
这,简直是惨绝人寰啊!
“既然如此,皇——太上皇的诏书里,怎么会说要传位给皇长子,而且——元辰这个名字,分明是当初他和召烈皇后一起想的,就是为了皇长子取的名字啊!”
“我也听说那道诏书了。可是,皇后的尸体是我亲眼看见的,也是我亲眼看见她入殓。母亲都这样惨死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活得了吗?”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总之,这个孩子没生下来,胎死腹中了。”
我听到这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也想不到,孩子竟然没有生下来,就这样胎死腹中了,可既然孩子没有生下来,皇上为什么要下那道诏书,传位给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皇长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钱嬷嬷说到这里,眼睛更红了,慢慢道:“当初那场大火,现在还在我的梦里,死都忘不掉。”
“谁能忘得掉?”
吴嬷嬷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也是红红的:“皇后的心性为人,真的能让人一辈子都忘不掉。”
两个人沉默着相对了一会儿,擦了擦眼睛,钱嬷嬷倒像是想起什么来,看着她说道:“说到心性为人,你有没有觉得,有个人跟皇后很像。”
“你也发现了?”
吴嬷嬷抬头看着她,眼睛亮亮的:“这个丫头,真的难得。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她好像就是召烈皇后回魂了。”
“是啊,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每次看到她,都好像看到当初的皇后一样,”钱嬷嬷说着,又轻笑了一下:“不过,她跟皇后还不一样,她倔强得多。当初皇后那样,也懂得跟太上皇服软,可这个丫头——是把软刀子啊。”
“也不知怎么的,就觉得丢不下她。”
钱嬷嬷看了她一眼,像是笑了一下,眼中也有些淡淡的回忆的哀伤:“她跟皇后,还是一样的人,就算恨也让人忘不掉。否则——这么多年了,太后也不会还记挂着当初的姐妹情。”
姐妹?我听得越发疑惑了——太后几次提到召烈皇后,眼中都是恨意,语气中也是不能释怀的恨意,怎么他们过去还是好姐妹吗?
如果是的话,人已经死了,她为什么会有这样强烈的恨意?
当初,到底发生过什么?
明明知道这些已经是过去的事,就算挖掘出了真相也对自己没有任何的好处,可人一病,脑子反倒歇不下来,整整一夜我都想着——想着惨死的召烈皇后,想着郁愤难平的皇太后,想着那个胎死腹中的“皇长子元辰”。
这宫里,到底有多少伤心的事,伤心的人?
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我才发现自己发烧得更厉害了,身体好像被掏空了一样,软绵绵的像个破麻袋躺在床上,水秀吓哭了,趴在床沿上,眼泪汪汪的看着我:“姑娘,你到底怎么了?”
我恹恹的一笑:“我还没死呢,哭什么。”
“可是你——”
“养一养,会好起来的。”
我自己知道,这是流产加上后来的一些煎熬,留下的病,需要养,只是冷宫也的确不是一个养病的地方,钱嬷嬷当然不会为难克扣我什么,可冷宫到底是冷宫,缺这少那是常事,太医也不可能再进来。
这种情况下,我的身子一天一天的拖着,缠绵病榻,不是咳血就是寒症,竟没有一天好好的,水秀不懂,还每天火急火燎的给我熬药,可从吴嬷嬷红红的眼睛里,我也看出来了,自己这是下世的光景。
不过这个时候,人倒不觉得有什么不甘心,我二十多岁了,女孩子最好的年华早已经过去,苦吃过,福也享过,爱过恨过,唯一的遗憾——我抬起头看着外面高耸的灰突突的墙——大概就是到死,都飞不出这个牢笼吧?
水秀手里捧着食盒从外面进来,一看见我攀着门口站着,立刻跑过来:“姑娘,你怎么出来了呢?外面有风啊!”
“没事,老是躺着感觉病重。”我笑了笑:“起来走走,或许好一点。”
“那我给你加件衣服。”
说着,她匆匆地进屋放好食盒,然后拿了一件长衣给我披上,扶着我慢慢的走到园子里坐下,我觉得胸口闷得发慌,也不好说出来让她担心,只能暗暗的喘着。
扶我坐下之后,她又跑回屋子,把刚刚拿回来的食盒端出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好几种精致的点心,我一看,立刻问道:“哪来的?”
“小福子偷偷给我的。哈哈。”
水秀笑得眼睛都弯了,送到我面前:“姑娘,你快吃,刚刚喝了药,吃这个能冲淡药的苦味。”
她一直催促我吃东西,可我现在,几乎已经没有吃东西的胃口了。
于是笑道:“现在你都在冷宫了,小福子还对你这么好,真难得。”
“那当然,我和他是同乡,小时候他被人欺负,都是我帮他的。”水秀笑眯眯的说道:“姑娘你还不知道吧,别看他现在叫小福子,其实他以前的名字可土了,叫狗剩呢。”
我笑了起来。
“不过,小福子这个名字也真好,他真有福气,这次皇上南下,还要带着他呢。”
南下……
这两个字一下子扎进了我的心里,我的笑容顿时也僵了一下:“皇上,要南下了吗?”
“嗯,听说船早已经准备好了,就在最近几天,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动身。”
就在最近了吗?
我恍恍惚惚的抬头看着头顶那片天——就在最近,他就要南下了。
我曾经无数次的想过,趁着这次南下……可是,到头来却还是一场空,一场空啊!
想到这里,胸口憋闷的感觉更重了,水秀发现我的脸色有点不对,急忙大声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喉咙里阵阵恶心的感觉翻涌着,吴嬷嬷和钱嬷嬷听见了也跑过来,一看见我的样子立刻道:“怎么了?”
“不知道,我刚刚只是跟姑娘聊天。”
“你们说什么了?”
“……”我怕水秀又要挨骂,抬起手摆了摆,吴嬷嬷看了我们一眼,急忙和钱嬷嬷一起扶着我进屋躺下,这一颠簸我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将之前喝的药都吐了出来。
药水里,还有一丝丝黑红的血丝。
一看到这里,吴嬷嬷和钱嬷嬷都呆了,水秀还不明就里,直掏出手帕给我擦嘴,吴嬷嬷急忙道:“水秀,赶快扫了,快一点!”
“哦,哦!”
水秀听了,急急忙忙的跑出去拿扫帚,钱嬷嬷看着地上的药,眼睛有些发红,吴嬷嬷慢慢的坐下来:“姑娘,你——你是不是觉得,没什么盼头了?”
我淡淡的笑了一下。
“人生病吃药,是要自己想着好,如果自己都不想好起来,别说吃药了,大罗金仙也帮不了你的。”她轻轻的说道:“你还年轻,活着才有盼头啊!”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钱嬷嬷,还有匆匆忙忙进来扫地的水秀,突然说不出话来,只笑。
接下来的时间,不过是在熬日子,药煎来我也照时吃,身体时好时坏,因为倒春寒,低烧一直没停过,每天脸上都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颜色,连水秀也看出来不对。
服侍我喝药的时候,看着她眼睛红红的,我想了想,故意道:“今天的药,怎么这么苦?”
“啊?苦吗?”
“难喝。有什么甜的东西过口没有?”
“有!有!”难得我说想要吃什么东西,水秀忙不迭的起身去找,刚刚拿出食盒,就听见外面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好像在说什么小偷,又什么不要脸一类的话,声音越来越近,我吃力的撑起身子,就看到一群人从外面涌了进来。
定睛一看,居然是小福子,被几个小宫女小太监揪着,而陆淑仪他们几个也跟了进来,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我皱了一下眉头:“你们来干什么?”
他们还没说话,陆淑仪一眼就看到水秀手里的食盒,使了个颜色,她身边的小宫女小婵立刻抢过来打开一看,叫了起来:“贼赃在这儿呢!”
我一听,立刻明白过来什么,水秀也白了脸,就听见陆淑仪冷笑道:“我说呢,小福子一个小太监,去御膳房偷糕点来干什么,合着这背后有‘高人’哪。”
御膳房的东西管得不算太严,平时小宫女小太监进去偷拿点糕点吃,姑姑骂两句也就是了,少有这样大闹的,我看着小福子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样子,心里也明白过来,淡淡的抬起头:“不知淑仪想怎么样?”
第355章 “你回来了?”
“不知淑仪想怎么样?”
也许是因为我太过淡然,陆淑仪他们反倒愣住了,好像忘了接下来应该说什么。
这时,一个很熟悉的身影从外面走了进来,定睛一看竟然是玉雯,我一看到她就变了脸色,不是因为害怕或者其他,而是想到这个宫女居然能毫无情意的为了一点利益就害死跟她朝夕相处的许幼菱,在我的眼里,这种人跟畜生无异!
一看到她,我的牙都咬紧了。
而她,比之前看着更富贵了些,身上的配饰也和跟着陆淑仪的小宫女们不一样。
陆淑仪他们看到她,嘴角勾了一下:“哟,玉雯姑娘来了。”
玉雯像一只斗胜了的公鸡一样洋洋得意的走进来,看了我和水秀一眼,便对着陆淑仪说道:“淑仪,贵妃娘娘刚刚说了,如果捉到偷东西的人,就拖到角门外,打五十板子再说。”
水秀被吓得睁大了眼睛,
“既然这样,”陆淑仪冷笑了一声,回头朝那几个小太监看了一眼:“还不动手。”
“是。”
小太监们一听,立刻有几个跑过来要抓着水秀就要往外拖,水秀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脚都软了,要知道五十板子打下来,不死也要掉半条命的。
“住手!”
他们走到了门口,听到这个声音全都停了下来,回过头。
我咬着牙扶着床柱要站起来,可刚刚一起身,眼前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倒下去,水秀眼泪都吓出来了,无助的喊着我:“姑娘……”
我喘着气,吃力的说道:“就算玉雯和小福子偷东西,也该由皇后娘娘定夺。后宫岂容你们动用私刑?”
玉雯冷笑了一声,走过说道:“皇上今天有要事,可顾不上你;皇后娘娘现在要照料大皇子,让贵妃娘娘协理六宫事务。今天的处置是贵妃娘娘下的,你敢说一个不字?”
原来,她跟了申柔。
倒真是,蛇蝎一窝了。
这个时候,吴嬷嬷他们也听到动静赶了过来,一看到这个阵仗也被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来扶着我,问道:“淑仪娘娘,这是做什么?”
“捉贼而已。”陆淑仪冷笑了一声:“这是贵妃娘娘说的,我看谁敢拦着。”
说完一挥手,便要将水秀拖走,水秀吓得大哭起来,挣扎着:“不要,放开我,姑娘,姑娘救救我!”
眼看着她就要被拖走了,我急忙挣扎着追出去:“站住!”
陆淑仪冷冷的看了我一眼:“还有什么事吗?”
“……”我咬了咬牙:“东西是我让偷的,抓她不如抓我!”
“姑娘!”吴嬷嬷和钱嬷嬷失声喊了起来,拼命把我往回拖,可这句话对陆淑仪他们来说就像是猫鼻子里的鱼腥味,立刻说道:“好,这可是你说的!”
我回头看了吴嬷嬷他们一眼,使了个眼色,他们也只能放开我,我慢慢的走到陆淑仪的面前,看着她,脸色虽然苍白却浮起了一点淡淡的笑意:“这五十板子,我可以开销了,不过我奉劝各位——皇上把我关在冷宫,是要折磨我,若我死了,皇上也就没有可折磨的了。”
他们面面相觑,也变了脸色。
“我劝各位,省着点打。”
说到底,我和水秀还是不一样,否则他们今天就直接来我了,但这句话说出来,也让陆淑仪有些恼羞成怒,她伸手捏着我的下巴,咬牙着:“牙尖嘴利,我看你还能利到什么时候!”
说完,她狠狠道:“那五十板子可以免了,不过既然嘴这么利,就给我掌她的嘴!”
说完她一挥手,那几个抓着水秀的小太监就跑过来抓住了我,水秀又是怕又是急,吴嬷嬷他们也急坏了,忙着要过来,却都被人拦住。
我被他们抓着双臂无法再挣扎,一抬头,就看到了玉雯慢慢走到我面前。
“怎么?想不到是我吧。”
跟这种人我根本连话也不想说,只漠然的垂下眼睛,“啪”的一声,一记重重的耳光就扇到了我的脸上,我的眼前顿时一阵发黑。
“姑娘!”
水秀惨叫的声音在耳边响着。
脸上火辣辣的疼了起来,可这不算什么,喉咙里那股腥甜的味道止不住的往上涌,我拼命的咬着下唇想要忍着,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而所有的坚持都在崩塌。
玉雯冷笑着看着我,又高高的扬起了手臂,一巴掌就要打下来。
就在这时,她背后不远的那扇大门突然被人“砰”的一脚踹开。
木门不算结实,但也并不腐朽,却被硬生生的踹得飞了起来,所有人全都吓呆了,我也被震得清醒了一点,一抬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外面冲了进来。
“放开她!”
那一声震怒的低吼在耳边响起,我几乎还来不及去想这个熟悉的声音是属于谁的,他已经冲到了我们面前,狠狠的抓起玉雯的后衣领用力一甩,玉雯被丢出了两三丈远,惨叫一声像条死鱼一样重重的摔在地上。
抓着我的两个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的放开,却已经被狠狠的两脚踹得滚出好远,一个被硬生生的丢到墙上,撞得头破血流。
失去了那两个人的挟制,我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倒下,却跌进了一具温暖而坚实的胸膛里。
“青婴!”
他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着,焦急中带着一丝哽咽,更多的是吐不出的怒火,我虚弱得连呼吸都困难了,过了好久才慢慢的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这张年轻而俊朗的脸。
裴元丰?
我有些不敢相信,可眼前的分明是他,剑眉浓黑,眼睛澄清,只是里面滚烫的一滴落在我的脸上,烫得我微微一颤,才回过神来:“你回来了?”
“是我,青婴,我回来了!”
他用力的将我抱在怀里,好像害怕一松手我就会消散一样,用力得我觉得有点疼,但更多的却是安心。
他回来了!
听说他做了马前卒,我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但正因为这样,反而不敢问,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去问,只能在心里默默的祈求上苍,保佑他的平安。
现在看着他,平平安安的回来,平平安安的在眼前,还是和以前一样莽撞而率直,只是那张曾经满是稚气的脸,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而多了一份岩石般的刚毅。
我无力的笑了一下:“平安回来了,就好。”
“我回来了!”他用力的抱着我,一字一字的说道:“我回来带你走!”
说完,他一把将我抱了起来,一转身就看到站在旁边还不知所措的陆淑仪他们,像是都被吓坏了,这个时候才结结巴巴的道:“王——王爷——”
裴元丰狠狠的看着他们,又看了一眼摔在地上,现在还没爬起来的玉雯,他一步一步的走过去,陆淑仪脸色煞白,一步一步的往后退。
裴元丰曾经说过,他杀过人。
也许因为在我的眼里,他只是那个会闯祸,会傻笑,在我面前永远像个弟弟一样的小武,我从来没有意识到那句话的真实性,可现在,他一步一步的逼近陆淑仪,身上那种腾腾的杀气却是从骨子里偷出来,带着摄人的狂暴,几乎要将人压垮。
我抬起无力的手臂,轻轻的抓了一下他的衣襟。
他立刻低头看着我,我无力的摇了下头,可刚刚硬咽下去的那口血终究还是没憋住,慢慢的从唇角泌出,落在雪白的衣衫上,立刻染红了一大片。
裴元丰一下子急了:“青婴!”
他咬了咬牙,用力的将我抱在怀里,转身就要朝外面走去,他这一转身,陆淑仪立刻虚脱得跌坐在了地上,但吴嬷嬷他们却很快反应过来,急忙跑过来跪下:“王爷,您这是要带姑娘去哪儿啊?”
“姑娘?”听到这两个字,他愣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一样,低头看着我,看着我嘴角的血,看着我形销骨立的样子,眼睛都红了:“他,就是这样对你的?”
我说不出话来,满嘴的腥甜还在蔓延,只怕自己一开口,又是血。
“我不该走的。”
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根本就不应该把你交给——”
这句话他没说完,因为看见我无力的垂下了眼睛,他磨了一下牙,抱紧我就要往外走,吴嬷嬷他们急忙跪着上前,牵着他的衣角:“王爷,王爷您可不能这么做,她——她终究还是——”
“是啊王爷!”钱嬷嬷抢过话,连连说道:“你这么带她走了,事情可就说不清了。”
“你们走开。”裴元丰怒道:“我不管说不说得清,我只管她好不好,现在她已经这样了,我还不能带她走?!”
说完,他用力的挣脱开,吴嬷嬷和钱嬷嬷毫无办法,只能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王爷!”
裴元丰就好像没有听见一样,抱着我便朝大门外走去,可刚刚走到门口,就看见裴元灏身后跟着皇后、贵妃,还有大群侍从宫女朝着这边走过来。
他一眼便看到裴元丰抱着我,冷峻的脸上立刻凝了一层霜。
“你这是要干什么?”
第356章 “她是朕的女人!”
我被裴元丰紧紧的抱在怀里,全身无力的好像随时都要昏厥过去,慢慢的抬起眼,就看到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
他比起之前,似乎也消瘦了一些,那张冷峻的脸更加棱角分明,整个人也越发的冷,甚至隐隐透着一种狠戾的感觉,远远的站在门口,目光冷冽的看着我们。
春寒料峭,他的目光却是最冷的那一缕光。
尤其当他的目光落到我的身上,更是冷冽如冰,好像要扎进我的身体里一样。
我淡淡的看着他,但全身的痛却已经忍不住了,一低头又咳出了血,鲜红的洒落在胸前,染红了大片的衣襟。
我这才发现,自己雪白的长裙上已经好几处被染红的痕迹,好像雪地里片片飘落下的红梅花瓣,那么刺目,那么耀眼。
看着我咳得全身无力,裴元丰低头道:“别怕。我会保护你!”
“……”
我抬起头来,看着那张依旧年轻,却不再稚嫩的脸,带着成熟男子的稳健和刚毅,仿佛一句话,便如泰山一般不可撼动。恍惚间,我又想起了自己当初快要被册封的时候,看到雨中的那个少年,时隔多日,他还是和当初一样,无微不至的关心着我,甚至为了我可以身犯任何险境。
可我,却注定辜负了他。
我看着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只能无力的勾了一下唇角,这时裴元灏已经走到了我们的面前,他低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的看向裴元丰,开口,声音又冷又沉:“你这是要干什么!”
这一句话,已经不是质问了。
裴元丰毫无惧色的抬头看着他:“臣弟要带她走。”
“带她走?”裴元灏目光更冷了:“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她是臣弟最重要的人!”
这句话一出口,裴元灏尚可,但他身后的那些人全都惊得目瞪口呆,有几个嫔妃立刻变了脸色,你看我我看你,惊愕间透出了几分鄙夷和讥诮,都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常晴一直平静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看着我们,又看了看裴元丰,一挥手,便带着几个嫔妃退到了后面。
裴元灏看了他很久,终于开口,沉声道:“元丰,你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吗?”
“……”
“她,是朕的女人!”
“她已经不是了!”裴元丰急得脸色都涨红了,甚至带着几分怒气的说道:“皇上,你已经把她废了。”
“就算废了,也容不得他人染指。”
“……”
这句话一出,顿时周围都安静了下来。
我躺在裴元丰的怀里,身体的病痛和精神上的压力,几乎让我快要昏厥,可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像是被雷击中一般,愕然的睁大眼睛,看向了说话的那个人。
就算废了,也容不得他人染指?
呵呵……
我凄然的一笑。
这,就是他!
当初我想要出宫,他就是这样将我从宫门口截住,毁了我一生最大的梦想;在冷宫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霸道放纵,让我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退避,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而现在,他已经废了我,将我丢在这座冰冷的宫殿里,任凭我自生自灭,即使这样,他也还是不会对我放手。
呵呵……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生命里会出现他,为什么我……会爱上他?
仿佛感受到了我心中的沉痛,这对兄弟都不约而同的低头看向了我,看到了我苍白的脸上那一抹凄然的笑意,顿时,裴元丰抱着我的双手更加用力了一些。
而裴元灏,目光中的冷意,也更深了。
“臣弟从来没有想过要染指她!”裴元丰沉默了许久,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声音却慢慢的有些哽咽,低头看着我:“臣弟从来不敢妄想得到她,因为她心里的人不是我,所以臣弟只希望她快乐。”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微微发红,抬头看着裴元灏:“可是,臣弟没有想到,她会是现在这样!”
“……”
“如果早知道,她要我为她开心的,是这样的结局,臣弟一定不会就这样放手!”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裴元灏的呼吸好像乱了一下,低头看着我,我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抬头看着那张年轻的,却犹带伤痕的脸——我从来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切我都一无所知,可当他说出口的时候,却已经到了这一步。
好痛……
不仅是脸上,身上,连胸口那个跳动的地方,也在痛。
这是我欠下的,还不起的债!
抓着他衣襟的手微微颤抖着,却已经无法再用力,只是滚烫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流动,几乎盈眶而出。
他低头看着我,又沉声道:“别害怕。”
“……”
“我说过,我会保护你,今天谁也不能在我的面前伤害你!”
“……”
我无力的摇着头,泪水已经顺着消瘦的脸颊滑落下来,滴落到沾染着斑斑血痕的衣服上,倏地便消失了,却将血痕冲成了淡淡的粉红。
他们两兄弟就这样面对面的站着对峙着,沉默了很久,裴元灏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元丰,你应该知道你的身份。”
“……”
“朕是指着你做大事的,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了一个女人——”
话没说完,裴元丰已经说道:“如果连最重要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臣弟还做什么大事?”
裴元灏的眼角抽搐了一下,那张平静的脸上只有这一点点涟漪,完全看不出任何的喜怒,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也完全没有力气再去想,去阻止什么,身上一阵一阵的发烫,一阵一阵的痛楚袭来,几乎让我昏厥。
“你就这么想要得到她?”
“皇上刚刚不是说了吗,臣弟这一次立下的是不世之功,问臣弟要什么封赏。臣弟不要兵,不要钱粮,只要一个您废掉的女人,也不行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坚定无比。
站在远远的那一群人大都听到了这句话,有的惊愕不已,有的暗藏鄙夷,但有两个人脸上的神色,却甚为怪异。
“若你带走她,你会怎么样?”
“臣弟什么也不会做。”裴元丰低头看了我一眼,眼睛有些红:“只要她不愿意,臣弟一分一毫都不会强迫她,臣弟——臣弟只是希望她好。”
裴元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的低头看向了我。
他们说的,全都是我的去留,却没有我插嘴的余地,我的全副精神只能让自己坚持着不昏过去,就已经到了极限,这一刻就算我看不见自己,也能知道自己有多狼狈,惨白的脸色,唇边的残血,还有身上的血痕,这一切被他尽收眼底。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磨了一下牙。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开口,淡淡的说道:“朕,可以考虑。”
裴元丰似乎也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能松口,顿时脸上闪过了惊喜的神色,上前一步:“那——”
“但不是现在。”
这句话一出口,裴元丰的脸色也沉了下来:“那,是什么时候?”
“她现在,是戴罪之身,若朕就这么平白无故的将她放了,那后宫也就没办法管了。”
“戴罪之身?”裴元丰皱了一下眉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之前被他摔倒一边去的玉雯,蓦地也像是明白了什么,说道:“她犯了什么罪?”
“她谋害朕的大皇子,设计害死了大皇子的生母贤妃许幼菱。”
贤妃……?原来他已经给许幼菱追封为妃了,回想起那个为了孩子连命都拼掉的柔弱的女人,我的心里空落落的,这种让后宫女人梦寐以求的尊为,她得到了,却没有再享受的命运。
可是,裴元丰一听到这句话,立刻大声道:“不会的,她怎么会做这种事?!”
“朕之前就跟你说过,这个女人,没那么单纯。”
裴元丰低头看了我一眼,立刻坚定的说道:“我相信她不会,她不是这样的人,一定是有人陷害了她!”
裴元灏没再说话,覆在那双深邃眼睛上的长睫微微颤了一下,看向了我。
我也平静的看着他,而目光却隐隐的看向了他身后的那个身影。
申柔的脸色在刚刚那一瞬有了一丝的动容,但这个时候已经恢复了平静,目光直视着我,丝毫没有畏惧。
她对我,拿得太准了。
“这个案子已经定了,她自己也认了罪。”
裴元丰一惊,低头看着我,喃喃道:“不,不是这样,青婴,你是有苦衷的对吗?”
“……”
见我根本无法开口,他却有些急了,又抬头看向裴元灏:“皇上——”
“所以你说,朕如何能将她就这样给你?”
裴元丰的目光有些疑惑的看向我,似乎是想向我证实什么,我却一个字也没有说,他定定的看了我很久,抬起头,对裴元灏说道:“臣弟还是相信她不会做这种事。皇上要怎么样,才能让臣弟带走她?”
第357章 不给皇帝下台
裴元灏的眉头也慢慢的皱了起来,看着裴元丰说道:“你为什么,就这么相信她?”
“臣弟当然相信她,”裴元丰镇定的说道:“因为在臣弟的眼里,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所以臣弟不会怀疑她。”
裴元灏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非喜非怒,不似茫然不似大悟,却让人始终琢磨不透,连裴元丰也有些不安,说道:“皇上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臣弟带走她?”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慢慢的从我们的身边走过,抬头看着远方有些苍茫的天际。
他看的方向——是南方。
我隐隐的感觉到了什么,就听见他说道:“你还记得,刚刚朕跟你说过,南下的船队早已经准备好了。”
裴元丰立刻明白过来:“皇上要臣弟也一起南下?”
“朕说过,朕是指着你做大事的。”
“事成之后,臣弟就可以带走她?”
“若真的事成……”
“好!”裴元丰郑重的一点头,走到他面前:“皇上一诺千金,臣弟会追随皇上南下,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微微蹙眉,原本已经跳动得很困难的心这一刻也感到了一些异动。
南下,裴元灏迟迟没有南下竟然是一直在等裴元丰,而且是指着他“做大事”,到底是要做什么样的大事,竟然要带这一位可以统帅三军,挥剑策马的骁将?!
难道这一次南下,并不仅仅是一次出巡,让文武百官见识南方的人情?
他到底,要去南方做什么?
心里隐隐的感到的不安刺激得我胸口一阵憋闷,忍不住又咳了起来,却已经咳不出血,只是胸口震痛得厉害,好像随时都要炸裂开一样,裴元丰一低头看着我,脸上满是焦急的神情:“青婴,你还好吧?”
我勉强勾了一下唇角想笑一笑,但这个笑容却不知有多无力,他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种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他立刻抬头对裴元灏说道:“这次南下,臣弟希望也带她走。”
我原以为裴元灏会拒绝,谁知他只是看了我一眼,便很痛快的答应了:“可以。”
“谢皇上成全。”
裴元丰朝着他一颔首,便抱着我转身要走,低头柔声道:“青婴,没事了,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还没走出两步,裴元灏的声音已经在身后响起:“朕可没答应,让你现在就带走她。”
裴元丰的脚步停滞了一下,回头看着他:“皇上之前不是说了吗,南下的船队已经准备好了,明天就会起航。”
“今夜,她还是要留下来的。”
“可是臣弟担心,她过不了今夜。”裴元丰说着这句话的时候,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目光带着剽悍的煞气看向了那边慢慢爬起来的玉雯,和直到现在还面无人色的陆淑仪,狠狠道:“如果臣弟没来,可能她刚刚就已经不在了!”
裴元灏顿了一下,看了看我,又转头看了陆淑仪他们一眼。
“怎么回事?”
陆淑仪一听,急忙跪下道:“皇——皇上,臣妾不是无故来这里,而是——而是岳青婴她偷东西,臣妾只是过来小惩大诫。”
“偷东西?偷什么东西?”
“她偷御膳房的吃的。”
这句话一出口,裴元丰目眦尽裂,低头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都红了。
裴元灏也看向了我,面色沉冷的:“是真的吗?”
我低下头,有些无力的:“奴婢知罪。”
他又看了我一眼,似乎磨了一下牙,然后转头对着陆淑仪道:“谁允许你们在后宫滥用私刑?”
这句话说得很淡,但看他的表情,却没有一个人感到轻松,陆淑仪跪在他面前又看着煞气逼人的裴元丰,一个劲的发抖,却什么也不敢说,这个时候玉雯也从地上爬起来了,脸上身上满是擦伤,狼狈不堪,也跪在那里。
裴元灏上前一步,低头看着他们,突然勾了一下唇角:“你们好大的胆子。”
这句话说得比刚刚的还轻,可这话一出口,陆淑仪他们的脸色都惨白了,裴元灏悠然转头道:“皇后。”
常晴急忙走上来:“臣妾在。”
“在后宫滥用私刑,应该如何处罚?”
“陆淑仪应禁足一个月,扣俸禄半年;宫女应杖责三十,扣俸禄一年。”
“既然这样,皇后就办了吧,也让后宫的人明白明白规矩。”
“是。”
他们两的对话很淡,好像闲话家常一样,但陆淑仪和玉雯,连同常晴身后的那一群嫔妃全都变了脸色,尤其是申柔,微微睁大眼睛看着这边,一时间那张柔媚的脸上闪过了无数的表情,阴晴不定。
而就在这时,裴元灏又走到我的面前来:“至于你——偷东西。”
他的话没说完,裴元丰立刻说道:“还要怎么样?她已经病成这样了!”
“病了,就能不负责任吗?”裴元灏淡淡的看着他:“你也是个军中将领,若不令行禁止,法度何存?”
这句话却是把裴元丰给堵了回去,他是个将领,自然知道奖惩是什么意思,但怀里抱着我却又不甘心,说道:“可是——”
“不过,她已经病成这样,若再要行刑也不合适。”
“……”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夜她不能跟你出宫,这已经是朕的底限。”
裴元丰一听,脸上立刻露出了焦急的神情:“可是她——她已经病成了这样,臣弟不能放任她这样不管。”
“你说什么?”
“皇上,今天臣弟闯到这里来,就是不能让她再受一点苦,一点也不行。就算你要罚臣弟,臣弟也认了,但是让她吃苦,臣弟决不能答应!”
裴元灏终于像是压抑不住自己的怒气了一般,一字一字的道:
“裴——元——丰!”
裴元丰抱着我,丝毫不肯退让。
就在这时,我憋足了力气伸出手,轻轻的拉了一下他的衣襟。
他立刻感觉到,急忙低头看着我,紧张的道:“青婴?”
我张了张嘴,但声音实在是太虚弱了,他忙贴耳上来,我轻轻在他耳边道:“没关系的。”
他一听,立刻道:“不行!”
“听话,”看着他的样子,我不知怎么的反而笑了笑,虚弱的笑容多少让他的煞气消散了一些,我贴在他耳边,轻轻道:“皇上既然准我南下,当然不会让我死,但你现在这样,不给皇上下台,我就真的没路可走了。”
他愣了一下,低头看着我,沉默着说道:“可是你的身体——我怎么能看着你再——”
“放心。我的命,很硬的。”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的心里也淡淡的笑了,说起来,自己欲死的心也不止一次,但终究没有死,其实人要活着难,死却很容易,眼一闭牙一咬的事,既然没有死成,那心里就是真的不甘心死。
我到底,才二十多岁,人生不到一半的路。
记得以前看书的时候曾经念到过一句“无不可过去之事,有自然相知之人”,就算没有了这个孩子,没有了他,我应该还可以去遇见一些人,去做一些事,好过自己放弃自己,就这么无缘无故的来,无声无息的走。
听了我的话,裴元丰的脸上也微微有些松动,但抱着我的手却始终不肯放开,其实他这么莽撞也真的容易惹祸,如果不是因为他今天还朝,还有刚刚他口中所说的立下了“不世之功”,依裴元灏的脾气,绝不会跟他磨这么久。
我又轻轻的拉了一下他的衣裳:“听话,好不好?”
“……”
“皇上已经给了你台阶下了,若你真的要闹下去,出了事,我就真的连一个可依靠的都没有了。”
他咬着牙,又僵持了很久,看着我的眼睛,终于慢慢的点头:“……嗯。”
旁边的钱嬷嬷他们也一直紧张的盯着他,一看到他松口了,急忙上前来从他手里接过我,这一颠簸,我的胸口又是一阵痛,为了不让他担心,急忙咬着下唇憋住了,裴元丰看着我,却也是一脸不甘心的表情。
裴元灏这个时候才说道:“行了,回去吧。”
“去,去哪里?”
“洗尘宴还没完,还有大臣们等着敬你的酒,”裴元灏盯着他,说道:“别忘了,你可是朕的大将军,不是随便哪个谁。”
原来,他是从洗尘宴上出来,就闯到这里来的。
我心里的震撼已经不止这一次,却一次比一次痛,对着他有些为难的眼神,轻轻的点了点头,他终于乖乖的转过身,朝外面一步一步的挪过去。
裴元灏又走到我面前,低头看着我。
我也淡淡的看着他。
两个人的目光都没什么温度,在这样春寒料峭的天气里,透着淡淡的凉意,他似乎也在忍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扶她进去。”
钱嬷嬷他们急忙上前来将我扶进了屋子。
刚刚那一场闹,也真的去了我半条命,躺在床头又咳了几口血,水秀已经哭得快要昏过去,钱嬷嬷他们也没时间再理她,手忙脚乱的给我擦拭血迹,又煎了药送来,热腾腾的灌了几碗药下去,一直闹到晚上,才终于看到我的脸上有了点血色。
我看着一直啪啪炸着响的烛火,映得外面更是一片漆黑,问道:“洗尘宴散了吗?”
“刚刚听到声,像是散了。”
钱嬷嬷他们知道我要随裴元丰南下,连夜在给我收拾东西,不过我的东西也不多,松松的一个包袱里倒有一半都是药,我看了一眼,淡淡的笑了笑。
吴嬷嬷过来摸了一下我的额头,皱紧眉头道:“好烫,这样明天可怎么上路?”
“没事的,”我笑了笑:“让我睡一觉,就好了。”
他们虽然担心,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又给我把杯子掖紧了一些,叮嘱了两句,这才转身离开,可刚刚走到门口,就全都跪了下来。
“皇上?”
第358章 我们继续纠缠吧!
我低垂的眼睫微微一颤,抬眼便看见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
他就站在门口,沉沉的夜色和他的身影几乎融为一体,整个人好像是从夜色中走出来的,吴嬷嬷他们都吓了一跳,跪下去的时候声音也变了调:“奴婢拜见皇上。”
“都下去。”
他淡淡的说了这两个字,不带一丝的温度,吴嬷嬷看着他,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我,迟疑了一下,有些颤抖的磕了个头:“皇上,姑娘她——她身体很弱,寒症也——也一直没好……”
“……”
“刚刚,她还咳了血。”
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我好像看到他的眼角微微抽了一下。
沉默了很久,气氛僵得好像被冻结成了冰一样,吴嬷嬷已经跪在地上抖得不成样子,就听见他仍旧冷冷的,不带一丝温度的道:“下去。”
他们终究不敢再说什么,磕了个头便哆哆嗦嗦的走了出去,迟疑了一下,还是关上了门。
屋子里,便只剩我和他了。
他一步一步的走过来,那张被阴影笼罩的脸被明明灭灭的烛火一照,显得阴晴不定,而他高大的身影投下的浓浓的阴影也慢慢的将我笼罩起来,遮住了烛光,眼前一片阴暗。
一股浓烈的酒气迎面扑来。
难怪,刚刚吴嬷嬷会大着胆子跟他说那些话,也是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今天裴元丰回来,国宴上当然少不了酒。
而上一次,他喝了酒来找我,是——
不能去想,不敢去想,每想一次不啻将伤口又血淋淋的撕裂开一次,痛得人呼吸都无法继续,我感觉到胸口的一点紊乱,立刻努力的让自己平静下来,淡淡的看着他。
他一步一步的走近,烛火在他身后摇曳不定,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只有那消瘦的轮廓落在眼中,像烙铁一样烫人。
“有的时候,”他一边走,一边开口说着,声音有些干哑:“朕真的想杀了你。”
“……”
“你真的死了就好了。”
“……”
“你解脱了,朕也解脱了。”
说完这句话,他的右手伸进袖子里一抽,顿时眼前一道寒光闪过,刺痛了我的眼睛,那竟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我的心狠狠的跳了一下:“不要!”
话音刚落,那道寒光已经从他的手腕上划过,顿时殷红的鲜血从割破的伤口里涌了出来,一滴一滴的低落到地上,而他的手已经伸到了我的面前,顿时浓浓的血腥味掺杂着酒的味道,充斥着我的鼻尖。
不——!
滚烫的感觉也从我的心里涌了起来,顿时眼前一切都模糊了,眼看着他的手腕已经凑到了我的嘴边,我急忙别开脸,可他的手却紧紧的贴着我的脸颊,鲜血染了上来,滴落到我的胸前,雪白的衣襟上顿时红梅点点,和白天的那一幕几乎完全一样。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滴落下来,和鲜血融在了一起,看着他手腕上的新伤旧痕,我突然觉得那种说不出的痛又出现了,痛得心都快要裂开,却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拼命摇头。
他压在我的身上,脸上已经暴怒的边缘,狠狠道:“张嘴!”
“……”
我咬着下唇说不出话,虽然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却还是睁大眼睛看着他,眼泪滴落下来,和鲜血溶在了一起,烫得人心里都在发疼。
他的眼中透过了一丝狠意,将手腕放到嘴边用力的吸了一口,然后一把抓住我的下巴狠狠的一捏——
“唔——!”
我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下颌几乎要被捏碎了一般,剧痛让眼泪狂涌出来,而他已经俯下身,狠狠的贴上了我的唇。
鲜血从他滚烫的唇瓣里哺入我的口中,腥甜的味道带着一丝残忍,弥漫在两个人的口腔里,我被逼着咽下了他的血,感觉到那滚烫殷红的液体流入喉咙,好像就一直流到了心里,烫得全身都在发抖。
一直等我咽下了那口血,他才慢慢的抬起脸来,两个人的嘴唇因为血还有些粘黏,呼吸中也带着血的腥味,我的唇瓣微微颤抖,看着他,看着他又将手腕放到唇边,吸了一口,再次低头印上了我的唇。
……
血,就这样一口一口的,从他的身体里,流到了我的身体里。
我已经挣扎不了,也无法再抗拒,他的味道好像就是这样的霸道和血腥,也不容任何人抗拒,连心里要抵抗,都会那么痛。
慢慢的,他在我的唇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力道却越来越柔,捏着我下颌的手也松开了,却轻轻的抚上了我的脸颊,沾了一手的滚烫濡湿,粗糙的拇指抹过去,最终停在我颤抖的唇上。
两个人只分开了一点,嘴唇却还粘连在一起,呼吸间尽是对方的味道。
他低头看着我,漆黑的眼睛里深邃无敌,却有一个苍白的,小小的影子映在里面,我看着那个影子,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
“既然你还没有死,那我们就继续纠缠吧。”
春寒料峭。
码头上的风更是凛冽中带着一股冬日未尽的寒意,吹得人纷纷缩起了脖子。
船很大,宽大的甲板上能容十个人并肩走过,三层阁楼让这艘大船不像船,更像是一座海上的城楼,巍峨耸立在晨光中。
我扶阑而立,看着脚下一片水波荡漾,弥漫着阵阵水雾,有生冷的河水的味道被晨风吹过来,润润的。
但我的目光,还看得更远,是烟波浩渺的另一头。
“姑娘,当心别又着凉了。”
水秀走到身后,将一件厚厚的大衣披在我的身上,顿时暖意融融,我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的笑了笑。
因为齐王爷留了话,水秀可以跟着一起南下,早上起来揭开帐子,她一眼看到我身上、被子上,还有唇角残留的血迹,当场就要吓得尖叫,以为我真的遭遇不测,还是我捂住了她的嘴,让她打来热水洗干净,被子和衣服也早早的收拾了,才没让吴嬷嬷他们看见担心。
而且,我身上的寒症退了,连缠绵数日的低烧也退了。
昨夜发生的事,他们一个字都不敢多问,,却也庆幸我在临走的时候身体好起来,至少不会因为舟车劳顿而更加重病情,但水秀一想起床上的惨象,似乎还是心有余悸,万事都小心翼翼。
一上船,便寸步不离的跟着我,生怕我又磕着碰着。
一阵风吹来,大船虽然稳固,但我瘦弱的身体却有些承受不起,扶着栏杆也摇晃了一下,水秀急忙道:“姑娘,还是先进去吧。”
我点点头,刚要转身进船舱,就听见下面鼓乐齐鸣,回头一看,浩浩荡荡的銮驾朝着这边走来。
皇帝南下,宫女、太监和侍卫是先上船准备的,这个时候裴元灏才到码头,我回头便看着码头上人山人海,彩旗飘飘,轰鸣的鼓乐声震得水面都在发颤,烟雾袅袅的散开。
我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那个男人。
一样高大矫健,背脊还是挺得笔直,明黄色的龙袍在晨雾中依旧耀眼夺目,也许不仅仅是因为龙袍,其实不管他站在哪里,都能让人第一眼看到他。
而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比昨夜看起来更苍白了些。
我下意识的伸出手,指尖微颤的抚过了唇角。
那种滚烫的,甜腥的感觉还在,就好像那句话,还在耳边响着,即使闭上了眼睛,即使一片黑暗,我也能知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多沙哑,多沉重——
我们终究,还要继续纠缠。
不死,不休。
远远的,他抬起头朝船上看了一眼,明明那么远,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一眼就看了过来,正正的对上了我的视线。
“……”
我平静的看着他,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冷,抓着栏杆的手指却在微微的发抖。
水秀一看,急忙扶着我焦急的说道:“姑娘,又难受了是不是?还是赶快进去吧。”
“……没事。”
我稍稍的退了一步,靠在舱门上,虽然低烧已经退了,寒症也好了很多,可身体到底是被伤到了,才站了一会儿就感觉气息虚弱,额头上也一直在出冷汗。
好不容易撑了一会儿,刚刚好些,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青婴!”
回头一看,裴元丰一脸欣喜的朝我跑过来。
“王爷……”
我慢慢的走过去,水秀也急忙跪下去磕头,他理也没理,抓着我的手臂上下看了看,笑道:“你看起来好多了,气色都好多了!”
我笑了一下:“谢谢你。”
听到这句话,他愣了一下,脸色微微一沉:“我不想听你说这个。”
我又笑了笑,轻轻的低下头。
水秀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她也机灵,便小心翼翼的退了两步,我依旧扶着栏杆站着,裴元丰站在我的身边,微微的侧身,魁梧的身材挡住了我的视线,却也挡住了凛冽的风。
他看着我有些苍白的脸,顿了一下,说道:“昨天的那些话,如果你不愿意,可以都忘了。”
“……”我的睫羽微微一颤。
“我……我就是我,我要怎么做,都与你无关的。”他咬了咬下,像是怨怼的说道:“你不用觉得欠我。”
我抬头看着他:“还是谢谢你。”
“你——”
看着他有些急了,我轻轻一笑,目光却从那张年轻而刚毅的脸上慢慢的投向了远方——烟波浩渺的尽头。
因为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第359章 你还是,忘不了他?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船队从大运河一路南下,顺水而行,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空气慢慢的温润起来,站在甲板上,两岸的景致也慢慢的染上了青翠欲滴的绿色。
已近南方了。
而这一个多月来,我的身体也好了许多,虽然还有些反复的咳嗽低烧,但寒症已经完全消失,裴元丰每天都会派人过来给我送药,所用的膳食也大多是温补为主,这样静养了一个多月,虽然是在路途中,却比在冷宫静静的熬半年都更好。
只是,我每天让水秀担心的,就是会在暮色将尽的时候,固执的站在窗边,望着夕阳。
南方的风并不急,风中也带着温润的气息,不像北方的风那么凛冽,让人难以承受,水秀挽着一件衣服走过来披到我的肩上,顿时暖意融融,她还唠叨着:“姑娘,别站太久,当心身体。”
“没事的。”
我依旧扶栏而站,风吹乱了发丝轻抚过脸上,带来阵阵****,我轻轻的伸手拂开,就看见水秀朝着我身后跪拜下去:“奴婢拜见王爷。”
一回头,便看见裴元丰站在身后。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墨色的腰带扎得很紧,衬得肩膀宽阔如山,蜂腰坚韧,矫健的身形在夕阳下看着越发的挺拔,那张黝黑的脸上满是关切的神情看着我。
我微笑着朝他一颔首:“王爷。”
他看着我回头对他一笑,人好像有些愣愣的,站在离我还有两三步的距离便不再过来了,关切的道:“怎么又站在这里吹风?”
他每天都会来看我,过去在宫里需要避忌的时候,他都会硬生生的闯进冷宫来救我,到了船上反倒拘谨了些,不敢轻易的触碰我,好像生怕将我碰碎一样。
我想,不管杀了再多的人,立了再大的功,他终究还是小武。
那个莽撞率真,会为了我不顾一切的孩子。
“没事的,我只是在看风景。”我笑了笑,转头看着眼前的一片烟波浩渺,夕阳西下洒下了万丈金色的光芒,将脚下的江水也镀上了一层金,人就好像在一片金光里前行,我轻轻的叹道:“好美的风景。”
裴元丰愣愣的看着我,被夕阳一照,他的脸上也有些红红的,道:“是啊,好美。”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又笑了一下:“快到江南了。”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我轻轻的念着,回想地第一次念这句诗的时候,恍惚的想着江南到底能有多美,可以让人愿意老死于此,而之前南下,面对的是刀剑环伺,险象横生,却也见过江南的满城飞雪,夜幕下的流离灯火。
还有……那双让人忘不了的,风情万种的眼睛。
“游人只合江南老?”裴元丰喃喃的重复念着这句诗,突然笑了一下:“我可不想老死在江南。”
我抬眼看着他:“为什么?”
“像我这样的人,若要死,必定马革裹尸,血溅沙场,老死在江南,只怕是西大通那些兄弟嘴里最没出息的死法了。”
他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刚毅,眼睛迎着的虽然是夕阳,却满满的全都是蓬勃的生机与希望,说的是死,念的却是生。
这是年轻才有的,生命的力量。
我看着他,心里有些淡淡的羡慕,低着头喃喃道:“可是我想。”
裴元丰听了这句话,先是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什么,脸上的神色立刻沉了下去:“青婴!”
看着他有些急的样子,我急忙笑道:“开个玩笑罢了。”
他似乎还心有余悸的,又看了我几眼,却见我只是专注在景色上,这才暗暗的松了口气,便又问道:“喝药了吗?”
我笑道:“你每天都问,我每天都喝。只是那药太苦,喝得嘴里都是苦味。”
“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
他笑眯眯的走过来,将藏在背后的手伸到我面前:“所以给你带了这个。”
定睛一看,却是一摞纸包,用麻绳拎着沉甸甸的样子,上面还有万宝斋的字样,我一看立刻明白过来:“点心?哪里来的?”
“嗯。”他笑着点头,说道:“昨晚船在任城靠岸补给,你已经睡了,我也没有吵醒你,就自己上岸去,幸好在码头附近就有万宝斋的分号,我知道那里的点心都做得好,你又老是说药苦,所以就给你买了回来。”
说完,献宝似的送到我面前:“尝尝看!”
我低头看着那包点心,又抬头看着他,舌尖那咽不下去的苦涩又涌了上来。
万宝斋,我没有忘记,那里面的点心的确好,所以我才会记得给他带回京城,但那一次,却让他中毒差一点丧命,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躺在床上,哭得泪流满面,背对着我不肯说话的样子。
看着我,他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小心翼翼的道:“青婴……”
我抬眼看着他。
他看着我的眼睛,郑重的说道:“过去的,都过去了。”
“……”我沉默的看了他一会儿,淡淡的笑了,一看见我笑,他也放心了下来,将点心包交给水秀:“去收拾一下,端来上大家尝尝。”
“是。”
等水秀下去了,两个人一时无话,他依旧站在我的面前,静静的陪着我。
我看着延绵无尽的江面,轻轻道:“王爷。”
“什么?”
“……”我心里其实终究是有疑惑,压抑了这些天,离扬州越近,那种不安越甚,直到他刚刚说的那句话,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次南下,到底要做什么?”
他的眉头一蹙,转头看着我:“皇上南巡,是为了考察南方的民情啊。”
“不是。”我轻轻的摇了摇头。
如果真的是为了考察民情,沿途的几座城池,就应该靠岸进城,可裴元灏只是停船补给,连当地的官员上船磕头都没有,尤其昨天晚上在任城靠岸,连船上的人都不知道,可见他根本不是想要考察这沿途的民情。
他的目标,就是扬州!
所以才会日夜兼程,两个多月的水路几乎被缩减了三分之一,扬州已经近在眼前了。
我抬头看着裴元丰:“而且,皇上原本可以很早就南下,却一直在等,我之前以为他是在等西北大捷,可你回来我才知道,他是在等你。”
“……”裴元丰没有说话,低下了眼睛。
“你们到底,南下要做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他沉默了很久,这个时候慢慢的抬起头看着我:“青婴。”
“嗯?”
“你,还是很关心他?”
这句话一出口,我顿时愣了一下。
“……”
“你还是在为他想,为他劳心,是吗?”
“……”
“他那样对你,让你——你还是,忘不了他吗?”
水秀原本端着一碟糕点兴冲冲的走进来,刚刚走到门口听到这句话,人就愣了一下,抬头看看我和裴元丰,她小心翼翼的走进来将碟子放到我手边的桌上,又轻轻一福,便转身走了出去。
两个人这样相对着,沉默了下来。
这句话,没有人这样明明白白的问过我,但我心里,并不是没有这样问过自己,虽然每问一次,心里就刺痛一次,但要知道真正的真相,却往往是要在最深的痛里,才能醒悟。
这个时候,就好像又在被刺痛一样,我压抑不住,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这一咳就有些止不住,胸口也传来阵痛,裴元丰一看见我脸色都变了,急忙上前来扶着我:“青婴!”
我摆摆手想说什么,但却说不出来,咳得腰都直不起来,裴元丰一下子急了,一把将我抱起来走到长椅边,轻轻的放下,我极力压制着胸口的痛楚,死死的咬着下唇,裴元丰蹲在我面前双手扶着椅子两边,焦急的看着我:“青婴!青婴你没事吧,我不问了!”
终于慢慢的平复了下来,我脸上的潮红退去,却更加的苍白,他急得额头都出汗了,小心翼翼的看着我。
我轻喘了几下,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如果我说不是,你会相信吗?”
他怔住了,睁大眼睛看着我。
“如果我说,我关心的,只是你们到底要南下做什么,你会相信吗?”
他看着我,半晌才道:“你——你说,我就信!”
我笑了一下,天边的夕阳终于落了下来,最后一缕带着血色的阳光从我的眼前被收回,天地之间在一瞬间陷入了一种宁静的晦暗里。
看着我的眼中没有一点光亮的样子,他的神情也黯然了下来,沉默了很久,他小心的开口说道:“青婴,我——我不是要强迫你什么,你若真的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可是——我不想看你再受伤。”
我低头看着他。
“这一次南下,你什么都不要管,好吗?”
我微微蹙眉,心里那微微的不安更甚,好像慢慢的变得真实了起来。
“我不想看见,你再受伤。”
“……你们南下,到底要干什么?”
第360章 贱民?贵胄?
裴元丰蹲在我的面前,看着我固执的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像是放弃了一样,然后说道:“青婴,你可知道,为什么朝廷要废黜南方的贱民籍,会那么难。”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其实,父皇不是没有想过,朝廷中也不全都是不管南方民众死活的,但要废黜这个贱民籍不是那么简单,也不是父皇的一道圣旨,朝廷的一句话就可以了事的。”
“那,到底是为什么?”
其实一直以来,我的心里也有这样的疑惑,裴元灏并不是一个心思狭隘的皇帝,之前南下的时候他在扬州的作为,也着实让人心生敬意,否则黄天霸也不会冒大不韪帮他夺嫡,可他登基之后,南方的贱民籍这件事却迟迟没有下文。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裴元丰看着我,慢慢的说道:“你要明白,既然有贱民,那么相对的,就会有贵胄。”
贱民?贵胄?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两个如云泥之别的称谓听得人心里发梗,我好像隐隐的感觉到了什么。
裴元丰说道:“其实当初,把江南三省的民众降为贱民,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贱民要承担比别的地方高出数倍的赋税,而江南又是中原最富庶之地,这一笔赋税高得惊人,却没有多少流入国库。”
我吃了一惊:“那,去了哪里?”
裴元丰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下,慢慢道:“青婴,你还记得皇族是哪里来的吗?”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声音有些干涩的道:“关外。”
“没错,我们是从关外来的,胜京才是我们的老家。”
裴元丰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浓黑的剑眉微微蹙起,那张稚气渐褪的脸上也透着隐隐的忧虑,说道:“当年先祖皇帝从胜京南下到中原,一路打到江南,虽然仗是他打的,但其实支持作战的,却是胜京的人,否则这么长的战线,若有供给不足,整个中原战场都会被拖垮。”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当初皇族南下的事,也蓦地明白过来:“江南的赋税,都去了胜京?”
“对。”他点点头:“这就是当初先祖皇帝和胜京的交易,胜京的三老四少支持作战,而战利品,则是朝廷每年要给胜京送去的大量的金银、丝绸、香料和铁器,这些东西能占到国库收入的三成,如果没有江南的沉重税赋,朝廷是支撑不起的。”
原来,这才是江南三省民众沦为贱民的真正原因。
当年皇族入关的这一场仗,其实是一场交易,一场皇族和胜京的交易,用中原的税赋来换取战争的支持,只有这样,皇族才能将整个中原收入囊中,而江南,就是这场交易中的筹码。
也难怪当初,皇族会那么重视扬州这一战,甚至不惜从西川调兵屠城,若不拿下江南,就算真的立国,面对胜京那边的狮子大开口,他们也根本无法偿还。
我突然之间觉得有些好笑,可心里的酸楚却让人想哭。
扬州屠城,血染中原,将江南三省的民众压得喘息难安,世世代代背负如此沉重的负担,这一切原来是源于一场交易,记录历史的笔,原来可以如此的举重若轻。
当真是“万物为刍狗”!
我说道:“所以,这一次南下,是跟胜京那边有关?”
“是的。”
“……所以,你之前离开京城去青海,其实不是去青海,而是去打听胜京的消息?”
“是的。”
“那,胜京那边,到底怎么了?”
裴元丰沉默了一下,看着我慢慢道:“青婴,你知道太子——,你知道我大哥离开京城之后,去哪里了吗?”
我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他回胜京了?!”
裴元丰默默的点了点头。
我一时间脑子里乱糟糟的,躺在长椅上微微的喘着气,脑子里来来回回的想着——裴元修,他回胜京了!
难怪,难怪京城的夺嫡大战之后,他和殷皇后就像从中原大地上彻底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了他们的消息,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裴元灏已经登基贵为九五之尊,怎么会找不到一个废太子的下落呢!
只有胜京,那里是他也不能动的地方!
也难怪,那一次我在御书房看到了一封来自胜京的信,被他和难以处理的南方的奏折放到了一起!
那个时候,他已经查到了裴元修的下落,却无法动手!
我人还有些迷糊,却已经隐隐的感觉到了,急忙抓住他的袖子问道:“胜京!那太子他,是不是跟南方又出了什么事?”
裴元丰点了点头:“我虽然没有查到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有消息说,胜京那边有人南下,似乎跟南方的某个势力达成了某种协议,可是你知道,南方的一些势力,一直是在对抗朝廷,胜京如果要和他们达成协议,只怕——”
南方的某个势力,我的心里一下子腾起了那个名字——长明宗!
这是曾经听到黄天霸和那些刺客提到过的,就是他们背后的势力,但这个势力到底有多大,却让人捉摸不透,一个回生药铺,已经将扬州闹得天翻地覆,而看起来这个药铺,似乎只是那个宗门一个小小的分支而已。
胜京的人南下,是和长明宗达成协议吗?
我知道,那个宗门和黄天霸的意愿是相违背的,他们的做法如此偏激狠毒,如果真的和胜京达成什么协议,那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协议?
想到这里,我的眉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时,眼前蓦地一阵阴影,我还没回过神,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的抚上了我的眉心,揉开了我的眉头,低头一看,裴元丰正看着我。
“青婴,这次南下的事,你不要管,好吗?”
“王爷,你告诉我,”我顿了一下,说道:“这次胜京南下的人,是谁?”
“……”他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异样的波动,慢慢的垂下了眼睑,过了很久才说道:“我不知道大哥有没有动,但似乎——大嫂南下了。”
我顿时明白过来。
难怪,他一直要我不要再管南方的事,难怪,他刚刚说不想看到我再受伤,这一次行船那么急,一路上除了补给,连给沿岸官员上船磕头请安的时间都没有,原来这艘船不是顺水,而是因为被牵引着。
看着他担忧的样子,我笑了笑。
我慢慢的靠回椅子上,胸口的阵痛一直没有断,但时间长了,好像也就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等到一切恢复,我看见裴元丰还蹲在面前,双手扶着椅子小心翼翼的看着我,年轻的脸上满是关切的神情。
“王爷,”我想了想,说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你——为什么会留在朝廷,会愿意帮皇上?”
裴元丰的脸上微微震了一下。
这是我一直以来都有些不明白的,裴元丰是殷皇后的孩子,按亲疏来说,他跟裴元修一边也是更亲的,可是夺嫡大战之后,裴元灏登基,他却并没有任何的反抗,甚至在这次知道了殷皇后和裴元修的下落,他竟然还是回来了,并且继续辅佐裴元灏!
见我郑重的看着他,裴元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说道:“青婴,可能在你的眼里,我一直像个孩子,但其实,我也是有自己的抱负的。”
“……”
“我也希望,能废黜南方的贱民籍,让汉人和我们关外的人融为一体,让天朝南北融合,只有这样,中原才能迎来真正的盛世,我骑马打仗,浴血沙场,不是因为我好战,而是因为,我有我自己的抱负和理想。”
“……”
“虽然,我是跟母后比较亲,但是——我和皇上的抱负,才是一样的。”
……
我傻傻的看着他,一时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也许,真的是因为一直以来,他在我面前率真得像个孩子,让我忘记了,其实他是天朝最骁勇善战的将军,是个有抱负,有血性的男子!
原来,他有着和裴元灏一样的理想和抱负!
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我第一次遇见他,其实是在上阳宫!
裴元灏也许未必是个友善的兄长,所以裴元丰对他也并不热络,但是,两个人却有着一样的抱负,这才是让他们没有离弃彼此的原因。
在男人的世界里,也许感情会占很重的部分,但除了感情,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东西,在引导着他们的生命,让他们为此拼搏,奋斗,甚至浴血不悔!
我的眼睛微微有些发红,裴元丰一看,立刻说道:“青婴,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什么?”
“那个时候,其实我对你——”
他的话没说完,我已经淡淡的一笑,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然后说道:“王爷,我没有生气,我是在佩服你!”
“什么?”
“只有坚持自己的抱负和理想的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在我的眼里,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一怔,有些欣喜的看着我。
我又慢慢的将目光看向远方,那已经渐渐晦暗的天色下,南方,已经近在眼前。
你们的抱负,理想,在南方会遇到谁,会遇到什么样的未来呢?
第361章 谁传我?
我们到达扬州,是在一个薄雾笼罩的清晨。
码头上早已经是彩旗飘飘,人山人海,船还没到港,已经听见了喧闹震天,鼓乐齐鸣,江水都被震得微微颤抖起来。
在我们到达之前,已经有先行的羽林卫提前半天到达了扬州,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各处布好了人手,扬州府的人也谨慎至极,码头上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各个刁斗森严,即使隔着薄雾,也能感觉到阵阵煞气。
而那些官员们,早已经穿戴整齐,规规矩矩的站在码头上,迎着风候着。
这一次出巡,和之前的南下,果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我站在一处隐蔽的甲板上,看着下面的人海,隔得是在太远了,也看不清到底有些什么人,也不知道这些人里面,有多少是老百姓,有多少是怀着心思的。
就在这时,甲板的另一头传来了隆隆的声音,是船上的护卫在调度,整齐的步法让脚下都微微震动起来,我一抬头,就看到一个纤纤丽影从里面走了出来,那双带着清冷的眼睛在薄雾里越发显得冷淡,转头看着我的时候,里面闪过了一点光。
她慢慢的走过来:“岳姑娘。”
“昭仪娘娘。”
昭仪刘漓,是这一次皇帝南下唯一带在身边的妃嫔,这些日子我几乎没有见过裴元灏,而她也一直陪在裴元灏的身边,只远远的看到过一两次,却都没有说过话。
现在她到了面前,一些礼数还是该有,我简单的朝她一福。
她也并不在意我的礼数不周,扶着栏杆往下看了一眼,脸上挂着一点冷淡的笑意:“岳姑娘刚刚在看什么?”
“……”
我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她已经冷笑着说道:“南方多暴客,杀夺为耕耘。这下面的人,只怕没几个不是怀着鬼胎的。”
从第一次在宫里见到她,就能感觉到她对南方的那种敌意,也许是因为父亲枉死在刺客的手中,而这一次裴元灏带她南下,也是因为她的哥哥再次遇刺,直到现在还生死未卜,要让她对南方的人有好感,也委实很难。
于是,我淡淡的笑了笑,说道:“云雾苍茫各一天,可怜西北起烽烟。暴客,又岂是只南方才有。”
她转头看着我,目光于清冷中多了一份尖利:“看起来,岳姑娘对南方的人,还是大有偏袒之意。”
“奴婢如今是戴罪之身,哪怕有偏袒,也与人无尤。倒是昭仪娘娘,”我抬头看着她,认真的说道:“位高而权重者,稍一偏颇,对脚下的人就是天翻地覆,累及无辜,岂不罪过?”
她沉沉道:“你还是帮南方人说话?”
“若有机会,奴婢愿帮天下人说话。”
刘昭仪看着我,春柳般的眉尖微微蹙起,却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就在这时,玉公公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皇上驾到!”
我和她都警醒了一下,回头一看,却见裴元灏就站在舱门口,目光灼灼的看着这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我们便急忙退了一步,跪下向他请安。
“皇上万岁万万岁。”
他没有说话,只慢慢的走过来,我看着那沉重的衣角慢慢的行到面前,便没有再动,虽然没有抬头,却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到我们的身上,似乎在审视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平身。”
我和刘昭仪慢慢的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裴元丰已经从船舱里匆匆的走了出来,玉公公急忙大声的问好,裴元丰一看见我立刻走过来:“青婴你在这儿,我找了你半天了。”
“王爷。”
我朝他一福,他走到我面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裴元灏,俯首道:“皇上。”
裴元灏看了我们一眼,没说话,冷冷的转过脸去看着码头上的人山人海,大船像一座移动的山峦一样慢慢的朝码头靠近,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所有的人全都仰着头看着上面,如同凡人仰望仙界一般。
“轰”的一声闷响,大船终于靠上了码头。
船身微微的震荡,大家一时都有些颠簸,其实这个时候皇帝应该坐镇大舱内的,等船停稳了再出来,不过他站在前面,下盘却很稳,裴元丰也一点都不受影响,倒是我有些头重脚轻的晃了一下,裴元丰急忙伸手扶着我:“小心!”
我晃了晃才站稳,抬头道:“多谢。”
一抬头,却看到裴元灏侧过脸来看了我们一眼,他的眼睛漆黑,在氤氲的雾气里,也看不清到底有些什么,慢慢的又回过头去。
又是“轰”的一声,船彻底的停稳了。
巨大的跳板缓缓从码头伸过来,搭上了大船,礼兵立刻从加班上分列跑了过去,很快便在码头上站列好,当裴元灏一只脚踏上去的时候,码头上的人全都跪了下来,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响震天。
仪仗早已备好,裴元灏慢慢的朝下面走去,裴元丰原本应该跟在他身边的,这个时候却站在船甲板上不动,低头看着下面,脸上满是凝霜一般的沉重。
我轻轻道:“王爷,你是在担心胜京的人吗?”
他说道:“听说,你们之前来,曾经几次遇刺。”
我笑了笑:“这次应该不会。”
“为什么?”
“如果这一次从胜京南下的真的是太——是南宫小姐的话,南方的刺客应该不会轻易的启动。”
裴元丰低头看了我一眼,脸色微微有些沉重的:“青婴,你——”
“放心。”我笑着看了他一眼,认真的说道:“我跟那些人接触过,如果他们真的要动手,运河就不会这么太平,所以到现在还没动手,应该是有人压制着。”
“……”
“我想南宫小姐这一次入关,应该还没那么快谈妥,所以皇上还有机会。”
裴元丰看着我的笑容,一时间似乎无法确定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模模糊糊的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这个时候銮驾已经快要上码头了,他捏了一下我的手臂,便转身匆匆的走了过去。
我还站在甲板上,看着下面的情景,扬州的官员们跪迎圣驾之后,礼乐齐鸣,气势十分惊人,不过船上还有许多善后的事,我便是跟着这些人延后下船的时间,等真正走上码头,已经过了午时了。
大概是因为在船上呆了太久,踏上陆地的时候,人反倒有些发晕,水秀急忙扶着我。
这时,前面来了一顶轿子,说是王爷下令接我去州府的。
我心里淡淡的笑了一下——没想到,他还那么心细。
出了宫,我的戴罪之身和斑斑劣迹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况且也是真的身子弱,便坐上轿子,一路听着外面的喧闹之声前行。
码头是在扬州的东边,轿子也是从东郊往城里走,水秀第一次出宫南下,看一切都很新奇,不时的趴在窗口指着外面的东西跟我兴奋的说着,连捏面人儿的都能让她看直了眼睛,要不是跟着轿子,只怕她就走不动路了。
我先还笑着,可走着走着,周围的景色变得熟悉起来。
这里是——
一眼看到前面那宽大的六扇店铺大门,还有两边的守财兽,我的心立刻突突的跳了起来。
回生药铺!
可是,轿子走近了,我却大吃了一惊,这间药铺竟然大门紧闭,甚至连门上的牌匾都被摘了,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息,过往的人似乎也忘记了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连瞧都没有往里面瞧一眼。
回生药铺竟然关门了?连牌匾都摘下来了,难道是——
我一时间也有些乱,不知道在我们离开后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黄天霸,还有慕华他们……
轿子没有因为我的惊愕而停下,不一会儿便离开了这里,很快到了州府。
风景依旧,热闹依旧,但排场却不可同日而语,整个州府焕然一新,连门口的台阶都换做了汉白玉,雕栏玉砌,亭台楼阁越发的精致华美,进入州府,倒像走进了一幅画一样。
我的身份虽然是宫女,但和宫女却还有不同,州府里的一些老人早就认出了我,看我又是王爷派轿子接来的,虽然不清楚我的身份,却也不敢怠慢,安排了南厢的房间,也让水秀跟着我住在隔壁,方便照顾。
等一切收拾好,已近黄昏。
州府内之前还喧闹一片,暮色沉下来的时候,也渐渐的安静了下来。
可我的心里却安静不下来,回生药铺的那惊鸿一瞥让我的心一直在抽搐——我和裴元灏都很清楚,哪里是刺客,或者说反贼的一个据点,也是我们唯一可以和他们接触的地方,可现在回生药铺竟然关门了,什么时候关的?当初我们离开扬州,他是否派人继续追查这里,又有什么样的结果?
他们关门,是因为南宫离珠的南下,还是因为裴元灏的南下?
“姑娘,”水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维,回头一看,她有些怨怼的走过来:“你又在想什么呀?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下,你看你,一头的冷汗。”
说着,拿手帕轻轻给我擦拭,嘴里还唠叨着:“身子本来就弱,你还不好好将息么?”
我勉强笑了一下,中午本来就只胡乱的吃了些东西,这个时候也有点饿了,刚要叫她拿点吃的来,就看到一个侍女走到门口,客客气气的道:“岳青婴姑娘。”
我回头看着她:“有事么?”
“传你过去。”
传我过去?我微微蹙眉:“谁传我?”
第362章 “你能多绝?”
那侍女看了我一眼,微蹙黛眉:“当然是皇上了。”
裴元灏传我?
我的心里微微动了一下,连水秀也有些惊讶,小心的走过来扶着我的手臂,眨巴着大眼睛望着我。我想了想,又问道:“皇上是在和大人们谈事,还是——”
那侍女又皱了一下眉头,但顾忌着我的身份,还是勉强笑道:“姑娘,传你过去就赶快去吧,这可是皇上的命令。”
她这么一说,水秀越发的担心了,抓着我的手臂小声的道:“姑娘,要不要奴婢去告诉王爷?”
我想了想,淡淡一笑拍了拍她的手:“没事的,我去去就回。”
说完便整理了一下仪容走了出去,那侍女在前面带路,其实这里的路我也很熟悉,之前来的时候不知道走过多少次,所以当她带我走上了小桥,看着不远处那精致的内院,我也就明白过来。
走到大门口,那侍女朝里面通传了一声,便退下了。
大门紧闭,里面一点声息都没有,只能看到烛火摇曳的光映照在窗户上,隐隐能看到里面的人影熟悉的轮廓,我轻轻的走上台阶,伸手推开门。
他正坐在桌边,听到推门声,抬头看着我。
目光和之前一样的淡,淡得好像能看透我的身体,看到很远的地方一样,我走上前去俯身行礼:“皇上……”
“为朕宽衣。”
“……”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身上还穿着沉重的龙袍,今天下了船,听说他还召见了扬州府的各级官员,光是在议事阁谈事就谈了近两个时辰,今天晚上州府有晚宴,当然不能穿这身袍子去,架子上挂着另一套。
在京城的时候我就已经被贬入了冷宫,还是个戴罪之身,这种事本不该我来,但我也没有多说什么,乖乖的走过去,他站起身来微微展开双臂,我便上前给他解开衣带。
屋子里很静。
沉重的袍子一件一件的从身上脱下,除了衣料揉搓发出的沙沙的声音,屋子里安静得什么也没有,连呼吸都听不到。
最后,他的身上只剩一件亵衣,衣带一松,袖口滑落,我便看到手腕上的累累伤痕。
新伤、旧痕,纵横交错在他的手腕上,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即使已经结痂,旧伤也早已经化作了淡淡的白色的疤痕,可似乎仍然能感觉到当时的一片殷红,有些刺目。
感觉到我的目光停留的时间长了一点,他低头看了我一眼。
眼睛一如既往的黑,却黑得让人有些心惊。
我轻轻放下了他的手,转身从衣架上拿起另一件内袍为他穿上,然后站在他面前系胸前的扣子,他也不说话,就这么低头看着我。
沉默,一旦久了,就会像是对峙。
我不开口,他也不开口。但总不能就这样一直下去,沉默了很久之后,还是我先说道:“奴婢从码头过来的时候,看到回生药铺关门了。”
他仍旧冷冷的看着我。
“皇上当初离开的时候,有没有派人盯着他们啊?”
“……”他像是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长长的吐出来,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他低沉的声音道:“虽然派人盯了,但却没盯住。”
他也并没有生气,想来回生药铺的人本就不那么好对付,况且当初黄天霸进京帮他夺嫡,必然也一定程度上让他对南方放松了警惕,况且那个宗门里的人到底还有什么手段,只怕都很深,官府和朝廷的人这么久都压制不住他们,盯不住也不奇怪。
只是,回生药铺是我们所知的那个宗门唯一的分支,如果这一条线断了,只怕就难找了。
如果这样拖下去,万一胜京的人跟长明宗真的谈妥,对朝廷的冲击可想而知。
我微微蹙眉,问道:“那南方这边,还有别的线索吗?”
他低头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心里跳了一下,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口气,便抿了抿嘴,垂下眼帘继续扣他胸前的扣子,慢慢的扣到了最后喉咙处的一颗,感觉到他的喉结上下滚了一下,开口时声音有些哑:“黄天霸,在哪里?”
“……”
我的手指微微一颤,扣子从扣眼里钻了过去。
原来这,才是他找我来的原因。
我低着头,继续将衣带拉过来给他系上,平静的说道:“奴婢不知道。”
“……”他皱了一下眉头。
“当初他走的时候,已经脱离了回生药铺,和这里的人也断了联系,奴婢相信他不会回到一个自己不认同的地方,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他能做得这么绝?”
“对自己不需流连的人和地方,绝,是应该的。”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我勾了一下眉尖,轻轻的将手从他的喉咙口放开,可还没垂下,他突然一把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指。
他抓得很用力,能感觉到掌心粗糙的皮肤揉捏着我的指尖,烫,且有些痛。
我蹙眉,抬头看着他。
……
大门被砰地一声打开的时候,我和他都惊了一下,回头一看,却见裴元丰一脸紧张的表情站在门口,一看到他坐在桌边,而我隔着桌子站着,仓惶的神情才褪去一点。
“皇上……”
“元丰,你越来越不像话了!”
他不像是发怒,但说话的口气也并不轻,裴元丰又看了我一眼,垂下头道:“皇上恕罪,微臣——微臣只是不放心。”
“不放心?”裴元灏站起身来看着他:“不放心她,还是不放心朕?”
“……”
“元丰,就算朕说过那些话,可她现在还是朕的女人!”
裴元丰又看了我一眼,低着头慢慢的跪下去:“微臣知罪。”
我站在一旁,也低着头不说话,裴元灏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了他一会儿,重重的一拂袖,走了出去。
州府的大臣们早已经候在外面,也许是因为不敢相信齐王爷会就这么闯进来,也不知道里面到底会发生什么,个个都站得很远,小心谨慎的低着头,看到裴元灏出去了,急忙跪迎。
等他们都走远了,我才走到裴元丰身边,他也急忙站起来,一手抓着我的手臂有些紧张的道:“青婴,你没事吧。”
“我没事。”
“他,皇上他叫你过来干什么?”
我笑了一下:“真的没事,只是服侍皇上穿衣而已。”
“穿衣?为什么——要叫你?”
我看着他脸上似乎有些不悦,还有些紧张的神情,轻轻的叹了口气:“王爷,他是皇上啊!”
他刚刚这样,真的太危险了,完全已经逾越了君臣之仪,幸而裴元灏虽然脾气不好,但对他始终还有法外的情,否则照他这样的脾性,早就出事了。
这个时候,我和他好像又回到了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在我眼里还是那个莽撞得,不知祸福为何物的大男孩,听着我教训的口气,他也微微有些沮丧,说道:“我只是——怕你再——关在冷宫那个时候的你,我真的不想再看到。”
我抬头看着他,心里也有些沉重,回想起他在冷宫看到我的时候,我虽然看不到自己,但也能想象到那个时候的惨象,真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一样,也许那个时候我咳血的样子真的把他吓坏了,才会稍微有一点动静都会让他草木皆兵。
我笑了笑,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没事的。”
“……”
“既然你好好的从胜京回来,没有让我担心,我也不会让自己出事,让你担心。”
他看着我,用力的点了下头。
和他一起往外走去,一出门便看到远方原本黯然的天色被映得透亮,好像城楼的那一边是另一个不夜天的世界,我说道:“今晚的夜宴,是在那一边吗?”
“嗯,皇上吩咐的,要与民同乐。看来他和你想的一样。”
我知道他是指我之前说,如果南下的是南宫离珠,那么南方的杀手不会轻易的启动,裴元灏和南宫离珠之间似乎真的有一种说不出的隐藏的默契,虽然完全站在不同的立场,可是因为太懂得对方,每一步走出去都像是在契合对方一样。
这种感知,绝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形成的。
走到内院门口的时候,两边站班的护卫一看见我们,便立刻朝裴元丰行礼,裴元丰随便的嘱咐了两句,继续和我并肩走出去,我问道:“王爷,州府这边的防护都交到羽林卫的手里了吗?”
“嗯。”
“我听说,刘毅大人伤重,不过已经醒了。”
“嗯,皇上下午的时候去看了他,虽然起不了身,但还是在床上磕了头。”
“我听说,行刺的刺客抓了几个,但一直没审出来?”
“这些刺客都是受过熬刑的训练,逼急了会自尽,就真的断了线索了。州府这边的人对这件事也很小心,没敢逼得太紧,就等皇上这次南下定夺。”
我点点头,和他一路慢慢的走着,这个时候也快到了大门口,我停下来,对他说道:“王爷,能让我去看看那些刺客吗?”
他一惊,转头看着我:“什么?你要去看那些刺客?”
第363章 真正在他心里的女人
裴元丰一惊,转头看着我:“什么?你要去看那些刺客?”
我点了点头。
他的眉头皱起,眉心都拧出了一个“川”字,沉默了看了我许久,终于慢慢的开口道:“青婴,我在船上跟你说的话,你为什么不肯听呢?我早就告诉了你,江南的这些事你,最好不要管,可你——”
看着他焦虑的样子,我反倒淡淡一笑,打断了他:“王爷。”
“……”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哪个人。”
“……”
“我要做这些事,是因为这是大事,会影响到千千万万的人。”
“……”
“我曾经被这些刺客掳走过,也跟他们中的一些人有过来往,我去,可能比你们的刑罚更管用。”
看着我平静微笑的模样,裴元丰似乎还有些踌躇,我又说道:“如果万幸能问出什么来,好过你们满城的找,更好过动刀动枪,血溅五步,你说对不对?”
裴元丰不尽相信的看着我,眉心微蹙,我却始终只是淡淡的微笑。沉默了许久之后,他终于长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我可以安排。不过今晚不行,夜宴我们都得去,等过了今晚我再帮你安排吧。”
我点了点头,抬头看着远处已经被城楼灯火映照得如同白昼的夜空,没说什么,跟着裴元丰便走了过去。
外面,是一片喧闹,人声鼎沸,响彻天际。
高高的城楼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随风摇摆,殷红的光芒将整个城楼都映得灯火通明,仿佛笼罩在一片红霞之中。官府在城楼上大摆筵席,几乎一半的扬州人都涌到了城楼下,放眼望去,人山人海,喧闹震天。
一切都好像是一年多前的倒影。
不同的是,这一次,我站在上面。
不再是像过去那样,只能在下面远远的仰望,也没有落魄、狼狈,甚至那些官员们早就洞察到了我这个所谓“宫女”的特殊地位,虽然待罪,但皇帝的亲信对我都客客气气的,连齐王都陪在我的身边,这些人都有一双油锅里炼过的眼睛,自然不会放过这些小细节,当我走过去的时候,一个个冲着我拱手微笑,十分客气。
我倒有些尴尬,也不与人说话,转头看着城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拥挤得好像过年一样,喧闹的声音震耳欲聋。
我低头看着下面,城楼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又转头看向城楼上这些持戈而跪的侍卫,裴元丰轻轻道:“青婴,你在看什么?”
“这些,不全都是羽林卫。”
“嗯。”
“人呢?”
“一半留在州府,另外一半的人马全都放了出去,皇上让他们去打探消息,务必要在三天之内弄清楚刺客的线索。”
我低头想了想,突然笑道:“我猜这些人,一定是见过南宫小姐的,对吗?”
裴元丰僵了一下,看着我,我笑道:“虽然皇上不是为了这件事南下,不过这件事总是他心头的一道坎。”我想着,又转头去看了看下面,还有远方灯火点点,入目之处全都是人潮涌动,“也不知道,南宫小姐会不会在这些人里面。”
“你猜会不会?”
“……会。”
“为什么?”
我笑了一下,回头看着他:“我若是南宫小姐,也会想要看一看。”
“……”
“我猜他,也想见南宫小姐。”
人还是那个人,但皇帝和皇子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况且……他们之间的关系,那一缕纠缠不断的情丝从京城牵到了胜京,又绵延几千里南下,终究是割不断。
她,应该也会想见裴元灏。
而裴元灏,是怎么也放不下她吧……
裴元丰一直安安静静的看着我,神情慢慢的变得落寞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的说道:“青婴,什么时候你能像了解他那样了解我呢?”
我心里一动,转头看着他,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在夜色中,微微的失落。
连那双清澈精亮的眼睛,都透着一丝黯然。
“……”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喉咙却有些干涩的说不出话来,而他一看到我无措的样子,急忙做出一点笑容,说道:“算了,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不要介意,不要管我。”
“……”
“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就好了。”
他虽然这样说,可脸上眼中的失落却始终骗不了人,我沉默了一下,轻轻说道:“王爷,有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看着我,有点眼巴巴的,但又好像不敢再深问,只怕问出来的答案会更刺痛他似得。我想了想,只笑了一下:“将来你会明白的。”
我的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一个声音大声道:
“皇上驾到!”
顿时,周围的官员一个个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全都肃容而立。
我转过头,便看见前方走来了一大群人,最多的就是护卫和皇帝南下带来的那些官员随从,最中央那个熟悉而高大的身影,便是裴元灏。
这是天朝立国以来,天子第一次亲临南方。
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之后又会发生什么,这一次他的南下的的确确是对南方的一个无比巨大的震慑,老百姓从惶恐到怀疑,从怀疑到惊愕,这时全都抬起头看着他。
裴元灏冷峻的脸上仍旧没有太多的温度,神情坚硬如岩石一般,有一种不可撼动的刚毅。明黄色的长袍穿在他身上,也透着说不出的华贵和沉稳,在夜幕下也是最耀眼的所在,那种慑人的霸气弥漫开来,几乎笼罩着整个城楼,下面的老百姓刚刚开始还吵吵嚷嚷的,等真的看到这位如天人临世一般的天子慢慢走出来的时候,全都变得鸦雀无声。
整个天地间,都仿佛为他而沉静。
也不知是谁带头,百姓慢慢的都跪了下来。
看着下面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我慢慢的转过头,看向人群中央的那个男人,他高高在上的俯视着脚下的一切,如神祗一般俯视众生。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巨大的呼声震天响起,连脚下的城楼似乎为在微微颤抖一般,他轻轻的一抬手:“平身。”
就在他刚刚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突然脸色剧变,上前一步盯着下面,那抬起的手一下子抓住了墙垛,好像要捏碎手下的石块一般。
发生什么事了?
一看到他这个样子,周围的官员都惊了一下,裴元丰也急忙上前一步,低声道:“皇上,怎么了——?”
裴元灏没有说话,死死的盯着下面,捏着墙垛的手指挣得几乎发白。
我心里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一转头,便看向了城楼下。
城楼下那些老百姓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来,黑压压的一片,在夜幕下就好像无尽的漆黑一样,可裴元灏的目光却死死的盯着远方,好像有一双手要从他的眼睛里伸出来,擭住那让他失神的人。
就在这时,人群突然乱了。
突然从四面八方出现了不少的人朝着裴元灏目光所及之处飞奔而去,那是通往西郊的路,人群拥挤密不透风,可那些人却还拼命的涌过去,好像要急切的抓到什么。
“怎么回事?”
“快让开!让开!”
“抓住他们!”
喧闹的声音从远处响起,隐隐听到似乎是要抓什么,路上的老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一看到这些人的架势,也意识到是官家在抓人,急忙朝一旁退去,顿时人群中乱成一团。
那几个官员有些发怒,皱着眉头正要说什么,我却一眼看到远处的人群里,那有些熟悉的模糊的身影,顿时变了脸色。
“小心刺客!”
不,不是刺客!
那些人根本不是要过来,反倒在大乱了之后,他们是要朝相反的方向离开!
慌乱的人群像是汹涌的海潮,混乱得要把整个扬州都掀翻一样,而在那混乱的人潮中,我突然看到了一个身影,虽然周围一片慌乱,她却始终纤尘不染,凛然如仙,即使夜色深沉,在那么多人当中,也夺不去她一分一毫的风华!
她的美,不是时间,距离,可以抹杀的。
明明隔得那么远,我好像清楚的看到她一边被周围的人护着后退,一边回过头,看向了城楼上的这个男人。
目光相交,有一种说不出的火花激起。
裴元灏一看到那个身影,顿时扶着墙垛的手一用力,指尖几乎都要掐进石头里。
人群中的羽林卫早已经启动,不顾人潮汹涌朝着那边飞奔而去,老百姓也已经知道出了事,有的也经历过一年多前的那场刺客的袭击,都怕惹祸上身,胆小的尖叫着退开,但也有一些退不开的造成了羽林卫的阻挠,顿时城楼下乱成了一片。
我好像又看到了一年多前的那个夜晚。
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烟火,没有刀光剑影,我站在城楼上,而与他对视的,却是另一个女人。
真正在他心里的女人。
他根本没有动,好像一顿冰雕一样,但那种沸腾却是冰冷也阻挡不了的,目光灼人的温度好像要把夜色都点燃。